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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篇] 夜半笛聲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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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5-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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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 夜半笛聲

  那一年,她七歲。
  D初夏的夾竹桃肆無忌憚地綻開在馬路邊緣,這是一個萬物生長的季節,暮春凋零的花瓣在泥土下慢慢地腐爛,這些美麗的屍體滋潤了某些神祕的生命,從黑暗的地底深處,緩緩地爬出來——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早就死了的。
    七歲的池翠正悄悄地把頭伸出窗戶,睜開那雙清澈得讓人著迷的眼睛,向馬路另一端的夾竹桃樹叢望去。她喜歡那種紅色,一種誘惑人的顏色,盡管父親告誡過她許多遍:那種花是有毒的。








第一部分 序幕



斯蒂芬·金:《黑暗的另一半》
  
  那一年,她七歲。
  
  初夏的夾竹桃肆無忌憚地綻開在馬路邊緣,這是一個萬物生長的季節,暮春凋零的花瓣在泥土下慢慢地腐爛,這些美麗的屍體滋潤了某些神祕的生命,從黑暗的地底深處,緩緩地爬出來——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早就死了的。
  
  七歲的池翠正悄悄地把頭伸出窗戶,睜開那雙清澈得讓人著迷的眼睛,向馬路另一端的夾竹桃樹叢望去。她喜歡那種紅色,一種誘惑人的顏色,盡管父親告誡過她許多遍:那種花是有毒的。
  
  父親正在午睡,均勻的酣聲從他的喉嚨里涌出來。一小時前父親對她說,如果睡醒以后看不到她,那她就會挨揍了。池翠相信父親的話。但她還是抿著兩片小嘴唇,又把頭探出窗外,向那叢紅得刺眼的花看了看。半分鐘以后,她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家門。
  
  很快她就穿過了馬路,通過一條幽深的小巷,一頭鉆進了夾竹桃樹叢里。那些花瓣和樹枝散發出一股奇特的味道——這味道並不好聞。小池翠忽然有了些惡心,她知道眼前這些外表美麗的花朵的枝葉里蘊藏著某種毒液。
  
  幾根夾竹桃的枝葉被她碰斷了,渾濁的粘液從斷枝里流了出來,沾到了她的衣服上。池翠這才感到了害怕,她不敢用手去碰那些仿佛帶有魔咒的液體,甚至還想吐。
  
  於是,她開始向前奔跑,七歲女孩嬌小的身軀在茂密的夾竹桃樹叢間穿梭著。高大的枝葉遮擋了天光,在樹叢間構成了另一個幽暗的世界。胸中的那顆小小的心臟跳得厲害,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小鹿,在黑暗的森林中逃避著獵人的追捕。
  
  不知道跑了多久,池翠終於逃出了夾竹桃林。一道白光直刺她的眼睛,她花了很長時間才讓眼睛重新適應:眼前是一條寂靜的小巷。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頭忽然有些疼,父親的話在她腦子里的某個地方響了起來:黑夜……絕對不要……翠翠……那堵晼K…不要……
  
  女孩閉上了眼睛,痛苦地搖了搖她的小腦袋,但她還是繼續向前走去。天上飄來了幾片烏雲,陰暗遮擋住了她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龐。穿過悠長的巷道,周圍見不到一個人影。起風了,她忽然想起了父親的告誡——鬼孩子,就在晲蔬情C
  
  現在,她看到了那堵黑色的圍晼C
  
  暀w經很舊了,上面充滿了斑駁的痕跡,梴Y的幾蓬野草在風中顫抖著。在椌漸t一端,楰j坍塌了一大塊。越過棬吨f,池翠向里看去,卻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一縷奇怪的煙霧在昇騰著。
  
  父親是怎麼說的?她努力地回想著父親的話,那幾句話陰郁而沉悶,帶著咝咝的氣聲,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翠翠……絕對不要靠近那堵晼K…鬼孩子,就在晲┟妗…沒有一個孩子能走出那堵晼K…
  
  父親的這句話讓她害怕。那是一個深夜,父親突然叫醒了她,貼著她的耳朵說起了關於那堵椌漸i怕傳說。那一晚,父親喋喋不休地說著,他的表情就像個孩子,一個恐懼中的孩子。
  
  女孩還依稀記得,那晚父親說的最后一個字是——死。
  
  鬼孩子?晼H死?都在她眼前?
  
  烏雲已經布滿了天空,天色一下子陰沉的就像傍晚。
  
  她不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孩子,恰恰相反,她從來都溫順地像一頭小綿羊。父親的話總是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腦海,父親說,如果她在天黑以后出門,就打斷她的腿;如果和別的孩子說話,就割了她的舌頭。池翠相信父親真的會這麼干的,要是讓父親知道她現在離這堵晲獐邞鞢A那她就倒霉了。
  
  突然,她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巨響,打雷了。
  
  那顆小心臟又怦怦亂跳了起來,她大口地呼吸著,茫然地向四周張望。忽然,她的視線落到了十幾米開外的一片空地上。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正站在那兒。
  
  閃電划破天空,也照亮了少年的臉,他正在看著七歲的小女孩池翠。
  
  女孩的臉蒼白得可怕,但那少年的臉比她的更蒼白。
  
  片刻之后她說話了,她的聲音又輕又細:“你是誰?你在干什麼?”
  
  “我不知道。”少年依舊站著,但目光卻投向了那堵傳說中可怕的圍晼A“我在想,那堵晲膘s竟有什麼東西?”
  
  “晲膠陸重臚l。”剛說完,池翠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少年點點頭說:“晲蔽漱H在叫我呢。”
  
  “晲膘S有人。”她不想讓他進去。
  
  “不,他在叫我呢。我要進去,一定要進去。”
  
  雨點開始落下。
  
  少年緩緩地向暀W的那個大缺口走去,他把手攀在磚上,很容易就爬了上去。
  
  “不,你不能進去。”池翠被這個少年大膽的舉動嚇坏了,她的聲音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響過。也許他並不知道關於這堵椌漸i怕傳說,或許他的爸爸也不知道。應該攔住他,七歲的池翠下意識地想著。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會出事的。
  
  池翠高聲尖叫了起來:“你會后悔的。”
  
  可惜,已經太晚了,少年跳進了那堵晲翩A再也看不到他的蹤影了。
  
  空中又傳來一聲巨響,池翠仰起頭,只看到一道閃電,耀著白光向自己的方向飛了下來——
  
  “不!”
  
  她又一聲尖叫。那一年她才七歲,七歲並不是她生命的休止符。很幸運,閃電沒有擊中她,而是打到了圍晲蔬情C
  
  絕對不要……翠翠……那堵晼K…不要……死……笛┥……
  
  池翠幾乎跌倒了,她的腦子里又回響起了父親的話,那個許多年前的可怕傳說。她轉身向后跑去,又一次穿過那條悠長的小巷,雨點越來越大,被風暴裹挾著砸到她的頭上。
  
  大雷雨。
  
  她又躲進了那片夾竹桃林,含毒的枝葉冷冷地打到她的身上,一些美麗的花瓣在雨中凋零了,融化在她的臉上。一瞬間,七歲女孩的腦子里掠過了一個字——死。
  
  自己會死嗎?池翠輕輕地問自己,那年她還不明白這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只參加過親戚的葬禮,看到過追悼會上死者的水晶棺材。淚水涌出了她的眼眶,混雜著雨水和夾竹桃花瓣奔流在她臉上。
  
  終於,她像一頭小鹿般沖出了夾竹桃林,一口氣跑回了家里。
  
  父親還在熟睡著,也許只有房子塌了才會把他驚醒。驚魂未定的七歲女孩忽然變得鎮定起來,她明白絕對不能讓父親知道,她必須守口如瓶。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換了一身衣服,把頭發和臉全都擦干凈了,幸好夾竹桃的毒液並沒有在她身上起作用。然后就爬上她的小床,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來,閉上了眼睛。
  
  窗外雷聲陣陣。
  
  過了很久父親才睡醒。他看到七歲的女兒躺在床上,那小小的身體有些發抖。這個可憐的孩子很早就失去了母親。他憐惜地撫摸著女兒的臉,粗心大意的父親沒有注意到女兒有些濕的頭發。
  
  天黑以后,雨停了。
  
  池翠沒有起來,她的身體繼續顫抖著,在黑暗中緊閉著眼睛,眼前卻總是晃動著那堵椌獐v子。她又想起了那個跳進晲蔽漱皉~,他現在怎麼樣了?也許,他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了,或永遠消失在了地下,就像父親講過的那個可怕傳說。
  
  那個晚上,她做了一個噩夢。
  
  她夢到了夜半笛聲。
  
  第二天醒來以后,女孩依舊對昨天發生的事情默不作聲,就好像她從來都沒有出過房門一樣……
  
  十幾年過去了,她已慢慢地長大,從一個女孩成長為一個女人。許多個夜晚,池翠都反復地夢見七歲那年的夏天,一個雷雨的下午,那片開得如此美麗的含毒的花叢,那堵可怕的圍晼A還有,那個少年的眼睛。
  
  那是她永遠都擺脫不了的噩夢,深深地藏在她的腦子里,一點一點地將她吞噬掉。
  
  她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情。
  
  包括父親。
  
  她也從來都沒有再去過那個地方,那堵圍棷N像是墳墓一樣,永遠都不可靠近,不可触摸。
  
  直到——
  
  蘇醒。
  
  這是他的名字。
  
  從一個很深很深的夢里,他緩緩地蘇醒過來。是床頭的電話鈴聲,那聲音不停地刺激著他的聽覺和大腦的神經,令他忽然想到了喪鐘。又是預感?蘇醒的心里一晃,他睜開眼睛盯著那台電話機,又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分。
  
  鈴聲在繼續。奇怪的是,當他的手還沒有碰到電話的時候,他就預感到了電話里的內容——有個人快死了。
  
  他拿起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這里是愛樂醫院,你是蘇醒先生嗎?”
  
  “是我,有人快死了嗎?”他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預感說了出來。
  
  對方也許是個缺乏經驗的年輕護士,對蘇醒的話感到不知所措,但她立刻說是的,讓蘇醒趕快到醫院里去。
  
  蘇醒掛了電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然后爬起來走到鏡子面前。鏡子里是個年輕男子的臉龐,臉上寫滿了倦容。他看了看窗外深秋時節的夜色,正像濃墨一樣覆蓋著沉睡中的城市。
  
  幾分鐘以后,他來到了馬路上,踩著一地枯黃落葉抬頭看了看天空,沒有月亮。這是1996年的秋天,凌晨一點的偏僻馬路上幾乎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幾只野貓,在路邊的圍暀W悄無聲息地走動著,貓眼里閃爍出幽亮的光。蘇醒在寒風中站了好一會兒,才攔到了一輛出租車。
  
  半個小時以后,他抵達了目的地。醫院的二十層高樓像一堵大棸鬙艀b他面前,在黑暗的夜空背景下閃出幾點寒光。
  
  走進清冷的醫院大廳,值班的護士好像是睡著了。蘇醒沒有辦理任何手續,坐上電梯來到大樓的十三層——這是一個容易讓人感到不安的數字,特別是在這種時刻。
  
  在亮著幽暗燈光的十三層,蘇醒輕輕地走進了那間病房,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他快死了。
  
  蘇醒看到有某種死亡的氣息籠罩在病人的臉上。他想努力保持鎮定,但腳下還是弄出了一些聲音。於是,病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蘇醒。
  
  這是一間單人病床,病人疲倦地躺著。生理鹽水緩緩地從瓶子里滴落,看起來這或許只是某種裝飾。蘇醒的心里還是有些不安,他不知道病人是否還能說話,從病人那蒼白消瘦的臉龐來看,似乎已經承受了很長時間的痛苦。是該結束了,蘇醒在心里輕聲地說。病人還是沒有說話,他們就這樣對視著,但他明白病人眼神里所傳達的意思。他們今天以前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一年半以前,在蘇醒考進民樂團的時候。蘇醒沒有料到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居然已經是他臨終的時刻了。
  
  




第2節 笛子




蘇醒的腦子里有些亂,凌晨一點四十分的電話把他叫到了醫院里,因為一個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要見一見他。老人的年紀多大了?蘇醒一時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老人是在十一歲的時候,父親把他送到了一間搖搖欲墜的房子里,十一歲的他透過一道昏暗的光線,見到一個六十出頭的白發老人端坐在房間中央,這就是他的笛子老師。
  
  老師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一個人孤獨地住在那間老房子里,相伴他的只有十幾支各種各樣的中國竹笛。有時候蘇醒覺得老師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了(或者是孫子)。從十一歲直到十七歲,每個星期五蘇醒都要到老師那里去,與其說是學習笛子,不如說是為老人排遣寂寞。六年的時光,從老師那間破爛的房子里,總是散發出一股如同腐屍般的氣味,陪伴著蘇醒漸漸地長大。
  
  現在,蘇醒又聞到了這股氣味,從這間病房的每一個角落里釋放出來,混雜著消毒酒精與各種葯水的味道,籠罩著奄奄一息的病人。他靠近了老師,看著老師那雙渾濁的眼睛。蘇醒看到在垂死者的眼球里,正倒映著自己的影子。
  
  突然,老師的眼睛轉動了一下,從他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嘶啞低沉的聲音:“蘇醒,我不行了。”
  
  蘇醒忽然有些激動了,他貼在老師的耳邊說:“不,你會好起來的。”
  
  老師搖搖頭:“他要把我帶走了。”
  
  “他要把你帶走?”蘇醒茫然地問,“他是誰?”
  
  老師緩緩伸出手,指向床頭柜的抽屜。蘇醒拉開抽屜,抽屜里除了一只長長的盒子外,沒有其他東西了。難道剛才說的不是“他”,而是“它”嗎?
  
  蘇醒的心里一顫,瞬間他認出了這只盒子。那是七年前的一個晚上,蘇醒很偶然地在老師家的一個角落里,發現了這只寶藍色的絲綢盒子。十四歲的蘇醒對這只盒子的第一印象非常特別,只感到自己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這奇怪的感覺給了他冒險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打開這只神祕的盒子。正當他蹬手將要打開盒子時,被老師發現了。平時性情溫和的老人一下子變得怒不可遏,從蘇醒的手里奪走了盒子,然后狠狠地訓斥了蘇醒一頓。那晚老師的表情顯得恐懼而焦慮,他嚴厲地警告了蘇醒,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開這只盒子,否則就會帶來大禍。至於其中的緣由,他卻沒有透露半個字。這讓蘇醒聯想到了那個著名的古希腊神話——潘多拉魔盒。宙斯創造的女人潘多拉來到人間,她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打開了宙斯送給她的盒子,盒子里飛出了諸神賜給人類的特殊禮物:災難、瘟疫和禍害。從此,人類就與災難結下了不解之緣。
  
  從那晚以后,蘇醒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只盒子。奇怪的是,蘇醒對於這只神祕盒子的印象,隨著他年齡的增加而越來越強烈。甚至在許多年以后,蘇醒還能夢見它。在夢中他打開了這只盒子,見到盒子里藏著一具干癟的嬰兒屍體——這是他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
  
  這個噩夢是真的嗎?現在,蘇醒盯著這只盒子,心中默默地問著自己。
  
  他把盒子放到了老師的面前。病入膏肓的老人從喉嚨里擠出了幾個字:“把盒子打開。”
  
  “現在可以看了嗎?”蘇醒一直沒有忘記老師當年的警告,他看了看老師的眼睛,這也許是老人一生中最后一個要求了。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神祕盒子,心跳再一次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嬰兒的屍體?
  
  蘇醒打開了盒子。
  
  一支笛子。
  
  他看到一支笛子靜靜地躺在盒中——潘多拉魔盒里竟是一支笛子?
  
  旋即蘇醒聞到有某種腐爛的氣味從盒子里釋放了出來。但這味道卻讓他有了冒險的沖動,於是他伸出手緩緩地拿起了笛子。
  
  當蘇醒的指尖剛触到笛子的瞬間,就立刻感到一絲寒意,通過笛子的表面滲進了他的皮膚里。拿著笛子的那只手不停地顫抖著,他死死盯著笛子,足足端詳了好幾分鐘。這是一支傳統樣式的竹笛,大約有四十厘米長,笛管表面涂著棕黃色的漆,笛孔之間鑲嵌有紫紅色的絲線。膜孔上貼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笛膜,看起來已經許多年沒用過了,略微有些松弛。
  
  盡管它已經在盒子里寂靜地躺了許多年,但漆色依然鮮亮,在病房昏暗的燈光下,發出某種奇特的反光。蘇醒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笛子表面,手感出人意料的涼,那種光滑細膩的感覺是普通笛子所沒有的,看起來像某位制笛名家的珍品。不過,通常名家制作的笛子都會留下落款和時間,但這支卻沒有。只在笛子的最上端刻著兩個行書漢字——“小枝”。
  
  “小枝?”他輕聲地念了出來,大概這支笛子的名字就叫“小枝”吧。他又緊皺著眉頭想了想,總覺得“小枝”二字似乎在哪里聽說過,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蘇醒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病床上的老師,難道讓他談之色變的真是這支笛子嗎?
  
  老師渾濁的目光忽然又有神了,他吃力地仰著頭看著那支笛子,嘴巴里喃喃地似乎要說些什麼。蘇醒連忙把笛子放到了老師的眼前,讓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同時,蘇醒也伏下身子,把耳朵貼到了老師的嘴邊,想要聽清楚老師說的話,也許這是老人生命中最后的遺言了。
  
  “答應我——”
  
  蘇醒終於聽清老師的話了,他立刻點了點頭。從癌症病人的喉嚨里發出的氣息,直灌入他的耳朵里,幸好蘇醒不是用耳朵呼吸的。
  
  老師繼續以微弱的聲音說:“千萬,千萬不能吹響這支笛子。”
  
  “為什麼?”蘇醒感到非常奇怪,笛子不就是用來吹的嗎?
  
  “要從許多年前說起了。”老師斷斷續續地說著,這段話仿佛比他一生中說過的全部語言還重要,“那年我只有二十多┧輟…在一個夏天的夜晚,我走在一條偏僻無人的街上……”
  
  老人顯得越來越虛弱了,接下來的聲音也越來越輕,含含糊糊,蘇醒實在是聽不清楚,只能聽到幾句零星的片斷:“血……他一個字都沒有說……笛子……我得到了……最后……不……不是我!”
  
  蘇醒被嚇了一大跳,老人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那聲音充滿了恐懼和痛苦,蘇醒從來沒有見過老師會如此地害怕。蘇醒注意到老師的目光先是緊盯著那支笛子,然后視線又移到了他的身后。
  
  “我看見了……”老人的喉嚨里發出一陣怪異的聲音,像是在呻吟,也像是在哀求。
  
  “什麼?”蘇醒實在忍不住了,他的精神快崩潰了。
  
  幾秒鐘以后,從老人的嘴里吐出了四個字——
  
  “夜半笛聲。”
  
  瞬間,蘇醒打了一個寒顫,心里默默地念著剛才老人說的四個字——夜半笛聲?他低下頭,再次端詳著手中的笛子,眼前立刻掠過了許多東西,仿佛無數碎片,閃著星星點點的光亮,鉆進了他的腦子里。
  
  過了一分鐘,蘇醒才回過神來。他輕聲地問:“老師,你說什麼是夜半笛聲?”
  
  沒人回答,病房里一片死寂。蘇醒看了看老人,他的眼睛依舊睜著,卻一動不動。
  
  蘇醒的心沉到了水底。
  
  他伸出手指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那雙渾濁的眼球直勾勾地看著前方,沒有任何反應。蘇醒又伏下了身體,發現老人的瞳孔已經放大了——他死了。
  
  笛子從蘇醒的手里輕輕地掉下來,落在了老人的床單上。蘇醒眼眶里的一些濕潤的液體溢了出來,然后,他按響了床頭的警示燈。
  
  現在,蘇醒靜靜地坐在病床邊,他的老師已經成為了一具屍體,正在慢慢地變涼。他呆呆地看著老師那雙睜圓了的眼睛,它們仿佛兩個無底的黑洞。
  
  很快,護士和醫生來了,確認了老人的死亡。其中一個女護士是剛才給他打電話的那個,她告訴蘇醒:“老人是癌症晚期,一周前就不行了,能一直撐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跡,就是為了要見到你一面。他沒有任何親人,為此我們打聽了許多人,才得到你的電話號碼,也算是滿足了老人最后的願望。”
  
  蘇醒點點頭,輕聲說:“非常感謝你們。”
  
  老人的屍體被推上了擔架,護工推著老人向太平間走去。蘇醒來到了走廊里,目送著他們消失在電梯間里。護士也走了,這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他的手里拿著那支笛子。
  
  現在是凌晨二點五十五分,他一個人坐在醫院特護病房的走廊里,剛剛目睹了一個自己親密的老人死去。深夜的醫院走廊里一片死寂,在昏暗的燈光下,總能讓人產生某種聯想。
  
  他呆呆地看著這支笛子,忽然有了某種奇怪的沖動,把笛子的吹孔放到了自己的嘴邊。就在這一剎那,他的耳邊響起了老人的聲音:“千萬,千萬不能吹響這支笛子。”
  
  他猛地一驚,回頭看了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可剛才感覺就像是老人站在他身后說話。蘇醒感到老人死前的話語依然在這里飄蕩著,雖然他的肉體已經被送去了太平間,但似乎有某種東西依然殘留在這里,就像老人生命的一部分。
  
  蘇醒又放下了笛子,一陣冷冷的風從走廊的那一端吹來,夾雜著醫院里的特殊氣味直往他的衣服里鉆。他打了幾個寒顫,默默地看著眼前的笛子,這是老師留給他的唯一遺物。而老師那些斷斷續續的奇怪遺言,究竟想要告訴蘇醒什麼呢?
  
  “夜半笛聲?”
  
  蘇醒輕輕地對自己說,這是老師臨死前最后的話。他該怎麼辦?
  
  忽然,一陣怪異的風從剛才的病房里吹來,悄悄地鉆進笛孔,從笛管里穿梭而過……
  
  







2007-9-1 05: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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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3節 他進來了

第3節 他進來了


當年的地鐵還不像今天這樣擁擠,在某些夜晚甚至還有幾分靜謐,特別是當女孩子輕盈的鞋跟敲打著光滑的地板,在略顯空曠的地下大廳里發出奇妙回聲的瞬間。
  
  那一年的深秋,二十二歲的池翠總是聽到這種聲音,在晚上地鐵高峰過后的八九點鐘時。她總是習慣於在地鐵書店最里一層的書架附近徘徊,迎面只能看到一大排厚厚的哲學書,幾乎從來沒有人取下過這些書。但她可以聽到外面那些奇怪的腳步聲,有的就像是要趕著上戰場,而有的卻勝似閑庭信步。在無聊的時候,她甚至還可以通過腳步聲,分辨出外面那些跑向檢票口的人們,哪些是寫字樓里用來做花瓶的女人,而哪些又是使用花瓶的男人。
  
  晚上九點三十分,一個陌生人走進了地鐵站。
  
  在他還沒有走進地鐵書店的時候,池翠就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此刻書店里冷清得就像太平間,書架前沒有一個顧客。女收銀員坐在柜台里看一本瓊瑤的書,剛看了十頁就打起了瞌睡。池翠還是照著老習慣,呆呆地站在書架的最里一排,聽著外面的腳步聲。
  
  那是一個男人,年齡不會太大,——他的腳步聲離店門越來越近了——也許他不會超過三十歲,因為池翠知道三十歲男人的腳步是什麼聲音。
  
  他進來了。
  
  池翠還是沒有動,她靜靜地站在一個角落里,不知道為什麼,她相信那個陌生的男人。
  
  那個人的腳步聲在前排的書架間徘徊著,雖然人離她越來越近,但聲音卻越來越輕了,就好像一陣奇特的風,在遠處聲音很響,到了眼前卻又無影無蹤。
  
  現在,池翠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好像忽然在空氣中消失了,或者,那個陌生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純粹只是池翠想象中的一個幻影而已。她的目光落在了書架盡頭的一本《博爾赫斯小說集》上,她看過這本書里的一部叫《圓形廢墟》的短篇小說,講述了一個關於制造幻影的故事。
  
  突然,一只男人的手拿起了那本書。
  
  幻影?池翠怔怔地看著這個被她想象為幻影的男人出現。
  
  他的出現沒有一絲聲音,他並沒有消失在空氣中,而是頑固地闖進了池翠的視線——他穿著一件長及膝部的黑色風衣,黑色的褲子和皮鞋,豎起的衣領遮住了他的臉頰,再加上黑亮的頭發,全身都被黑色包裹得嚴嚴實實。穿著這樣的衣服穿梭在黑夜里,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隱形人。
  
  池翠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身體的側面。他的手里拿著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就放下了,也許他早就讀過這本書了。他又拿起了另一本書,池翠依稀看到封面上寫著“城堡”兩個字。
  
  與絕大多數的顧客相比,他看書的時候簡直安靜得可怕,就連翻書頁也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尊黑色金屬鑄成的街頭雕像。這讓池翠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她怕自己弄出點什麼聲音來破坏了這里的安靜。於是她屏著呼吸,站在一個角落里一動不動,仿佛自己也要消失在空氣中了。
  
  一輛地鐵列車駛過,打破了這里的死寂。在地鐵駛過的瞬間,池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在同時,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把頭抬了起來。
  
  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看著他那雙特別的眼睛——這是一雙能吸引無數人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顯得深不可測,里面似乎隱藏著某種神祕的東西,充滿了誘惑,池翠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能有如此漂亮迷人的眼睛,或許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重瞳。
  
  可惜的是,他的目光過於憂郁了,仿佛覆蓋上了一層薄霧,不然他的眼睛會更讓女人痴迷。
  
  池翠覺得他的眼神具有某種穿透力。她感到自己被那雙眼睛完全看穿了,他的目光就像是一雙溫柔無比的手,細細地触摸著她全身的皮膚,還有她心底最隱祕的那一部分。忽然,池翠的眼睛也捕捉到了一個細節:他的眉頭微微一揚,好像從她的身上發現了某種東西。
  
  池翠有些害怕了,匆忙地低下了頭,她不敢和這樣的眼睛對視。從很小的時候起,父親就總是告誡她,一切富於誘惑的東西里,都埋藏著可怕的陷阱。
  
  當她又抬起頭的時候,那個男人依舊這麼看著她。或許,是他們的眼睛有某種共同之處吧?池翠的腦子里胡思亂想著,心跳也加快了,她暗暗地警告著自己,不應該這個樣子的。可是,她的毛細血管卻不聽的她的思維控制,一陣緋紅涌上了她平時略顯蒼白的臉頰。
  
  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但目光卻異常成熟,似乎在他的眼里,池翠只不過是一個害羞的女中學生。與他迷人的眼睛相比,他的臉頰過於消瘦了,臉色也蒼白得嚇人,尤其是在那件豎起領子的黑色風衣襯托下,只有下頜還泛著一層青色的光。他把那本《城堡》放回到了書架里,然后向里走了幾步,距離池翠只有幾米了。看起來他依舊面無表情,但已不是剛才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了。
  
  很快,他的目光從池翠的臉上移開了,落到了書架上,似乎是在尋找著某本書。平時看到這樣的顧客,她一般都會主動詢問他們要找什麼書,並幫顧客找出來。池翠知道自己應該說話了,但卻感到喉嚨里被塞進了某種東西似的,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了。她有些著急了,用手捂著自己的喉嚨,大口地喘氣。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雖然不說話,但那雙眼睛卻似乎在問“怎麼了?”
  
  池翠還是說不出話來,她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表達。對方依然不說話,兩個人愣在那里,就像兩個不會啞語的啞巴在用眼神互相交流。
  
  書店里靜得讓人窒息,直到店門口女收銀員的聲音打破了這里的靜謐。
  
  “池翠,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已經九點三刻了,打烊了。”
  
  池翠這才回過神來,但她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只是向他禮節性地點了點頭。男人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然后也向她點了點頭,那副樣子就像是靦腆的小學生。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轉身就走了。
  
  池翠跟在他的身后,看著他快步地走出書店。女收銀員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依舊叫著池翠的名字。池翠並不回答,她倚在店門口,目送那個男人走到地鐵檢票口,把票塞進檢票機里,然后消失在通往站台的通道中。
  
  “你怎麼了?”女收銀員走到池翠的身邊問。
  
  池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說出話來:“我沒什麼。”
  
  她低下頭,忽然看到在店門口的地上有塊白色的東西。她彎下腰撿了起來,原來是塊白色的絲綢手帕,質地柔軟而光亮,摸在手里的感覺很舒服。在手帕的左上角還繡著一支漂亮的笛子。
  
  女收銀員看到了池翠撿起來的手帕,淡淡地說:“是剛才那個男人落在地上的。”
  
  池翠把這塊繡著笛子的手帕握在手心里說:“放在我這里吧,我會還給他的。”
  
  “你認識他?”
  
  “不認識。”
  
  “隨你的便。”女收銀員話音未落,就挎好包沖出了店門,回頭對池翠說,“走的時候把門鎖好。”
  
  書店里只剩下池翠一個人了,她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地鐵大廳,將近十點鐘一切都顯得空空蕩蕩的,只有追趕末班地鐵的腳步聲零零落落地響起。
  
  她緩緩地攤開手心,靜靜地看著那支繡在手帕上的笛子。
  
  第二天,池翠準時來書店上班,她打的是短工,每天下午四點到晚上九點三刻,一周只休息一天。在空閑的時候,她還為一家雜志社做校對,這是通過她的一個做編輯的同學聯系的。雖然兼職兩份工作,但加在一起並沒有多少收入。她剛畢業才幾個月,就已經換了兩份工作,第一份是在合資企業的公關部,她做了一個月就辭職了。第二份工作是在酒店的銷售部,時間更短,只干了一個星期。她覺得自己天生不適合辦公室工作,只要在辦公室里一坐下,她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覺。其實她並不希望這樣,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只好到這家地鐵里的小書店里打打短工,終日面對一排排不會說話的書。
  
  這天池翠與平時不太一樣,從一上班起,她就站在靠近店門口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地鐵大廳里的人。她站在第一排書架前不停地徘徊著,這里放著的都是暢銷書,有幾個路過的人進來看這些書。池翠的眼睛並不看他們,而是一直對著外面,而她上衣的口袋里則放著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
  
  她在等待他的出現。
  
  手表從四點一直走到了九點半,書店里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她和收銀員兩個人。池翠有些累了,她又退到了最后一排的書架邊上,拿起了昨天那個男人看過的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她翻到了《圓形廢墟》那一頁,胡亂地默讀了其中幾行,卻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池翠暗暗地嘲笑自己的幼稚,她已經二十二歲了,但有時候卻像一個七歲的小女孩那樣富於幻想而任性。她想那個男人不會再來了,也許昨天只是他偶爾一次來這里坐地鐵,丟了一塊手帕對男人來說簡直微不足道,大概他自己都不會記得手帕的存在了。
  
  池翠微微嘆了一口氣,把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放回到了書架里。忽然,她看到有一只手伸進書架,拿出了一本《艾略特詩選》。她抬起頭,看到了一雙誘人的眼睛。
  
  他來了。
  
  池翠與他的眼睛的距離只有十幾厘米,近得能感覺到他均勻的鼻息。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但目光還是呆呆地注視著他。
  
  他的嘴角微微一斜,那雙眼睛仿佛在對池翠說話:你怎麼了?
  
  手帕,繡著笛子的絲綢手帕,池翠的腦子里被那塊手帕占據了。她大口地呼吸,胸口不停地起伏著,聲音終於從喉嚨里逃了出來:“手帕。”
  
  他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用那種眼神看著她。池翠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在心中暗暗祈禱,但願他不要真是一個啞巴或聾子。
  
  他不是。
  
  “手帕?”他反問了一句,聲音輕輕的,帶些磁性。
  
  池翠點點頭,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塊手帕,遞到他的面前。當他看到手帕上繡著的笛子,終於明白了過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極為靦腆的笑意,與他那蒼白的臉色顯得極不協調。
  
  “謝謝,我自己都忘了。”他向池翠點了點頭,在接過手帕之前,他盯著池翠的眼睛說,“你把它洗過了?”
  
  池翠吃了一驚,他怎麼知道的?昨天晚上,她回家以后確實把手帕洗了洗。不過,她是單獨用清水洗的,沒有使用任何肥皂或者洗衣劑之類。而且,這塊手帕在洗以前就很干凈,也沒什麼氣味,單靠鼻子是聞不出來的。況且,現在手帕還在池翠手中呢。
  
  “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你告訴我的。”他這才接過了手帕,用手輕輕地揉了揉那柔軟的絲綢,然后塞回到了他那件黑色風衣的口袋里。
  
  池翠搖著頭說:“不,我沒有告訴過你。”
  
  “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眼睛?”池翠愣住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然后繼續盯著他的眼睛。
  
  他靦腆地說:“非常感謝你,不但把手帕還給我,還把它洗干凈了。”
  
  “沒,沒什麼。”她倒有些緊張了。
  
  女收銀員又叫了起來:“池翠,打烊了。”
  
  池翠忽然對那個女人產生了厭惡,站在后面並不理她。他卻不好意思了,把那本《艾略特詩選》又放回到了書架里,輕聲說:“對不起,影響你們下班了。”
  
  “沒關系。”
  
  “謝謝你,再見。”說完,他就快步走了出去,池翠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等她走到店門口的時候,早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收銀員又搶先下班了,池翠一個人坐在書店里,眼前總是浮現出那雙眼睛——明天他還會來嗎?
  



第4節 追逐她的是笛聲




第三天,他果然又來了。
  
  還是九點半以后,他穿著黑色的風衣,悄無聲息地來到地鐵書店最后一排的書架前,拿起一本《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他看得很投入,似乎並沒有留意到書架后面的池翠。
  
  池翠與他隔著一層書架,她能透過幾本書間的縫隙看到他的眼睛。在這種特殊的視角里,那雙眼睛給人的感覺是更富有魔力。池翠悄悄地問自己:他是誰?為什麼每天晚上都會來書店里看書?幾分鐘的時間里,她的腦子里設想了無數個可能,但沒有一個能讓自己信服。
  
  忽然,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進了店里,說要買一本晉代干寶的《搜神記》。池翠知道這本書,可以算是魏晉版的聊齋。她領著顧客到古典文學的書架前,卻沒有看到這本書。可是,她記得幾天前看到過這本書,是她親手把這本書上架的。池翠又讓收銀員幫她查了查最近幾天賣掉的書目,沒有這本書,應該還在書店里。也許是自己把它放亂了,可在哪兒呢?她實在想不起來了。顧客也非常著急,看起來是要這本書急用的,因為附近的幾家書店都關門了,所以只有到這里來了。
  
  這時,她看到了那雙眼睛。他緩緩走到池翠的面前,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幾秒鐘,池翠突然感覺眼皮微微一麻,就像是被輕微的電流触到了。他脫口而出:“《搜神記》就在你腳下。”
  
  “我的腳下?”池翠低頭看了看,地上沒有書。
  
  “打開你腳邊上的柜子。”他又提醒了一句。
  
  池翠按照他所說的,打開了書架底下的那扇柜門。果然,在柜子里放著十幾本《搜神記》。她這才想起來,幾天前因為古典文學的書架上擺蔓了,才把這些書放到底下的柜子里去的。
  
  顧客得到了所要的書,滿意地離去了。池翠狐疑地看著那雙奇特的眼睛說:“謝謝你。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說過,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池翠搖了搖頭,她確信這不可能。這些書是她親手放在底下的,沒有人看到過,也沒有打開過柜子,他就更不可能了。
  
  “你是誰?”池翠終於直截了當地問了。
  
  他沉默了,那雙眼睛盯了池翠片刻,剛要說話的時候,卻聽到女收銀員的聲音:“打烊了。”
  
  “對不起,又影響你們下班了。”他非常禮貌地向池翠欠了欠身,“再見。”
  
  然后,他快步走出了店門。池翠忍不住在他身后問了一句:“明天你還會來嗎?”
  
  池翠的聲音非常輕,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檢票口里了。
  
  五分鐘后,她把店門鎖好,然后坐地鐵回家。從地鐵出來到她住的地方還要走十分鐘的路。池翠已經習慣於走夜路了,她踩著一地枯黃的落葉向前走去。四周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住宅樓,在晚上顯得死氣沉沉。
  
  笛聲響起來了。
  
  拐進一條小路,一陣奇怪的聲音飄進了池翠的耳中,她立刻停了下來。那聲音如絲如縷,帶著某種低沉的旋律,讓池翠感到不寒而栗。她努力地在腦海里搜索她所聽到過的各種聲音,最后她終於聽了出來:那是笛聲。
  
  她茫然地仰起頭,望著前后左右十幾棟居民樓,她無法判斷那笛聲的來源,但那笛聲卻仿佛長著眼睛一樣直往她的耳朵里鉆。她突然大口地喘息起來,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於是她拼命地向前快跑著,眼前又浮現出七歲那年的夏天,從那堵致命的圍棓e奪路而逃的那一幕。鮮艷含毒的夾竹桃抽打著她的臉頰,天上雷聲震耳,父親的警告在耳邊回響:在某個夜晚,當你聽到神祕的笛聲響起的時候,你就會被游蕩在黑夜里的鬼孩子帶往地獄,永遠都不會回到人間。
  
  但現在追逐她的是笛聲。
  
  晚風從池翠的頭發上掠過,她像只受驚的小鹿般飛奔著。當她跑回到家里的時候,那笛聲早就無影無蹤了。她把家里所有的門窗都關緊了,然后蜷縮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里,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沒有聲音,死一般寂靜。
  
  她忘不了,忘不了七歲那年的夏天,那片夾竹桃林,那堵神祕的圍晼A還有父親說過無數遍的話。她對自己說過一千遍:不要相信父親的警告,那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鬼話。可在她的心底,卻始終無法拒絕那些話,隨著她的長大,對那可怕傳說的恐懼就越來越強烈。直到她確信,夜半笛聲的存在。
  
  第四天。
  
  今天池翠的心情很坏。除了昨天晚上聽到了那可怕的笛聲的緣故外,還因為今天下午父親來找過她了。她沒有跟父親回去,而是和他大吵了一架,她從來沒有這樣對父親說過話,父親對她也從來沒有這樣失望過。從畢業以后,她就從父親那里搬了出來,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單獨住。
  
  其實她並不怨恨父親,只是不願意再聽到父親的種種告誡和禁忌。從她能夠記事起,父親就反復地警告著她,絕對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在晚上八點以前必須睡覺,睡前要把門窗全部關死,睡下以后就絕對不能再起來,一直到天亮。許多年來,父親一直嚴格執行著這些近似於宗教戒律的規定,這個單親家庭仿佛成了一個中世紀修道院。池翠明白父親是愛她的,可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恐懼強加到女兒的身上,讓她也成為了某種可怕傳說和禁忌的犧牲品。她甚至覺得自己從一出生,就被獻祭給了傳說中的夜半笛聲。就像在遠古時代,人們把處女的身體奉獻給神靈或魔鬼。
  
  不,我不是祭品。池翠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她還是躲在最后一排書架后面,輕輕地把淚痕抹去。她看了看時間,已經九點半了,那個男人還沒有來。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有這麼強烈的願望要見到他?她感到自己真的很需要見到那雙能把人看透的眼睛,她心甘情願讓自己所有的煩惱都被人看透,也許這樣心里反倒能好過些。
  
  可是,他還沒有來。
  
  池翠走到了店門口,看著地鐵大廳里的人們,希望能夠見到那襲黑色的風衣。九點三刻了,女收銀員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池翠說:“你該不是在等那個男人吧?”
  
  池翠沒有回答。女收銀員輕蔑地笑了笑,然后收拾了一下就離開了。池翠繼續倚在店門口,呆呆地看著一個個陌生的人影消失在地鐵檢票口里。她能聽到手表的聲音,秒針每走一記都讓她心里格登一下。她的心情也越來越糟了,已經十點多鐘了,他不會再來了,那個男人終究只是個匆匆過客。
  
  她鎖好了店門,走下地鐵站台,坐上了最后一班列車。末班地鐵里的人並不多,她坐著,整個身體都感覺軟軟的,隨著列車的晃動而搖擺著,一副隨時都會倒下的樣子。
  
  車廂里的空氣不太好,池翠感到腦子里越來越恍惚,加上心里一股濃濃的酸澀,鼻腔里突然一熱,血就從鼻孔里流了下來。她小時候就有流鼻血的毛病,醫生說她有鼻炎,在火氣太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容易流鼻血。
  
  “這是奉獻給夜半笛聲的祭祀之血。”她的腦子有些發熱了,天馬行空地亂想起來。
  
  忽然,她的眼前真的出現了一支笛子。
  
  一支繡在手帕上的笛子。
  
  是他——池翠抬起頭,看見了他那雙眼睛。他把那塊手帕遞到了池翠的跟前。
  
  地鐵繼續向前飛馳,她的鼻血也依然在流,熱辣辣的淌到了嘴唇上,池翠想象著現在自己嘴唇沾著鮮血的樣子,大概有些猙獰吧。他坐在了她的身邊,用那塊手帕輕輕地擦著她嘴唇和人中上的鼻血,他的手柔和而堅韌,讓池翠感到很舒服。然后,他用手帕的一角把池翠流血的那只鼻孔塞住了。
  
  他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放心,鼻血很快就會止住的。”
  
  “你為什麼沒來書店?”她似乎忘記了他們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對不起,今晚我遲到了。”他的手一直托著手帕,以防它從池翠的鼻孔里滑出來,他繼續說:“今天你的心情很差,是嗎?”
  
  “是的。”
  
  他看著池翠的眼睛說:“下午你和一個男人吵架了?”
  
  “你怎麼知道?”
  
  “再讓我看一看,那個男人是誰呢?對,他是你的父親,我沒說錯吧?”
  
  他怎麼會知道的?池翠越來越感到不可思議了,剛才他說“讓我看一看”,他在看什麼呢?我的眼睛?他能從我的眼睛里看到七個小時以前我和父親吵架?不,池翠索性閉上了眼睛。
  
  他不再說話了,他右手繼續扶著手帕,而左手則托著池翠的后腦勺,以避免她無謂地后仰。池翠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他的手帕塞在她的鼻孔里,還有托著她后腦的那只有力的手。她的全身都放松了,閉著眼睛進入了恍惚的狀態。說實話,那種感覺很美妙。
  
  忽然,他說話了:“你在哪一站下?”
  
  “現在到哪兒了?”
  
  他報出了站名。池翠立刻睜開了眼睛,掙扎著站起來向車門跑去,他也連忙跟在她身后。還好,他們搶在車門最后關閉前沖了出去。
  
  手帕從她的鼻孔里掉到了站台上。他撿起手帕,仔細地查看了一下她的鼻孔。當他的眼睛靠近她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好了,鼻血已經止住了。”
  
  “把手帕給我吧。”池翠輕聲地說,“我把你的手帕弄臟了,洗干凈再還給你。”
  
  “可你已經洗過一次了。”
  
  她搖搖頭,執拗地說:“上次不算。”
  
  “好吧。”他把手帕交到了她的手里。
  
  池翠看著這塊繡著笛子的絲綢手帕,手帕上的血跡已經干了,顯出一種特別的紫紅色。她把手帕疊好,放到了自己的包里。
  
  “為什麼會和父親吵架?難道是——”
  
  “不。”池翠忽然把頭別了過去,不讓他看到她的眼睛,她不願讓別人知道自己心里的痛苦。
  
  忽然,他嘆了一口氣說:“別害怕,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偷窺別人隱私的人,我只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那麼憂傷的,知道嗎?”
  
  池翠並不回答,依舊回避著他的目光。盡管她明白,在他的眼睛里並沒有任何惡意。
  
  “對了,你的名字叫池翠是吧?”他微笑了一下說,“別害怕,這可不是我看出來的,我記得上次那個收銀員就是這麼叫你的。”
  
  “是,這是我的名字。”她又抬起頭了,正視著他的眼睛說:“你呢?”
  
  “我叫肖泉,肖邦的肖,泉水的泉。”
  
  池翠走上扶梯,向地鐵出口走去,一邊問肖泉:“你住在哪里?”
  
  “我?”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地說,“我,我就住在——在這附近。”
  
  他們來到地面上。天氣更冷了,深秋的風掠過池翠的肩膀,她對肖泉說:“今天,實在太感謝你了。”
  
  “你應該去看醫生,我是說你的鼻血。要我送你回去嗎?”
  
  池翠看著他在黑夜里迷人的眼睛,感到了某種不安,連忙搖頭說:“別,你千萬別送。”
  
  “那好,再見。”
  
  當他轉過身以后,池翠才連忙問他:“肖泉,你明天晚上還來書店嗎?”
  
  “放心,我一定來。”剛說完,肖泉就消失在了迷離的秋夜中。
  
  池翠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嘴唇。





第5節 手帕



第五天。
  
  還是九點半,肖泉準時出現在了書店里。他走到最后一排書架前,目光在書架上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池翠的臉上。
  
  池翠已經不再害怕他的眼睛了。昨晚與肖泉分開回家以后,她的精神反而好了起來,下午與父親吵架的煩惱也不再糾纏她了。昨晚難得的一次,她既沒有失眠,也沒有做噩夢。她覺得肖泉那雙眼睛,仿佛真的具有某種魔力,能夠讓她忘卻一切煩惱,盡管只是暫時。
  
  肖泉也向她點了點頭,但表情不太自然,他的眉頭始終都緊鎖著,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在抖動。池翠走到了他的面前,輕聲地說:“你怎麼了?”
  
  “對不起,今天我有些不太舒服。”他的聲音更輕,幾乎只有貼著耳朵才能聽清楚。
  
  “你生病了?”
  
  他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第一次躲開了池翠的目光。
  
  池翠有些憂慮地看著肖泉,她是第一次如此關切一個男人,她從口袋里取出了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說:“我把手帕洗干凈了,還給你。”
  
  這一次她用了香皂,手帕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清香。肖泉顯得有些貪婪地嗅了嗅手帕,說:“謝謝。手帕我不要了,送給你做一個紀念吧。”
  
  “紀念?”池翠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她看著手帕上的那支笛子,這算什麼?萍水相逢的紀念?
  
  他們呆呆地互相看著對方。突然,肖泉的眼睛里出現了某種奇怪的東西,痛苦立刻涌上了他的臉龐,他的雙手按著自己的額頭,不停地顫抖著。
  
  池翠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你應該去醫院。”
  
  “可我答應過你,今天晚上一定要來這里的。”他硬撐著說。
  
  他這句話一下子就触動了池翠的心弦,她痴痴地說:“你,你真傻。”
  
  “是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傻得多。”說完,肖泉的雙手捧著自己的額頭,轉身向外走去。
  
  他剛走到地鐵大廳里,就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池翠立刻跑了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驚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他們,整個大廳里居然沒有一個人。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肖泉的頭,他的呼吸和心跳都還正常,只是眼睛處於半睜半閉之間,從眼皮的縫隙里露出半只瞳孔,那副樣子有些嚇人。他的額頭全是豆大的汗珠,雙手依然抱著腦袋顫抖著,看起來他是頭疼得厲害。
  
  池翠想把他拉起來,但她的力氣不夠,只能貼著肖泉的耳朵說:“你還能動嗎?”
  
  肖泉並沒有休克,他聽懂了池翠的話,微微點了點頭。於是,他們一起用力,才從地上站了起來。池翠攙扶著他向地鐵出口走去。
  
  女收銀員站在店門口呆呆地看他們,當她明白過來以后便大聲地說:“池翠,店還沒打烊呢。”
  
  池翠沒理她的話,扶著肖泉徑直向前走去。走出地鐵車站,在馬路邊,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去醫院。剛開出沒多久,肖泉就在她耳邊說:“別去醫院。”
  
  “你說什麼?”
  
  肖泉半躺在她的懷里,仰著頭對她說話,每吐一個字都非常吃力:“求……求求你……別帶我去醫院……求求你了。”
  
  “可是你生病了。”池翠的雙手緊緊抱著他的頭,希望這樣能為他減輕痛苦。
  
  他幾乎是哀求著說:“我沒事,我很快就會好的……千萬,千萬別去醫院。”
  
  池翠看著他那副痛苦的樣子,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只能順從他了:“好吧,把你的住址告訴我。”
  
  肖泉陷在池翠的懷抱里,他緊閉著雙眼,嘴巴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地……下……”
  
  “哪里?”
  
  “地下……我……住在……地下。”
  
  地下?住在地下的可都是死人,池翠搖了搖頭,看起來他真的神智不清了。她對著他耳朵說:“那就先去我家吧。”
  
  幾分鐘后,出租車停到了池翠家樓下。她扶著肖泉,走上陰暗的樓道,她聽到肖泉在喃喃自語,實在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乍一聽還以為是廟里面念經,嚇人一跳。
  
  池翠把肖泉帶到了房間里,在進門的一剎那,她感到自己的臉頰上一陣發熱,這是她第一次帶年輕的男人回家。雖然是深秋,但汗水卻讓她渾身都濕透了,池翠已經沒有力氣了,一把將肖泉放倒在床上。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給肖泉蓋上一條厚厚的被子,然后靜靜地看著他昏睡過去。幾十分鐘以后,他臉上的痛苦表情逐漸緩解了,雙手也從額頭放了下來,自然地垂在身邊。他的呼吸也平穩了起來,臉色不再那麼嚇人,看起來他已經好多了,就像是一個溫順的大男孩,沉浸在夢鄉之中。
  
  池翠不明白肖泉為什麼不去醫院,他說自己很快就會好的,現在果然如此。她難以想象肖泉頭疼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或許對他來說來已經習以為常了。她靜靜地看著肖泉,回想著最近幾天所發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議了,他們是標準的萍水相逢,四天以前她甚至還不認識他,而現在他已經躺在她的床上了。除了他的名字以外,池翠對他一無所知。他來自哪里?他是做什麼的?他的過去,他的家庭,他的一切,都是一團謎。
  
  這是為什麼?她無法抗拒自己心底的某種東西,每當看到他的眼睛的時候,這種東西就會慢慢地吞噬她的心。想到這里,池翠感到一陣刻骨的恐懼。她不敢再看肖泉的臉了,離開了這個房間。
  
  忽然,池翠看到頭頂盤旋著一只蒼蠅,她從小就害怕這種小蟲子,尤其是蒼蠅的幼蟲——蛆,常常令她作嘔。可是,現在正是深秋時節,怎麼會有蒼蠅呢?
  
  蒼蠅緩緩地飛著,停在房間的某個黑暗的角落里,再也看不到了。
  
  池翠不再想這些了,她裹著一條毛毯,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
  
  第六天。
  
  早晨醒來的時候,池翠感到渾身一陣酸痛,她躺在沙發上,像嬰兒一樣蜷縮著身體,仿佛回到了母體之中。忽然,她警覺地猛地跳了起來,毛毯依然好好地裹在身上,她深呼吸了幾口,謝天謝地自己沒有著涼。
  
  她打開了臥室的房門,卻沒有見到肖泉。床上整理得很干凈,看不出昨晚上有人睡過的痕跡。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也許是昨天晚上,也許是半小時以前,誰知道呢,他就像是一個幽靈,來去無蹤,踏雪無痕。
  
  池翠走到床邊,秋日的晨光洒進了這間小小的斗室。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床單,奢望能触摸到殘留在床上的體溫,那是一個男人留下的。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大膽、幼稚和沖動,她無法解釋這一切。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已經好幾年沒真正過過生日了,她只記得自己最后一次過生日是在十六歲那年,父親給她下了一碗排骨面,代替了生日蛋糕和蜡燭。
  
  鼻子忽然又有些酸了,她仰天倒在了床上,舒展著四肢,讓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與床親密地接触。陽光洒在她清澈的瞳孔里。
  
  就這樣,池翠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天,直到她出門去書店上班。今天是星期六,書店里的人比平時多了一些,她在進店門的時候,發覺女收銀員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她。或許,她正在對昨天晚上池翠與那個男人之間的事而浮想聯翩。池翠沒有理睬她,繼續按照她的方式工作。
  
  夜晚降臨了,書店里終於冷清了下來。池翠站在最后一排書架前,取出了肖泉看過的那本《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草草地翻了幾頁。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卡夫卡情書的一段文字上——
  
  “現在我無所事事,在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點半,看著它,並透過它看著你。有時候(不是在夢里),我想象中出現了這樣的情景:你的臉被頭發遮蓋了,我成功地分開了你的頭發,向左右兩邊撩開頭發,你的臉現出來了,我的手撫摸著你的前額和太陽穴,雙手捧住了你的臉。”
  
  卡夫卡的這段文字像磁石一樣,立刻吸引住了池翠的心,她從天才卡夫卡那靈異般的想象中,仿佛看到了肖泉的那張臉,還有那雙眼睛。
  
  “你喜歡看這本書?”
  
  池翠嚇了一大跳,她緊張地回過頭來。她真的看到了那雙眼睛。
  
  肖泉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后。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一聲不響的,像個游蕩的幽靈,我遲早會被你嚇死。”池翠拍著自己的胸口說。
  
  “對不起。”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指著《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說,“你喜歡這本書?”
  
  “不,我——”池翠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喜歡。”
  
  他從池翠的手里拿過這本書,收銀台前付了款。然后他把這本書放到池翠的手里,輕聲地說:“這本書送給你了。”
  
  池翠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伸出手猶豫了片刻,但最后還是接過了《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輕聲地說:“謝謝。”
  
  “我不知道——”肖泉盯著她的眼睛,靦腆地說,“這本書能不能算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天哪,又讓他知道了。池翠心里一驚,她的腦子里回想著昨晚的一切,她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自己的生日,房間里也沒有任何與生日有關的東西,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還是我的眼睛告訴你的?”但池翠並不相信,她故意把臉轉向了另一邊說,“昨天晚上你不會偷看了我的身份證吧?”
  
  他又走到了池翠的眼前,繼續盯著她的眼睛說:“你的身份證?不。兩個星期前,你在坐地鐵的時候,把身份證連同錢包一起弄丟了。你新的身份證還在公安局補辦,要到下個月才能取出來。”
  
  池翠真的被嚇到了,她后退了一大步,呆呆地看著肖泉。沒錯,肖泉的話與事實分毫不差。可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除非——“你是公安局戶政科的?”
  
  “不。”
  
  “或者,是你撿到了我的錢包?”
  
  他搖了搖頭說:“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池翠低下了頭,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她又不能不相信他。當池翠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書店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你的同事已經走了。”
  
  池翠茫然地說:“是啊,我們也該走了。”
  
  很快,她關好了店門。肖泉陪著她一同走了出去,忽然對她說:“昨天晚上的事情——”
  
  “沒關系,我不能見死不救。”池翠輕描淡寫地回答,她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你有頭疼病?”
  
  肖泉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去醫院?”
  
  “許多年前就去醫院檢查過了。知道曹操的頭痛病嗎?除非華陀從墳墓里爬出來,否則沒有人能治好我的病。算了,別說這些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微微笑意,“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說吧。”
  
  “我能不能請你吃飯?就當是對昨晚的答謝。”
  
  池翠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十分鐘以后,他們走進了一家小餐館。這里非常幽靜,幾乎沒有什麼人,光線也出奇的暗。黑色的天花板上綴著許多小燈泡,乍一看還以為是滿天星斗,讓人感覺在黑夜里野營聚餐。
  
  剛一坐下,肖泉就讓池翠稍等片刻,他自己出去了一會兒。等他回來的時候,手里正捧著一塊生日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池翠的面前說:“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已經很多年沒吃過生日蛋糕了。”
  
  她心里一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肖泉點點頭,拿出一根蜡燭插在蛋糕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隔壁西點店里只有這一根蜡燭了。”
  
  他點亮了蜡燭。
  
  白色的燭光映在肖泉的臉上,使他的面目變得和平常不太一樣了,特別是那雙燭光下的眼睛,或者說是眼睛里倒映的燭光。池翠靜靜地看著他,四周越來越暗,直到什麼也看不清,只剩下肖泉的眼睛和那點燭光,它們仿佛已融為一體,共同發出幽靈般的白光。
  
  她忽然感到一陣寒冷。
  
  “你害怕了?”他立刻說出了池翠心中所想的。
  
  “不,我很感謝你。”
  
  “那就快點許個願吧,你的心願會實現的。”
  
  池翠點點頭,面對著生日蛋糕上的燭光,她的腦子里立刻掠過了許多東西。最后,她閉上了眼睛默默地祈禱,她可不想叫自己的生日心願都被肖泉看到。
  
  然后,她睜開了眼睛,對著肖泉微微一笑。她把嘴靠近了蜡燭,深呼吸了一下,輕輕地一口氣吹滅了燭火。
  
  “生日快樂。”肖泉輕聲說。
  
  “謝謝你。”然后她切開蛋糕,把一大半都分給了肖泉,“我吃不了那麼多。”
  
  “我也吃不了。”




2007-9-1 06: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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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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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6節 烈火……焚身……   



肖泉只吃了一小塊蛋糕就停下了,他們互相對視著,沉默了許久。
  
  她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你真的能通過別人的眼睛,看透他(她)的一切?”
  
  “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第六感。”
  
  “可我還是不太相信。”她想了想,突然大著膽子說,“我們猜拳吧。”
  
  “你要試驗我?”肖泉搖搖頭,“我不喜歡玩弄這樣的把戲。”
  
  池翠有些后悔了,她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試就試吧。準備好了嗎?”他突然又同意了她的要求。
  
  池翠點點頭,然后她伸出了拳頭,肖泉出的是布。接著池翠出了剪刀,肖泉同時出了石頭。池翠看著他的眼睛想了想,然后她還是出了剪刀,但是,肖泉仍然是出石頭。在兩分鐘里,他們一連猜了十二次拳,肖泉每一次都猜贏了。
  
  她徹底認輸了,用不可思議的口氣對肖泉說:“你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個通靈人。”
  
  “不,千萬不要這麼說,”他猛的搖搖頭說,“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和大家並沒有任何區別。”
  
  “可你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
  
  “眼睛?”肖泉停頓了片刻,他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著,“知道嗎?你的眼睛也很特別。”
  
  池翠一愣,她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別人眼中所具有的魅力,她輕聲地說:“你是因為我的眼睛,才每晚都來書店的嗎?”
  
  “你很聰明。我第一次走進書店,純屬偶然。然而,當我看到你的眼睛以后,一切都改變了。”
  
  “改變了什麼?”
  
  他搖搖頭:“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算了,我們終究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萍水相逢?因為我們還不夠了解,除了你的名字,我對你還一無所知。”
  
  “除了名字以外,我實在不值得讓你知道。”
  
  池翠不明白他的話:“知道嗎,你真是一個謎。”
  
  “如果我說——”他那雙眼睛緊盯著池翠,停頓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后半句:“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你相信嗎?”
  
  “另一個世界的人?”她不敢相信。但從肖泉那雙眼睛里,又實在看不出他有說謊的跡象,“你在故意嚇我?”
  
  他淡淡回答:“你就當我在嚇你好了。”
  
  “肖泉,告訴我——你的一切。”
  
  “你認為這重要嗎?”
  
  “非常重要。”池翠就快失去耐心了,“夠了,我甚至還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肖泉閉上了他那神祕的眼睛,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池翠注意到他的下巴微微有些顫抖,她真的很害怕他又會突然發病了。
  
  “好的。”他忽然睜開了眼睛,兩道凌厲的目光盯著池翠:“跟我來吧。”
  
  池翠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肖泉站了起來。肖泉結了帳,帶著她離開小餐館。他們坐上出租車,開到了一棟住宅樓前。
  
  下車后池翠看著四周,一切都這麼似曾相識,她輕聲地說:“這里是你家?”
  
  “是的。”
  
  “我小時候,也住在這附近。”
  
  他擰著眉頭說:“你不是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嗎?”
  
  池翠點點頭,她大著膽子深呼吸了一口,便跟著他走上了樓。他們來到五樓,肖泉在身上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鑰匙,打開了一扇房門。
  
  房間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的手指在暀W摸索著電燈開關。池翠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聞到了一股老房子里特有的腐爛味,她有些后悔了:自己難道瘋了嗎?居然在深更半夜跟著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跑到一間黑暗的鬼屋里來。
  
  柔和的燈光終於亮了起來。池翠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光線,她看到了一個非常寬敞的客廳,至少有三十個平方米,擺放著幾件看起來挺值錢的紅木家具,但都蒙著厚厚的灰塵。隨著她和肖泉的腳步,灰塵從地上輕揚起來,仿佛一層煙霧籠罩了房間。一股霉味直沖她的鼻子,她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這里好像有好幾個世紀都沒有透過空氣了。
  
  “這里就是你的家?”她好不容易才開口說話。
  
  肖泉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你不相信嗎?”
  
  “我覺得這里更像是——”
  
  “墳墓。”他打斷了池翠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對不起。”池翠小心地在客廳里轉了一圈,右手不斷地在口鼻前揮舞著,以驅散那些灰塵,她注意到窗戶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了,怪不得剛進門的時候一絲光都沒有。
  
  肖泉站在她身后,幽幽地說:“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里的。”
  
  “那麼大的房子,你一個人住嗎?”
  
  “是的。”
  
  她回頭問道:“那你家里人呢?”
  
  “我的母親很早就不在了,是父親帶著我長大的,他現在住在國外,每年偶爾回來一兩次。”
  
  “對不起。”池翠心里一震,她沒有想到肖泉和她一樣,也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的,她輕聲地問:“你是在這個房子里長大的嗎?”
  
  “對,從出生直到——”
  
  他突然停了下來。
  
  “你怎麼不說了?”
  
  肖泉搖搖頭:“沒什麼可說的。”
  
  她也不再問了,走進客廳邊的走道,向里面的房間看去,那些房間都被黑暗籠罩,她不敢進去。只有一個房間的門正對著客廳,她想進去看一看,她的手剛抓到門把手上,就立刻聽到了肖泉的聲音:“不要動。”
  
  她回過頭來,看到肖泉的臉色有些不對,她問道:“你怎麼了?”
  
  “池翠,請你不要進去。”
  
  “好吧。”她后退了幾步,回到了肖泉身邊,但她的眼睛依然盯著那扇房門,她總覺得那扇門里有什麼東西在等待著她。池翠的心跳加快了,她有些不安的預兆,抬腕看了看表,不知不覺已經深夜十一點半了,她卻還在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家里。可她還是猶豫了一會兒,最后才下定了決心說:“我該走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過來了:“當然,今天實在太晚了,我不該把你帶到這里來。讓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認識這里的路。”池翠快步走到門口,說:“肖泉,今天晚上,非常感謝你。你送給我的書,還有你給我的生日蛋糕。”
  
  “再見。”
  
  池翠走出房門以后,忽然回過頭來對肖泉說:“明天我休息,你不要來找我了,除非你真的喜歡看我們店里的書。”
  
  她不敢再看肖泉的眼睛了,飛快地走下了樓梯。來到樓下以后,她仰起頭看著天空,發現一輪新月正高高地掛著。她忽然覺得,肖泉神祕的眼神正如同這輪凄冷的月光。
  
  第七天。
  
  池翠直到中午十二點才醒來。她不記得昨天晚上自己是怎樣回到家里的,肖泉的眼睛卻總是在她眼前晃動著,那雙神祕的眼睛里究竟埋著些什麼?她打開了自己的包,看到了那本肖泉送給她的《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她翻到了其中的一頁,輕輕地念了出來——
  
  “我想起了我是誰,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錯覺已經消逝,我懷著噩夢般的驚恐(在某個不該來的地方湊熱鬧,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樣)。我真的懷著這種驚恐,我必須回到黑暗中去。我受不了目光,我絕望了,真像一只迷途的野獸,奔跑起來,盡快地跑呀,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要是我能帶走她該多好!’還有一個對立的想法:‘她去的地方還會有黑暗嗎?’你問我是怎麼生活的,我就是這樣生活的。”
  
  池翠反反復復地念著這一句:“我受不了目光,我絕望了,真像一只迷途的野獸,奔跑起來,盡快地跑呀……”她覺得卡夫卡雖然是一個男人,但卻有著和女子一樣的敏感和脆弱。昨天晚上,當她面對肖泉的目光的時候,同樣也有這種絕望的感受。
  
  從中午到黑夜,整整一天過去了,她都在看著這本書,直到子夜時分。她扑到窗前,只見那輪新月又掛在中天。池翠不斷地問自己怎麼了?對她來說,肖泉只是一個幻影而已,除了他的名字和那雙神祕的眼睛,她還對他了解多少?理智告訴池翠,趁著兩人之間還什麼都沒發生,趕緊忘了他吧,忘了┧……
  
  可是,她不能。
  
  池翠知道自己瘋了,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她沖出了房門,來到了樓下,深秋的涼風立刻讓她顫抖起來。可她卻感到渾身發熱,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只往黑夜的深處沖去。
  
  她往前狂奔了幾百米的距離,忽然,聽到了一陣奇特的聲音。
  
  那是笛子的聲音。
  
  池翠感到了死亡的恐懼,發熱的血管似乎一下子就降到了冰點,整個人都凝固了起來。漆黑的深夜里什麼都看不清,她就像一只無頭蒼蠅那樣亂跑起來。
  
  笛聲如一雙無形的腿,緊緊地追在她身后。
  
  她無處藏身。
  
  忽然,池翠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只是幾乎感覺不到對方的熱氣。然而,她看到了那雙眼睛,黑夜里的神祕眼睛。
  
  “肖泉!”
  
  她立刻叫了出來,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肩膀。一雙有力的手,也死死地抓住了她,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別害怕,我送你回家。”
  
  池翠依偎在肖泉的懷中,一同向前沖去,風和笛子的聲音混雜一起,從耳邊飛快地掠過。夜色迷離,一切都仿佛是在夢幻之中。終於,他們擺脫了那笛聲,回到了池翠家的樓前。
  
  肖泉扶著她回到了她家里。進了家門以后,池翠依然不敢離開他的懷抱,只是驚魂未定地說:“你怎麼會在外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第六感了。”
  
  她看著肖泉的眼睛說:“你的第六感救了我的命。”
  
  “或許,這是注定了的事。”他把池翠放倒在沙發上,然后掙開了緊緊摟著他的手,站起來說:“你好好休息吧,別再深夜里跑出來了。我走了。”
  
  突然,池翠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柔聲道:“肖泉,你別走。”
  
  她感到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們都不是孩子了。”
  
  “不,你留下來吧。”池翠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刻骨的孤獨,惟有眼前這個叫肖泉的男人,能為她驅散這種孤獨,她深情地說:“我害怕,非常非常地害怕——我需要你。”
  
  兩行淚水緩緩流出了她的眼眶,在黑暗的房間里發出奇異的反光。這淚光既融化了她自己,也融化了肖泉。
  
  肖泉回到了她的身邊,撫摸著她的臉龐說:“你會后悔的。”
  
  “我心甘情願。”
  
  她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在黑暗的斗室里,她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肖泉那雙眼睛。
  
  烈火……焚身……
  
  窗外,害羞的新月躲進了白蓮花般的雲朵中。
  
  這是他們認識的第七個夜晚。




第7節 她快瘋了


 “池翠,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清晨昏暗的光線穿過百葉窗,緩緩流淌在他們的身上。池翠睜開眼睛,與肖泉的目光撞在一起,一股特別滋味從心底涌了出來,她說不清楚這是幸福或是毀滅。她只感到肖泉那雙手是如此冰涼,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仿佛是兩塊冰。
  
  她沒辦法將它們融化。
  
  肖泉的聲音繼續在她耳邊徘徊:“許多年以前,有一對山村里的年輕夫婦,他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雖不富裕但也安寧幸福,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孩子。忽然某一年,戰爭爆發了,丈夫被征入軍隊去遠方作戰,他在臨行前與妻子約定,三年后的重陽節,他一定會回到家中與妻子相會。如果屆時不能相會,兩人就在重陽之夜殉情而死。在丈夫遠行的日子里,妻子始終矢志不渝,在小山村里忍耐寂寞,獨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歸來。時光荏苒,一晃三年過去了,重陽節將近,遠方的丈夫依舊音訊渺茫。妻子每日都等在村口,卻不見丈夫歸來。在重陽節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個游方的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於是便贈給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池翠仰起頭,盯著肖泉的眼睛。
  
  “你害怕了嗎?不敢聽下去了嗎?”
  
  她確實有些害怕了,肖泉講這個故事的聲音非常奇特,宛如他就是那個遠行的丈夫。池翠仿佛能從他的話語里看到一片薄霧,在霧中隱藏著一個古老的山村,村口坐著一個美麗的婦人,苦苦地等待丈夫歸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直到一個僧人,一支笛子……她搖搖頭說:“不,我想聽下去。后來發生了什麼?”
  
  “僧人送給她一支笛子,並吩咐她在重陽之夜吹響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會如約歸來。第二日,正是重陽節,妻子整整一日都守候在家中,她已經準備好了三尺白綾,一旦丈夫沒有歸來,她就會按照與丈夫的約定,懸梁自盡以殉情。入夜以后,丈夫依然沒有回來,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響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來的思念和痛苦都寄托於笛聲之中。重陽之夜的笛聲如泣如訴,悠悠地飄蕩於村子四周的荒郊野外。當一曲笛聲結束以后,她已開始往房梁上系那三尺白綾了。突然,她聽到了一陣沉悶的敲門聲——”
  
  池翠立刻喘出了一口氣,脫口而出:“她丈夫回來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看到日思夜想的丈夫就佇立於門前。丈夫顯得風塵仆仆的樣子,她欣喜萬分地將丈夫迎進了家門,幫丈夫脫去征戰的甲衣,為丈夫端來熱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來積攢的全部溫存為丈夫洗塵。或許是千里迢迢趕回家太辛苦了,丈夫顯得臉色蒼白,身體羸弱,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妻子只能溫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接下來的幾天,丈夫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門,或許他是從前線開小差逃回來的,所以不能讓別人見到他。雖然,妻子總覺得丈夫有些怪異,但他們仍然一起度過了幾個幸福的夜晚。直到某天夜晚,妻子又吹響了那支笛子,想要表演給丈夫看。可是丈夫一聽到笛聲就奪門而出,妻子追在后面,卻只見村外的荒野里一片漆黑,霧氣籠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霧籠罩的一片枯樹林中。妻子后悔莫及,她在村外的幾十里地里尋找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有丈夫的蹤跡,他就像是一個幻影被黑夜和笛聲所吞噬了。又過了幾天,幾個和她丈夫一起被征入軍隊的同村人回來了,他們告訴她,她的丈夫在十幾天前的重陽之夜戰死了。她不敢相信,但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說,重陽節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場征戰,知道自己已沒有可能再回家履行與妻子的重陽之約。於是,在激烈的戰事中,他故意沖在隊伍的最前頭,結果被敵軍亂箭射死。他名為戰死,實為殉情,以獻身戰場履行了與妻子的約定。”
  
  “那麼在重陽之夜,回到家里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鬼魂。”肖泉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是她丈夫的鬼魂,在重陽節如約歸來。”
  
  “我明白了,她丈夫在重陽之夜戰死,為的就是讓自己的魂魄能夠飛越千山萬水,乘風歸去,回到心愛的妻子身邊。而當妻子吹響那游方僧人贈與她的笛子時,神祕的笛聲飄蕩於夜空,能夠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回家的路。”她喘著氣說完了這段話,忽然覺得這故事既浪漫到了極點,也恐怖到了極點。
  
  肖泉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后來呢?”
  
  他閉起眼睛,停頓了許久后才說:“后來——關於這個故事的結尾有許多說法,其中有一個說法是:當妻子知道丈夫早已在遠方戰死的消息以后,萬念俱灰,當夜她在村外的墓地里游蕩,準備給丈夫置辦陰宅。忽然,她看到有一塊墓碑上赫然刻著她自己的名字,立刻被嚇得魂飛魄散。她大著膽子,打開了埋在這座墳墓里的棺材,在棺材里躺著她自己的屍體。她這才回想起來,原來在重陽之夜,久等丈夫不來,她便按照約定懸梁殉情。幾乎就在三尺白綾結束她生命的同時,她丈夫的魂魄恰好如約歸來了,但這時候已經太晚了,等待他的是吊在房梁上的一具屍體。丈夫的幽靈悲痛萬分,吹響了那支神祕的笛子。妻子的靈魂已經出竅,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游蕩於田野,聽到這笛聲以后又回到了家中。她看到了如約歸來的丈夫,欣喜若狂,竟忘記了自己已成鬼魂,與丈夫的幽靈共度良宵。”
  
  肖泉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那口氣那眼神仿佛是親身經曆過一般。然而,池翠卻被這故事幽怨的氣氛所征服了,她感嘆著說:“他們生前恩愛但不得相聚,死后卻雙雙變作幽魂共舞於黃泉之下。或許,他們是幸福的。”
  
  “你羡慕他們?”
  
  池翠點點頭,又嘆了口氣:“可惜,這只是一個靈異故事而已。你相信人世間真的會有這種事情嗎?”
  
  “你說呢?”
  
  “我——”她忽然從肖泉的懷中掙脫了出來,快步走到了窗前,隔著百葉窗看著外面,輕聲地說,“我相信。”
  
  肖泉不再說話了,他的表情有些痛苦,把頭深深地埋進了雙膝之中,顫抖了好一會兒。然后,他也站了起來,穿好了衣服。
  
  “你要走了?”池翠回過頭來,痴痴地說。
  
  “是的,我本來就不應該來。”他用忏悔似的口氣說:“昨晚的事情,根本就不應該發生。”
  
  “別走。”她沖到了肖泉的跟前,抓住了他的手。
  
  肖泉別過臉去,不再看她的眼睛了,他淡淡地說:“你會為昨晚的事情而后悔的。”
  
  “不,我永不后悔。”池翠決然地回答。
  
  他搖了搖頭,徑直走到了門口。
  
  池翠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這感覺讓她感到撕心裂腑般痛苦,她緊緊地抓住肖泉的手說:“我很害怕——”
  
  肖泉打開了房門,他顫抖著仰起頭,輕聲地說:“池翠,對不起了。”
  
  “我知道,我們終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的臉貼在肖泉的耳邊,手從后面死死地抱著肖泉的腰,不讓他離去,那感覺就好像是一對面臨生離死別的愛人。
  
  他的聲音第一次如此凄涼:“你真傻,我不會給你重陽之約的。”
  
  “我不要你的約定和承諾,我只要你。”
  
  “不,這對你不公平。”
  
  肖泉大聲地說。然后,他用力掙脫開了池翠的雙手,雙眼流著淚說:“對不起……對不起……”
  
  “不!”
  
  她留不住她的愛人。
  
  肖泉不敢再回頭看她的眼睛了,他快步走下了樓梯。池翠緊緊地追在他身后,一起走下了樓。他在前面越走越快,但池翠也絲毫不願意放棄,一直追到了馬路上。
  
  他沖進了地鐵車站。
  
  池翠沒有意識到自己只穿著很少的衣服,清晨的風掠起她的頭發。她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也跟著肖泉進了地鐵站。現在正好是上班的高峰時期,地鐵里全都是人,但她還是能夠看到前面肖泉的背影。她看到肖泉走進了檢票口,於是她也買了一張票沖了進去。
  
  地鐵站台里人潮洶涌,早已不見了肖泉的人影。一輛列車進站了,急著上車的人流擠得她東倒西歪。她在人群中疾走著,四處搜尋著肖泉,淚水在臉龐上流淌。
  
  列車的門關上了,迅速地駛出站台。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透過列車的門玻璃,看到了肖泉的臉。他站在列車里面,靜靜地看著站台上的池翠。
  
  “肖泉!”
  
  她大叫著向前沖去。但是,肖泉的臉很快就隨著飛馳的列車而消失了。她沖到站台邊上,幸虧被工作人員死死地攔住了,否則她就要掉下鐵軌了。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默默地看著列車消失在隧道中。
  
  他走了。
  
  肖泉走了。
  
  他再也沒有回來過。每天晚上,池翠依然在書店里等待著他,孤獨地躲在最后一排書架后,只要一聽到腳步聲,她就會立刻沖出來。但每一次見到的,都不是她所等的人。下班以后,她都會像幽靈一樣在地鐵里游蕩,希望能夠在某節車廂里與他邂逅,直到她被清場的工作人員趕出去。回家以后,她總是睡在沙發上,為肖泉虛掩著房門,因為她覺得隨時隨地他都有可能回來。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了。季節也從深秋走到了冬天。就在一個冬日的清晨,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內部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
  
  不,是致命的變化。
  
  “不會的,不可能,這不是事實,我們僅僅只有一夜……”她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申述著,想要說服自己的胡思亂想。雖然大腦可以欺騙自己,但她的身體不會說謊。
  
  最后,池翠還是去了醫院,她希望這只是自己的某種錯覺:因為對肖泉的日思夜想,而導致內分泌的失調。
  
  然而,在她拿到醫院的化驗單的瞬間,她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
  
  肖泉說得沒錯,這是根本就不應該發生的事。
  
  在醫院的走廊里,她呆呆地坐在長椅上,撫摸著自己的腹部。現在已確鑿無疑了,她的腹中正孕育著一個全新的生命。
  
  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不,她要找到肖泉,因為她腹中的生命,他們不能再分離了,肖泉沒有理由離開她。
  
  池翠離開了醫院,憑著記憶找到了肖泉的家。
  
  她站在肖泉的房門前,先清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然后按響了門鈴。
  
  許久,屋里沒有任何動靜。但池翠有一種感覺,她覺得屋里有人,她能聞到人的氣味。終於,門開了。
  
  不是肖泉。
  
  開門的是一個大約六十歲的男人,臉上滿是皺紋,戴著一副眼鏡,花白的頭發,還留著灰色的胡子,看起來像個華僑。
  
  “請問肖泉在家嗎?”
  
  “你找誰?”老人的表情有些詫異。
  
  “我找肖泉。”
  
  老人把池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以一種奇怪的口吻說:“你是他過去的朋友吧?”
  
  “是的,他現在是住這里嗎?”
  
  老人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請進來談吧。”
  
  池翠走進了屋里,發現這里比上次她來的時候要干凈了許多,看起來也像是有人住的樣子了。老人依舊以奇怪的目光看著池翠說:“我是肖泉的父親,上個星期剛剛從美國回來。”
  
  “你好,伯父。我叫池翠,是肖泉過去的朋友。”
  
  “你們已經有多久沒見面了?”老人還不等池翠回答,繼續說道,“你一定不知道,肖泉已經死了。”
  
  池翠張大了嘴巴,她還沒明白過來:“他——死——了?”
  
  老人難過地點點頭,看起來這次談話勾起了他的痛苦回憶,他嘆著氣說:“是的,在一年以前。”
  
  “什麼?一年以前?”池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兩個月前,她和肖泉還共度了一夜。
  
  “孩子,你一定有好多年沒見過他了。如果你是他過去的朋友,你應該知道他一直都有頭疼病。”
  
  池翠想起了那一晚肖泉的痛苦,她點點頭說:“是的,他偶爾會頭痛。”
  
  “兩年前,我帶他到國外的醫院里做了檢查,運用了最先進的儀器,終於發現在他的腦子里生了一個腫瘤。”說到這里,老人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還是強忍著悲傷說了下去:“這是不治之症,沒有人能拯救他的生命。他一直都在與病魔斗爭著,但是死神還是奪走了他年輕的生命,那是在一年零兩個月前的一個夜晚。”
  
  “一年零兩個月前?”她快瘋了。
  
  “孩子,你一定悲傷過度了。你覺得我會把這個日期記錯嗎?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生命最后的希望,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不在了,命運對我們太不公平了。”
  
  池翠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這里不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的時代,而是二十世紀的某一天。一瞬間,她的腦子里掠過了許多東西,最后匯聚到她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難道那是——她感到了一陣徹骨的恐懼。
  


第8節 靈堂


“你哭了?”老人走到她的跟前說。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淚水已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池翠連忙搖了搖頭,擦去眼淚,輕聲地說:“我只是感到……感到太意外了。”
  
  池翠的心已經降到了冰點,面對肖泉的父親,她應該說些什麼呢?難道要對老人說她在兩個月以前,和他已經死去一年多的兒子有過一夜之緣?這算什麼?人鬼情?有誰會相信這種事呢?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她只能把這一切都埋在心底。
  
  “你想看看他的靈堂嗎?”老人問她。
  
  “靈堂?”
  
  老人點點頭,打開了一扇房門。池翠記得兩個月前肖泉帶她來到這里,當時她想要打開這間房門,卻被肖泉攔住了。那時候她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房間里藏著什麼東西。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她跟著老人走進了這個房間,這里果然是靈堂,房間的中央設著靈位,在一塊像是神龕的東西里,正供奉著肖泉的遺像和牌位。
  
  池翠走到肖泉的靈位前,看著那張遺像,黑白照片里那張清瘦的臉龐,宛如活人一樣呈現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著遺像中肖泉的眼睛,那雙迷人的眼睛,即便成為了黃泉下的幽靈,這雙眼睛依然能誘惑她,征服她,最后,毀滅她。
  
  她閉起了眼睛,幾乎跌倒過去。老人哀嘆著說:“肖泉活著的時候,這間是他的臥室,你看在暀W還掛著他過去的照片。”
  
  池翠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強打精神往暀W看去,在那些舊照片里的,是肖泉的過去。照片里的他是一個憂郁的少年,在他的眼睛里,藏著某種讓人顫栗的東西。
  
  瞬間,池翠的腦子里划過了七歲那年的夏天,夾竹桃燦爛地綻放,在那堵神祕的圍棓e,那個奇特的少年。現在,這個少年就站在暀W的舊照片里——肖泉。
  
  就是他。在她七歲那年的噩夢里出現的神祕少年,原來就是肖泉。
  
  一切早已經注定了,她的生命將被他毀滅。
  
  池翠不敢再在他的靈堂里呆下去了,她沖了出來,大口地喘息著。忽然,她又回頭對老人說:“伯父,我還有一件事想問您。”
  
  “說吧。”
  
  “肖泉的骨灰入葬了嗎?”
  
  老人點點頭,悲傷地說:“一年前就入葬了。你是想到他的墓前去看看吧?”
  
  說罷,老人把肖泉的墓地告訴了池翠。
  
  “謝謝,打擾你了。”池翠還沒有失去理智,她再也不想停留在這里了,“再見。”
  
  她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這棟樓房。夜色將至,繁華的馬路上燈紅酒綠,她飛奔著沖進了茫茫人海之中,周圍是那麼多的面孔,卻沒有一張是她所需要的。
  
  沒有人能拯救她。
  
  清晨七點,她找到了那座位於東郊的公墓。沿著一條鄉村小道,池翠緩緩地踏進了墓園,眼前出現了一排排墓碑。周圍是一片蒼松翠柏,再往外是飄著白色蘆花的葦叢。冬日的陽光還沒有照射到這里,她聽到幾只鳥在樹梢上鳴叫的聲音,一陣輕幽的風掠起了她的頭發。
  
  她離那塊墓碑越來越近了。
  
  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她的心里還存著一絲幼稚的幻想:她希望那塊墓碑上的名字不是肖泉,或者墓碑上的照片不是他。但片刻之后,池翠的幻想就立刻破滅了,她看到了那塊墓碑,碑上寫著“愛子肖泉之墓”,下面刻著立碑的時間“1995年12月”。
  
  在墓碑的上方,鑲嵌著一塊瓷質的照片,肖泉那雙誘人的眼睛正在墓碑上盯著她。池翠仿佛感覺到了肖泉目光的溫度。她伸出了手,輕輕撫摸墓碑上肖泉的照片,她的手指從墓碑光滑的表面划過,就好像在撫摸他的臉龐。
  
  “肖泉,早上好。”
  
  她輕聲地對著墓碑說。然后,她低下了頭。墓碑下面埋著的就是肖泉的骨灰。她想,他能聽見她的話。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你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你為什麼不安靜地躺在墳墓里,為什麼要從墳墓里跑出來找我?”
  
  一陣風嗚咽著卷過墓地,這是肖泉的回答。
  
  池翠搖搖頭。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風的聲音,肖泉的聲音就在風里,可是她聽不清,她大聲地對風說:“我聽不清,肖泉,你在對我說什麼?”
  
  她永遠都不會聽清一個逝者的語言。
  
  池翠忽然打開了她的包,取出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她把手帕放到肖泉的墓碑前說:“你為什麼要把這塊手帕送給我?是因為它沾過我的鼻血,還是因為手帕上繡的笛子?”
  
  說到笛子,她忽然想起了肖泉說過的那個重陽之約的故事。他在暗示,幽靈的暗示?
  
  所有的墓碑都在看著她。
  
  太陽出來了。
  
  陽光照耀在肖泉墓碑的照片上,池翠忽然有些害怕了。她感到墳墓里的那些人都要跑出來了,她緊張地氣也喘不出來了,趕緊離開了墓地。
  
  蘆葦在風中搖曳。
  
  她該去哪里?
  
  從墓地里出來以后,池翠就拎著一只箱子,在這個城市里四處游蕩。早上她已經退掉了她租的房子,因為在那間房間里,她總是能聞到肖泉的味道,感覺到那晚發生的事。她不能再在那里住下去了,否則會發瘋的。池翠也不再去書店打工了,她不能忍受每天晚上九點半的時候,那種強烈的渴望和幻想:他還會來嗎?這個念頭以及不斷產生的幻覺一直折磨著她。每當她聽到書店里的腳步聲時,她的眼前就會浮現出肖泉的幻影。但那只是影子,只是空氣,只是虛幻。
  
  池翠無處可去,只能任由時光帶著向前走。她茫然地走進那條熟悉的小巷,那棟久違了的房子。終於,她敲響了父親的房門。
  
  門開了,父親冷峻的目光注視著她。
  
  “進來吧。”
  
  這是池翠從小長大的房間,常年都處於陰暗之中,狹小而潮濕,還有許多個夜晚的噩夢。清晨,一絲微光射進她的眼睛里,從瞳仁的深處,映出了一點反光。她似乎能直接触摸到這光線,她知道,這光線來自於她身體的內部。她走下了床,總是在陰暗的房間里關著的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蒼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會變得粉碎。
  
  她已經有很久沒有回家了,昨天回到家以后,父親的態度依然冷淡。她知道父親並沒有原諒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原諒了。她徑直回到小時候的房間里,就這樣度過了一夜。
  
  現在,池翠打開了窗戶,寒冷的風像一把把利劍送入了她的體內。她立刻感到了一陣頭暈和惡心,她捂著嘴,滿臉痛苦地沖出了房間,躲到衛生間里去了。
  
  這一切立刻就被父親看到了,他不安地看著女兒把衛生間的門重重地關上,然后從里面傳來她痛苦地干嘔的聲響,接著是抽水馬桶和水龍頭放水的聲音。終於門打開了,池翠那張面無血色的臉和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還有驚慌失措的神情都讓父親一覽無余地收入眼中。
  
  父親輕聲地問:“怎麼了?”
  
  此刻,他的語氣是曖昧的,相當曖昧。池翠愣在那里,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父親的忍耐到此為止了,他面色鐵青地點了一支煙,然后直盯著女兒的眼睛,他希望女兒自己說出來。
  
  可是池翠卻無話可說,她該說什麼呢?難道要她告訴父親:一個已經死去一年多的男人,卻在兩個月前使她暗結珠胎,他會相信嗎?
  
  父親的臉上呈現了一種絕望的表情,他終於直截了當地問了:“那個男人是誰?”
  
  池翠也在心里默默地問自己,他是誰呢?是人——還是鬼?
  
  啪——
  
  一個耳光重重地扇在了池翠的臉上。臉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忍住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堅強了起來。她冷冷地看著父親,瞳孔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來向父親證明什麼,但這沒用。
  
  父親看著女兒倔強的眼神,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剝光了衣服一樣,他搖著頭說:“你忘了,你全都忘了。從你小時候,我就一直在對你說,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晚上八點以前必須睡覺——”
  
  池翠打斷了父親的話,就像是小學生背書一樣,把父親下面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睡前要把門窗全部關死,睡下以后就絕對不能再起來,一直到天亮。”
  
  父親再次以一個耳光贈送給了女兒。
  
  池翠搖搖頭,幾滴鼻血流了下來。她仔細地看了看父親,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她一把推開父親,奪門而去,離開了這個家。
  
  她不會再回來了。
  
  下雪了。
  
  這座城市已經好幾個冬天都沒有下過雪了,細小的雪粒緩緩地從天空飄落,像薄薄的煙霧般彌漫開來。雪花輕輕地落到了池翠的頭上,再慢慢地融化,變成冰涼的水,滲入她的肌膚。
  
  池翠仰起頭,茫然地看著雪花飛舞的天空,一朵雪花飛進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視線。等她停下的時候,醫院的大門就在她眼前。她在醫院門口停頓了許久,像雕塑一樣站在風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邊響起了許多奇特的聲音,誰在對她說話?是夾著雪粒的風嗎?她不再猶豫了,快步走進了醫院。
  
  在掛號台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才走上去。她用圍巾遮著自己的面孔,低著頭輕聲地詢問著。掛號的護士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輕描淡寫地為她掛了號,並回答了她的問題。
  
  池翠依舊低著頭,來到三樓的一條走廊里。她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候排隊,周圍坐著幾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她們都低著頭不說話,她們也都明白彼此來這里的目的——從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塊肉。
  
  而更通常的說法是:把孩子做掉。
  
  “做掉”?池翠在心里默默念著這個詞——聽起來更像是在月黑風高夜,野店荒郊外殺人的勾當。比一般的殺人更殘忍的是,這是母親殺死自己腹中的孩子,再也沒有比血親相殘更罪惡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惡與恥辱。可是,她沒有其他的選擇,這原本就是一個錯誤,就讓他(她)錯誤地來,再錯誤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麼現在還來得及,這是池翠最后的機會了。兩個多月大的胎兒,不,應該算是胚胎——還不能算是“人”。現在拿掉它,無論如何是不能算殺人的,池翠想。
  
  她抬起頭來,看到前面的人越來越少,很快就要輪到自己了。忽然,耳邊嗡嗡地響起了一陣聲音,那聲音非常奇怪,像是嬰兒的臨死前的哭聲,哭得那樣撕心裂肺,那種感覺直接滲透進了池翠的大腦。隨著嬰兒的哭聲,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團火焰熊熊燃燒,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壇,一個披著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壇中央,一個薩滿巫師坐在她身邊跳著狂亂的舞蹈。然后,一把刀對著少女的腹部,深深地切了下┤ァ…
  
  “池翠。”醫生在里面的房間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來,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間,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看到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體內部,從內向外地監視著她。池翠終於看清楚了,那只身體內部的眼睛射出了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個小小的水泡或魚卵,而是一個具有獨立思維的生命,他(她)介於人類和魔鬼之間。
  
  突然,她聽到一個來自她體內的神祕聲音,直接對著她的大腦說:“你不能——不能殺死他(她)。”
  
  “池翠。”醫生繼續在叫她。
  
  但她已經聽不到了,她只聽到來自體內的聲音,那是盛開的夾竹桃被風吹拂的聲音,是遙遠的夏天雷鳴的聲音,是黑夜里悠揚的笛聲……
  
  不——
  
  幻影覆蓋了眼前的一切。池翠看到自己走在長長的地道里,四周一片漆黑,一個孩子的背影,像鬼魅般在前面小跑著。她想追上那個孩子,追上他(她),當她的手指將要触到孩子的后背時,那孩子突然回過頭來。
  
  ——地獄的大門開啟了。







2007-9-1 06: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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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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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9節 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
  
  睜開眼睛以后,她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些影子在眼前飛舞,很久以后才漸漸地消散。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尚留在人間。然后,她又用了很長時間來回憶自己的名字。
  
  池翠——她終於想起來了,這是她的名字。
  
  忽然,她感到了一種無意識的恐懼,這種恐懼促使她的手活動了起來,摸到了自己的腹部,輕輕地揉摸著。手指触到了一陣暖暖的感覺,從指尖的皮膚直滲入池翠的毛細血管,立刻貫穿了她全身。
  
  他(她)還在。
  
  池翠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幾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溢了出來,她真想放聲大哭,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那個胚胎,依然牢牢地占據著她的子宮。他(她)沒有被“做掉”,他(她)完好無損地幸存了下來,而且,還在繼續發育生長。
  
  她能轉動頭頸了,她看到了白色的椈孺M床單,還有輸液的瓶子和管子,一根針正扎在她的靜脈,緩緩地輸送著生理鹽水。這里是醫院的病房。
  
  現在,池翠全部都回想起來了。她來到了這所醫院,為了要拿掉腹中的胎兒。然而,當她在排隊等候檢查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覺,一下子昏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了。
  
  池翠忽然明白了,盡管她子宮里的那個生命還那麼小,但他(她)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甚至控制母體——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而當他(她)在池翠的子宮中生根發芽的時候,他(她)的父親卻已在墳墓里躺了一年了。
  
  他(她)是幽靈的孩子。
  
  池翠突然想起了肖泉說過的那個故事,或許還有另外一個結局——其實,那個妻子依然活著。她那已經變為鬼魂的丈夫,在重陽之夜回到了家里。而妻子並不知道他已經死了,於是就在那一夜,她懷上了孩子。至於當妻子知道丈夫早已死去的真相以后,有沒有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誰也不知道了。
  
  忽然,她看到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停著一只碩大的蒼蠅。
  
  冬天里的蒼蠅?
  
  瞬間,池翠又感到了那只眼睛,隱藏在她的身體深處的那只眼睛,正在冷冷地看著她。她想,或許自己腹中懷著的不是一個胎兒,而是一只眼睛的胚胎。他(她)在她的身體內部監視著她,如影隨形,無時不刻。她沒有辦法逃避。
  
  要擺脫他(她)的話,也許只有一個途徑——生下他(她)。
  
  池翠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綁架者,被一個早已死去了的幽靈綁架,被不可捉摸的命運綁架。
  
  她忽然感到身上又來了力量,一股熱氣從腹部深處昇起,是那神祕的生命給了她這種力量。池翠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沒事。她叫來了護士,要從這里離開。
  
  現在,池翠在想,自己會生下一個什麼東西?
  
  夏夜漫漫。
  
  這年夏天的蒼蠅特別多,甚至連十幾層樓上的病房里,也出現了幾只綠頭蒼蠅。池翠無力地揮了揮手驅趕它們,她覺得自從懷孕以后,身邊的蒼蠅就越來越多了。她記得自己上次來到這所醫院時,還是在七個月以前,為的是拿掉腹中的孩子。現在,她又來到這里,是為了把孩子生下來。
  
  池翠安靜地躺在產科病房里,明天就是預產期了,他(她)——池翠仍然不知道腹中胎兒的性別,只感到一陣有節奏的胎動,他(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池翠覺得胎兒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剛開始的時候,他(她)還只是一個放到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細胞。后來,變成了一個像魚卵一樣的東西,然后變成一團蟲子,再變成一條魚,從魚變成兩栖動物,再到爬行動物,直到成為一個像小老鼠那樣的哺乳動物。后來,他(她)從老鼠那麼大的動物,漸漸地變出人類的輪廓和體形。現在,他(她)已經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和骨骼——至少檢查結果一切正常。
  
  據說,胎兒成長的過程就是人類從低等生物到高等生物進化的過程。但現在池翠的問題是:自己腹中的胎兒真是人類的后代嗎?
  
  七個多月來,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她。許多個夜晚,她都會夢見自己生下了一個鮮血淋淋的怪物——他(她)不停地扭曲著,從池翠的體內爬了出來,全身被羊水覆蓋。他(她)自己伸出小手,把臍帶放到他(她)的牙床里,拼命地咬著,那張小小的臉孔和鬼一樣露出歪斜猙獰的表情。最后,嬰兒硬生生地將臍帶咬斷了,依然看不出他(她)的性別。然后他(她)把嘴湊到了母親的身體上,伸出舌頭舔噬著母親的血。他(她)不需要母乳,他(她)只需要喝血……
  
  池翠就這樣被夢魘所折磨著,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肖泉只是一個幻影,一個幽靈,而她自己,則是肖泉使自己復活的工具而已。自己的肉體正在被別的生命控制著,腹中的那團血肉只是侵入她體內的寄生物。
  
  忽然,池翠感到腹部微微一顫——他(她)在子宮里踢了母親一腳。最近幾個小時以來,胎動越來越強烈了。那種生命的活力,讓池翠感到害怕,這意味著他(她)快出來了——人還是鬼?
  
  又是一波刺骨的陣痛,如潮水般一浪一浪卷向她的肉體,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而依然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在那堵神祕的圍棓e,她被另一個生命所擺布著,送上了圓形的祭壇。
  
  她感到手已經不屬於自己了,被某種力量控制著,緩緩伸向了床頭的警示燈。
  
  燈亮了。
  
  隨著那紅色的燈光一明一暗地閃亮著,池翠被陣痛的潮水所吞沒。她似乎看見了肖泉的眼睛,正在某個黑暗的深處盯著她。
  
  等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擔架車上,護士匆忙地推著她向前跑去。走廊里的燈光射進她的瞳孔,一切都在迅速地移動著,宛如坐上了過山車。
  
  “你要帶我去哪兒?”池翠喃喃地對護士說。
  
  護士聽到她的聲音,顯得非常驚訝,低下了頭對她說:“你馬上就要生了。”
  
  “可預產期……預產期是明天。”
  
  “你肚子里的孩子太調皮,他(她)要提前出來了。”
  
  池翠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她的眼睛半睜半閉,白色的光線透過她眼皮之間的縫隙。她感到在那線白光中,一個黑色的幻影正向她逼近。
  
  二十二點十分。
  
  她被推進了產房。
  
  二十二點十二分。
  
  池阿男靜靜地看著暀W的鐘,秒針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永無止盡。他仰臥在床上,床頭放著女兒池翠小時候的照片。池翠是他唯一的女兒,但他並不知道女兒此刻在哪里。
  
  他已經七個月沒有見過女兒了。他還記得那個冬天清晨,他發現女兒居然懷孕了。當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恥辱和羞愧讓他怒不可遏,於是他打了女兒的耳光。然后,女兒就跑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過。其實,七個月來他一直都很后悔,他后悔自己的沖動,他甚至開始反思二十多年來的一切。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突然,池阿男的腦子里嗡嗡地響了起來,他似乎又聽到了那陣致命的笛聲。立刻,一絲虛汗從額頭冒了出來。他痛苦地喘息著,仿佛又回到了1945年的那個夏夜。
  
  那一年,池阿男只有五歲。他和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住在一起。他們過著雖不富裕但很平靜的生活,即便是在那個戰爭的歲月里,他們一家還是非常幸運地沒有遭受劫難,直到那個夏天的夜晚。
  
  雖然過去了五十多年,但他還非常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五歲的他和十二歲的姐姐睡在一張小床上,那晚姐姐給他扇著蒲扇,嘴里輕輕地唱著歌。在姐姐柔美的歌聲里,池阿男早早地睡著了。姐姐是個漂亮的小女孩,他總是習慣蜷縮在姐姐的身邊,讓姐姐的手摟著他入睡。后半夜他忽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了。
  
  笛聲,幽靈般的笛聲。
  
  五歲的池阿男被這笛聲嚇坏了,但當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晚的笛聲將使他刻骨銘心,成為他一輩子的噩夢。當他被笛聲驚醒以后,他忽然感到姐姐的手不在他身上了。他摸了摸身邊的席子,卻什麼都摸不到。
  
  姐姐不見了。
  
  他不知所措地抬起頭向窗外看去。夜色沉沉,什麼都看不清,只有幽怨凄慘的笛聲在繼續。池阿男感到自己一陣頭暈,笛聲讓他不寒而栗,他用手捂著自己耳朵,可是笛聲依然像空氣一樣穿過他手指間的縫隙進入耳膜。他爬下了床,像是躲避妖怪一樣藏進了床底下。在床底下發抖的池阿男只能看見房間的地板,隨著笛聲的起伏,他看到在黑暗的地板上,有幾雙腳緩緩地走過。他知道那是他另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但他不敢爬出來,依然躲在床底下。他看不到哥哥姐姐們的臉和身體,只有他們光潔細小的雙腿,在黑暗的房間里發出某種反光。
  
  他們都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五歲的池阿男在床底下躲了整整一夜,那神祕的笛聲也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驚慌失措的父母在床底下發現了他。而他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卻都不知去向了。父母非常著急,他們找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任何結果。令他們驚訝的是,這夜丟失孩子的不止他們一家,附近許多人家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而且,昨晚子夜以后,人們都聽到了一陣神祕的笛聲。
  
  晚上,一家人都沉浸在悲傷之中,一家七口一下子少了四個人,而池阿男則是唯一的幸存者。為了保住這最小的兒子,父母把家里所有的門窗都用木板釘死了,晚上他們摟著兒子睡在一起。果然,當天晚上那笛聲又響了起來,父母緊緊地抱著他,不讓他動彈一下。但是五歲的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滿耳都是那可怕的笛聲,他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姐姐的影子——她去哪兒了?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走下床去,打開房門進入夜色之中,他知道姐姐就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等著他,召喚著他。姐姐在幽怨的笛聲里慢跑著,漸漸地變成了一團美麗的影子,可他似乎還是能聞到姐姐身上散發出的體香。他要向姐姐跑去,和她在一起入眠,不論是在人間還是地獄。
  
  然而,父親那雙鐵一樣堅硬的手臂緊緊地摟著他,直到五歲的池阿男掙扎到精疲力盡為止。一直到天明,池阿男始終都在父親的臂彎里。而那一夜,附近又有不少孩子失蹤了。第三個夜晚,笛聲依舊響起,誰都不知道這笛聲是從哪里傳來的,但誰都明白這笛聲是致命的。家家戶戶都關緊了門窗,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許多個家庭在恐懼中度過了那一夜。然而,還是有幾個孩子在那晚失蹤了。
  
  第四夜,人們依然做好了防備,但笛聲卻沒有再響起。但那年夏天,人們依然在恐懼中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特別是那些丟失孩子的家庭。池家原本還希望那四個孩子會自己回來,可是他們都像是被燒開的水一樣,蒸發到空氣里變得無影無蹤了。池阿男的哥哥姐姐們再也沒有回來過,而1945年那三個恐怖夏夜的笛聲,則永遠在他的心底生根了。
  
  池阿男吐出了一口長氣,他又看了一眼女兒池翠小時候的照片——她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和當年池阿男的姐姐一樣漂亮。事實上她們長得非常像,當池阿男看到女兒長到七歲的時候,就發現池翠簡直就是五十多年前他失蹤的姐姐的翻版。
  
  當年失蹤的姐姐現在還活著嗎?
  
  他搖了搖頭,他連自己女兒都不知道在哪里,又遑論早已失蹤五十多年的姐姐呢?現在,池翠會在哪兒呢?



第10節 鬼孩子




二十二點三十分。
  
  池翠被抬上了產床。
  
  無影燈打開了,燈光照射著她的眼睛。透過半睜半閉的眼皮縫隙,她看到幾雙隱藏在口罩后面的眼睛。她忽然覺得,眼前這些醫生和護士戴著的帽子和口罩,是來自遠古部落的祭司的裝束,他們正在進行某種神祕的宗教儀式。而產房則是一個巨大的祭壇,她按照醫生(祭司)的要求抬起並分開了雙腿,這真是一個奇特的姿勢,大概在遙遠的古代,被當做犧牲的祭祀品的少女們,也是以這種雙腿打開的姿勢,被獻給魔鬼或神靈的吧?
  
  來自下腹部的陣痛不斷襲擊著她,狂暴地撕扯著她。池翠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是醫院的產房,還是遠古的祭壇?她只知道,她身邊這些穿著奇異服裝的人,要從她的身體里取出某樣東西。
  
  池翠模糊地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用力,再用把力。”
  
  她用力了,似乎是種無意識的本能,她獨自配合著陣痛的節奏,使盡全身的力氣。她感到身體內部那個狹隘空間已經完全擴張開來了。池翠感覺似乎有一只手,那是遠古祭司的手,冰涼而光滑。祭司的手粗暴地伸入了她的體內,作為祭祀儀式的最后一部分,被羊水包裹的他(她)被那雙手牢牢地抓住了——在池翠的身體內部。
  
  和著陣痛的節奏,池翠不停地深呼吸,痛楚如波浪般淹沒了她——腹中的他(她)在不停地扭動著,這個幽靈的孩子已迫不及待了。
  
  “胎兒進入產道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他(她)讓池翠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要被他(她)撕成兩半。瞬間,池翠的腦子里閃過一個模糊的意識——他(她)要殺死自己的母親。
  
  二十二點三十五分。
  
  池阿男感到胸口逐漸悶了起來,他的心臟一直不太好,特別是女兒池翠離開他以后。他艱難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想要從柜子里尋找葯片,但他摸不到。心跳越來越快了,那種感覺讓他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些噩夢般的夜晚——
  
  許多年來,他認為自己還是幸運的,如果不是父親緊緊地摟著他,也許他也會在空氣中消失的。雖然那麼多年過去了,那神祕的笛聲沒有再響起過,可是他依然心有余悸,笛聲已經成為了他心底永不消逝的一個噩夢,永遠折磨著他。自從哥哥姐姐失蹤以后,池阿男的父母就一蹶不振了,整整幾個月他們都在到處奔波尋找自己的孩子,每夜他們都守在門口,期望什麼時候四個孩子會自己回來。總之,這個家庭已經垮了,充滿著死亡的氣氛。池阿男的父母終日憂傷,每個夜晚他們都關緊了門窗,抱緊唯一幸存下來的兒子,度過漫漫長夜。
  
  然而,關於夜半笛聲的傳說一直在附近流傳,所有當年丟失過孩子的家庭,都對此深信不疑。還有一個傳說——如果你運氣不好的話,會在黑夜里見到一個小孩子的背影,如鬼魅一般,徘徊在昏暗無人的街道上。如果你跟著那個孩子走的話,那你就必死無疑了。據說,那是一個鬼孩子,說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所有看清他(她)長相的人,都沒有能夠活下來。他(她)就是當年被神祕笛聲帶走的許多孩子中的一個,陰魂不散地在這個城市中游蕩著。鬼孩子的家,就住在附近一棟破敗的空房子里。五十年代,許多人都聲稱在那棟房子周圍,看到過鬼孩子的幻影趁著夜色出沒。后來,人們在那棟空房子周圍修起了一道圍晼A希望能夠把傳說中的鬼孩子,永遠地囚禁在晲翩C從此以后,那堵晹足陘F一個絕對的禁忌,誰都不敢靠近。
  
  在池阿男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因為工廠里的意外事故,從高高的行車上掉下來摔死了。他的母親獨自把他帶大,但就在兒子結婚前的一個月,她卻突然死去了。池阿男是三十歲才結婚的,婚后四年才有了女兒池翠。然而,池翠一生下來,就永遠失去了母親。那是一次可怕的難產,雖然孩子生了下來,但母親卻大出血死了。池翠的出生並沒有帶給池阿男快樂,反而使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一個人抱著可憐的女兒,他發誓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長著一雙清澈迷人的眼睛的女兒。
  
  女兒漸漸地長大,池阿男越來越害怕會失去她,害怕1945年夏夜的噩夢會突然重演。他和女兒相依為命,如果失去池翠,就等於失去了生命的一切。於是,當女兒開始記事起,他就不斷地告誡女兒:絕對不要靠近那堵關著鬼孩子的晼A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晚上八點以前必須睡覺,睡前要把門窗全部關死,睡下以后就絕對不能再起來。
  
  那麼多年來,池阿男從來沒有考慮過女兒的感受。直到女兒帶著羞恥回來,然后又帶著羞恥跑出去,再也不回來了。現在,他有一種預感,自己將要永遠失去女兒了。
  
  他還是沒有摸到葯片,心臟越來越難過,呼吸也開始困難了。他感到眼前出現了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他使勁抹了抹眼睛,只看到那個影子在虛幻之中。
  
  那是一個小孩子的魅影……
  
  二十二點四十五分。
  
  池翠的身體被劈成了兩半。
  
  在恍惚中,她聽到了助產士的聲音:“小心,孩子的頭出來了。”
  
  她感到自己的呻吟像金屬撞擊的聲音一樣尖銳高昂,充滿了一種母性的力量。在難以用語言表述的痛苦中,她什麼都看不到了,除了一雙神祕的眼睛——他看著她,在幽靈的世界里,看著自己的孩子降臨人間。
  
  從他的那雙眼睛里,池翠還看到了初夏盛開的夾竹桃……坍塌的圍晼K…閃電……鬼孩子……
  
  在幾乎撕裂的身體里,他(她)就要彈跳而出了。池翠無助地伸開手臂,就像是受難的基督,這里是伯利恆的馬槽嗎?
  
  聖嬰?還是——惡靈?
  
  突然,她感到那個“東西”從自己的體內消失了,一股虛空感立刻充斥了她的身體。
  
  他(她)出來了嗎?
  
  池翠來不及再想,就已經沉入了水底。
  
  在失去意識的那個瞬間,她依稀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
  
  二十二點四十五分。
  
  池阿男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他茫然地看著房間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或許,這哭聲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覺得自己可以看到這個嬰兒——在一個白色的世界里,一群穿著奇異服裝的人,正圍繞著剛出生的嬰兒,他們在幫嬰兒剪斷臍帶,擦去包裹在嬰兒身上的羊水。
  
  池阿男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女兒的孩子。
  
  他卻並不感到做外公的幸福,只有一種恐懼的感覺涌上了心頭。他仿佛看到,那個嬰兒對他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笑容。
  
  “鬼孩子……鬼孩子……”
  
  他沒命似的大叫起來,死神已附著到他的身上了。
  
  笛聲——在池阿男的心底響了起來。這笛聲已經在心里埋藏了五十多年,現在它該送他上路了。
  
  幾秒鐘以后,他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
  
  他死了。
  
  七個小時以后,池翠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她的第一意識是:他(她)已經離開她的身體了。然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做母親了。
  
  緩緩睜開眼睛,她艱難地看了看窗外,天色漸漸明亮了。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走過她的身邊,她的身體還很虛弱,她輕聲地說:“我能看看我的孩子嗎?”
  
  池翠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或許自己生了一個怪物?她用盡了各種奇異想象,來形容這個不該來到人間的生命:但願他(她)不會是一堆骷髏。
  
  很快,護士把她的孩子抱來了。護士微笑著對池翠說:“恭喜你,生了一個兒子。”
  
  “他是人嗎?”池翠喃喃地問。
  
  “你說什麼?”
  
  池翠的聲音太輕了,年輕的護士沒有聽清楚。但護士沒在意,她溫柔地笑了笑,把嬰兒送到了池翠的面前。
  
  終於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一個漂亮的嬰兒,正閉著眼睛在繈褓里安靜地睡著。
  
  瞬間,一些眼淚涌出了池翠的眼眶。她伸出虛弱的雙手,把孩子抱在了自己懷中。
  
  一滴溫熱的眼淚,從她的眼里落到了孩子的小臉上。
  
  或許是感受到了母親眼淚的溫暖,兒子的眼睛緩緩睜了開來——她看到了肖泉的眼睛。





第11節 六年以后



 六年以后——
  
  春天。
  
  子夜十二點整,張小盼睜開了眼睛。
  
  輾轉反側了半夜,這個十歲的男孩始終都睡不著。眼前總是浮現起一片煙雨中的墓地,在薄霧中隱藏的墓碑,他仿佛能聽到在墳墓底下發出的聲音。那聲音蒼老而低沉,斷斷續續地傳入張小盼的耳朵里。他臉上微微一涼,似乎感到有一雙手在撫摸著他,那是一雙從墳墓里伸出來的手,冰涼徹骨,輕輕地揉摸著張小盼白嫩的小臉。
  
  那是三十年前死去的祖父的手。
  
  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祖父,祖父死的時候,張小盼的父親還是一個少年。在墓地里,他恐懼地大叫起來,他的哭聲讓父親勃然大怒,父親一邊燒著紙錢,一邊訓斥著兒子,告訴他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清明。
  
  十歲的張小盼終於明白了,今天是屬於死者的日子。他已經隱約懂得死亡的意思了,他想死亡就是如泡沫一樣,蒸發在空氣中。
  
  已經子夜了,眼前依然被這些奇怪的幻影所占據著。張小盼沒有意識到,一陣聲波正緩緩飄入他的耳中——在進入耳道的過程中,這奇妙的聲音被漸漸放大,耳鼓在中耳眾多的細小嫩骨上產生振動,再傳遞給充滿液體的內耳耳蝸。耳蝸毛狀細胞上的振動變為電脈沖,傳到了他的大腦,在這個巨大而神祕的空間里,被譯成有意義的聲音。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張小盼睜大著眼睛,直盯著漆黑的天花板。是誰在黑夜中召喚著他?是墳墓里的爺爺嗎?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涌上了他的皮膚。冰涼蒼老的手充滿了皺紋,讓他渾身結起了雞皮疙瘩。這只來自墳墓的手,將要把張小盼拖進墳墓里。
  
  那是一個永遠黑暗的世界。
  
  他害怕。
  
  不,他不想被拖進墳墓。他掀起了被子,從床上下來,然后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走進了外邊黑暗的樓道。
  
  那個來自墳墓的聲音,繼續追逐著他。
  
  張小盼走下了樓梯,離開了這棟樓。他覺得爺爺就在他的身后。他甚至還能感到一股冰涼的氣息,從死去了三十年的爺爺的口中,直吹到他脖子后面,再順著衣領滲入他全身每一根汗毛。他走在子夜的巷道中,周圍是在黑暗中搖曳的小樹叢。清明的雨已經停了,只是地面上還是濕的。十歲的男孩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聲音還是如潮水一樣涌進他的耳朵,在狹窄曲折的耳道中洶涌澎湃,飛濺起白色的泡沫。
  
  他茫然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遠,那聲音始終都跟在身后,就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樣。直到他走進一個完全的陌生的世界,他什麼都看不到,只有前方一束幽幽的光。
  
  終於,在那束光影中,他看見了三十年前死去的爺爺,爺爺又高又瘦,幾乎是一具骷髏,微笑著伸出了一只沒有皮肉只剩下骨頭的手。
  
  張小盼向前跑去,當他即將要摸到爺爺那根只剩下骨頭的手指時,那束光忽然消失了。
  
  忽然,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
  
  十歲的男孩緩緩回過頭去,他看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笛聲悠悠地響起。
  
  葉蕭又回來了。
  
  他仰天躺在床上,在緊閉著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球在不斷地轉著,這表明他正在做一個可怕的夢。
  
  夢醒了。
  
  他睜開眼睛。房間里被一片昏暗的光線所籠罩著,他茫然地看著窗外,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清醒了起來。他記得昨天自己去掃墓了,眼前浮現起那場清明的小雨,如同一張朦朧的紗布,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手上沾滿了汗珠。
  
  是因為夢。
  
  在夢中,葉蕭聽到了笛聲。
  
  他還夢到了其他許多東西。然而,夢醒以后他都記不清了,只有那凄厲的笛聲,仍頑固地滯留在腦子里。他竭盡全力地回憶著全部的細節,可是除了笛聲,還是笛聲。
  
  正當他回想著笛聲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葉蕭看了看時間,才清晨六點,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呢?他急忙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原來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張名。
  
  “葉警官,很抱歉這麼早來打擾你。”張名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說話的樣子顯得緊張而焦慮。葉蕭已經和他做了一年的鄰居了,知道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最容易在各種壓力下崩潰。
  
  “沒關系,我已經起來了。發生了什麼事?”
  
  “昨天晚上,你有沒有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音?”
  
  葉蕭的腦子里立刻掠過笛聲——不,那僅僅只是一個夢,他搖了搖頭:“不,我沒聽到什麼聲音。”
  
  “葉警官,我兒子不見了。”
  
  “小盼?”葉蕭眼前立刻出現那個十歲小男孩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是看著他入睡的,早上起來卻發現他不見了。”
  
  葉蕭明白他的意思,他來到隔壁張名家的門外,仔細地看了看他家的門鎖,他搖搖頭說:“沒有任何被撬的痕跡。”
  
  “我想不會有人進來的,房間里一切東西都沒動過。”
  
  “那是你兒子自己出去的?”
  
  張名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們家在本地沒有親戚,他媽媽在日本,已經一年多沒回來過了,他沒有地方可去的。”
  
  “你先別急。想想看,昨天,或者是最近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嗎?”葉蕭走到張小盼的房間里,看了看揉成一團的被窩。他把手伸進去,被窩里已經沒有溫度了,這說明張小盼是在好幾個小時以前就離開了。他走到窗前,鋁合金的窗戶關得很好,外面是鐵柵欄,不可能從窗戶出去的。
  
  “沒什麼特別的事,小盼是一個非常膽小的孩子,平時很少出去玩,在家在學校表現都不錯,我不相信他會自己出走。昨天是清明,我帶他去給爺爺奶奶掃墓了。回來以后,他就不太說話了,好像對墓地很害怕。”張名跟在葉蕭身后,緊張地來回踱著步說,“不過,孩子害怕墳墓也是很正常的,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麼會在半夜里跑出去。”
  
  “會不會去學校了?”其實葉蕭自己也不太信,哪家的孩子會三更半夜去學校?
  
  “不知道,等一會兒我去學校看看。如果還是沒有消息,我就只有報警了。”
  
  葉蕭點點頭,這件事確實很蹊蹺,一個十歲的男孩會毫無理由毫無預兆地離家出走嗎?忽然,他的腦子里又掠過了昨晚那個夢。瞬間,他產生了一種不祥之兆,在冥冥之中預感到自己又將被卷進一場離奇的漩渦了。他走出了房間說:“張名,如果你要報警,就馬上通知我。”
  
  “葉蕭——”張名叫住了他,神色顯得非常凝重,好像有什麼話欲言又止。
  
  “你說吧。”
  
  張名咬著自己的嘴唇說:“昨天晚上,你真的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你什麼意思?”
  
  “別誤會。”他搖了搖頭,停頓了片刻后,忽然有些神經兮兮地說:“昨晚你做夢了嗎?”
  
  “夢?”
  
  葉蕭呆呆地看著對方,這似乎不應該是他來問的。他等了半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做夢了。”說話的人是張名。
  
  “你夢到了什麼?”葉蕭問他。
  
  張名用一種非常奇怪的鼻音回答道:
  
  “笛聲。”
  
  眼睛顯得有些緊張,還有嘴唇上的口紅淡得幾乎看不出了。她又把小鏡子對準了自己的眉毛,她有一雙天生的漂亮眉毛,這一直很令她自豪,特別是與男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楊若子把鏡子收了起來。脫下了警服,她顯得嫵媚了許多,更像一個小鳥依人的美眉了。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了,楊若子坐在一張露天的圓桌邊上,呆呆地看著街口。晚上八點三十分,他終於出現了。
  
  他比楊若子想象中的要年輕一些,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歲左右,臉上卻顯出了超乎年齡的成熟。他神色冷峻地掃視著周圍,幾乎就在一瞬間,他敏銳的眼睛在人群中發現了她。
  
  他緩步來到了楊若子的面前,試探地問道:“你是楊若子?”
  
  “是的。你就是葉蕭?”
  
  他點點頭,坐在了楊若子面前,欠了欠身說:“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去了趟女子監獄。那里的路很遠,下午沒來得及趕回來。”
  
  “女子監獄?”
  
  “是半年前的一個案子。如果你有興趣,下次我會慢慢說給你聽的。”葉蕭招呼來了服務生,點了幾個菜,“今天你是到刑偵隊報到吧?”
  
  楊若子點點頭,有些靦腆地說:“隊長說從今天起,我就跟你做搭檔了。今后還需要你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聽起來像日本人說話。對,你的名字也像日本人。”
  
  “對不起。名字是父母起的,只是希望我能像男孩子一樣。”她心里還是有些緊張,盡管是公安大學刑偵專業的高材生,她始終告誡著自己必須要謹慎。
  
  “別害怕,我是個沒脾氣的人。”菜上來了,又是炒螺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第一次見面,請你吃這些——”
  
  “不,我喜歡吃螺螄。”楊若子夾起了一個螺螄放到嘴里吸起來,她終於放松了下來,看著葉蕭的眼睛說,“我聽說你有很多故事。”
  
  葉蕭淡淡地問:“對別人來說,那些故事或許是匪夷所思毛骨悚然。不過對我而言,只是平凡的日常生活而已。”
  
  接下來,楊若子似乎沒什麼話可說了。葉蕭也變得沉默起來,他好像有什麼心事,或許是因為今天去過監獄了,也或許是因為昨天晚上的夢。
  
  一個小時以后,楊若子告辭了。葉蕭送了她一段路,分手的時候他說了些什麼,但楊若子沒有聽清楚,好像是關於失蹤的話題。她腦子里反復地想著這兩個字,腳下踏著明亮的月光,獨自走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
  
  因為四周的房子馬上就要拆了,所以在晚上九點以后,這條路上就幾乎見不到人影了。由於這里偏僻,年輕的單身女子還不太敢走這條路。楊若子當然不會害怕,作為一個女警察,她有時候反而更加渴望在這條路上遇到強盜之類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影子出現了,從她視野的左側一掠而過。
  
  “誰?”
  
  出於職業的習慣,楊若子叫了一聲,偏僻的小路上沒有人回答,四周都是待拆遷的房子,只有一條幽深的小巷。她快步轉進了那條小巷,借助月光向里看去,果然有一個人影在巷道盡頭晃動。楊若子向前追去,在離那影子大約十米左右的距離,才看清了那人影的輪廓,似乎像一個孩子。
  
  她緊緊地跟在孩子后面,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緊張,也許那只是一個晚上自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是,那孩子的背影卻給人很奇怪的感覺,在月光下晃動著就像是詭異的魅影。
  
  忽然,楊若子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道深深的陰溝,還有那只冰涼的小手……天哪!
  
  她的心里一顫,忽然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楊若子繼續向前追去,離那個孩子的背影越來越近,從背影的頭發可以看出來,那是一個小女孩,不會超過十歲——是她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楊若子猛搖了搖頭,可是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卻涌上了她渾身每一根血管。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感覺是如影隨形般的,永遠都揮之不去。
  
  眼前那個小女孩越走越慢,可是楊若子卻感到越追越累,似乎永遠都保持著一段距離。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追趕的是人嗎?
  
  忽然,小女孩的影子消失了,那是一堆已經被拆了一半的房子。瓦礫邊上還停著一輛推土機,半年前這里的居民就已經搬出去了。
  
  人是不可能在這里躲藏的。
  
  除非是——
  
  瞬間,楊若子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無畏的女警,而是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她緩緩仰起頭,看著那輪奇特的月光。




2007-9-1 06: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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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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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12節 這不是夢



蘇醒還沒有醒來。
  
  又是那個很深很深的夢,在夢里有一雙很深很深的眼睛,像兩個千年冰封的深潭,黑色的潭水凝固為冰塊,那是一雙神祕的瞳孔。
  
  不,這不是夢。
  
  他的額頭滲出了一些汗珠,一些奇怪的感覺如電流一般,刺激著他夢中的大腦皮層。他感到那雙眼睛,還有那個影子,就站在他的床邊,冷冷地看著他。
  
  蘇醒這才想起來,他是睡在自己的床上,房間里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很快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困難了,他必須睜開眼睛,必須——
  
  黑暗的房間里,他看到了一雙眼睛。
  
  果然是那雙夢中的眼睛,深邃明亮,清澈見底。電光火石的工夫,四目相對,兩雙眼睛都露出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恐懼。
  
  這是一雙女人的眼睛。
  
  短短一瞬,蘇醒的腦子里只掠過了這一個念頭。這是他自己的房間,在漆黑的深夜里,他一個人睡在自己的床上。這個時候,卻無緣無故地出現了一個神祕的女人。
  
  她是誰?
  
  與這強烈懸念相伴隨的,是對未知的恐懼。蘇醒的手顫抖著伸到了暀W,按下了開關,燈亮了。
  
  當光明重新回到蘇醒的瞳孔里,他卻發現房間里空無一人,那雙眼睛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這不可能,他確信剛才有一個女人的身影站在他的床邊。雖然是在黑暗之中,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雙眼睛。他知道那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雙眼睛。
  
  蘇醒跳下了床,發現房門正虛掩著,剛才有人進來過。他匆忙地穿上鞋子沖了出去,跑下狹窄的木樓梯,來到下邊的小巷中。
  
  夜色是如此迷離,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種詭異之氣,仿佛已是在另一個世界。他似乎看到前面有一個影子在晃動,於是便緊緊地跟在后面。他想起小時候父輩們總是告誡他,不要在深夜追逐來曆不明的黑影,否則會撞到鬼的。但蘇醒已經來不及多想了,如果真的是一個女鬼,他倒想見識見識。
  
  他很快就靠近了那“鬼影”,卻發現那好像不是一個成年人的體形,而是一個小孩。這樣反而令蘇醒更害怕。
  
  當他就要碰到那個背影的時候,那個孩子忽然回過了頭來。
  
  旁邊正好有一盞路燈,白色的燈光打在了孩子的臉上。蘇醒看到了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在一張削瘦蒼白的小臉上,卻長著一雙傳說中重瞳般的眼睛。
  
  蘇醒立刻定住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小男孩,不知道該說什么話。
  
  這是一個幻影,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了。
  
  小男孩緊盯著他的眼睛,蘇醒立刻產生了一種心被揪住的奇怪感覺。他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被一個小孩子嚇到了。
  
  “你的笛子呢?”
  
  小男孩發出了稚嫩的童聲,但語氣卻是幽幽的感覺,似乎是來自另一個空間。
  
  什么?蘇醒張大了嘴巴,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某些東西,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白色的路燈下,他的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刷白。
  
  他還想問那男孩幾句話,可喉嚨里卻像是吞進了一只蒼蠅的感覺,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了。
  
  正當蘇醒呆在那里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扭頭就跑,像森林里的精靈一樣,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的笛子呢?”蘇醒的心里默念著剛才小男孩的話,腦子里卻不斷地浮現起那雙眼睛。
  
  眼睛……笛子……眼睛……
  
  整整一個后半夜,蘇醒都沒有睡好,心里的那根弦一直都緊繃著,他生怕那個黑影會突然出現在他床邊。不到清晨六點,他就起來了,趴在窗口眺望著外面,遠處正建起一座座高樓,也許用不了一年,這里就會給拆遷了。半年前他買下了這套房子,也許自己是瘋了,為什么要買一套說不定馬上就要拆遷的老房子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至少他不是為了要賺動遷費,而是一種難以控制的沖動。
  
  蘇醒來到房門前,仔細地檢查了門鎖,沒有給撬過的跡象。他清楚地記得臨睡前房門是鎖好的,他不可能開著門睡覺。既然如此,那個女人又是怎么進來的呢?他又看了看窗戶,也關得很好C然后,他甚至爬到了閣樓上面,窗戶也關得死死的。這就奇怪了,既沒有開門,也沒有開窗,難道她能如魅影一般穿晹蚢L?
  
  眼前又浮現出她的眼睛,當他們四目相對的瞬間,蘇醒立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身體仿佛被X光射線穿透了似的。他可以肯定,在深夜里有陌生人闖入了他的房間,他想他應該報警。但在打電話之前,他先翻了翻自己的存折和現金,結果一分錢都沒有少,房間里看起來也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蘇醒猶豫了一會兒,最后他決定不報警了。
  
  他還是心存不安,他想到了那個小男孩,怎么會出現在深更半夜的路燈下呢?究竟是真人還是幻影?但蘇醒確實聽到了小男孩對他說的話——“你的笛子呢?”
  
  笛子?蘇醒覺得似乎有一股電流通過了他的身體,而且還伴隨著強烈的惡心感。
  
  他不斷對自己默念著:我的笛子呢?最后,他想到了一個詞:潘多拉。
  
  蘇醒終於想起什么來了,記憶讓那只潘多拉魔盒浮出水面。他沖到了一只大柜子前,打開了最底下的柜門,他的手在柜子里摸了好一會兒。謝天謝地,它還在。
  
  那東西摸在手里的感覺是那樣特別,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仿佛又涌到了眼前,鼻子里好像又聞到了那股醫院里特有的氣味。一切都開始腐爛,除了這只盒子。
  
  他取出了這只寶藍色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時間在盒子上仿佛凝固了,蘇醒輕輕地撫摸著盒子表面,感覺那是一個老人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它應該隨著那老人一起走進墳墓。或者,盒子本身就是一座墳墓。
  
  現在,是打開墳墓的時候了。
  
  潘多拉魔盒又一次被打開了,然而——
  
  盒子是空的。
  
  蘇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顫抖著捧起盒子。不,沒有笛子,什么都沒有,盒子里空空如也,這只是一只空盒子。
  
  “千萬,千萬不能吹響這支笛子。”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這句話,這是老師臨死前的警告,可老師為什么不把它帶進墳墓呢?現在,這支笛子已經不翼而飛了。難道它有獨立的生命?自己會從盒子里飛走?
  
  或者,是昨天晚上的那個女人。
  
  張小盼還沒有回家。
  
  他失蹤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十八小時了。盡管張名已經報了警,但他還是找遍了兒子可能去的任何一個地方。令他失望的是,包括學校和同學們,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兒子。張小盼就像是泡沫一樣,被風吹到了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名給遠在日本的前妻打了電話,還沒等他說完,前妻就在電話里劈頭對他一陣痛罵,然后就掛斷了電話。他不知道前妻會不會為兒子的事情回來,但他寧願那個女人永遠留在日本。他們離婚已經三年了,經過漫長的官司,張小盼最后留在了父親身邊。但兒子似乎對此無動於衷,他並不在乎照顧自己的是父親還是母親,張名一直對兒子的冷漠感到憂慮,但他無能為力。這會是兒子失蹤的原因嗎?他不知道。在張名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死了,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年了。清明節那天,他第一次帶兒子去給爺爺掃墓,張小盼在爺爺的墓前卻顯得異常恐懼。
  
  張名不明白,兒子從來沒有見過爺爺,為什么會害怕呢?他的腦子里浮現起了三十年前父親臨死前那一晚的情景。父親在不斷地吐血,長年累月的肺病早已讓他奄奄一息,他抓住兒子張名的手,張名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父親的手是那樣的冰涼,那感覺就像是骷髏。那晚,父親貼著張名的耳朵說:“你還記得我說過的故事嗎?”十歲的張名點點頭,他當然記得,從他記事起父親就不斷地告訴他那個故事。父親又咯出了一大口血,就連張名的手上也沾上了父親的鮮血,他恐懼萬分地看著垂死的父親,他明白死神已經附在父親的身上,隨時都會把他帶走。父親繼續說:“笛聲會把你帶走,把你的孩子帶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帶走。”說完,父親又吐出了大口血,幾乎噴到了張名的臉上,然后就斷氣了。
  
  “笛聲會把你帶走,把你的孩子帶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帶走。”張名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死前的話。現在,這個可怕的預言成真了。
  
  他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什么扼住了,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沖到窗邊,打開窗戶呼吸著外面的空氣。月光出奇地明亮,照射在他驚恐的臉上,在一片銀色中,他似乎見到了一個孩子的背影。
  
  兒子回來了?張名睜大了眼睛,幾乎把半個身體探出了窗戶,他的手抓著窗外的鐵柵欄,向樓下的花壇望去。在皎潔的月光下,他確實看到了一個孩子的身影。
  
  不,那不是他的兒子。
  
  站在樓下花壇里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披著長長的黑發,穿著一身白色連衣長裙。冰涼的月光洒在她的眼睛里,反射出一道冷冷的光。
  
  張名能聽到自己上下牙之間碰撞的聲音。要不是有鐵柵欄在,他恐怕已經從窗戶里掉下樓去了。那個小女孩正在冷冷地看著他,那幽幽的目光絕對不是她那年齡的小孩子所能有的。月光在她身體周圍,覆蓋上了一層奇特的銀色,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下,宛如是黑色的舞台上表演的白色幽靈。
  
  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懼,把身體從窗戶外抽了回來,然后飛快地跑出了房間,按響了隔壁葉蕭的門鈴。
  
  葉蕭很快就打開了房門,他的眼圈紅紅的,好像還在熬夜。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張名說:“出什么事了?”
  
  “葉警官,你去看看窗外。”
  
  張名驚恐的神色和語氣讓葉蕭莫名其妙,他對張名說:“你這些天是不是太緊張了?”
  
  “不,你去看看窗外。”
  
  葉蕭拗不過他,只能走到窗前,低頭向外面看了看。張名緊跟在他身后說:“看樓下的花壇。”
  
  幾秒鐘以后,葉蕭回過頭來,皺著眉頭說:“你看到了什么?”
  
  “一個小女孩。”
  
  “你自己看看吧。”
  
  張名也把頭探出了窗外,然而,樓下的花壇里卻什么都沒有。外面的月光依然明亮,除了花影婆娑,什么都沒有。
  
  “不可能。”
  
  他又沖出了葉蕭的房間,來到了樓下的花壇里,借助著明亮的月光,仔細地搜尋著。他就連花叢深處也不放過,結果只驚出了一只白色的野貓,從花壇中掠過。張名回頭望著樓上自己的窗戶,難道剛才真的只是幻覺嗎?
  
  雖然花壇里什么都沒有,但張名似乎能感受到那個小女孩的目光,他伸出手在空氣中猛抓了幾下,只感覺一陣奇特的風從他的指尖划過。
  
  他猛然回頭,發覺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





第13節 笛子失蹤


 2003年的地鐵擁擠不堪,各種奇特的聲音混雜在這個地下空間里,仿佛是一個巨大的音響。蘇醒從樂團里出來以后,通常會在地鐵里轉一段時間,等到下班高峰過去以后,再進入站台坐車。他討厭那種擁擠的感覺,他覺得在那種狹窄封閉的空間里,是最容易讓人發瘋的。
  
  幸好,蘇醒還沒有發瘋。他將此歸功於每天下班后逛書店,這是一家設在地鐵大廳內的書店,雖然不大但很安靜,已經開了七八年了,居然還擁有了一批固定的讀者群,蘇醒也是其中一員。
  
  下午六點,他踏進了書店。他躲在最后一排書架里,看著一些沒人看的書,其中有些書已經放了好幾年都沒賣出去了。然而今天,他始終都沒有看進去,半個小時過去了,在蘇醒眼前晃動著的不是書里的文字,而是那個神祕女人的眼睛。她是誰?還有那個小男孩,這一切的問題都讓他感到困惑。
  
  蘇醒決定離開這里,當他把一本書放回到書架里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背影。那撩人的身影立刻就吸引了他,應該是個年輕的少婦,但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把臉轉了過來。
  
  他看到了那雙眼睛。
  
  就是她。
  
  真不可思議,她居然在這里出現了。蘇醒確信自己不會弄錯的。他躲在一排書架后面,緊盯著那雙眼睛,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臉。
  
  就像她撩人的背影,她果然是一個漂亮的少婦,年齡大概在三十歲以內,這應該是女人最迷人的階段。只是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套裝,似乎仍有些不解風情。她頭發略微有些鬈曲,自然地披在肩頭,巧妙地襯托著她的瓜子臉。膚色非常白皙,在東方人中幾乎白得有些透明了,那是天生的。
  
  她似乎意識到了有人正盯著她,眼睛在書店里橫掃了一圈,然后就離開了書店。蘇醒立刻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蘇醒跟著她通過了檢票口,現在的人少了一些,但依然顯得嘈雜。他們來到了站台上,蘇醒看到她等車的方向和他是一樣的。很快,列車進站了,他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走進了車廂。
  
  車廂里人很多,蘇醒靠在一根金屬欄杆上,看著幾米外的她。雖然中間隔著幾個人,但他仍能看清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憂郁的眼睛,瞳孔里仿佛埋藏著什么東西,她的嘴角和下巴都是非常古典式的,她渾身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質,在地鐵車廂里顯得鶴立雞群。其實她早已經察覺到了蘇醒的存在,只是不願意流露出來。對此蘇醒也很明白,這是貓捉老鼠的游戲,彼此都必須有足夠的耐心。
  
  幾站以后,她悄悄地下車了。巧的是,平常蘇醒也是在這一站下車的,他依然小心地跟在后面。她走進了一條小馬路,周圍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住宅樓,一棟棟火柴盒般排列著。隨著她的腳步,蘇醒的心跳越來越快了,怎么會在這里?他茫然地看著四周,眼前那個女人的影子始終飄蕩著。
  
  她來到了一棟清冷的六層樓房前,那房子樓上樓下幾乎見不到一點燈光,透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氣。蘇醒呆住了,命運是如此地捉弄人,又讓他來到了這里。他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跟在她后面走進了樓里。
  
  樓道里掛著幾盞昏暗的燈泡,只夠勉強看清楚眼前的路。除此以外,見不到其他房間里的光線,也聽不到住戶的聲音。她走到了三樓的一扇房門前,從包里掏鑰匙準備開門。
  
  蘇醒隱藏在后面的黑暗中,他的心緊張得要跳出來了。現在是時候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到了那個女人身后。
  
  她立刻回過頭來。但蘇醒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臂,雖然樓道里的光線昏暗,但他們都看清了對方的眼睛。四目相對的瞬間,宛如重演了昨晚的那一幕。蘇醒確信無疑,就是她。
  
  “快放手。”她也有些緊張,輕聲地說。
  
  她口中的氣息直沖到蘇醒的臉上,立刻讓他心猿意馬了起來,他的手仿佛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馬上就松了開來。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蘇醒愣了一下:“你是誰?”
  
  她的聲音柔和了下來:“我們進去談吧。”
  
  蘇醒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識。他能相信眼前這個女人嗎?他不知道,但他無法拒絕。
  
  他跟著她走進了房間。客廳不大,但非常干凈,她擺了擺手,先請蘇醒坐下。然后,她幽幽地說:“你不會把我當作小偷吧?”
  
  蘇醒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她無論如何也不像小偷或是強盜。他不置可否地說:“那你是承認了?”
  
  “是的,我承認。那天晚上,我是闖進了你的家里,但我不是故意的。”
  
  “一不小心闖進了別人的家?”蘇醒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我的房門可是鎖好的。”
  
  “我有鑰匙。”
  
  蘇醒很意外,他沒有料到這一點。
  
  她繼續說:“我想,你搬進那房子以后,就一直沒有換鎖吧?”
  
  “是的。”蘇醒開始明白什么了,“原來,你過去就住在——”
  
  “你猜得沒錯,你現在住的房子,就是我過去的家。”
  
  “原來如此。”蘇醒點了點頭。
  
  “可我並不知道那房子早已易主了。我離開家已經有六七年了,前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回家,我以為——”她忽然停頓了片刻,仰起頭說:“我以為我父親還住在那房間里。”
  
  蘇醒想,那晚她一定是把他當作她父親了,結果在他身邊站了半天,當他一睜開眼睛打開燈以后,她立刻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於是就奪路而逃了。他的語氣也柔和了許多:“我是在半年前,通過中介公司買下這房子的。當我搬進去的時候,房間里幾乎沒什么東西了,只有閣樓里還剩下一點,過幾天我給你送過來。”
  
  “不用了,我不想再見到那些東西了,隨便你處理吧。”她又輕輕吐了一口氣,顯得有些憂傷。蘇醒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所承受的生活的壓力。她的臉頰上有了些血色,她用平穩的語調說:“昨天早上,我已經通過街道辦事處了解到了:我的父親在六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你父親去世都六年了,你居然到現在才知道?”蘇醒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她低下了頭,好像是做了錯事的小女孩一樣。她猶豫了片刻,然后輕聲地說:“是的,也許在你眼中,我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女兒。沒錯,六七年前我離開父親以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也從來都沒有和他聯系過。”
  
  “你出國了?”
  
  “不,我一直都在本市生活。”她掃了蘇醒一眼,眼角露出了某種淡淡的哀愁,“由於某種原因,我始終都不能回家。直到前天晚上,我才回去看了一次,卻沒想到打擾了你的休息,實在是對不起。”
  
  蘇醒看著她的眼睛,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追問下去了,她一定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一剎那,他聯想到了很多,不禁感到自己心里隱藏的齷齪。他站了起來,輕聲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再見。”
  
  當他剛轉身要走,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童音:“媽媽。”
  
  蘇醒回過頭去,看到客廳里突然多出了一個小男孩,還有那雙傳說中重瞳般的眼睛——就是他。
  
  前天晚上,他跟著眼前的女人追了出來,結果卻追到了這個小男孩。更重要的是,男孩對他說的一句話讓他不寒而栗:“你的笛子呢?”
  
  女人回過頭去,看著小男孩,用責備的口氣說:“小彌,媽媽沒有叫你,就不要自己跑出來。”
  
  小男孩似乎沒有聽到媽媽的話,冷冷地看著蘇醒的眼睛,那目光讓蘇醒渾身不自在。
  
  “小彌,你忘了媽媽的話了嗎?不要盯著客人的眼睛,這不禮貌。”女人又在訓斥兒子了。
  
  蘇醒看著這對母子,覺得這個母親似乎過於年輕了一些。
  
  忽然,小男孩對蘇醒說:“你的笛子丟了。”
  
  “什么?”
  
  蘇醒奇怪地看著這個叫小彌的七歲男孩,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只寶藍色的潘多拉之盒——那是一只空盒子,笛子失蹤了。
  
  “你的笛子丟了。”他輕輕地念了一遍小男孩的話,小彌並沒有說錯。
  
  蘇醒朝小彌的眼睛點了點頭,輕聲說:“我的笛子確實丟了。”
  
  “對不起,小孩子就會胡說八道。”女人不好意思地說。
  
  “不,他說得沒錯。”蘇醒半蹲下來,盯著小彌的眼睛,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你知道我的笛子在哪兒嗎?”
  
  小男孩茫然地搖了搖頭。
  
  “求求你,別問了。”母親忽然顯得很激動,蹲下去抱緊了兒子,她不想讓蘇醒對兒子提問,或許,她根本就不想讓蘇醒打擾她的生活。
  
  蘇醒知道自己該走了。走之前,他先取出了名片,鄭重地交到女人手里。
  
  她接過名片,發現上面只印著一個頭銜:“笛手”。旁邊印著名字“蘇醒”,下面就是地址和電話。這是一張奇怪的名片,只有職業和名字,連單位都沒有。她半信半疑地問:“你是吹笛子的?”
  
  “是的,過去我是民族樂團的笛手,現在主要是為報社撰稿,偶爾也到外面去表演。”
  
  “你吹的是中式的竹笛?”
  
  “當然是吹竹笛。”他盡量使自己顯得謙恭一些,后面特意還加了一句說明:“民樂團里沒有西洋長笛。”
  
  她擠出了一絲敷衍的笑意:“這個我明白。”
  
  “這里離我家非常近——”本來他還想說:下次有機會我會來拜訪的。但轉念一想,還是別引起她的誤會為好,畢竟她是個漂亮的少婦。蘇醒中斷了這句話,他尷尬了一會兒,忽然注意到客廳里面的房門緊關著,他隨口問道:“你的先生不在家嗎?”
  
  她的面色隱隱有些不快,咬著嘴唇回答:“不,我沒有先生。”
  
  原來她是單身女人,卻還帶著個孩子,這讓蘇醒感到非常意外。他歉意地回答:“對不起,我走了。”
  
  “再見。”
  
  他回過頭去,看到那個小男孩在向他揮手。雖然他依然對那男孩的眼睛感到奇怪,但他還是對男孩也揮了揮手做回應。
  
  蘇醒離開了這女人的家,但他沒有立刻下樓,而是沿著三樓的走廊,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扇門前。他在門前停了下來,樓道的燈泡照不到這里,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一年多沒來過這里了,一切都像風一樣,來無影,去無蹤。
  
  猶豫再三之后,蘇醒終於按響了門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門開了以后,那個男人立刻就會打他一拳。他暗暗告誡自己不能還手,現在,他已經做好了挨揍的準備。
  
  可是,門沒有開。
  
  他又連續按了好幾下門鈴,始終沒有反應。從門縫里看不到一絲光線,他大著膽子把耳朵貼到了門上,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然而他沒想到,這扇房門居然是虛掩著的,當他把耳朵貼上去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道細縫。
  
  蘇醒的心猛地一跳,這道門縫宛如一張微啟的紅唇,引誘著他進入。他記得自己上一次進入這扇門時,同樣也是無法抗拒誘惑,但這一回呢?
  
  他還是推開了房門,小心翼翼地踏進了黑暗的房間。他不敢開燈,就這樣在黑暗中穿梭,他輕聲地叫著主人的名字,可是沒有人回應。
  
  蘇醒對這房間很熟悉,便伸出手向前摸索著。突然,他摸到了一小截冰涼的手臂。
  
  那感覺像是死人。
  
  他后脊梁的汗毛立刻豎直了起來,他轉身跑了出去。他沖出房門,一口氣跑下了樓梯,一直沖到了住宅樓的外邊。不管房間里是個什么東西,他不敢再停留了,徑直向家里跑去。
  
  從這里跑回去只有五分鐘的路。有時候半夜在那邊吹笛子,這邊就可以聽到。蘇醒幾乎是玩命地跑著,一眨眼的工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他大口地喘著氣,仿佛自己真的見到鬼了。





第14節 青春就像泡沫


清晨的光線,透過窗戶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身體不斷地起伏著,白色的天光如水一般,在她的背脊上流淌著,仿佛是一場沐浴。
  
  池翠是需要一場沐浴了。六年過去了,她的內心如同一間永遠封閉的房子,積著厚厚的灰塵。她需要一場徹底的清洗,把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從漫長的塵封中解脫出來。
  
  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似乎昨天她還是一個少女,她的身體是那樣潔白無暇,宛如這清晨流動的光。到了晚上,她已經成了一個年輕的孕婦,一個幽靈的孩子正在她體內孕育。清晨,那個小小的胚胎就已經發育成了一個六歲的男孩。她也不再是二十二歲了,到明年她就是三十歲的女人了,,一夜之間就消失在了空中。
  
  兒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池翠根本就沒感到初為人母任何的幸福,她只覺得一件異物被排出了體外。然而,當她將兒子擁抱在懷中時,她感到了一股電流般的暖意,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母親與孩子之間的神祕聯系,那種聯系已經遠遠超越了肉體,而進入了靈魂。不,他不是從她體內排出的異物,而是她靈魂和肉體的一部分,她想,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母愛吧。盡管每當兒子睜開眼睛,就讓池翠想起他那幽靈父親。她明白,這孩子的一半屬於她,而另一半則屬於幽靈。
  
  在產房里,所有的孩子都有父親,而惟獨池翠的兒子沒有。她一個人在醫院里坐月子,沒有人來看她,在別人指指點點的目光中,她孤獨地抱著兒子。護士們都知道了,池翠是一個未婚媽媽,她的兒子沒有父親,她們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池翠。但這個時候,她反而更加堅強了,她的奶水很足,兒子貪婪地吮吸著母親的乳汁。兒子有著極其頑強的生命力,當他還是一個胚胎時,他就已經能夠保護自己了。
  
  從醫院出來以后,池翠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給新生兒報戶口。在孩子的姓氏一欄里,她添上了“肖”這個姓,畢竟是肖泉的兒子。至於他的名字,池翠則想了很久,她覺得這孩子能夠來到人世,絕對是一個超自然的奇跡,就像耶穌的誕生。雖然,這孩子更有可能是魔鬼,但池翠寧願相信兒子是小救世主——彌賽亞。所以,她給兒子取名肖彌賽,如果不加解釋的話,這確實是一個奇怪的名字,就和這個生命的產生一樣奇怪。
  
  池翠叫他“小彌”,這樣的稱呼可以讓他更加平凡一些。是的,她希望兒子成為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在懷著小彌的時候,她害怕自己會生下一個魔鬼或怪物。當兒子出生以后,她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然而,隨著小彌的漸漸長大,她卻越來越感到某種恐懼。或許,那來自地獄的陰影,依舊隱藏在兒子的體內,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會突然爆發出來。對池翠來說,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
  
  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來了。
  
  六年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長大,既當父親又當母親,嘗遍了人間的辛酸,那是無法用語言來敘述的。她換過無數個工作,三年前在一家公司做文祕的時候,曾經有一個男人喜歡過她,那個男人很有錢,願意娶她為妻,甚至願意接受小彌,只是他並不知道關於小彌父親的祕密。池翠猶豫了很久,她差一點就答應了那個男人,但在最后的時刻,她放棄了,並且主動辭職離開了那家公司。她是為了肖泉才放棄的嗎?池翠自己也無法解釋,她感到肖泉那雙眼睛,隨時隨地都在背后緊盯著她,她不能,不能……
  
  她離開了臥室,到廚房里打開煤氣,她要煎雞蛋給小彌做早餐。廚房里的一切都很簡單,她是一個星期前才搬進來的。第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整棟樓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樓道里飄蕩著一股腐爛的氣味,前后只傳來她自己腳步聲的回響。但她需要這樣的環境,她覺得自己就像霍桑的小說《紅字》里的女主人公海絲特,小彌是一個永遠的恥辱印記,就像那繡在衣服上的紅色的“A”,必須隱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這樣他們母子才能獲得安寧。
  
  但最讓池翠不能安寧的,是她的父親。六年來她沒有去看過他一次,也沒有給父親打過一個電話。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帶著小彌去見他,一定會讓他蒙受更大的羞辱和痛苦。但自從一周前搬到這里以后,她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從這里到父親那邊只有幾分鐘的路程,她有好幾次都路過了父親的家門口。她必須去看一看,哪怕是在半夜里也好。於是在那天晚上,她帶小彌去看他外公。她用過去的鑰匙打開了房門,一片黑暗中,她只覺得有一個男人躺在床上睡著。她靜靜地看著那個男人,她還沒有意識到那個人是蘇醒。當蘇醒睜開眼睛以后,她才發覺情況不對,就帶著小彌迅速地離開了房間。蘇醒緊緊地追出來,最后見到了小彌,然而他卻被小彌的一句話嚇坏了。
  
  第二天早上,池翠就去了街道辦事處打聽,這才知道她的父親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死因是心肌梗塞,他死的那一天,正好是小彌誕生的那一晚。
  
  她難以置信,小彌的出生,與他外公的死亡,居然是在同一天!她當場就哭了,她相信這不僅僅只是巧合,而是殘酷命運的安排,小彌與他外公,他們只能活一個,最終,命運選擇了小彌。他就是傳說中的克星之命,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殺死了自己的外公?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作為女兒,她只感到深深的內疚和羞恥。
  
  雞蛋煎好了,她端著盤子走進了小彌的房間。幾秒鐘以后,她的目光呆住了,雞蛋從她的手里掉到了地上,發出一陣輕脆的響聲。
  
  ——小彌不見了。
  
  “肖彌賽。”
  
  那是一個稚嫩的童聲,充滿了魔幻般的味道,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這聲音不必通過耳朵,就直接進入到了他的大腦深處。
  
  她在呼喚他——
  
  “肖彌賽……肖彌賽……”
  
  肖彌賽是一個六歲小男孩的名字,媽媽總是叫他小彌,他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現在,這雙眼睛被那奇怪的聲音喚醒了。
  
  他睜開了自己的眼睛。他總是覺得自己的眼睛有病,有時候視線過於模糊,有時候視線卻過於清晰。不論是在黑暗還是在光亮中,他總能發現一些別人發現不了的東西,也許那些東西只存在於他的腦子里,就像現在他所看到的。
  
  他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現在是清晨時分,小彌獨自走在昏暗的樓道里。搬進來已經一個星期了,除了媽媽和自己,他還從來沒有在這棟樓里看到過一個人影。但此刻,他(她)出現了。
  
  樓道里一片寂靜,除了那奇特的腳步聲。小彌緊緊跟在后面,他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層薄紗,所見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景象,並且在逐漸地模糊。只有前面的白色人影越來越清晰,在昏暗的樓道里,小彌跟著那個影子跑了起來。他快步跑上扶梯,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樓里發出奇特的回音。
  
  終於,小彌看清楚了,那是一個小女孩的影子,穿著一襲白色的衣服,裙裾在樓梯上飄起,不知道是從哪里射進來的幽光,如水一般籠罩著她周身。
  
  小彌跟著她向樓上走去,不知道走了多少道樓梯,一層層樓面永無止盡,仿佛走上了巴比倫通天塔。小女孩眼看就在眼前了,小彌向前伸出手,卻怎么也摸不到她,那究竟是一個幻影,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呢?
  
  突然,她停了下來,然后緩緩地回過頭來。
  
  小彌睜大了眼睛。
  
  此刻,池翠也睜大了眼睛。
  
  這是一間只有七個平方米大小的房間,小彌的床占了一半的空間。床上零亂地攤著被子,小彌卻無影無蹤。面對空空如也的房間,池翠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的恐懼,她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發現小彌。
  
  池翠穿好衣服沖到了門外。清晨的樓道里空空蕩蕩的,見不到一個人影。她茫然地看著四周,一種難以抗拒的孤獨感包圍了她。正當她心亂如麻的時候,一陣奇怪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她立刻靜下心來側耳傾聽,那聲音既像是腳步聲,又像是小孩的哭聲。自從搬進來以后,她就從未聽到過這種聲音,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仰頭向樓梯看去,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線,從上面直落到她的眼睛里。
  
  她循著那聲音,快步向樓上跑去。她已經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腳步聲還是從樓上發出的。每踏上一層樓面,池翠都會在黑暗的走廊里呼喊著小彌的名字,可回應她的只有可怕的回聲,那些聲音從空曠的樓道里傳來,讓她想起七年前那個夜晚的地鐵站台。她離樓頂越來越近了,只感到自己的腦子里掠過了許多東西。不知道為什么,她的眼前浮現起了分娩小彌的那一刻。那些幻影不斷地折磨著她,已經六年了,它們始終都伴隨著她,毀滅著她。
  
  突然,她聽到了一聲慘叫。
  
  這是小彌的聲音。池翠也忍不住叫了起來,她不敢想象小彌遇到了什么,只是繼續向上跑去,直到頂層六樓。六樓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她什么都看不清,除了天台的大門。
  
  她看到天台的大門開著一道縫,一線刺眼的天光從門縫里射進來,幾乎讓池翠的眼睛睜不開。也許是在陰暗的環境里時間太長了,她覺得自己都要被這光線融化了。她小心地走上一道樓梯,推開了天台的門。
  
  池翠來到了天台上,天空清澈得就像她的眼睛,十幾棟高層建築環繞在周圍。她把眼睛瞇了一會兒,才適應了露天的光亮——她看見了小彌。
  
  “小彌!”
  
  她激動地叫了一聲,兒子卻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側對著她站在天台中央。她跑到了兒子身邊,一把抱住了他,在兒子的耳邊說:“小彌,發生了什么事?你為什么亂跑?”
  
  小彌的目光呆呆地直對前方,那張小臉的表情特別凝重,這不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所有的。小彌緩緩地伸出了手,他的手指修長而光滑,指尖對準了正前方。
  
  池翠沿著兒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天台的邊緣,正躺著一個男人。
  
  她奇怪地看著那個躺在地上的男人,然后又看了看小彌,發覺小彌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懼。她撫摸著兒子的臉龐說:“小彌不要害怕,媽媽過去看看。”
  
  池翠小心翼翼地向天台邊緣走去,她忽然聞到了一股讓人惡心的臭味。她停下來仔細地聞了聞,好像是某種腐爛的味道。在夏天的垃圾箱邊上,經常可以聞到這種氣味,有時候是一只死貓的屍體,通常還伴隨著一大群蒼蠅和蛆。
  
  她捂起了鼻子,走到了那個男人跟前。終於,她看到┝恕—蛆。
  
  池翠幾乎要嘔吐出來了,她看到有一大群蠅蛆,正在那個男人的身上爬著。男人——不,應該說是男屍仰天躺著,那張臉就像惡鬼一樣,已經完全扭曲了。男屍的七竅中隱約有暗暗的血跡,正在腐爛的眼睛大睜著,幾只蠅蛆從破碎的瞳孔里爬進爬出。
  
  她捂緊了自己的嘴巴,轉身跑回了兒子身邊。她抱緊了兒子,用手擋住了他的眼睛,不讓他看到眼前這一幕。池翠抱著兒子蹲在天台的中央,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胃了,低下頭把昨天的晚飯全都吐了出來。
  
  


第15節 我叫小彌



 天色開始陰沉下來了,眼前這棟六層的住宅樓,被一層灰色的東西所覆蓋著,在朝東的一面暀W,還長著幾根綠色的藤蔓。楊若子穿著一身警服,腦后扎著一個精神的馬尾,顯得英姿勃勃。她站在樓下向天台仰望,但什么都看不到。她知道自己遲到了,樓下停著好幾輛警車,倒給這棟死氣沉沉的大樓添了些人氣。
  
  剛一踏進這棟樓,她就感到一股特別的氣氛,她沒有立刻上樓梯,而是在底樓的走廊里轉了一圈。在樓梯的后面幾乎照不到任何光線,她匆匆地退了出來。然后,楊若子快步跑上了頂樓。
  
  通往天台的門口已經守著一個警察了,楊若子剛到刑偵隊沒幾天,那個警察還不怎么認識她。於是她特意亮出了證件,還勤快地打著招呼。她來到了天台上,一眼就看到鑒定組的人正圍著那具屍體。她快步走到了他們跟前,昨天她已經見過鑒定組的成員了,其中有兩個人還沒結婚,他們對新來的楊若子很是殷勤,刑偵隊已經很久沒來過年輕的女警了,更重要的是她很漂亮。
  
  楊若子一一向他們打了招呼,忽然一個人對她說:“楊若子,你看之前要有心理準備。”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說:“謝謝。”
  
  然后,她看到了那具男屍。
  
  楊若子看了足足有三十秒,她呆呆地站在那具屍體跟前。天台上風很大,她的大蓋帽底下露出幾縷發絲,被風吹了起來。
  
  鑒定組的小伙子注視著她的表情,有人暗中打賭楊若子不會挺過十秒鐘,現在他輸了。楊若子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終於后退了幾步,然后閉上了眼睛。這是她第一次在案發現場看到死屍,過去她在公安大學的時候,也經常見到屍體解剖的示範。對此她從來不感到惡心,她只覺得那是一具無生命的標本,和一支報廢的步槍沒什么區別,她的這種冷靜常讓女同學們感到驚訝。現在,她真的感到了惡心,胃里一股東西直往外翻涌。剛才她堅持了三十秒,她知道自己不能流露出半點恐懼,就算面對著最恐怖的屍體。
  
  “你真了不起。”一個鑒定組的小伙子在她身后說,“知道嗎?我第一次看到現場屍體的時候,吐得一踏糊涂。”
  
  “夠了。”她擺了擺手說,“現在能知道死因嗎?”
  
  “這可沒那么容易。從屍體的腐爛程度,還有蠅蛆的生長狀況來分析,死亡時間大概在十天以前。死者的身上還未發現有外傷,但眼耳口鼻都有流血的跡象。”
  
  “七竅流血而死?”
  
  “可能算是個原因吧,腐爛程度太高,現在還說不清楚。你怎么總是低著頭?”
  
  現在楊若子的面色刷白,一股惡心的感覺直沖咽喉,她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淡淡地說:“我要下去了,是誰發現了屍體?”
  
  “住在三樓的一對母子。”
  
  楊若子點點頭,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腳邊有一灘汙跡,看起來像是人的嘔吐物。她捂住了嘴巴,快步離開了天台。走下黑暗的樓梯,她的眼前不斷浮現起那具屍體的樣子,還有那些惡心的蠅蛆。在四樓的一個拐角,她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趴在地上嘔了起來。幸好她早飯吃得不多,只吐了一點點胃里就空了。現在額頭都是汗珠,她用紙巾擦了擦嘴,喘了好一會兒氣才來到三樓。
  
  嘔出來以后,感覺反而好了一些。她看到三樓的一扇房門打開著,便自己走了進去。在昏暗的客廳里,她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少婦。
  
  雖然穿著警服,但她還是自我介紹了一下:“你好,我是刑偵隊的楊若子。”
  
  “剛才已經有一位姓葉的警官詢問過我了。”少婦點了點頭,很有禮貌地回答,不過從她的語氣里可以感到一絲疲倦。
  
  原來葉蕭已經來過了,但楊若子還是想再詢問一下,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鍛煉,她柔聲道:“對不起,打擾你了。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再對我說一遍呢?”
  
  楊若子知道人們通常會很信任女警察。不出所料,少婦回答:“當然可以,我叫池翠。”
  
  “池小姐,是你最先發現死者的嗎?”
  
  “不,是我的兒子。”池翠停頓了一下,她看著楊若子的眼睛繼續說,“今天早上,我發現兒子不見了。然后,我來到樓道里找兒子,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奇怪的聲音?”
  
  “對,后來還聽到了我兒子的叫聲。我循著聲音直到頂樓,看到天台的門開著,我兒子站在天台中央,接著我就發現了那具屍體。”
  
  楊若子感到很奇怪:“你兒子為什么會跑到天台上去呢?”
  
  池翠搖著頭回答:“我也想知道這個原因。”
  
  “對不起,我能見見你兒子嗎?”
  
  池翠看起來面有難色,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同意了,她敲響了兒子的房門說:“小彌,你出來一下,有一個警察阿姨要見你。”
  
  門開了,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出現在了楊若子面前。她立刻注意到了小彌的眼睛,當她與小彌四目相對的時候,一股触電的感覺涌上了她的皮膚。她先讓自己鎮定下來,用柔和的聲音問:“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彌。”他細聲細氣地說。
  
  池翠在旁邊補充了一句:“他叫肖彌賽。”
  
  “肖彌賽?真是奇怪的名字,是彌塞亞的彌賽?”
  
  “對。”
  
  楊若子蹲下來對小彌說:“小彌,告訴阿姨,你為什么要天台上去?”
  
  “是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帶我上去的。”
  
  “小女孩?白衣服的?”
  
  池翠又說話了:“楊警官,你別聽小孩子胡說八道。我從來沒在這棟樓里見到過什么小女孩,這準是小彌自己亂編出來的。我們剛搬進來才一個星期,大概是小孩子對新的環境好奇,就跑到頂樓的天台上去了。”
  
  “也許是吧。”楊若子點了點頭。
  
  “不,是有一個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
  
  “小彌。”
  
  池翠把臉板了下來,小彌再也不敢說話了,他又乖乖地向房里走去。忽然,小彌轉過頭來,看著楊若子的眼睛說:“阿姨,你剛才不舒服嗎?”
  
  楊若子吃了一驚,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龐,她想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蒼白,被這小孩子看出來了。
  
  “小彌,你太不禮貌了。”年輕的母親教訓著他。
  
  但這六歲的孩子繼續說:“阿姨,你不應該隨地嘔吐。”
  
  楊若子想起了剛才在四樓過道里她彎腰嘔吐的情景。她真的被嚇了一跳,難道嘴角的臟東西沒擦干凈嗎?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一下子覺得非常尷尬。
  
  池翠生氣了,她抓住小彌身上的衣服,一把將他推到了小房間里,然后她歉意地說:“真對不起,這孩子就喜歡無中生有地胡說。”
  
  “不,你兒子沒有胡說。池小姐,謝謝你的配合,我告辭了。”
  
  楊若子急匆匆地從池翠家里出來,拿出紙巾重新擦了擦嘴角,還有額頭的汗珠。忽然,她聽到在三樓的走道里,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她緊張地回過頭來,在昏暗的光線里,看到了一張年輕男子的臉。他是葉蕭。
  
  “葉蕭,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遲到了。”
  
  楊若子低下了頭:“對不起。”
  
  “算了,這並不重要。跟我來吧。”葉蕭對她做了一個手勢,然后徑直向走廊的盡頭走去。楊若子跟在他后面,葉蕭推開了最盡頭的一扇房門,輕聲說:“進來吧。”
  
  “這是哪兒?”楊若子走到門口以后,向里張望著說。
  
  “死者的家。”葉蕭平靜地說。他把楊若子帶了進來,進門是一間寬敞的客廳,地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看起來已經好幾天沒人住了。他走到窗邊說:“我已經搞清楚死者的身份了。”
  
  “居然這么快?”
  
  他淡淡地笑了笑:“死者口袋里有他的身份證。他的名字叫卓越然,是一個專欄作家,生前就住在這間房子里。”
  
  楊若子環視了房間一圈后問道:“他的家人呢?”
  
  “我已經查過了,卓越然有一個妻子,還有一個女兒。一年前他的妻子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療養,現在他和讀小學一年級的女兒一起生活。”
  
  “他女兒呢?”
  
  葉蕭搖了搖頭:“不知道。剛才我已經聯系過他女兒就讀的小學了。學校說她十天前就沒來,一直沒辦法和她家里聯系上。”
  
  “這么說來,是父親死了,女兒也失蹤了?”
  
  “女兒是否失蹤還無法肯定。這還要通過死者的其他親友核實。”葉蕭走進了里面的房間說:“我剛才進來的時候,房門沒有鎖,是虛掩著的。不過,也有可能這里的走廊太陰暗,人們從來沒有注意過。”
  
  楊若子跟著葉蕭走進了里屋,她想起剛才樓道里的寂靜和死氣,便問道:“除了隔壁那對母子以外,這樓里還有別的居民嗎?”
  
  “好像二樓和底樓還有幾戶人家。四樓以上就不清楚了。”
  
  她注視著這間屋子,看起來應該是男主人的臥室,暀W掛著一對夫妻的照片。照片里的妻子穿著中式的衣服,靜若處子地坐著,顯得嫵媚動人。而照片里的丈夫戴著一副眼鏡,一雙漂亮的眼睛顯得溫文爾雅,楊若子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與天台上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聯系到一起。
  
  她繼續問道:“這棟樓是不是很奇怪?”
  
  “你是指這里的死氣沉沉?誰知道呢。記住,不要輕易下結論。”葉蕭戴著手套,走到臥室的書架前,邊看邊說:“剛才你詢問過隔壁的那對母子了?”
  
  “是的,他們一周前剛剛搬進來。而死者的死亡時間大約是在十天以前,所以他們與本案無關。不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過什么?”葉蕭緩緩回過頭來。
  
  “那個小男孩,你看到那個小男孩了嗎?”
  
  他點點頭說:“那孩子有一雙引人注目的眼睛,還有一個奇怪的名字。他說是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小女孩,把他給引上天台的。”
  
  “你信嗎?”楊若子看著他的眼睛。
  
  “也許是小孩子胡說,也許是童言無忌。”
  
  “我相信是后者。”
  
  “為什么相信?”
  
  她停頓了片刻之后說:“這是我的第六感告訴我的。”
  
  “辦案可不能依靠第六感。”
  
  葉蕭的眼睛盯著書架,他的目光落到了其中的幾本書上,並把它們抽了出來。
  
  “你在看什么?”楊若子走到他身邊,看到了他手里的幾本書,並把那些書名一一念了出來:“《病毒》、《詛咒》、《貓眼》、《神在看著你》?”
  
  她看到在最后一本《神在看著你》的封面上,有一個穿著黑色的風衣的男人,撐著一把黑傘,穿行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特別引人注意的是,封面上的男人是沒有頭顱的,脖頸上面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這是一張能夠讓人有可怕聯想的封面,她不願再看下去了,只感覺這四本書的作者都是同一個人。
  
  “沒什么。”葉蕭輕描淡寫地說,但從他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他正若有所思。
  
  “這里的空氣太悶了,我出去一下。”
  
  楊若子快步離開了這里,她聞到了一股陳腐的味道,她迫切地需要新鮮的空氣。當她走過門廳的時候,注意到了一張壓在玻璃台板下面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女孩。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副楚楚動人的樣子,非常討人喜歡,只是表情過於憂郁了。
  
  面對照片里的小女孩,楊若子卻突然呆住了。
  
  幾秒鐘以后,她神經質似的轉過頭來,睜大著眼睛看著這房間。瞬間她感到,照片里的這個小女孩,正躲在房間里的某個角落。她的眼前似乎出現了某個影子,在光和灰塵交織的空間里舞動著。楊若子緊張地環視著客廳四周,但卻見不到一個人影。她又沖進了衛生間,一股臭氣直沖她的鼻子。接著是廚房,沒有女主人的廚房顯得雜亂無章,但見不到人影。
  
  “你在找什么?”葉蕭出現在她面前。
  
  “不,那個小女孩,她就在這個房間里。”楊若子大聲地說。
  
  “我已經全部都檢查過了,這里沒有人。”
  
  楊若子不相信他,她搖了搖頭,推開了最后一間房門,這是小女孩的臥室。窗帘拉得死死的,房間里的光線非常暗,一張小木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你現在相信了吧?那個小女孩不在這里,她已經失蹤了。”葉蕭抓住了她的手臂,他不能讓楊若子這么亂闖而破坏了現場。
  
  她還是搖著頭,茫然地看著這房間。最后,楊若子的目光還是落在了梴Y的一張照片上。小女孩在照片里冷冷地看著她。
  
  “我知道了,她在空氣中。”




2007-9-1 06: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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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16節 一陣笛聲



時針接近六點了,夕陽洒在窗台上的一角,把池翠的臉也染上了金色。她向公司里請了一天假,就這樣在家里守著小彌。她生怕小彌會再跑出去,在哪個角落里再發現某些可怕的東西。
  
  早上發現天台上的那具屍體以后,她立刻就打110報警了。然后許多警察涌進了這棟樓,這棟樓里難得出現了一些人氣。整整一天,樓梯里總是傳來各種腳步聲,也許還有搬運屍體的聲音。把屍體從天台搬到底樓,一定會經過三樓走廊的,池翠不敢想象屍體是如何從她家門前過去的。
  
  從搬進來的那一天起,她就感到這棟樓里散發著一股詭異之氣。也許是在陰暗的環境中生活太久了,一開始她並沒有太在意,她更在乎的是這里低廉的租金,二室一廳的房子每月租金才五百元,這個低得離譜的價錢實在太有誘惑力了。現在池翠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這棟樓的租金會如此之低,因為幾乎沒有人敢住進來。但她已經預付了半年的房租和押金,如果現在退租的話損失就太大了,她只能再忍耐半年。每天清晨和傍晚,她進門和出門的時候,都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發出幽靈般的回音。而四周則見不到一個鄰居,偶爾會在晚上看到底樓和二樓有燈光亮起,但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里面住的人。似乎整棟樓里只有他們這一對母子存在,伴隨他們的是天台上的屍體,還有隱藏在陰暗樓道里的幽靈們。
  
  上午,已經有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先后來詢問過她了,她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他們。至於小彌,池翠不相信他所說的白衣女孩的故事,她認為那純屬小孩子的幻想,特別是像小彌這孩子。他從一出生就顯得與別的孩子不一樣,這不僅僅是他那雙重瞳般的眼睛,還有他的個性。他總是喜歡緊盯著別人的眼睛,讓別人感到很不舒服。池翠告訴過他很多次了,這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可他就是不改。他是個非常內向的孩子,還有自閉的傾向,池翠知道這不能怪小彌。別人的孩子都有父親,但小彌沒有,他生在一個殘缺的環境里,盡管池翠非常愛他,但她是不可能取代父親的角色的。所以,平時小彌的話很少,但他只要一開口,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出些讓人目瞪口呆的話。有時候池翠忘了什麼東西,小彌立刻就會提醒媽媽,並且輕而易舉地把丟失的東西找出來。池翠非常希望小彌和普通人一樣,但她覺得自己沒辦法控制小彌的怪異行為,或許是因為小彌有一個幽靈的父親。
  
  電視機里傳來動畫片的聲音,小彌正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他總喜歡聚精會神地看一樣東西。池翠不知道這對小孩子來說是好還是坏,她忽然對小彌說:“小彌,你真的看到了那個白衣服的小女孩?”
  
  小彌緩緩回過頭來,池翠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發紅,他嚶嚶地說:“媽媽你不相信?”
  
  “當然不相信。”她走到小彌跟前,看著他的眼睛說:“小彌,你不能再看電視了。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的眼睛。”
  
  小彌瞇起了眼睛,似乎有些難過,他伸出手揉了揉眼眶說:“媽媽,我怎麼看不清你的臉了?”
  
  “什麼?”池翠立刻緊張了起來,她緊抱著小彌問,“寶貝,你的眼睛又犯病了?”
  
  “我看到在你的臉上,還有另外一張臉。”他顯得很難受,使勁地揉著自己的眼眶。
  
  另外一張臉?池翠仿佛看到一個幽靈的幻影,正趴在自己身上看著她。
  
  鬼影?
  
  “不。”她猛地搖了搖頭,伸手擋住小彌的眼睛說:“閉上眼睛吧,小彌。你的眼睛又犯病了,過幾天媽媽就帶你去看病。”
  
  小彌閉著眼睛說:“我不去醫院,我害怕那個醫生。”
  
  “你是說莫醫生?他有什麼可怕的?我們不是已經去過很多次了嗎?”莫醫生是一個著名的眼科醫生,每個月池翠都會帶著小彌去他那里看眼睛。小彌雖然有一雙重瞳明眸,但卻有嚴重的重影症狀,他的眼睛經常會看到某些奇怪的東西。醫生說這是一種罕見的眼疾,只有在古代的文獻記錄中才能見到。
  
  “他不是好人。”接著小彌就不再說話了,他躺在沙發上,緊閉著眼睛。每次看到他這副樣子,池翠都很心疼,她輕柔地撫摸著兒子的臉龐,想減輕他的痛苦。
  
  突然,池翠聽到了一陣笛聲。
  
  她睜大了眼睛,吃驚地向窗外看去。悠揚的笛聲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忽隱忽現,讓人難以分辨聲音的來源。讓池翠感到意外的是,這笛聲與過去在夢中所聽到的不一樣,也不像七年前的那個夜晚。總之,她並沒有感到害怕,反而覺得這笛聲是如此優美。
  
  笛聲在夕陽中飄蕩著,池翠覺得這笛聲讓她緊張的肉體松弛了下來,她深呼吸了幾口,笛子的音符沿著她的鼻息貫穿了全身。許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沒有被笛聲嚇住,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絲竹音韻之美。為什麼那麼多年過去了,到現在才會有這感覺?她反而感到了某種酸楚。
  
  池翠看到小彌睜開了眼睛。他的表情似乎非常滿足,嘴角微微地翹起,好像正陶醉於這笛聲之中。小彌的眼睛又重新恢復了清澈,紅眼圈也漸漸消退了。
  
  “媽媽,我的眼睛又好了。”
  
  她扑到兒子身邊說:“你看清媽媽的臉了嗎?”
  
  “看得清清楚楚。”小彌微笑著說。
  
  池翠緊緊地抱住了兒子,然后閉上自己的眼睛。任由那遙遠的笛聲,把她和小彌帶入沉醉之中。
  
  黑暗的房間里,池翠均勻地呼吸著,她的身體微微起伏,顯示出誘人的線條。晚上九點,她就帶著小彌睡下了,平時小彌都是自己睡的,但今晚她特意摟著小彌入眠。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風吹拂到了池翠的臉上,那陣風冰涼徹骨,直滲入她的皮膚和肌肉,刺激著她的大腦皮層……
  
  她醒了。
  
  奇怪的風繼續触摸她的皮膚,一種模糊的意識從心底昇起,她感覺兩手空空的。一個可怕的念頭掠過了腦海,池翠猛睜開了眼睛,黑暗的房間里什麼都看不到,她一摸身邊少了一樣東西。
  
  小彌不見了。
  
  她緊張地從床上坐起來,一陣冷汗從后脊梁滲了出來。窗怎麼開了?她看到窗戶敞開著,一陣奇怪的風正吹進來,她明明記得自己臨睡前是把窗關好的。
  
  池翠走下床,把窗戶給關緊了。她輕輕地呼喚著小彌的名字,打開了全部的燈。小彌的房間里也是空的,他不在家里。早上池翠差點就要急死了,現在深更半夜兒子又不見了,她幾乎要絕望了。
  
  難道真的有那個白衣小女孩嗎?
  
  她不願多想了,穿上一件外套就沖了出去。在外邊的走廊里,她靜下心來側耳傾聽,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以外,池翠什麼都沒聽到。她還是像早上一樣,從三樓一口氣跑到六樓,在每一層樓面她都叫著小彌的名字。在黑暗的樓道里回蕩著她呼喚兒子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如果有誰聽到這回音,會以為她就是幽靈了。
  
  池翠沖上了天台,空曠的樓頂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遠處的幾棟大樓閃著燈光,在天台邊緣似乎還有一道白線,那就是早上發現屍體的位置。徹骨的寒風從天台上吹過,她不停地打著哆嗦。池翠大聲地呼喊著小彌,可她的聲音剛一出口,就被夜風吞沒了。
  
  幾滴熱辣辣的鼻血,從池翠的鼻孔里流了出來。瞬間,腦子里掠過了七年前在地鐵上與肖泉相遇的那個夜晚。
  
  她的頭緒已經亂了,隨手抹了抹鼻血,就離開了天台,又沿著樓梯一直跑到底樓,看起來小彌不在這棟樓里。池翠又跑到了樓外,借著昏暗的路燈,她快步向前面走去。她有一種預感,也許小彌就在這附近的某個角落里。前面是兩棟居民樓,她沿著當中的車道走著,輕聲地呼喚著小彌。
  
  忽然,池翠發現前面有一個影子晃動著。
  
  在路燈的照射下,那個影子離她越來越近。她逐漸看清了,那是一個小孩子的輪廓。
  
  “小彌!”
  
  她高聲地叫了起來,但那孩子似乎並沒有聽到,繼續向前走去。池翠跑到孩子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當她的手指触到孩子的瞬間,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感覺是如此陌生,立刻就讓她的心涼了半截。
  
  池翠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孩子的臉。他們面對著面,在清冷的路燈下,池翠終於看清楚了——他不是小彌。
  
  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她不認識這個孩子。池翠的表情完全凝固住了,不知道該怎樣才好。眼前的男孩大約八九歲的樣子,柔軟的頭發貼著頭皮,臉上長著一對丹鳳眼。但更讓池翠奇怪的是,這男孩的目光讓人感到害怕,似乎對池翠的存在視若無睹。
  
  “你是誰家的孩子?快點回家去吧。”
  
  池翠使勁搖著他說。但男孩並不說話,就連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對她茫然地搖了搖頭。
  
  正當池翠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陣詭異無比的笛聲。
  
  “咚——”
  
  奇怪的聲音從蘇醒的心底響起,仿佛朝一汪深潭里扔下一塊石頭,激起層層漣漪。模糊的意識漸漸清醒了起來,他輕輕地問自己這是什麼聲音?然后,他睜開了眼睛。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使勁地搖了搖頭,終於聽清了那是敲門聲。
  
  蘇醒打開了燈,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夜里十二點半了。他從床上下來,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后。他開始后悔自己沒有在門上裝貓眼。
  
  他作了一個深呼吸,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
  
  門外卻沒有人。
  
  蘇醒奇怪地看著外面,剛才自己明明聽到敲門聲的,難道真的是:半夜鬼敲門?
  
  突然,一雙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嚇得幾乎跳了起來,后退了一大步,才發現門口站著一個小男孩。男孩睜大著他那雙動人的眼睛,怔怔地看著蘇醒。
  
  “是你?”一看到那雙眼睛,蘇醒立刻就想起來了,“你叫小彌是嗎?”
  
  小彌點了點頭,他的目光顯得可憐。蘇醒將男孩拉進了房間。他打開電燈,柔和的燈光洒在小彌的額頭上,這男孩的樣子給蘇醒一種特別的感覺。他半蹲下來,摟著小彌的肩膀問:“你怎麼會來這里?”
  
  小彌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他細聲細氣地回答:“我來過這里。”
  
  “對,那晚你和你媽媽嚇了我一大跳。”蘇醒又看了看門外問道:“你媽媽呢?”
  
  男孩搖搖頭:“我是一個人來的。”
  
  “就你一個人?現在都深更半夜了。你這小孩怎麼晚上隨便亂跑呢?”
  
  “我想學笛子。”
  
  “笛子?”
  
  小彌翹起了嘴角說:“傍晚我聽到你的笛聲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吹的笛子?”
  
  “因為你是一個笛手。”
  
  “知道嗎?你的推理在邏輯上並不成立。”蘇醒看著小彌的眼睛,覺得這孩子難以捉摸,他點點頭說,“不過,你確實猜對了,傍晚我是吹過笛子,沒想到這笛聲能傳這麼遠,連你家也聽到了。”
  
  小彌坐到了蘇醒的椅子上,環視了這房間一圈,幽幽地說:“媽媽說她就是在這房子里長大的。”
  
  “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蘇醒搖了搖頭,“告訴我,昨天晚上你為什麼說我的笛子丟了?”
  
  “因為你告訴我了。”
  
  “我告訴過你嗎?”
  
  男孩肯定地點了點頭:“你當然告訴我了。”
  
  蘇醒不知道該怎樣理解他的話,只能對他無奈地笑了笑。他摸了摸小彌的頭問:“你今年幾歲了?”
  
  “六歲。”
  
  “能背出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嗎?”
  
  小彌點點頭,立刻把電話號碼報了出來。蘇醒記下了這個號碼,說:“好了,現在我給你媽媽打電話。她如果發現你半夜不在家,一定會急坏的。”
  
  然而,那邊的電話鈴響了很久,卻始終都沒有人接。他放下了電話,問小彌:“今晚你媽媽在家嗎?”
  
  “她在家。”
  
  “那好,我現在送你回去。”
  
  蘇醒牽著男孩的手走到了門口,小彌輕聲地說:“叔叔,你要答應我。”
  
  “答應什麼?教你吹笛子嗎?”他把小彌帶出來,然后鎖好了門說,“好,我答應你。不過你先得回到你媽媽身邊。”
  
  他帶著小彌走到了小巷中,深夜的風讓他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一邊走一邊問:“小彌你冷嗎?”
  
  “我不冷。”小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說:“今天早上,我發現了一個死人。”
  
  “你這孩子怎麼總是亂說話。”
  
  “不,我真的看到了,就在我們大樓的天台上。我媽媽打了電話,然后就來了許多警察叔叔,他們還問了我和媽媽很多話。”
  
  蘇醒有些將信將疑了:“真的?”
  
  “我從來不說謊的。我聽警察對媽媽說,那個死人過去就住在我們隔壁。”
  
  “什麼?”他立刻怔住了,停下腳步來盯著男孩的眼睛說:“小彌,這種事情可不能亂說的。”
  
  “我沒亂說。警察說那個死人叫卓越然。”
  
  “卓越然?”
  
  蘇醒一下呆住了,深夜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仿佛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龐。





第17節 打110   



 她又回到了死寂的樓道里,昏暗的燈泡晃動著,池翠的臉在光影中時隱時現。她打開了自家的房門,沒有找到小彌,她感到渾身冰涼,血液都凝固在了血管中。她看了看表,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必須要報警。
  
  池翠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撥通了110電話。她說六歲的兒子失蹤了,並把自己的地址報給了110台,他們很快就會來的。放下電話以后,她似乎虛脫一般,仰頭靠在門上,整個人像是落在了冰水中。
  
  忽然,她聽到了門外一陣腳步聲,這聲音讓她的心跳又加速了。不一會兒,門鈴響了。
  
  她發瘋似地打開了房門,見到了蘇醒的臉。
  
  “媽媽。”小彌從蘇醒的手里掙脫出來,扑進母親的懷中。
  
  池翠緊緊地摟著兒子,后退了一大步,然后警覺地問道:“小彌怎麼會在你那里?”
  
  蘇醒的臉色非常差,幾分鐘前小彌的話使他心情沉重起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池翠,只是盯著小彌的眼睛。小彌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說話了:“媽媽,是我自己去找他的。”
  
  “你瘋了嗎?三更半夜地跑出去找一個陌生人。”
  
  蘇醒聽了這話覺得有些不自在。但小彌依然平靜地回答:“因為我想學笛子。”
  
  “學笛子?”她又抬起頭看了看蘇醒,嘴里喃喃自語,“瘋了,你們全都瘋了,我也快瘋了。小彌,你知道媽媽多擔心你嗎?”
  
  小彌到底還是個六歲的孩子,看到媽媽發火的樣子也有些害怕了:“媽媽對不起,小彌知道錯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池翠摟著兒子,忍不住淚水竟涌了出來。她知道當著陌生男人的面流眼淚是非常失態的,但她實在無法控制住自己。
  
  看到這一幕,蘇醒尷尬地說:“我走了。”
  
  “請等一等。”她突然叫住了他,池翠抬起頭抹了抹眼淚,說道:“謝謝你送小彌回家。”
  
  他微微笑了笑:“沒關系,你兒子很聰明。不過你應該管住他,別讓他在半夜里出來。”
  
  “作為母親,這是我的失職。”她點了點頭,臉上還有著明顯的淚痕,忽然她又問道:“請問你剛才吹過笛子嗎?”
  
  “剛才?”
  
  “對,大約十分鐘以前。”
  
  蘇醒搖了搖頭:“不,十分鐘以前我還在睡覺,然后就被你兒子的敲門聲驚醒了。今天我只在傍晚六點的時候,吹過二十分鐘的笛子。”
  
  “那笛聲又是誰吹的呢?”池翠困惑地搖了搖頭。
  
  “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
  
  蘇醒的目光突然向旁邊瞄了瞄,在三樓走廊的盡頭,那扇房門沉浸在黑暗之中,他沒辦法看清。他嘆了一口氣說:“那麼,我就告辭了。”
  
  “非常感謝你,再見。”
  
  蘇醒快步離開了這里,他的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了樓道里。池翠關上了門,緊緊摟著小彌一言不發,現在她終於可以暢暢快快地哭出來了。她只覺得這是命運對她的懲罰,沒有一個人能夠抗拒。
  
  幾分鐘以后,門鈴又響了。這回池翠小心地打開了房門,卻看到兩個高大的警察站在門外。
  
  “是你打110報警的?”
  
  池翠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反應過來了,她尷尬地笑了笑說:“是我打的電話。非常對不起,我已經找到我兒子了。”
  
  “你說你兒子失蹤了?”
  
  “是的,在二十分鐘以前,現在他又回來了。小孩子在半夜里亂跑,給你們添麻煩了。”她把小彌帶到門前,給警察看了看。
  
  “沒事就好,以后要把孩子看緊了。再見。”警察揮了揮手,迅速離開了這里。
  
  池翠又吐出了一口長氣,她重新把門關好,抱起小彌回到了臥室里的床上。她實在太累了,躺下不到半分鐘就睡著了。
  
  在昏睡過去以前,兩行淚水從她的眼角緩緩滑落。
  
  “屍檢報告出來了。”
  
  葉蕭快步走到辦公室里說,他看到楊若子正呆呆地站在窗前,對他的話完全沒有反應。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楊若子背后,然后輕輕拍了她一下。
  
  她立刻就跳了起來,臉上刷白刷白的,就差沒叫出來了。葉蕭趕緊后退了一步問:“你沒事吧?”
  
  “我——”楊若子茫然地看著他,這才明白過來,她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走神了。”
  
  葉蕭走到她剛才站的地方說:“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昨天的那個小男孩——”她忽然打住了,神色又恢復了正常,“你前面對我說什麼?”
  
  “卓越然的屍檢報告出來了,死亡時間大約在十天以前,死因是腦動脈血管破裂。沒有外傷或者中毒的跡象,暫時可以定為自然死亡。”
  
  “腦動脈血管破裂?可為什麼會七竅流血呢?”楊若子搖著頭說,“還有,為什麼屍體會在天台上?有挪動過的痕跡嗎?”
  
  “沒有挪動過的痕跡,他就是死在天台上的。確實很奇怪,我查過卓越然的醫院記錄了。兩個月前他還參加過一次體檢,檢查結果完全正常。一般來說,腦動脈血管破裂死亡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有高血脂、高血壓、腦梗塞等心腦血管方面的疾病。而卓越然才三十五歲,也沒有這些疾病。”
  
  “死者的女兒還沒有消息嗎?”
  
  “我查過了,沒有她的消息,已經把她作為失蹤立案了。”
  
  楊若子咬著牙齒想了想,突然問道:“那失蹤的女孩叫什麼名字?”
  
  “卓紫紫。”
  
  “紫紫?她竟然叫紫紫。”她的雙眉緊緊擰在了一起,粲興爬?br>  
  “有什麼不對嗎?”
  
  楊若子緊張地搖了搖頭:“不——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如果卓越然真是自然死亡的話,他的女兒不應該失蹤的。如果是起謀殺案的話,那問題就復雜多了。”
  
  “分析得不錯。”葉蕭的目光又投向了窗外。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嘴巴里喃喃地念著幾個字。楊若子悄悄地靠近了他,才依稀聽到他好像在念著:“失蹤。”
  
  “失蹤?”
  
  “對,也許失蹤就是其中的關鍵。楊若子,幫我查一查最近幾天的失蹤報案。”
  
  “沒問題。”楊若子坐到了電腦面前,忽然又回過頭來說:“葉蕭,下次叫我若子就好了。”
  
  葉蕭眉頭聳了聳說:“好的,若子。”
  
  楊若子進入公安局內部電腦系統,查詢了最近所有的失蹤報案,很快她就發現了一些情況,“葉蕭,你快過來看看。”
  
  她指著電腦屏幕說:“瞧,幾天前有一個叫張名的人報案,說他的兒子張小盼在家里失蹤了,至今仍下落不明。”
  
  “這個我知道,看下一個。”
  
  楊若子又點了幾下鼠標說:“你看這一個,今天早上有一對童姓夫婦報案,他們清晨起床以后發現,九歲的兒子童家樂在家里失蹤了。真是奇怪,這個孩子失蹤的情況和剛才的張小盼完全相同,也是一夜過去以后,就發現孩子不見了。你再看這家人的地址,與卓越然家那棟樓在同一條路上,距離應該很近的。”
  
  葉蕭點了點頭說:“也許這不是巧合。再查一查最近幾天110報警系統里,有沒有失蹤案的報警記錄。”
  
  “看,昨天子夜,也就是今天凌晨零點四十分,有一個叫池翠的女人報警說她兒子不見了——”楊若子忽然停住了,她忍不住說了出來:“天哪,是她嗎?”
  
  “別緊張,先看看她的地址對不對。噢,沒錯,就是這個池翠,發現卓越然屍體的女人,而且還住在卓越然家的隔壁。”
  
  楊若子繼續按照電腦顯示的念下去:“當警察及時趕到她家時,卻發現她的兒子已經自己回來了,所以警察就撤退了。”
  
  “卓紫紫、張小盼、童家樂,這些孩子都神祕地失蹤了。”
  
  “還有那個有著奇怪名字的小男孩也差點失蹤。”
  
  “我記得他好像叫——”葉蕭想了想,“肖彌賽。”
  
  楊若子從電腦前站了起來,徑直向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兒?”葉蕭在她身后問道。
  
  “我去找肖彌賽和他的母親談談。”
  
  話音未落,她已走出了辦公室。葉蕭走到門口,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中。
  
  剛從局里出來,天上就飄起了雨絲,楊若子開著葉蕭那輛車行駛在雨中。當她抵達那棟灰色樓房時,雨已經越下越大了,刮雨器不停地打著,水花高高地飛濺起來。她沒有立刻下車,而是在車里呆呆地坐著。透過被雨水覆蓋的玻璃看出去,眼前的樓房變得一片模糊,仿佛一幅畫被浸入了水中,所有的顏色都融化在了一起。
  
  楊若子面對這棟樓的時候,腦子里不斷閃過一些奇怪的東西,這種感覺讓她的意識變得模糊,甚至有些昏昏欲睡。她趕緊讓自己振作起精神,飛快地從車子里跳出來,頂著雨跑進了樓里。在走過底樓的時候,楊若子忍不住又有了那種感覺,她不想在昏暗的樓道里停留,快步跑上三樓,按響了池翠家的門鈴。
  
  門很快就打開了,她看到了池翠那張略帶疲倦的臉。也許是楊若子沒有穿警服的原因,池翠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盡管顯得很意外,但還是非常客氣地把她請了進來。
  
  “不好意思,又來麻煩你了。”雖然當了警官,可她說話還是少不了女孩子的客氣。
  
  “昨天不是都說過了嗎?”
  
  “啊,還有其他一些事。”楊若子向里張望了一下說,“請問你兒子呢?”
  
  池翠顯得不太情願地叫了一聲:“小彌。”
  
  楊若子很快就看到那張小臉從門后伸了出來,小彌先把頭探出來看了看她,然后才走到客廳里。她對這男孩的眼睛有著深刻的印象,她對池翠說:“你真有福氣,有一個漂亮的兒子,尤其是他的眼睛。”
  
  “不,其實他的眼睛很不好。”
  
  “他眼睛有病嗎?”
  
  “你來就是為了問這個?”
  
  楊若子能聽出池翠問話里隱藏著的警惕,她暗想池翠為什麼要忌諱別人提有關她兒子的問題呢?她又看了一眼小彌的眼睛,總覺得這對母子給人印象非常奇怪。她忽然問池翠:“對不起,怎麼沒見到過你的先生?”
  
  “我沒有先生。”
  
  池翠冷冷地回答,她說完眼睛就朝別處看去。
  
  “哦,原來是這樣——”楊若子本來還想問下去,但轉念一想就打住了,她猜池翠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於是她便轉移了話題:“其實,我這次來主要想探問下你在今天凌晨零點四十分曾經打過110報警電話的事,對嗎?”
  
  “是的,我半夜醒來發現兒子不見了,於是就打了110電話報警,但我剛打完電話,兒子又被人送回來了。”
  
  “是誰送回來的?”
  
  “住在這附近的一個人。小彌半夜里自己跑到那個人家里去了,那個人又把小彌送回來了。”
  
  “請問他是什麼人?小彌為什麼半夜里要過去呢?”
  
  池翠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吹笛子的。小彌半夜里過去是因為想學笛子。”
  
  楊若子越來越覺得奇怪,她問道:“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住在哪里?”
  
  “你們為什麼總是刨根問底?”但池翠的語氣又軟了下來,她覺得這樣只會引起警察不必要的懷疑,“其實,我對他一無所知,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只因為他住在我小時候住過的房子里,所以才陰差陽錯地認識了,那僅僅是幾天前的事。”
  
  然后,她把蘇醒和他現在的地址都告訴了楊若子。
  
  楊若子記下來之后,看了看男孩的臉說:“小彌,下次可不能半夜里亂跑了。”
  
  小彌的眼睛眨了眨,剛要說話就聽到媽媽的聲音:“快回房間里去。”
  
  看著小男孩不太情願地回到房里以后,楊若子忍不住說了句:“你兒子的臉色太蒼白了,你不應該把他關在家里。”
  
  “你永遠都不會理解的。”池翠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我很害怕會失去他。”
  
  楊若子沉默了,她想也許將來自己做了母親以后,就會理解池翠了。就當她要說再見的時候,池翠忽然說:“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事?”
  
  “昨天晚上,當我發現小彌不見了以后,我曾經出去找過他。我沒有找到小彌,卻發現了另外一個小男孩。”池翠顯得非常緊張,每說一個字都小心翼翼的,“那孩子像著了魔似的,一直向前走去。突然,我聽到了笛聲。”
  
  “半夜里聽到笛聲?”
  
  “是的,我立刻就嚇坏了,眼睜睜看著那孩子消失在夜色中。現在想來有些后怕,當時深更半夜的,不知道那孩子后來怎麼樣了。”
  
  “然后你就回到家,打110報警了?”
  
  池翠的表情顯得有些內疚,她微微點了點頭。
  
  “還記得那男孩的模樣嗎?”
  
  “八九歲的樣子,比小彌高一些胖一些。當時是半夜里,我只能看清個大概。”
  
  “還能形容一下你半夜里聽到的笛聲嗎?”
  
  池翠閉起眼睛想了很久,最后她緩緩地吐出了四個字:“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楊若子心里猛然一顫,她一聲不響地看著池翠的眼睛,心里涌上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突然,她聽到窗外似乎有某種細微的聲音。她緊張地向外看去,卻發現是雨點敲打玻璃所發出的奇異聲響。
  
  


第18節 人的眼球也是透明的



這是一支中等長度的梆笛,在柔和的日光燈下,表面發出幽暗的反光。當笛聲悠悠地停下以后,蘇醒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把笛子放下。他又想起了在民樂團里的時光,他曾經是個非常優秀的笛手,每次參加演出他都會吹響這支笛子。他對它了如指掌,熟悉它的每一個吹孔,就像熟悉自己的眼睛。蘇醒閉上了眼睛,輕聲念出了刻在笛管上端的兩行草書:“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雖然嘴里念著詩,可腦子里卻總是晃動著那個小男孩的影子。蘇醒覺得那對母子有種幽靈般的氣質,時而讓人浮想聯翩,時而讓人望而卻步。
  
  突然,電話鈴響了。他接起電話,聽到了一個柔和的女聲:“是蘇醒嗎?我是池翠。”
  
  蘇醒立刻就聽出了她的聲音,他有些緊張地問:“你就是小彌的媽媽吧?”
  
  “是我。”
  
  “請問有什麼事嗎?”
  
  池翠停頓了一會兒說:“是關於小彌學笛子的事。”
  
  “你不是不同意嗎?”
  
  “不……我已經改變主意了。”
  
  蘇醒先是一愣,然后想了想說:“你剛才聽到我吹的笛子了?”
  
  電話那頭只有池翠輕微的呼吸聲,她沒有回答。
  
  “池翠,你在聽嗎?”
  
  “我在聽。”她顯得有些緊張。
  
  “好的,聽我說,我願意教小彌吹笛子。告訴我,從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池翠的聲音越來越輕,“你看行嗎?”
  
  蘇醒看了看時間后回答:“沒問題,我馬上就到。”
  
  電話掛斷以后,他從抽屜里翻出了一支小笛子,這是他小時候用過的。他又找出了幾本笛子的教科書和曲集,再帶上他常用的笛子就出門了。
  
  幾分鐘后,蘇醒到了池翠家里。三樓的走廊依然還是那副樣子,他在池翠的門前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然后才按響了門鈴。很快,池翠為他打開了房門,她似乎化了淡淡的妝,彬彬有禮地向蘇醒點了點頭。
  
  走進客廳,蘇醒看到小彌也正襟危坐著。池翠給他倒了水,但卻沒有說話,房間里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好不容易才由蘇醒打破了沉默,他對池翠說:“你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對不起,昨晚我實在太失禮了。你把小彌送了回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她看了看蘇醒的眼睛,立刻又低下頭說:“你問我為什麼改變主意?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剛才心里突然萌發這個念頭,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是因為我的笛聲?”
  
  “我不知道。有許多事情並不需要理由,你說呢?”
  
  蘇醒不明白池翠的話什麼意思,他的目光忽然移到了小彌臉上。只見那重瞳般的眼睛對他眨了眨,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是的,就像我與小彌的相遇,也許真是一種緣分。小彌,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好的。”小彌微微笑了起來。
  
  池翠摸了摸小彌的頭說:“這孩子已經很久沒笑過了。”
  
  “那我真榮幸。”蘇醒回答。
  
  “你知道嗎?他已經在窗口盼望了整整一天了,就是為了等你的笛聲吹響。當你的笛聲傳來時,他就完全沉浸在其中了,我無法形容他當時的表情。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害怕,但我知道他非常陶醉,他從你的笛聲中得到了快樂。也許在冥冥之中,他和笛子真的有緣。”
  
  說話的瞬間,池翠的腦子里忽然掠過了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在那神祕笛聲飄揚之夜,她和肖泉度過了一個錯誤的夜晚,從此小彌就在她的腹中生根了。這是一種宿命嗎?池翠看著小彌的眼睛,心中隱隱作痛。
  
  “真的嗎?他也許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男人。”蘇醒摸了摸小彌的臉說。
  
  小彌伸出手撫摸著蘇醒帶來的笛子,用那細嫩的童聲說:“我想我們能夠開始了。”
  
  池翠也向蘇醒點頭示意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把笛子舉到小彌的面前說:“首先,讓我們來認識一下笛子。中國笛子又名‘橫吹’,通常由竹子做的。正如你現在看到的,它有一個吹孔、一個膜孔和六個音孔,此外還有前后出音孔。笛膜一般用蘆葦杆的內膜制成。”
  
  “它看上去就像人的眼球。”小彌指著笛膜說。
  
  “像眼球?不,笛膜是透明的。”
  
  “人的眼球也是透明的。”
  
  池翠突然打斷了小彌的話:“別亂說,人的眼球當然是有顏色的,大多數人的眼睛是黑的,還有些人是藍色或棕色的眼球。”
  
  蘇醒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對小孩子的話如此緊張,他繼續說:“過去傳說是西漢張騫出使西域時把笛子傳入中國,但事實上早在七千年前中國就出現了笛子。浙江河姆渡遺址就出土過骨哨和骨笛。湖北曾侯乙墓和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都出土過橫吹。唐朝是竹笛的興旺時期,出現了許多著名的演奏家,如李暮、孫夢秀、尤承恩、許雲封等一代名家。”
  
  “蘇醒,小彌只有六歲,他連漢字都認識不多,更別提中國曆史了。”池翠提醒了他。
  
  “哦,對不起。”
  
  小彌把笛子拿到自己的手里說:“沒關系,我能聽懂。現在我想知道,怎麼才能把它吹響呢?”
  
  蘇醒拿出了那支小笛子,放到唇邊示範著吹了1234567七個音。
  
  “能給我試試嗎?”小彌從蘇醒手里接過了這支小笛子,照著他剛才的姿勢和動作,把笛孔放到唇邊,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把氣吹了出來。
  
  小彌左手的三只手指按住笛孔,輕巧地翹起右手的手指。於是,從笛管里清晰地傳出了“1”這個音。
  
  蘇醒感到很驚訝,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學笛子的時候,足足用了二十分鐘才吹出了第一個音。緊接著,小彌又吹出了從2到7的六個音符,池翠和蘇醒都呆呆地看著小彌,覺得這有些不可思議。
  
  更不可思議的還在后面:小彌在吹出了七個音之后,居然自己又吹出了一個曲子!他按著笛孔的六根手指不停地翻飛著,一支有著詭異旋律的短曲,就從這六歲男孩的指間流了出來。
  
  蘇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著眼睛看著小彌。雖然他從沒聽過這支曲子,但這確實是一支完整的笛子曲,就算它比較簡單和短促,也足夠嚇人一跳的了。池翠則感到了一種恐懼,她用手捂住了耳朵,閉起了眼睛。她覺得小彌吹的曲子不是人間所能有的,她甚至聯想到了肖泉述說過的,那個“重陽之約”故事中的神祕笛子。
  
  “你學過笛子?”蘇醒問小彌
  
  “不,這是我第一次摸到笛子。”
  
  “那剛才的曲子是怎麼回事?”
  
  小彌放下了笛子,一臉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的嘴唇一貼到笛孔上,我的耳邊,就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就是笛聲,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於是,我的手指就自己跳了起來,把我聽到的奇怪笛聲吹了出來。”
  
  “住嘴——”池翠立刻打斷了兒子的話,她對小彌的話顯得非常不安,她訓斥著兒子說,“你的妄想病又犯了。”
  
  “別這樣,你會嚇住小彌的。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天賦和靈感。”蘇醒不明白池翠為什麼會如此恐懼,他對男孩說:“來,把你的手伸過來看看。”
  
  小彌伸出了那雙修長白嫩的小手。蘇醒輕柔地撫摸著男孩的十根手指,贊嘆著說:“你天生就是吹笛子的料。”
  
  “行了,今天就到這里為止吧。”池翠忽然說話了。
  
  蘇醒看著她沉悶的表情,擔心池翠又改變主意不讓小彌學笛了,他搶先問道:“那我什麼時候再來?”
  
  池翠在心中重新考慮這個問題,她猶豫地看了看小彌,兒子眼中的重瞳向她投來期待的目光,最后她點了點頭說:“下星期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非常好,否則,你也許會扼殺一個天才。”
  
  “不過。”她的聲音又放了很低,“我經濟條件不太寬裕。我知道現在的孩子學一門樂器是很花錢的,我想學費能不能便宜一些——”
  
  “我不收你錢。”蘇醒脫口而出。
  
  她忙搖著頭說:“不,你應該拿報酬的。”
  
  “既然小彌和笛子有緣,我很樂意盡義務了。”他又摸了摸小彌的頭說:“小笛子就留在你這里,記住要聽媽媽的話,晚上不要到處亂跑。我走了。”
  
  他對池翠點了點頭,然后轉身打開了房門,這時候他聽到了池翠的聲音:“蘇醒——”
  
  蘇醒轉過頭來,怔怔地看著她。池翠緊緊摟著兒子,她的臉頰又恢復了一些血色。
  
  “謝謝你能來。”她停頓了許久,才說出這句話來。
  
  “再見。”
  
  他關上了房門,走到了昏暗的走廊里。
  
  忽然,蘇醒似乎聽到從樓梯底下傳來某種細微的聲音。他的心跳又快了起來,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他又回頭看了看走廊盡頭的那扇房門,但卻一點都看不清楚。他越來越緊張,以至於不敢走下樓梯一步,反而躲進了一個陰暗的角落里。他屏住呼吸靜靜地站著,小心地觀察著前面燈光能照射到的地方。
  
  果然,一個影子出現在洒著淡淡燈光的地面上。
  
  蘇醒的心里一蕩,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發出聲音。在陰影中他睜大了眼睛,看到那小小的影子正離他越來越近。他漸漸看清了,那是一個小孩的影子,以一種奇特的姿勢走上樓梯。
  
  終於,那孩子走到了他的面前,昏暗的燈光照射在孩子的身上,顯露出了一身白色的長裙。白衣服的小女孩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懼,瞳孔在黑暗中放大開來,他幾乎看清了那白色的裙擺下隱藏著的腳尖,正無聲無息地踏上三樓的走廊。
  
  紫紫?蘇醒在心底默默地念出了一個小女孩的名字。
  
  剎那間,他只覺得眼前閃過了一張小女孩的臉,那張臉映著幽幽的反光一掠而過。
  
  她實在太快了,如果把人的眼睛比為攝像機鏡頭的話,那麼剛才就好像有一張臉突然擋住了鏡頭,但瞬間又從鏡頭前消失了。
  
  蘇醒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要不是整個身體都躲在黑暗之中,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眼前已經見不到小女孩的影子了,他終於大著膽子走出陰影,在走廊里環視了一圈,卻發現走廊盡頭的那扇房門已經打開了。
  
  太奇怪了,他記得自己剛才明明看不清那扇門的。但現在他確實看到了,而且房門還是打開著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剛才小女孩走進了那扇房門。
  
  蘇醒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門前。他不停地顫抖著,他已經聽說了這間房子主人的死訊。房門對他敞開著,就像是那個夜晚無比的誘惑,他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伏在他耳邊說:進去吧,有人在等著你。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邁動了雙腿——
  
  突然,他感到有一只冰涼的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老天!”
  
  蘇醒聽到了自己喉嚨里發出的怪音,冷汗瞬間就從他的后背心冒了出來,他條件反射地跳了起來,然后回過頭來看到了眼前的黑影。
  
  那個黑影微微一顫,向后退了一大步。蘇醒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立刻追了上去,卻聽到一個驚恐的女聲:“你是誰?”
  
  在昏暗的燈光下,蘇醒終於看清了那個影子的真面目——池翠。
  
  “怎麼是你?”
  
  “我也想問你呢。我剛才聽到外面有奇怪的腳步聲,就出來看一看。”
  
  蘇醒這才如釋重負般地吐出了一口長氣:“你差點嚇死我。”
  
  “你為什麼還不走?”
  
  “因為我看到后面那扇房門開了。”
  
  池翠把頭伸了伸,向蘇醒身后看去,說:“我怎麼看不出來。”
  
  蘇醒轉身走到那扇門前,卻發現眼前的房門分明是關著的。他又用手推了推,房門牢牢地鎖著,里面毫無動靜。
  
  “可我剛才明明看到——”他的話說到一半又咽了下去,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那扇門就像是一雙無時不在的眼睛,他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個動作,都逃不過它。蘇醒又退到了池翠身邊說:“對不起,我打擾你了。”
  
  “告訴你,這房子里沒有人。幾天前我在天台上,發現了住在這間房里的男人的屍體。”
  
  蘇醒著急地問:“那紫紫呢?”
  
  “誰是紫紫?”池翠一臉困惑。
  
  他揮一揮手說:“算了吧,我走了。”
  
  “蘇醒,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他走到樓梯口,冷冷地看著池翠說:“池翠,你一定要小心。看住你兒子,不要讓他晚上亂跑。”
  
  “小心什麼?”
  
  蘇醒緩緩吐出了三個字:“鬼孩子。”
  


第19節 怪僻



在柔和的白色燈光下,三張照片平鋪在桌子上,分別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中第一個失蹤的應該是八歲的女孩卓紫紫;第二個是十歲的張小盼;第三個是九歲的童家樂。
  
  葉蕭瞇著眼睛,右手托著下巴,呆呆地盯著桌子上的三張照片。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始終都保持著這個姿勢。現在,他看著那個叫卓紫紫的女孩的照片。這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有一雙楚楚可人的眼睛。從照片上看,她唯一的缺憾就是臉色太蒼白了,給人以貧血的感覺。與那兩個男孩相比,卓紫紫更為不幸,她的父親離奇地暴死,屍體在樓頂的天台上晒了十天。她身上有更多的謎團沒有搞清楚,最關鍵的問題是,她的失蹤和她父親的死究竟是什麼關系呢?
  
  葉蕭下午已經去過童家了,了解到昨晚的情況,竟然和張小盼的失蹤如出一轍。而楊若子回局以后,也把從池翠那里打聽到的情況告訴了他。經過分析,基本上可以確定池翠昨晚所見到的小男孩,就是失蹤的童家樂。這樣至少可以肯定,失蹤的孩子不是被暴力綁走的,而是自己離開家的。他們去了哪兒?現在是死是活?一切都在迷霧之中。
  
  他閉起了眼睛,沒由來地想起了新來的助手楊若子。這是他第一次和年輕的女警察搭檔,雖然他在局里是出了名的少年老成,但還是有些不習慣。當他見到楊若子的時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雪兒,這讓他的心里隱隱有些不安。所以,他故意顯得有些冷淡,既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權威,也為了排除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他總覺得楊若子的眼睛里藏著什麼東西,就像今天她走神以后,突然被葉蕭嚇了一跳的恐懼神情,這不是一個警察應該有的表現。當然,她只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面臨著別人所沒有的特殊壓力。
  
  葉蕭的思緒越來越亂,腦子里有一些閃光的碎片飛來飛去。就當他感到自己要沉入深淵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
  
  他猛然睜開眼睛,清醒了許多,立刻跑過去打開了房門。門外站著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人,葉蕭好不容易才認出來,原來是隔壁的張名。
  
  “葉警官,我想和你談談。”
  
  “進來吧。”葉蕭把他迎進了房間,上下打量著他說,“張名,幾天不見,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張名的頭發亂如稻草,眼圈發黑,面色枯黃,看起來就像是個活僵屍。他緩緩地坐下,對葉蕭說:“等你做了父親以后,就會理解我現在的處境了。”
  
  “很遺憾,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關於你兒子的線索。”
  
  “這我知道,否則我也不會每晚都在外面游蕩了。”
  
  “怪不得這兩天沒見到你。”他給張名倒了一杯水說,“不過,像你這樣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而且你工作怎麼辦?”
  
  “我已經請了長假。”
  
  葉蕭點了點頭,他想果然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張名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在我小的時候,我的父母不斷地告誡著我天一黑就不能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睡覺前要把門窗關死。這對我們家來說,就好像是某種不可侵犯的戒律,在我父親死后依然嚴格地遵循著。就算是在最炎熱的夏天,我們家也都是緊閉著門窗,拉著厚厚的窗帘睡覺,那時候既沒有電風扇也沒有空調,記得有幾次我都差點中暑。”
  
  “你們家有遺傳的怪僻?”
  
  “不,你聽我說。在五十多年前,我的父親還是一個少年,那時候他和三個兄弟姐妹住在一起。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他躺在床上聽到遠方傳來笛子的聲音。第二天醒來,才發現他六歲的弟弟已經不見了。原來還以為弟弟很快就會回來,但沒想到第二天晚上,人們又聽到了那奇怪的笛聲。於是,我父親十二歲的哥哥也從家里神祕地消失了。第三天晚上,笛聲再度響起,他八歲的妹妹也失蹤了。”
  
  “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張名點點頭,就像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別以為我父親在嚇唬小孩子,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當時住在這附近的許多人家,都發生了這樣的悲劇。這就是夜半笛聲的傳說,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對這附近的老居民做一些調查。”
  
  “夜半笛聲?”葉蕭的腦子里又開始嗡嗡作響了,他竭力讓自己清醒下來,說:“那笛聲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你聽說過‘花衣笛手’的故事嗎?”
  
  葉蕭想了想說:“你說的就是那個歐洲的民間故事吧?”
  
  “沒錯。在七百年前,德國有一座叫哈默林的小城。當時鼠疫猖獗,全城人都處於危險之中。有一天,一個身著花衣、手拿風笛的陌生人來到該城,聲稱能滅鼠除災。人們允諾如能滅鼠,必將重金酬謝。花衣笛手吹響了風笛,在神奇的笛聲中,成千上萬的老鼠應聲出洞,隨著笛聲跳入威悉河中淹死了。整個城市得救了,但人們卻背棄了諾言,不肯酬謝花衣笛手。於是,花衣笛手再次吹響魔笛,一百多名中了魔的孩子隨他出走而消失在山中。從此,人們把花衣笛手視若神明,規定在每年的7月舉行花衣笛手節。”張名一口氣說了那麼多,那感覺卻是越說越興奮。其實,葉蕭曾經在一本介紹歐洲的旅游指南上看到過這個故事。
  
  “你的意思是說,在中國也發生過花衣笛手的故事?”
  
  “沒錯。”張名的眼睛里放出一種可怕的光芒,他抓住葉蕭的雙手說:“那個惡魔就是花衣笛手,他像個幽靈一樣,不,他就是一個幽靈。在五十多年前他游蕩到了東方,走進這座城市。就在那三個恐怖的夏夜,花衣笛手用邪惡的笛聲,帶走了許多無辜的孩子。”
  
  葉蕭忽然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他扑到窗前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窗外正夜色沉沉,房間里那個處於極度恐懼中的男人,正在對他述說一個離奇的神祕故事,這本身就可以寫進愛倫·坡的小說了,他趴在窗前說:“你認為花衣笛手又回來了?”
  
  “對,惡魔又從地下回來了,他吹著邪惡的笛子,讓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
  
  “就這些嗎?”葉蕭不想再聽下去了。
  
  “不,還有一個與夜半笛聲有關的傳說,你想聽嗎?”張名不待葉蕭回答,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雖然,花衣笛手早已銷聲匿跡了,但這里的夜晚依然令人恐懼。”
  
  “為什麼?”
  
  張名緩緩地回答:“因為鬼孩子。”
  
  “鬼孩子?”
  
  “沒錯。在漆黑的深夜里,有一個小孩子的背影,徘徊在清冷無人的街道上和小巷中。那個孩子具有一種誘惑力,會使你不知不覺中對他產生好感,然后你會跟著他走,最后你就消失在了黑夜的深處。鬼孩子就住在這附近的一棟舊房子里,沒有人敢靠近那里,否則必死無疑。
  
  “有人看到過鬼孩子嗎?”
  
  張名果斷地說:“當然有。”
  
  “是誰看到了?”
  
  “我——”
  
  聽到張名嘴里吐出的這個“我”字,葉蕭的心里不禁一晃。他沉默了幾秒鐘,仔細地打量了張名幾眼,發現他還不像精神病人,便試探著問道:“張名,你是親眼看到了鬼孩子?”
  
  “我親眼看到了,就在幾天前的晚上。”
  
  葉蕭立刻就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張名要他去看窗外,說看到樓下站著一個小女孩,但其實什麼都沒有,“你真的看到了?”
  
  “當然,我現在確信,她就是‘鬼孩子’。”
  
  張名的表情是如此堅定,仿佛那個小女孩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睜大著眼睛,美麗的黑眼球閃著光亮,但她什麼也看不到。她有一頭很長很長的秀發,從頭上垂下來,遮擋住了半邊的臉龐,還有右邊的眼睛。他微微地喘息著,伸出那只顫抖著的手,撫摸著她垂下的長發。他的兩根手指微微翹了起來,撩起了覆蓋在她眼睛上的黑發。眼白,他看到這只眼睛里只有眼白,找不到黑眼珠子。
  
  他隱約聽見了一聲慘叫。這是從他自己的喉嚨里發出的聲音。
  
  莫雲久終於睜開了眼睛,他大口地喘著氣,兩眼一片茫然。四周都是白色,眼前有一台檢測眼睛的儀器,看起來這里應該是醫院,他問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他自己搖了搖頭。過了幾秒鐘,他才想起了自己來醫院的原因,因為他是一個醫生。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手上全都沾滿了汗水。莫雲久長吁了一口氣,剛才只是一個噩夢,他已經夢見過多次了。可在醫院上班的時候夢到她還是頭一回。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門診室里睡著了,如果讓同事或者病人們看到那就太不好了,怎麼說他也是一個有名的眼科醫生。他記得早上出門的時候,他把妻子遞給他的離婚協議書撕成了兩半,妻子打了他一個耳光,八歲的兒子在一旁哭泣著。莫雲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來到了醫院里。一大早的眼科門診室里冷冷清清的,第一個預約的病人要九點半才到,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澀,就趴在台子上昏睡過去了。
  
  忽然,門診室的門打開了,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少婦牽著一個小男孩走了進來。莫雲久看了看表,九點半到了。他知道每個月的這個時候,這對母子都會準時到來的。
  
  “池翠,見到你很高興,請坐。”
  
  “莫醫生,你好。”她客氣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讓兒子坐到莫醫生面前,摸著兒子的頭發說:“最近小彌的眼睛又開始發病了,我真擔心他還會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小彌的眼皮耷拉下來了,半遮住了眼球,看起來不太情願。莫雲久用柔和的聲音說:“把眼睛睜大點。”
  
  男孩的眼皮抬了起來,露出了一雙深邃的黑色眼球,兩對重瞳如宇宙間神祕的黑洞,吞噬著一切光線和物質。莫雲久的面色始終保持著冷峻,他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時,大吃了一驚。他只在古代醫書和傳奇志異里看到過這種病例,原本他以為那只是古人的神祕幻想,但現在它卻真實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他深知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因為有的醫生為了一個特殊的病例等了一輩子,這個男孩的眼睛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
  
  莫雲久用特殊的小手電照了照小彌的瞳孔,那奇特的黑洞立刻就縮小了。在男孩黑色的眼球表面,反射著小手電的光線,宛如一面球形的鏡子,莫雲久從這面黑色的鏡子里看到了一張臉。
  
  那不是他自己的臉。
  
  只一瞬間,他看到映在小彌眼睛里的是另一張臉,一張右半邊被黑發遮蓋住的臉。
  
  莫雲久差點叫了出來。
  
  他的手微微一顫,小手電掉在了地上,發出輕脆的撞擊聲,手電前端的玻璃碎了一地。
  
  “莫醫生你怎麼了?”池翠連忙問道。
  
  “沒關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莫雲久一時顯得非常尷尬,他從小彌的面前躲開,蹲到地上把碎玻璃全都掃掉了。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心里的恐懼表露出來,他咳嗽了幾聲故作鎮定地說:“小彌,把眼睛放到儀器前面。”
  
  小彌有些不高興,呆坐著沒動。池翠嚴厲地催促了一聲:“聽醫生的話,快點去。”
  
  男孩坐在儀器面前,按照醫生的吩咐,把眼睛對準了一個鏡頭般的東西,他只感到一片橙色的光線射進了瞳孔中,眼睛里的感覺有些熱。莫醫生在儀器的后面觀察了一下,他依舊皺起了眉頭。然后他要求小彌換一只眼睛,結果和剛才一樣。
  










2007-9-1 06: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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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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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20節 白色的人影


他讓小彌從儀器前下來,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池翠有些著急了,她輕聲地問:“莫醫生,怎麼了?”
  
  莫雲久嘴巴里喃喃自語道:“難道真是《聊齋》里說的‘瞳人’?”
  
  “瞳人?”池翠下意識地想到了某種半人半獸似的怪物,她呆呆地看著兒子,腦子里一下子掠過了肖泉的眼睛。
  
  “別害怕。我只是一種猜測而已,請問你兒子眼睛的異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生出來就是這樣,別人都說這孩子眼睛漂亮,其實我心里卻很擔心。至於他說自己看到重影的現象,是最近一年里的事了。”
  
  莫雲久深呼吸了一口,他搖著頭說:“這就奇怪了。”
  
  “告訴我,小彌的眼睛里到底有什麼?”
  
  “你看過《聊齋志異》嗎?”
  
  “知道其中一些故事,但沒看過原文。”池翠感到很奇怪,醫生應該相信科學,怎麼說起怪力亂神的《聊齋》來了?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寫過一個叫《瞳人語》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姓方的書生,在郊野偶見一輛車內的美貌女子,性情風流的書生對那美女窮追不舍,惹得那女子生氣了,就遣婢女捧起車下的塵土,一把撒到了書生的眼睛里。書生嚇得逃了回來,覺得被撒進塵土的雙眼很不舒服,后來眼睛上居然蒙了一層白膜,其右眼中還出現了旋螺。書生失明后追悔莫及,只得每日念《光明經》以忏悔。一年后,他忽然聽見自己的左眼里有細微的聲音,原來竟有人在他的眼睛里說話,然后他就感到鼻孔中有什麼東西飛了出來,后來又經鼻孔回到了眼睛里。他將此事告訴妻子,妻子暗暗觀察,發現有兩個豆粒般的小人從書生鼻子里出來,徑自飛了出去,不久又一起飛回到了鼻孔中。過幾日,書生又聽到眼睛里有小人在說話,大意是說出來的道路太彎曲,不如自己開個洞。於是他感到左眼好像被什麼東西抓裂了,然后他睜開眼睛,竟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房間,他又恢復視力了。第二天,他左眼的白膜已經消失了,但卻變成了重瞳之眼。而他右眼的白膜和旋螺依然如故,才知道兩個小瞳人已經合住在一個眼睛里了。”
  
  池翠幾乎聽呆了,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這位眼科醫生。說實話,她確實被醫生講述的《瞳人語》故事吸引住了,書生最后變成了一目重瞳,而另一目則瞎掉了,也可算是冥冥之中的報復。但那終究只是《聊齋》而已,她搖著頭說:“你是說小彌的眼睛里也有‘小瞳人’?不,這不可能。”
  
  “池翠,你聽我說下去。”莫雲久喝了一口水,他接著鄭重地說:“從醫學的角度出發,所謂‘瞳人’現象未必是蒲松齡的文學想象,而是一種寄生蟲。”
  
  “寄生蟲?”
  
  剛一說出口,池翠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這個詞立刻使她聯想到了某些惡心的東西,感到腸子里面隱隱有些發痒。
  
  “根據醫學前輩的研究,所謂‘瞳人’,實際上是一種寄生於人體的蠅類。《瞳人語》故事中書生所患的眼疾,在醫學上稱為‘眼蠅蛆病’。致病的是一種叫狂蠅屬的蠅類,以羊狂蠅為常見。感染這種病通常是因為人眼的分泌物,引來雌性狂蠅產幼蟲於人的眼中,造成人眼有寄生物,有發痒、刺痛、流淚等症狀。故事中的那兩個小‘瞳人’從人的鼻孔中出入,其實是蠅蛆寄生於人體后,羽化為蠅的成蟲。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疾病,幾乎找不到第二個相似的病例,看到你兒子的眼睛以后,我才相信古人沒有欺騙我們。”
  
  六歲的小彌還聽不懂醫生的話,他茫然地看著媽媽。池翠盯著兒子的重瞳說:“你的眼睛里生了蒼蠅的蛆了。”
  
  她的眼前又浮現起了那具樓頂天台上的男屍,無數條蛆蟲在屍體上扭動著,令她作嘔。現在,這些可怕的生物又寄生在兒子的眼睛里了?他真的是一個怪物嗎?可她依然有疑問,如果是寄生蟲,那應該是后天的,而小彌的眼睛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了,難道那蠅蛆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突然,池翠想到了自己懷孕時候的那種奇怪感覺,當小彌作為一個胚胎在她腹中蠕動的時候,她的體內確實有種生了蠅蛆般的感覺——肖泉的眼睛?想到這里,她微微顫抖了一下,只能把心中的疑問又吞回到了肚子里。
  
  莫雲久繼續說:“治療‘眼蠅蛆病’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從眼中取出蠅蛆。”
  
  “那你快點幫小彌取出來。”池翠立刻說道,她感到了一絲希望。
  
  “可是——”莫雲久搖了搖頭,無奈地說,“在你兒子的眼睛里,我找不到蠅蛆,剛才我用儀器也檢查過了,在整個眼眶的範圍內都未發現這種東西。我想如果他真的生了‘眼蠅蛆病’的話,那麼所謂小‘瞳人’,也就是蠅蛆,可能已從他的眼睛轉移到了其他部位。比如鼻腔、口腔、耳道,或者顱腔。”
  
  “你是說那小‘瞳人’可能鉆進了小彌的腦子里?”
  
  “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你不必害怕。”
  
  “如果真是這樣,他會不會有危險,會不會——死?”池翠緊緊摟著小彌,緩緩吐出了最后的“死”字。
  
  “我不知道,但我想這一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別擔心,小彌的‘眼蠅蛆病’純屬我的推測,我自己都無法肯定。而且,人眼的重瞳也有可能是虹膜先天畸形所造成的。其實,史書上記載的許多著名人物都有重瞳現象,比如舜帝、晉文公重耳、西楚霸王項羽、南唐李后主,他們都不是因為重瞳而死的,晉文公重耳還很長壽。總之,你需要耐心,至少目前還看不出小彌有什麼實質性的危險。”
  
  池翠低下頭輕嘆了一口氣:“但願如此。”
  
  “媽媽,我要回家。”小彌輕聲地在她耳邊說。
  
  “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莫雲久轉過頭,不再看小彌的眼睛,“如果有什麼異常,隨時都能來。”
  
  池翠一句話都不說,緊緊拉著兒子的手,離開了眼科門診室。醫院的走廊里永遠散發著一股消毒酒精的氣味,她只覺得自己的鼻息中充滿了這種味道,將把自己燒成一團灰燼。
  
  清晨時分,依舊春寒料峭,蘇醒剛從車上下來,就立刻豎起了衣領。旁邊就是江邊的公園,江風夾帶著泥土的腥味,直扑到他的臉上。費了很長時間,他才找到了那個地址,一棟臨江的樓房。
  
  敲了很久,門才輕輕地打開,蘇醒看到一個滿頭銀絲的老人。老人個子不高,但體貌健康,雙目有神,面容清癯,用一個成語來形容就是鶴發童顏。
  
  “請問你就是風老先生?”
  
  “正是本人。”老人有濃重的方言口音。
  
  蘇醒好不容易才聽懂了,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
  
  “請進來吧。”
  
  說完,老人把他讓進了房里。客廳布置得古色古香,讓人恍若回到了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蘇醒在一把紅木椅子上坐下,老人給他沖了一杯濃香四溢的茶。
  
  “年輕人,你想問什麼事,不妨直言。”
  
  蘇醒的嘴唇顫抖了一會兒,終於說出了四個字——“夜半笛聲。”
  
  老人眉毛揚了揚,停頓了片刻后問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叫蘇醒,目前在為一家報社撰寫一篇有關五十多年前‘夜半笛聲’傳說的紀實文章。我已經採訪過很多人了,他們都指點我來找您老。”
  
  “那不是傳說,而是事實。”老人自己咂了一口茶,用那濃重的口音說,“年輕人,你能否告訴我,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
  
  “因為,我也曾經是一個笛手。”
  
  “中國竹笛?”
  
  蘇醒點點頭:“是在一家民族樂團里。”
  
  “所以你對當年夜半笛聲的傳說很感興趣?”雖然老人年紀很大了,但思維卻和年輕人一樣敏捷。
  
  “是的,如果那確實是事實的話,我想我有義務把曆史的真相還原於公眾。”
  
  “年輕人,我很欣賞你的態度。好了,有什麼問題就請問吧。”
  
  蘇醒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緊張,盡管這個問題他事先早就準備好了。終於,他大著膽子問道:“風老先生,我聽說您見過傳說中的花衣笛手,這是真的嗎?”
  
  老人又揚起了眉毛,微微閉上眼睛,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之中。他用茶杯的蓋子在杯口不斷地擦著,發出奇特的聲音,然后輕輕地咂了一口茶水。他終於點了點頭說:“是的,我曾經見過他,也就是傳說中的花衣笛手。”
  
  “能說說具體的情況嗎?”蘇醒一邊說,一邊已經拿出了筆記本,準備記錄下來。
  
  “說來話長了,那是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西曆1945年。那時候我還很年輕,至今回想起來,已經過去五十八年了,但一切都仿佛曆曆在目。”
  
  然后,老人就用那濃重的南方口音,把五十八年前他親身經曆的所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老人足足說了一個多小時,蘇醒一邊聽一邊用筆記下來,一直寫到他手都麻木了。最后,老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行了,我已經全都告訴你了。”
  
  “非常感謝。”蘇醒看著手中厚厚的一疊筆記,心想確實不虛此行,最后他又提了一個問題:“風老先生,還有一事請教。您老在當年見過那支神祕的笛子嗎?”
  
  “你是說那位神祕笛手的笛子?”老人瞇起眼睛,又沉思了片刻之后說,“對,當年我確實與那支笛子有過一面之緣。”
  
  “您老還記得那支笛子是什麼樣嗎?”
  
  老人又回想了一下,緩緩地說:“那是一支傳統樣式的中國竹笛,表面是棕黃色的,笛孔間鑲嵌紫紅色的絲線。笛子上沒有留下制作者的落款和時間,惟有在笛子的最上端刻著兩個行書漢字,那兩個字是——”
  
  “那兩個字是什麼?”蘇醒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老人似乎一時記不起來了,他閉起眼睛想了很久,終於說出了那兩個字:“小枝。”
  
  蘇醒的面色如死人般蒼白。
  
  成天做了一個夢。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醒他立刻就睜開眼睛,看到了黑色的天花板。他感到自己的后背出了許多虛汗,渾身發熱,於是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看了看窗外,在朦朧的夜色中,只看到自家窗前的鐵柵欄。這些鐵柵欄立刻就讓他想起了爸爸:現在爸爸一定也看著鐵柵欄,想著七歲的兒子呢。他的爸爸就住在鐵柵欄的世界里,今天上午媽媽剛帶他去看過。那里很遠很遠,有著高高的大晼A暀W架著帶電的鐵網和武警的崗亭。七歲的成天已經有一年沒見到爸爸了。爸爸剛進去的時候,他還在讀幼兒園,等到父子再相見的時候,兒子已經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鐵柵欄后的爸爸剃著光光的頭,兒子還以為爸爸做了和尚。雖然隔著鐵柵欄,爸爸還是親了親他,他被爸爸那濃密的胡茬刺痛了,他還感到爸爸的眼淚流到了他的嘴唇上,那味道咸咸的。媽媽和爸爸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始終都低著頭,就好像做了什麼錯事。
  
  吃晚飯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媽媽殷勤地招待了他,而把兒子晾在了一邊。然后,她和那個男人又到房間里呆了很長時間,成天一個人在客廳里打游戲機,直到他兩眼都流出了眼淚,他不知道流淚是因為打游戲時間太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於是,他抹干了淚水,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睡覺了。他翻來覆去了很久才睡著,直到他被那個奇怪的夢驚醒。
  
  七歲的成天仔細地回想著那個夢,眼前似乎不斷地浮現起夢中的細節。除了夢以外,他還覺得耳邊有什麼聲音在響。那奇怪的聲音響了很久了,非常細微,忽隱忽現。他從床上下來,把耳朵貼在窗玻璃上,終於聽清楚了那個聲音。
  
  有人在叫他。
  
  成天對著窗外點了點頭,然后走出了房間。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樓下,月光明媚無比,眼前是一條幽靜的巷道,兩旁是綠色的樹叢。
  
  突然,他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在黑暗的小巷深處,綠樹垂下的枝葉間,正站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成天向那個影子跑去,漸漸地看清了那是一個小女孩的影子,個頭似乎和他差不多,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一頭烏黑的長發披在腦后。
  
  幽冷的月光下,小女孩突然向前跑去。
  
  在她一甩頭發的瞬間,成天依稀看到了她的臉。他輕聲地喊出了一個名字:“紫紫。”
  
  小女孩立刻停了下來,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成天快步跑到了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當他的手指触到小女孩的時候,他立刻有了一股惡心的感覺。
  
  一陣風吹了過來,月亮躲進了一朵雲中。
  
  眼前漆黑一片,他只感到小女孩緩緩地回過了頭來。
  
  成天睜大了眼睛。他記得老師說過,人類的瞳孔會在黑暗中變大。
  
  一陣笛聲傳進了他的耳朵里。



第21節 一道電光


教室里又多了一個空位子。
  
  全月站在講台上,默默地點了點學生的人數,現在總共有兩個位子空著。一個月前,一年級三班原來的班主任,在上班的路上出車禍骨折了。學校就讓全月來臨時代理一下班主任,但她教的是美術課,讓美術老師來當班主任還不多,也許是三班的小孩子們都喜歡全月的緣故吧。至於孩子們為什麼那麼喜歡她,自然是因為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教師,生來就討人喜歡。
  
  兩個星期前,班級里一個叫卓紫紫的女生失蹤了,全月對那個小女孩有著很深的印象,她的失蹤讓剛代理班主任的全月感到惴惴不安。幾天前有警方來學校調查過卓紫紫,據說她的爸爸死了,這又加深了全月的煩惱。今天早晨,又有一個男生沒有來上課,她想下課后就給那男孩的家里打電話。全月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兩個空位子上,沉思了許久,直到她發現學生們都用奇異的目光看著她,才想起來從自己跨進教室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個字呢。
  
  “同學們,現在開始上課。”全月的思緒有些亂了,剛才備好的課一下子就忘了,她匆忙地想了想說:“今天,我們畫水彩畫,我們畫什麼內容呢?”
  
  她又想了想,看了看學生們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就脫口而出了:“今天我們畫夢。”
  
  剛一說出口,全月就意識到自己亂說了,可是作為老師怎麼能在學生們面前承認錯誤呢?她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同學們,大家都做過夢吧?還記得起來自己做過的夢的內容嗎?如果誰還記得,請舉手。”
  
  令全月意外的是,她看到所有的學生都舉起了手。
  
  她來不及多想,只是點了點頭說:“非常好,現在就請大家準備好顏料和調色板,把自己最近做過的夢給畫出來吧。”
  
  然后,她把八開的鉛畫紙發給了教室里每一個學生。
  
  學生們似乎對畫夢很感興趣,一拿到紙立刻就做好了準備工作,把顏料擠到調色板里,拿起畫筆調起了顏色。全月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違背了預定的教案教學可不好,如果被學校領導知道可能會挨批評的。不過,如果畫夢能夠引發學生們的興趣,開發學生們的形象思維與想像力,倒也不算坏。她站在講台上,靜靜地看著學生們做畫。這些調皮的一年級小學生平時上美術課時,都喜歡開小差做小動作,但現在卻全都一反常態地認真了起來,幾乎是一絲不苟地畫著。
  
  當看到班里最貪玩最不喜歡畫畫的學生,也都非常投入地畫了起來,全月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於是她走下了講台,來到了那個學生旁邊。那個男孩幾乎沒有意識到老師的存在,繼續埋頭畫著。
  
  全月側著頭,看到了那男孩的畫——畫面上端是用黑色顏料涂抹出來的漆黑深夜,天上掛著一輪明月,畫面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圓圈,周圍也涂著黑色,中間似乎有了些黃色的光亮,基本上還符合透視原則,看起來像是地道之類的地方。在圓圈或者說是地道的中間,男孩正在用黑筆勾畫一個小女孩的線條,女孩顯得很縴細,身體上沒有涂顏色,似乎是要穿一身白色的長裙。然后,他畫出了小女孩的一頭長長黑發,披在身體后面,原來他畫的是女孩的背面。
  
  小男孩突然抬起了頭來,他和老師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怯生生地說:“老師,我畫好了。”
  
  “這就是你的夢嗎?”
  
  “是的,一個小女孩走在黑暗的地下。”小男孩認真地解釋著自己的畫。
  
  “你是什麼時候做這個夢的?”
  
  “昨天晚上。”
  
  全月一怔,嘴里又默默地念了一遍。小男孩有些緊張:“老師,我畫得不好嗎?”
  
  “不,你畫得非常好,老師很喜歡這幅畫。”
  
  她又看了一眼畫里的小女孩,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心里泛起了一陣涼意。她又看了看旁邊另一個女生的畫,結果讓她大吃一驚,那女生也畫了同樣一幅地下小女孩的畫。全月拿起了那幅畫,和剛才男生的畫比較了一下,兩幅畫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
  
  “你們誰抄誰了?”
  
  “不,是我自己畫的。”女生有些委屈地說,“昨天晚上我做的就是這個夢。”
  
  全月不相信,她又走到了教室最后一排的學生那兒,結果發現那一排的幾個學生畫的都是相同的內容,也是一個小女孩走在黑暗的地底。全月搖了搖頭,那種不安的感覺充滿了她的全身,她走回到了講台上,大聲地問道:“同學們,畫完的請舉手。”
  
  所有的孩子都舉起了手。
  
  全月強忍住自己的震驚,故作鎮定地說:“現在大家在畫上寫好自己的名字,交上來。”
  
  很快,全班所有的畫都交到了她的手里,她把所有的畫都看一遍,結果發現所有的畫都是一個黑暗地底的小女孩,而且畫的都是女孩的背面,披著一頭長長的黑發。可她剛才明明看到學生們都是非常認真地在畫,並沒有互相看來看去或交頭接耳的現象。
  
  她搖了搖頭說:“同學們,老師不希望你們說謊。現在,你們告訴老師,你們畫中的內容都是你們自己夢到的嗎?”
  
  學生們全都整齊地舉起了手。
  
  “那你們是什麼時候做的這個夢?一個一個地說。”
  
  全月一圈問下來,結果,所有的孩子都說是昨天晚上做的夢。
  
  她重又攤開了那些畫,睜大著眼睛看著畫中的女孩背影。全月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起來,眼前有些發黑。
  
  全月又一次抬起頭來時,目光依舊落在了那兩個空位上。
  
  遙遠的蒼穹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音,就像某個巨大的輪子從雲層上擠過。小彌趴在窗口上,仰頭看著天上濃密的烏雲。被烏雲覆蓋的黑色天空顯得神祕莫測,這個六歲的男孩睜大了眼睛,忽然聽到空中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仿佛是什麼人在對他竊竊私語。
  
  幾秒鐘后,他聽到了一聲巨響從黑色的雲端里傳來,震耳欲聾。
  
  “小彌,快把窗戶關了。”
  
  池翠高聲叫了起來。
  
  小彌似乎沒有聽到媽媽的話,繼續趴在窗邊看著天空。
  
  “外面打雷了。”池翠快步走到兒子身邊,關上了窗戶后說:“打雷有什麼好看的。”
  
  然后,她一把將兒子的臉轉了過來,看到兒子的瞳孔正對著她。
  
  在幾萬米高的天空上,一道閃電如利劍般劈開了雲層。
  
  剎那間,電光照亮了整個天宇,也照亮了池翠的臉。小彌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閃電的倒影,還有一圈黑色的圍晼X—
  
  “夾竹桃……”
  
  小彌看著媽媽的眼睛,喃喃自語。
  
  也許是閃電刺眼的原因,池翠感到眼睛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當她聽到兒子嘴里的話時,下意識地心里一顫:“你說什麼?”
  
  “我看到……夾竹桃花開了……花里有毒……”
  
  小彌看著池翠的眼睛,茫然地說著。窗外,豆大的雨點已經打到玻璃上了,發出一陣奇異的響聲。池翠的腦子里一下子掠過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不,她不該想起那天,她猛地搖了搖頭,努力要想起些別的什麼事。雷聲繼續在響,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了,除了她七歲那年的夏天,與現在同樣的雷聲。
  
  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她的眼睛。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她穿過小巷……一道黑色的圍┣健…誰都不敢進去……”
  
  “別說了——”
  
  她的樣子忽然變得有些猙獰可怖。
  
  窗外雷聲滾滾,大雨如注。
  
  小彌依舊說了下去:“有人翻進了圍晼K…小女孩大叫起來……閃電……”
  
  他剛說完“閃電”兩個字,池翠就感到空中又閃過一道電光,那耀眼的電光直刺得她兩眼發黑。她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七歲時候的自己,看到那個奇異的少年,看到父親告誡中的那道圍晼C許多年以后,她又遇見了那個少年,最后生下了小彌。
  
  最后一道電光過去了。
  
  窗玻璃上飄蕩著雨點敲打的聲音。池翠的眼睛又恢復正常,她緊緊地摟著兒子,呼吸急促起來。
  
  “就在這里。”
  
  小彌在媽媽的耳邊輕聲說。
  
  “你說什麼就在這里?”
  
  “我剛才看到的那些東西,它們就在這個地方。”
  
  池翠立刻愣住了,她這才感到自己的腳下昇起一股幽怨之氣,那堵傳說中可怕的黑色圍晱擐礞S回到了眼前。
  
  那堵晼A就在這里嗎?
  
  她感到了一陣徹骨的涼意,她感到自己又成為了七歲的小女孩。父親從墳墓里爬了出來,站到她的面前,用陰森的語氣告誡著她:“翠翠……絕對不要靠近那堵晼K…鬼孩子,就在晲蔬情K…沒有一個孩子能走出那堵晼K…”
  
  不——她抱緊了小彌,渾身冰涼,不停地顫抖。
  
  池翠仿佛看到在光滑的地板上緩緩生出了夾竹桃的枝葉,雷雨滋潤著它們的根系,一朵朵妖艷的花蕊肆意地綻放,汩汩地流淌出毒液。
  
  


第22節 就是我


 天空不再打雷了,但是大雨依舊下著,雨點不斷地打在窗外的樹葉上,濺起帶著塵土的水珠,偶爾還飛進了窗戶,打濕了全月的衣服。
  
  下午她沒有課,辦公室里也沒有其他人,於是就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反反復復地看著孩子們的畫。一滴雨點濺了進來,落在一張畫紙上,正好是那小女孩頭發的位置。這一塊黑色的顏料緩緩地融化了開來,變成一團模糊的墨跡,覆蓋在畫面中央。
  
  有人走進來了,全月連忙把這些畫全都收了起來,然后回過頭來,看到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她連忙站起來說:“你找誰?”
  
  “打擾了,我想找一年級三班的成天的班主任。”
  
  “就是我。”
  
  “你好,我是公安局刑偵隊的楊若子,今天上午成天的父母報案說他們的兒子失蹤了,請問你有他的消息嗎?”
  
  “失蹤?怪不得今天沒來。”全月又細看了楊若子一眼,她還從來沒見過生活中的女刑警,楊若子給她的印象更像是一個溫柔可人的幼兒園女老師。全月有些緊張地說:“不,我沒有他的消息,能不能告訴我,他是怎麼失蹤的?”
  
  “他的母親早上起來,就發現兒子不見了,而昨天晚上並沒有發生異常的情況。”
  
  “這真可怕。”
  
  “請問你能提供更多的線索嗎?”
  
  “我?”她整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想了想說:“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全月,是教美術的。我對成天這孩子了解不是很多,只知道他的父親在去年因為受賄罪被判處了三年徒刑,現還在服刑之中,不知道這和成天的失蹤有沒有關系。”
  
  “這個我已經了解過了。昨天上午,他母親曾帶著他去監獄探望過父親。”楊若子的語氣有些失望,她覺得不應該再在這里浪費時間了。
  
  全月仰起頭,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成天已經是我們班失蹤的第二個孩子了。”
  
  “第二個?”楊若子警覺地問。
  
  “是的。兩個星期前,一個叫卓紫紫的女生沒有來上課。后來警方來證實過了,她的爸爸死了,而她則失蹤了。”
  
  “原來卓紫紫也是你的學生,這真的是很巧。”但楊若子的心里卻在問:這難道是巧合嗎?
  
  “班上出了兩件失蹤案,作為老師我很難過。”
  
  楊若子趕緊問道:“全老師,能談談你對紫紫的印象嗎?”
  
  “紫紫?”全月感到這樣的稱呼出自警察之口有些意外,但她並不介意:“她是一個非常內向的女孩,平時很少和同學們往來,也很少見到她說話。據說她的母親有精神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她母親現在還在精神病院里,還不知道她丈夫的死訊,也不知道女兒失蹤了。”
  
  全月的心里一跳,為這可憐的女孩到難過,她說:“不過,所有教過她的老師都認為她很聰明,有著很高的天賦。總之,她越是不說話,她那副楚楚可人的樣子就越是令人印象深刻,宛如一幅圖畫印在心中,揮之不去。”
  
  “她有什麼愛好?或者她在失蹤前一段時間,有沒有什麼異常情況?”
  
  “我是美術老師,只記得她對畫畫很感興趣。”說到畫畫,全月的臉色立刻變了,她連忙打住說,“至於她失蹤前的異常情況,我沒有發現。”
  
  楊若子點點頭說:“非常感謝你提供的線索,再見。”
  
  說完,她轉過身,此刻全月的心里一陣難受,窗外的大雨像是某種聲音不斷地提醒著她。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說了:“請等一等。”
  
  “還有什麼事嗎?”
  
  “我給你看些東西。”全月說著拿出了孩子們在美術課上的那些畫。
  
  一張張畫平鋪在了楊若子的面前,她看到畫里黑夜的月亮,幽暗的地下通道,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小女孩的背面。每一張畫都是相同的內容,只是用筆和顏料的搭配略有不同。
  
  “這是什麼?”
  
  “今天上午,孩子們在美術課上畫的畫。我讓他們畫自己做過的夢,結果,所有的孩子都不約而同地畫出了一樣的內容。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在昨天晚上,自己夢到了一個白衣小女孩走在黑暗的地下。”
  
  楊若子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你是說——在同一個夜晚,班級里所有的孩子都做了同一個夢?”
  
  “我也不相信,可是他們沒有必要說謊呀?他們只是些天真的孩子,不會串通起來捉弄老師的。”
  
  “你說的確實有道理。”楊若子點了點頭,問道:“全老師,把這些畫借給我好嗎?也許派得上用場。”
  
  “沒問題,你全都拿走吧。”全月像是趕走不祥之物似的,把所有的畫都交到了楊若子手中。
  
  楊若子把畫收好以后,又問道:“能把你班級里所有學生的名單和家庭地址給我看看嗎?”
  
  “好的。”全月從抽屜里取出了一張表格交給了楊若子。
  
  “全老師,非常感謝你,再見。”
  
  楊若子帶著畫和表格剛走到門口,就又聽到了全月的聲音:“楊警官,你說卓紫紫和成天還能回來嗎?”
  
  原本楊若子想回答能的,但話到嘴邊她又說不下去了,她茫然地回答:“對不起,我不知道。”
  
  說完,她離開了這里。下課鈴正好響了,她看到一群孩子風一樣沖出了教室,她心里暗暗地想:他們也會和那四個不幸的孩子一樣嗎?楊若子感到了一陣難受,她迅速地沖進了雨幕中,雨點立刻打濕了她的頭發。
  
  晚上八點,走廊里略顯得有些空曠,楊若子的腳步在光滑的地板上敲出一陣清脆的聲響。她推開了辦公室的房門,看到整個房間都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電腦還在發著熒光,葉蕭緊張地坐在電腦前頭,電腦顯示屏的光線照射在他的臉上,返出一片幽暗的藍光,看起來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
  
  “這麼晚了,還來干什麼?”葉蕭猛地回過頭來說,半邊臉在陰影中,半邊臉被藍光照耀著。
  
  楊若子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她戰戰兢兢地說:“葉蕭,我想找你談談。”
  
  “好吧,你過來。”
  
  她走到葉蕭的身邊,發現他正在上網。葉蕭擰著眉頭說:“若子,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失蹤的定義是什麼。”
  
  “失蹤的定義?”楊若子還從來沒考慮這個問題,她隨口說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介於生存與死亡之間,如水一般蒸發於空氣中。”
  
  “蒸發於空氣中——”葉蕭又把她的話復述了一遍,他站起來,指著電腦屏幕說:“你來看看吧。”
  
  楊若子有些困惑了,她輕手輕腳地坐到電腦前,看著面前藍色的網頁,這是一篇很長的文章,她回過頭問葉蕭:“這資料哪來的?”
  
  “圖書館,可靠的資料。”葉蕭回答。
  
  然后,楊若子輕輕地念出了文章——
  
  1915年12月,英國與土耳其之間的一場戰爭中,英軍諾夫列克將軍率領的第四軍團準備進攻土耳其達尼爾海峽的軍事重地加皮利亞半島。那天英軍很英勇地一個一個爬上山崗,高舉旗幟歡呼著登上山頂。突然間,空中降下了一片雲霧覆蓋了一百多米的山頂,在陽光下呈現淡紅花色,並射出耀眼的光芒,在山下用望遠鏡觀看的指揮官們對此景觀也很驚奇。過了片刻,雲霧慢慢地向空中昇起,隨即向北飄逝。指揮官們才驚奇發現,山頂上的英軍士兵全部消失了。
  
  ……
  
  1975年的一天,莫斯科的地鐵里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失蹤案。那天晚上二十一點十六分,一列地鐵列車從白俄羅斯站駛向布萊斯諾站。只需要十四分鐘列車就可抵達下一站,誰知這列地鐵在十四分鐘內,載著滿車乘客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列車與乘客的突然失蹤迫使全線地鐵暫停,警察和地鐵管理人員在內務部派來的專家指揮下,對全莫斯科的地鐵線展開了一場地毯式的搜索。但始終沒有找到列車和滿列車的幾百名乘客。這些人就在地鐵軌道線上神奇地失蹤了。
  
  ……
  
  1980年6月,中國科學家彭加木在羅布泊荒原的庫木庫都克失蹤。救援人員進行了四次大搜索,始終未發現一絲線索,最后一次拉網式搜索足有六十九人,只在沙漠深處找到幾架數百年前的駱駝鞍和朽爛的大衣。
  
  “不可思議。”楊若子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她聽說過彭加木的故事,但對前兩件軍團與地鐵的列車失蹤案從未聽過。
  
  “若子,我經曆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葉蕭倒了一杯咖啡,端到了楊若子的面前。
  
  “謝謝。”她拿起咖啡杯,輕輕地啜了一口,“你的咖啡沖得很好。”
  
  “有個女人教過我的。她是一個女作家,現在呆在監獄里。”
  
  楊若子不想再問他了,她低下頭想了想,然后從包里拿出了一疊鉛畫紙,一張張攤開在葉蕭的面前。
  
  “這是什麼?”葉蕭把每一張畫都看了看,他奇怪地問:“什麼意思?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走在黑暗的地底。”
  
  “是的,這是一群孩子在昨天晚上做的夢。”
  
  “同樣的夢?在同一個夜晚?”
  
  楊若子點點頭,然后她原原本本地把今天在學校里與全月談話的內容都告訴了葉蕭。
  
  “你的收獲真大。”葉蕭微微一笑,“如果是我去,或許那美術老師就不會全都說出來了。”
  
  “我查了一下她給我的學生名單和地址,所有的孩子都住在那附近。”
  
  “而他們又做了同一個夢。”
  
  楊若子沉默了一會兒說:“葉蕭,我現在有一個想法。”
  
  “說吧。”
  
  “我想回到卓越然的案發現場。”
  
  “你說什麼?你要去那棟樓的天台?”
  
  “不,是卓越然的家。”她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步后說:“我們可以模擬一下案發的過程。”
  
  “可我們無法確定那里就是第一現場。”
  
  楊若子搖搖頭說:“我確定。”
  
  葉蕭讓步了,他無奈地說:“你想什麼時候去?”
  
  “現在,立刻,馬上。”
  
  “你真是一個固執的女孩。”
  
  “別用這種長輩的口氣說話。”她忽然變得咄咄逼人起來,和平時的溫柔判若兩人。
  
  “若子,我猜你對這案子有特殊的興趣,是因為那個叫紫紫的女孩嗎?”
  
  “把卓越然家的鑰匙給我。”
  
  她向葉蕭攤開了右手。
  
  葉蕭看了她許久,終於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我陪你去。”
  
  


第23節 住嘴


夜雨依舊下個不停,車前燈照亮了閃光的雨絲。擋風玻璃前雨刷不停地掃著,讓葉蕭聯想起某個可怕的夜晚。
  
  他抬腕看了看表,提醒坐在旁邊的楊若子說:“已經晚上十點了。”
  
  “我知道。”
  
  車子駛入了那片街道和社區,周圍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六層住宅樓,這里不是交通要道,再加上綿綿夜雨,顯得異常清冷。楊若子看著車窗外的黑夜說:“我查過了,所有失蹤的孩子都居住在這一帶。這片社區總共有五萬居民,居民小區是八十年代建的,大多數居民都是回遷戶。也就是說,這里的人都是世居於此的。”
  
  “到了。”
  
  葉蕭把車停在了那棟灰色的樓房前。他們沒有帶傘,快速穿過雨幕,跑進了樓里。他們身上的雨水滴在水泥樓梯上,發出輕脆的回聲。楊若子拿著鑰匙走在前頭,她聽到除了自己和葉蕭的聲音以外,整棟樓的走道里都有這種滴水聲,在幽幽地回蕩著。
  
  他們來到了三樓,葉蕭在楊若子耳邊說:“盡量不要打擾隔壁那對母子。”
  
  楊若子點點頭,輕挪著腳步來到了走廊黑暗的盡頭,她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插入鎖孔,打開了卓越然的房門。他們輕手輕腳地走進漆黑的房間,當葉蕭的手剛要摸到暀W的時候,她突然輕聲地說:“別開燈。”
  
  “為什麼?”
  
  “在黑暗中我能有感覺。”
  
  “若子,你太相信自己的直覺了。”葉蕭搖了搖頭,他走到了客廳的窗邊,一些微弱的光從窗戶外射進來,雨水在玻璃上汩汩地流淌。他好一會兒才適應了這里的光線。
  
  楊若子伸出手在黑暗中摸了摸,好像她能抓住空氣似的,她低聲說:“我有一種感覺,有個陌生人來過這里。”
  
  “沒錯,鑒定組在這房間的門框上發現過陌生人的指紋。”
  
  “現在我來模擬受害者卓越然,你來模擬那個陌生人。”
  
  葉蕭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兒,他淡淡地說:“這種模擬純屬你的想象。”
  
  然后,他走到了門口,緩緩地說:“現在我進來了。”
  
  他走到楊若子的面前,黑暗中他們只能看到對方的眼睛,楊若子忽然焦慮了起來,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葉蕭意識到他們靠得非常近,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楊若子的口中呼出的氣息,一時間讓他的心跳也加速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心里暗暗地說:這真是胡鬧。
  
  但楊若子是認真的,她確實有了那種奇特的感覺,仿佛自己真的回到案發時間。她正等待著,至於等待什麼她並不清楚。
  
  “夜半笛聲。”葉蕭忽然說。
  
  “什麼?”
  
  “現在應該響起笛聲。”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晚的夢,還有那個可怕的傳說,他的耳邊仿佛真的聽到了笛聲。
  
  不,這不是想象,而是真實的笛聲,他真的聽到了。
  
  黑暗中,葉蕭睜大了眼睛看著楊若子。
  
  楊若子會意地點點頭:“天哪,笛聲——我真的聽到了笛聲。”
  
  那笛聲似乎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穿透了黑夜里淋漓的雨幕,忽隱忽現,詭異幽怨,奪人心魄,仿佛不是人間所能有的。
  
  他們都呆住了,在黑暗中傾聽著夜半笛聲。
  
  突然,楊若子看到在葉蕭的身后閃過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幽靈復生?
  
  瞬間,楊若子控制不住自己,尖叫了一聲。
  
  葉蕭立刻回過頭去,看到那白色的影子已經閃到了門口。他立刻轉身追過去,那白色人影迅即沖出了房門。楊若子也緊緊地跟了出去,她和葉蕭一起向樓梯下面追去,在過道昏暗的燈光下,那人影顯得嬌小可人,楊若子甚至還能看到那是一身白色的長裙,腦后披著一頭長長的黑發。
  
  白衣服的小女孩?
  
  笛聲在繼續。
  
  楊若子一邊追著,腦子里一邊閃過了孩子們的那些畫,還有那些夢。瞬間,她的心底又浮現起了某一張小臉,她突然叫了一聲:“紫紫——”
  
  前面那白色的人影一怔,停頓了幾乎半秒鐘。
  
  就在葉蕭就要抓到她的時候,她一閃身又繼續向前跑去,葉蕭一把抓空了。
  
  當他們追到底樓的時候,已經看不到那小女孩的身影了,就像突然消失了似的。楊若子沖到了樓外的雨幕中,茫茫的黑夜里什麼都看不清,只有雨點不斷敲打著她的頭發。
  
  她忽然聽不到笛聲了。
  
  葉蕭站在她身邊,喘著氣說:“她消失了,笛聲也消失了。”
  
  雨水已經完全把楊若子淋濕了,她茫然地看著雨夜,喃喃自語道:“真的是她嗎?”
  
  “我們再上去看看吧。”
  
  楊若子點點頭,又跟著葉蕭回到了三樓的房間里。這一回葉蕭打開了燈,柔和的燈光照亮了卓越然的房間,他們的眼睛又重新適應了一次。
  
  “你確信你看到的是卓紫紫嗎?”
  
  “我不知道。”她走到門廳邊,看著玻璃台板下面那小女孩的照片,“但願她還活著。”
  
  “如果她死了呢?”
  
  楊若子搖搖頭說:“你的想法太殘忍了。”
  
  “警察應該有勇氣面對殘忍。”
  
  “求求你,別說了。”她走到里面的幾個房間里看了看說,“也許,我們已經真實地模擬了現場。”
  
  葉蕭補充了一句:“再加上那神祕的笛聲。”
  
  “所以才把她給嚇出來了。”她環視著房間,茫然地說,“所以,我說過她就在空氣中。”
  
  楊若子推開了小女孩的房門,發現那張小床上有人睡過的痕跡。
  
  “剛才她就睡在這里,是我們嚇著她了。”
  
  “她會在哪里?”
  
  楊若子走到窗邊,看著外邊的茫茫雨夜。
  
  雨已經停了。
  
  蘇醒帶著笛子走在雨后的小巷中,地上還是濕漉漉的,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味道,一些濕氣滲進他的毛細孔。
  
  十分鐘前他接到了池翠的電話,請他去教小彌吹笛子。他邁著輕快腳步,來到了那棟灰色的樓房前。他一看到那棟樓,心情又莫名其妙地沉重了起來。他來到了三樓,習慣性地向黑暗的走廊盡頭望了望,然后按響了門鈴。
  
  池翠打開了門,她看起來有些疲倦,那張瓜子臉顯得瘦削了一些,臉色也更加蒼白了。但這樣絲毫不能減低她的迷人程度。蘇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小彌已經在等著他了。
  
  “蘇醒,昨天晚上你吹笛子了嗎?”
  
  “沒有。”他茫然地搖了搖頭。
  
  小彌忽然說話了:“媽媽,那笛子不是他吹的,我聽得出來。”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池翠回過頭,將信將疑地問蘇醒:“真的不是你?”
  
  “當然,我沒有聽到什麼笛聲。”
  
  池翠有些自言自語:“難道真的是夜半笛聲?”
  
  “你在說什麼?”
  
  “不——”她停頓了一會兒,突然問道,“蘇醒,你能幫我辦件事嗎?”
  
  “說吧。”
  
  她輕聲地說:“幫我問一問,這棟樓以前是什麼地方?”
  
  蘇醒用一種奇特的目光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用去問了,我知道。”
  
  池翠有些緊張,她回過頭對兒子說:“小彌,你先進屋一會兒。”
  
  兒子有些不高興,噘起嘴巴回到了里面的房間里。
  
  蘇醒走到了窗邊,看著窗外緩緩地說:“其實,我曾經住在你的對面。”
  
  “對面?”池翠也走到窗邊,看著對面幾十米開外的那棟樓房。她看到在對面的三樓,有一扇窗戶里面是空的。
  
  “對,就是那個房間,我曾在那里住了兩年,一年前才搬出來。”
  
  “所以你對這里很熟悉?”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蘇醒仰起了頭說,“我還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呢。”
  
  “你真的知道?”
  
  蘇醒用一種奇怪的表情苦笑了一下說:“其實,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以為你也知道。”
  
  “不,我從十八歲就不常住在這里了。二十三歲以后就沒回來過。”
  
  蘇醒想起池翠說過自己離開這里六年了,他立刻就算出了她的年齡,她確實是個年輕的母親。蘇醒點點頭,用緩慢的語調說:“這里本來是一座非常破舊的老房子,周圍有一道黑色的圍梴蘌間C只有一條小巷通往外界,巷口是一個大花園,里面種滿了夾竹桃,每當夏天就會開滿紅色的花朵。”
  
  “別說了——”池翠有些失態了,她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小時候父親對她說的話,一種被命運捉弄的感覺籠罩著她。
  
  “大約是十年前,一家房產商看中了這塊地皮,就把那老房子連同圍暀@起拆了,蓋起了這幾棟多層居民樓。至於那條小巷和外面種滿夾竹桃的花園,也一起被拆掉了,總之是面目全非。”
  
  池翠離開了窗口,她睜大著那雙清澈的眼睛,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口氣說:“這是命運。現在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就住在可怕的圍晲翩C”
  
  “據我所知,這棟樓正好就造在那老房子的舊址上面。”蘇醒用手指了指地下。
  
  立刻,池翠想起了小彌說過的那白衣小女孩,她脫口而出:“所以,鬼孩子和我們在一起。因為,這里就是他(她)的家。”
  
  蘇醒看著她的眼睛,還有她痛苦時微微顫動的下巴線條,這些都讓他產生一種要摟著她、撫慰她的沖動。他只能轉變話題:“行了,我想可以叫小彌出來了。”
  
  “對,我幾乎忘了請你來干什麼。”
  
  “現在能開始了嗎?”小彌自己走了出來,坐到台子前,攤開了曲譜和教程。
  
  “好的。”蘇醒坐在他跟前,笑了笑說,“不過,你還不認字呢。”
  
  “但我識譜。”
  
  “是媽媽教你的?”
  
  男孩搖搖頭說:“不,是我自己學的。”
  
  “好吧,我先吹一個曲子給你聽。”
  
  蘇醒吹響了笛子。
  
  他沒有注意到,池翠又回到了窗前,遙望對面空著的房間。
  
  第五個孩子失蹤了。
  
  楊若子沒有想到,就在昨天晚上,她和葉蕭趕到卓越然的家里模擬現場時,住在附近的又一個孩子失蹤了。她立刻就想起了當時聽到的笛聲,每當有人失蹤的晚上,那神祕的笛聲就會如約響起——這是來自地底的召喚嗎?
  
  想著想著,她的目的地已經到了,她小心地按下了門鈴。
  
  門過了很久才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她面前。這一回楊若子穿著警服,那男人立刻就明白過來了:“請進。”
  
  楊若子走進了這套寬敞的房子,這里裝修得非常豪華,看起來這家人的經濟條件應該不錯。她立刻問道:“我是公安局刑偵隊的楊若子,請問你就是莫雲久吧?”
  
  “是的,今天早上起來,我發現我八歲的兒子莫非不見了。”莫雲久的臉色很差,表情焦躁不安,就連說話也不太利索了,“昨天晚上九點,我兒子就睡下了,房間的門窗都關得嚴嚴的,沒有人闖進來過。可我一覺醒來,他就從家里消失了。”
  
  “他沒帶走什麼東西嗎?”
  
  “他什麼都沒帶走。事先也沒有任何異常的征兆,除了——”他的表情忽然顯出了恐懼,“除了笛聲。”
  
  “你聽到笛聲了?”
  
  “不,我夢到笛聲了。”
  
  夢?他居然分不清夢和現實了嗎?楊若子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或者,自己聽到的也是一個夢嗎?她又想起了那些一年級小學生的畫,那同樣也是夢。
  
  “你住嘴,我聽到了笛聲。”一個女人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楊若子看到從臥室里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臉繃得死死的,用一種冰冷的目光看著莫雲久。
  
  “介紹一下,這是我妻子。”
  
  “不,很快就不是了。”
  
  莫雲久總算強硬了一回:“我提醒你,我還沒有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呢。”
  
  楊若子立刻就聞到了火葯味,她可不是居委會來調解的,她連忙問:“莫太太,你昨天晚上聽到笛聲了?”
  
  “別叫我莫太太。”她生硬地回答。
  
  “對不起。”
  
  “是的,昨天晚上我是聽到笛聲了,非常可怕的笛聲,忽隱忽現,難以用語言來形容。我一個人躲在床上,嚇得渾身顫抖。我沒想到,我的兒子就這樣被笛聲帶走了。”她越說越激動,眼眶也有些濕潤了,她大聲地指著莫雲久說:“如果我早點和這個男人離婚,及時帶著兒子搬出去,就根本不會有這種事了。”
  
  “你這麼說,好像是我造成的?”
  
  “就是你造成的。你從來不關心兒子。你以為你是一個有名的眼科醫生就了不起了?我告訴你,你過去做過的那些骯臟的事情,其實我都知道。”
  
  莫雲久臉色蒼白,他又軟了下來,哀求著說:“求求你,別說了。”
  
  “如果你不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話,我會在法庭上把這些事說出來的。”
  
  “你別逼我,我最近遇到了一個非常罕見的病例,那個長了重瞳的孩子需要我。”
  
  她冷笑著說:“我沒說錯吧?你根本就不關心自己的兒子。你不會又喜歡上某個生病孩子的媽媽了吧?”
  
  “住嘴!”
  
  楊若子退到了門邊上,她默默地看著他們的爭吵。兩個人越吵越響,各種呵斥與謾罵聲交織在一起,直到楊若子什麼都聽不清,她感到自己的頭要被擠炸了。她的腦子里又掠過了許多年前,某個清晨或傍晚的景象,她忽然大聲地說:“你們別吵了。”
  
  房間里突然一片死寂。
  
  “謝謝你們配合,我走了。”
  
  楊若子奪門而出,迅速地離開了這里,隱約聽到門后傳來玻璃砸碎的聲音。
  
  走在昏暗的樓道里,她的耳邊依然回響著剛才的爭吵。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父親和母親,他們不該離婚的,為了她妹妹——紫紫。




2007-9-1 06: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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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24節 漂亮的女病人



楊若子決定去找紫紫的媽媽。
  
  紫紫的媽媽叫羅蘭,她已經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年了。還沒有人敢告訴她家中所發生的巨大變故。楊若子先找到了精神病院里的醫生,詢問了一下羅蘭現在的狀況,醫生說羅蘭是一年前來到這里的,當時她幾乎完全瘋了,逢人就說自己跟前站著一個白衣服小女孩,實際上什麼都沒有。經過了一年的治療,現在她已經很少發病了,並且還堅持寫日記,醫生和病友們都很喜歡她。不過,別看表面她很正常的樣子,其實她的病依然很重,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妄想症。所以,醫生關照楊若子一定要小心,不能亂說話。
  
  在一間小病房里,楊若子見到了羅蘭——出乎意料,她是一個漂亮的女病人。
  
  羅蘭靜靜地坐在床上寫著日記,她有一張小巧的鵝蛋臉,古典式的細眉細眼,和那叫池翠的單身母親相比,羅蘭完全是另外一種類型,但同樣有著誘惑力。看起來她在精神病院里保養得不錯,長長的黑發富有健康的光澤,皮膚看起來也很白嫩。從羅蘭的臉上,楊若子能想象出卓紫紫的樣子。如果卓紫紫長大了,也會和她母親一樣迷人的。
  
  盡管羅蘭並不是那種危險類型的精神病人,但窗戶還是全部裝上了鐵柵欄,鐵欄杆的投影像一道道黑色的手印按在她們的臉上。下午的陽光時而暗淡時而強烈,來回地在羅蘭的臉上游走,偶爾停留在那雙細長的眼睛上。
  
  “你好,我是楊若子。”
  
  羅蘭抬起頭來,先把日記本放好,然后非常禮貌地說:“你好,我是羅蘭。快請坐。”
  
  楊若子坐到了羅蘭的面前,她不知道該怎樣說話,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我想談談關於你丈夫和女兒的事情。”
  
  “越然和紫紫?你想問哪方面的?”
  
  “他們的一切,特別是紫紫。”
  
  羅蘭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是警察吧?一個很漂亮的女警察。”
  
  楊若子沒想到一下子就被她看出來了,只能點點頭說:“謝謝你的稱贊。”
  
  “越然是一個好人,他非常有才華,寫過很多有名的報告文學。他喜歡到各地旅行以尋找靈感,經常一年半載游蕩在外面不回家。他最大的問題,就是對自己的工作太執著了,以至於自己的妻子紅杏出棖ㄞ穔M無知。”
  
  楊若子很驚訝地看著她,聽羅蘭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是在和鄰居聊天一樣。一個女人怎麼如此輕易就把這種事說出來了呢?難道她不以為羞恥嗎?或許,只有精神病人才能敞開心懷吧。
  
  羅蘭繼續說:“至於紫紫,她是一個聖嬰般美麗純潔的孩子。”
  
  “聖嬰?”
  
  “是的,就像它。”羅蘭從床頭柜里拿出了一尊嬰兒的雕像,她微笑著說,“別害怕,它是用塑料做的,不會傷害你。”
  
  楊若子仔細地看著這個聖嬰像,看起來應該是剛誕生的小基督。羅蘭緊緊地抱著聖嬰像,被一片曖昧的陰影覆蓋著。她現在的樣子,就像小女孩抱著自己的洋娃娃一樣。她白色的睡袍皺巴巴的,睡袍下一雙潔白的腳丫露了出來,那雙腳有著瓷器般的光滑,精致、小巧,像個工藝品。
  
  “羅蘭,你過去是做什麼的?”
  
  “中學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你一定很聰明。”
  
  羅蘭搖了搖頭,嘆息著說:“不,我一點也不聰明。現在,我只是一個精神病人。”
  
  “放心,你會好起來的。”
  
  忽然,羅蘭冷笑了一下,她靠近了楊若子,睜大了眼睛說:“我知道你來干什麼。告訴我,是不是我家里出事了?”
  
  房間里死一般沉默。
  
  楊若子呆呆地看著她,內心在激烈地斗爭著。羅蘭是紫紫的母親,她有權利知道自己的女兒失蹤,也有權利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亡。這是她的權利。
  
  她終於說出口了:“是的,你家里出事了。你的丈夫死了,他的屍體在樓頂的天台上被發現。你的女兒紫紫——她失蹤了。”
  
  羅蘭神情呆滯,一直沉默著。
  
  楊若子不知道,剛才自己把一切都告訴她是對還是錯。她看著羅蘭的眼睛,心里微微有些顫抖,她等待了許久,終於說:“羅蘭,你怎麼了?”
  
  羅蘭的眼睛無神地望著她。沉默像一種空氣彌漫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滲入了椈嚏B地板、天花板,還有堅不可摧的鐵欄杆。
  
  忽然,羅蘭伸出手抓緊了楊若子,把嘴湊到了她的耳邊,用奇特的耳語說:“魔笛又回來了。”
  
  “你說什麼?”
  
  羅蘭不回答,她閉上了眼睛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地,仿佛是一具冰涼的美麗女屍。
  
  ——魔笛?
  
  晚上八點。
  
  葉蕭又來到了那棟灰色的樓房前,這回他不是去卓越然家的現場,而是去找隔壁的池翠。他遙望著高高的天台,只感到夜色越來越沉,好像要把樓頂給壓癱了。
  
  當他剛剛跨進樓門的時候,就聽到了一陣笛聲響起。他立刻緊張起來,環視了周圍一圈,發覺那笛聲是從樓上傳來的,他立刻沖上了三樓昏暗的走廊。
  
  笛聲就來自這里,非常清晰地從池翠房門里傳來。
  
  他立刻按響了門鈴。
  
  幾乎在同時,笛聲中斷了。
  
  池翠打開了房門,看到葉蕭先是一愣,然后問:“葉警官,有什麼事嗎?”
  
  她還沒說完,葉蕭就推開了門,自己走了進去,大聲地問道:“是誰吹的笛子?”
  
  “我。”
  
  在客廳里坐著一個男人,舉起了手中的笛子。他的對面還坐著小彌,小彌的手里也有一支小笛子。
  
  “你是誰?”
  
  池翠幫蘇醒回答了:“他是我請來教小彌笛子的老師。”
  
  “你又是誰?”蘇醒反問了葉蕭一句。
  
  “我是公安局刑偵隊的葉蕭,我想和我的證人談談。”
  
  “對不起。”蘇醒走到了他的面前,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葉蕭。
  
  葉蕭看著蘇醒那張只印著“笛手”頭銜和名字、地址、電話號碼的奇怪名片,用懷疑的口氣問道:“你是笛手?”
  
  “過去是。現在我為報社撰稿。”
  
  “剛才你吹的笛子?”
  
  “最普通的練習曲,是教小孩子吹的。”他指了指后面的小彌說。
  
  小彌點了點頭說:“現在我也會吹這首曲子了。”
  
  “怎麼,吹笛子犯法嗎?”
  
  “我建議你晚上不要吹,否則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和恐慌。”
  
  蘇醒怔怔地看著對方的眼睛,最后他點了點頭:“好的,我答應你。”
  
  “請你理解,我這是為了這附近的居民著想。”
  
  “我不打擾你工作了。”蘇醒又回頭對小彌說,“小彌,我已經在這里教了你整整一天了。”
  
  小彌微笑著說:“今天我很高興。我喜歡你,還有你的笛子。”
  
  “我該走了。早點睡覺吧,下次,晚上不要再練了。”
  
  然后,蘇醒又向池翠道了別,迅速離開了這里。
  
  葉蕭皺起了眉頭說:“對不起,我中斷了你兒子的學習。”
  
  “不,有時候我自己也在想,讓小彌學笛子是不是個錯誤。”池翠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小彌太喜歡笛子了,只有在笛聲中他才能得到快樂。小彌,回你的房間去吧。”
  
  男孩收起了笛子,用那雙神祕的重瞳瞪了葉蕭一眼,然后慢慢地回到房間里去了。葉蕭被男孩那雙眼睛嚇了一跳,他向池翠問道:“你兒子的眼睛怎麼了?”
  
  “你上次不是看到過的嗎?他天生就這樣的。”池翠坐了下來,盯著他的眼睛問,“葉警官,你要問我什麼?”
  
  “關於你兒子。”
  
  池翠的心里一震,她感到眼前這個男人,正試圖窺視她內心最隱祕的地方,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能敷衍著他:“你先請坐吧。”
  
  葉蕭點點頭,緩緩坐下說:“上次你兒子說,是一個白衣服小女孩帶他到的天台。你相信嗎?”
  
  “小彌就喜歡胡說八道,當然不能相信他。”
  
  他又試探著問:“那麼你認為那白衣服小女孩不存在?”
  
  “當然不存在。”
  
  “可我看到她了。”
  
  葉蕭的話如針一般扎到了她的心里。池翠睜大了眼睛,愣了愣說:“你看到誰了?”
  
  “穿白衣服的小女孩。”
  
  “不,那只是幻影,一個飄蕩在黑夜里的幻影。”
  
  “就算是幻影吧,可我還是看到了。就在昨天晚上,你隔壁的房間里。”
  
  “那是死人的房間。”說完,池翠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的,我親眼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從黑暗的房間里沖了出來。我看到她了,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的背影,她跑到了樓道中,又跑下了樓梯,我緊緊地追在后面,直到她在底樓消失得無影無蹤。”
  
  池翠搖了搖頭,把頭微微后仰著說:“警察不應該說謊。”
  
  “不,我沒有說謊。而且,當時我還聽到了笛聲。”
  
  “那是你的幻覺。”
  
  “不是幻覺,是真實的笛聲,神祕莫測,奪人魂魄。”
  
  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無路可退了,她突然低聲地說:“請你輕聲點,別讓我兒子聽到。”
  
  “對不起。”
  
  “好的,我承認我聽到了那笛聲。”池翠把聲音壓得非常低,“我跑到我兒子的房間里,緊緊地抱住了他。”
  
  葉蕭試探著問:“你害怕?”
  
  “是的,我對那笛聲感到恐懼。”
  
  “可為什麼還要讓小彌學笛子呢?”
  
  她搖搖頭:“你不明白,蘇醒的笛聲和半夜里響起的笛聲完全不同。小彌喜歡的是蘇醒的笛子,那是真正的音樂。而夜半笛聲,則是幽靈的魔咒。”
  
  “魔咒?”
  
  池翠的心跳又加快了,她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說出了這個詞。”
  
  “好了,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談談你兒子吧。”
  
  “你究竟要談什麼?他只是一個六歲的小男孩,你以為他是凶犯嗎?”
  
  “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孩子。”
  
  “算了吧。”池翠的語氣有些輕蔑,她冷冷地說,“所有看到過小彌眼睛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葉蕭搖了搖頭,他對池翠的言語曖昧和閃爍其辭感到厭煩了,他想自己應該拿出殺手锏了,他忽然盯著池翠的眼睛說:“今天我已經查過你和你兒子的檔案記錄了。”
  
  “什麼?”池翠立刻愣住了,她不敢想象,眼前這個警察真的要打開她的祕密,她顫抖著說:“你不能,不能這麼做。”
  
  但葉蕭毫不手軟,步步緊逼:“檔案里顯示,你從來沒有結過婚。”
  
  池翠又感到了一陣羞辱,她必須要面對這一切:“是的,我承認我是一個未婚媽媽。你很鄙視我,是不是?”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葉蕭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了,但他必須這麼做,“我還查過你兒子的檔案,他的出生記錄顯示,他確實是你所親生的。不過,在公安局的戶口登記表里,在小彌的父親一欄,居然填著‘不詳’,我還從來沒見過父親‘不詳’的戶口。”
  
  房間里死一般沉默。
  
  葉蕭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少婦的眼睛,她的眼眶似乎漸漸濕潤了,一些淚珠在涌動著。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許久之后才說出幾個字:“你真卑鄙。”
  
  “告訴我,小彌的父親是誰?”
  
  “這和你無關。”池翠避開了他的眼睛,顫抖著說,“你無權——無權知道他人的隱私。”
  
  葉蕭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到此為止吧,他的口氣又柔和下來:“好的,我不逼你。如果你不願意說的話,我不會強迫你。”
  
  池翠重新抬起了眼睛,她的目光忽然變得幽怨無比,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她從喉嚨里發出了一陣嘶啞的聲音,那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好的,我告訴你,小彌的父親是誰。”
  
  “說吧,那個男人是誰?”葉蕭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幾秒鐘以后,他聽到了池翠的回答——
  
  “幽靈。”
  
  ……





第25節 什麼叫失蹤


兩分鐘以后,葉蕭離開了這里。
  
  他走下陰暗的樓道,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這女人瘋了。
  
  剛走到底樓的門口,葉蕭忽然產生了某種奇怪的預感。果然,一個黑色的人影突然從他面前閃過。
  
  “誰?”
  
  那個人影顫抖著沒有動,葉蕭立刻伸出手抓住了對方。手上的感覺是一個成年男子,葉蕭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對方抓到有燈光照射的地方。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了一張驚恐萬分的臉。
  
  “張名?”
  
  怎麼是他?葉蕭松開了手。張名幾乎已經嚇癱,他靠在暀W,嘴里喃喃自語不知道說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清了葉蕭的臉。
  
  “是葉蕭嗎?”張名驚魂未定地說。
  
  “是我,你先鎮定一下。”
  
  張名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說:“我還以為碰到鬼了。”
  
  “你怎麼會來這里?”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鬼孩子的傳說嗎?”
  
  葉蕭點了點頭說:“你說鬼孩子就住在這附近的一棟舊房子里,沒有人敢靠近那里,否則必死無疑。”
  
  “那棟舊房子,就在這里。”
  
  “這里?你沒開玩笑?”
  
  “十年前,那棟舊房子被拆掉了,在原址上造起了新房子,就是現在的這棟樓。”
  
  “你覺得鬼孩子還在這里?”其實,葉蕭心里從來不相信這種傳說,但他還是要順著張名的口氣說。
  
  “沒錯。”張名抬起頭仰望著樓梯,又看了看葉蕭,忽然壓低了聲音說,“他(她)就在你身后。”
  
  葉蕭的心里立刻一震,連忙回過頭去。身后是一片陰影,他什麼都看不到。
  池翠又要帶兒子去看病了,本來應該是下個月再去的。但是她覺得可能等不及了,就事先給莫醫生打了電話,把預約提前了。
  
  早上八點半,他們準時出門了。當走到小區的出口時,池翠發現路邊的電線杆上,貼著好幾張尋人啟事,尋找失蹤的兒童。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看到這些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目光落到了失蹤兒童的照片上,那些孩子被貼在電線杆上微笑著。
  
  小彌拉著媽媽的衣角說:“你在看什麼?”
  
  “有幾個孩子失蹤了。”
  
  “什麼叫失蹤?”
  
  “就是突然不見了,誰都不知道他(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池翠忽然有些恍惚,嘴里喃喃地回答。
  
  “媽媽,我會失蹤嗎?”
  
  池翠聽到兒子的這句話立刻緊張了起來,她牢牢地捂住了兒子的嘴巴,警告他說:“小彌,媽媽不準你說這樣的話,不準說‘失蹤’兩個字。絕對不準,明白嗎?”
  
  小彌的眼睛眨了眨。
  
  她松開了手,低下頭說:“小彌,媽媽不能失去你。”
  
  半小時后,他們來到了醫院里。
  
  池翠拉著兒子的手,悄悄地推開了眼科門診室的門。門診室里死一般寂靜,她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正把頭伏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地起伏著。
  
  “莫醫生——”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啊!”他高聲地叫了起來,猛地仰起頭,面部表情恐懼無比,好像見到了極其可怕的東西,他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對母子,過了許久才想起來,“池翠?對不起,我剛才太累了,快請坐吧。”
  
  “沒關系。”池翠拉著兒子坐在他面前,她柔聲問道,“莫醫生,你沒事吧?”
  
  莫雲久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面色非常可怕,他晃著頭說:“不,我沒事。”
  
  “沒事就好。”
  
  然而,莫雲久的表情又變了,他咬著自己的嘴唇,許久都沒有說話。池翠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莫雲久避開了她的目光,卻和小彌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面對這六歲男孩的重瞳,他立刻產生了一種惡心的感覺,馬上閉起了眼睛。
  
  “醫生,你家里出事了。”小彌盯著莫雲久說。
  
  池翠連忙斥責起兒子:“別亂說,小彌。”
  
  莫雲久又睜開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逃不過小彌的眼睛的,他也不想再強忍掩飾了。他晃著頭,近乎絕望地說:“是的,我家里出事了。”
  
  “這怎麼會?”
  
  “我八歲的兒子,他失蹤了。”莫雲久捧著自己的腦袋,痛苦地說,“就在前天晚上。他睡覺的時候還好好的,第二天起來就這麼不見了。”
  
  “真可怕。”
  
  “我聽說,最近這附近有許多人家都丟了孩子,你們也要小心。”
  
  池翠忽然想起了出門時看到的那些尋人啟事,耳邊仿佛又響了那神祕的笛聲。
  
  莫雲久忽然苦笑了起來:“我妻子要和我離婚了。如果兒子不回來,我這輩子就完了。”
  
  “對不起,也許我今天來得不是時候。”
  
  池翠站起來準備離開了,但莫雲久忽然想起來什麼,攔住她說:“請別走。小彌是一個很特殊的病例,我願意為他盡一把力。好了,現在可以開始檢查了。”
  
  這回他沒有像上次那樣,直接用手電照小彌的眼睛,而是先讓小彌坐到儀器前。這一次他用了較長的時間,橙色的光線不斷照射著小彌的重瞳。莫雲久坐在儀器后面,神色越來越冷峻。
  
  小彌忽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了,他叫了起來:“媽媽,我眼睛疼。”
  
  莫雲久立刻關掉了儀器,橙色的光線消失了,小彌從儀器前站了起來,重新回到了媽媽身邊。池翠看著兒子的眼睛,眼圈略微有些紅,看起來並無大礙。
  
  池翠摟著兒子,忽然問醫生:“莫醫生,上次你說小彌得的那種病,是真的嗎?”
  
  “我不敢肯定,這些天我查了一些關於眼蠅蛆病的資料。國內這些年雖然也有這種病的記錄,但是那些病例都和小彌不太一樣。小彌的問題是他的重瞳太特殊了,眼睛里找不到小‘瞳人’,也就是眼蠅蛆。不過,昨天我在網上查到了一個美國的病例。那是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一家大學醫院,大約在九年前收治了一例特殊的眼蠅蛆病人,那一病例的情況和小彌非常相似,眼睛里找不到眼蠅蛆,后來經過腦部CT掃描,終於發現眼蠅蛆已經侵入了病人的大腦半球的頂葉,完全寄生於其中。”
  
  池翠的胃里一陣難受,她似乎感到有一群蠅蛆在她的腦子里爬著,她強打精神問道:“那個病人后來怎麼樣了?”
  
  “不知道。不過當時的主治醫生認為,那個病人活不了幾年,整個大腦就會被蠅蛆所吞噬,就好像腦瘤一樣。”
  
  “不——那小彌?”
  
  “我想小彌的運氣不會那麼差。”莫雲久站起來徘徊了幾步說,“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帶小彌去神經內科去檢查一下。”
  
  “檢查他的腦子?”
  
  莫雲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額說:“是的,我懷疑他的問題在這兒。”
  
  說完以后,他又靠近了小彌,看著這六歲男孩的額頭,還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忽然,小彌仰起了頭,那對重瞳直對莫雲久的雙眼。
  
  那是一雙神祕的黑洞。
  
  吸收宇宙間一切的時間和空間。
  
  莫雲久看到在這男孩的瞳孔里,映出了一張女孩的面孔。他漸漸看清了對面的眼球,里面映著一張右半邊被黑發覆蓋著的臉,一邊的眼睛美麗動人,而另一邊則完全看不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看到那張臉的黑發被撩了起來,露出了一只全部都是眼白的眼睛。
  
  她?
  
  “不——”莫雲久立刻嚇得面如土色。
  
  小彌繼續盯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你是一個坏東西。”
  
  “別亂說。”池翠教訓兒子。
  
  但小彌就像沒聽見一樣,接著對莫雲久說:“你欺負了她,你對她做了坏事。”
  
  莫雲久第一次被這個六歲的小男孩嚇倒了,他是真的恐懼到了極點,全身癱軟在椅子上。他閉起眼睛,痛苦地說:“我承認,是我干的坏事,是我欺負了她。”
  
  “你在說什麼?”池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你兒子說得沒錯,我是一個混蛋,一個真正的惡棍,罪孽深重。”莫雲久說著說著,淚水已經在臉上縱橫起來了。
  
  小彌那雙重瞳,正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莫雲久閉著眼睛,嘴里喃喃地忏悔起來:“三年前,有一個年輕的女病人到我這里來治療眼疾。她非常美麗,也非常純潔。可惜的是,她的一只眼睛被春節的焰火嚴重灼傷了。她的傷勢很嚴重,我每天都去為她檢查治療。她原本有一雙迷人的眼睛,但受傷以后她只能用長長的黑發,遮掩住半邊臉龐。但我依然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無法抗拒她的魅力。終於在一天午后,趁著她昏睡過去的機會,我占有了她。我真的很卑鄙,事后我狠狠地懲罰了自己。然而,這祕密還是被她發現了,她承受不了這羞恥,最后便跳樓自殺了。是我殺死了她,是我——”
  
  把這些全都說出來以后,他的心里反而豁然開朗了許多。他如釋重負般地吐出一口長氣,然后睜開了眼睛。他發現眼科門診室里空無一人,池翠和她的兒子早就離開這里了。
  
  莫雲久搖搖頭,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走到一面鏡子前,看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
  
  小彌一個人呆在家里。
  
  上午媽媽帶他去醫院檢查了眼睛,那個可憐的醫生讓小彌覺得好笑。午后,媽媽上班去了,她臨行前特意關照兒子呆在家里別出去。
  
  小彌躺在客廳的沙發看著電視,剛看一會兒他就關掉了電視機。他抓起蘇醒給他的小笛子,趴到了窗前,看著外面灰色的樓房和世界,他非常渴望跑出去,離開這個鳥籠般的家。六歲的男孩,是不應該如此多愁善感的,他又從窗口下來,帶著笛子走到了媽媽的房間里。
  
  他躺在媽媽的床上,聞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他喜歡媽媽摟著他的感覺,這樣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媽媽體內,渾身被羊水包裹著,沉浸在一片混沌之中。他並不懂這些,只是眼前總是出現這樣一幅場面,就連皮膚上也有濕潤的感覺。小彌翻了一個身,拉開了媽媽的床頭柜。柜子里面有一本舊書,他把書拿到了床上。六歲的孩子識不了幾個字,自然也看不懂書名——《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他當然不知道,這本書是他的幽靈父親贈給他母親的,那時候他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
  
  小彌隨手翻了幾頁書,於是從書頁里掉出了一塊東西。原來那是一方手帕,白色的絲綢依然質感良好,在手帕的角上繡著一支笛子。小彌輕輕地撫摸著這塊手帕,指尖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突然,他聽到了門鈴聲。
  
  媽媽回來了?
  
  他立刻放下了手帕和書,依舊抓著那支小笛子,向門口跑了過去。然而,當小彌把房門打開,卻發現門外空無一人。
  
  陰暗的光線籠罩著三樓的走廊,他把頭探出去張望了一下,看不到一個人影。然而,剛才他聽到的門鈴聲,是確鑿無疑的。
  
  誰按的門鈴?
  
  是哪個人的惡作劇,還是——
  
  小彌聽到了一陣腳步聲,那聲音非常輕巧,從上面的樓梯中傳來,似乎是一片羽毛,悠悠地飄到了他的耳中。
  
  他立刻跑上了樓梯,向上頭追去,而他的手中仍然抓著那支小笛子。他聽到陰暗的樓梯里發出奇怪的回音,一些灰蒙蒙的東西總是覆蓋在樓道里。六歲的男孩大口地喘息著,他知道某個聲音正在呼喚著他。
  
  不知道跑了多少級樓梯了,小彌只聽到上面那幽靈般的腳步聲,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終於,他抵達了最高層六樓。
  
  這里依然見不到任何人影,小彌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多了一些閃光的碎片。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道小樓梯,左手抓著小笛子,右手輕輕地推開了天台的門。
  
  樓頂天台上耀眼的光,讓他一下子睜不開眼睛。片刻之后,他才看清了這塊空曠的地方。風吹了起來,男孩的頭發高高地豎起,遠處幾十棟高層建築讓他有些目暈。
  
  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小彌看到她了。
  
  她就坐在天台一角的水塔邊上,靜靜地望著遠方。看不清她的臉,只有那身白色的長裙被風掠起。
  
  小彌緩緩地向她走去,最后坐到了小女孩的身邊。
  
  他們並排坐在一起遙望天空。身后高高的水塔,正看著這兩個小孩的背影。
  
  天台上靜得出奇,除了風聲。
  
  忽然,小女孩把頭轉向小彌,輕聲地說:“你好。”
  




2007-9-1 07: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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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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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26節 我想休息一會兒




 門鈴按了很久,始終都沒有動靜。池翠隱隱有些不安,她迅即掏出了鑰匙把門打開,急步邁進。
  
  房間里就如墳墓般沉寂,小彌不見了。
  
  池翠的臉色立刻變得刷白,她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些尋人啟事。瞬間,她感到眼前掠過了許多張印在電線杆上的臉。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小彌的聲音:“媽媽,我會失蹤嗎?”
  
  不,你不會的。池翠突然想起了蘇醒,便立刻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喂。”是蘇醒的聲音。
  
  “蘇醒,小彌在你那里嗎?”
  
  電話那頭的蘇醒先是一愣,然后明白過來了:“你是池翠?小彌不在我這里,發生什麼事了?”
  
  “他又不見了。”池翠有些絕望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先別慌,小彌會不會又到天台上去了?”
  
  “我不知道。”她已經亂了方寸。
  
  蘇醒想了想說:“池翠,我現在就過來。你先到天台上去看看,好嗎?”
  
  “好的。”
  
  “我這就過來,再見。”
  
  掛了電話以后,池翠連門都沒鎖,就往樓上跑。她再也不管這昏暗的樓道里,究竟有沒有傳說中的鬼孩子,現在她只想著小彌,為了兒子她可以做一切。雖然她很想跑快,但腳步卻越來越沉重,整棟大樓里都充滿了她的聲音,變成海潮般的回聲,在大樓的每一個角落里回蕩著。
  
  每走上一層樓面,她都要大聲呼喚小彌的名字,但是響應她的始終只有自己的回聲。當跑到六樓的時候,池翠已經渾身出汗了,她仰起頭,看到天台的門微微打開著,一線天光照射進她的眼睛里。
  
  池翠走上了天台。
  
  風一下子就吹亂了她的頭發,半張臉都被雜亂的發絲所覆蓋了。她茫然地環視著整個天台,只看到幾座水塔孤零零地矗立著。
  
  她大口地喘著氣,耳邊只聽到呼嘯的風聲。她手搭涼棚向水塔望去,仿佛看到有兩個小孩的影子坐在那邊上。
  
  池翠快步地向前走去,當她終於來到水塔底下時,卻發現剛才看到的那兩個影子,只不過是一對水泥樁子而已。
  
  天台上沒有人,除了她自己。
  
  那對半截的水泥樁子奇形怪狀地立在風中,池翠忽然覺得它們的樣子有點像兩個坐著的小孩。一個像男孩,一個像女孩。她呆呆地注視著右邊的水泥樁子,仿佛看到了一雙男孩的明亮重瞳。
  
  “小彌。”
  
  她神經質地扑到了那半截水泥樁上,撫摸著那冰涼崎嶇的水泥軀體。
  
  當池翠幾乎絕望的時候,她隱約聽到了一陣笛聲。
  
  笛聲來自地下。
  
  蘇醒一跑進這棟樓房,就聽到了一陣奇怪的笛聲,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曲調詭異地飄蕩著。他立刻停住了腳步,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非常奇怪,那聲音仿佛是來自他的腳下。他低著頭,在黑暗的底樓走道里徘徊了幾步。忽然,在樓梯的背后看到了一扇小門。
  
  小門緊緊地閉著,外面上著插銷。蘇醒湊到了門前,現在他可以肯定,笛聲就是從這扇門里傳出來的。他拔下了插銷,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這扇門。
  
  笛聲立刻停了。
  
  在昏暗的光線里,蘇醒看到一道水泥階梯直通地下,一股陳腐的氣味從地道內直沖他的鼻子,讓他幾乎作嘔。他捂住鼻子,張開嘴深呼吸了一口空氣,然后大著膽子走下了地道。
  
  階梯很深,沒走幾步就全部都被黑暗所吞沒了,只有身后的小門有著一方昏暗的光線。但蘇醒的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他小心地摸著旁邊冰涼的水泥椈嚏A心跳則越來越快,他對自己的莽撞開始后悔起來。
  
  終於,他感到走到平地了,雖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直覺告訴他這里應該是一個地下室。他伸出雙手向前摸索,在看起來茫茫無邊的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雙眼睛。
  
  黑暗中的眼睛。
  
  蘇醒的心涼到了冰點,他差點喊了出來。那雙眼睛離他越來越近,直到與他面對著面。
  
  他低著頭俯視那雙眼睛,忽然被一雙冰涼的小手抱住了。
  
  “小彌?”
  
  蘇醒認出了這雙眼睛,他撫摸著面前的這個男孩,雙手有力地摟著他,沿著水泥階梯向外走去。他感到男孩渾身冰冷,不停地顫抖著,男孩的手里還拿著一支笛子頂著他的腰際。
  
  他把小彌帶出了地下室。
  
  在昏暗的底樓過道里,蘇醒勉強看清了小彌的臉。他從男孩的手里抓下那支小笛子,然后搖著他的肩膀,大聲地問:“為什麼要跑到地下室去?”
  
  小彌看起來是被嚇坏了,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刷白,嘴巴在不停地哆嗦,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蘇醒搖搖頭,他一把抱起了小彌,緊緊地摟著他說:“好了,現在沒事了,不要害怕。現在我們去找媽媽。”
  
  蘇醒抱著小彌上了樓梯,剛跑到三樓走廊,就看到池翠從樓上跑下來了。
  
  當看到小彌躺地在蘇醒的懷中,池翠的心里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沖到蘇醒跟前,把小彌又抱進了自己懷里,她在兒子的臉蛋上親了好幾下。蘇醒看著這對母子緊緊地抱在一起,心里忽然也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
  
  池翠抱著小彌回到了房間里,把兒子放在他的小床上。蘇醒也坐在旁邊,他看到小彌的眼睛半睜半閉著,眼皮縫隙里那對重瞳正忽隱忽現。
  
  看著兒子漸漸平靜了下來,池翠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她輕聲地說:“蘇醒,非常感謝你。”
  
  “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是在哪里發現小彌的?”
  
  “在地下室里。”
  
  “地下?”池翠立刻捂住了自己嘴巴。她又看了一眼兒子,小彌卻已經安詳地睡著了。
  
  蘇醒點點頭,壓低了聲音說:“剛才我到底樓的時候,聽到了從地下傳來的笛聲。我這才發現底樓的樓梯后面有一扇小門,我推開門走了進去。原來那是一間地下室,我就在那里發現了小彌。”
  
  “我也聽到了笛聲,那是小彌吹的嗎?”
  
  “應該是的,只是那曲調太奇怪了,我想那是小彌自己亂吹出來的。”蘇醒又看了一眼小彌說,“當我發現那扇門的時候,門外是上著插銷的,從門內是無法打開這扇門的。”
  
  “也就是說,小彌被關在地下室里了?”
  
  “是的。”
  
  池翠明白了:“這麼說來,小彌在地下室里吹笛子,其實是為了求救?怪不得他嚇坏了。可是,他為什麼要到地下室里去呢?而且還帶著笛子。”
  
  “這確實很奇怪。”蘇醒又拿起了那支小笛子,仔細地看了看說,“任何人,都不可能用門外的插銷把自己關起來。所以,剛才一定還有其他人。”
  
  “那麼,又是誰把小彌關在地下的呢?”
  
  蘇醒茫然地搖了搖頭。忽然,他發覺池翠的身體有些發抖,他靠近了池翠問:“你怎麼了。”
  
  “我感到……感到有些冷。”池翠抱著自己的肩膀說,“也許,是剛才在天台上著涼了。”
  
  蘇醒大膽地伸出了手,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他的手指立刻彈了回來,驚慌地說:“池翠,你燒得厲害。”
  
  “不——”話還沒說完,池翠已經有些恍惚了,剛才在樓頂的天台上,寒冷的風讓她冰涼徹骨,現在又使她渾身燒了起來。
  
  “我送你去醫院。”蘇醒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他感受到一團火熱而柔軟的身體。
  
  “別,我還要照顧小彌。”她強打起精神說,“你先扶我到我的房間里。”
  
  蘇醒攙扶著那誘人的身體,他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但是心跳卻越來越快,一種淡淡的罪惡感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把池翠扶到了隔壁的房間里,讓她躺在了床上。這時候他注意到床上有一本書。還來不及看清書名,他就發現池翠的鼻孔里流出血了。
  
  蘇醒驚慌失措地說:“天哪,你流鼻血了。”
  
  她虛弱地搖了搖頭說:“沒關系,這是我的老毛病了。”
  
  他茫然地在周圍尋找著什麼可以擦血的東西,忽然注意到床上的那本書頁里露出了一截白色的東西,他伸手把那東西抽了出來,原來是塊白色的絲綢手帕,手帕上還繡著一支笛子。蘇醒瞬間覺得這手帕里似乎隱藏著什麼東西,但他來不及多想了,只把手帕送到了池翠的鼻孔前,幫她輕輕地抹了抹鼻血。很快,她的鼻血就自動止住了。
  
  “謝謝。”池翠忽然指著床頭柜說,“能不能幫我把葯拿出來。”
  
  手忙腳亂的蘇醒把手帕塞到了她的枕頭下,然后立刻按照她的吩咐,取出了她所需要的葯,又為她倒了一杯熱水,幫助她服下。池翠半躺在床上,看起來情況已經好一些了。
  
  “謝謝你,蘇醒。我想休息一會兒。”
  
  蘇醒看了看她的眼睛,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了,站起來說:“如果有什麼事情,就給我打電話。”
  
  池翠微微點了點頭。
  
  蘇醒迅速地離開了她的家。當他走到底樓的時候,又特意走到樓梯后面的那扇小門看了看。門略微開著,里面一片漆黑,他的心跳又加快了。猶豫了片刻之后,他還是離開了這里。
  
  她看到四周都是冰塊,自己全身赤裸著被包裹在冰雪的中央。白色的冰緩緩滲入她的皮膚,直到她的心臟被凝固成冰塊。透過白色的冰層,她又看到一團火在自己身邊燃燒起來,在烈焰的炙烤下,冰塊開始融化為水,又從水蒸發為氣體。當裹著她的最后一層冰融化的瞬間,她的肉體也像打碎的冰一樣,變成了無數的碎塊。然后,與冰水一同被融化蒸發,在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
  
  她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然后,緩緩睜開了眼睛。冰和┗稹—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白色的天花板。
  
  又是一個夢,池翠艱難地伸出了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卻發現自己的高燒已經退掉了。或許是因為剛才做了一個噩夢,使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汗液排出了體內的寒氣,高燒自然也就退了。
  
  窗外,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池翠從床上坐起來,看到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被子。她立刻就想起來了,那是蘇醒臨走前給她蓋上的,蘇醒還把她抱到了床上。她感到心中的小鹿慌亂地跳了起來,臉頰難得地紅了,自從小彌出生以后,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如此親近地接触過她。
  
  她立刻掀起了被子,忽然發現在被子底下還躺著一本書。池翠輕輕地拿起那本書,看到了書的名字——《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她的眼前瞬間掠過了那雙瞳孔,她緊緊地把這本書摟在懷中,閉上了眼睛。
  
  當她的情緒平穩下來以后,立刻又產生了疑問:這本書怎麼會躺在床上?池翠記得自己一直都把它藏在床頭柜里的。
  
  難道是蘇醒拿出來的?



第27節 我不能——不能說



想到這里,池翠的心里又是一抖。她小心地翻開了書頁,發現原本夾在書里面的那塊手帕不見了。她仔細地找了找,結果在枕頭邊發現了那塊手帕。
  
  她捧起了這塊繡著笛子的手帕,輕輕地放到了自己的面前,她閉上眼睛嗅著手帕,仿佛感到在這塊手帕的絲綢縴維里,還殘留著肖泉身上的氣味。
  
  池翠長出了一口氣,又重新把手帕放回到書頁中。就在翻開的那一頁里,她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有時候我有這麼個印象:我們有個房間,這房間有兩個互相對著的門,我們每人攥著一扇門的把手,只要一個人的睫毛動一下,另一個就站到這個人的門后了;只要第一個人說一句話,第二個就帶上了身后的門,並且再也看不見了。當然他也許會重新打開這扇門,因為這是一個也許離開不了的房間。只要第一個人不完全像第二個一樣,他就會很安靜,他表面上仿佛根本不朝第二個人看一眼。他會慢慢地整理房間,好像這房間和其他任何房間一樣似的。盡管這樣,他總要在他那門旁重復同樣的動作,有時兩個人甚至同時跑到門外,於是這美麗的房間便空無一人了。”
  
  還沒讀完,眼眶就已經濕潤了,池翠不敢再讀下去了,生怕自己被這痛苦所淹沒。盡管在這六七年來,她已經把這本書讀過無數遍了,每個寂寞孤獨的夜晚,她都會翻開這本書反復地讀著卡夫卡的文字。然而,她的心卻永遠像小女孩那樣脆弱。她立刻把書本合了起來,把手帕也留在了里面。
  
  現在,她要去看看兒子。
  
  池翠走出了房間,感覺自己的腳下輕了許多,有一種發燒后渾身輕飄飄的感覺。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小彌的房間,在兒子的身邊坐下,用一種奇怪的目光,靜靜地看著這可憐的男孩。
  
  小彌均勻地呼吸著,現在他顯得非常安詳,那張漂亮的臉蛋給人一種小天使的感覺。然而,許多年來池翠卻一直覺┑謾—天使,往往與魔鬼同在。
  
  “他或者是個天使,或者是個魔鬼,或者——是天使與魔鬼的同一體。”
  
  池翠在心里默念著這句話。或許那可怕的魔鬼,就隱藏在兒子的眼睛里面?他終究是幽靈的兒子,而池翠作為母親,只不過為他提供了一具肉身而已。
  
  正當她的心里越來越激動的時候,小彌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重瞳正對著池翠。
  
  她忽然有些緊張,怔怔地說:“小彌,你醒了。”
  
  “我在哪兒?”小彌茫然地問。
  
  “你在家里。”
  
  “家?”小彌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環視了房間一圈,他若有所思地說:“家?我的家?”
  
  池翠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她抱著兒子說:“小彌,你不認識我了嗎?”
  
  小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點了點頭說:“媽媽,我當然認識你。”
  
  “謝天謝地。”她終於又長出了一口氣。她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接下來看著兒子的眼睛說:“小彌,你為什麼要跑到地下室里去?”
  
  “媽媽,什麼叫地下室?”
  
  “就是在地底下的房間。”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說:“我沒去過這種地方。”
  
  “小彌你不要說謊。”池翠有些生氣了。
  
  “我沒說謊。”
  
  “那你去哪兒了?”
  
  小彌神祕兮兮地仰起了脖子,然后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樓上?”
  
  男孩緩緩地說:“是樓頂。”
  
  池翠的臉色又變了,她條件反射般吐出了兩個字:“天台?”
  
  小彌點點頭。
  
  “你為什麼要去那兒?”池翠大聲地問兒子,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她帶我去的。”
  
  “他(她)?他(她)又是誰?”
  
  “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
  
  池翠立刻怔住了,她呆呆地看著兒子,許久都沒有說話,腦子里仿佛已映出了那小女孩的影子。但她又搖了搖頭說:“又是她?你又說謊了。”
  
  “不。”小彌大聲地說,以表示自己說的都是實話,“我看到她坐在樓頂的大罐子下面。”
  
  “樓頂的大罐子?”池翠想了想,那應該是水塔吧?顯然,六歲的男孩還不懂什麼叫水塔。
  
  “是的,然后我也走到了大罐子下面,坐在了她的身邊。”
  
  池翠張大了嘴巴問:“你們坐在一起?”
  
  瞬間,她的腦子立刻掠過了下午在天台上看到的,水塔底下的一雙半截的水泥樁子。當時,她乍一看還以為真是兩個小孩坐在一起呢。那雙水泥樁子一個像男孩,一個像女孩,仿佛是被人故意雕刻出來似的。她撫摸著冰涼的水泥表面,那感覺就好像是小彌的身體化做的。
  
  她又繼續問兒子:“你們坐在一起干了什麼?”
  
  “我們在看雲。”
  
  “看雲?”
  
  兒子露出向往的目光說:“坐在樓頂看天空中的雲。我看到雲在動,那真好看。”
  
  “除了看雲,還發生了什麼?”
  
  “她還對我說話了。”
  
  池翠捂著自己的心口問:“她說了什麼?”
  
  “她說‘你好’。”
  
  “然后呢?”
  
  小彌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擰著眉毛說:“我記不清了。”
  
  “記不清?你再想想。”
  
  “不,我不能說!”小彌焦躁不安地叫了起來。
  
  池翠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不肯告訴媽媽?”
  
  “我不能——不能說。”
  
  說完,他立刻就從床上跳了下來,躲到了房間的角落里,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埋著頭一言不發。
  
  池翠的心里全都涼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兒子了。她蹲下身來,撫摸著兒子的后腦勺,用輕柔的語調說:“小彌,媽媽原諒你,媽媽自己也記不清了。”
  
  母子倆擁抱在一起,輕輕地抽泣著。夜色漸漸降臨,將他們的身影吞沒。
  
  在皮夾子的最里層,緊緊地夾著一張舊照片。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張照片了,似乎已經和這皮夾子合為一體,楊若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抽出來。她輕輕地擦拭著照片的表面,照片里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穿著白色的衣服,在黑色的背景下微微地笑著。要不是看這張照片,楊若子幾乎已經記不起來她長什麼樣了。其實,楊若子一直都在想著她,但在她的記憶中總是一團模糊,尤其是小女孩的臉,仿佛是一幅在水中融化了的畫軸,只剩下一灘稀釋了的顏料。
  
  這小女孩已經死了整整十年了。
  
  可是,楊若子一直不覺得她已經死了,有一種感覺告訴她,這小女孩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在某個黑暗中的角落里注視著自己。
  
  她是楊若子的妹妹。
  
  其實,小時候楊若子並不喜歡自己的妹妹,有時甚至還有些討厭她,因為自從妹妹出生以來,父母便把愛都傾注到了第二個女兒的身上。妹妹出生的時候,楊若子剛好五歲,她第一次記事就是在醫院里,看著產后的媽媽抱起妹妹。這一景象在她的腦海里永遠都不可磨滅,所以她一直都深信,人在小時候的第一次記事會決定將來一生的命運。五歲的楊若子看著媽媽懷中的那個漂亮的女嬰,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厭惡感。許多年以后,她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原因,只覺得媽媽抱著的不是人類,而是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物,因為某種原因進入媽媽的體內而分娩出來的。
  
  后來,楊若子又看著媽媽給妹妹哺乳,她只覺得媽媽太愛妹妹了,以至於把她給遺忘了。那時候她還不明白,自己出生的時候媽媽也一樣為她哺乳的。或許,是人類的天性,在楊若子五歲的時候,就體會到了什麼是嫉妒的滋味。她嫉妒妹妹的出生,嫉妒妹妹躺在媽媽的懷抱里,嫉妒妹妹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總之,她嫉妒妹妹的一切。
  
  那時候,楊若子的家里只有一間房。妹妹被抱回家以后,她每夜都會被妹妹的哭聲所吵醒,然后就是爸爸媽媽不停地為妹妹忙碌,為她換尿布,給她吃東西。有時甚至會因為忙這些事,而忘了給楊若子吃飯。但楊若子卻從不說一句話,她只是默默地看著父母和妹妹。許多時候,她會靜靜地站在妹妹的搖籃邊上,觀察著妹妹的樣子。當妹妹睜開那雙美麗的眼睛,只要一看到姐姐在身邊,就會立刻變成一副恐懼的表情,然后就大哭起來,那奇特的哭聲仿佛是某種警告。媽媽也感到奇怪,這小小的女嬰似乎有著強烈的第六感,能從姐姐的眼睛里感受到那股嫉妒和敵意。從此,除了嫉妒以外,楊若子對自己的妹妹又增加了一份恐懼的感覺。
  
  妹妹漸漸地長大了,她越來越討別人的喜歡。原本大家總是稱贊楊若子的美貌,但有了妹妹以后情況就不同了,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家里的中心,而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家里的房子始終都只是一間,妹妹長到兩歲起,就和姐姐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了。楊若子的那張木床本來就小,再擠進一個就更加難受了。媽媽害怕妹妹小小的身軀從床上滾下去,就叫楊若子晚上抱著妹妹睡覺。雖然心里並不喜歡妹妹,但當她摟著妹妹入睡時,那種嫉妒的感覺卻突然消失了。她只感到妹妹光滑的皮膚和美麗的臉蛋,妹妹如果長大了,一定是比她更迷人的可人兒,有時候她還會在夢中親上妹妹幾口。但是白天一醒來,這種姐妹之間的親密感立刻就消失了,楊若子重新感到了失落和嫉妒,只是靜靜地看著妹妹,卻不願意碰她。
  
  當楊若子十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卻突然開始吵架了,誰也說不清這是什麼原因。總之每晚就聽到他們的爭吵與打鬧聲,當媽媽沉默的時候,她就會摟著兩個女兒流眼淚。父母喋喋不休地爭吵著,似乎永無休止,每當這個時候,妹妹就會默默地看著他們,整晚一言不發。楊若子偷偷地觀察著妹妹當時的表情,總覺得妹妹有些奇怪,特別是她那雙飄忽不定的眼神,似乎在看著某個遙遠的地方。
  
  妹妹七歲那年,楊若子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希望妹妹早點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晚上她依舊摟著妹妹睡覺,過去那種撫摸著妹妹的美好感覺也消失了,心里卻只有那個可怕的念頭。想要讓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消失,這種想法讓楊若子自己都感到無比恐懼。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想,她雖然嫉妒妹妹,但還遠未到這種近似於詛咒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妹妹真的消失了。
  
  那些天正好是梅雨季節,整月都下著綿綿細雨,狹小的房間里充滿著潮濕的空氣,而她們的父母依然在不停地爭吵著。誰也沒有注意到,妹妹是什麼時候出門去的。等到父母意識到他們最喜愛的小女兒不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們帶著十二歲的楊若子,撐著傘跑到外面去尋找她。可是,在茫茫的雨夜里哪里有什麼小女孩的蹤影。全家人折騰了整整一夜,找不到妹妹的蹤影。楊若子丟掉了傘,淋著雨站在馬路邊,眼前總是出現一些奇怪的幻影。於是,淚水無法抑制地流了出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並不怨恨妹妹,其實在她的心底是深深地愛著妹妹的,只有在失去她的時候才能感受到。
  
  最后,父母只能到公安局報案了。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從此,每晚楊若子都一個人睡了,她總覺得手中少了些什麼,她本應該撫摸著妹妹入眠的。她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那可怕的念頭真的成為了現實。她覺得是自己造成了妹妹的失蹤,妹妹有著靈敏的第六感,每晚都和姐姐睡在一起,也許她早就知道了姐姐心底那可怕的念頭。於是,她成全了姐姐,永遠地消失在了梅雨中。
  
  最初那幾個月,父親幾乎每天都去公安局詢問進展,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父母不斷爭論著如何尋找妹妹,想方設法到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甚至把啟事貼到馬路上。但不久以后,他們又開始爭吵了,都把女兒失蹤的責任推到對方的頭上。他們吵得比過去更凶,看起來是無法挽回了。
  
  沒過幾個月,楊若子的父母便準備離婚了。因為房子歸屬和子女撫養權的問題,他們在法院打起了曠日持久的官司。誰都不願意再提小女兒失蹤的事,他們再也不敢面對,就當這個生命從來沒有誕生過。最后,法院的判決下來了,就像人們預想的那樣,楊若子被判給了媽媽。
  
  她們母女倆搬到了一間小屋子里,一起過了六七年的時光,直到媽媽再嫁。不過,這時楊若子已經獨立了,她考入了公安大學,不再同她的親生父母來往了。現在,她一個人住著,她永遠都無法忘記妹妹。
  
  妹妹消失了,是因為姐姐的詛咒。
  
  許多年來,楊若子一直這麼認為。她看著照片里的妹妹,不知不覺間又一滴眼淚落到了手上。溫熱的淚水滲入她的皮膚,好像要把心都融化了。
  
  然后,楊若子對著照片,輕輕地念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有一個很美的名字——紫紫。




想到這里,池翠的心里又是一抖。她小心地翻開了書頁,發現原本夾在書里面的那塊手帕不見了。她仔細地找了找,結果在枕頭邊發現了那塊手帕。
  
  她捧起了這塊繡著笛子的手帕,輕輕地放到了自己的面前,她閉上眼睛嗅著手帕,仿佛感到在這塊手帕的絲綢縴維里,還殘留著肖泉身上的氣味。
  
  池翠長出了一口氣,又重新把手帕放回到書頁中。就在翻開的那一頁里,她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有時候我有這麼個印象:我們有個房間,這房間有兩個互相對著的門,我們每人攥著一扇門的把手,只要一個人的睫毛動一下,另一個就站到這個人的門后了;只要第一個人說一句話,第二個就帶上了身后的門,並且再也看不見了。當然他也許會重新打開這扇門,因為這是一個也許離開不了的房間。只要第一個人不完全像第二個一樣,他就會很安靜,他表面上仿佛根本不朝第二個人看一眼。他會慢慢地整理房間,好像這房間和其他任何房間一樣似的。盡管這樣,他總要在他那門旁重復同樣的動作,有時兩個人甚至同時跑到門外,於是這美麗的房間便空無一人了。”
  
  還沒讀完,眼眶就已經濕潤了,池翠不敢再讀下去了,生怕自己被這痛苦所淹沒。盡管在這六七年來,她已經把這本書讀過無數遍了,每個寂寞孤獨的夜晚,她都會翻開這本書反復地讀著卡夫卡的文字。然而,她的心卻永遠像小女孩那樣脆弱。她立刻把書本合了起來,把手帕也留在了里面。
  
  現在,她要去看看兒子。
  
  池翠走出了房間,感覺自己的腳下輕了許多,有一種發燒后渾身輕飄飄的感覺。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小彌的房間,在兒子的身邊坐下,用一種奇怪的目光,靜靜地看著這可憐的男孩。
  
  小彌均勻地呼吸著,現在他顯得非常安詳,那張漂亮的臉蛋給人一種小天使的感覺。然而,許多年來池翠卻一直覺┑謾—天使,往往與魔鬼同在。
  
  “他或者是個天使,或者是個魔鬼,或者——是天使與魔鬼的同一體。”
  
  池翠在心里默念著這句話。或許那可怕的魔鬼,就隱藏在兒子的眼睛里面?他終究是幽靈的兒子,而池翠作為母親,只不過為他提供了一具肉身而已。
  
  正當她的心里越來越激動的時候,小彌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重瞳正對著池翠。
  
  她忽然有些緊張,怔怔地說:“小彌,你醒了。”
  
  “我在哪兒?”小彌茫然地問。
  
  “你在家里。”
  
  “家?”小彌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環視了房間一圈,他若有所思地說:“家?我的家?”
  
  池翠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她抱著兒子說:“小彌,你不認識我了嗎?”
  
  小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點了點頭說:“媽媽,我當然認識你。”
  
  “謝天謝地。”她終於又長出了一口氣。她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接下來看著兒子的眼睛說:“小彌,你為什麼要跑到地下室里去?”
  
  “媽媽,什麼叫地下室?”
  
  “就是在地底下的房間。”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說:“我沒去過這種地方。”
  
  “小彌你不要說謊。”池翠有些生氣了。
  
  “我沒說謊。”
  
  “那你去哪兒了?”
  
  小彌神祕兮兮地仰起了脖子,然后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樓上?”
  
  男孩緩緩地說:“是樓頂。”
  
  池翠的臉色又變了,她條件反射般吐出了兩個字:“天台?”
  
  小彌點點頭。
  
  “你為什麼要去那兒?”池翠大聲地問兒子,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她帶我去的。”
  
  “他(她)?他(她)又是誰?”
  
  “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
  
  池翠立刻怔住了,她呆呆地看著兒子,許久都沒有說話,腦子里仿佛已映出了那小女孩的影子。但她又搖了搖頭說:“又是她?你又說謊了。”
  
  “不。”小彌大聲地說,以表示自己說的都是實話,“我看到她坐在樓頂的大罐子下面。”
  
  “樓頂的大罐子?”池翠想了想,那應該是水塔吧?顯然,六歲的男孩還不懂什麼叫水塔。
  
  “是的,然后我也走到了大罐子下面,坐在了她的身邊。”
  
  池翠張大了嘴巴問:“你們坐在一起?”
  
  瞬間,她的腦子立刻掠過了下午在天台上看到的,水塔底下的一雙半截的水泥樁子。當時,她乍一看還以為真是兩個小孩坐在一起呢。那雙水泥樁子一個像男孩,一個像女孩,仿佛是被人故意雕刻出來似的。她撫摸著冰涼的水泥表面,那感覺就好像是小彌的身體化做的。
  
  她又繼續問兒子:“你們坐在一起干了什麼?”
  
  “我們在看雲。”
  
  “看雲?”
  
  兒子露出向往的目光說:“坐在樓頂看天空中的雲。我看到雲在動,那真好看。”
  
  “除了看雲,還發生了什麼?”
  
  “她還對我說話了。”
  
  池翠捂著自己的心口問:“她說了什麼?”
  
  “她說‘你好’。”
  
  “然后呢?”
  
  小彌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擰著眉毛說:“我記不清了。”
  
  “記不清?你再想想。”
  
  “不,我不能說!”小彌焦躁不安地叫了起來。
  
  池翠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不肯告訴媽媽?”
  
  “我不能——不能說。”
  
  說完,他立刻就從床上跳了下來,躲到了房間的角落里,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埋著頭一言不發。
  
  池翠的心里全都涼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兒子了。她蹲下身來,撫摸著兒子的后腦勺,用輕柔的語調說:“小彌,媽媽原諒你,媽媽自己也記不清了。”
  
  母子倆擁抱在一起,輕輕地抽泣著。夜色漸漸降臨,將他們的身影吞沒。
  
  在皮夾子的最里層,緊緊地夾著一張舊照片。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張照片了,似乎已經和這皮夾子合為一體,楊若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抽出來。她輕輕地擦拭著照片的表面,照片里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穿著白色的衣服,在黑色的背景下微微地笑著。要不是看這張照片,楊若子幾乎已經記不起來她長什麼樣了。其實,楊若子一直都在想著她,但在她的記憶中總是一團模糊,尤其是小女孩的臉,仿佛是一幅在水中融化了的畫軸,只剩下一灘稀釋了的顏料。
  
  這小女孩已經死了整整十年了。
  
  可是,楊若子一直不覺得她已經死了,有一種感覺告訴她,這小女孩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在某個黑暗中的角落里注視著自己。
  
  她是楊若子的妹妹。
  
  其實,小時候楊若子並不喜歡自己的妹妹,有時甚至還有些討厭她,因為自從妹妹出生以來,父母便把愛都傾注到了第二個女兒的身上。妹妹出生的時候,楊若子剛好五歲,她第一次記事就是在醫院里,看著產后的媽媽抱起妹妹。這一景象在她的腦海里永遠都不可磨滅,所以她一直都深信,人在小時候的第一次記事會決定將來一生的命運。五歲的楊若子看著媽媽懷中的那個漂亮的女嬰,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厭惡感。許多年以后,她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原因,只覺得媽媽抱著的不是人類,而是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物,因為某種原因進入媽媽的體內而分娩出來的。
  
  后來,楊若子又看著媽媽給妹妹哺乳,她只覺得媽媽太愛妹妹了,以至於把她給遺忘了。那時候她還不明白,自己出生的時候媽媽也一樣為她哺乳的。或許,是人類的天性,在楊若子五歲的時候,就體會到了什麼是嫉妒的滋味。她嫉妒妹妹的出生,嫉妒妹妹躺在媽媽的懷抱里,嫉妒妹妹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總之,她嫉妒妹妹的一切。
  
  那時候,楊若子的家里只有一間房。妹妹被抱回家以后,她每夜都會被妹妹的哭聲所吵醒,然后就是爸爸媽媽不停地為妹妹忙碌,為她換尿布,給她吃東西。有時甚至會因為忙這些事,而忘了給楊若子吃飯。但楊若子卻從不說一句話,她只是默默地看著父母和妹妹。許多時候,她會靜靜地站在妹妹的搖籃邊上,觀察著妹妹的樣子。當妹妹睜開那雙美麗的眼睛,只要一看到姐姐在身邊,就會立刻變成一副恐懼的表情,然后就大哭起來,那奇特的哭聲仿佛是某種警告。媽媽也感到奇怪,這小小的女嬰似乎有著強烈的第六感,能從姐姐的眼睛里感受到那股嫉妒和敵意。從此,除了嫉妒以外,楊若子對自己的妹妹又增加了一份恐懼的感覺。
  
  妹妹漸漸地長大了,她越來越討別人的喜歡。原本大家總是稱贊楊若子的美貌,但有了妹妹以后情況就不同了,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家里的中心,而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家里的房子始終都只是一間,妹妹長到兩歲起,就和姐姐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了。楊若子的那張木床本來就小,再擠進一個就更加難受了。媽媽害怕妹妹小小的身軀從床上滾下去,就叫楊若子晚上抱著妹妹睡覺。雖然心里並不喜歡妹妹,但當她摟著妹妹入睡時,那種嫉妒的感覺卻突然消失了。她只感到妹妹光滑的皮膚和美麗的臉蛋,妹妹如果長大了,一定是比她更迷人的可人兒,有時候她還會在夢中親上妹妹幾口。但是白天一醒來,這種姐妹之間的親密感立刻就消失了,楊若子重新感到了失落和嫉妒,只是靜靜地看著妹妹,卻不願意碰她。
  
  當楊若子十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卻突然開始吵架了,誰也說不清這是什麼原因。總之每晚就聽到他們的爭吵與打鬧聲,當媽媽沉默的時候,她就會摟著兩個女兒流眼淚。父母喋喋不休地爭吵著,似乎永無休止,每當這個時候,妹妹就會默默地看著他們,整晚一言不發。楊若子偷偷地觀察著妹妹當時的表情,總覺得妹妹有些奇怪,特別是她那雙飄忽不定的眼神,似乎在看著某個遙遠的地方。
  
  妹妹七歲那年,楊若子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希望妹妹早點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晚上她依舊摟著妹妹睡覺,過去那種撫摸著妹妹的美好感覺也消失了,心里卻只有那個可怕的念頭。想要讓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消失,這種想法讓楊若子自己都感到無比恐懼。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想,她雖然嫉妒妹妹,但還遠未到這種近似於詛咒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妹妹真的消失了。
  
  那些天正好是梅雨季節,整月都下著綿綿細雨,狹小的房間里充滿著潮濕的空氣,而她們的父母依然在不停地爭吵著。誰也沒有注意到,妹妹是什麼時候出門去的。等到父母意識到他們最喜愛的小女兒不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們帶著十二歲的楊若子,撐著傘跑到外面去尋找她。可是,在茫茫的雨夜里哪里有什麼小女孩的蹤影。全家人折騰了整整一夜,找不到妹妹的蹤影。楊若子丟掉了傘,淋著雨站在馬路邊,眼前總是出現一些奇怪的幻影。於是,淚水無法抑制地流了出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並不怨恨妹妹,其實在她的心底是深深地愛著妹妹的,只有在失去她的時候才能感受到。
  
  最后,父母只能到公安局報案了。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從此,每晚楊若子都一個人睡了,她總覺得手中少了些什麼,她本應該撫摸著妹妹入眠的。她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那可怕的念頭真的成為了現實。她覺得是自己造成了妹妹的失蹤,妹妹有著靈敏的第六感,每晚都和姐姐睡在一起,也許她早就知道了姐姐心底那可怕的念頭。於是,她成全了姐姐,永遠地消失在了梅雨中。
  
  最初那幾個月,父親幾乎每天都去公安局詢問進展,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父母不斷爭論著如何尋找妹妹,想方設法到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甚至把啟事貼到馬路上。但不久以后,他們又開始爭吵了,都把女兒失蹤的責任推到對方的頭上。他們吵得比過去更凶,看起來是無法挽回了。
  
  沒過幾個月,楊若子的父母便準備離婚了。因為房子歸屬和子女撫養權的問題,他們在法院打起了曠日持久的官司。誰都不願意再提小女兒失蹤的事,他們再也不敢面對,就當這個生命從來沒有誕生過。最后,法院的判決下來了,就像人們預想的那樣,楊若子被判給了媽媽。
  
  她們母女倆搬到了一間小屋子里,一起過了六七年的時光,直到媽媽再嫁。不過,這時楊若子已經獨立了,她考入了公安大學,不再同她的親生父母來往了。現在,她一個人住著,她永遠都無法忘記妹妹。
  
  妹妹消失了,是因為姐姐的詛咒。
  
  許多年來,楊若子一直這麼認為。她看著照片里的妹妹,不知不覺間又一滴眼淚落到了手上。溫熱的淚水滲入她的皮膚,好像要把心都融化了。
  
  然后,楊若子對著照片,輕輕地念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有一個很美的名字——紫紫。




第28節 他死了



正午的陽光穿透鐵格子的窗戶,給房間打上一層白色的烙印。羅蘭靜靜地坐在烙印中央,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側著頭梳理她那長發。
  
  蘇醒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她,總覺得眼前這一幕的景象,很像是在日本電影《午夜凶鈴》里看到過的“詛咒錄像帶”的畫面。他不知道一年來羅蘭會變成什麼樣子,但現在她至少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多了。他輕輕地走到羅蘭面前,羅蘭好像對他視而不見,依舊埋著頭梳著自己的長發。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里一陣顫動,鼻腔涌起一股酸澀的味道。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精神病院,剛才進來的時候,醫生盤問了他半天。最后,他只能謊稱自己是羅蘭的弟弟,才被放了進來。其實他早就想來了,只是他一直都不敢面對羅蘭的眼睛。但現在他一定要來,自從他見到小彌的那一晚,重新打開了那個寶藍色的盒子,見羅蘭一面的沖動就始終困擾著他。
  
  忽然,羅蘭抬起了頭,她把頭發整理到了左邊的肩膀上,看著他的眼睛說:“你終於來了。”
  
  一年多以后,又聽到了她的聲音,蘇醒只覺得心底一陣刺痛,他想了許久才回答:“我還以為,你已經不認識我了。”
  
  “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麼?”
  
  “他死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毫無表情。
  
  “你說誰死了?”
  
  羅蘭失望地搖了搖頭:“你知道,你應該知道的,我丈夫死了。”
  
  “是的,卓越然他死了。還有——”蘇醒停頓了半天,他不知道羅蘭是否真的知情,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不說了。
  
  “還有紫紫失蹤了。”
  
  蘇醒點了點頭,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她面對著正午的陽光,神祕兮兮地說:“我有一種預感,紫紫她——可能早已經死了。”
  
  “不!”蘇醒大聲地說,“羅蘭,你作為紫紫的媽媽,不能說這種話的。”
  
  “你說這是凶兆嗎?其實,凶兆早就有了,只是我們都渾然不覺。”
  
  蘇醒的心里又是一跳,原來她早就意識到了。他輕聲地說:“羅蘭,我只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不,這與你無關。”
  
  他忽然有了一種沖動,伸出手撫摸她的頭發,就像一年多前發生的事,是那樣自然而然,是那樣令人神魂顛倒。然而,當他的手指剛剛触及羅蘭時,又立刻像触電一樣彈了回來。一個聲音在心底不停地告誡著自己,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是一個不可触及的禁忌。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犯這種錯誤了。這房間窗戶上的鐵柵欄,已經在他們的心里划上了一道牢牢的界限,誰都不敢跨越它。
  
  此刻,蘇醒覺得該把心底的疑問說出來了。於是他靠近了羅蘭,幽幽地問道:“我的笛子呢?”
  
  “笛子?”
  
  蘇醒注意到當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嘴唇在不停地顫抖。
  
  他點了點頭說:“它不見了。”
  
  她的眼睛里現出一片茫然。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緩緩地回答道:“你是說——小枝?”
  
  “對,小枝。”
  
  羅蘭的表情瞬間變得恐懼無比,她睜大了眼睛,伸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尖叫著說:“魔笛又回來了……魔笛又回來┝恕…”
  
  “你說什麼?魔笛?”
  
  蘇醒控制不住自己了,抓住了羅蘭的肩膀追問著。他的腦子里立刻掠過了“潘多拉魔盒”這個詞,還有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個老人臨死前的話語。
  
  他背叛了老師的遺言。
  
  胸口越來越悶,耳邊仿佛想起了那致命的笛聲。蘇醒大口地喘著氣,盯著羅蘭無神的眼睛問:“你究竟做了些什麼?”
  
  羅蘭茫然地看著他,喃喃地說:“你是誰?”
  
  她的這句話令蘇醒意想不到,他一時無法回答:“你不認識我了?”
  
  羅蘭還是不說話。
  
  蘇醒感到了一陣絕望,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了。幾滴淚水溢出眼眶,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很傻,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孩。
  
  突然,羅蘭把手伸了出來,用細細的手指幫他抹去了淚水,同時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其實,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我的丈夫。”
  
  “你真的瘋了。”
  
  蘇醒搖著頭離開了她,向外面跑去。
  
  “魔笛會要了你的命!”
  
  精神病院里充滿了羅蘭尖厲絕望的叫喊。這聲音在雪白的椈孺M天花板間來回飄蕩著,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下子好幾個精神病人都齊聲高叫起來:“魔笛會要了你的命!”
  
  今天是葉蕭難得的一次準時下班回家。在開門前他還是按了按隔壁張名的門鈴,里面依然沒有動靜,他已經連著好幾天沒有見到張名了。難以想象張名潛伏在深夜里會是什麼樣子。
  
  其實,葉蕭回到家也無事可做,通常他都是看書,今天與往常不同,他買了一份報紙回家。剛一坐下,他就感到了一種難以消除的疲倦感,腦子里突然閃現出某個白色的幻影。他想起下午他路過那家報攤的時候,也有過同樣的感覺。當時,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一張報紙上,便立刻買下了它。
  
  他勉強展開了報紙,草草地讀著當天的新聞,隨后他翻到副刊版。今天的副刊用整整一個版面刊登了一篇文章,葉蕭緩緩讀出了這篇文章的標題——《夜半笛聲》。
  
  七百年前的歐洲,遭遇了一場可怕的災難——黑死病,也就是后人所說的鼠疫。瘟疫到處蔓延,像空氣一樣無孔不入,很快就席卷了整個歐洲。無論是誰,一旦染上這種疾病,便等於被宣判了死刑。人們談鼠色變,畏鼠如虎。可老鼠卻越來越猖獗,鼠害所到之處屍橫遍野炊煙斷絕,無數的城鎮和鄉村化為墳場和廢墟,總計有上千萬人被黑死病奪去了生命,占當時歐洲人口的三分之一,無異於一場血腥的戰爭屠殺。
  
  但在德國的中部有一座小城,最終卻逃過了這場劫難,這就是威悉河畔的哈默林城。鼠疫也曾一度肆虐於該城,全城人都在死神的陰影籠罩下。直到有一天,一個身著花衣、手持風笛的陌生人來到該城,聲稱能滅鼠除災。人們允諾他滅鼠之后,必將重金酬謝。花衣笛手吹響風笛,在神祕的魔笛聲中,成千上萬的老鼠應聲出洞,隨著笛聲跳入威悉河中淹死了,整個城市得救了,但人們卻背棄了諾言,不肯酬謝花衣笛手。第二年的6月26日,花衣笛手又來到哈默林城,再次吹響魔笛,一百多名孩子像中了魔一般隨他出走,最終消失在山谷中。從此以后,人們將花衣笛手視若神明,定在每年七月舉行花衣笛手節。節日里人們化裝成笛手和老鼠的樣子,再現當年發生的一切。
  
  這就是歐洲膾炙人口的花衣笛手的故事。但你也許並不知道,這個故事也曾經發生在本市,時間是1945年的夏天。與七百多年前的歐洲一樣,1945年本市也發生了鼠疫,疫情最先在南郊被發現,有一男子突然吐血而亡。一天之后,其妻子也以同樣的方式死亡。在幾天之內,其全家六口人全部死亡,而且症狀完全相同。這引起了周圍居民的恐慌,立刻報告了市政當局。當局委托一家醫院對六具屍體進行了解剖檢驗后發現,他們的死因全都是被鼠疫病菌感染所致。不久以后,附近又有多家人家被查出感染鼠疫,並發現有大量帶鼠疫細菌的老鼠出沒。
  
  當地爆發瘟疫的消息不脛而走,立刻引起了眾多市民的恐懼。而老鼠更加肆無忌憚地出沒於黑夜,一時間捕鼠夾、老鼠葯等頗為暢銷,但鼠輩對此道早已久經考驗,絲毫未能阻擋鼠類擴張之勢。市政當局也對此束手無策,大批人口為躲避鼠疫之害而遷出本市,竟導致市面蕭條,物價暴漲,眼看這些小小的老鼠就要導致城市的衰敗了。
  
  就在危急關頭,突然出現了一位神祕的笛手。誰也不知道他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將向何處去,他來到市政當局求見市長,自告奮勇願意驅除鼠害。但笛手同時也開出了條件,在事成之后得到一千兩黃金的報酬。
  
  當時,沒有人相信笛手真能做到這些,但市政當局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態度,最后還是同意了笛手的請求。誰都認為這笛手是個騙子,他根本就沒有本領消除鼠害,自然領不了那千兩黃金的酬勞。
  
  然而,事實上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笛手站在疫區中心,吹響了他那神奇的笛子。悠揚的笛聲有如天籟之音,穿破重重夜色,最后消失於地下。
  
  第二天,人們清早起來以后,驚奇地發現在馬路上躺著成千上萬只老鼠的屍體。這些死老鼠顯然是昨天晚上新近死亡的,遍布於本市西南角的每一條街道,尤其是發現疫情的地區死鼠最多,簡直是堆積如山。市政當局出動了大量的警力和民工,對老鼠屍體進行打掃和清點,發現大約有五十萬只老鼠命喪黃泉。隨后,當局焚燒了這些老鼠屍體,並對本地的疫情進行了檢測,結果再也沒有發現一例鼠疫病情了。
  
  神祕的笛手消除了鼠害,成為了全市的英雄,但誰都沒有想到,隨后他卻釀成了另一場災難。原來,當局本來就不打算給他千兩黃金,與笛手的一紙協定誰都沒有當真,因為他們認定笛手只是騙子,不可能真的滅鼠。但誰知笛手真的成功了,當局卻根本不願意拿出千兩黃金。於是,他們便以種種理由來搪塞笛手,直到最后竟然出爾反爾地撕毀了協議,並準備將他驅逐出本市。
  
  於是,笛手憤怒了。他要讓七百多年前花衣笛手的故事再度重演,並以此來威脅市政當局,但當局卻對此嗤之以鼻,他們的愚蠢最終築成了大錯。
  
  笛手真的開始報復了。
  
  在1945年一個夏天的夜晚,正是鮮艷的夾竹桃綻放之際。那一晚,許多個家庭注定在劫難逃。
  
  笛手吹響了那致命的笛聲。
  
  ……
  
  筆者在寫這篇文章過程中,曾走訪過許多當年聽到過神祕笛聲的老人。他們都對那晚的笛聲有著清晰的記憶,一切的描述歸結在一起,無非是兩個字——恐怖。因為這些老人在當時還都只是少年,他們在夜半笛聲中度過了一生中最恐懼的夜晚。第二天起來,他們就發現自己的弟弟妹妹,或者是哥哥姐姐,都像空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人們找遍了城市的每個地方,卻始終沒有這些孩子的蹤跡。事實上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誰也不知道他們是生還是死,許多個家庭都陷入了痛苦與絕望之中。第二天晚上,夜半笛聲再度響起,依然有一些孩子失蹤了。這可怕的笛聲總共持續了三個夜晚,只要笛聲一響起,家家戶戶便都關緊了門窗,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在恐懼中度過一夜。
  
  筆者查閱過當時警察局關於人口失蹤的案卷記錄,並進行了粗略的統計,在夜半笛聲響起的三個夜晚,總共有一百四十七名兒童失蹤。男孩與女孩的性別比大約各占一半,年齡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僅有五歲。這些兒童,幾乎全部住在本市的西南邊緣的一塊平民住宅區。而那里正是此前鼠疫大爆發的重災區,夜半笛聲也就是從這塊地方響起的。那位神祕的笛手,用笛聲把這些居民從死神口中救了回來。然而,又是他用笛聲奪去了他們的孩子的性命。
  
  市政當局曾對此進行過一些調查,但因為當時正值日本宣布投降,公眾和當局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抗戰勝利的頭等大事上。除了那些失蹤孩子的家庭以外,不再有人關心夜半笛聲事件了。那神祕的笛手裁揮性儷魷止瞳眶臙孛{嗽傯珛J嵿j膳碌牡焉`喻朽堽O釆悅{ソサ髀m舜籩詰募且洹H歡顆拷盛蛈ヱ氳焉s崛チ飼玆說募彝ィ迂q澇抖疾換嵬Y?945年的夏夜,這成為了他們永不磨滅的心理陰影。
  
  這就是被遺忘了五十多年的“夜半笛聲”事件。
  
  然而,人們對於這起事件還有過其他一些傳聞。其中有些傳說帶有濃郁的靈異色彩,筆者並不打算公開,但其中一些事件有確鑿的目擊證人,為此又添上了一層神祕的色彩。至今,仍有許多當年失蹤孩子的親屬,一直都保持著某些禁忌的習慣,他們認定那潛伏在黑夜的惡魔並沒有走遠,隨時隨地都會回來帶走他們。五十多年來,他們的生活大多並不順利,許多人英年早逝,或者有著嚴重的精神衰弱和抑郁症。在採訪的時候,他們大多表現出了激動和恐懼的表情,甚至流下了眼淚。
  
  筆者用了長達數月的時間,走訪了數十位親曆者,查閱了大量的檔案和資料,終於完成了這次艱難的調查,在此需感謝所有提供信息和資料的人們。當本文截稿時,筆者聽到了關於“夜半笛聲”重新出現於本市的傳聞。但願這只是少數人的捕風捉影,但願1945年夏夜事件永遠不再重演,但願分離和痛苦遠離人間。
  
  葉蕭緊緊地抓著這份報紙,半晌都沒有吭聲。他突然站起來,重重的一拳擊在了椈壑W,發出沉悶的回響。因為他立刻就想到了,這篇文章刊登以后會造成怎樣的結果。
  
  窗外,夜色已經降臨了。他仰著頭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第29節 女人的照片




 蘇醒放下了今天的報紙,他看到自己那篇文章終於刊登在了副刊上,現在他忽然有些緊張了,不知道刊登出來會引起什麼樣的反響。
  
  然后他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小閣樓的扶梯。
  
  閣樓小得可憐,只有六七個平方米大小,腳下的木地板“吱吱”作響,聽起來像是搖搖欲墜的樣子。這里散發著一種陳舊腐爛的味道,從每一條樓板的縫隙間涌出來,簡直令人窒息。他連忙打開了頭頂的老虎窗,把頭伸出窗外貪婪地呼吸著。深藍色的天空中閃爍著滿天星斗,他伸手可及的是一層層瓦片和青草。
  
  地板上堆著許多雜亂的東西,看起來已經多年沒有動過了,結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蘇醒捂住鼻子,輕輕地拂去灰塵,里面露出了幾疊相冊。他小心地拿起其中一本,翻開了第一頁,他看到了一張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
  
  這是一張年輕的女人的照片,看起來已經有許多年了,照片顯得有些模糊,仿佛蒙上一層薄霧。
  
  蘇醒忽然注意到,照片里女人的眼睛非常像池翠,如深潭般清澈透明,並帶著幾分憂郁。雖然她穿著那個年代最普通的衣服,灰蒙蒙的色彩,但依然無法遮掩她的美麗。
  
  他繼續翻了下去,卻再也看不到這個女人的照片了,而是出現了一個嬰兒的照片,看起來像是個女嬰,面貌還看不太清楚,只是那雙眼睛清楚地顯示了,剛才那個女人,就是她的媽媽。
  
  后面的照片,幾乎都是那小女孩的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從來都是一個人照相,看不到她與父母的合影。從照片里可以看出她漸漸長大的軌跡,她越來越漂亮了,她的眼睛越來越像媽媽,而表情卻越來越憂郁。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照片卻越來越少,相冊里的最后一張照片,看起來她不會超過十八歲。
  
  當蘇醒撫摸這些照片的時候,仿佛又摸到了池翠的身體,他的指尖禁不住顫抖了起來,就像是昨天下午把池翠扶上床時的感覺。
  
  他合上了相冊又看了看其他的東西,甚至還找到了一本日記。他沒有打開它,而是把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了一個大袋子里。然后,他爬下了小閣樓。
  
  幾分鐘后,他拎著袋子走出了房門。
  
  夜色依然迷離,就像他的心緒紛亂。下午從精神病院里出來,他的耳邊不停地響起羅蘭的話。可眼前卻總是晃動著另一個女人的面孔。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內心很齷齪,他不應該有這種感覺的,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
  
  他來到了池翠的房門前,他不敢再往走廊里面看去了,直接按響了她的門鈴。
  
  很快,池翠為他打開了門。
  
  “你怎麼來了?”
  
  她斜倚在門口,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楚楚動人。
  
  “我有些東西要還給你。”
  
  “你沒欠我什麼東西。”池翠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但還是把蘇醒迎了進來。她只穿著一身睡衣,露出了豐韻的體形。
  
  客廳里的燈光很暗,蘇醒坐下輕輕地問:“小彌睡下了嗎?”
  
  “是的,我強迫他早點睡,免得他夜里睡不著到處亂跑。”
  
  “對。”蘇醒顯得很緊張,他有些結結巴巴地說:“你的┥鍘…燒退了嗎?”
  
  她微微笑了笑說:“早退了。非常感謝你的照顧。”
  
  忽然,她意識到了昨天下午,他們身體之間的小小接触,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蘇醒也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小彌怎麼樣了?”
  
  “他還是繼續胡說八道,說什麼在天台上看到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
  
  “又是那小女孩?”他的心里又是一顫。
  
  “難道你也見過?”
  
  “不。”
  
  蘇醒連忙搖了搖頭。
  
  “對了,剛才你好像說有些東西要還給我?”池翠的眼睛注意到了他手里的袋子。
  
  他點點頭,從袋子里拿出一本相冊,放在了台子上。
  
  池翠的眉毛一揚,她立刻接過了相冊,翻了翻其中幾頁,她緊張地說:“這怎麼會在你手里?”
  
  “上次我說過,閣樓里還剩下一些過去的東西。現在我給你送過來。”
  
  “謝謝。”她低下頭,輕聲地說。
  
  蘇醒把整個大袋子都推到了池翠的腳下:“所有的東西都在里面,你看一看吧。”
  
  “不用看了,我本來就不需要這些東西。”她又看了蘇醒一眼,知道自己不應該這麼說,“對不起。”
  
  “沒關系。”蘇醒又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把心中的疑問說出來了:“我知道這個問題不應該問,但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在你的相冊里面,從來沒有過你與父母的合影?”
  
  池翠愣了一下,她停頓了許久才回答:“你看到我媽媽的照片了?”
  
  “是的,你很像她。”
  
  “其實我也是從照片上才認識她的。”她長吐出一口氣,在昏暗的燈光下,眼神變得十分痛苦起來,“實際上是我殺死了她。”
  
  “怎麼會?”
  
  “媽媽在生我的時候,因為大出血而死去了,我孤獨地來到了這個世界。如果不是我,她不會死的。”
  
  “池翠,這與你無關。”
  
  蘇醒忽然伸出手想靠近她,但她卻立刻把手放到了台子下面。
  
  她搖了搖頭說:“不,這當然有關。行了,我們別說這些了。”
  
  “你好好休息吧。”
  
  蘇醒站了起來,迅速離開了這里。
  
  房間里又只剩下池翠一個人了,小彌正在里間熟睡著。忽然,她感到了一陣深深的孤獨感,通常在產生這種感覺的時候,她都會上網來趕走孤獨。
  
  她打開了電腦,在Google的搜索引擎里鍵入了“神祕失蹤”四個字。很快,她就在一家國內網站里,發現了這樣一張網頁——
  
  1990年9月9日,在南美洲委內瑞拉的卡拉加機場控制塔上,人們突然發現一架早已淘汰了的“道格拉斯型”客機飛臨機場,而機場上雷達根本找不到這架飛機的存在。這架飛機降臨機場時,立即被警衛人員包圍。當駕駛員和乘客們走下飛機后,立即問道:“這里是什麼地方?”機場人員說:“這里是委內瑞拉,你們從何方來?”飛行員聽后驚叫道:“天哪!我們是泛美航空公司914號班機,由紐約飛往佛羅里達的,怎麼會飛到你們這里來了!”接著他馬上拿出飛行日記給機場人員看:該機是1955年7月2日起飛,時隔三十五年!后經電傳查證,914號班機確實在1955年7月2日從紐約起飛,飛往佛羅里達,突然途中失蹤,一直找不到。當時認為該機掉入了大海里,機上的五十多名乘客家屬全部獲得了死亡保險金。當這些失蹤了三十五年的人回到美國的家里,令他們家里人大吃一驚。孩子們和親人都老了,而他們仍和當年一樣年輕。美國警方和科學家們專門檢查了這些人的身份證和身體,確認這不是鬧劇,而是確鑿的事實。
  
  最近,美國著名科學家約翰·布凱里教授經過研究分析,對“時空隧道”提出了以下幾點理論假設。
  
  1、“時空隧道”是客觀存在的,它看不見摸不著,對人類,它既關閉,又不絕對關閉——偶爾開放,就看誰偶爾碰上,被拉進去。
  
  2、“時空隧道”與人類世界不是一個時間體系。進入另一套時間體系里,有可能回到遙遠的過去或進入未來。
  
  3、對地球上的人類和物質來說,被吸入“時空隧道”就意味著神祕失蹤,而從“時空隧道”中出來,又意味著神祕再現。由於“時空隧道”的時間可以相對靜止,故而失蹤幾十年上百年,就像一天與半天一樣。
  
  池翠驚訝地看完了這張網頁,她的嘴里喃喃地念著“失蹤”兩個字。難道那些神祕失蹤的孩子是被吸進了時空隧道?
  
  突然,她仿佛看到了肖泉的眼睛。
  
  如果時空隧道真的存在,她寧願跳進隧道,回到七年以前。
  
  夜色越來越濃,眼前的樓房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他看到從底樓的門里走出來一個男人的影子,並很快地離開了這里。
  
  張名藏在一團樹叢的陰影中,看著那個男人漸漸地消失。他感到嘴里像火燒起來一樣渴,於是從腰間取出了水瓶,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水。已經連著好幾天了,他都躲在這棟樓房前熬夜,白天就在附近吃點東西。他的眼睛里面充滿了血絲,發亂如草,渾身都是異味,看起來已經沒個人形了。現在,他覺得自己更像某種夜行動物,躲在樹叢中尋找獵物。
  
  他發誓要把失蹤的兒子找回來。少年時代禁忌的圍晼A如今已變成這棟灰色的樓房就是他的最大的懷疑目標,這些天來的觀察,他堅信鬼孩子就躲在里面,會奪走一切敢於靠近這里的人。為了兒子,他願意放棄一切,甚至願意和魔鬼做交易。
  
  忽然,他聽到黑暗的樹叢邊上傳來某種奇怪的聲音——
  
  “……”
  
  毛骨悚然。
  
  那絕不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張名竭盡全力地屏住呼吸,緩緩地把頭側向聲音傳來的那邊。在陰暗的樹影中,他看到一個白色的輪廓在樹葉間穿梭。
  
  鬼孩子?
  
  他曾經下定決心,為了找回失蹤的兒子,要不惜一切代價抓到鬼孩子。然而,當鬼孩子真的出現時,他的血液卻幾乎已經凝固住了。
  
  依靠著這些天潛伏在黑夜中練就的視力,他漸漸地看清了那個白色的影子。幾乎貼著他的面前不到半米的距離,與他擦肩而過。
  
  當那影子就要從他視線里消失的時候,張名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樹叢,並與那影子保持著一定距離。
  
  張名跟著白色的影子,走進了那棟樓房。
  
  當他踏進底樓的走道以后,卻發現那影子消失了。然而,他分明聽到了某種聲音。這聲音並不是來自頭頂,而是來自腳下。
  
  他在黑暗的底樓轉了一圈,伸手在暀W摸索著,結果在樓梯后面摸到了一扇小門。
  
  這扇門半開著。
  
  張名讓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然后輕輕地推開了這扇門。他試探著伸出了腳,跟前果然是一道通往地下的水泥階梯。
  
  突然,眼前閃過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鬼孩子——他(她)就在眼前。
  
  張名小心地走下黑暗的階梯,一邊用手在椈壑W摸索著。很快,他就走到了平地上,但眼前什麼都看不到。
  
  笛聲響起來了。
  
  這聲音像針一樣刺激著他的耳膜。古老的傳說立刻在他的腦中浮現,他顫抖著對自己說:“夜半笛聲?”
  
  致命的笛聲——這是他永遠的噩夢。但現在他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在笛聲的陪伴下,他繼續向前走去。他又產生了一種預└小—兒子就在前面等著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進入了阿鼻地獄之中。忽然,在夜半笛聲之外,又有某些奇怪的聲音從前頭傳來,像是來自遙遠的時空。他側耳傾聽,那是無數細微而清晰的呻吟,充滿了絕望和恐懼。
  
  現在張名確信,這里已經不是人間了,而是鬼魂聚集的墳墓。
  
  他看到了鬼火。
  
  一線幽幽的光從那里射來,在他的眼睛里燃燒。在那線光中,一個小孩子的背影漸漸清晰了起來。
  
  瞳孔驟然縮小了,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兒子?”
  
  張名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犯下了致命的錯誤,把剛才所有的恐懼都拋到了腦后,向前面快步跑去。他大口地喘著氣跑到了背影后,向前伸出了手。
  
  忽然,那小孩子轉回了頭來——
  
  張名終於看到了。
  
  然而,幾乎就在十分之一秒的瞬間,他的表情由充滿希望變為無限絕望,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
  
  在那線幽光的照耀下,他的瞳孔又驟然擴大了,腦子里已來不及反應了。張名的整個臉孔都剎那間扭曲了,五官擠壓成了一團,仿佛被一張血盆大口一下子吞噬了。
  
  這是他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幕,也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瞥。
  
  他看到了什麼?





第30節 讀心術  



蘇醒驚醒了。
  
  他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跳了起來,然后猛然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四周。上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他眼睛里,無數的灰塵在陽光里起舞,也進入了他的瞳孔。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心,全都是虛汗,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在夢中他聽到了幽幽的笛聲,循著笛聲他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突然之間卻亮起了一線鬼火,然后他見到了一個白衣服的小孩。正當他要跑上去的時候,卻感到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於是他回過頭來,看到了一張扭曲的死人的臉。然后,眼前又出現了一面鏡子,原來——這就是他自己的臉。
  
  接著,夢就醒了。
  
  用了很長時間,他才讓自己的心跳平和下來。蘇醒看了看時間,自己居然已睡到上午九點半了,他連忙從床上下來,匆忙地洗漱了一下,然后在家里草草地吃了早點。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敲門聲。
  
  蘇醒小心地打開了房門,看到了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他先是愣了愣,然后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了片刻,才想起了眼前的這個警察。
  
  “你是葉警官?”
  
  “是的,你現在方便嗎?”
  
  他注意到了葉蕭手里捏著的一卷報紙,立刻就明白了:“請進吧,我知道你遲早會來的。”
  
  葉蕭走進了房間,他順著對方的話說:“你怎麼知道?”
  
  “你看到了昨天的報紙。”
  
  “是的,所以來向你了解一些情況。”葉蕭小心地坐下了,他環視了這房間一圈,然后淡淡地說:“這房子是你租的?”
  
  “不,是我買的。”
  
  “我明白了,雖然只是間老房子。不過將來拆遷的話,或許會賺一筆。”葉蕭並不直接提問,只是試探性地聊聊。
  
  蘇醒搖搖頭說:“其實,我喜歡這房子。”
  
  “不過,關於這房子我還有一個疑問,你是不是很早就認識池翠了?”
  
  “不,最近才認識的。”
  
  “原來只是巧合啊。”葉蕭故意用一種夸張的語氣說,“那就只能說這是緣分了。我已經查過材料了,池翠就是在這棟房子里長大的,六年前才離開了這里。”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我才會和她認識的。”
  
  葉蕭微微點點頭,然后舉起那卷報紙說:“好了,我們說正題吧。你是怎麼想到寫這篇文章的?”
  
  “我現在為許多家報社撰稿,這是我的職業。而且,我對過去發生的這種神祕事件一直都很感興趣。大約在兩個月前,就開始準備寫這篇文章了。”
  
  “你真的調查了那麼多人?”
  
  “當然,當年他們都失去了自己的親人,許多年來‘夜半笛聲’始終都是他們內心不可磨滅的陰影。我採訪過的每一個人,都留下了真實的姓名和地址,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問他們。而且,我還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檔案館里查找當年的原始資料,這一切都是曆史事實。”蘇醒忽然想起了什麼,停頓了片刻后說:“特別是一位姓風的老先生,為我提供了特別詳細的資料和幫助,其中還有許多內容我並沒有寫進文章里。”
  
  “能把他的地址給我嗎?”
  
  蘇醒點點頭,從筆記本里找出了那個地址,然后交給了葉蕭。
  
  “非常感謝你的合作。”
  
  說完,葉蕭攤開了報紙,指著《夜半笛聲》這篇文章的結尾部分,念出了其中的兩句話:“‘然而,人們對於這起事件還有過其他一些傳聞。其中有些傳說帶有濃郁的靈異色彩,筆者並不打算公開,但其中一些事件有確鑿的目擊證人,為此又添上了一層神祕的色彩。’蘇醒,你可以不在報紙上公開,但你應該告訴我。”
  
  蘇醒微微一愣,他點點頭說:“五十年代,有人看到過‘鬼孩子’在一棟舊房子附近出沒。誰都不敢靠近那里,否則就會送命。十年前那里被拆除了,建造起了居民樓。”
  
  “這我已經知道了,我還想知道別的。”
  
  蘇醒仰起頭想了想,然后緩緩地說出了四個字——
  
  “地下燭光。”
  
  “什麼?”葉蕭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了。
  
  “在我採訪過的老人中,其中有一位后來做過煤氣管道工人。他說自己在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修建一條地下煤氣管道的時候,曾經在地下發現過某些神祕的東西。”
  
  “是什麼?”
  
  “我也不清楚,你自己去問他吧。”蘇醒又把那位老人的地址抄給了葉蕭。
  
  葉蕭收起了這份報紙,然后盯著蘇醒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蘇醒把頭低了下來,他冷冷地說:“蘇醒,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篇文章會造成多大的后果嗎?”
  
  蘇醒的心中一顫,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會為這篇文章而后悔的。再見。”
  
  葉蕭快步離開了這里。
  
  小彌感到自己被送進了一個深深的洞穴之中,他仰天躺著,眼前卻是一片漆黑。然后,他感到頭皮上一陣奇怪的感覺,仿佛有一道微弱的光影進入了他的眼睛里。
  
  瞬間,小彌覺得自己的肉體與靈魂分離開來,一個沉悶的男聲在他的耳邊響起……
  
  可是他聽不清,那個聲音是如此含糊,只感覺像是某種古老宗教儀式上的咒語。接著,咒語消失了,變成了一聲輕脆的笛音。
  
  在茫茫無邊的黑暗中,他終於看到了——
  
  他驚恐地大叫起來。
  
  “小彌,你怎麼了?”
  
  他感到有一雙溫柔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那是媽媽的手。小彌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被推出儀器了。媽媽扑在他身邊,輕輕撫摸著他。
  
  眼前是一片白色的世界,身后有一台巨大的儀器,剛才那個深深的“洞穴”,不過是他被送入儀器中進行CT掃描的空間而已。
  
  池翠把兒子抱了下來,坐在了外面的椅子上,等候醫生的結果。她是根據上次莫雲久醫生的建議,來到同一所醫院的神經內科,檢查小彌的腦神經。莫醫生還給小彌寫過一份非常詳細的病曆報告,有厚厚的好幾頁,全都涂滿了潦草的“醫生體”鋼筆字,池翠幾乎看不懂這些字,她把病曆全都交給了神經內科的劉醫生。
  
  劉醫生剛看病曆的時候,顯得漫不經心的樣子。但他沒看幾行,就露出了一種特殊的神情,然后就非常仔細地看了起來,幾乎是在逐字逐句地研究似的。他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把全部病曆看完,然后皺起了眉毛看了看小彌。也許是莫醫生在病曆里寫了些什麼,劉醫生並沒有看小彌的眼睛,而是先做了一些簡單的檢查,然后就讓小彌去做腦部CT的檢查。
  
  剛做完CT的小彌顯得非常疲倦,他依偎在媽媽的懷中,看起來就像是個漂亮的玩具。池翠也感到非常累,從上午來到醫院以后,她就一直在各個樓層跑來跑去,就連午飯也是在醫院里吃的。她看了看表,現在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了。她長出一口氣,把頭仰在椅子靠背上,摟著兒子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個小時以后,劉醫生終於出來了。池翠立刻睜開眼睛,整理了一下頭發,她注意到劉醫生的表情非常凝重。他走到這對母子的身前,用沉悶的語氣說:“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池翠點點頭,她讓兒子乖乖地坐著,然后就跟著劉醫生走進了房間。
  
  坐下以后,劉醫生先不說話,而是仔細地觀察著池翠的眼睛,這讓她有些隱隱的不安,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劉醫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剛才仔細地研究了你兒子的CT掃描結果,還有腦電圖。非常遺憾,我發現在你兒子大腦半球的頂葉位置,有一個小小的異物。”
  
  池翠的心立刻涼了,她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劉醫生取出了CT掃描的圖片,池翠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兒子的大腦。醫生指著小彌大腦前部的一個地方說:“請仔細地看,那塊東西非常隱蔽。”
  
  池翠努力控制住自己內心的痛苦,朝著醫生指的方向仔細地看。果然,那里有一小塊黑影,如果不是非常仔細地看,還真看不出來。
  
  幽靈就住在那里面?她默默地問自己。
  
  “目前還難以確定那究竟是什麼。如果是一個惡性腫瘤的話,那就麻煩了。”
  
  “如果不是呢?”池翠還抱有一線希望。
  
  劉醫生沉默了片刻,他又翻開了莫雲久寫的那份病曆說:“如果不是腫瘤的話。或許,就真的是莫醫生所說的‘眼蠅蛆病’了。”
  
  “小彌的腦子里長了蒼蠅的蛆?”
  
  “至少在目前,國內還沒有這樣的病例。如果眼蠅蛆真的入侵了腦子的話,我個人覺得更應該叫它‘腦蠅蛆病’。”但緊接著,劉醫生又搖了搖頭說:“可這怎麼可能呢?莫醫生不應該僅憑著一部《聊齋》,就相信真會有眼蠅蛆入侵大腦。目前,眼蠅蛆病在國內並不少見,但入侵大腦的病例似乎只見於古籍。我很難相信真的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池翠緊張地問:“醫生,請你告訴我,小彌能不能活下來。”
  
  “我不知道。但我想至少現在他不會有生命危險。”他又把莫雲久寫的病曆往后翻了幾頁,然后對池翠說:“我注意到了莫醫生的病曆里,提到了小彌患有嚴重的重影視覺現象。我估計這是因為他腦部的異物壓迫了視覺神經所致。”
  
  “所以才使他能夠看透別人的心思?”
  
  “更確切地說,使他具有了一種讀心術。”
  
  “讀心術?”池翠張大了嘴。
  
  “別把這和通靈人的把戲或者是什麼特異功能聯系在一起,那些都只是騙人的障眼法。而讀心術只是心理學的一種術語,是在為病人進行心理輔導中,領會別人表情的心理判斷技術,從而讀出別人內心所想的事情。這其實並不神祕,是可以通過專業的訓練而達到的。我在讀醫科大學的時候,曾經選修過心理學,所以了解這方面的一些情況。”
  
  “可小彌只是一個六歲的小男孩,他可從來沒有經受過什麼專業訓練。”
  
  “當然,你兒子並不是有意識地要這樣做,他也不懂什麼叫讀心術。只是他在下意識的情況中,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從對方眼球和表情的變化里,捕捉到了某些細微的信息。要知道,人並不是理性的動物,如果在輕度驚訝的精神狀況時,理性的意識水平就會立刻下降,在這個瞬間本能的部分就會充分表現出來。人的眼睛在這一過程中有最明顯的變化,所以,確實存在通過眼睛來了解人們內心的可能性。”
  
  池翠立刻想起了小彌的眼睛。在她的印象中,無論是誰,只要一見到小彌那雙眼睛和重瞳時,都會被嚇一大跳,也就是剛才劉醫生所說的“輕度驚訝的精神狀況”。
  
  醫生繼續說:“很顯然,未經過訓練的普通人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至於小彌為什麼能做到,這恐怕就和他腦子里的異物有關了。”
  
  “那我該怎麼辦?”池翠絕望地問。
  
  “我是神經內科的醫生,對於小彌的視覺重影和讀心能力,我想還是應該請心理醫生來為他檢查一下。至於他大腦半球頂葉部的異物,我會竭盡全力做深一步檢查的。”
  
  池翠的心里越來越亂,她忽然問道:“醫生,小彌腦子里的東西會不會是遺傳的?”
  
  “如果真的是眼蠅蛆入侵大腦的話,理論上不太可能是遺傳的。因為眼蠅蛆病本質上是一種寄生蟲病,是來自外界的異質進入體內所致。當然,在醫學上這很難說,有許多疾病我們認為是非遺傳性的,但實際上確實有家族病史。”
  
  池翠低下了頭,她不想再把小彌那幽靈的父親給說出來。
  
  幾分鐘以后,她走出了這個房間。然而,她看到走廊的長椅上空空蕩蕩的,再也沒有小彌的蹤影了。
  
  “小彌!”
  
  她立刻高聲地叫了起來,卻只聽到一陣奇特的回音。絕望和無助幾乎讓這個年輕的母親崩潰了,她強打起精神,跑到了走廊的另一頭,拉住一個護士就問有沒有看到過小彌。
  
  護士說在幾分鐘以前,還看到過一個小男孩從這里跑上樓梯。
  
  池翠仰起頭看了看樓梯,她似乎預感到小彌會去哪里了,然后她立刻就跑了上去。在跑上兩個樓層以后,她來到了眼科門診室前。
  
  她在門口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推開房門走進了門診室。
  
  “小彌!”
  
  果然,池翠看到兒子正站在門診室里,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前方。
  
  她順著兒子的目光向前看去——
  
  幾秒鐘后,她聽到了自己駭人的尖叫聲。
  
  眼科醫生莫雲久的整個身體懸在半空中,一根繩子牢牢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繩子的另一端連接著天花板上的通風口。
  
  他自殺了。
  



第31節 地宮



羅蘭逃跑了。
  
  半個小時以前,精神病院給楊若子打了電話,告訴了她這個消息。剛放下電話,她的眼前就立刻浮現出了羅蘭的樣子,心底隱隱有些不安。
  
  現在,她用了最快的時間抵達了精神病院。剛走進住院樓的走廊,她就見到了羅蘭的主治醫生。醫生面色鐵青,用沉悶的聲音對楊若子說:“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你打電話。”
  
  “當然應該打,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告訴我,她是怎麼逃跑的?”
  
  “是今天早上發現她不見了,經過院里基本的勘察,可以判定是她自己逃跑的。主要原因還是護工對她太大意了。平時羅蘭都非常安靜,從來沒有過要逃跑的企圖,所以一直都對她疏於防範,結果讓她輕而易舉地逃了出去。”
  
  “最近她有沒有反常的舉動呢?”
  
  醫生看了看楊若子,猶豫了一會兒說:“實際上,從你上回來看過她以后,她就有了一些反常,似乎精神上更加郁悶了。楊警官,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那天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些什麼?”
  
  楊若子心里一沉,是因為自己把卓越然的死訊和紫紫的失蹤,都告訴了羅蘭的原因嗎?她一時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也許,是她受到了你的話的刺激。”醫生不想讓她難堪,便主動收住不說了。
  
  “我不知道。”楊若子把頭側向了另一邊,把剛才的那種口氣收斂了起來,輕聲地問,“除了我以外,最近還有沒有人來看過她?”
  
  “昨天中午,又有一個男人來看過她。”
  
  “誰?”
  
  “本來不準備讓他見羅蘭的。但他說自己是羅蘭的表弟,所以我們就把他放進來了。”醫生拿出一本簿子遞給楊若子,“這是昨天的探視記錄。”
  
  她看到記錄上寫著蘇醒的名字,立刻就記了下來。然后她問道:“我能看看羅蘭的病房嗎?”
  
  “當然可以。”
  
  幾分鐘后,楊若子走進了羅蘭的房間。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洒了進來,透過鐵柵欄窗戶投射在她的臉上。現在,楊若子可以理解羅蘭在這里住了一年多,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了。精神病院是另一種監獄,誰被判定為精神分裂,就等於被判了無期徒刑。
  
  楊若子在羅蘭的床上輕輕地坐下,伸出手撫摸著潔白的床單。看起來羅蘭在逃跑前,還特意地把房間打掃了一遍,房里所有的擺設都干干凈凈的,幾乎縴塵不染。她拉開了羅蘭的床頭柜,里面有幾張紫紫的照片,記錄了從這小女孩剛出生,一直到六七歲的樣子。這些照片在陽光下發出奇特的反光,楊若子輕輕地撫摸著它們,手上有一種細膩的感覺,就仿佛真的触摸到了紫紫的皮膚。
  
  她忽然一驚,連忙把手從照片上縮了回來。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腦子里瞬間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感到了一陣深深的恐懼,連忙搖了搖頭,努力要讓自己忘記那些記憶。
  
  柜子里還有其他一些東西,那是羅蘭的日常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就是一本厚厚的日記。
  
  當楊若子拿起這本日記的時候,她忽然有一種預感:這是一把鑰匙。
  
  她看了看窗外的陽光,只感到自己的瞳孔里有一道白光穿越。然后,她緩緩地打開了日記,進入了一個女人最隱祕的內心世界。
  
  下午三點。
  
  陽光漸漸地淡去了,江風越來越強勁,葉蕭按照蘇醒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棟江邊的樓房。
  
  用了很長時間,他才敲開了房門,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出現在了他面前。老人用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精悍目光注視著葉蕭,然后用那濃厚的鄉音說:“請問你找誰?”
  
  葉蕭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回答:“是風老先生嗎?我是蘇醒介紹來的。”
  
  “蘇醒——”老人的記憶力奇好,馬上就想起了這個名字,“就是那個為報社寫文章的年輕人?”
  
  “對。”
  
  “請進吧。”老人點了點頭,然后非常客氣地把葉蕭迎進了房間。
  
  葉蕭走進里面幽雅的客廳,仔細地環視了一圈,不禁贊嘆著說:“現在已經很少能夠看到布置得這樣有品位的房間了。”
  
  “不過是一介老朽而已。”
  
  葉蕭實在不習慣老人的方言:“請問老先生您是哪里人?”
  
  “海南人。”
  
  怪不得那麼難懂,葉蕭剛要說話,老人已經把一杯茶端到了他的面前。葉蕭禮節性地啜了一口茶:“風老先生,我是為了‘夜半笛聲’的傳說而來。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對這件事知道得如此詳細?”
  
  “因為當時我是報社的記者,全程報道了鼠疫事件與夜半笛聲事件。我為這些事寫過大量的新聞報道,並接触過許多當事人。”
  
  “您見過那位神祕笛手嗎?”
  
  “當然見過。”老人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而且歲月越是久遠,印象卻越是清晰,他的口音也越來越難以聽懂了:“當他到當局毛遂自荐以后,許多報紙都對此做了報道,不過大多帶著嘲諷的意思,認為他只不過是個騙子而已。我也見到了他,是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非常普通的中式衣服,他的面孔長得很普通,是那種容易被忽略的人。”
  
  “您就見過他這一次?”
  
  “不,當他后來成功地消滅了鼠害以后,我曾經專門採訪過他一回。那時候,他住在一家小旅館里,等待市政當局答應給他的巨額獎金。那一次見面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絕不是別人傳言中陰森可怖的人,看上去顯得彬彬有禮。他的談吐也非常文雅,怎麼看都是一個極有教養的人。我問他是從哪里來的,他卻微笑著沉默不語。我提出請求,能不能看看他的笛子,他爽快地答應了。”
  
  “是風笛還是竹笛?”葉蕭立刻聯想到了花衣笛手的傳說。
  
  “是一支竹笛,中國傳統的樣式,笛子的名字叫——小枝。”
  
  老人用方言緩緩說出“小枝”兩個字,葉蕭聽著總覺得非常別扭,他催促著問:“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隨便閑聊了起來。令我很意外的是,他居然對我說起了《聊齋》故事。”
  
  “《聊齋》?”葉蕭忽然想到,這全部的事件都像是《聊齋》一樣詭異。
  
  “是的,他對我說了一個《聊齋》中《瞳人語》的故事。講的是一個書生,因為風流而雙目失明,眼睛里居然生了兩個小‘瞳人’,結果最后成了一目重瞳。”
  
  聽到“重瞳”兩個字,葉蕭立刻聯想到了池翠的兒子,那個六歲的小男孩,是他第一個發現了卓越然的屍體。葉蕭的腦子一下子有些亂了。
  
  老人繼續說下去:“我至今仍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最后我問他,如果當局不給他黃金,那他會怎麼樣?他先是想了想,然后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我會讓傳說中的故事重演。”
  
  “他要報復?”
  
  “我卻覺得這好像不是報復的語氣。當時,我以為他只是想通過我這個記者之口,威脅一下當局而已。”老人又長嘆了一聲,搖著頭說:“我沒有想到,幾日之后他居然真的讓傳說重演了。”
  
  “這是一場悲劇。”
  
  “是的,對許多人來說,這都是一場莫大的悲劇,也包括我。”
  
  “為什麼?”
  
  老人的表情第一次顯得激動起來,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一下子讓葉蕭感到有些害怕,他擔心老人過度激動引發疾病他可擔待不起。他連忙把茶杯端到了老人嘴邊,老人啜了一口茶,才稍微好了一些,他輕聲地說:“謝謝你,年輕人。我猜你一定是個警察吧?”
  
  “你怎麼知道?”葉蕭有些吃驚。
  
  “警察都有一些職業習慣,我這麼一把年紀了,當然看得出來。”
  
  “風老先生,為什麼對你來說這也是場悲劇?”
  
  “那個時代的人都早結婚,雖然那年我才二十五歲,但已經有一個五歲的兒子了。”
  
  葉蕭看著老人憂傷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
  
  “難道——”
  
  “對。我五歲的兒子,也被那可怕的夜半笛聲帶走了。那是第一個夜晚,我一聽到笛聲響起,就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這時候已經晚了,我兒子早已不見了蹤影,我不顧一切地沖到外面去尋找他,但卻毫無結果,只聽到那可怕的笛聲。”
  
  “他再也沒有回來嗎?”
  
  老人痛苦地搖了搖頭:“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沒過幾個月,我那年輕的妻子就因為悲傷過度,犯了肺癆病而死去了。直到今天,五十多年過去了,我都是孑然一身。可以說,夜半笛聲把我的家給徹底地毀滅了。”
  
  “也許,我不該問您這些問題。”
  
  “沒關系,反正我是離入土也不遠的人了。”老人忽然苦笑了一下。
  
  “風老先生,非常感謝你提供的信息。再見了。”
  
  葉蕭禮貌地向老人點了點頭,然后迅速離開了這里。
  
  已經接近黃昏時分了,葉蕭接到了楊若子的電話,要求立即和他碰個頭。但他現在還要找一個人談話,他和楊若子約定,晚上直接到她家里談。
  
  還是按照蘇醒給他的地址,他找到了那位退休管道工人的家,按響了門鈴。
  
  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給他打開了門,看上去七十多歲的樣子,老人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盯著他。碰到這種情況,首先就是要讓別人信任你,葉蕭立刻拿出了證件放到老人面前。
  
  “公安局的?”老人顯得很意外。
  
  “老伯伯,我能和你談談嗎?”
  
  “當然可以。”對於警察,老人還是比較信任的。
  
  葉蕭走進了房間,與剛才那位風老先生的家相比,這里就顯得寒酸了許多,一個典型的單身退休工人的家,幾件簡陋的舊家具,斑駁的椈嚏A散發著一股陳腐的氣息。
  
  “老伯伯,最近有沒有一個叫蘇醒的人來找過你?他自稱是為報社撰稿的。”
  
  老人立刻就想起來了,用標準的本地口音回答:“一個月前,一個年輕人來找過我,想問我關於夜半笛聲的事情。”
  
  “您也親身經曆過嗎?”
  
  “是的。”老人微微嘆了一口氣,魁梧的身軀就像泄了氣一樣立刻萎縮了下來,他緩緩地說,“那年我才十五歲。我有一個十歲的妹妹,就在那天晚上被笛聲帶走了,從此再也沒有找到過。”
  
  “蘇醒說您還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和夜半笛聲有沒有關系。自從那件事以后,我就聽說了‘鬼孩子’的傳聞,還有那棟可怕的舊房子。五十年代后,我成為了一個管道工人,主要是在地下鋪設煤氣管道。那時候的煤氣管道與現在不一樣,因為地下修有很多防空洞和地道,煤氣管道通常就在這些地道里鋪設。”
  
  “地道?”葉蕭有些奇怪,他對此尚一無所知。
  
  老人奇怪地問:“你不知道嗎?我們這座城市的地下有很多地下管道,就像人的肚腸一樣復雜。我聽說那是在四十年代,日本人為了軍事備戰而修建的防空地道。那些地道究竟有多少條,誰都說不清楚。總之,就像是一個地下迷宮一樣。”
  
  “地宮?”葉蕭忽然想到了《病毒》中的“她在地宮里”,他的心底一陣顫抖,原來,所謂的“地宮”就在我們的腳下。
  
  “你說什麼?”老人可不明白地宮的意思。
  
  “不,沒什麼。您繼續說。”
  
  老人點點頭,剛才被葉蕭打了岔,他只能再用很長的時間來回憶:“有一回,我們幾個工人在地下修建一條管道。正好是順著一條舊地道的路線,所以並沒有費多少力氣。但那時候我們中間一直在傳有關‘鬼孩子’的事情,雖然表面不敢說,但心里面都很害怕,特別是像我這樣丟失過妹妹的人。當我們修到一條地道深處的時候,卻發現前面被磚頭封住了。幸好那些磚頭堆得不那麼結實,也沒有用水泥合起來,我們就把那些磚頭一塊塊地搬掉,那好像是一堵薄薄的晼C我正好在最前面,當我取下中間的那塊磚頭時,突然從磚頭間的縫隙里,射出一道幽幽的光。”
  
  



第32節 妹妹被正式宣告死亡了


“地下燭光?”葉蕭想起了蘇醒對他說過的話。
  
  “當時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只感到非常害怕,差點把我給嚇死了。那是一束淡藍色的光,從那堵椌瑭_隙里射出來。”
  
  葉蕭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樣一副景象:在一片漆黑的地底,突然從晲蔭g出一道幽光,就這麼想想都讓人害怕,更不用說親眼目睹了。他能體會出當時那些管道工人的恐懼。
  
  “雖然嚇得要死,但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好奇心。特別是我們這些管道工人,原本就是在黑暗的地下工作,膽量也比別人大。在大家的壯膽之下,我小心翼翼地搬掉了其他幾塊磚。於是,暀W露出了一個幾寸見方的小缺口,那線幽光也越來越亮了。我就把眼睛貼在這個缺口上,向里面看去。”
  
  老人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描述得非常陰森,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恐懼感,葉蕭不禁感到脊梁“嗖嗖”的發涼。
  
  “是燭光。”老人用幽幽的口氣說,看來他也完全進入角色了,仿佛又回到五十年代的地下,“我從那個缺口里看到,里面是一個小房間,房間中央有一張破舊的木桌子,桌面上放著一支燃燒了一半的蜡燭,一片幽幽的燭光籠罩著小房間。”
  
  話音未落,老人自己倒先吸了一口冷氣。
  
  “房間里有人嗎?”葉蕭也被深深吸引住了。
  
  “開口太小了,除了那燭光以外,我實在看不清楚。雖然我們管道工人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但當時看到這間地底下的房間和蜡燭以后,確實嚇了一大跳,我還記得自己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上下牙齒間不停地在打架。”
  
  葉蕭點點頭:“換了我也會這樣的。”
  
  “突然,我身后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鬼孩子來了。’我立刻想起了那個傳說中白衣服的小孩。他們一下子掉頭就跑了,我也不敢繼續呆在這里,跟著他們一起向回跑了。
  
  “后來呢?”
  
  “后來我們不敢再去那兒了,於是就私自改變了管道鋪設路線,從另外一條線繞了過去,算是完成了任務。從此以后,誰也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了,一直到現在已經幾十年了。”
  
  “老伯伯,你還記得那個地方的確切位置嗎?”
  
  老人搖了搖頭說:“那塊地下本來就像迷宮一樣。況且,我現在已經老了,再也記不清位置了。”
  
  “那好,非常感謝您。”
  
  葉蕭站起來,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身后傳來老人的聲音:“警官,這些天我聽說夜半笛聲又回來了,這是真的嗎?”
  
  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低下頭說了聲:“也許吧。”
  
  葉蕭迅速離開了這里。
  
  他來到馬路上呼出了一口氣,然后抬眼往西天望去,只見一片殘陽如血。在夕陽照耀不到的地底,又會藏著什麼呢?
  
  楊若子的房子不大,但非常干凈,整個房間幾乎全是白色,再加上純白色的燈光,就像是到了醫院里的感覺。葉蕭一踏進房門,就聞到了一股幽幽的香味,原來是窗台上的一束花散發出來的。他走到窗邊,眺望著外邊斑斕的夜色。
  
  葉蕭淡淡地笑說:“若子,你是一個人獨住?”
  
  比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楊若子這些天好像瘦了一些。體形顯得更加苗條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略微有些疲憊地回答:“是的,我一個人住。”
  
  “你父母呢?”
  
  “他們早就離婚了。”她冷冷地回答。
  
  葉蕭微微一愣,他低下頭說了聲:“對不起。”然后就從窗邊走到沙發邊坐下。
  
  “沒關系。”楊若子的表情又恢復了正常,她低聲問道:“你聽說了沒有,今天早上又有人報案了。”
  
  “我已經知道了,是一個十歲的女孩,失蹤的情形和前面幾例完全相同。如果算上卓紫紫的話,這已經是第六個失蹤的孩子了。”
  
  “我聽說,現在附近許多家庭都已人心惶惶了。人們風傳夜半笛聲又回來了,許多年輕的夫婦,紛紛向老一輩人打聽那個故事。有的人家晚上睡覺都把門窗關死了,或者把孩子送到其他地方的親戚家里,甚至還有人準備搬家。”最后,楊若子夸張地說:“也許再過幾天,這里的房價也要暴跌了。”
  
  葉蕭想到了蘇醒的那篇文章,如果不是報紙上刊登了《夜半笛聲》,絕不會造成現在這樣的恐慌。
  
  “若子,你最近在查那些失蹤孩子家庭的情況吧,有什麼結果?”
  
  “是的,我發現了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希望這不是巧合。”
  
  “你快說吧。”
  
  楊若子翻開了筆記本說:“第一個失蹤孩子卓紫紫,她的母親在精神病院里關了一年;第二個失蹤的張小盼,他的父母已經離婚了,母親一直都在日本;第三個失蹤的童家樂,父母最近離婚了,他被法院判給了母親;第四個失蹤的成天,他的父親正在監獄中服刑,是由母親獨自帶著他;第五個失蹤的莫非,他的父母正在鬧離婚。昨天晚上失蹤的十歲女孩於芬,兩年前她的母親車禍去世了,由她父親獨自帶著她。”
  
  “確實很巧,他們都是事實上的單親家庭,不是缺少父親就是缺少母親。”
  
  “僅有一個男孩例外,但他的父母也很快就要離婚了。”楊若子顯然已經考慮了很久了,她脫口而出:“除了都住在同一社區以外,父母不和睦,或者家庭殘缺,是這些失蹤孩子最重要的共同點。”
  
  葉蕭點點頭,贊同著說:“沒錯。”
  
  “其實,有許多孩子都在半夜聽到過笛聲。只不過,他們都把笛聲當做了夢。”
  
  “夢?”葉蕭想到了張小盼失蹤的那個夜晚,自己確實夢見了笛聲。
  
  “還有,我曾經給你看過的那些孩子們的畫,他們都在同一個晚上做了同一個夢,而男孩成天也是在那個晚上失蹤的。實際上,是因為他們在睡夢中聽到了笛聲,才會做那個夢的。但絕大多數孩子都沒有出事,只有生活在單親家庭的男孩成天失蹤了——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葉蕭明白了:“也就是說,對於夜半笛聲,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反應,只有家庭生活有陰影的孩子才會被笛聲帶走。”
  
  他忽然注意到楊若子的表情有些憂郁,這才想起剛才楊若子說她自己的父母也早就離婚了。也許,正是由於她自己的經曆,才會讓她發現這一點。
  
  楊若子忽然轉變了話題:“葉蕭,今天我還去過一個地方。”
  
  “哪兒?”
  
  “精神病院。”
  
  葉蕭一怔,他想不出楊若子為什麼要去精神病院。
  
  “昨天晚上,羅蘭從精神病院里逃跑了。”
  
  “羅蘭?”葉蕭這才想起來,“你說的是卓越然的妻子吧?”
  
  “也是紫紫的媽媽。昨天中午,有一個男人去精神病院看過羅蘭,他的名字叫蘇醒。”
  
  一聽到蘇醒的名字,葉蕭立刻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他忍不住對自己說:“怎麼又是這家伙?”
  
  “我在羅蘭的柜子里,還找到了一本日記。”楊若子低下了頭,輕聲地說:“我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我翻看了她的日記,結果發現了一些重要的內容。”
  
  “是什麼?”
  
  楊若子從抽屜里取出了這本日記,交到了葉蕭的手中說:“我用三個小時看完了其中的大部分。葉蕭,告訴你一個祕┟堋—”
  
  “你快說吧。”
  
  “紫紫不是卓越然的女兒。”
  
  “什麼?”葉蕭顯然非常意外。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淡淡地回答:“你自己慢慢看日記吧。”
  
  葉蕭把這本日記放在手上掂了幾下,只感到一股莫名的沉重:“我會看的。”
  
  他把羅蘭的日記放到了自己的包里,然后站起來環視了房間一圈,忽然注意到了楊若子的書架上的幾本書。他走到書架前,把那四本書《病毒》、《詛咒》、《貓眼》和《神在看著你》全都拿了下來。
  
  楊若子走到他身后說:“我已經全都看過了。告訴我,這些書里的內容是不是真實的?”
  
  “你覺得呢?”葉蕭微微嘆了口氣,又把這些書放回了書架里。
  
  “是真的。”
  
  “不,你應該知道那只是小說而已。”葉蕭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十點了,他退到了門口說,“今天太晚了,再見吧。”
  
  楊若子呆呆地看著葉蕭離開房間,然后,她走到窗前,緩緩地放下了百葉窗。
  
  今天,她通過日記,已經進入了羅蘭的內心世界。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厭惡那個女人,應該同情的是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卓紫紫。就像楊若子和她的妹妹,她們也是不幸的。
  
  腦子里不斷閃過那白色的影子,總是看不清她的臉,就像是一團模糊的顏料。
  
  她到底是誰?是卓紫紫?還是鬼孩子?還是——妹妹?
  
  “紫紫。”
  
  楊若子渾身癱軟地倒在了床上,輕聲地念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再也分不清了,那人與鬼的界限。
  
  繼續打開回憶的窗戶……在妹妹神祕地失蹤了一年以后,有一個管道工人在陰溝里發現一具屍體。那是一條深深的陰溝,距離地面至少有數米深,在陰溝的最底部,躺著一個大約七歲的小女孩的屍體。那可憐的女孩早就腐爛了,法醫判定這具屍體已經浸泡在陰溝的汙水中至少一年。她變得面目全非。
  
  當時,警方查閱了一年來的人口失蹤記錄檔案,經過法醫的屍檢分析,認為那具屍體就是一年前失蹤的小女孩楊紫紫。於是,警方通知了楊若子的父母,要他們來認屍。這時候,楊若子的父母已經離婚了,媽媽獨自帶著楊若子來到了公安局里。當警察掀起蓋在屍體上的白布的瞬間,媽媽立刻就昏了過去,只有十三歲的楊若子顯得異常堅強。她冷冷地盯著那小女孩的屍體,更確切地說只是一具殘骸。她的內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那只不過是妹妹遺留下的一副形骸而已,並不是真正的妹妹。她感到妹妹還活在這座城市,在某個地下的深處,穿著一身白色的裙子,永無止盡地走啊走啊,尋找她的伙伴。
  
  然而,媽媽后來確認了那是妹妹,因為妹妹失蹤的那天,正好穿著那身白色的裙子。雖然已經破碎得難以辨認了,但畢竟是媽媽親手縫制的裙子,她還是能辯認得出來。
  
  妹妹被正式宣告死亡了——在法律上。
  
  可是在楊若子的心里,她的妹妹紫紫仍永遠地活著。她時常能感受到妹妹的那雙手,在深夜里伸到她的懷中。她確信妹妹在黑暗的地底生活著,那里一定非常寒冷,妹妹永遠穿著白色的裙子,躲在某個地方瑟瑟發抖。楊若子多想抱緊她,用自己的體溫、用自己的生命,讓妹妹的身體重新溫暖起來。
  
  過去,她覺得這種感覺是因為贖罪。但后來,她又感到這已經遠遠地超出了贖罪,而是一種徹骨的痛楚。那是永遠的夢魘,誰都逃不過的。
  
  現在,楊若子感到紫紫又回來了,無論是神祕失蹤的卓紫紫,還是傳說中的鬼孩子,都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心中的那個在黑暗的地底一身白衣的小女孩,那不是幻影,也不是傳說,而是真實的生命。
  
  伴隨著笛聲,小女孩在輕聲地呼喚著她:“姐姐。”
  




2007-9-1 07:1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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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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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33節 生離死別


 他看見了。
  
  無數條蒼蠅的蛆蟲,在人的腦子里生長著,它們扭動著丑陋的身軀,吞噬著整個大腦。蠅蛆慢慢地蠕動著,吮吸著人腦的精華和營養,飛速地生長和發育,幾乎在瞬間就變為成蟲,也就是綠色的蒼蠅。這些小東西揮舞著翅膀,從人的眼睛里飛了出來,然后留下一個被掏空了的眼珠。從眼睛里出來的蒼蠅飛啊飛啊,不知道飛了多少年,一直飛到了又一個男孩的眼睛里,在那里生根發芽。
  
  小彌睜開了眼睛。
  
  眼睛瞪大得有些嚇人,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可是他看不到,看不到那些蠅蛆和被挖空了的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暗。
  
  就連他的瞳孔也感受到了恐懼,微微地顫抖了起來,他大口地喘著氣,捂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就又會看到那些可怕的場景,耳邊還會響起無數撕心裂腑的慘叫聲,絕望的呻吟,這一切似乎都在向他召喚。
  
  這是一個無比真實的夢。
  
  在他的身邊,媽媽正均勻地呼吸著,最近的每個晚上,她都要摟著兒子睡覺。今天,她又見到了恐怖的一幕,那個為小彌治眼睛的莫醫生,在門診室里上吊自殺死了。而小彌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在醫院里,警方又詢問了他們半天,許多人圍著他們,仿佛是在看什麼怪物。
  
  現在,媽媽在恐懼中睡著了。小彌輕巧地將媽媽的手挪開,然后悄無聲息地下了床。
  
  他打開了房門,來到了外面的走廊里。他知道自己該去哪兒,順著昏暗的走道,他輕輕地走下樓梯,進入了底樓的走廊。
  
  小彌走到底樓樓梯的背面,在極其昏暗的光線下,發現那扇小門開著一條小縫,似乎是一張微微張開的嘴,要向他訴說著什麼。
  
  或者,這張嘴要把他吞噬。
  
  他輕輕地推開小門,走下了黑暗的水泥階梯。
  
  隨著自己的腳步聲,小彌似乎看到一陣白色的煙霧正從地底緩緩昇起。他來到了平地上,除了那層煙霧,其他什麼都看不到。
  
  小彌伸著手摸索著,繼續向前走去,走了十幾步開外,忽然摸到了什麼東西,像是一扇鐵門。他推開鐵門,發現腳下又是一道階梯。他小心地走下去,發現這道階梯並不深,很快就來到平地上。忽然,他感到自己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一跤。
  
  那是什麼?
  
  重新站穩以后,小彌才慢慢地蹲下來,把右手伸到地下摸索了起來。
  
  他立刻就摸到了,那是一塊硬硬的東西,冰涼冰涼的,似乎是一個不規則的半球體,表面有些光滑,有一股奇特的感覺通過小彌的手指,滲入了他的毛細血管里,讓他下意識地顫抖了起來。
  
  小彌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兩只手托起了那個東西,然后把它緩緩捧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看不見它。
  
  然而,它能看見他。
  
  小彌似乎聽到它在向他說話,那聲音非常非常輕,那不是用耳朵能夠聽到的。
  
  男孩把它放在懷中,輕輕地撫摸著它,感受著它的思維,它的幽怨,它的痛苦,它的仇恨。
  
  已經五十多年了,它靜靜地躺在這里,等待著這個叫小彌的六歲男孩。
  
  它也曾經是個男孩。
  
  那小小的頭蓋骨的下部,還殘留著一道骨骼間的接縫,它們快樂地生長著,在死以前。
  
  他的手指撫摸著它的全部,他甚至摸到了一雙眼眶的眉骨。那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小彌的手指也伸進了眼窩,進入了它的內部——里面是空的。
  
  小彌忽然覺得它就是自己,五十多年前的自己,他似乎能夠感受到,它死以前的痛苦和絕望。似乎眼睛里有某種東西正在往外鉆,一條蠅蛆在腦子里蠕動著,最后變成了一只綠色的蒼蠅,飛出了這具陰森的骷髏。
  
  莫名的悲傷充塞了這個六歲男孩的五臟六腑。一滴純潔的眼淚,從他重瞳的眼睛里流了出來,緩緩地滴落在他懷中的白骨上。
  
  淚水慢慢地滲入白色的骨頭。
  
  它已經許多年沒有得到過水的滋潤了。
  
  小彌心想,這滴咸澀的男孩淚水,一定會讓它感到很舒服。
  
  忽然,眼前閃過了一個影子。
  
  那層白霧漸漸地消退了,不知道從哪里閃起了一線昏暗的幽光。
  
  小彌感到自己能夠看到了。於是,他緩緩地抬起頭,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白衣服的小女孩。
  
  她在黑暗中看著他。
  
  “是你嗎?”
  
  小彌睜大著眼睛,輕輕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沒有回答。
  
  他向前跨出了一步,與她面對著面。
  
  就在這瞬間,笛聲響起來了。
  
  在黑暗的地底,致命的笛聲又一次響起,誰都逃不過它。笛聲穿過小彌的耳膜,緩緩滲入他的腦子里,他仿佛感到有一群蠅蛆,在不停地蠕動著、吞噬著。
  
  小彌的意識漸漸模糊了,仿佛又回到了混沌時代,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沒。他蜷縮在母體之內,渾身都被羊水包裹著,只剩下一團水泡。
  
  在笛聲的伴奏之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把一只光滑潔白的小手,緩緩伸向他的眼睛。
  
  小彌突然感到,不知從何處伸出一只冰涼的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海水不斷地上漲,他漸漸地沉入了黑暗的海底。
  
  海藻,無邊無際的海藻,牢牢地纏繞著他的身體。
  
  在海底三萬英尺深的地方,見不到一絲光線,男孩冰涼的身體漂浮在海藻中間。他就像是在媽媽的懷中睡著了一樣,仰天躺著,皮膚雪一樣蒼白,緊閉著那雙漂亮的眼睛。
  
  再也聽不到笛聲了,只有海底的潛流不停地掠過,使得海藻發出某種美妙的聲音。
  
  他閉著眼睛的時候,終於看見了那個人。
  
  突然,海藻和潛流都消失了,一線晨光射進了他的瞳孔,小彌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媽媽的臉龐。
  
  “我怎麼會在這兒?”
  
  六歲的男孩脫口而出,茫然地看著媽媽的眼睛。
  
  “你當然在這兒。”池翠半躺在床上,摟著兒子說。她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清晨的光如流水般傾潟在她的身體上,顯得有些慵懶,身上散發出一股特殊的氣味。
  
  小彌在媽媽的懷中貪婪地吸了一口氣,這讓他舒服了一些。突然,他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用一種陰森的語氣說:“地下有死人。”
  
  “小彌,一清早不能亂說話。”池翠摟著兒子的頭,鄭重其事地告誡著他。
  
  男孩猛地搖了搖頭,大聲地說:“不,我剛才去過地下了,我摸到了死人的骨頭。”
  
  “你做噩夢了?”
  
  “夢?”
  
  小彌自己也迷惑了,他使勁地眨著自己的大眼睛,這雙重瞳從媽媽的眼睛里,只看到不安和憂慮。
  
  半夜里,或者剛才,真的只是一個噩夢嗎?
  
  男孩默默地問自己,他只有六歲,還難以分辨夢與現實之間的距離。
  
  忽然,小彌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些異樣的感覺,他伸手摸了摸頸部。池翠也注意到了小彌的動作,她仔細地看了看兒子的頸部,發現在他右側的脖子上有一個非常淡的印痕。
  
  她摸了摸印痕的位置問:“疼嗎?”
  
  “不疼。”
  
  池翠的眉際露出了一絲擔憂。忽然,她似乎聞到了一股什麼味道,像是什麼東西腐爛了。她低下頭,注意到了床邊小彌的拖鞋。她立刻拿起那雙小拖鞋,發現鞋底沾著一層骯臟的汙泥,那股味道就是從這里發出的。把鼻子湊近了聞簡直令人作嘔。
  
  她立刻把鞋子扔進了垃圾袋里。
  
  然后,她將信將疑地看著兒子的眼睛,那雙眼睛不能不讓人相信。她又仔細地看了看兒子的全身,除了手上和腳上略微有些臟以外,並沒有其他反常之處。她又走到了門口,打開所有的電燈看著地板,果然發現了一些模糊的臟腳印。
  
  真的假的?
  
  她回過頭,摟著兒子的肩膀問:“小彌,你真的下去過?”
  
  兒子點點頭,喃喃地說:“真的,我做了一個夢,他們在夢里叫我去呢。”
  
  “叫你去地下?”
  
  “是的。”
  
  她有些緊張了:“小彌,媽媽警告你,可不能胡說八道啊。”
  
  “我沒有胡說。”
  
  池翠看了看兒子的眼睛,猶豫了很長時間。她在房間里來回地踱著步,心跳也越來越快了,最后她扑到了電話機上,她給蘇醒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蘇醒的聲音帶著一股濃濃的睡意:“喂?”
  
  “蘇醒,你起來了嗎?”
  
  “我還在睡覺呢。”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又響起了他的聲音,“你是池翠嗎?”
  
  蘇醒好像剛剛才反應過來,口氣一下子變得緊張了。
  
  “麻煩你過來一下好嗎?”
  
  剛剛只有早上六點半,露珠還滾動在樹葉上,睡眼惺松的蘇醒幾乎是小跑著趕到了池翠家里。幾分鐘以前,他還在做著一個奇怪的夢,就當夢抵達高潮時,電話鈴聲同時竄進了夢中,於是他就醒了。當他在電話里聽出了池翠的聲音時,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顫,是因為對那棟樓的恐懼,還是對她的感覺?放下電話以后,蘇醒呆坐了幾十秒,默默地問自己怎麼了?
  
  現在,他走進了池翠的房間,看到她正緊緊地摟著小彌,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小彌又不見了。”
  
  “對不起。”池翠看著蘇醒紅紅的眼圈,他還沒來得及梳理那一頭亂發,整個人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池翠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愛——她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現在可不是時候。立刻她又陷入了緊張之中,將剛才發現的事情全都告訴了蘇醒。
  
  蘇醒聽完以后,也有種真假莫辨的感覺。他低下頭看了看小彌的眼睛,男孩不說話,只有那雙重瞳怔怔地盯著他。蘇醒的目光避開了他,然后撿起了小彌的拖鞋,仔細地看了看鞋底的那些泥土。瞬間,那股腐爛的味道使他聯想到了什麼,他立刻把頭別了過去,慶幸自己還沒吃過早飯。
  
  “我下去看看吧。”
  
  他剛說完,就想起了那天在地下室里把小彌找上來的情景,心里不禁有些發虛。
  
  “先等一等。”池翠忽然走進了廚房,“你還沒吃早飯呢。”
  
  “不,我已經吃過了。”
  
  蘇醒並沒有說實話。其實,他是生怕等一會兒自己下去以后,萬一發現了什麼惡心的東西,不單是早飯,恐怕連昨天的晚飯都保不住了。
  
  “真的吃過了?”池翠又從廚房里出來了,她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個手電筒,交到了蘇醒的手中,低下頭輕聲說,“你要小心,如果有什麼不對,就立刻回來。”
  
  “怎麼弄得像生離死別似的?”
  
  也許這句話並不適合對池翠說,她聽了以后有些尷尬了,小彌也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蘇醒只能故作鎮定地擠出一絲微笑,然后就帶著手電筒下去了。
  
  他一個人來到了底樓,看到樓梯背后的那扇小門依然只開著一道縫。他在小門口呆呆地站了幾秒鐘,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氣,推開了小門。
  
  手電的光束照亮了黑暗中的水泥階梯,似乎有一股輕輕的煙霧從地底飄了上來。蘇醒呆呆地站在門口,心臟沒由來地亂跳起來。
  
  他一步一頓地走了下去,足足用了兩三分鐘才來到地下室里。他舉起手電筒向周圍照了照,四面都是水泥的棜情A沒有其他東西。這里的空氣非常差,散發出一股潮濕的陳腐氣味,蘇醒感到有些嗆鼻子。他緩緩地向地下室的底部走去,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手電光束照到的地方亮著一團白光。
  
  忽然,在手電的光影里現出了一扇小門。蘇醒立刻沖到跟前,用手電對準那扇門,原來是一扇黑色的鐵門,看起來袑騑陷部C
  
  他試著推了推這扇鐵門,沒想到一下子就把門推開了,門里發出了“伊啞”的一聲怪響。他嚇了一跳,再用手電一照,原來是生蚺F的門軸發出的聲音。
  
  


第34節 日記



蘇醒發現腳下又是一道階梯,他先用手電向里面照了照,一陣白色的霧氣漂浮在地底,就像一塊海綿吸水一樣吸收了手電的光線。他只能大著膽子走下去,沒幾步就來到了平地上。
  
  他又向前跨出一步,忽然腳下發出“咔嚓”的一聲怪響,似乎是什麼東西被踩斷了。他立刻低下頭,用手電往腳下照了照,在潮濕的霧氣中,好像是一根棍子,已經斷成了兩截。
  
  蘇醒伸手拿起了那兩截東西,當手指触摸到它們的時候,一股惡心的感覺直沖他的腦門,瞬間他的手一抖,差點把東西扔了出去。
  
  現在,手電的光線對準了那兩截斷了的“棍子”,如果接在一起的話大約有二十厘米長,表面是一層黑色的汙泥之類的東西,又黏又腥,令人作嘔。蘇醒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輕輕地擦去了那層臟東西,發現底下是白色的,在手電照耀下發出陰森的反光。
  
  他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手里的東西,怎麼看都像是兩截大腿的骨頭。
  
  人類的骨頭。
  
  瞬間,蘇醒感到仿佛有一種細微的聲音,貼著耳邊響起。
  
  骨頭在說話?
  
  他有些站立不穩了,剛向前邁出一步,只感到腳下又是一陣骨頭破碎的聲音。一絲冷汗滲出了他的背脊,那感覺仿佛是自己的骨頭碎了一樣。
  
  蘇醒努力控制住呼吸,將手電的光束又對準了地面。他把手電放得很低,使得光線穿越了那層白色的濕氣,終於照亮了在黑暗中沉睡了許多年的骨頭。
  
  他看到了一具枯骨。
  
  手電的光線幾乎已經貼在了地面上,蘇醒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那是一個孩子的骨骼。整副骨架緊緊地蜷縮在一起,每一寸骨頭上覆蓋著一層黑色的臟東西,膝蓋骨直頂著天靈蓋,十根手指骨頭握著拳,仿佛要抓著什麼。
  
  這是死不瞑目的姿勢。
  
  蘇醒的心猛烈地跳著,現在他心里的疑慮已經遠遠超出了恐懼。他突然明白了,原來這里就是鬼孩子的家。手電筒隨著肩膀而不停地顫抖著,他能夠看出,這個男孩(或者是女孩)在臨死前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她)在掙扎,他(她)在吶喊,他(她)在呻吟,沒有人來救他(她),只有絕望陪伴著死神降臨他(她)的軀體。
  
  不止他(她)一個。
  
  隨著手電光束的延伸,蘇醒發現在這具骨骸的旁邊,還躺著其他一些骨頭,顯得非常零亂,有的骨架已經完全破碎了。他幾乎貼著地面,將手電筒的光束掃射了一圈,在光線所能達到的地方,全部都是黑色的骨頭,有完整的,也有零碎的,這里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亂葬坑。
  
  突然,蘇醒感到有無數雙眼睛,正躲在某個黑暗的深處看著他。
  
  地底亡靈?
  
  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幾乎已無法分辨,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地獄。他看著眼前這一切,愣了好幾秒鐘,突然手上一抖,手電筒立刻掉到了地上。
  
  蘇醒聽到了一陣輕脆的聲響,然后,光線就熄滅了。
  
  地底的黑暗一下子籠罩了他。
  
  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眼前什麼都看不到,似乎有無數黑色的影子在前面晃動著。他伸出手在地上努力地摸索,但摸到的只是一團臟東西和碎骨頭渣。蘇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立刻掉轉了頭,憑借著記憶向回跑去。他很快就摸到了那扇生蛌瘍K門,然后沖出鐵門,在地下室里摸了半天,才找到了水泥階梯。
  
  蘇醒飛快地跑上階梯,終於沖出了那扇小門。
  
  在昏暗的底樓走道里,他還來不及喘氣,又沖出了這棟樓房。此刻,他終於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了,他貪婪地翕動著鼻翼,讓樹叢邊的氧氣充滿自己的肺葉。
  
  他終於找到鬼孩子了。
  
  地底的太陽。
  
  一盞2000瓦的碘鎢燈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人們通常稱它為“小太陽”。略帶紅色的強光照射著地下每一塊骨頭,其中一塊已經被擦去了汙跡的頭蓋骨,發出一絲陰森的反光。
  
  強光刺激著楊若子的眼睛,讓她幾乎睜不開眼,但更加刺激她的是地下這一切。胃像倒翻了一樣難過,自從踏進這塊地底空間,她就開始惡心起來。其實,她真的很想嘔出來,可胃里卻什麼都嘔不出,這樣的干嘔更加折磨人。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顧忌腳下不要踩到什麼東西,但地上全是人的骨骸,幾乎沒有任何插腳的地方。最后,她只能踩在了一片碎骨渣上,她忽然想等回家以后,腳下這雙新鞋就要扔掉了。但很快她就不再想這些了,那種惡心和嘔吐的感覺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悲傷。
  
  她明白,自己作為警察不應該太外露感情,但現在她實在難以控制自己。在公安大學讀書的時候,她的人體解剖學成績很好,可以輕而易舉地辨認出人類骨架的各種類型。此刻,她能清楚地看出來,地上所有的骨頭,都還沒有閉合,說明他們是正在長身體的孩子。
  
  於是,一些咸澀的液體,開始緩緩地滾動在她的眼睛里。她終於看不下去了,身體劇烈地起伏著,轉過頭要向后面那扇鐵門沖去,卻一頭撞到了葉蕭的身上。
  
  葉蕭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耳邊說:“若子,你要干什麼?”
  
  “我不能……不能。”
  
  她看起來確實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些淚水已經滑落了下來,打濕了葉蕭的手背。她忽然感到,葉蕭雙手和胸膛是如此寬闊和溫暖。
  
  “你到上邊去透透空氣吧?你去吧,不過請先把眼淚擦干凈。”
  
  楊若子點點頭,掏出手帕抹了抹淚水,快步離開了這里。
  
  葉蕭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其實他自己也有些控制不住了。“小太陽”的光芒照射著他的眼睛,也照射著整個地底空間。這里更像是一個比較寬闊的甬道,大約有兩百多個平方米大。在靠近左側的暀W,還有一個大約四米寬的開口,里面是一條黑暗的通道,“小太陽”的光線照射不進去。
  
  這里的屍骨實在太多了,以至於鑒定組的人數不夠,他們又從其他部門調來了幾批人,一起來進行清理。所有的人都戴著口罩,並使用了各種工具,小心翼翼地把這些骨骸搬運出去。
  
  地底的空氣非常潮濕,似乎常年都飄著一片如白霧般的濕氣,使這里看起來更像是陰曹地府。葉蕭小心地走到左側的那個開口前,燈光只能照射到通道口,里面依舊沉浸在黑暗中。
  
  在這里清理完畢以前,沒有人敢擅自走進這條通道。誰都不知道這里面還會藏著什麼東西,隨意地進去只能是冒險。
  
  葉蕭冷冷地看著眼前黑黑的洞口,只覺得自己仿佛要被它吸進去了。他立刻后退了一大步,深呼吸了幾口,然而這里的空氣實在太糟糕了,這股腐爛的氣味不知道飄了多少年,他松開了領口的鈕扣,轉身走了出去。
  
  走出地下室,來到底樓的門口,他才有機會呼吸到外面的空氣。人們正把骨骸裝在擔架或者袋子里往外運,它們的上面都覆蓋了一層白布,遮掩了那慘不忍睹的景象。
  
  不知道是誰,把地下挖出了無數屍骨的消息給捅了出去,引來了附近許多居民來圍觀,警方只能在大樓外面設置了障礙。當一具具在白布遮掩下的骨骸被抬出來時,葉蕭注意到圍觀的人們顯露出了各種表情,既有恐懼萬分的,也有看熱鬧的。幾個中年女人交頭接耳起來,對眼前這棟灰色的樓房指指點點,他猜想她們一定在講“鬼孩子”的傳說和那棟曾經矗立在這里的舊房子。
  
  幾十年來,這里一直都是絕對的禁忌,是一切的起點,也是一切的終點?葉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又回到了樓房里,快步走上樓梯,他看到三樓池翠的家門正虛掩著,便悄悄地走了進去。
  
  他看到在客廳里,一個警察正在詢問池翠和蘇醒。他靜靜地站在門口,觀察著蘇醒的眼睛,突然,他走到了蘇醒的跟前,對他輕聲地說:“我能和你談談嗎?”
  
  看到葉蕭的出現,蘇醒顯得非常吃驚,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當然可以。”
  
  “不要打擾他們做筆錄,我們出去談吧。”葉蕭做了一個請他出去的手勢。
  
  池翠忽然中斷了和警察的談話,她抬起頭看了蘇醒一眼,想要說什麼話卻沒有開口,然后她又低下頭繼續和警察說話了。
  
  蘇醒停頓了一下,便和葉蕭一起出去了。
  
  在三樓昏暗的走廊里,葉蕭掏出了一把鑰匙,對他說:“這里也沒什麼好地方,我們就去隔壁談談吧。”
  
  “隔壁?”
  
  蘇醒的目光對準了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話語里一陣輕微的顫抖。
  
  “請過來吧。”
  
  葉蕭走過去打開了那扇房門,只見一道飄舞著灰塵的光線,從房間里照射出來。蘇醒感到雙腿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了,跟著葉蕭緩緩地走進了這間房子。
  
  他們一進來,葉蕭就把身后的房門關上了。蘇醒聽到關門的聲音,不禁一怔,猛地回過頭來,看著葉蕭冷峻的眼睛,他不敢再說話了。
  
  房間里始終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氣味,隨著兩個人的腳步,一層薄薄的灰塵輕輕地揚了起來。
  
  “我受不了這樣的氣味。”剛說完,葉蕭就打開了窗戶,他趴在窗台上,眺望著對面的那棟樓房的三樓窗戶說,“蘇醒,請你過來看看。”
  
  蘇醒緩緩地走到他身邊,順著葉蕭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對面的窗戶。立刻,他的心里又是一跳,那是他曾經住過的地方。
  
  “你瞧,對面窗戶里的那間房子是空著的。”忽然,葉蕭轉過頭來對蘇醒說,“你一定對那間房子很熟悉吧?”
  
  蘇醒知道自己是瞞不過去了,他索性明說了:“你已經查過我的檔案了吧?是的,我曾經住在對面的房子里。”
  
  “不單單是對面。我相信,你對這里也不會陌生的。”
  
  “你已經知道了?”蘇醒變得面無血色,后退了好幾步。
  
  葉蕭逼近了他,冷冷地說:“羅蘭已經從精神病院里逃出來了。”
  
  “她逃跑了?”
  
  “看起來你很關心她?當然,你當然很關心她。”還沒說完,葉蕭就從包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記說,“這是我從羅蘭的床頭柜里找到的。昨天晚上,我幾乎看了個通宵,現在到了由你來解釋的時候了。”
  
  “羅蘭的日記?”
  
  蘇醒呆呆地看著葉蕭手里的這本日記,他甚至還不知道羅蘭有記日記的習慣。他退到房間的一個角落,緩緩地坐了下來,然后又看了看這房間,這里是羅蘭的家。他這才明白,葉蕭為什麼要把他叫到這里來談話。或許,只有在這里聞著羅蘭遺留下來的氣味,他才更容易回憶起來。
  



第35節 她像個幽靈



 終於,他將心底深埋的東西,都統統倒了出來。
  
  “兩年前,我剛剛從樂團辭職,搬到了對面那間房子里。每天晚上,我還是按照過去養成的習慣,練習一個小時左右的笛子。沒過多久,我就發現每當晚上我吹笛子的時候,在對面樓房的窗戶里,都會有一個年輕的女人靜靜地坐在窗前。”蘇醒一邊說,一邊走進了羅蘭的臥室,葉蕭緊緊地跟在他后面,看到了暀W掛著的照片,卓越然和羅蘭正在照片里微笑著。
  
  蘇醒走到了窗邊,輕聲地說:“她就坐在這里,房間里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雖然隔著幾十米的距離,但我能看得出,她正在傾聽我的笛聲,聽得非常投入,我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每一個夜晚,她都會坐在這里聽我吹笛子,看著她陶醉於笛聲的樣子,我的心里總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到后來,我的笛子純粹只是為她而吹了,在那些日子里,這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她有丈夫嗎?”
  
  “當時我沒有看到過她的丈夫。經過我仔細的觀察,只有一個小女孩和她生活在一起。一個多月以后,我居然在樓下的信箱里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在信里她對我表示了感謝,說她非常喜歡我的笛聲,希望能請我吃飯。就這樣,我和她在這間房間里認識了,我也認識了紫紫,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她有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羅蘭的丈夫是一個專欄作家,他經常到外地尋找素材,當時已經連著好幾個月沒有回家了。我可以從她的話中感覺到她對孤獨的恐懼,甚至對丈夫的失望。后來,她終於承認,她從來就沒有愛過卓越然,她之所以嫁給這個男人,完全是因為一次意外。”
  
  “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承認,那個時候我非常喜歡她,甚至可以說我愛她,但我始終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盡我所能地吹好笛子,滿足她對笛聲的渴望。她是一個音樂老師,與別人不同的是,她對中國傳統音樂有著近乎痴迷的愛好,尤其是笛子。其實她也會吹笛子,對笛子的曆史和故事有著很深的研究,只是她更喜歡聽我吹的笛聲。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一直保持著這種暖昧的關系,也可以說我們是互相戀愛著,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因為卓越然遲早會回來的,我們之間注定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還必須為紫紫考慮。”
  
  “柏拉圖?她的日記上也是這麼寫的。”葉蕭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有些同情蘇醒了,因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
  
  “一年前,我獨自去海南島旅游了一次,當我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卓越然已經回到了家里,一直未曾見到羅蘭。我非常吃驚,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打聽,才知道我在海南時,羅蘭突發了精神病,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據說,她的病情非常嚴重,需要在精神病院里長期治療。我當時萬念俱灰,不敢再去看她了,更不敢面對她的丈夫,我無法想象他就在我的窗戶對面,每天都能見到。於是,我就搬出了這里。”
  
  “你再也沒有見過她嗎?”
  
  “是的,也再也沒有見過她的丈夫和女兒。直到幾天前,我去精神病院里探望了她,我只感覺我非常對不起她。”
  
  葉蕭點點頭,緩緩地吐了口氣,突然問道:“好了,我不想再問你和羅蘭之間的隱私了。告訴我更重要的事情。”
  
  蘇醒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什麼事?”
  
  “魔笛。”
  
  葉蕭緩緩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瞬間,蘇醒仿佛被定住了,他用了半分鐘的時間來咀嚼葉蕭的話。然后,他像是触電了一樣,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怎麼……怎麼知道魔笛的事?”
  
  “告訴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是我不應該……不應該打開潘多拉的魔盒。”蘇醒絕望地搖著頭,就像是只泄了氣的皮球,他低聲地說,“那是七年前,我的笛子老師在他臨死前,交給了我一只盒子,里面裝著一支名為小枝的笛子。”
  
  “小枝。”葉蕭點了點頭,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位姓風的老人對他說的話,當年那神祕的笛手用過的笛子上就刻著“小枝”二字。
  
  “更重要的是,老師在臨死前關照我千萬不能吹響這笛子,否則會引來死亡和災難。老師還有些話沒說完,他就死了。”
  
  葉蕭若有所思地說:“就像潘多拉魔盒?”
  
  “是的。可惜的是,我並沒有遵守老師臨終前的遺囑。”蘇醒用一種忏悔的口氣說,“就在我得到這支笛子不久以后,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要知道作為一個笛手,碰到任何好的笛子,都會渴望用它吹奏,誰知犯下了大錯。
  
  “你吹響了這支笛子?”
  
  “是的,在七年前深秋的幾個夜晚,我吹過幾次。”然后,他露出了恐懼的神情,“這是魔鬼的笛子。我無法形容那奇特的笛聲,實在太詭異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音色,簡直可以用來勾魂。那是《聊齋》里才有的笛聲,古老墳墓里的死人,聽到了笛聲而復活。直到現在,我仍然心有余悸,那笛聲經常變成噩夢來糾纏我,簡直要把我逼瘋了。”
  
  “后來呢?”
  
  “后來,我再也沒有吹過這支笛子,一直把它放在原來的盒子里,七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可就在不久以前,當我重新打開這只盒子的時候,卻發現盒子里是空的,笛子已不翼而飛了。”
  
  葉蕭試探著問道:“你知道是誰拿走的嗎?”
  
  “我早就該猜到了,是羅蘭對嗎?”
  
  “你猜得沒錯,她在日記里對這件事寫得很清楚。”葉蕭伏在窗口上,看著對面的房間說,“蘇醒,你還能回憶你和羅蘭之間聊天的內容嗎?”
  
  “其實,剛才我就已經想起來了。那時候她很寂寞,我在為她吹笛子之余,也陪她聊天排遣孤獨。她很喜歡民樂,有一次無意中就聊起了魔笛。是她主動說起的,她說自己聽說過魔笛的傳說,五十多年前夜半笛聲傳說里的神祕笛手,就是用那支笛子消滅了鼠疫,也帶走了許多孩子。她甚至說到了傳說中魔笛的標志,就是笛身上端刻著的‘小枝’二字。當時,我立刻想起了我的潘多拉魔盒里的笛子,於是就把這支笛子的事告訴了羅蘭。她當時顯得非常興奮,要求看一看這支笛子。我有些猶豫,但實在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只能將她帶到我的家里,打開了盒子,給她看了這支笛子。看完以后,她默不作聲地離開了,當時我以為這件事就已經結束了。”
  
  “讓我來告訴你吧。”葉蕭回過頭來,緩緩地說,“她日記里說,她偷配了你的房門鑰匙。”
  
  “原來如此,我記得有一次,她問我借鑰匙用。”蘇醒搖著頭,喃喃地說:“可她為什麼瞞著我?”
  
  葉蕭輕吐了口氣,也許是剛才在地下呆得太久了,他感到自己有些疲倦。他把羅蘭的日記翻到了那一頁,然后交到蘇醒手中,淡淡地說:“你自己看吧。”
  
  蘇醒小心地接過日記,他斜倚在窗前,撫摸著光滑的日記封面,那是一個女人的心。
  
  在葉蕭翻到的那一頁上,寫著一行行漂亮的字,蘇醒看得出這是她的筆跡。只是與平時相比,這一頁紙上的字跡顯得有些潦草,從字里行間露出了一種深深的緊張。
  
  這一天羅蘭的日記是這樣寫的——
  
  他走了。
  
  今天清晨他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他要去海南島旅行一個星期,然后,我們在電話里互道了平安。幾分鐘后,我站在窗前,看見他背著旅行包從對面樓里出來,匆匆地離開了這里。突然,我的心里感到惴惴不安,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我的丈夫已經一年沒有回家了,我卻從來沒有產生過這種感覺。而蘇醒僅僅離開了幾分鐘,一個星期以后就會回來的,我不應該對他有這種感覺的。
  
  天哪,我只感到很害怕。
  
  早上我把紫紫送到了幼兒園,再過幾個月她就要上小學了,可她依然不太合群,我已經為她擔憂很久了。然后我去學校上班,整整一天,我都有些緊張,腦子里總是想起我的計划。只有在為學生們上課的時候,我才暫時把我的心思拋開。這個計划我已經想了很久了,自從那晚在蘇醒的家里看到傳說中的魔笛,我就暗暗下定決心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得到它。我知道蘇醒對魔笛的膜拜,他把這支笛子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充滿了一種敬畏之心。他是不可能把魔笛給我的,所以,我一直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我知道這樣對他不公平,甚至有些齷齪,或許我是利用了他?夠了,就算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吧。
  
  下班以后,我把紫紫接回了家。我度日如年地捱到了晚飯以后,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帶著我偷配的那把鑰匙。我來到了對面蘇醒的家門前,就像一個小偷一樣,用偷配的鑰匙打開了他的房門。我記住了上次他放那盒子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它。我小心地打開盒子,魔笛果然就躺在里面,笛管上端刻著“小枝”二字,我可以斷定就是它了。
  
  對不起,蘇醒。我拿走了你的笛子,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但我必須這麼做,我無法抗拒魔笛的魅力。我好像被這支笛子所控制住了,我的靈魂和肉體都已被它綁架,或許,不是我從你手中偷走了笛子,而是笛子從你手中偷走了我?
  
  蘇醒,我拿走笛子以后,又把盒子關好,重新放在原來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切都沒動過一樣。然后我帶著魔笛離開了你的家。
  
  回到家里,魔笛在燈光下發出異樣的反光,我終於得到了它,我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我明白我已經被它俘虜了。它仿佛是有生命似的,躺在那兒向我發出挑釁,我完全失去控制了,只感到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我拿起了笛子,放到嘴邊吹了起來。
  
  我吹笛子的水平並不高,當我的嘴唇貼到吹孔上時,我感到仿佛有一只手,控制了我按住笛孔的那六根手指。同時我的耳邊聽到了一陣奇特的旋律,幽幽地響起。
  
  瞬間,從我的口中吹出了同樣的氣息,我的手指也按照那旋律跳動了起來。
  
  一陣詭異的笛聲傳了出來。
  
  我感到這笛聲似乎不是我吹出來的,而是從笛管里自己流出來的聲音。
  
  不,這不是我吹的,而是另一個躲在笛子深處的魔鬼。
  
  在可怕的笛聲中——我見到了幽靈。
  
  一種徹骨的恐懼籠罩了我,我的手一陣劇烈的顫抖,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把這支可怕的笛子扔到了地上。
  
  我立刻感到了渾身麻木,一股沉沉的睡意襲上來。於是我趴到了寫字台上,打開了我的日記本,完成我每日必做的功課。現在,我的日記已經寫完了,我快支撐不住了,誰來救救我啊。
  
  等一等,我的房門開了。
  
  我回過頭看了看,我看到紫紫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走到了我的面前。
  
  天哪,她像個幽靈?
  
  不,我不能再寫下去了。
  
  蘇醒幾乎是渾身顫抖著看完這一篇日記的,這一頁后面全是空白。他仰起頭環視著房間,他想象羅蘭就是在這間房里寫完這篇日記的,在這里吹響了魔笛的,最后也是在這里發瘋的情景。
  
  “第二天早上,卓越然從外地回到了家里,發現羅蘭已經瘋了,只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里。”葉蕭站在他身后輕輕地說。
  
  忽然,蘇醒有些神經質似的說:“笛子,我的笛子呢?”
  
  “我猜,你的笛子一定在卓越然手中。”葉蕭淡淡地說:“可惜,卓越然已經死了。”
  
  “魔笛在哪兒?”
  
  




第36節 讓靈魂回家吧


 這里永遠沉浸在黑暗中。
  
  沒有白天,沒有黑夜,沒有春夏秋冬,永遠是地下煉獄。
  
  經過整整一天的工作,這里已經基本上清理干凈了,露出一大塊空地,地底鋪滿了已經腐爛幾十年的泥土。那股令人窒息的空氣已減弱了許多,只是依然有一股薄薄的霧氣從地下昇起,繚繞在葉蕭的腳面上。
  
  這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2000瓦“小太陽”的燈光依然照耀著,巨大神祕的空間,無比黑暗的背景,再加上耀眼的強光,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某個劇場的舞台。而葉蕭正獨自站在這舞台的中央,仿佛是在獨自表演一場舞台劇,他感到自己既是演員又是觀眾。
  
  然而,導演是誰呢?是誰導演了這一幕恐怖的舞台劇。
  
  葉蕭茫然地看著刺眼的燈光,直到眼睛里一陣暈眩。他明白這只是錯覺,就像人們無意識地誕生到人世,再無意識地走進地獄。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經七點鐘了,地面上也應該被黑夜所籠罩了。半個小時前,局里告訴葉蕭,初步的屍檢結果已經出來了:在地下發現的這些屍骨,全部都是大約五歲到十三歲的兒童,性別比例一時還弄不清楚。由於很多骨骸都很零散,有的甚至完全被破坏了,具體數字還不好統計,初步估計是一百四十余人。從對骨頭的檢測來看,這些孩子的死亡時間大約是在五十五到六十年前。至於死亡原因,法醫還沒有弄清楚。
  
  或許,他們就是當年被夜半笛聲帶走的孩子們。他們早就死了,死在這黑暗的地底,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聽到他們絕望的呼喊。而他們的家人,度過了五十多年的不眠之夜,仍然在執著地等待著他們回家。
  
  讓靈魂回家吧。
  
  是誰殺死了他們?是五十多年前神祕的笛手嗎?還是某個地底的魔鬼。
  
  葉蕭長長地吁出了口氣。
  
  在見到了地底的這麼多屍骨以后,他反而覺得自己已不懼怕黑暗了,他緩緩地向前走去,地上還有一些殘留的骨渣,在他腳下發出一些細微的聲音,就像是臨死前孩子們的呻吟。
  
  這聲音已在地底回蕩了許多年。
  
  葉蕭走到了黑洞前,“小太陽”的燈光打不進去,眼前的通道被黑暗覆蓋著,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霧氣從里面飄出來。像是一張血盆大口,既讓人望而卻步,又同時充滿誘惑。
  
  他拿出了手電筒,把一道白色的電光向里射去。
  
  這是冒險,他很清楚這一點。但直覺告訴他,自己必須要這麼做。
  
  於是,葉蕭舉著手電,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黑暗的地道。
  
  一股潮濕的寒氣包圍了他,手電的光線始終無法照到遠處,只停留在一團霧氣之中。葉蕭一邊走,一邊悄悄地數著自己的腳步,他伸手摸了摸旁邊,好像是水泥的椈嚏A冰冷而粗糙。
  
  地道越走越長,他還能聽到頭頂有汩汩的流水聲,上面似乎是下水管道。又往前走了幾步,在手電筒的光線里,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
  
  葉蕭忽然怔住了,他茫然地站在地下管道的交叉口,仿佛面對著一個巨大的迷宮。他立刻就想到了雨果筆下的《悲慘世界》,巴黎的下水道與地面之上的城市一樣錯綜復雜,那是一個神奇的地下世界。沙威警長潛入地底,追蹤數十年前的逃犯冉阿讓,葉蕭不記得是否有過這樣的情節了,可他寧願相信自己不是沙威,而是逃犯冉阿讓。
  
  幽靈在等著他?
  
  在三岔路口猶豫了片刻之后,葉蕭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便要離開。忽然,他感到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用手電朝地面照了照。
  
  他萬萬不會想到,在白色的手電光束中,映現出了一張死人的臉。
  
  原來在葉蕭腳邊,正斜躺著一具死屍,他剛才居然沒有看出來。
  
  葉蕭緩緩地蹲下來,屏住呼吸,手電的光線對準了那張死人的臉。
  
  蛆……
  
  一群蛆在死人的臉上扭動著,它們是從死者的瞳孔里面爬出來的。
  
  葉蕭緩緩靠近了那張猙獰的臉。幾乎用了幾分鐘的時間,他才辯認出這張臉來——他的鄰居張名。
  
  蛆在張名的臉上爬行著。
  
  盡管,瞳孔上覆蓋著緊閉的眼皮,但她仍能感受到燭火的輕微熱度,還有那絲黑暗中閃爍的光。
  
  她緩緩地抬起眼皮,頭頂上黑色的天花板進入她的視線,四周的一切都是那麼昏暗,除了那點燭光。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仰天躺著,她能感覺出身下是一張很舊的鋼絲床。脖子上一陣酸痛,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側過頭去,看到床邊有一張黑色的木桌子,桌上點著一支白色的蜡燭,是這里唯一的光源。
  
  用了好一會兒時間,她才適應了這里昏暗的光線,慢慢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這是一個非常小的房間,不會超過十個平方米,除了一張搖搖欲墜的鋼絲床和房間中央的木桌子以外,只有兩只方凳,和一排幾乎腐朽了的木架子,上面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這房間里沒有任何窗戶,只有一扇緊閉著的鐵門。
  
  看起來就像個監獄。
  
  當她的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時,她立刻想到了某種讓她熟悉的生活。她開始默默地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為什麼會在這里?”
  
  記憶就像打破的瓷器一樣,變成無數鋒利的碎片,她輕輕地撿起記憶碎片,再重新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圖畫。在那幅圖畫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羅蘭。
  
  “我叫羅蘭?”
  
  猶豫了片刻之后,她終於點了點頭。是的,她是羅蘭。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用了大約幾十分鐘的時間,又想起來其他許多事情,比如她有一個丈夫叫卓越然,但據說已經死在了天台上;她還有一個女兒叫紫紫,可惜已經失蹤了。還有一個精神上的情人叫蘇醒,曾經是一個笛手,他有過一支笛子,魔鬼的笛子。
  
  她偷了那支笛子。然后,神祕的笛聲讓她見到了幽靈。
  
  於是,她瘋了。
  
  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在有鐵柵欄窗戶的房間里關了一年,就像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另一種監獄。
  
  就在幾天前的深夜里,她從精神病院的監獄里逃了出來。
  
  她越獄成功了,在這座巨大的城市中徘徊著。她沒有回家,因為她已沒有家可歸了。她也不想去見蘇醒,因為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她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只能隱藏在某個角落里。她感到飢餓難當時,只能用隨身攜帶的東西去交換食物,通常她會得到一個大餅或者是饅頭。
  
  一無所有的羅蘭,唯一想得到的,只有她的女兒紫紫。這也是她逃出精神病院的原因,當她知道紫紫失蹤以后,她就下定了越獄的決心,她要去找回紫紫。她甚至對卓越然的死並不感到多少傷心,她只要紫紫,她也只剩下紫紫了。
  
  紫紫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恥辱——因為,紫紫並不是卓越然的親生女兒。
  
  那是在八年前,她剛與卓越然結婚不久,她剛剛品嘗新婚的快樂,就發現了她的丈夫居然在外面還有別的女人。她甚至當場抓住了卓越然和那個女人,但卓越然卻輕描淡寫地說:“有本事你也在外邊找一個男人。”
  
  羅蘭感到無比的憤怒和悲哀,但她終究是一個弱女子,她不敢選擇離婚,只能逆來順受。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男人闖入了她的世界,於是就有了紫紫——一個恥辱的印記。
  
  不久以后,那個男人便死於一場車禍。
  
  羅蘭始終保持著這個祕密,甚至騙過了卓越然,讓他以為紫紫就是自己的女兒。因為紫紫的緣故,他們度過了幾年平穩的日子,但羅蘭一直都非常恐懼,她害怕這個祕密被人發現。直到幾年前,紫紫因病需要輸血,而卓越然卻發現自己的血型與女兒不符,他的血型是A型,羅蘭是O型,而紫紫的血型卻是B型。所以,紫紫不可能是卓越然的女兒。他終於發現了這個祕密,從此他開始毆打羅蘭,有時甚至虐待紫紫,最后就一走了之。羅蘭只能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因為她不想讓紫紫背上私生女的恥辱。但紫紫的性格也因此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變得沉默寡言,行為變得怪異起來。
  
  現在,紫紫是她唯一的生命寄托了。
  
  羅蘭想,只有她,能找到女兒,短短幾天的時間,她幾乎跑遍了這座城市每一個角落。
  
  昨天深夜,她徘徊在一條小巷中,四周寂靜無人,就連天上的月亮也隱藏到了雲朵里面。忽然,有一只手蒙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亂摸了起來。一剎那間,她意識到——自己遇到流氓了。
  
  羅蘭拼命地掙扎,但無濟於事,那只手拼命撕扯她的衣服。正當她想要叫救命,喉嚨里卻發不出聲音的時候,一個黑色的人影出現了。
  
  就在這個瞬間,她失去了意識,昏了過去。
  
  現在,她終於醒過來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似乎還完好無損,她意識到有人救了自己。那個人是誰?一連串的疑問在腦中盤旋。
  
  羅蘭剛要下床時,忽然聽到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
  
  心跳猛然加快了,她大口地喘息著,緊緊地盯著那扇鐵門。隨著腳步聲的逼近,她感到自己越來越緊張,一絲冷汗從額頭沁了出來。
  
  腳步聲忽然停止了。但緊接著,她就聽到鐵門發出了一陣嘶啞的怪聲,然后緩緩地打開了。
  
  一個黑色的影子走進了小屋里。
  
  在昏暗的燭光下,她使勁地揉著眼睛,終於看清了那個影子:一個瘦瘦的男人,戴著一個巨大的口罩,把整個臉龐都遮住了,只露出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羅蘭。
  
  他們互相注視了片刻,直到羅蘭警覺地問:“你是誰?”
  
  “你終於醒了。”
  
  口罩背后的聲音有些失真,聽起來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羅蘭搖了搖頭,她的語氣忽然緩和了下來,“是你救了我?”
  
  對方不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謝謝,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地下。”
  
  地底小屋?羅蘭想起了這個恐怖的名詞,難道自己已在黃泉路上了?她仰起頭看著這間昏暗的小屋子,四周都是冰冷的水泥椈嚏A看上去更像是個古代墓室。她感到一陣寒冷,現在她真想哭出來,可是眼中的淚水卻偏偏干澀了。
  
  她兩手交叉著緊緊抓著自己的肩膀,忽然問道:“我能看看你的臉嗎?”
  
  “不,你會害怕的。”
  
  羅蘭忽然苦笑了一下:“害怕?經曆過太多的恐懼,我已經對害怕有了免疫力了。”
  
  從那雙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正猶豫不決。幾秒鐘后,他緩緩地拉下了口罩。
  
  她看見了那張臉。
  
  瞬間,羅蘭顫抖著尖叫了起來。
  
  ——她看見了一張魔鬼的臉。
  
  秒針一格一格地走過去,房間里死一般寂靜,只有這秒針走動的聲音,是如此地清晰。池翠默默地看著蘇醒,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互相看著,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終於,池翠說話了:“蘇醒,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我知道。”
  
  “所以,我不能再讓這個錯誤繼續下去。”
  
  此刻,小彌正在隔壁熟睡著。池翠緩緩走到窗前,望著外邊黑沉沉的黑夜。今天發生的事情,又讓她沉浸在了恐懼中。整整一天,警察們在這棟樓里進進出出,不停地往外運送地下的屍骨,使得整棟大樓都漂浮著一股腐爛的氣味。樓下還聚集了許多圍觀的人,他們對著池翠的窗戶指指點點,就像《紅字》里的人們看著海絲特身上的“A”,一個紅色的禁忌。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已經決定了,從下個星期起,我就從這里搬出去。”
  
  蘇醒有些意外,但他立刻就點了點頭:“對,你早就應該搬出去了。”
  
  “謝謝你對我和小彌的照顧。”
  
  “放心吧,我還會繼續教小彌笛子的。”
  
  她搖搖頭說:“不,最近他不會再學笛子了。”
  
  “你對笛子害怕了?”
  
  “不是。”她的語氣越來越憂傷,那是所有的母親共通的情感,她深呼吸了一口,壓低了聲音說,“小彌的腦子里生了一個東西。”
  
  “什麼?”蘇醒感到心里一涼。
  
  “今天下午醫生給我打過電話了。他說趁著現在小彌的年齡還小,他腦子里的東西還沒有發育完全,還來得及做手術,給小彌的腦子開刀,把他腦子里的東西拿掉。”
  
  “有那麼嚴重?”



第37節 紫紫  


 池翠點了點頭:“如果拖到他長大以后,恐怕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會不會有危險?”
  
  “我不知道,誰都不敢打保票。”
  
  “告訴我,小彌的腦子里到底生了什麼東西?”
  
  她停頓了片刻,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字:“蛆。”
  
  “你說什麼?”蘇醒沒聽明白。
  
  “蛆,蒼蠅的蛆。”池翠忽然有些激動了,她的眼眶立刻就濕潤了,仿佛在說某件恥辱的事情,“小彌是幽靈的兒子,是蒼蠅的兒子。”
  
  蘇醒忽然感到有些惡心,眼前浮現起了夏天見到過的一群蠅蛆在腐爛的動物屍體爬行的情景。他實在不敢把這個與小彌聯系在一起。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相信。”
  
  “你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嗎?”
  
  “重瞳?”
  
  “那就是蠅蛆留下的痕跡,從娘胎里就有了。”
  
  蘇醒難以置信,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池翠。終於,他說出了一個他早就想問的問題:“池翠,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在想,但始終都不敢問你。”
  
  她淡淡地說:“問吧。”
  
  “小彌的父親是誰?”
  
  池翠愣了愣,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說:“他早就死了。”
  
  “對不起。”
  
  蘇醒的語氣又柔和了下來。忽然,他大著膽子靠近了池翠,緩緩地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她黑色的發絲從指間掠過,那感覺讓人心醉。
  
  在白色的燈光下,她下巴的線條顯得格外誘人,還有她脖子彎曲的部分。這一切都讓蘇醒感到難以控制。
  
  她並沒有抵抗,恰恰相反,現在她溫順得像個綿羊,任由蘇醒的手指在自己的頭發上滑動。她的眼神也越來越柔和,淚水終於沖破了理智的大堤,在臉頰上緩緩地流淌起來。
  
  “你哭了。”
  
  蘇醒在她的耳邊柔聲說,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輕輕地抹去她臉上的眼淚。手指上立刻感到了一股溫熱,這是池翠的淚水,一個美麗女子傷心的眼淚,他忽然感到這又是何等的凄艷。於是,他的手移到了池翠的肩膀上,輕輕地摟住了她。
  
  她略微扭動了一下身體,於是他摟得更緊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幾乎是顫抖著說:“池翠……池翠……”
  
  “不!”
  
  池翠不知道從哪來的力量,重重地推開了他。蘇醒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對不起。”池翠大口地呼吸著,蹲下來看著地上的蘇醒,“你沒事吧?”
  
  蘇醒無地自容地低下了頭,他緩緩地從地上站起來,不敢正視池翠的目光。
  
  就在這瞬間,他的眼前忽然掠過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羅蘭。
  
  她在哪兒?是活著,還是死了?
  
  蘇醒忽然覺得自己很骯臟,兩個女人的影子不斷地重合著,不知是誰替代了誰。
  
  “對不起,我真無恥。”
  
  他低著頭對池翠說,然后,快步地離開了這里。
  
  “紫紫——”
  
  在空曠的地底舞台上,只有楊若子一個人站立著,輕輕地呼喚著妹妹的名字。“小太陽”的強烈燈光依然讓她睜不開眼睛,她就閉著眼睛站在中央,想象著五十多年前發生的那一幕。
  
  可是,她始終都想象不出來。
  
  她伸出手捂著自己的喉嚨,清了清嗓子,然后大聲地喊了出來:“紫紫——”
  
  幾秒鐘后,遠方傳來了回聲。
  
  楊若子靜靜地側耳傾聽,自己的聲音在無窮無盡的地道中傳播著,或許會達到地球的另一面。
  
  突然,她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音,那聲音分明是兩個┳幀—
  
  “姐姐。”
  
  她立刻睜開了眼睛,緊張地向四周尋找著,她喘著氣,心跳驟然加快,心里在不斷地問自己,剛才聽到的那聲“姐姐”是真實的嗎?
  
  是的,她聽到了,那是一個細微的童聲,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這不是夢。
  
  可是,周圍並沒有人,整個地下空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
  
  楊若子走到了地道口,拿出手電往里照了照。她聽說幾個小時以前,葉蕭在這條地道里面,發現了一具幾天前死亡的男屍,死者叫張名,就是那位失蹤男孩張小盼的父親。現在,鑒定組已經完成了現場勘察,帶著屍體離開了地下。而等到楊若子趕到這里的時候,他們都已經走光了。
  
  忽然,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具腐爛的屍骨,它躺在黑暗的陰溝里,離地面有十幾米的距離,它穿著一件白色的裙子。他們說它就是她的妹妹紫紫。
  
  “不——”
  
  現在,楊若子確信,她的妹妹還活著,就活在地道里。妹妹永遠都是七歲的樣子,永遠都穿著白色的裙子,永遠都是純潔美麗的樣子。
  
  哪怕——她是個鬼孩子。
  
  “紫紫。”
  
  楊若子又對地道里面輕輕地叫了一聲。
  
  現在,她做出一個危險的決定——到地道里面去看一看。
  
  在進地道之前,她先給葉蕭打了個電話,但電話鈴響了半天卻沒有人接。她又打了葉蕭的手機,卻始終都打不通。楊若子只能給他發了一個短信:“葉蕭,我現在去地下尋找紫紫。”
  
  她默默地祈禱,但願葉蕭能早點看到。
  
  然后,楊若子帶著手電走進了地道,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地下發出了奇怪的回音。
  
  這時一陣潮濕的霧氣,從地底緩緩地昇了起來。
  
  借助著手電的光線,她向前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手電筒的光線里出現了一個三岔口。左、中、右,眼前有三條道路供她選擇,每一條路都像一張誘惑的嘴。
  
  除了手電所及的範圍,周圍一片黑暗,楊若子的額頭沁出了幾絲汗珠。她緩緩來到路口,茫然地看著三條地道。
  
  她輕聲地問自己:“我該向哪走?”
  
  他已經不在了,在地底的小屋里,只剩下羅蘭獨自一人。
  
  這里自然不會有電燈,桌上的蜡燭很快就要燃光了。於是,她從床上下來,在那排木架上找到了一根新的蜡燭和一包火柴,然后,把它們放到桌子上點了起來。
  
  幽靈的燭光永遠照耀著這里。
  
  她靜靜地看著燭火,白色的火苗快活地跳動著,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會被燭光所捕捉到,以火苗的舞動來回應。當燭光搖曳的時候,整個小屋里都會呈現出一股幽靈般的氣氛,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不停地晃動著。有時候,她覺得看著自己影子都會被嚇死。
  
  羅蘭小心地伸出手,撫摸著這間地下小屋的椈嚏A感覺就和精神病院里的椈壑@樣。忽然,她聽到頭頂傳來流水的聲音,難道是地下的暗河?不,是下水管道的聲音。
  
  她終於相信了,這里確實是地下。而自己還活著,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尋找女兒。
  
  “紫紫。”
  
  呼吸又驟然急促了起來,她在這間斗室里來回地踱著步,燭光隨著她的腳步而不停搖擺。她要尋找女兒,而不應該呆在這地底小屋里。羅蘭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扇鐵門前,用耳朵貼著門仔細地聽著。
  
  聽不到外面任何聲音,看起來那個地下幽靈已經走遠了。
  
  羅蘭點了點頭,她從木架上又找到了一個鐵制的燭台。她重新點燃了一支新蜡燭,插到了燭台上,然后她端著燭台,輕輕地打開了鐵門。
  
  雖然她動作很輕,但鐵門還是發出了那嘶啞的叫聲。她悄悄地走出鐵門,手里端著重重的燭台,燭火在她眼前跳躍著,她忽然覺得自己端著燭台的樣子,就像是十九世紀在歐洲古堡里夜行的女人。
  
  在燭火的照映下,眼前出現了一條圓形管道,直徑大約在兩米左右的樣子,一直通往前方無邊無際的黑暗。羅蘭小心地往前走著,她一直覺得紫紫就躲在地下的某個地方。
  
  “地下很冷,也很寂寞,紫紫需要媽媽。”
  
  羅蘭一邊走著,一邊自言自語,手中的燭火隨著她的語氣而跳動。
  
  在這個巨大的迷宮中,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許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或許整整一夜。
  
  ——直到她看見了那個影子。
  
  那是一個小孩子的背影,在地下管道里一掠而過。羅蘭手中的燭光正好照到了那個影子,她的心跳迅速地加快了,她幾乎是小跑著向前沖去。
  
  “紫紫。”
  
  她高聲地呼喚了起來,她的聲音在漫長的地下管道中反復回蕩著,充滿著母性的情感與力量。
  
  那個影子繼續向前走著,羅蘭端著燭台在后面緊追不舍,幸好她很注意手中的平衡,否則燭火早就熄滅了。
  
  她漸漸地看清了,那確實是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那身白衣在黑暗的背景下格外顯眼,被燭光照耀著發出奇異的反光,宛如一場地底的夢幻。
  
  但願這一切都只是夢。
  
  羅蘭輕輕地對自己說,她離小女孩越來越近了,直到她摸到了那小女孩的肩膀。
  
  終於,小女孩緩緩地回過頭來。
  
  燭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紫紫——”
  
  羅蘭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突然,笛聲響起來了。
  
  幽靈之笛。
  
  一陣顫抖襲擊了她全身,立刻就讓她想起了一年前那可怕的魔笛。就是這聲音,致命的笛聲,誰都逃不過。
  
  紫紫冷冷地看著她。
  
  瞬間,羅蘭的眼前出現了另一種景象。
  
  ——蛆
  
  燭台立刻掉到了地上,發出輕脆的金屬響聲,那幽幽的燭光也隨即消逝了。
  
  黑暗重新籠罩了她。
  
  子夜十二點。
  
  小彌睜開了眼睛,他是被媽媽的夢話驚醒的。他轉過頭看著身邊的媽媽,她緊閉著眼睛,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她的嘴唇在不停地嚅動著。小彌聽不清媽媽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她正在噩夢之中,媽媽的手緊緊地抓著他,手心里全都是汗珠。
  
  他不敢把媽媽驚醒,只是費力地從媽媽的手中掙脫了出來。然后,小彌從床上爬了下來,站在黑暗的房間里看著媽媽的臉。六歲的男孩伸出手指,在媽媽的額頭上輕輕地點了一下。不一會兒,媽媽似乎平靜了許多,她的嘴唇也不再發出聲音,噩夢漸漸地消逝了,她沉入了一個美好的夢中。
  
  黑暗中小彌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
  
  現在,小彌要走了,他要回到地下。
  
  小彌悄悄地離開了媽媽,他在臨出門前,卻下意識地抓起了那支小笛子。然后,他帶著笛子走出了家門。他輕聲地走下樓梯,從底樓的地下室里進去,他已經對這里很熟悉了,即便眼前一片漆黑依然能夠摸出一條路來。
  
  當他穿過地下室,進入那扇生蛌瘍K門以后,眼前立刻出現一道強烈的光芒。2000瓦“小太陽”的光線讓他一時睜不開眼睛。小彌舉起笛子擋在面前,使勁地揉著眼睛,片刻之后才適應了這地下的太陽。他發現地下的那些屍骨都不見了,變成一片巨大的平地,只是午夜的潮氣依然從地底泛了起來。
  
  他看到了那條黑暗中的地道,這六歲的男孩已經無所畏懼了,他快步走了進去。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什麼都看不見,但他依然可以辨別方向,徑直向前而去。
  
  小彌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轉過多少個彎道,黑暗中的迷宮對他來說,不過是片巨大的黑森林而已。他只感到偶爾有幾只水老鼠,從他腳下飛快地竄過,並發出“吱吱”的尖細叫聲。
  
  忽然,地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道微光。
  
  男孩立刻停下了腳步,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前方。
  
  那道微光漸漸穿破黑暗的霧氣,離小彌越來越近了。同時,他也聽到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在沒有窮盡的地道里發出回響。
  
  小彌看到了一道幽幽的燭光,一個黑色的人影,托著燭光來到了他的面前。
  
  燭火不停地跳動著,映亮了那張幽靈的臉。
  
  小彌的重瞳驟然放大。
  
  瞬間,小彌感到自己那顆無所畏懼的心臟,似乎已經跳到了嗓子外邊。他終於對自己離開媽媽,闖入地下的大膽而感到后悔了,他忽然想大聲地喊媽媽,但張大了嘴卻一個字都喊不出。
  
  在黑暗背景的燭光下,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張臉——整張臉都完全腐爛了,面目全非難以辨認五官。
  
  小彌立刻想起了在半年前,媽媽帶著他去一座寺院,廟里雕刻著五層地獄的景象,其中一尊受難的惡鬼雕像,便酷似眼前的這張臉。
  
  幽靈呆呆地看著男孩,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離小彌的眼睛越來越近……
  
  









2007-9-1 07: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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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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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38節 一個恐怖的奇跡



晚上葉蕭並沒有回家,他想要了解關於這個城市地下道的情況。當他趕到有關部門的時候,正好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干部在值班。葉蕭立刻亮出了警官證,要求對方給予協助。
  
  經過一番長談,葉蕭才了解了一些基本的情況。原來早在抗日戰爭時期,侵華日軍就在這座城市里修建了大量的地下工事,尤其是二次大戰的最后幾年,他們幾乎把整個城市的地下都打通了。誰也說不清當時日本人挖了多少地道,這些密如蛛網的地道宛如迷宮一樣,據說儲存過大量的軍火與物資,一定程度上還起到了防空洞和地下軍火庫的作用。50年代以后,政府新建了城市下水管道系統。60年代又挖了許多防空洞,這些管道與日本人修建的地下迷宮犬牙交錯,構成了這座城市在地下的另一面。
  
  晚上十一點鐘,葉蕭終於回到了家里。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手機已經沒電了。他先給手機充電,然后便一頭倒在床上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了一群蒼蠅的蛆——
  
  正當夢到最可怕的時候,葉蕭顫抖著醒了過來,他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鐘。
  
  葉蕭回想著那個夢,於是眼前又掠過了蠅蛆爬行的影子。
  
  大約七八個小時以前,他在地下的三岔路口發現了張名的屍體。那些骯臟的生命——蠅蛆,在他的鄰居張名的臉上扭動著身軀,葉蕭一想起來就惡心。
  
  葉蕭被一種深深的憂慮包圍了。張名顯然他是為了尋找兒子而進入地下的。但可憐的張名並沒有想到,地底的世界充滿了未知和危險,他沒有找到兒子張小盼,反而讓自己送了命。
  
  電話鈴響了。
  
  后半夜的電話鈴聲讓葉蕭的心里一顫,他急忙拿起了電話。
  
  “葉蕭,我是法醫室。”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不是你叫我打電話的嗎?葉蕭。你叫我們加夜班給張名做屍檢,只要結果一出來,就算是在后半夜也要立即通知你。”
  
  “對,對。我差點忘了。對不起。”葉蕭一時有些尷尬。
  
  “告訴你,張名的死因是膽囊破裂。”
  
  “嚇破了膽?”葉蕭拿著電話的手一抖,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真有這回事?”
  
  “我也非常驚訝,但確實如此。我記得‘嚇破膽’這種事只在三國演義里有,但在現實生活中極難遇到這樣的案例,沒想到居然被我碰到了。”
  
  “謝謝,麻煩你了。”
  
  他掛掉了電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葉蕭難以想象,在后半夜的三點鐘,接到法醫室打來的電話,說他的隔壁鄰居是因為嚇破了膽而死的。
  
  人在什麼情況才會被嚇破了膽呢?
  
  那又是一種何等的恐懼呢?難道世界上真有這麼恐懼的事,以至於讓人膽都被嚇破了?
  
  張名究竟看到了什麼?
  
  任何人想起這些都會感到毛骨悚然。
  
  葉蕭忽然想要找一個電話號碼,他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充電的手機上。他拔下了手機充電器的插頭,開機后才發現有新的短消息。
  
  是楊若子發來的短信。葉蕭的心里一顫,一字一頓地把短信念了出來:“葉蕭,我現在去地下尋找紫紫。”
  
  瞬間,葉蕭呆住了。
  
  過了好幾秒鐘他才回過神來,他不得不相信,此刻楊若子就在那恐怖的地下管道里。盡管她是個英姿勃發的女警察,身上有一股無所畏懼的力量。葉蕭卻感到從她的短信里透出奇怪的氣息,仿佛是從地底滲透出來白霧,通過電波漂浮到他的手機里。
  
  張名已經死了,因為他看到了地下的某個東西。
  
  那麼楊若子呢?她此刻也正在地底徘徊,她會看到什麼?
  
  不——葉蕭猛地搖了搖頭。
  
  他立刻打了楊若子的手機,但始終都打不通,顯然她已經不在手機信號服務區內了。葉蕭覺得,現在的她就像一架在黑暗夜空中航行的飛機,突然在機場的雷達屏幕上失去了蹤跡,誰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一定要把楊若子從地下救出來。他拿起了一只大號的手電筒,又多帶了幾節備用電池,快步離開了家里。
  
  葉蕭駕著他的桑塔納,穿過凌晨時分的寂靜無人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了那棟灰色的樓房。這里的空氣中仍漂浮著一股腐爛的味道,那是白天人們搬運地底的骨骸所殘留下來的。
  
  他打開手電筒,掩起鼻子沖進了大樓的地下室里。穿過黑暗的地道,他來到了“小太陽”燈光照耀的空地上。這一回他再也不猶豫了,端著手電徑直跑進了那條地道。
  
  迷宮進去容易出來難。
  
  葉蕭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正在被前方無止盡的黑洞吸收著。
  
  “我也會被吞沒嗎?”他輕聲地問自己。
  
  幾個月以來,池翠第一次做了一個如此甜美的夢。當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剛才夢到的內容卻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了,她使勁地回想,但絲毫都想不起來——直到她發現兒子不見了。
  
  小彌不見了。
  
  她立刻緊張地從床上跳了起來,窗外正是清晨時分,樓下見不到一個人影。她在家里又找了一圈,然后絕望地大喊了幾聲:“小彌。”
  
  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在房間里來回地踱著步,最后又想到了蘇醒,立刻給蘇醒打了電話。
  
  幾分鐘后,蘇醒急沖沖地趕到了這里,他看起來還沒睡好,滿臉都是倦容。池翠絕望地向他訴說了情況,蘇醒立刻安慰著她說:“沒事的,小彌不會離開你的。我估計,這孩子一定又到地道里去了。池翠,你留在這里等著我,我幫你把小彌找上來。”
  
  “不,我跟你一起下去。”池翠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說。
  
  她的手一下子變得很熱。
  
  蘇醒微微一顫,從她的手里掙脫出來說:“你不害怕地道里的幽靈嗎?”
  
  “我已經受夠了。”她冷冷地回答。
  
  “好吧,有沒有手電?”
  
  池翠點點頭,很快就準備好了兩支手電筒,他們兩人各拿一支手電,一起來到了底樓。
  
  穿過黑暗的地下室,蘇醒緊緊拉著她的手。池翠還是第一次下來,雖然嘴上說不怕,但內心里卻不停地顫抖著。
  
  推開那道生蚺F的鐵門,他們來到了強光照耀下的地下墳場。
  
  池翠用手擋著強光問他:“小彌說的地下死人就是在這里?”
  
  他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到了那條地道上,他帶著池翠來到黑暗的洞口,端起手電向里照了照,只見一團霧氣籠罩在里面。
  
  “我們進去吧。”
  
  池翠在他身后輕聲地說。既然她這樣說了,蘇醒也只能帶著她繼續往里走,現在他們已經沒有退路。
  
  兩個人各自拿著手電筒,在黑暗的地下打出兩束白色的光,射入前方未知的境界。隨著向地下的深入,他們不再說話了,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
  
  忽然,在手電的光束里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
  
  他們面面相覷地看了看,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池翠的聲音響起:“你決定吧。”
  
  蘇醒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想了想,他讓下意識為自己做出了選擇:“就走左邊的路吧。不過,我們得記住回來的路。”
  
  “那就做一個標記吧。”
  
  池翠拿出了一張粘貼紙,貼在了管道壁上。然后,她抓著蘇醒的手,走進了左邊的那條路。
  
  這條路彎彎曲曲的,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直到他們走得腿也酸了,才發覺可能走錯路了。蘇醒輕輕地說:“我們原路返回,再換一條路試試吧。”
  
  池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在黑暗中徘徊了幾步,忽然感到腳下碰到了什麼東西,她立刻叫了起來:“地下有東西!”
  
  蘇醒被她的叫喊嚇了一跳,立刻蹲下身子用手電筒照了照,果然在地上發現了一根棍子一樣的東西。他伸手抓起了那東西,表面非常光滑,放到眼前一看,原來是一支笛子。
  
  “這不是小彌的笛子嗎?”池翠失聲叫了起來。
  
  沒錯,蘇醒也立刻認了出來,這支小笛子就是他送給小彌的,就連笛膜也完好無損。他把笛子緊緊地抓在手中,有些激動地說:“剛才小彌一定來過這里。”
  
  “我們沒有走錯路。蘇醒,你選對路了。”她剛想要向前跑去,卻感到腿上依然酸痛,剛才走得實在急了,“我們休息一會兒吧。”
  
  蘇醒點點頭,把小彌的笛子塞進了自己懷中。這里沒有地方可坐,只能找了一塊干凈的管道壁,把后背靠在椈壑W。池翠也學著他的樣子,靠在他的身邊。
  
  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抓著手電筒,兩道光束射在對面的管道壁上,在黑暗的背景中顯出一副奇異的景象。終於,池翠打破了沉默:“蘇醒,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
  
  “說吧。”
  
  她的嘴唇顫抖著說:“是關於……小彌的父親。”
  
  “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小彌的父親早就死了。”
  
  “是的,他早就死了。在小彌出生以前,他就死了。”
  
  “原來小彌是遺腹子。”蘇醒用一種憐憫的口氣說:“他真可憐。”
  
  “不,在我遇見他以前,他已經死去一年了。”
  
  蘇醒茫然地看著她的眼睛,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他搖著頭說:“池翠,我真的聽不懂。你的話到底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其實,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還以為這是一個可怕的噩夢,等清晨夢醒以后,一切又都會恢復原樣。可是,我已經等了七年了,這漫漫的長夜始終都沒有過去,噩夢一直折磨著我。讓我告訴你——小彌的父親是個幽靈。”
  
  “幽靈?”
  
  她仰起頭,淚水在黑暗中顫抖著,她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來,輕聲地說:“那是七年前的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地鐵車站里遇見了那個男人。他有一雙讓人為之動容的眼睛,和小彌的眼睛一樣,那是一雙神祕的重瞳。”
  
  “原來小彌的眼睛是遺傳的。”
  
  “那是一場錯誤,就在我們認識以后不久,我的腹中就有了他的孩子。”她苦笑了一下說,“蘇醒,現在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蘇醒搖了搖頭:“不,這不是你的錯。”
  
  “這是我的錯。當我發現自己懷了孩子以后,就去找那個男人。沒想到當我找到他家里的時候,才發現他其實早就死了。”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她哽咽著說,“他是因為腦子里生了一個腫瘤而死的。當我和他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他已經死去一年多了。”
  
  “你是說——在他死了一年以后,你才和他相遇?”蘇醒感到后背心一陣涼意,不知道是因為冰涼的管道壁,還是池翠告訴他的話。
  
  池翠痛苦地點了點頭:“我也不敢相信,但這是事實。他是一個地下的幽靈,他在我的體內播下了鬼魂的種子。”
  
  “這聽起來就像《聊齋》。”
  
  蘇醒記得小時候看白話本《聊齋志異》的時候,經常看到這種鬼魂與人類生下孩子的故事,但他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的身邊。
  
  “為了這個幽靈的孩子,我和我的父親鬧翻了。於是,我永遠離開了他。”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說你已經六年多沒回過家了。”
  
  “我一度想打掉這個孩子,但是在醫院里的時候,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股力量阻止了我。我想,是因為這鬼魂的孩子有自己獨特生命力的緣故吧。他能來到人世上,本來就是一個奇跡了。最后,我把他生了下來,並給他起名肖彌賽。因為,他就像一個小彌賽亞那樣,奇跡般降臨人間。”
  
  “一個恐怖的奇跡。”蘇醒不禁嘆了一聲。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就在小彌誕生的那一天,我的父親因為突發心臟病離開了人世,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她任由淚水在臉上流淌,輕聲地說,“凶兆——生與死,在同一個時刻完成,多麼奇妙。我相信小彌的出生,是一個可怕的凶兆。”
  
  “不,小彌只是一個六歲的男孩,他是無辜的。”蘇醒忽然把手電筒的光束對準了她的臉,只看到幾滴晶瑩的淚水,他大聲地說,“看著我的眼睛。”
  
  池翠只感到有些晃眼,卻怎麼也看不清蘇醒的臉:“我看不到。”
  
  “對不起。”
  
  她抬起頭,輕輕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把這些話全部都說出來以后,她的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已經悶了那麼多年了,現在就像是突然釋放了一股腐爛的氣味一樣。
  
  蘇醒忽然問她:“你的腿還酸嗎?”
  
  “我已經好了。”
  
  “那我們走吧。”蘇醒拉著她的手,端起手電向地道前頭走去,“池翠,不管小彌是不是幽靈的兒子,但至少他是你的兒子。”
  
  池翠點了點頭,不知從哪里來了股力量,居然小跑了起來。
  
  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地底。
  
  



第39節 面對著面,臉貼著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彌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腦子里反復播映著前面的那一幕,他已分不清是真還是假,是醒還是夢。
  
  首先進入他眼帘的,是一塊黑色的屋頂。然后,又有一線幽幽的燭光進入了他的眼角——這里是地底小屋。
  
  小彌感到自己睡在一張搖搖欲墜的床上,一陣腐爛的氣味輕輕地吹在他臉上。於是他輕輕地翻了一個身,看到了那張幽靈腐爛的臉。
  
  六歲的男孩立刻尖叫了起來,他抱著自己的肩膀,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現在他才突然明白過來,剛才所見到的一切都不是夢。
  
  小彌不敢想象,原來幽靈就躺在他的身邊,幾乎與他緊緊地貼在一起,而且與他的頭枕在同一側,面對著面,臉貼著臉。
  
  幽靈睜開了眼睛。
  
  從他的身材來看,應該是大人,依然保持著向內側臥的姿勢。因為他躺在小彌的外側,所以小彌只能躲在床里面,驚恐地看著他。
  
  這確實是一張地底惡鬼的臉,只有腐爛了很久的屍體才會有這樣的皮膚,而且還散發著一股死人的腐臭味。除了眼睛以外,這張臉的一切都不像是人類。幽靈留著長長的頭發,在頭頂用絲帶束了起來,再加上他那身寬大的白色斜襟長袍,看起來就像是明朝人的裝飾。
  
  小彌忽然抬起頭,仔細地看了看這間地底的小屋,在燭光的掩映下,總覺得這里像古代的墳墓。
  
  他是古墓里的幽靈?
  
  或許,他已經在地道里生活了幾百年了。
  
  小彌還沒讀過中國曆史,他不知道明朝的概念是什麼,也不知道明朝距今有多少年了。他用細嫩的童聲顫抖著問道:“你是古代人嗎?”
  
  幽靈不置可否地盯著他的眼睛。
  
  那目光讓人不寒而栗,他忽然覺得幽靈的眼睛也不同於人類。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他著急地說:“我的小笛子呢?”
  
  幽靈終於說話了,“你不需要笛子。”
  
  小彌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他看到幽靈始終躺在床上,保持著同一種姿勢,他輕聲地問:“你為什麼不起來?”
  
  “因為我病了。”
  
  “死人不會生病。”小彌壓低了聲音說,“因為——你是死人。”
  
  幽靈的嘴角忽然翹了翹,從喉嚨里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讓小彌感到不寒而栗。但過了一會兒,小彌才聽出來,那是一種笑聲。幽靈的笑聲。
  
  小彌還第一次聽到死人在笑。
  
  這令他更加恐懼。小彌揮舞著手說:“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打死你。”
  
  幽靈繼續在笑,突然,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從喉嚨里又傳出另一種聲音,他的樣子也隨之而痛苦起來。小彌仔細地傾聽著,才聽出那是咳嗽的聲音。
  
  每咳一下,整個小屋都會發出可怕的回音,而桌子上的燭光也會隨之而跳動一下。
  
  當咳嗽聲停止以后,幽靈才緩緩地說:“我沒騙你,我真的病了。”
  
  “你生了什麼病?”
  
  “我就是因為得了這種病,才會死在這里。”
  
  小彌又尖叫了一下:“原來你真的是死在這里的幽靈。”
  
  幽靈並不說話,他盯著小彌的眼睛,然后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那腐爛的氣味讓小彌作嘔。然后,他艱難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那身白色的長袍幾乎覆蓋住了男孩的身體,使小彌的眼睛又進入了黑暗中。
  
  小彌看到幽靈從床上站了起來,他那修長的身材在燭光下搖晃著,使男孩立刻聯想到,曾在恐怖片里看到過的棺材里的屍體。
  
  幽靈看起來確實是病入膏肓了,但還是向小彌伸出了手,緊緊地抓住了他。
  
  小彌竭力反抗著,但卻無濟於事,幽靈的手冰涼冰涼的,如一把鐵鉗讓他動彈不得。他大聲地叫起來:“放開我。”
  
  “現在,我們要出發了。”幽靈冷冷地說。
  
  小彌恐懼地問:“我們去哪里?”
  
  “另一個地方。”
  
  另一個地方?是墳墓還是地獄?小彌不敢再問他了。然后,他被幽靈一把拉下了床。
  
  幽靈端起了燭台,一根蜡燭在他手中燃燒著,他牽著小彌的手,打開了那扇鐵門。一陣嘶啞的聲音從門里傳出,小彌用手緊緊地抓著門沿,但還是被幽靈拉了出來。
  
  他們出發了。
  
  前方是一條黑暗的通道,看起來就像是古代的墓道。
  
  小彌並不知道,其實在這座巨大的城市地下,還埋藏著許多古代的墓葬。特別是在明清兩朝,這座古代中國南北貿易中心的繁榮城市,許多富商大賈、文人墨客和仕宦官紳聚居於此。他們熱衷於修建華麗的墳墓和棺槨,於是在這片地下便有了許多神祕的東西。
  
  在微弱的燭光下,小彌看到幽靈那長長的黑發輕輕地飄著,還有頭頂馬尾般的發束和一身寬大的白色長袍,分明表示他來自另一個時代。
  
  那是《聊齋志異》的時代。
  
  楊若子慢慢地恢復了意識,她所有的感官都在恍惚之中,只有腹中的一股飢餓感在慢慢地昇起,促使她睜開了眼睛。可她什麼都看不到,仿佛置身於黑暗的墓穴之中,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在地底。
  
  身子底下一片冰涼,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蜷縮著身體坐在地上,而她的后背正靠在弧形的管道內壁上。幸好這里沒有水,地面和空氣也不潮濕。在一片黑暗中,她輕聲地問自己:“怎麼會在這里?”
  
  她記得自己進入了地下,為了尋找她的妹妹紫紫。楊若子確信妹妹就在這里,許多年過去了,妹妹一直穿著那身白色的裙子,默默等待姐姐的來臨。在她的心底,激動與恐懼互相交織在一起,促使她不斷地深入地下。當她走到一條三岔路口時,她猶豫了許久,最終選擇了中間那條路。沒想到剛走一會兒,前方又出現了岔路,她只能憑借著運氣選擇道路。她不斷地遇到岔路,不斷地轉彎,不斷地修正方向,眼前的道路就像樹枝一樣,向上伸出無數錯綜復雜的枝椏,而每一根都完全相同。
  
  最后,她迷路了。
  
  在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楊若子只感到又累又餓。或許,自己只是在重復地兜著圈子,直到體力與精神都透支殆盡。她再也走不動了,只能找了一塊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她只是想休息一會兒而已。但她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半躺著閉上了眼睛,漸漸地昏睡了過去。在一片黑暗中,她感到自己被潮水吞沒了,她的身體在海水中變得異常輕盈,不停地漂啊漂啊,直到在海底的某個深處,見到了妹妹白色的影子。
  
  這個時候,她終於醒了過來。
  
  忽然,楊若子感到兩只手里都是空空的,手電筒呢?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她半蹲著在地下摸了起來,除了粗糙的地面以外,手上什麼都摸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她發瘋似的尋找這里唯一的光源,在這條長長的地下管道里,無邊的黑暗讓她一無所獲。
  
  她不敢相信,但理智反復地告訴她:手電筒已經丟了。
  
  這仿佛就是她的死刑判決。
  
  楊若子緩緩地站了起來,冰冷的嘴唇一陣顫抖,現在她看不見自己的樣子,或許和地下的幽靈也沒什麼區別了。再后悔也沒有用了,她不應該在黑暗的管道中休息,更不該睡著了,或許,她的手電筒已經滾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在黑暗之中她再也找不到了。
  
  手機?
  
  楊若子忽然想起了手機,她立刻把手伸進口袋里,心急火燎地將手機掏了出來。幸好,手機的電池還沒用光,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發出一片黃色的微光。
  
  她立刻撥了葉蕭的手機號碼,但卻無法接通——這里的信號出不去。
  
  “該死。”
  
  楊若子輕輕地咒罵了一聲,這里是距離地面十幾米深的地道,根本就接不通任何信號。手足無措的她一時著急,差點把手機給扔了。
  
  在黑暗的地底,她來回踱步想著辦法。現在,手機是她唯一的光源了,但似乎電池剩下不多了,她還必須節約著用。
  
  忽然,在管道的盡頭掠過一點幽光。
  
  楊若子的瞳孔立刻被這幽光所吸引住了,她已來不及多想,便快步向前跑去。那仿佛是黑暗中的白色光環,隱隱約約地跳動著,照出了一個瘦長的白色人影,后面還跟著一個小小的影子。
  
  她拼命地向前跑去,然而那線幽光卻越來越暗了,漸漸變成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后被黑暗所吞沒了。
  
  一切又都恢復了原樣。
  
  難道是幻覺?
  
  楊若子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背上的汗毛悄悄地豎了起來,她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
  
  自己的背后——
  
  立刻,她猛地回過頭來,背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紫紫!”
  
  她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完全出於一種下意識。楊若子相信自己的感覺,於是,她又快步向后面跑去。她確實聽到了那奇怪的腳步聲,並在黑暗的地道中發出離奇的回聲——這是鬼孩子的聲音。
  
  楊若子睜大著眼睛,向黑暗中的鬼孩子追去。
  
  池翠感到毛骨悚然。
  
  一陣細小的聲音從她的腳背上傳來,給她一種痒痒的感覺,似乎有無數條蟲子在皮膚上爬。她小心地深呼吸著,竭力克制自己劇烈的心跳,不讓自己恐懼的聲音喊出來。
  
  終於,她聽清楚了腳下發出的聲音:“吱……吱……吱……”
  
  ——水老鼠的叫聲。
  
  她立刻跳了起來,那幾只占據了她腳面的老鼠便飛快地竄走了,一邊跑一邊發出尖細的叫聲。它們是這座城市地下和黑夜的主人,丟失了肉體,只剩下靈魂,在下水管道中浩浩蕩蕩地行進著。它們是標準的夜行動物,而這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
  
  池翠不停地跺著腳,仿佛那些水老鼠已在她腳上做了窩。跳了很久以后,她才漸漸地平息下來,大口地喘著氣,然后輕輕地抽泣起來。
  
  她和蘇醒走散了。
  
  那是在幾十分鐘以前的事。她和蘇醒手拉著手,行走在黑暗的地道中,那里充滿了岔路,道路彎彎曲曲,似乎處處都是迷宮和陷阱。突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彌漫開一團白色的霧氣,很快就把他們籠罩了起來。那團霧氣很濃也很熱,可能是從埋在地下的城市供熱系統中漏出來的,手電筒的光束立刻就被地下白霧吸收了。他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快步往前走要沖出去,蘇醒跑得快,而池翠跑得慢,就這樣他們就分開了。她像無頭蒼蠅一樣跑了很遠,當那團白霧散盡的時候,身邊早已沒有了蘇醒的蹤影。幸好她一直抓著手電筒,電光划過黑暗的地道,看起來就像是墳墓。她已經完全迷路了,根本就不知道剛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她絕望地大喊著蘇醒,卻沒有絲毫反應。池翠只有茫然地向回走去,但她明白自己可能會越走越遠,可她已別無選擇。她又冷又餓,如果不這麼走下去,她怕自己會躺在地上睡著。
  
  從小池翠就怕黑,小時候的每個夜晚,她都會按照父親的警告關好門窗睡覺,似乎那傳說中的鬼孩子隨時隨地會闖進來找她。有了小彌以后,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尤其是當她對小彌是否是人類而產生懷疑的時候。有時候,當她抱著小彌睡覺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正抱著一個復生的鬼魂。現在,她正在黑暗的地底尋找小彌,無論他是否鬼魂的兒子,她都必須要找到他。
  
  忽然,她又想到了蘇醒。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他一定也非常著急,在到處找自己。現在他們兩個人,就像是在黑暗中玩著捉迷藏的小孩,誰都抓不到誰。
  
  必須要找到小彌。
  
  池翠暗暗地對自己說,她用了最后的一點力氣,端起手電筒,顫抖著向黑暗的地底走去。
  



第40節 來不及了


 在一條寬闊的地道中,葉蕭發現了一條煤氣管道。他打著手電筒,仔細地查看了這條地道,覺得這里很像是三四十年代修的戰備工事,后來的一些市政建設也利用了這些地道。
  
  他沿著這條地道一直向前走著,每走幾步他都會在地上留下標記,這樣就能找到回來的路了。否則,沒有人能走出這迷宮般的地下世界。
  
  剛才他試著往外打了幾次手機,想請求局里的支援,但這里根本就沒有信號。他開始有些猶豫了,單憑自己的力量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地下黑暗的霧氣似乎也在心頭彌漫開來,他把手電對準了自己的臉,手電中心發出的紅光讓他一陣頭暈。
  
  葉蕭又把手電對準了前方,忽然發現煤氣管道拐了個彎,進入了另一條地下管道,而腳下這條地道依然向前延伸。
  
  他筆直向前走去,直到被一堵磚椔d住了去路。手電的光束打在這堵暀W,給葉蕭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快步走到椓簬e,用手輕輕地摸了摸。
  
  奇怪,這堵晹乎並沒有用水泥合起來。
  
  磚頭堆得非常松散,似乎有人動過。葉蕭的心跳立刻加快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把手指伸進了大約有兩厘米寬的磚縫里。
  
  瞬間,指尖的感覺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他小心地取出了那塊磚頭,里面還是一道磚縫,從磚與磚的縫隙里漏出一線幽幽的光。
  
  地下燭光?
  
  葉蕭的腦子里立刻閃過這個詞,后背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一絲冷汗滲了出來。他把臉貼到了內層的磚縫里,但縫隙里什麼都看不清,只有那線幽暗的光。
  
  他馬上就把周圍的磚頭全都扒了下來,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眼前的磚暀W就出現了一個大約十幾厘米的小洞。
  
  立刻,一股幽暗的燭光,穿透暀W的小洞,照射進了葉蕭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
  
  晲蔬惇O一間小屋子,有一根差不多就要燃盡了的蜡燭,插在張破舊的木桌子上。
  
  這就是那個老管道工人所說的地底小屋嗎?
  
  葉蕭容不得自己多想了,他只有抓緊時間拿開那些磚頭。幸好晲膘S有水泥,磚頭也堆得很松,這是一堵弱不禁風的晼C
  
  暀W終於出現了一個一米多高的大口子。他深呼吸了一口,然后便把腰彎下來,緩緩地鉆進了晲蔬情C
  
  終於,他進入了地下小屋。
  
  當葉蕭跨進來的時候,他立刻產生了一種進入墓室的感覺,仿佛自己是個盜墓者或者是考古隊員,腦子里閃過兩個字——“詛咒”。
  
  用了好一會兒,他才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在那點幽暗的燭光照耀下,他仔細地環視著這間小小的屋子。看起來不會超過十個平方米,椈孺M屋頂都是黑色的,三面都是水泥混凝土,只有一面是磚頭。在對面的暀W,還有一扇鐵門。左側有一張鋼絲床,與這張木桌子一樣破舊,床上鋪著一層還算干凈的被褥。此外還有兩張木凳和一排木架子,上面放著幾十根白蜡燭,還有燭台和火柴之類的東西。
  
  這里是幽靈之家。
  
  他仿佛能聞到某種腐爛死屍的味道,他只能用手輕輕地在鼻子前揮了揮。
  
  忽然,蜡燭滅了。
  
  葉蕭立刻用手電對準了前方,他走到那扇鐵門前,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他發現前頭又是一條地道,不知道通向什麼地方。不過,它既然連著這個屋子,就不可能是條“死路”。
  
  他對自己點點頭,緩緩地向前走去。
  
  忽然,遠方傳來一陣幽幽的聲音:“池翠……池翠……”
  
  這是蘇醒的叫聲。
  
  他在一條曲折的管道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池翠的名字。聲音在黑暗的地底傳播著,無數的地道和椈嬤炡o聲音不斷地被折射,反復地回蕩著。直到他喊完幾分鐘以后,都不停地有遠處的回音傳到他耳中。
  
  池翠聽不到他的聲音。
  
  一股強烈的內疚涌上了心頭,蘇醒絕望地嘆著氣。他覺得自己應該竭盡全力地保護她,但剛才那股可怕的白霧,使他與池翠走散了,他后悔自己不該亂跑,結果把池翠弄丟了。
  
  他能想象出池翠現在的處境:她一定在黑暗中摸索著,大喊著蘇醒的名字,在寒冷中緊抱著肩膀,或者絕望地抽泣著。
  
  孤獨是最可怕的。
  
  尤其是對像池翠這樣的單身母親。蘇醒緊緊地抓著手電,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電池,或許還能堅持幾個小時。於是,他便繼續向前頭走去。
  
  仿佛是在黑夜的茫茫大海中行駛,沒有羅盤來為他指明方向,他漸漸地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遠,突然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腳,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臉貼著冰涼的地面,四肢的關節一陣酸痛,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了。手電似乎滾到了腳邊上,眼前又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中。忽然,他感到手里摸到了什麼東西,似乎是一種軟軟的手感。瞬間,他的手指像触電一樣彈了起來。
  
  蘇醒立刻爬起來,他半蹲在地上,小心地摸著地上的東西。指尖就像蜻蜓點水那樣,輕輕地一掠而過。雖然只有幾分之一秒的時間,但手指的感覺卻是那樣奇特,剎那間就立刻通過皮膚傳播到了他的心底,蕩起一陣微微的漣漪。
  
  他似乎摸到了一處凸出來的部分,略微有些硬,上面又是兩點凹陷,接著是一個光滑的弧形半球體,邊上略微有些角。然后,他摸到了一縷長長的秀發。
  
  瞬間,他張大著嘴,卻半晌發不出聲音來。
  
  地上躺著一個女人。
  
  剛才蘇醒手上摸到的,是她的臉和頭發。
  
  他立刻跳開了,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這時候,他才想到了手電筒,在腳下找了半天,終於摸到了手電。蘇醒還算走運,剛才手電筒沒有被摔坏。他稍微擺弄了一下,一線白色的光芒又射了出來。
  
  蘇醒先深呼吸了一下,讓握著手電筒的顫抖的手平靜下來,然后他將手電對準了地下。
  
  於是,在那圈白色的手電光環中,出現了一張女人的臉。
  
  一張驚恐萬分的臉。
  
  她仰天橫臥在地上,頭發向后披散開來,兩只眼睛睜大著,露出大片的眼白。
  
  死不瞑目。
  
  突然,蘇醒感到自己的心里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能清楚地聽到自己上下牙齒之間打架的聲音,只是手中的電光始終牢牢地對準了死者的臉。
  
  他又緩緩地蹲了下來,靠近那張因為無比恐懼而扭曲了的、難以辨認的臉。
  
  幾分鐘以后,他終於認出來了。
  
  兩片嘴唇緩緩地讀出了她的名字——羅蘭。
  
  她死了。
  
  他曾經愛過她。
  
  不知道什麼時候,淚水已經在他的臉上流淌了。溫熱的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滴到了羅蘭的眼皮上,她不會再醒來了。蘇醒感到自己渾身都癱軟了,只有拿著手電筒的那只手,像凝固了一般,只為照亮她的臉。
  
  她的臉,她永不瞑目的眼神是如此恐懼,她究竟看到了什麼?
  
  蘇醒緩緩地伸出手,當指間重新触摸到她的眼皮時,仿佛還有一些剩余的溫度。然后,他輕輕地合上羅蘭睜大著的眼睛。
  
  淚水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流,似乎越深入地底,地心引力就愈加強烈。他抑制不住了,任由淚水奔流,像一個孩子一樣抽泣了起來。
  
  最后,他在黑暗的地底放聲大哭。
  
  十幾分鐘以后,蘇醒終於抹干了眼淚。他將羅蘭的屍體移到了管道邊上的一個拐角里,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他讓手機屏幕處於持續發光的狀態下,再輕輕地放在羅蘭的身邊。這樣一來,羅蘭身旁就有一個光源了,雖然手機屏幕的光線微不足道,但在黑暗的遠處一眼就能發現。蘇醒想,如果時間來得及,等他找到池翠以后,還可以找回到這里。
  
  “我會回來的。羅蘭。”蘇醒在臨走前輕輕地自語道。
  
  夾竹桃花開了。
  
  開在黑暗的地道里,它們開得是那樣鮮艷,誘惑著所有人的眼球,在它們的枝葉里蘊藏著神祕的毒汁。池翠看見了,她真的看見了,紅色的花在黑暗的背景下——紅與黑,它們肆無忌憚地綻放開來,讓人沉醉,讓人痴狂。
  
  一陣暈眩籠罩了池翠。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有著六歲兒子的母親了。她又變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致命的夏天,她依然是個七歲的小女孩,趁著父親午睡的空隙,偷偷地跑了出來。她穿過那片夾竹桃,穿過那條小巷,來到了那堵黑色的圍棓e。
  
  忽然,她感到鼻子和人中一片濕熱,一股火辣辣的東西,流到了唇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才意識到自己開始流鼻血了。
  
  池翠的手里還抓著手電筒,但那只手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了,手電中的光線驟然詭異起來。她看到在地道正前方的盡頭,手電向那里打出一片白色的光環,一個少年的黑色背影出現在了光環的中央。
  
  這是怎麼回事?她腦子僅存的一點清醒意識還在提醒著她。但幾秒鐘后,這意識就模糊掉了,她看到在手電的光環里,又出現了一大塊磚椌滲吨f,一群蒿草正在搖曳著。晲蝸w緩昇起一縷奇怪的煙霧。
  
  瞬間,她感到父親又從墳墓里回來了,他站在七歲女兒的身邊,對著她的耳朵說:翠翠……絕對不要靠近那堵晼K…鬼孩子,就在晲蔬情K…沒有一個孩子能走出那堵晼K…
  
  父親說的最后一個字是——死。
  
  很快,一陣地底的雷聲,從池翠的耳邊響起。
  
  在手電的光芒里,她隱約看到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電光(手電還是雷電?)划破黑暗的地下,照亮了少年蒼白的臉,還有那雙重瞳般的眼睛,他正冷冷地看著池翠。
  
  池翠忽然發出了一陣小女孩的聲音:“你是誰?你在干什麼?”
  
  “我在想,那堵晲膘s竟有什麼東西?”
  
  “晲膠陸重臚l。”
  
  “鬼孩子在叫我呢。”
  
  少年向她微微笑了笑,然后轉過頭向前走去,瞬間就消失在了晲翩C
  
  “不,你不能進去。”池翠高聲尖叫了起來,“你會后悔的。”
  
  然后,池翠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渾身顫抖著跑到了圍椓簬e。她找到了暀W那塊破碎的缺口,然后吃力地爬進了晲翩C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不停地響著:絕對不要……翠翠……那堵晼K…不要……死……笛子……
  
  笛聲響起來了。
  
  魔笛。
  
  時隔數年之后,蘇醒終於又聽到了魔笛的聲音,在這黑暗的地下深處。這聲音是如此詭異,攝人心魄,沒有人能夠幸免於難。
  
  此刻,他看到在這根地下管道的盡頭,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背影,正在不停地顫抖著。在那女子的身前,還站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完全被白色光環所籠罩著。
  
  距離太遠了,他實在看不清楚那個女子的臉。然而,那笛聲卻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幽靈般的音符,都清晰無比地鉆進了他的耳膜。
  
  蘇醒突然明白了,這笛聲是致命的——在夜半笛聲響起的瞬間,生與死,只有一紙之隔了。
  
  隨著笛聲的肆虐,死神已經緩緩接近他們了。
  
  不,來不及了。
  
  怎麼辦?蘇醒感到一陣頭暈,心跳也越來越快,趁著自己還沒有發瘋,他用腦中僅存的一絲理智思考著。瞬間,他想起了羅蘭倒在地上的那張臉。
  
  忽然,他下意識地在身上摸了起來,終於摸到了藏在自己懷中的那支小笛子。
  
  是小彌掉在地上的笛子。
  
  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的腦子里又掠過一句話:解鈴還須系鈴人。
  
  此刻,他看到在地道的盡頭,笛聲已經讓那年輕的女子幾乎崩潰了。
  




 在一條寬闊的地道中,葉蕭發現了一條煤氣管道。他打著手電筒,仔細地查看了這條地道,覺得這里很像是三四十年代修的戰備工事,后來的一些市政建設也利用了這些地道。
  
  他沿著這條地道一直向前走著,每走幾步他都會在地上留下標記,這樣就能找到回來的路了。否則,沒有人能走出這迷宮般的地下世界。
  
  剛才他試著往外打了幾次手機,想請求局里的支援,但這里根本就沒有信號。他開始有些猶豫了,單憑自己的力量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地下黑暗的霧氣似乎也在心頭彌漫開來,他把手電對準了自己的臉,手電中心發出的紅光讓他一陣頭暈。
  
  葉蕭又把手電對準了前方,忽然發現煤氣管道拐了個彎,進入了另一條地下管道,而腳下這條地道依然向前延伸。
  
  他筆直向前走去,直到被一堵磚椔d住了去路。手電的光束打在這堵暀W,給葉蕭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快步走到椓簬e,用手輕輕地摸了摸。
  
  奇怪,這堵晹乎並沒有用水泥合起來。
  
  磚頭堆得非常松散,似乎有人動過。葉蕭的心跳立刻加快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把手指伸進了大約有兩厘米寬的磚縫里。
  
  瞬間,指尖的感覺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他小心地取出了那塊磚頭,里面還是一道磚縫,從磚與磚的縫隙里漏出一線幽幽的光。
  
  地下燭光?
  
  葉蕭的腦子里立刻閃過這個詞,后背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一絲冷汗滲了出來。他把臉貼到了內層的磚縫里,但縫隙里什麼都看不清,只有那線幽暗的光。
  
  他馬上就把周圍的磚頭全都扒了下來,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眼前的磚暀W就出現了一個大約十幾厘米的小洞。
  
  立刻,一股幽暗的燭光,穿透暀W的小洞,照射進了葉蕭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
  
  晲蔬惇O一間小屋子,有一根差不多就要燃盡了的蜡燭,插在張破舊的木桌子上。
  
  這就是那個老管道工人所說的地底小屋嗎?
  
  葉蕭容不得自己多想了,他只有抓緊時間拿開那些磚頭。幸好晲膘S有水泥,磚頭也堆得很松,這是一堵弱不禁風的晼C
  
  暀W終於出現了一個一米多高的大口子。他深呼吸了一口,然后便把腰彎下來,緩緩地鉆進了晲蔬情C
  
  終於,他進入了地下小屋。
  
  當葉蕭跨進來的時候,他立刻產生了一種進入墓室的感覺,仿佛自己是個盜墓者或者是考古隊員,腦子里閃過兩個字——“詛咒”。
  
  用了好一會兒,他才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在那點幽暗的燭光照耀下,他仔細地環視著這間小小的屋子。看起來不會超過十個平方米,椈孺M屋頂都是黑色的,三面都是水泥混凝土,只有一面是磚頭。在對面的暀W,還有一扇鐵門。左側有一張鋼絲床,與這張木桌子一樣破舊,床上鋪著一層還算干凈的被褥。此外還有兩張木凳和一排木架子,上面放著幾十根白蜡燭,還有燭台和火柴之類的東西。
  
  這里是幽靈之家。
  
  他仿佛能聞到某種腐爛死屍的味道,他只能用手輕輕地在鼻子前揮了揮。
  
  忽然,蜡燭滅了。
  
  葉蕭立刻用手電對準了前方,他走到那扇鐵門前,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他發現前頭又是一條地道,不知道通向什麼地方。不過,它既然連著這個屋子,就不可能是條“死路”。
  
  他對自己點點頭,緩緩地向前走去。
  
  忽然,遠方傳來一陣幽幽的聲音:“池翠……池翠……”
  
  這是蘇醒的叫聲。
  
  他在一條曲折的管道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池翠的名字。聲音在黑暗的地底傳播著,無數的地道和椈嬤炡o聲音不斷地被折射,反復地回蕩著。直到他喊完幾分鐘以后,都不停地有遠處的回音傳到他耳中。
  
  池翠聽不到他的聲音。
  
  一股強烈的內疚涌上了心頭,蘇醒絕望地嘆著氣。他覺得自己應該竭盡全力地保護她,但剛才那股可怕的白霧,使他與池翠走散了,他后悔自己不該亂跑,結果把池翠弄丟了。
  
  他能想象出池翠現在的處境:她一定在黑暗中摸索著,大喊著蘇醒的名字,在寒冷中緊抱著肩膀,或者絕望地抽泣著。
  
  孤獨是最可怕的。
  
  尤其是對像池翠這樣的單身母親。蘇醒緊緊地抓著手電,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電池,或許還能堅持幾個小時。於是,他便繼續向前頭走去。
  
  仿佛是在黑夜的茫茫大海中行駛,沒有羅盤來為他指明方向,他漸漸地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遠,突然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腳,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臉貼著冰涼的地面,四肢的關節一陣酸痛,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了。手電似乎滾到了腳邊上,眼前又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中。忽然,他感到手里摸到了什麼東西,似乎是一種軟軟的手感。瞬間,他的手指像触電一樣彈了起來。
  
  蘇醒立刻爬起來,他半蹲在地上,小心地摸著地上的東西。指尖就像蜻蜓點水那樣,輕輕地一掠而過。雖然只有幾分之一秒的時間,但手指的感覺卻是那樣奇特,剎那間就立刻通過皮膚傳播到了他的心底,蕩起一陣微微的漣漪。
  
  他似乎摸到了一處凸出來的部分,略微有些硬,上面又是兩點凹陷,接著是一個光滑的弧形半球體,邊上略微有些角。然后,他摸到了一縷長長的秀發。
  
  瞬間,他張大著嘴,卻半晌發不出聲音來。
  
  地上躺著一個女人。
  
  剛才蘇醒手上摸到的,是她的臉和頭發。
  
  他立刻跳開了,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這時候,他才想到了手電筒,在腳下找了半天,終於摸到了手電。蘇醒還算走運,剛才手電筒沒有被摔坏。他稍微擺弄了一下,一線白色的光芒又射了出來。
  
  蘇醒先深呼吸了一下,讓握著手電筒的顫抖的手平靜下來,然后他將手電對準了地下。
  
  於是,在那圈白色的手電光環中,出現了一張女人的臉。
  
  一張驚恐萬分的臉。
  
  她仰天橫臥在地上,頭發向后披散開來,兩只眼睛睜大著,露出大片的眼白。
  
  死不瞑目。
  
  突然,蘇醒感到自己的心里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能清楚地聽到自己上下牙齒之間打架的聲音,只是手中的電光始終牢牢地對準了死者的臉。
  
  他又緩緩地蹲了下來,靠近那張因為無比恐懼而扭曲了的、難以辨認的臉。
  
  幾分鐘以后,他終於認出來了。
  
  兩片嘴唇緩緩地讀出了她的名字——羅蘭。
  
  她死了。
  
  他曾經愛過她。
  
  不知道什麼時候,淚水已經在他的臉上流淌了。溫熱的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滴到了羅蘭的眼皮上,她不會再醒來了。蘇醒感到自己渾身都癱軟了,只有拿著手電筒的那只手,像凝固了一般,只為照亮她的臉。
  
  她的臉,她永不瞑目的眼神是如此恐懼,她究竟看到了什麼?
  
  蘇醒緩緩地伸出手,當指間重新触摸到她的眼皮時,仿佛還有一些剩余的溫度。然后,他輕輕地合上羅蘭睜大著的眼睛。
  
  淚水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流,似乎越深入地底,地心引力就愈加強烈。他抑制不住了,任由淚水奔流,像一個孩子一樣抽泣了起來。
  
  最后,他在黑暗的地底放聲大哭。
  
  十幾分鐘以后,蘇醒終於抹干了眼淚。他將羅蘭的屍體移到了管道邊上的一個拐角里,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他讓手機屏幕處於持續發光的狀態下,再輕輕地放在羅蘭的身邊。這樣一來,羅蘭身旁就有一個光源了,雖然手機屏幕的光線微不足道,但在黑暗的遠處一眼就能發現。蘇醒想,如果時間來得及,等他找到池翠以后,還可以找回到這里。
  
  “我會回來的。羅蘭。”蘇醒在臨走前輕輕地自語道。
  
  夾竹桃花開了。
  
  開在黑暗的地道里,它們開得是那樣鮮艷,誘惑著所有人的眼球,在它們的枝葉里蘊藏著神祕的毒汁。池翠看見了,她真的看見了,紅色的花在黑暗的背景下——紅與黑,它們肆無忌憚地綻放開來,讓人沉醉,讓人痴狂。
  
  一陣暈眩籠罩了池翠。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有著六歲兒子的母親了。她又變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致命的夏天,她依然是個七歲的小女孩,趁著父親午睡的空隙,偷偷地跑了出來。她穿過那片夾竹桃,穿過那條小巷,來到了那堵黑色的圍棓e。
  
  忽然,她感到鼻子和人中一片濕熱,一股火辣辣的東西,流到了唇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才意識到自己開始流鼻血了。
  
  池翠的手里還抓著手電筒,但那只手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了,手電中的光線驟然詭異起來。她看到在地道正前方的盡頭,手電向那里打出一片白色的光環,一個少年的黑色背影出現在了光環的中央。
  
  這是怎麼回事?她腦子僅存的一點清醒意識還在提醒著她。但幾秒鐘后,這意識就模糊掉了,她看到在手電的光環里,又出現了一大塊磚椌滲吨f,一群蒿草正在搖曳著。晲蝸w緩昇起一縷奇怪的煙霧。
  
  瞬間,她感到父親又從墳墓里回來了,他站在七歲女兒的身邊,對著她的耳朵說:翠翠……絕對不要靠近那堵晼K…鬼孩子,就在晲蔬情K…沒有一個孩子能走出那堵晼K…
  
  父親說的最后一個字是——死。
  
  很快,一陣地底的雷聲,從池翠的耳邊響起。
  
  在手電的光芒里,她隱約看到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電光(手電還是雷電?)划破黑暗的地下,照亮了少年蒼白的臉,還有那雙重瞳般的眼睛,他正冷冷地看著池翠。
  
  池翠忽然發出了一陣小女孩的聲音:“你是誰?你在干什麼?”
  
  “我在想,那堵晲膘s竟有什麼東西?”
  
  “晲膠陸重臚l。”
  
  “鬼孩子在叫我呢。”
  
  少年向她微微笑了笑,然后轉過頭向前走去,瞬間就消失在了晲翩C
  
  “不,你不能進去。”池翠高聲尖叫了起來,“你會后悔的。”
  
  然后,池翠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渾身顫抖著跑到了圍椓簬e。她找到了暀W那塊破碎的缺口,然后吃力地爬進了晲翩C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不停地響著:絕對不要……翠翠……那堵晼K…不要……死……笛子……
  
  笛聲響起來了。
  
  魔笛。
  
  時隔數年之后,蘇醒終於又聽到了魔笛的聲音,在這黑暗的地下深處。這聲音是如此詭異,攝人心魄,沒有人能夠幸免於難。
  
  此刻,他看到在這根地下管道的盡頭,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背影,正在不停地顫抖著。在那女子的身前,還站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完全被白色光環所籠罩著。
  
  距離太遠了,他實在看不清楚那個女子的臉。然而,那笛聲卻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幽靈般的音符,都清晰無比地鉆進了他的耳膜。
  
  蘇醒突然明白了,這笛聲是致命的——在夜半笛聲響起的瞬間,生與死,只有一紙之隔了。
  
  隨著笛聲的肆虐,死神已經緩緩接近他們了。
  
  不,來不及了。
  
  怎麼辦?蘇醒感到一陣頭暈,心跳也越來越快,趁著自己還沒有發瘋,他用腦中僅存的一絲理智思考著。瞬間,他想起了羅蘭倒在地上的那張臉。
  
  忽然,他下意識地在身上摸了起來,終於摸到了藏在自己懷中的那支小笛子。
  
  是小彌掉在地上的笛子。
  
  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的腦子里又掠過一句話:解鈴還須系鈴人。
  
  此刻,他看到在地道的盡頭,笛聲已經讓那年輕的女子幾乎崩潰了。
  





[ Last edited by 阿忠 on 2007-9-1 at 07:28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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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41節 奇跡發生了



或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蘇醒抄起了那支小笛子放到自己唇邊,幸好笛膜還完好無損,他隨即猛吸了口氣,還來不及多想,就已經把一支曲子吹出來了。
  
  蘇醒胸中的氣流緩緩通過了笛管,在笛膜上劇烈地振動起來,六根手指在音孔上靈活地舞動著,音樂如瀑布般,從最后的出音孔中傾潟而出。
  
  直到聽完全部樂音,蘇醒才意識到自己吹的是什麼曲子了——江南名曲《紫竹調》。
  
  蘇醒已經在舞台上演奏過許多次笛子了,但此刻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演奏。
  
  黑暗的地下管道成為了他的舞台,中國笛子的音樂成為了他的彌賽亞——救世主。
  
  雖然只是一支毫不起眼的小笛子,但卻飽含了蘇醒對生存的渴望和對死者的懷念與痛苦。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如何運用丹田之氣,再灌輸到胸中,以十足的中氣沖入小小的笛管,最終化為至高無上的音樂之神。
  
  奇跡發生了——
  
  那黑暗中的邪惡笛聲立刻就被蘇醒吹的《紫竹調》壓制了下去。一向柔軟輕盈的江南絲竹,在這生與死的關頭,一下子變成了排山倒海之勢,完全壓倒了詭異的夜半笛聲。
  
  充滿死亡之氣的夜半笛聲越來越低,最后竟在蘇醒歡快的江南絲竹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蘇醒贏了。
  
  這場發生在黑暗的地底,笛聲與笛聲之間的交鋒,以傳統絲竹的勝利而告終了。
  
  現在他才終於明白了,克制夜半笛聲的唯一辦法,就是用傳統的笛子曲目來壓過它,這就是以笛克笛。
  
  他終於放下了唇邊的小笛子,剛才那一曲近乎玩命的《紫竹調》,已經讓他氣喘吁吁了。他快步向前跑去,看到地道盡頭的年輕女子已經恢復了過來,正茫然地張望著四周。
  
  蘇醒一下追到了她身邊,抓過她的手臂一看,卻不認識她。
  
  “你是蘇醒?”
  
  楊若子如夢方醒地說,白色的光線照射在蘇醒的臉上,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男人。在她的身前,白衣服的小女孩正用一種茫然的目光看著他們。
  
  “紫紫!”
  
  蘇醒半蹲下來,緊緊地摟住了這個小女孩,她是羅蘭的女兒。
  
  楊若子痛苦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她已經完全清醒了,這小女孩確實是叫紫紫,但並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卓越然與羅蘭的女兒卓紫紫。同時,她也明白了,自己剛剛經曆了生存與死亡的搏斗,在夜半笛聲響起的瞬間,她已是命懸一線,是蘇醒及時吹響的《紫竹調》救了她。
  
  忽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右側還有一個地道口,道口上正掛著一盞白色的電燈,原來那白色的光環就是從這里發出來的。
  
  蘇醒一把將紫紫抱在了懷中,現在這小女孩的表情又恢復了正常,目光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可怕了。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被解脫了魔咒的小姑娘,又回到了家人身邊。
  
  他們三個人緊緊地靠在一起,蘇醒則警覺地環視著四周,似乎聽到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喃喃地問:“是誰吹的夜半笛聲?”
  
  葉蕭絕望了。
  
  夜半笛聲不斷地刺激著他的耳膜,他感到自己的膽囊都快要被撕破了。就在生與死的一瞬間,他忽然聽到了一陣江南絲竹的聲音。
  
  就像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他立刻感到了生的希望。在一條黑暗曲折的地道中,他背靠在管道壁上,閉著眼睛聽著兩種笛聲的較量。
  
  江南絲竹贏了。
  
  夜半笛聲越來越弱,直到完全消逝無蹤。
  
  葉蕭驚魂未定地睜開了眼睛,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似乎腹腔里的膽囊還在顫抖著。他用了足足半分鐘的時間,才使自己漸漸冷靜下來。然后,他重新舉起手電,向被黑暗籠罩的管道里照去。
  
  突然,前方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似乎正向葉蕭這邊過來。他立刻提高了警惕,關掉了手電的光源,靜靜地站在原來的位置。
  
  葉蕭完全處於黑暗之中,他仔細地傾聽著那腳步聲。他可以聽出,那個人正離他越來越近。
  
  已經到他跟前了。
  
  瞬間,葉蕭打開了手電筒的光源,光束如劍一樣射向前方。
  
  在一道白色的光芒下,現出了那個人的臉——
  
  天哪,怎麼是他?
  
  葉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端著手電筒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但他還是看清楚了那個人。
  
  那是一張鶴發童顏的臉,雙目放出兩道精光,直盯著葉蕭的眼睛。
  
  “風老先生?”
  
  不,是風老惡魔。雖然他看上去已經八十多歲了,但那瘦小的身軀里卻仿佛還充滿著活力,手里正緊握著那支傳說中的魔笛。
  
  葉蕭只感到胸中一股怒火昇起,他沒想到傳說中的惡魔笛手,就是眼前這個瘦小的老人。不會搞錯吧?
  
  正在他猶豫的瞬間,風老頭的身子一晃,便從地道里消失了。
  
  他是人是鬼?
  
  手電的光束里什麼都照不到了,葉蕭這才反應過來,他向前沖了幾步,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地道口,風老頭就是從那里逃跑的。
  
  葉蕭立刻走進那個地道,卻發現前面還有個三岔路口,不知道風老頭向哪條路逃跑了。
  
  這時候他又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過頭用手電照了照,發現了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的身影,似乎還隱約聽到了楊若子的聲音。
  
  “若子!是你嗎?”
  
  他大叫了一聲,立刻得到了楊若子的回應:“葉蕭,我在這里。”
  
  在黑暗的地道中,他們終於又見面了。此時此刻,楊若子真想一把抱住他,但因為蘇醒和紫紫在旁邊,她還是收斂住了,只是淚水卻止不住淌了下來。
  
  她慌亂地說著:“是一個白頭發的老頭子。剛才我親眼看見了,夜半笛聲就是那老頭吹的。”
  
  葉蕭的心里一沉,原來真的是風老頭,居然讓他從眼皮底下跑了。葉蕭追悔莫及地搖搖頭,面對著眼前的三條岔路,一時拿不定主意。
  
  “我們分頭去追。”
  
  蘇醒緊緊地抱著小女孩紫紫,提出了他的建議。但葉蕭立刻搖了搖頭,他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紫紫的臉,原來她就是地下的“鬼孩子”。
  
  他對蘇醒說:“誰知道那老頭又會鉆到哪里去?況且你們兩個還驚魂未定,還帶著一個小孩。絕不能再單獨行動了,否則又可能會發生像剛才那樣的危險。現在,我們首先要確保小孩的安全。”
  
  “對,我們一起走。”楊若子靠近了他說,“葉蕭,我們走哪條路?”
  
  葉蕭的心里也沒底,他下意識地指了指左面,於是他們互相手拉著手,向左面的道路而去。
  
  這條道路明顯與剛才的地道有些不同,似乎是緩緩地向上傾斜。葉蕭走在最前面,用手電沖破前方的黑暗,楊若子走在中間,而蘇醒則緊緊地抱著紫紫殿后。
  
  沒走多遠,葉蕭忽然問道:“蘇醒,剛才那江南絲竹是你吹的吧?”
  
  “是《紫竹調》。正好我身上有一支小笛子,不然我們就慘了。”他忽然想起了羅蘭,心里又是一酸,剛想要說出來,卻看到了抱在自己懷中的紫紫,他便立刻緘默不語了。
  
  他們都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以后,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向上的水泥階梯,葉蕭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
  
  看起來就像是地下室,走到階梯的最上面,他們看到了一扇小門。葉蕭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門被鎖掉了。
  
  葉蕭深呼吸了一口氣,接著后退一步,重重地一腳踹開了這扇門。
  
  ——光。
  
  他們看到了光,在地下熬過了漫長的黑暗之后,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大自然的光線——他們終於回到了地面。
  
  這是一間底樓的房間,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藍天和白雲。
  
  所有的人,都貪婪地呼吸著地面上的空氣,甚至包括紫紫。楊若子也喜極而泣了,這十幾個小時在黑暗地底的經曆,將使她永生難忘。
  
  葉蕭第一個冷靜了下來,抬腕看了看表,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他們所有的人都又累又餓,但現在還不應該高興太早。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房間,似乎是個儲藏室,他打開了通往外面的門,結果看到了由紅木家具所裝飾的古色古香的客廳。他立刻想了起來,自己曾經來過這里——風老惡魔的家。
  
  “我也來過這兒。”
  
  蘇醒也驚訝地叫了起來。
  
  “我們先搜一搜。”葉蕭顧不得腹中的飢餓,他打開了另一扇門,發現了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
  
  他立刻跑上樓梯,這里是一道長長的走廊。忽然,他聽到走廊的盡頭的門里有一陣細微的聲音,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把耳朵貼在那扇門上。
  
  是幾個小孩子的聲音。
  
  葉蕭的心頭一陣狂跳,他立刻拉了拉門把手,門緊緊地鎖住了。於是他又后退一步,用盡全力把門踢了開來。
  
  瞬間,他聽到了一陣孩子們的尖叫聲。
  
  葉蕭眼睛里第一個看到的孩子,是他鄰居張名的兒子張小盼。他立刻摟住了這個已經失去父親的男孩,房間里還有其他一群孩子,他點了點人數,總共是五個孩子,四個男孩,一個女孩。
  
  沒錯,他們全都在這里了。然后,葉蕭逐一叫出了他們的名字。幸運的是,他們看起來都還安然無恙。
  
  忽然,葉蕭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了。
  
  一雙神祕的眼睛正看著她。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身體,直刺入池翠的心底。她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一盞煤油燈,高高地懸掛在她頭頂,射出一片昏黃的光線。
  
  這里依然是地底。
  
  她才漸漸地想起了剛才的事情,在笛聲響起的那一剎那,她感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了,最后在笛聲中,她墜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那個少年真的存在嗎?她開始清醒了起來,或許,他只是一個幻影而已,僅僅存在於她的記憶深處,在笛聲的召喚下,他從池翠的腦子里跑了出來,回到了她的面前。
  
  這是哪兒?
  
  池翠半坐起來,感到身下一片冰涼。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看清楚了這間巨大的地下房間,這里堆積了許多木箱子,上面涂著一些奇怪的符號,上面有中文,也有英文和日文。看起來已經放了許多年了,其中有些木頭腐爛了,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金屬。
  
  她看到前方有一扇門。雖然飢餓和寒冷籠罩著她,但她還是吃力地站起來,向那扇門跑去。這是一扇袑騑陷釭瘍K門,她用力地拉了拉門把手,鐵門卻毫無反應。
  
  正當池翠不顧一切地試圖把門打開的時候,身后傳來了一陣蒼老的聲音:“你打不開它的,我已經把鐵門給鎖住了。”
  
  她心里一沉,猛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影,正向她緩緩走來。
  
  “你是誰?”池翠顫抖著問道。
  
  “這里的主人。”
  
  一句極不標準的國語。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她終於看清了那個人的樣子: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在清瘦的臉龐上,有著一雙鷹一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池翠。
  
  面對這個看起來足有八十多歲的老人,池翠立刻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傳說,她脫口而出:“是你?”
  
  “你是說1945年的笛手?”他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咧著嘴的樣子異常可怕,“不,那所謂的神祕笛手根本就不存在,關於他的一切,都是我編造出來的故事。”
  
  池翠好不容易才聽明白了他那難懂的話,她的后背緊靠在鐵門上,大聲地說:“你到底是誰?”
  
  “風橋揚夫。”
  
  “日本人?”她忽然明白了,怪不得這老人的國語如此之難懂。
  
  風橋點了點頭,他嘆了口氣說:“只可惜功虧一簣。剛才,他們已經發現我了。”
  
  “是你干的?”池翠的膽子忽然大了起來,“那些失蹤的孩子呢?”
  
  “放心,他們還活著,就在我的房子里。我想,警察現在已經發現他們了。”
  
  “那我的兒子呢?”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你不應該問我。”
  
  池翠感到了一陣絕望,她忽然試探性地說了一句:“你把我放了吧。”
  
  “你已經中了我的陷阱,我為什麼要把你放了?剛才,我之所以沒有用笛聲殺死你,是因為你的兒子,是最后一個瞳人。”
  
  “瞳人?”她馬上想到了莫醫生對她說過的《聊齋》故事。
  


第42節 地下世界毀滅了


“反正我已經失敗了。幾十年來的努力已付諸東流,不妨就把全部的真相告訴你吧。”風橋頹然地嘆息了一聲,然后用他那日本口音的中文娓娓道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我是一個年輕的日本科學家,為皇軍特種作戰課服務。因為我精通漢語,所以就被調到了支那從事研究,我的研究項目有兩個,一是精神控制術,二是人體寄生蟲。經過我和同事潛心的研究,終於制成了能夠發出超聲波的笛子,用這支笛子可以控制人的意志,使其為我所用,甚至可以用笛聲殺人,我給這支笛子取名‘小枝’,即源自於日本源平戰爭時代平敦盛的著名典故。1945的夏天,雖然日本軍隊正在節節敗退,但我仍然開始了試驗。這次試驗是絕對的機密,所以必須掩人耳目。於是,我們就想到了花衣笛手的故事。我們先散布謠言,說是本市爆發了鼠疫,引起市民的恐慌,然后就編造出了神祕笛手到來的新聞。接下來笛手用神祕笛聲消滅老鼠的故事,也純屬虛假新聞。接下來笛手索要高額報酬和揚言要進行報復都是我們散布的謠言。”
  
  池翠感到這故事太不可思議了,她顫抖著問道:“但夜半笛聲確實發生了?”
  
  “當然,那三個夜晚,才是真正的試驗。是我親自吹響了魔笛‘小枝’,效果非常顯著,有一百多個中國孩子自動走進了地下,標志著用超聲波笛聲來進行精神控制的試驗成功了。而那棟讓你們心驚膽戰了幾十年的老房子,其實就是當年我們的實驗室。這些孩子們來到了實驗室的地下室里以后,我們又進行了第二項實驗。”
  
  “寄生蟲?”
  
  風橋有些得意了,漢語中夾雜了幾句池翠所聽不懂的日語:“沒錯,我們從中國古籍中得到了靈感,採用人工培育的方法,制造出了全新的眼蠅蛆細菌。我們把細菌注入了孩子們的眼睛里,很快他們就出現了重瞳現象。在幾天之內,眼蠅蛆便侵入了他們的大腦,吞噬了他們的腦細胞,將這些可愛的孩子送入了天堂。”
  
  看著他沉醉於回憶的表情,池翠真想沖上去掐死這老頭。
  
  “可惜的是,沒過多久日本就投降了。我們的全部實驗被迫中止。但是,日本政府投降了,我並沒有投降,我的偉大實驗才剛剛開始,為了科學我要永遠戰斗下去。”
  
  “科學?你真恬不知恥。”
  
  風橋並沒有理會池翠,他只是在追憶往事,然后再用漢語表達出來。其實他並不是說給池翠聽的,而是說給他自己:“我決定在中國隱居下來,繼續進行我的實驗。但在這時候發生了意外,我的一個同事,他自稱是良心發現了,在一個黑夜把魔笛‘小枝’偷了出來,我緊追其后並開槍擊中了他。在黑夜里我依稀看到,他在臨死前,將‘小枝’交給了一個年輕的中國人。等我追到他身邊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斷氣了,而那個中國人早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從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心血和結晶‘小枝’。”
  
  “那你為什麼不再做一支笛子呢?”
  
  “我當然也試過,但始終都不成功,‘小枝’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一支笛子能替代它。就這樣,我獨自隱居在這座城市的郊外,編造了虛假的履曆,自稱在四十年代做過記者,老家在海南島。因為這里很少有人聽到過海南話,所以就能掩飾我不標準的漢語發音了。五十多年過去了,因為缺乏儀器和材料,我的研究完全中斷了,我只能在許多個黑夜里,穿行在這座城市如迷宮般的地下世界中。但我並不是無所作為,我依靠編造出來的身份,成為了研究夜半笛聲曆史的專家,在當年丟失了孩子的家庭中間小有名氣。”
  
  池翠趁著他沉浸在回憶中,悄悄地拉了拉身后的門,但鐵門依然紋絲不動。
  
  風橋繼續說著:“直到不久前,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終於得到了我的‘小枝’。”
  
  “你用笛聲又帶走了那些孩子?”
  
  “沒錯。只可惜我現在老了,我的體力無法支持我吹好過去的曲子。在五十多年前,我吹一夜的笛聲能招來近百個小孩,但現在我吹一夜只能弄來一個。而且,還需要偷偷摸摸地,到現在總共只有五六個小孩。”他居然嘆了一口氣說,“真是年紀不饒人啊。”
  
  池翠大聲地叫了起來:“住嘴。”
  
  “你閉住嘴巴!而且,我還用笛聲殺了幾個人。可惜的是,幾十年前我失去了眼蠅蛆細菌,我不能再進行我的‘瞳人’實驗了。”他忽然緊盯著池翠的眼睛說,“不過,世界上還有一個活著的瞳人,那就是你的兒子。”
  
  “不——”
  
  他冷笑了一聲:“算了吧,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反正,我和你很快就要變成鬼魂了。”
  
  “你什麼意思?”
  
  “支那女人,你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
  
  池翠看著那些木箱子,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里是皇軍的地下軍火庫,當年我們在這里修建了祕道,埋藏了一批軍火,本來指望能夠在戰爭中派上用場。現在,只能留給我自己了。”
  
  風橋突然拿出了一個像鬧鐘一樣的東西,然后撳下了按鈕。池翠立刻聽到了一股秒針“嘀嗒”的聲音。
  
  “我已經按下了定時炸彈裝置,五分鐘以后,這里就會發生大爆炸。別以為這些軍火過了五十多年就沒有用了,它們的引信和炸葯都還在,隨時隨地都能讓我們飛上天。我比我的戰友們多活了五十多年,現在也應該終結了,就像神風特攻隊那樣光榮地死去。而你——最后一個瞳人的母親,將為我陪葬。”
  
  然后,他狂笑了起來,嘴里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大通日本話。
  
  池翠立刻呆住了。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三百秒鐘了。她看了看周圍那些大木箱子,里面裝滿了炸彈,她仿佛見到了自己被炸得粉碎的場景。她立刻回過頭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敲著鐵門,大喊著救命。
  
  風橋繼續狂笑著,嘴里唱起了《君之代》。
  
  秒針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
  
  池翠絕望了。
  
  “媽媽!”
  
  小彌在夢中大叫了起來,他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媽媽的床上。窗外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六歲的男孩滿頭大汗,他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他夢見媽媽被關在一間地下的房間里,一把大火正在燃燒著她的身體。
  
  小彌仔細地回想著發生過的一切,忽然,他想起了那張地下幽靈的臉。不,他應該在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一道幽暗的燭光正指引著道路。
  
  這不是夢。
  
  他立刻從床上跳了下來,使勁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真的醒了。他趴在窗台上向外眺望,看到了外面的樹叢,還有對面的樓房,自己確實回到了家里。
  
  可是,媽媽呢?
  
  或許是某種母子間的心靈感應,小彌的心底忽然一顫,淚水便在眼眶里蕩漾了起來。
  
  “不!”
  
  他大叫了一聲,飛快地跑出媽媽的臥室,打開了外面的房門。
  
  突然,他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影。
  
  男孩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大步。在門口昏暗的光線下,他睜大著神祕的重瞳,漸漸地看清楚了。
  
  ——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
  
  還剩下兩分半鐘。
  
  池翠徹底絕望了,她呆坐在鐵門邊上,聽著風橋的唱歌和秒針的行走。喉嚨里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了,只有一分多鐘的工夫,她居然已經把自己嗓子給喊啞了。
  
  砰——
  
  突然一陣強烈的撞擊聲響起,讓她嚇得立刻跳了起來,還以為是炸彈爆炸了。
  
  這聲音來自於鐵門后面,似乎有某樣重物在敲擊著它。
  
  風橋也立刻沒有了聲音,兩只眼睛直盯著鐵門。
  
  緊接著,門外又是一下重擊,池翠只聽到什麼東西被打斷了的聲音。
  
  然后,鐵門被緩緩地打開了。
  
  還剩下兩分鐘。
  
  池翠渾身顫抖著,看到一個穿著白衣服的男人,從打開的鐵門外走了進來。
  
  天哪,他真的是人嗎?她暗暗地問自己。那是一張幽靈的臉,只有死去一年以后的人,才會有這種臉龐。除了眼睛以外,整張臉完全都腐爛了。他留著一頭長發,頭頂上束著古代男子的發髻,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袍,仿佛是從明朝的古墓里爬出來的。池翠注意到他的手里還拿著一把大鐵錘,看起來他就是用這東西把鐵門的鎖給砸開的。
  
  幽靈一進來,就死死地盯住池翠的眼睛,讓她感到不寒而栗。
  
  然后,他又注意到了風橋手中的定時器,還有那正在行走著的秒針。幽靈立刻向風橋扑了過去,風橋雖然已經八十多歲了,但他看起來精通柔道,一伸腿就將幽靈絆倒在地上。但幽靈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風橋的身體,他們在地上扭打了起來。
  
  池翠這才意識到鐵門已經打開了。她來不及多想了,立刻沖出了鐵門。
  
  還剩下一分鐘。
  
  眼前是一條黑暗的通道,但她隱約感到生的希望就在前頭。或許是強烈的生存欲望使然,雖然她又累又餓,但卻突然生出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讓她像黑森林中逃生的小鹿一樣飛奔了起來——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奔跑。
  
  還剩下三十秒。
  
  她覺得自己似乎轉了一個彎,腳下的地面明顯向上傾斜了,她感到自己離地面越來越近了。
  
  此刻,對生的渴望已超越了一切,使她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潛能。
  
  秒針走到了終點。
  
  瞬間,一陣劇烈的震動從腳下傳來,身后傳來了一聲巨大的爆炸。
  
  震耳欲聾……
  
  池翠依舊拼命地向前跑去,她感到一股熱氣從身后涌來,這股熱氣產生了強大的推力,反而使她向前沖得更快了。
  
  地下世界毀滅了。
  
  但她還活著。
  
  眼前什麼都看不見,直到她發現自己跑到了一層水泥階梯上。她快步跑了上去,推開了階梯盡頭的那扇門。
  
  金色的夕陽正從窗外照進來。
  
  池翠用了最后的一點力氣,又沖出了這間房門,來到一個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客廳里。一個年輕的男人站在房間的中央,緩緩地回過頭來。
  
  他是蘇醒。
  
  



第43節 那雙眼睛  


 一個星期以后。
  
  這里是池翠和小彌的新家,房間里還殘留著一股粉刷后的石灰味道,她正半蹲在地上整理著搬過來的東西,黃昏時的光線自然而柔和,淡淡地洒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六天前離開老房子的,她一分鐘都不想留在那里,只願搬得離那里越遠越好。於是,她就找到了這個地方,雖然租金要貴了很多,但這里位於市區的東北角,離老房子足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們再也不會聽到夜半笛聲了。
  
  這些天來,她一直在強迫自己忘掉那些事情,特別是在黑暗地底的經曆。但腦子里仿佛被打上了烙印,她無論如何都忘不掉。尤其是最后在地下軍火庫里,她死里逃生的那一幕。她記得自己從大爆炸中逃了出來,地道的出口是一間大房子。她沒想到,蘇醒、葉蕭和楊若子居然都在那里,原來風橋揚夫就住在那房子里,所有失蹤的孩子也都被關在那里面,現在他們都得救了。當她急匆匆地趕回家以后,卻發現小彌正乖乖地呆在家里,等著媽媽回家。
  
  事后,蘇醒把地下管道里的恐怖經曆都告訴了她,也包括羅蘭的死。雖然,他已經發現了破解夜半笛聲的辦法,他依然處於深深的憂傷之中。他毫無保留地告訴池翠,當他在地底發現羅蘭屍體的瞬間,才突然感到自己有多麼愛羅蘭。然后,他把自己和羅蘭之間的曖昧故事,還有魔笛是如何從他那里丟失的,也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至於那支名為“小枝”的魔笛,恐怕早就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為烏有了。
  
  池翠記得風橋在地下軍火庫里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小枝”是獨一無二的,沒有這支笛子,就不可能再有夜半笛聲。
  
  然而,她還是有些事情沒有弄明白,比如風橋所說的“瞳人”——小彌是最后一個“瞳人”?池翠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句話,葉蕭和楊若子也無法給出答案。
  
  一想起兒子的眼睛里的重瞳,她又有些后怕了。
  
  自從地底的可怕經曆以后,小彌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他更加沉默寡言了,那雙眼睛也更加使人害怕。他的許多話都含含糊糊的,很容易讓人產生神祕的聯想。池翠一直在想,如何籌措一筆高額的醫葯費,盡快地為兒子做腦神經手術。
  
  想著想著,夜幕已經漸漸降臨了,她給小彌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兒子還是沒什麼話,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飯,突然,他問了一句:“媽媽,我能去看紫紫嗎?”
  
  池翠的腦子里立刻浮現出了那個白衣服的小女孩,她立刻搖著頭說:“不行。”
  
  “我想和她說說話。”
  
  池翠忽然覺得自己剛才有些粗暴了,紫紫不過是個可憐的小女孩而已,她並不是什麼傳說中的“鬼孩子”。葉蕭和楊若子認為,實際上紫紫是被夜半笛聲實施了精神控制,或者說是一種催眠。風橋把她當作誘餌,讓她始終都穿著一身白衣服,在黑夜中引誘其他的孩子。現在,紫紫的父母都已經離開了人間,她在本市並沒有其他親戚,女警察楊若子暫時收養了她,並給她請了心理醫生,治療她被笛聲催眠以后所產生的后遺症。據說,楊若子正在辦理有關的法律手續,準備要正式領養紫紫。
  
  “小彌,等下個月媽媽再帶你去看紫紫,好嗎?”
  
  男孩點了點頭。晚上九點以后,他就準時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
  
  再不會有夜半笛聲了,池翠也不必每夜都抱著兒子睡覺了,她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看了看時間,已經深夜十一點了。她來到了臥室里,這些天來她都是獨自入眠的。每晚入睡前,她都會拿出那本小彌的鬼魂父親送給她的《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默默地念上一兩段。
  
  現在,她在心里默讀著書里的這一段——
  
  “幾年前我常去莫爾道河上的西冷特倫克,在那兒逆水划船,然后伸展四肢平躺在船上,順流而下,從橋下穿過。因為我很瘦,從橋上看一定很可笑。那個職員有一次從橋上看見了我,在充分強調了我的可笑樣子后,可把他的印象歸結為:我看上去就像是在最后的審判時刻那樣。這或許可以說像棺材蓋已打開,而所有死人仍躺著不動的那個時刻。”
  
  當她正好念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夜半敲門。
  
  池翠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跳,現在已經這麼晚了,會是蘇醒嗎?他為什麼不按門鈴?
  
  她裹上一件外衣,急匆匆地跑到了門口,敲門聲卻突然消失了。她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懸了起來,一股奇怪的預感悄悄地涌上她心頭。她在門后站了許久,外面始終都沒有動靜,或許,剛才只是有人敲錯了門?
  
  池翠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要打開房門看一看。
  
  幾秒鐘后,她緩緩地打開了房門。
  
  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門外。
  
  池翠茫然地仰起頭,還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她的心已重重地一顫。
  
  瞬間,仿佛雙腿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於是,那個人緩緩地走進了池翠的門里,玄關柔和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
  
  ——那雙眼睛。
  
  她永遠都忘不了這雙眼睛。她最后一次見到它們,還是在七年以前。
  
  池翠緩緩張開了嘴唇,眼看那個名字就要脫口而出了。可是,她的喉嚨里卻好像塞著什麼東西,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在八年以前,他已經死了。
  
  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徑直走到了她的面前,那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池翠。
  
  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他們在用眼睛說話。不知不覺中,淚水緩緩地滑下了池翠的臉頰。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憂傷,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后,他伸出那只蒼白的手,用指尖抹去了她的溫熱的眼淚。
  
  感受到他指尖的溫度以后,池翠這才忽然明白:這不是夢。盡管,七年來她已經夢到這一幕無數遍了。
  
  死去的亡靈又歸來了……
  
  這不是蒲松齡的小說。
  
  終於,他打破了沉默,用那沉悶的聲音念出了元稹的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池翠終於輕聲地抽泣了起來,把頭輕輕地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肖泉……肖泉……肖泉……”
  
  此刻,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話,太多的問題想說出來,甚至還想大罵他一場,把七年來的痛苦和怨恨全部發泄到他身上。可是,話到嘴邊卻立刻變成了他的名字。她就像痴了一樣,臉貼著他的肩膀,嘴里反反復復念著他。
  
  肖泉伸出手緊緊地摟著她,任由她的淚水洒在他肩上。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剩下池翠低低的抽泣聲。而肖泉卻始終保持著沉默,除了剛才那句元稹的詩以外,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忽然,池翠感到臉頰上飛起了紅暈,她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她大口地喘息起來,胸中昇起了一團烈火,整個身體就像膠水一樣黏在了肖泉的身上。
  
  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似乎有太多的熱情和體力需要揮霍。她吃力地邁動著腳步,帶著肖泉向她的臥室里走去,整個過程中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大口地喘著粗氣,感受著彼此的體溫。
  
  終於,他們像兩條糾纏著的蛇一樣,進入了臥室。
  
  池翠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窗外,月亮躲進了雲朵里,這個夜晚注定屬於幽靈。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小彌的房門正開著。六歲的男孩站在門里的陰影中,把媽媽與這個男人之間發生的一切,統統看在了眼里。
  
  小彌的重瞳,正盯著媽媽緊閉的房門。
  
  而在這扇門里……
  
  清晨的光線洒在肖泉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忽然顯得有些呆滯,他怔怔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池翠對著他的眼睛輕輕地吹了口氣,睫毛抖動了一下,目光又立刻恢復了清澄。但是,他又現出了一份倦意,低垂下眼帘,淡淡地看著池翠。
  
  她不斷地深呼吸著,用舌尖舔著嘴唇,卻始終都說不出話來。除了昨天深夜里,見面時說的那兩句話以外,到現在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整整一個晚上,他們都只是用身體和眼神來交流,這樣反而比語言來得更徹底。
  
  肖泉撫摸著她的頭發,嘴唇嚅動了幾下,終於艱難地說出了話:“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七年。”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了兩個字。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突然,她貼在肖泉的耳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細微的氣聲,聽起來就像是幽靈間的竊竊私語:“你已經死了八年了。”
  
  他卻毫無反應,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依舊雙眼無神地看著她。
  
  池翠搖了搖頭,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龐,指尖在他的半垂的眼皮上划過。她輕聲地說:“你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時候,你對我說過的那個故事嗎?”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我永遠都記得,這個關於重陽之約的故事。”池翠的聲音忽然有些沙啞了,她喃喃地說,“古時候,一個男人去遠方打仗,他在臨行前與妻子約定,三年后的重陽節回到家中與她相會。如果不能履行約定,便殉情赴死。三年以后的重陽節,丈夫終於如約歸來了,但沒過幾天他又失蹤了。直到此時,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陽之夜,戰死於千里之外的沙場。她恍然大悟,原來在重陽之夜,如約歸來的是丈夫的鬼魂。”
  
  肖泉終於回答了:“你是在說我?”
  
  “你沒有意識到嗎?你正是在說你自己。”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她靠在他的耳邊說:“其實,你就是這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深呼吸了一口,微微點了點頭。
  
  “不,你並不清楚這一點。”池翠的這些話已經想了很久了,一直深深地鎖在心里,不敢對任何人說出來,“也許,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經死了。肖泉,你知道嗎?其實你早就死了,就在八年以前。”
  
  肖泉的表情忽然變得異常痛苦,他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頭發,就好像七年前在地鐵車站里,他頭痛欲裂的那個晚上。他低聲地呻吟著:“不……不……”
  
  “你頭痛了嗎?沒錯,因為你腦子里生了一個惡性的腫瘤,它最終奪去了你的生命。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你有著非常強烈的生存欲望,即便你死了以后,這種欲望仍然存在著。所以,你一直都以為你還活著,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死了。或者,你已經隱約地意識到了,但因為你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你始終不敢正視它,只能夠用虛幻的生命來欺騙自己,用生存的臆想來代替死亡的現實。”
  
  “別說了。”肖泉幾乎是哀求了起來,他渾身顫抖著,淚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來,痛苦萬分地聽著池翠的話。看起來,他是第一次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輕”。
  
  池翠步步緊逼地說:“在黑夜的地鐵里,你像一個幽靈那樣穿梭在人群中。不,你就是一個幽靈,一個死去的鬼魂。”
  
  說完這最后一句話,房間里又死一般寂靜了下來。
  
  肖泉睜大了眼睛,冷冷地看著池翠,似乎又恢復了冷靜。然后,他輕輕地念出了一句笛卡爾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終於明白了。”池翠輕輕地抹去了他臉上的眼淚。
  
  “原來,老人們所說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這種人。”肖泉苦笑了一聲,“或許,我應該再回到墳墓里去。”
  
  “不。”池翠緊緊地摟住了他,“你還不明白嗎?肖泉,我不能沒有你,就像重陽之約故事里的妻子。而且,還有小彌。”
  
  “小彌?”
  
  池翠張大了嘴:“你不知道嗎?”
  
  “等一等。”他把手指豎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后緊盯著她的眼睛。半分鐘以后,他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嘴里斷斷續續地說:“你是說……他是……我的?”
  
  “對。”池翠猛地點點頭,“他是你的兒子,幽靈的兒子。”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眼睛里又變得一片茫然,他輕聲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兒子,有著和你一樣的眼睛。我給他取名肖彌賽,諧音就是小彌賽亞。”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搖了搖頭,“我的兒子不可能是天使,只可能是魔鬼。”
  
  池翠的心里一顫,七年來的苦悶一下子涌了上來,但她依然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萬別這麼說。他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
  
  他忽然往后退了退,身體直靠在暀W,似乎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你怎麼了?我帶你去見兒子吧。”
  
  然而,肖泉卻沒有反應,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池翠的身后。
  
  池翠感覺很奇怪,於是,她也轉過頭向身后看去。
  
  ——小彌正站在門口。
  
  






第44節 她需要別人的愛



她站在十七層樓的陽台上,從這里向東面眺望,甚至可以看到遙遠的江岸,港口里豎著巨大的吊車,江邊停泊著許多艘海輪。從江邊吹起了很大的風,直沖進她的鼻息中,她深呼吸了一下,能感到風里隱藏著泥土的氣味。
  
  經過了昨晚的奇遇,池翠的臉色不再像過去那麼蒼白了,變得紅潤了許多,光滑而且飽滿。她終於深信了:長久的寂寞使女人憔悴,當她們擺脫了寂寞之后,就會立刻變得驚艷無比。所以,在那關於重陽之約的故事里,妻子會如此熱烈地渴望丈夫歸來,假如丈夫失約,她便不惜一死。
  
  池翠倚在陽台上眺望了很久,流暢的臉部線條裸露在風中,看起來就像是小別歸來后的新妻。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肖泉了,除非——是在地下的墳墓里。然而,時隔七年之后,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深夜,他居然又像幽靈一樣回來了,不,他本來就是幽靈。
  
  對池翠來說,七年是無比漫長的時光。但對肖泉而言,或許七年的光陰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關於執妄和臆想的夢。當他一覺醒來,並不知道自己是生還是死,正如莊子的夢:究竟是我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我?
  
  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在這一面的陽台上,是看不到落日的。但她能見到如血的夕陽洒在遠處寬闊的江面上,泛起一陣金色的反光。她回頭向房間里叫了一聲:“肖泉,你看外面的景色多美。”
  
  肖泉沒有應對,她微微地嘆了口氣。從昨晚肖泉踏進家門到現在,他一直呆在房間里,甚至連陽台上也沒去過,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對白天似乎有著某種恐懼。
  
  池翠離開了陽台,回到了臥室里,肖泉獨自坐在床邊,正翻著那本《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她伏到肖泉耳邊,輕聲地問:“還記得這本書嗎?”
  
  他陷於沉默中,任何的回憶都使他心中隱隱作痛。書中還夾著一塊白色的絲綢手帕,上面繡著一支笛子。他拿起手帕靜靜地看著,目光完全集中在了笛子上面,似乎若有所思。
  
  “你不願意回憶嗎?”
  
  肖泉幽幽地回答:“我生怕我夢醒了以后,便又會回到我的歸宿中去了。”
  
  “歸宿?”
  
  她忽然明白了,肖泉所說的“歸宿”,便是他的墳墓。
  
  不,池翠不能讓他回去,為了她自己,更為了兒子。小彌不能沒有父親,即便是個幽靈父親,但也總比沒有父親要強。
  
  過去,小彌經常問媽媽,為什麼人家孩子都有爸爸,而他卻沒有。池翠感到一陣心酸,她只能這樣對兒子說:“你的爸爸,是一個蓋世無雙的英雄,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小彌你放心,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在你和媽媽最危險的時候,他會踩著七彩的雲霞,披著滿天的星斗,來拯救我們。是的,他是一個救世主,所以你是一個小救世主——彌賽亞。”
  
  她知道自己不該欺騙兒子,但除此之外她又該如何解釋呢?難道要她告訴小彌:“你的爸爸早就死了,在認識媽媽一年以前。”不,她不能這麼說。
  
  現在,小彌的爸爸終於回來了。
  
  當今天早上,兒子出現在臥室的門口以后,他們都很吃驚,但池翠立刻就恢復了鎮定,她把小彌拉到身邊,指著肖泉說:“小彌,你不是經常問爸爸是誰嗎?現在,爸爸終於回來了,就在你的面前。”
  
  小彌看著肖泉的臉,那雙重瞳死死地盯著他,看起來樣子有些嚇人。肖泉面對著自己的兒子,似乎也沒有心理準備,反而顯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回避兒子的目光。
  
  “這孩子可能是最近受了刺激了。”池翠想起了小彌在地下的經曆,她抓住兒子的手,把這只小手送到了肖泉的臉上,“小彌你別害怕,他是你爸爸,你先摸摸爸爸的臉。”
  
  兒子的手輕輕地触摸著肖泉的臉,但他的臉色卻忽然變了。
  
  突然,小彌跳了起來,那只手像触電一樣彈了開來。男孩立刻躲到了媽媽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盯著肖泉,他在媽媽的耳邊輕聲說:“媽媽,他不是人。”
  
  池翠的臉色立刻變了。她真想打小彌一個耳光,但又覺得兒子說得沒錯,他的父親確實不是人,而是一個鬼魂,一個八年前就已死去的鬼魂。
  
  誰都逃不過小彌的重瞳。
  
  肖泉低下了頭,不讓小彌看到他的眼睛。池翠回過頭看著小彌的瞳孔,耳邊忽然閃過老惡魔風橋說過的話:“你的兒子,是最后一個瞳人。”
  
  一股沉重的陰影又壓在了她的心頭,她只能對兒子說:“小彌,等你長大了以后,你就會明白的。”
  
  然后,她就把兒子打發回了房間里。
  
  整個白天,小彌都沉默寡言,靜靜地呆在房間里,更沒有對肖泉說過一句話。他每次見到肖泉,都用一種警惕的目光注視著他,就像是盯著一個賊似的。
  
  原本,池翠以為肖泉回來以后,小彌便能夠享受到父愛,這個殘缺的單親家庭會恢復完整。但肖泉幽靈的歸來,讓小彌更加充滿敵意。或許,這男孩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夠接受這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父親。
  
  “池翠——”在沉默了許久之后,肖泉終於打斷了她的沉思,他抓住了她的手輕聲問道:“將來我們該怎麼辦?”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將來該怎麼辦?永遠和幽靈生活在一起?肖泉已經死了八年了,他沒有戶口沒有身份,他不能走到藍天底下,不能見到陽光,社會不能接受他的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社會中。然而,池翠已經為他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七年的痛苦換來的,不僅僅只是一夜的重逢。不,她不能拋棄他,不能讓他再又回到墳墓中。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肖泉,我們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他們的手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池翠忽然有些激動了。但他卻沒有表情,只是茫然地看著她的眼睛。
  
  池翠繼續說:“我和你還有小彌,我們三個,誰也不能離開誰。”
  
  忽然,肖泉露出一股奇特的眼神,讓人難以捉摸。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池翠看著肖泉的眼睛,忽然有些猶豫。電話鈴不停地響著,她終於拿起了電話。然后,她聽到電話里傳來蘇醒的聲音。
  
  “是你?有什麼事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電話里蘇醒的聲音顯得非常著急:“池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談。”
  
  “什麼事?”
  
  “這事非常重要,我想盡快告訴你。”
  
  “不,今天晚上不行。”池翠注意到肖泉正在盯著她,“明天早上吧,怎麼樣?”
  
  “那好,明天早上我等你。”
  
  電話掛掉之后,她又坐回到了肖泉身邊,一言不發地依偎在他懷中。
  
  窗外,夕陽已漸漸西下,夜幕正悄然降臨。肖泉也變得溫柔起來,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池翠似乎已經忘掉了,此刻擁緊她的人是一個幽靈。她只想讓此刻永留。
  
  她在肖泉的耳邊柔聲道:“你知道嗎?我有多麼愛你。”
  
  早上起來的時候,肖泉還在鼾睡著,清晨的光線隔著百葉窗洒在臉上,他的眼皮是如此平靜,呼吸平緩而均勻,看得出他並沒有做夢。這讓池翠有些羡慕,因為她剛做了一場噩夢,額頭的汗珠還沒有干。
  
  她悄悄地從床上下來,盡量不發出聲音來。她用最快的時間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把肖泉一個人留在了床上。她又來到了兒子的房間里,卻發現小彌的眼皮正在劇烈地抖動著,嘴里說著一些夢話,很明顯他正在做噩夢。池翠立刻把耳朵貼到了小彌的嘴邊,但她只能聽到幾個模糊的音節。她搖了搖頭,在兒子的臉上輕吻了一下,接著便走出了家門。
  
  在路上她吃了一些早點,然后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原本,她早已決定永遠都不再回老房子附近了。但昨天傍晚蘇醒的電話,卻讓她的心底有些隱隱不安,或許他又發現了什麼。池翠知道,還有一些關鍵的事情沒有弄清楚,比如——什麼是“瞳人”?腦子里立刻又浮現出了小彌和肖泉的眼睛,他們和夜半笛聲究竟有什麼關系?
  
  池翠在車子上胡思亂想了一個多小時,抵達了老房子那一帶。已經上午八點了,路上的人氣又多了起來,看來自從失蹤的孩子得救以后,人們對於夜半笛聲的恐慌已經漸漸淡去了。
  
  她來到了蘇醒的房子前,那也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再回憶自己的童年了。過不了多久,這房子就要拆遷了,池翠相信這是她最后一次來這里。她小心地走上狹窄的樓梯,敲了敲蘇醒的房門,卻沒想到一把就將房門推開了。
  
  原來,房門根本就沒有關,而是虛掩著的。
  
  池翠屏住了呼吸,輕輕地踏進了屋子,陽光從窗戶洒進來,灰塵在陽光中舞動著。忽然,她有了種窒息的感覺,一步一頓地向前走去,直到她看見了蘇醒。
  
  ——他的眼睛。
  
  瞬間,她感到心臟像碎了一樣難受。
  
  她看到蘇醒仰天躺在地板上,睜大著那雙眼睛,眼球幾乎迸出了眼眶。
  
  這是一種無比恐懼的表情,他的整張臉都扭曲了,頭發一根根豎直了起來,雙手的十指像猴爪一樣蜷縮在胸前。他的全身看起來似乎經曆過劇烈的痙攣。
  
  他死了。
  
  池翠看著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她抱著自己的肩膀后退了幾步,突然跪倒在了地上。胃里仿佛是抽搐了起來,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個小時前吃下的早點,全都嘔在了地板上。
  
  噩夢還遠沒有結束……
  
  這小女孩有著雙夢幻般的眼睛,仿佛是兩塊藏在海底的寶石。楊若子靜靜地看著紫紫的瞳孔,在小女孩那雙清澈的眼球上,依稀映出了她的臉龐。她們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就像是在互相透視彼此的靈魂。忽然,紫紫眨了眨眼皮,然后她低下頭移開了目光。
  
  “紫紫,看著我。”
  
  楊若子摟著她的肩膀,大聲地說著。但紫紫卻露出一股慵懶的神情,她抬起頭看了楊若子一眼,接著又把視線放下了。柔和的燈光打在她的頭發上,看起來就像一只溫順的綿羊,這是一個美麗而又可憐的孩子,她永遠失去了父親和母親,她需要別人的愛。
  
  從紫紫被救出來到現在,已過去一個多星期了,但她始終都不說話,許多行為依然十分怪異。看起來,她並沒有從夜半笛聲的催眠中解脫出來,那地底的魔咒仍然控制她。今天,楊若子又帶著紫紫去醫院了,整整一天心理醫生都在為她進行治療。醫生說紫紫處於一種很深的被催眠狀態,甚至已經失去了原來的人格,而被另一個人格所代替了。由於紫紫始終都保持沉默,還弄不清她到底變成了什麼人格,說得更簡單一些,就是她在精神上變成了另一個人,但這個人又一直都蒙著面紗,誰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那個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人究竟是誰?
  
  是另一個紫紫嗎?楊若子的心里忽然顫抖起來,她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她緊緊地摟著小女孩,她要以自己的愛來解救紫紫的心靈,讓她擺脫魔咒。
  
  忽然,門鈴響了起來。楊若子打開房門,原來是葉蕭。
  
  葉蕭走進房間,馬上就注意到了紫紫的眼睛,他的臉上立刻掠過一絲不安。他忽然回過頭說:“若子,你今天去哪兒了?”
  
  “我帶紫紫去看心理醫生了。你好像很緊張,出了什麼事?”
  
  他停頓了片刻,輕聲地說:“蘇醒死了。”
  
  “蘇醒?”
  
  楊若子立刻愣住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搖著頭說:“是不是發生什麼意外事故了?”
  
  “不。”葉蕭把她拉到了房間的角落里,盡量不讓紫紫聽到他們的話,“今天早上,池翠到他家里,發現了他的屍體。后來經過屍體檢驗,發現他的死因是膽囊破裂。”
  
  “又是嚇破了膽?”她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然后嘴里喃喃自語著說,“夜半笛聲……還是夜半笛聲……”
  
  葉蕭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道,但也不排除有這個可能。”
  
  “可是,風橋揚夫不是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為灰燼了嗎?”
  
  “對,我們確實在地下軍火庫的廢墟里,找到了他的屍體碎片。”
  
  難道——楊若子緊張地踱起了步,眼前似乎浮現起了蘇醒的臉,如果不是蘇醒在千鈞一發的關頭吹起了《紫竹調》,她早就被夜半笛聲嚇破了膽囊而死在黑暗的地底了。可以說,是蘇醒救了她的命,但現在他自己卻死於夜半笛聲,楊若子感到一陣深深的難過。
  
  她忽然回過頭,盯著葉蕭的眼睛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2007-9-1 07: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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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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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45節 你難道是個死人嗎  




“也許,只有一個人知道。”
  
  “誰?”
  
  “她——”
  
  葉蕭把手指向了紫紫。
  
  “別這麼指著她,她會害怕的。”楊若子立刻把他的手拉了下來。
  
  紫紫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葉蕭,然后緩緩低下了頭。楊若子緊緊地摟著紫紫說:“她是無辜的。”
  
  “她當然是無辜的。但是,她一定還知道其他一些事情。”
  
  “可你不能逼她,先要治療她的心理創傷。”楊若子又安靜了下來,忽然,她又想到了什麼:“葉蕭,你說今天早上是池翠發現了蘇醒的屍體?”
  
  “是的,她說蘇醒有一些事情要告訴她,可惜已經晚了。”
  
  “也許蘇醒有了什麼新的發現?”
  
  “我也這麼想。不過,今天我在現場與池翠說話的時候,總覺得她有些反常。”
  
  “她一定感到很害怕。”
  
  葉蕭搖了搖頭:“她不僅僅是害怕。我能從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似乎還隱藏了什麼事情,我試探性地問了問,但她卻說沒什麼事。”
  
  楊若子剛想要說話,但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下去了。房間里沉默了一會兒,氣氛有些尷尬了。
  
  突然,葉蕭說話了:“當見到池翠以后,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什麼?”
  
  “她有麻煩了,很大的麻煩。也許,用不了多少天……”
  
  葉蕭的話忽然停下了,因為在他眼角的余光里,發現紫紫正在冷冷地盯著他。
  
  又是一個噩夢。
  
  池翠喘著粗氣從床上坐了起來,耳邊傳來了肖泉均勻的呼吸聲。她緩緩睜開眼睛,眼前卻什麼都看不到,這使她下意識地想起了地下管道,自從有了那段地底的經曆,她對一切的黑暗都更加恐懼了。
  
  一陣顫抖襲遍了她全身,她悄無聲息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拉下一片百葉窗的葉子,從一道狹窄的縫隙里,遙望著黑夜的星空。剛才,她夢到了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紫紫。在黑暗的地底,小女孩不停地走著,她一直都跟在后面,直到紫紫突然回過頭來。
  
  她看見了什麼?
  
  池翠搖了搖頭,她只記得夢到這里的時候,她就突然醒了過來。自從肖泉突然歸來以后,她每夜都會被噩夢所困擾,每一個夢都萬分離奇,似乎是某種奇怪的暗示。
  
  就在昨天晚上,她甚至夢到了蘇醒,夢中的池翠看到蘇醒躺在太平間里,他被人拖出了冷柜,肚子上開著一道拉鏈般的裂縫——他被法醫解剖了,在他那敞開的胸腔和腹腔里,有著一只破裂成兩半的膽囊。突然,蘇醒卻睜開了眼睛,他冷冷地看著池翠,張開嘴向她說話。池翠把耳朵湊到了他的嘴邊,卻只聽到了一片模糊的聲音——這是死人的聲音。蘇醒胸腔和腹腔依然開著,而他的嘴唇卻在不停地嚅動著,仿佛是在講一個恐怖的故事。最后,他的嘴里緩緩地吐出了一句話,這一下池翠終於聽清楚了,蘇醒只說了三個字:“你慘了。”
  
  就當她要尖叫起來的時候,這可怕的夢就醒了,而蘇醒卻永遠都不可能再蘇醒了。據說,他已經被送到了火葬場燒成了灰燼。
  
  蘇醒已經死去整整半個月了。池翠很清楚,他曾經喜歡過她,在那個晚上,他們差一點就——但蘇醒最終控制住了自己,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走到了床邊上。黑暗里她看不清肖泉的臉,但她可以想象。半個多月來,肖泉從沒有踏出過房門一步,甚至連陽台上都沒有去過,也沒有照到過一絲陽光。他整天都躲在臥室里看書,也從來都不提過去發生的事,他既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就像一個游離於時間之外的人。
  
  今天上午,肖泉還做了一件讓池翠感到難以理喻的事:他偷偷地燒掉了那本七年前他送給池翠的《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還有那塊繡著笛子的絲綢手帕。當池翠發現這一切的時候,書和手帕都早已變成了一堆灰燼,房間里充滿了煙灰,燒焦的碎屑到處飛揚,他冷冷地看著池翠,那目光一下子變得那麼陌生。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仿佛一下子被什麼東西擊倒了。七年來她就是依靠著這本書,支撐著自己活下去的勇氣,如果沒有書和手帕,她的精神早就崩潰了。可現在肖泉居然燒掉了它們,她真的生氣了,好像肖泉把自己的心給燒碎了,她大聲地質問著肖泉:既然現在燒了它們,為什麼當初要送給她呢?但肖泉並不回答,他一個字都不說,任由池翠的眼淚在臉上流淌。最后,她無力地倒在了肖泉的懷里,喃喃地說:“還是忘掉過去的好。”
  
  可是,她忘得了嗎?池翠開始對未來產生了懷疑,她和肖泉之間究竟該怎麼辦?用七年的青春換來的,只是一個活著的死人嗎?
  
  她悄悄地流了幾次眼淚,命運總是在折磨著她,似乎從七歲時的那個夏天開始,厄運就成為她的伙伴了。最近的幾個夜晚,池翠一直都睡不著覺,她害怕噩夢又來造訪她,她只能在深夜里拼命地上網,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后再睡覺。
  
  現在池翠又睡不著了,她悄悄地離開了臥室,來到了兒子的房間里。她沒有開燈,不想打擾小彌休息,只是怔怔地看著黑暗中熟睡的兒子。她已經給小彌物色好了醫院,並想辦法籌措了一筆錢,再過一個星期,小彌就要住進醫院,準備做腦神經手術了。
  
  小彌一直都不接受肖泉,執拗地堅持著不肯叫他爸爸。而肖泉也不敢接近小彌,他們根本就不像一對父子,盡管他們的眼睛是如此相似。從小彌那雙重瞳里,對肖泉流露出的只有一股深深的敵意。池翠意識到,誰都逃不過小彌的眼睛,包括幽靈。
  
  池翠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個幽靈,不停地在黑暗的房間里游蕩著。她來到了客廳里,忽然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音,心里立刻緊張了起來,她打開了客廳里的小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靜下心來側耳傾聽,終於聽出了聲音的源頭,是客廳梴Y的一個吊櫥。她仰起頭看著那扇櫥門,櫥里面只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搬進來以后她還沒有打開過。但她確定,那聲音就是從櫥門里發出來的。池翠猶豫了片刻,但還是決定看一看。吊櫥很高,幾乎接近天花板了,她只能踩著一把椅子才能摸到。
  
  踩在椅子上的感覺就仿佛懸掛在半空,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吊櫥的門。突然,一只黑色的影子從門里沖了出來,又沿著椈嶺葷皉a爬走了。池翠嚇了一大跳,要不是她死死地抓住櫥門,早就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原來是一只老鼠,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她依舊驚魂未定地站在椅子上。她不明白,怎麼十七層樓上會有老鼠?池翠忽然想到了地下管道里的水老鼠,心里又是一顫。
  
  一股奇怪的預感從她心底昇起,吊櫥里仿佛有某種力量在吸引著她。池翠沒有從椅子上下來,而是伸直了脖子向吊櫥里面看去。天花板上的燈光正好對準了吊櫥,照出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
  
  忽然,池翠看到在吊櫥的最里面有著什麼東西。她十分吃力地把手伸到了吊櫥里面,好不容易才把那東西拿了出來。
  
  一根細長的塑料圓筒。
  
  手里拿著這根圓筒,忽然感到體內生出了一種惡心感。她輕輕地關上櫥門,拿著圓筒從椅子上下來了。回到地板上以后,池翠的呼吸又莫名其妙地急促了起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地打開了圓筒的蓋子。
  
  里面是一支笛子。
  
  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就沉到了海底,拿著笛子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有一種冰涼的感覺,透過笛管滲入了她的皮膚。她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仔細地看著這支笛子——這是一支中國竹笛,大約是四十厘米長,表面涂著棕黃色的漆,笛孔之間嵌著紫紅色的絲線,笛膜看起來還完好無損。在笛子的最上端,刻著兩個行書的漢字——小枝。
  
  “小枝?”
  
  池翠默默地念了出來,這應該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幾秒鐘以后,她突然反應了過來,風橋揚夫的魔笛也叫“小枝”。
  
  瞬間,她感到自己的心仿佛碎成了兩半。
  
  池翠不敢相信,這支叫“小枝”的魔笛,此刻竟在自己的手中。它不是已經毀滅了嗎?不,它不可能逃過地下軍火庫的大爆炸的,更不可能藏在她客廳的吊櫥里。
  
  不——她猛地搖了搖頭。她大口地喘息著,突然回過頭來,但身后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昏暗。
  
  她的雙手顫抖著,將這支傳說中無比恐怖的笛子,放到了嘴唇邊上。
  
  夜半笛聲又回來了。
  
  可惜,池翠不會吹笛子,當笛子碰到嘴唇的時候,突然產生了一種触電般的感覺。她立刻把這支笛子又放回到了塑料圓筒里,然后整個人踩到椅子上,把裝著笛子的圓筒又放回到了吊櫥里。
  
  然后她迅速地下來,關掉了客廳里的燈,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臥室里。
  
  肖泉依然在熟睡之中,她小心翼翼地鉆回到了被子里,蜷縮起身體,背對著肖泉。
  
  她又要做噩夢了。
  
  第二天。
  
  早晨開始下起了小雨,到了黃昏雨越下越大,整個城市都被雨水包裹了起來。昨天晚上的發現,讓池翠整整一天上班都沒有精神。當她下班以后回到家里時,卻發現小彌不見了。而肖泉則靜靜地在臥室里看書,池翠大聲地問他:“小彌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看著池翠,眼睛里似乎什麼都沒有,窗外的雨點打在玻璃上,房間里充滿了一種奇異的聲音。
  
  “你難道是個死人嗎?”她沖動地說出了這句話,但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
  
  “我本來就是個死人。”
  
  肖泉慢條斯理地回答,然后他繼續低下頭看著書。
  
  “他是你兒子。”
  
  他重新抬起頭來說:“中午我給他做了午飯,我們一起吃完了午飯以后,他就回房間睡覺去了,而我就一直在這里看書。”
  
  “你不知道小彌出去了?”池翠真的著急了,她來到窗前看著外面的大雨,心里刀割一樣難受。
  
  “別擔心,我想兒子會回來的。”肖泉走到她身后,在她耳邊輕柔地說。
  
  “真的嗎?”
  
  “你難道不相信我的預感嗎?他不會有事的。”
  
  他的語氣是如此堅定,讓池翠不得不相信他。她看著肖泉的眼睛,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她只能淡淡地說:“我們先吃晚飯吧。”
  
  心里惦記著兒子,池翠實在是吃不下。肖泉吃完晚飯以后,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在臥室里看書,而是直接上床睡覺了,很快他就進入了夢鄉。
  
  池翠在客廳里來回地踱著步,足足一個小時過去了,外面依舊大雨如注。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正準備拿起電話報警,忽然門鈴響了。
  
  她立刻放下電話,打開了房門,發現小彌就站在門外。
  
  兒子披著一身雨衣,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那雙重瞳里閃耀著奇特的目光。池翠一把將兒子拉進了門里,然后手忙腳亂地幫小彌把雨衣脫下來,她蹲下來輕聲地說:“你去哪兒了?”
  
  “我們過去的家。”
  
  池翠真的生氣了:“你去那兒干嘛?你知道媽媽有多著急嗎?”
  
  她的眼前又浮現起了那棟灰色的樓房的樣子,而且是雨中的樓房。從這里到那邊要一個多小時,真不知道這六歲的男孩是怎樣去的,或許是坐公共汽車吧,小彌的身高還不到一米二,他可以免費坐公車。
  
  小彌卻向她攤開了手說:“鑰匙。”
  
  “什麼鑰匙?”
  
  “老房子樓下的信箱里,有你的一封信。”男孩的嘴唇緩緩地嚅動著。
  
  “給我的信?”
  
  池翠記得自己搬家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開過信箱,也沒注意過是否有自己的信。兒子輕輕地拉著她的衣角說:“媽媽,你不要你的信了嗎?”
  
  “你真的看到信箱里有信?”她還有些懷疑,會不會是那種信箱垃圾,無聊的廣告?
  
  “不是廣告,就是給你的信。”小彌立刻就看出了媽媽的心思。
  
  池翠看著兒子的眼睛,他的眼睛不會說謊,池翠相信他。
  
  她點了點頭說:“好了,媽媽相信你。不過,你先得吃好晚飯。”
  
  其實,晚飯早就準備好了,她又重新給兒子熱了熱,先讓小彌吃了起來。在兒子吃飯的時候,池翠打開了她的抽屜,尋找老房子的信箱鑰匙。
  
  那個信箱一直都是鎖著的,平時她很少開信箱的,費了很長時間,她才找到了這把信箱鑰匙,搬家的時候她差點就把它扔掉了。
  
  手里拿著這把小小的信箱鑰匙,心里忽然一抖。這時候小彌已經吃好晚飯了,他走到媽媽的身邊,輕聲地說:“媽媽,我們去開信箱吧?”
  
  “現在?”池翠慌張地看了看表,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
  
  小彌的重瞳緊盯著她,神祕兮兮地說:“再晚就來不及了。”
  
  “可是——”
  
  池翠的手心里緊緊地攥著信箱鑰匙,想了好一會兒,忽然說:“等一等。”
  
  



第46節 雙胞胎哥哥



天哪,我到今天才剛剛知道。那晚的錯誤,使你為我生了一個兒子。如果在七年前,我知道你有了孩子的話,我是絕對不會離開你的。我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當年我不應該欺騙你,但現在已無法挽回了。七年來,你一定為此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獨自承受了這個痛苦,而我卻在科羅拉多的山上虛度光陰。我真恨我自己。那個晚上,我看到你正熟睡在床上,你依然那樣美麗,而我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幽靈,我沒有資格再來打擾你的生活,就讓我在地下自生自滅吧,也算是命運對我的懲罰。我把兒子悄悄地放在你身邊,然后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你。
  
  兩個小時前,我在地下遇到了一個人。也許這件事情與你無關,但我還是寫在信里吧。那個人是我的孿生兄弟,池翠,真對不起,我到現在才告訴你。我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我跟了父親,而我的雙胞胎哥哥跟了我母親。我也沒有想到,會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他,但我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我差點沒把他給嚇死,我只能把我們兄弟小時候的事情都說出來,他才相信了我。命運是多麼不公平,我從父親那里遺傳了眼蠅蛆病,而我的孿生兄弟卻非常健康。科羅拉多的醫生說過,“瞳人”遺傳給下一代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雙胞胎中有一個遺傳,而另一個不遺傳,而我正好是遺傳的那一半。反正我要死了,我就把我們之間的事情都大致地告訴了他。請原諒我,我只是想有一個當著別人的面傾訴的機會,說出來以后心里反而能好受些。
  
  現在,我又孑然一身了,讓我在地底靜靜地死去吧。在我死以前,我唯一的願望是讓你知道,你兒子的父親不是一個幽靈,告訴他一切的真相,並且找一個好醫生看看他的腦子,但願他沒有遺傳我的病。萬一他真的是最后一個“瞳人”的話,你一定要給他做腦神經手術。趁著他現在年紀還小,腦子里的眼蠅蛆還不是很深,或許還有機會救他的命。池翠,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但你一定要救他的命。
  
  這封信終於寫完了,我很快就會把信投到你樓下的信箱里,但願你很快就會收到。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千萬不要傷心和痛苦。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你終於可以擺脫關於幽靈的陰影了,你可以大聲地宣布,你兒子的父親是個人。你也不要到地下來找我,第一,這地下管道太復雜了,你是找不到我的;第二,恐怕我寫完這封信后不久,死神就會來把我帶走。我已經察覺到了,我的生命還剩不了幾十個小時了。還記得我送給你那本《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還有那塊繡著笛子的手帕嗎?好好地保留它們,將來留給我們的兒子。最后,祝你幸福。
  
  或許,我永遠都不能償還我對你犯下的罪孽。你就把這封信,當作是我向神的忏悔錄吧。
  
  永別了,池翠。
  
  愛你的肖泉
  
  念完最后一個字,池翠的眼淚已經緩緩地滴落到了信紙上,她的手輕輕一抖,信紙飄落到了地上。小彌撿起了信,輕聲地問:“媽媽你為什麼哭了?”
  
  她怔怔地看著兒子,嘴唇顫抖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因為世界上最愛我的一個人死了。”
  
  “他是誰?”
  
  “你的爸爸。”
  
  池翠伸出手把兒子攬在懷中,她渾身都癱軟了,眼前浮現出了地下軍火庫里的那一幕。當風橋揚夫按下定時炸彈以后,她喊出了絕望的救命聲。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突然出現了一個幽靈一樣的人,他的臉上像死人一樣腐爛,頭頂束著長發,穿著白色長袍。這個地下幽靈砸開了緊鎖的鐵門,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和風橋揚夫扭打在一起。池翠還記得他剛沖進來時,緊盯著自己的眼睛,當時她只感到一種恐懼,根本就沒有察覺出,在他那雙眼睛里飽含著一股深深的愛。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這個“幽靈”就是肖泉,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個黑暗的地底,他為池翠打開了那扇逃生的鐵門,又緊緊地和老惡魔風橋扭打在一起,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所深愛著的女人。
  
  此刻,她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咽著眼淚對兒子說:“小彌,過去我一直對你說——你的爸爸,是一個蓋世無雙的英雄,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小彌你放心,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在你和媽媽最危險的時候,他會踩著七彩的雲霞,披著滿天的星斗,來拯救我們。現在媽媽告訴你,這些話都是真的,你爸爸確實來過,在黑暗的地底,媽媽最危險的時刻,他踩著七彩的雲霞,披著滿天的星斗,像一個真正的英雄那樣,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我們。”
  
  “他是我的爸爸——那個幽靈?”
  
  池翠捂住嘴巴點了點頭。小彌也想起了那間地下小屋,在幽暗燭光的照耀下,那個臉部腐爛了的“幽靈”,用一種特殊的目光看著他,男孩忽然明白了,這種目光叫做父愛。
  
  “我記起來了,那天也是他把我從地下送回到了家里。”小彌的重瞳緊緊地盯著媽媽,“我覺得,他的眼睛和我很像。”
  
  池翠看著兒子的瞳孔,不知道該如何向兒子說清楚這件事。但她明白,這一回肖泉是真正的死了,在地下深處的軍火庫里,同老惡魔風橋揚夫一起被炸得粉碎。瞬間,她的耳邊似乎依然回響著地底的轟鳴,在震耳欲聾的爆炸中,仿佛夾雜著肖泉的聲音。他一句話都沒有說,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讓池翠認出他來,最終成為埋葬在地下的泥土——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想到這里的時候,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懼,她緩緩地轉過頭看了看窗外,雨點依舊敲打著玻璃,發出奇異的聲響,仿佛是某種冥冥的暗示。
  
  既然肖泉已經死在了地下,那麼他怎麼又回來了?
  
  不——那個人不是肖泉!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仿佛整個人都沉到了水中。大雨使房間里充滿了一股潮氣,池翠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來,她默默地問自己:如果那個人不是肖泉,那他又是誰?
  
  難道他才是幽靈嗎?
  
  池翠感到渾身的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她抱著自己的肩膀顫抖了起來。她似乎感到那個人的手還在她的身上撫摸著,但現在她只覺得一種骯臟與惡心的感覺。
  
  她想起那天深夜,這個酷似肖泉的男人,像幽靈一樣造訪了她的家。她立刻就失去了理智,把他當作了歸來的肖泉,發瘋似的和他度過了一夜。她太想念肖泉了,每個夜晚都夢想重溫這一刻,在七年的漫漫歲月中,她就像個寡婦一樣默默堅守自己的貞操——可是,那個人竟然不是肖泉!
  
  為了相信他就是歸來的肖泉,她甚至還自欺欺人地臆想了一通關於“活死人”的推理。池翠忽然覺得,自己是普天下最愚蠢最幼稚的女人。那個男人來到她身邊,已經足足有半個月了,他們每夜都睡在一起,就像是小別后的新婚夫妻。她不敢想象這是真的,只覺得自己原本純潔的身體,已經被來自地獄的撒旦玷汙了,七年的艱難的堅持,最后換來的卻是深深的羞恥。
  
  池翠又想起了他的那些反常舉動,他燒掉了當年肖泉送給她的書和手帕,它們已經變成了灰燼,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他毀滅了池翠最寶貴的東西,她卻饒恕了這罪惡的行徑。而真正的肖泉在給她的信里,恰恰希望她能夠好好保存書和手帕,池翠痛苦地搖了搖頭,她不能饒恕自己。
  
  怪不得小彌用那種敵視的目光看著他,而她居然還強迫小彌要叫那個人“爸爸”。但只有兒子的眼睛不會被欺騙,從一開始小彌就看出來了,那雙重瞳可以洞穿一切邪惡。
  
  不僅僅是這些,還有那支藏在吊櫥里的笛子。瞬間,池翠的眼前又浮現起了刻在笛管上的“小枝”二字,那兩個字里包含著邪惡與死亡——夜半笛聲。現在池翠明白了,這支笛子就是他帶進來的,他才是真正的地下幽靈。
  
  他究竟是誰?
  
  此刻,池翠真想跳到大雨中,去洗刷被幽靈玷汙了的身體。但她知道自己已經洗不干凈了,或許只有死亡才能為她解脫。
  
  直到這時候,她才突然發現小彌不見了。幾分鐘前兒子還在她的懷中,現在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她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卻忽然發現里間的燈正亮著,於是她快步地跑了進去。
  
  當池翠在臥室里看到兒子時,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她抓住兒子的肩膀說:“小彌,你不要亂跑。”
  
  小彌卻無動於衷,他像一尊雕塑一樣呆呆地站著,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暀W。池翠覺得有些奇怪,於是她順著兒子的目光向暀W看去——
  
  暀W掛著一張年輕夫妻的合影。女的穿著一身中式的衣服,顯得嫵媚動人。而男的則戴著一副眼鏡,在鏡片的背后藏著一雙深邃的眼睛。
  
  池翠立刻驚呆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雙眼睛。
  
  “天哪!”
  
  此刻,她只聽到自己上下牙齒間輕輕碰撞的聲音,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果然是幽靈?
  
  盡管照片里男人的眼睛隔著一層鏡片,但池翠一眼就認了出來——就是他。照片里的這個男人,有著和肖泉完全相同的臉和眼睛,只是他那隱藏在鏡片后的目光,少了肖泉的一份憂郁和靈氣。
  
  這是他和肖泉在臉上唯一的區別。
  
  “就是這個男人。”小彌終於說話了,男孩冷冷地指著照片,“他不是我爸爸。”
  
  池翠點點頭,她緊緊地摟著小彌說:“他的名字叫卓越然。”
  
  忽然,她仿佛又看見了一群蠅蛆,這些可怕的小蟲子在一具屍體的臉上爬行著。她想起了那天清晨,她在大樓天台上發現了小彌,同時也發現了一具幾乎腐爛了的男屍——一個叫卓越然的男人。
  
  當她發現卓越然屍體的時候,他早已經死了十天左右了。
  
  可是,他怎麼又突然出現了?甚至冒充了肖泉,在她的身邊生活了足足半個月,並玷汙了她純潔的身體。一想到這里,池翠又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惡心感,仿佛卓越然屍體上的那些蠅蛆,已悄悄爬到了她的臉上。
  
  窗外,依舊夜雨如注。
  
  在這間死者的臥室里,暀W掛著卓越然和羅蘭的照片,照片里他的眼睛正藏在鏡片后面,冷冷地看著她。
  
  ——這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恐懼。池翠不敢再看暀W卓越然的照片了,她緊緊地抱著小彌,仿佛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赤裸裸地呈現在這酷似肖泉的死人面前。
  
  幸好在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失去最后的一點理智。她明白,為了兒子她絕不能發瘋,她想要把這一切都弄清楚,她開始慢慢地整理腦中的意識。忽然,池翠想起了肖泉寫給她的信,在信的最后部分,肖泉寫到他在地底下,意外地遇到了他的孿生兄弟。在黑暗的地底喜逢手足,肖泉覺得遇到了一個可以傾訴衷腸的人,於是就將他和池翠之間的事情,全都告訴給了自己的雙胞胎哥哥。
  
  池翠明白了,和肖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唯一的可能是他的孿生兄弟——卓越然實際上就是肖泉的雙胞胎哥哥。
  
  





第47節 尾聲




 他真是地下的幽靈嗎?她開始靜下心來,把腦子里所有的雜念慢慢地排除,她開始用自己的想像力,來為這所有的一切謎團尋找答案——
  
  或許,她在天台上發現的那具屍體,根本就不是卓越然,而是另一個長得與他相像的男人。因為是在十天前死亡的,又暴露在大樓天台上,臉部早就腐爛得面目全非,人們很難從外表上分辨出來,再加上死者的口袋里有卓越然的身份證和錢包,警方自然就認定死者就是卓越然了。
  
  他當然是故意這麼干的,讓別人以為他已經死了,這樣就不再會懷疑到他了。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池翠忽然想到了藏在吊櫥里的魔笛“小枝”,是因為這支笛子?在從地下死里逃生以后,蘇醒曾把他與羅蘭之間的所有事情,都全部告訴了池翠,甚至包括羅蘭日記里的內容——是羅蘭從蘇醒那里偷走了魔笛“小枝”,然后她又因為吹響了魔笛,而精神錯亂被關進了醫院。但在羅蘭的日記里,並沒有交代后來這支笛子的下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當長期在外旅行的卓越然回到家里以后,意外地發現了這支妻子留下來的笛子。
  
  是的,魔笛最后落到了卓越然的手中,那應該是在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卓越然本來就是一個專欄作家,據說非常熟悉本地的曆史掌故,一定對夜半笛聲的故事有所了解,甚至有可能認識偽裝的風橋揚夫。羅蘭因為笛聲而變成了精神病,卓越然因此而得出了魔笛可以對人實施精神控制的結論。卓越然很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孿生兄弟弟肖泉是一個“瞳人”,而他的父親則是夜半笛聲下的幸存者——上帝真不公平,為什麼讓肖泉遺傳了眼蠅蛆,而同為一胎的卓越然卻沒有。肖泉在信里說他父母很早就離婚了,而哥哥跟了母親,大概卓越然因此而就改姓了吧。
  
  在某個夜晚,卓越然突然意識到,這支叫“小枝”的笛子可以使他擁有無窮的力量——只要有了魔笛,他就能對任何人進行精神控制,獲得屬於別人的財富和地位,甚至獲得女人。但是,一開始他或許還不太會使用魔笛,萬一用錯了可能會對自身有危險,羅蘭的發瘋便是前車之鑒。卓越然等待了大約一年的時間,直到他通過某種祕密的方式,認識了潛伏著的惡魔風橋揚夫。
  
  於是,卓越然和魔鬼做了交易。
  
  他為風橋提供了殺人的工具,而風橋則為他提供了財富。他們各懷鬼胎,互相利用,風橋為了完成他那凶殘的實驗,用笛聲引誘了許多個孩子,而紫紫就是他的誘餌。卓越然為了讓別人不懷疑他,而故意制造了自己已經死亡的假相。他很可能早就計算好了日期,當那具可憐的男屍腐爛到十天的時候,卓越然就讓紫紫神祕地出現,通過她把小彌引到天台上,從而發現了那具屍體。
  
  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私欲,甚至不惜通過風橋揚夫之手,用笛聲殺死了他的妻子羅蘭,因為他知道羅蘭從來都不愛┧——甚至連紫紫也不是他的女兒!這是女警察楊若子告訴池翠的,楊若子看過羅蘭的日記,知道了羅蘭內心所有的祕密:其實紫紫的親身父親並不是卓越然,而是另一個早已死去了的男人。當幾年前卓越然發現紫紫並非自己的親身骨肉以后,便開始不斷地虐待羅蘭母女倆了,這也是造成紫紫心理陰影的根本原因。后來卓越然拋棄了她們,獨自到外面去游蕩,實際上是和他的情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卓越然也根本就不會管紫紫的死活,這無辜的小女孩,只是他和風橋用來做誘餌的工具。
  
  想到這里,池翠只感到一陣徹骨的冰涼。她呆呆地看著窗外黑暗的雨幕。剎那間,她又想到了那黑暗的地下世界。
  
  或許,卓越然一直都和風橋揚夫在一起。那天在地下管道里,當風橋的真實面目被葉蕭他們識破以后,這老惡魔就決定引爆地下軍火庫自焚。而卓越然卻始終都沒有被發現,他趁機帶著魔笛“小枝”逃出了地下。在此之前,卓越然很可能已經從風橋那里,學會了用魔笛殺人的方法。當風橋揚夫死后,世界上便只有卓越然一個人能夠使用魔笛了——他成了一個更為可怕的魔鬼。
  
  在風橋死去的前一天,卓越然非常意外地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了闊別多年的孿生兄弟肖泉。當然,他一開始沒有認出肖泉來,是肖泉說出了許多他們小時候的事情,才使卓越然相信眼前的“幽靈”就是自己的兄弟。但肖泉並不知道,此刻的卓越然早已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肖泉以為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便把他與池翠之間的事情,全都告訴了雙胞胎哥哥卓越然。
  
  風橋死了以后,卓越然失去了一個可以隱藏的庇護所。於是在這個時候,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池翠。他認為自己可以冒充肖泉,再回到池翠的身邊。他料定池翠一直都在思念著肖泉,當池翠看到他那張酷似肖泉的臉的時候,便會不顧一切地扑到他的懷中。
  
  卓越然的計划簡直天衣無縫,他成功地騙取了池翠的信任,甚至占有了她的身體。而池翠又企圖自欺欺人地以“幽靈的妄想”來解釋這一切。現在,她只感到無地自容,就連死亡也不能洗清她的身體。
  
  還有蘇醒——肯定是卓越然殺死了他。當他聽到蘇醒給池翠打來的電話以后,便決心要殺人滅口,因為他知道蘇醒一定發現了什麼祕密。在當天深夜,卓越然趁著池翠正在睡覺,帶著魔笛“小枝”,偷偷地離開了家里,來到了蘇醒住的老房子。接下來的事誰都能猜得出——他吹響了夜半笛聲,蘇醒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笛聲殺死。然后,卓越然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回來,把笛子藏在客廳的吊櫥里,再重新睡到池翠的身邊。
  
  她實在難以置信,身邊居然有這麼一個魔鬼。所有這一切的推理都是真的嗎?抑或只是她的幻想?甚至——只是一個雨夜的夢?她無法回答自己。
  
  但肖泉給她的信是真的,魔笛藏在她家的吊櫥里也是真的,卓越然與肖泉長得一模一樣也是真的,紫紫並非卓越然親生也是真的。
  
  池翠覺得自己真的要瘋了,她緊緊地摟住小彌,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忽然,她想起了警官葉蕭,於是她拿出手機,準備要給葉蕭打個電話,把這一切都告訴他。
  
  當她剛剛撥通葉蕭的電話,還沒來得及說話時,小彌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抬起眼看了看前方——瞬間,她的雙手都顫抖了起來,手機摔到了地上,發出輕脆的聲音。
  
  她看見了卓越然。
  
  雨點猛烈地敲打在窗玻璃上,發出重重的聲響。但在房間里,卻如同墳墓一般沉寂。
  
  卓越然像幽靈一樣默默地站在門口,嘴里一句話都不說。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雨衣,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手里拿著一支笛子——“小枝”。
  
  在小彌神祕的重瞳里,隱隱射出了顫栗的目光。池翠緊緊地摟著他,母子兩人的身體貼在一起,互相感受著彼此的恐懼。
  
  那雙酷似肖泉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她。
  
  窗外大雨如注……
  
  (全文完)









2007-9-1 07: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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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329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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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積分 152
  發文 61
  註冊 201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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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所以結局到底是什麼~"~?
既然肖泉沒死
為什麼臉會變的那麼恐怖??
又為什麼會出現在地底下
好多謎哦ˊˋ


2012-3-16 01: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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