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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金庸原著~~射雕英雄傳~~全集~~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頑皮豹
  區版主 
  男兒 + 彈淚 = 真情流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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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5-8-31
  來自 鐵漢 + 柔情 = 新好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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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誠、於志可、張
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辭出。來到宮外,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
餘名丐幫幫眾,都騎了馬候在宮外。

  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

  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好。」黃蓉向丘處
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領人在這裡相救。大汗怎麼說
?答應了你辭婚麼?」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為
甚麼?」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剛說到這裡,華箏公主從宮
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郭靖待要對她解釋,
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不到我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
點頭,轉頭尋黃蓉時,卻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
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
箏所說的話,他竟一句也沒有聽進耳裡。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神,嗔道:
「你怎麼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掛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頭再跟你說話。」

  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逕行奔回營房去找黃蓉。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
了一幅畫,出東門去了。」郭靖驚問:「甚麼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爺常
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顯是跟我決絕了。我甚麼都
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的催促,轉
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雜沓,屍骸縱橫,一到數十里外,放眼佰見一
片茫茫白雪,雪地裡卻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紅馬腳力之
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蓉兒。我和她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華箏
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得了。」

  又奔出十餘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

  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卻輕
,只陷了雪中數寸。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想到:「
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
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順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
印之旁,但數里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來繞去,竟
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
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

  又馳出十餘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
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陡然醒悟:
「蓉兒使出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感歐陽鋒,教他兜了一陣,又
回上老路。」

  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追不上黃謇,憂的是蹄
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她的線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
繞去,終突是要東歸,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位,逕向東
行。奔馳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
:「快來,黃姑娘陷進沙裡去啦。」

  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衝而前。

  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沈,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地,似乎白雪
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
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甚麼玄虛?」一
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那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衝奔去,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轉念一想,不
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裡?」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
不停步的奔馳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裡,就沒了蹤
跡。你瞧!」說著伸手向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

  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蓉束髮的金環。

  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馬頭,向東直奔,馳出里許,只見
雪地裡一物熠熠生光。

  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金鑲珠花。他更
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裡?」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
,沒見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裡舖著一件黑貂裘,正是當日在
張家口自己所贈的。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
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
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
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手來抓馬尾。郭靖沒料
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
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馬向前直奔
,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
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
提出左腳,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難以脫身
。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中踢出,一招「連環鴛鴦腿
」,憑著右腳這一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一騎,己在里許之外,
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
愈是鬆軟,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
,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身露體,狼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
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
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決不能就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
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當真疾逾奔馬。郭靖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
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兒!」但眼見天
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渺茫,他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
哭叫。小紅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飛,猶似凌
空御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
終於呼吸迫促,腿勁消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
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
「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
在,也要設法救他。」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己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
,也已返魂無術,這麼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
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
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回沼澤。它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
越奔越快。

  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
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
慢上升,已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
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
,又害死了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曾擊掌為誓
,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
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
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歎了口氣,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

  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

  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令間解下長衣,執住一
端,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
。小紅馬奮力前衝,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裡拖曳
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
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奔勝
駿發,天未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裡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跡,
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裡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裡左手牽著馬韁,右手挽了貂裘,
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微一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
掌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
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餘,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
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想將郭靖盡情折辱一番,然後殺死,那知他竟
無求生之想,當即了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倒乘了他殉
情的心願。」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己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解經文。
」當下提著郭靖手膀,躍上馬背,兩人並騎,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但見遍地都是屍骸,
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慘狀未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歐
陽鋒大叫數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

  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為我所擒,我也不來
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

  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了,在廚下煮熱。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隻熟羊腿給他,說道:
「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麼飽不飽的?」

  飛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歐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頃刻之間,兩人在
石屋之間打得桌翻蹬倒。

  拆了三十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腋下。

  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那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
止,你練幾招真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蹬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
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來,便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他要殺我,
就讓他殺好了……嗯,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遍思所學的諸般拳術
掌法,並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得有一門「飛絮勁」的巧勁,似可將
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當下將一雙羊腿吃得乾乾淨淨
,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術口訣,依法條習。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後,
基礎扎穩,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瞭然於胸,如「飛絮勁」這等功夫
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眼看歐陽鋒時,見他也坐著用功,當
下叫道:「看招!」

  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過去。

  歐陽鋒回掌相迎,鬥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腋下。突覺手
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

  歐陽鋒又驚又喜,索性加力前衝,避過了這一招斬勢,回身叫道:「好功夫
,這是經中的麼?叫甚麼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愛末琴兒。」歐陽鋒一
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怪文字,心想:「這傻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
硬逼無用。」掌勢一變,又和他鬥在一起。

  兩人纏鬥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當晚郭靖坦然而臥,
歐陽鋒卻是提心吊膽,既害怕半夜偷襲,又防他乘黑逃走。

  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餘,將村中的牛羊幾乎吃了一半。這一個多月之中
,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歐陽鋒武學深遂,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也悟
到了不少經中要旨,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證,卻又全然難以貫通。

  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麼一來,郭靖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
然突飛猛進。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
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郭靖初幾日滿腔憤恨,打到後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之念,決意和他拚鬥到
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明知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
毅愈增。這一日他在村中死屍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劍與歐陽鋒
的木杖過招。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舟中搏鬥,蛇杖沈入大海,後來另
鑄鋼杖,纏上怪蛇,被俘凍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
木棍,更無怪蛇助威,然而招術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郭靖的鐵劍震飛,若是
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人激鬥正酣,於此毫
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
能勝你,但你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新招,靜
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往那裡逃?」清清楚楚是老頑童
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也到西域來啦?」兩人
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
僅這石屋中點著燈火。歐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

  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跟著追進,自是周
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

  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過老頑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
屈指可數。若是黃藥師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當即籌思脫身之計。

  只聽得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樑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
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
石撐在門後,叫道:「喂,臭賊,你在那裡?」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摸索。郭
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高躍,哈哈大笑,猛往樑上那人抓
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裡東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
施襲擊。

  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觔斗翻下,蹲在北首。

  周伯通嘴裡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
然逼近。靜夜之中,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嘎然而滅,
果然有人,只是幹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
一個小賊,捉著馬上出去。」

  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中呼吸緩而長,輕而沈,稍加留心,極易分
辨。那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同小可,叫道
:「好賊子,原來在這裡伏下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
敵,我且不表露身份,俟機助他的為是。」

  周伯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不到,反要讓人捉了去
。」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立時奪門而出。

  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軍萬馬,殺奔
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了。」說著伸手去搬門
後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手舉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處擲去。這
塊大石份量著實不輕,歐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後,郭靖若是移石開門,他在睡夢
中必可醒覺。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
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
然蹲下,雙手齊推,運「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西而東,勢
道凌厲之極。郭靖與他連鬥數十日,於他一舉一動都已瞭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
,一聽得這股勁風,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
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步,雙掌外翻,要以當
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後,力道卻幾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
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
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
器撞擊聲、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刺子木莫軍隊敗
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佈陣未定,蒙古軍已隨後趕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
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跟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
裡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鬥。

  突然有人推門,衝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擋在
門後。

  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老頑童,你知我是誰
?」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不出說話,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

  歐陽鋒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物
,你在這裡?」身形微幌,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
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後猛擊。周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掌回擋身後來掌,心
想自在桃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後,迄今未有機緣分斗兩位高手,雖然今日情勢
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接,突然郭靖從東撲至,右手架開了
周伯通的拳頭,左手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
卻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可走,於是橫臥樓頂,
將屋面的瓦片一片片蓋在身上,遮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
鋒的青蛇也沒游上屋頂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走得不知去
向。

  他百無聊賴,四下閒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來,卻是黃
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
了鐵掌幫幫主裘千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後,劉貴妃就
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給他不可。信中還
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這句話,確是對黃蓉說過的。裘千仞那
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殺了他也是應該。至於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
,更是一生耿耿於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她出力,而
她能不來跟自己囉嗦,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找到鐵掌峰上。

  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術,登時不敵,
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那知周伯通竟然窮
追不捨。裘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要知「劉貴妃」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的。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
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容易。裘千仞千方百計難以擺脫,萬般無奈之餘,心想
:「我若逃到絕西苦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捨?」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
到那裡才走回頭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蹤極易,裘千仞更是無所遁形。好在周
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覺,坐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
犯,自己也就跟著照做。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終陰魂不散,
糾纏不休。

  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鬥智鬥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幾次已制住了他,竟已
不捨得下手殺卻。這一日也真湊巧,兩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甚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外廝殺激鬥之聲淹沒,
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

  歐陽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自是一路。周、裘
、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斗了這數十日後,劇苦磨練,□□然已可與
三人並駕齊驅。

  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見物,耳不聞聽
,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啞又瞎。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仞。那時咱兩人合力,
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
手掌一碰。

  郭靖在桃花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掌即縱上前去,
待要拉他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縮,右手陡然出拳,一下擊在
郭靖肩頭,這不拳並沒使上內勁,但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周伯
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
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掌下揮臂格開。

  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出對方。他兩人倒無仇
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拚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
大妙,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鬆。鬥了片刻,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去,一愕之
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兩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
人所難測,有此良機,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驚又喜,連問:「兄
弟,你從那裡學來的功夫?」但門外廝殺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
好,你不肯說,卻賣甚麼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同時攻到,當即足
下一點,躍到了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鬥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梁暫息,心想正好合力
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右,分進合擊。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
拳法始終無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
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鬥得片刻,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
。均知以郭靖功力,單是歐裘一人都能勝他,那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
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兄弟受傷,當下惝惝從牆壁
溜下,雙手亂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
猛攻,突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入屋角,
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適才這一推定是擋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條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
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

  四人這一場混戰,就數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好玩
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
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
從來沒玩過罷?」

  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
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
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那裡還來得及?

  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招越來越沈,只得邊架
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腳身,驚怒交集之
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盡纏住我幹甚麼?」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郭靖又退幾步,忽在
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

  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
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
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

  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
。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甚麼好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
。周伯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
足回踢,跛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仞不待他著
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
鬥起來。只是此時人影己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適才胡斗時的
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裡只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但聽金鐵鏗鏘接擊,不時夾著
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裡
躺下休息。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
情景更是□□危懼,雖然記掛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是脫身
逃走,躺了一陣,便即沈沈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
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紅馬在舔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
一馬劫後重逢,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
昨晚大軍激戰,它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骸枕藉,偶而有幾個受
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他久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
禁感慨良多。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
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欠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

  此時花刺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花刺子模國王摩訶末
素來傲慢泰虐,眾叛親離之餘,帶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
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別直追到今
日莫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
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
,俄羅斯大片莫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
於裡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急,擔心他孤身落單,
死於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喜。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
,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
活的不計其數。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歷時甚久,回到斡難河畔
後大宴祝捷,休養士卒。丘處機與魯有腳等丐幫幫眾分別辭別南歸。又過數月,
眼見金風肅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與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計議伐金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攜了雙雕,在蒙古草
原上信步漫遊,癡癡呆呆,每當接連數日不說一句話。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
似沒有聽見。眾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於
籌劃伐金,自也無暇理會。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計議南征,諸將各獻策略,郭靖
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沈思了半天,次日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
金。其時他長子術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統轄新征服的諸國,是以伐金的中路軍
由三子窩闊台統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

  成吉思汗宣召軍統帥進長,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道:「
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敵方策雖各有見地
,但正面強攻,不免曠日持久。現下我蒙古和大宋聯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
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搗金國都城大梁。」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
處,同時跳了起來,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
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

  郭靖沈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搗大梁,怎地郭靖卻又說不攻,心下疑感,一
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是臉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
:「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窩闊台與拖
雷聽得更加糊塗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
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
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師迫近,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精兵回師相救。
中華的兵法上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
。勁者先,疲者後,甚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趨,士卒尚且只能趕到十分之一。
從潼關到大梁,千里走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雖至
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必可大破金兵。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
下。若是強攻大梁,急切難拔,反易腹背受敵。」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
說得好,說得好!」取出一幅圖來,攤在案上,三人看後,無不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
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取殲城下,竟與郭靖
所說的全無二致。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驚又佩。

  郭靖心下欽服,尋思:「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大汗
不識字不讀書,卻是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裡有三個錦囊,各人收執一個,待
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

  說著從懷裡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密封,
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開。啟囊之前,
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兵卻又如此機敏?」

  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

  成吉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稱
他為「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
,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歎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
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惚,未與母親相見,明日誓師南征,以報
大未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
側已搬走,只剩下殆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遷
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了數倍,揭帳進內,
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帳內金碧輝煌,花團錦簇,盡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
貴寶物。華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閒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她見郭靖進來,微笑
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那裡來的?」李萍道:「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
,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
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遠行,今日跟她必
有許多話說,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說一會話兒。」郭靖
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歎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
眷顧,我卻是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咱倆就在
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只
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是終生不娶的了。」

  李萍歎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為擔心。」郭靖道
:「大汗怎樣?」

  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兩優遇無比,金銀珠寶,賞賜無數。雖說是
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
」郭靖道:「媽,你瞧是甚麼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只是
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做甚麼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
。」李萍道:「成親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
,你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我無意富貴,大
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
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說。」郭靖喜道:「媽,你怎麼不早說?咱們
共歸故鄉,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抓帳出來,不見華箏,想是她等
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
:「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這兒幹甚麼?」李萍默然。郭靖道:「大
汗說,待破金之後,讓我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採得多?我說母親
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搖頭不准。」

  李萍沈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麼?」郭靖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
、傳交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
。只恨我是個蠢笨的鄉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裡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之事,臉上神色頗為異
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
:「拆開來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
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你媽媽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又何須
弄損火漆,只消挑破錦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
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
相覷,不由得都是身上涼了半截。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郭靖三軍破金之後,
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
。密令中又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懷有異心,
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
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

  李萍道:「為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
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洩露了形跡。」

  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外,又挑選八匹駿馬。

  若是大汗點兵追趕,便可和母親輪換乘坐,以節馬力,易於脫逃。

  他於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連同那柄虎頭金刀都留在帳中,除下元帥服色
,換上了尋常皮裘。他自幼生長大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不禁難過,對
著居住日久的舊帳篷怔怔的出了會神,眼見天色已黑,又回母親帳來。

  掀開帳門,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地下橫著兩個包裹,母親卻已不在。郭靖叫
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光
火耀眼,大將赤老溫站在帳門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駙馬!」他身後軍士無數
,均是手執長矛。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若憑武功強衝,料那赤老溫攔阻不
住,但尋思:「母親既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當下跟著赤老溫走向
金帳。只見帳外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手執長矛大戟,隊伍遠遠伸展出
去。赤老溫道:「大汗有令將你綁縛。這可要待罪了,駙馬爺莫怪。」郭靖點點
頭,反手就縛,走進帳中。

  帳中燃著數十枝牛油巨燭,照耀有如白畫。成吉思汗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
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將你養大,又將愛女許你為。小賊,你膽敢叛
我?」

  郭靖見那雙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有死無生,昂然道:
「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攻打自己邦國?」成吉思汗聽他出言挺撞,更
是惱怒,喝道:「推出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斧手舉刀守
在身旁,無法反抗,大叫:「你與大宋聯盟攻金,中途背棄盟約,言而無信,算
甚麼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飛腳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
盟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宋,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
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
套著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息,趕來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
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犯死罪,不可處斬。」成吉思汗想起郭
靖之功,叫道:「帶回來。」刀斧手將郭靖帶回。

  成吉思汗沈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你曾跟我說過岳飛之事
,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死。你為我平了趙宋,我今日當著眾人之前,
答應封你為宋王,讓你統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但若要我
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箭,亦不能奉命。」成吉思汗道:「帶他母親來。」兩名
親兵押著李萍從帳後出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道:「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刀攔住。郭靖心想:「
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洩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皆享尊榮,否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
,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做不孝之人。」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只嚇得
心膽側裂,垂頭沈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般無異。趙宋貪官勾結
金人,害死你的父親,逼得你母親無家可歸。若非父王收留,你豈有今日?你我
兄弟情深義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轉意,遵奉大汗令旨。」

  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口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為
蒙古征服後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實是左右為難。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
望著他,等他說話。金帳中數百人默無聲息,目光全都集於郭靖身上。郭靖道:
「我……」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勸勸他如何?」成吉思
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他。」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的
角落,兩人一齊坐下。

  李萍將兒子摟在懷裡,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
了你這孩子。一天大雪,丘處機丘道長與你爹結識,贈了兩把匕首,一把給你爹
,一把給你楊叔父。」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匕首,把柄上寫「郭靖
」兩字,說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可知是甚
麼意思?」郭靖道:「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李萍道:「是啊。
楊家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
傑,身後子孫卻玷污了他的英名。」歎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
北國苦寒之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好叫你父
在黃泉之下痛心疾首麼?」郭靖叫了聲:「媽!」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思汗與拖雷、諸將都不知他語中之意,但見郭靖流淚
,只道李萍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動,均各暗喜。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
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這人世走一遭
。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他凝目向郭靖望了
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罷!」說著舉起匕首
割斷他手上繩索,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必首鋒銳異常,早已直沒至柄。成吉思汗吃
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
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飛跌出去。他左肘後挺
,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響,肋骨斷折。諸將大呼,猱身齊上。郭靖急
撲後帳,左手扯住帳幕用力拉扯,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

  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直奔而出。

  但聽得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媽!」不聽母親答
應,探她鼻息,早己斷氣。他抱著母親屍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裡人喊
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來。他慌不擇路的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北都是蒙古
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是騎在小紅
馬背上,憑著寶馬腳力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的屍身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懸崖之下,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
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當可暫且避得一避,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
,忽聽前面喊聲大振,一彪軍馬沖,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紅臉白鬚,
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
而直衝入陣。蒙古兵齊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千夫長右腿,同時右足一點,人已縱起。□翻身騎
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隨手將那千夫長摔在馬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
母、摔敵、搶矛,四件事一氣呵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挾,搖動長矛,從
陣後直衝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後追來。

  敵陣雖已衝出,但縱馬向向,卻與懸崖所在恰恰相反,越奔相距越遠。該當
縱馬南逃,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議未定,大將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
思汗暴跳如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大隊人馬一層層的圍上,更有數千
軍馬遠遠向南奔馳,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斑斑血跡。若不是大汗下令
必須活捉,蒙古兵將不敢放箭,廝殺時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
麼突出重圍?他手上只覺母親身子已然冰涼,強行忍淚,縱馬南行。後面追兵漸
遠,但天色也已明亮。身處蒙古腹地,離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擺脫追兵
,逃歸故鄉?行不多時,前面塵土飛揚,一隊軍馬衝來,郭靖忙勒馬向東。但那
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無力站起。是時情勢危急
已極,他仍是不肯捨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眼見軍
馬奔近,煙霧中颼颼聲響,一箭飛來,正中長矛。這一箭勁道極猛,郭靖只覺手
中長矛一震,矛頭竟被射斷。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
,卻見那箭的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見一名將軍勒住部屬,
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將軍哲別。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
去麼?」哲別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脫重圍,與其為別人所擒,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
父。」便道:「好,讓我先葬了母親。」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土岡,抱著母親
走上岡去,用斷矛掘了個坑,把母親屍身放入,眼見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
,跪下拜了幾拜,奉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
於此,傷痛過甚,卻哭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鐵弓、長槍,盡數交
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韁塞在他手裡,說道:「你去罷,咱們只怕再也
不能相見了。」郭靖愕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捨命救我,難道
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會捨命救你?」郭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
為禍不小。」哲別道:「想我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
,不至砍頭。你快快去罷。」郭靖猶自遲疑。哲別道:「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
這番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你且過去問問,他們豈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將軍南歸。
」郭靖舉目望去,果然盡是曾隨他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舊部將士,心下感動,
說道:「我得罪大汗,當受嚴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罰。」

  眾軍道:「將軍待我等恩義如山,不敢有負。」郭靖歎了口氣,舉手向眾軍
道別,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霧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來。哲別、郭靖與眾軍
盡皆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責,放走郭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
反叛了。」叫道:「郭靖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馬爺。」

  眾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

  煙霧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小紅馬。他策馬馳近,
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傷麼?」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
去見大汗。」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了這小紅馬快去罷。」又將一個
包袱放在鞍上,道:「這裡是黃金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

  豪傑之士,當此時此情,也不須多言。郭靖翻身上了小紅馬馬背,說道:「
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忽以我為念。」拖雷長歎一聲,說道:「華
箏妹子是永遠不肯另嫁別人的。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人護送。」

  郭靖忙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
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兩人相顧無語。隔半晌,拖雷道:「走罷,我送你
一程。」

  兩並騎南馳,直行出了三十餘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你請回罷!」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餘里,兩人下馬互拜,灑淚而
別。

  拖雷眼望著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黑點,終於消失,悵望
南天,悄立良久,這才鬱鬱而回。



2006-4-7 11:1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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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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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
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
暫歇,見壁上提著幾行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
。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
生民塗炭,猶甚於此詩所云矣。」郭靖瞧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
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走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世上最親厚
之人,一個個的棄世而逝。歐陽鋒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
「報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
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對了。諸般事端,在
心頭紛至汨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
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
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著實不少。」完顏洪烈、
摩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
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他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甚麼對
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
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
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
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
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
甚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
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
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
想著,越想越是糊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盡是思索
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
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
他們,心中又那裡快樂了?江南俠七位恩師與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
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
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悶酒,剛
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
亡,今日跟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一跤俯跌下去,
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疚,忙伸手扶起
,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又有
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
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
,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裡,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
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
這裡幹甚麼?」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鬚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
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
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吹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
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

  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
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那
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
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
歎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
。」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麼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
破人亡。」

  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
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
槐樹下坐了,道:「你說罷!」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歎道:
「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
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
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
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水能載舟,
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
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
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郭靖沈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
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細想
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已又有甚
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
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
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
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
,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
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人,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痊癒了麼?他
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
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
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
,靖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要到那裡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
到那裡算那裡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癒,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
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
山,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

  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的武功,倒有一個
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
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托,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
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
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
呼就怎麼稱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裡?」丘處機道:「華山之會
,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兩行到前面市
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
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
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
旁生著十二株大龍籐,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了這古籐枝
干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
可從這十二株大龍籐的姿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

  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鑽研
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籐,相傳是希夷先生陳
搏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搏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丘處機
:「陳搏老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
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
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
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搏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的閉門睡覺了。」

  丘處機長歎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
,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
,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坪,山道愈
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擾鐵索而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

  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避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
叫作回心石,再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
。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
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

  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刺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
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
見,已不是以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帥們以
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
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
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佔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只見沙通天、彭連虎、靈
智上人、候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
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盡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

  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深谷不
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候通海
刺去,眼前四敵中以候通海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

  候通海見劍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官筆與
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候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
從候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
在王鐵槍廟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痊癒,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
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劍光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幌
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
,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
見雙方鬥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轉過頭不看,攀籐附葛,竟從別處下山。

  他信步而行,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從
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糊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全是我的不是?
但如上前相助,將鼓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於不
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後探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
,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
子翁卻大吃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藏身樹後
。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
中邪著魔一般,心想:「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
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後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裡
幹甚麼?」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
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大大惡事,
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麼想?我真盼望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我也正在盡力要忘
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
」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天柱
」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
子翁獰笑道:「我吸乾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
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這小心吸去了寶血,以
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
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札,可是
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便不出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滿佈紅絲,
臉色狠惡之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那裡還有性命?

  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易筋鍛骨篇」中皂功
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
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
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聲山谷鳴響
,四下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直過了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項中創口,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
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
」探頭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項中創傷,忽聽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
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
上的倒立而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
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
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計,當下退後兩步,
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地,雙臂緊貼身子
兩側,筆直倒立,竟似殭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干甚
麼?」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
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
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出去,只見歐陽鋒
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平
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
生風。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練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可古怪得緊。」

  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功最易受外邪所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
毫抗禦之力,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僻靜所在
,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眼
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
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
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
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樑子翁,心下正大
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動,僵直倒立片刻,然
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
向何處,這倒立而轉又是甚麼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
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英,星爾吉近,
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
經總綱中的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
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
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
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

  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
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倒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
?」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幌,幾欲暈
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下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什,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
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
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
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
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說著
雙手一挺,一個觔斗,身子已然站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
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只聽得黃蓉驚呼的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
之時,郭靖那裡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裡!」左掌護身
,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左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
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采,待要接著搶
攻,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為勢所逼,
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
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
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
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

  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你……你沒有死,我……我……」

  黃蓉道:「我不認識你!」逕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
,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你是
我甚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答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
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啐了一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

  黃蓉道:「說罷!」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你……
」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經聽到啦!」衣袖往裡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他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
甚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快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忽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盪之極,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
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萬念側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
和父親相聚,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中照料,更是淒苦,病床上想到郭
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
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程,盡是恨
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
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郭靖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幹麼?」郭靖道:「大
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
「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
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麼欺侮的麼?」說到這裡不
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激,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辭,卻不知如
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裡,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淒然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著
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
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麼華箏妹、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
拋在腦後。險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這正是華山
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
只怕說幹就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便勁,登足從他肩頭躍
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
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
幌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一股蠻勁,真要湧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
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進來些。」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
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
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
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
個人疼我!」說著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
一洩。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惱恨自己。一陣風來,
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喝道:
「誰這麼大膽,竟敢欺悔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鬚長髮,從崖邊轉了上來,
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著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黃蓉心中正沒好氣,喝道:「
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
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童替你出氣
。」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拍拍兩下,重重
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
感到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麼?若是不夠,我給
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
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麼事?誰
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

  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著呼叫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
待何時?當即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甫畢,
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後。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敢前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
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
終於他俟機衝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
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
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一眼瞥見沙石裡盤著幾條毒蛇。他知道這類蛇劇毒
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
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那知周
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來,局面立時逆轉,裘
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
。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忌憚,不敢
過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腳身。裘千仞
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

  第二日周伯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歎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
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
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若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
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

  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
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

  黃蓉伸衣袖給他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我
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卻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
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候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
態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本雕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
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他雖將
這四人制住,但一時卻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
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甚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
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
好姊姊!」

  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唬一笑,指著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
」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
:「你曾用這針刺你師侄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穴道被點,動彈不得,
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幾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裡,你叫他們幹甚麼,瞧他們敢不敢違抗?」周伯通
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污垢,將解藥倒在裡面,搓成一顆顆小丸,
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他們路上若
是乘乘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
慈悲!」丘處機躬身答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
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乞們到重陽宮去,給我
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
哼,我全真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將你這四個臭賊
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成甚麼怪?」彭連虎等那敢多說,
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
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白光閃動,顯是兵刃為日光所映,叫道:「
咦,那是甚麼?」靖蓉二人抬起頭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
千仞之事,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
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囊中帶著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
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
夫要顛倒來練,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週身經脈逆行。這廝本領也
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陽□四脈練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
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說著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
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了?」郭靖道
:「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
盡數忘卻。」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
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麼也不會,倒是沒牽沒掛,無憂無慮。」她那想到
一個人年紀大了,總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干。

  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
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活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
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將他推開。郭靖一呆
,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
?」郭靖道:「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
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扳起了
臉。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就淨是說錯話,又惹你生氣。」不由得滿臉惶
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郭靖不解,搔頭呆望
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
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我怎麼會拋
了你?我怎麼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
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蓉見他臉色大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
岔開話題道:「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歡得緊呢
。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
,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
師來不來?」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虎名兒。」

  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爹爹、洪恩師、周九哥、裘千仞、歐陽鋒五
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著蹙
然有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使九陰真經上的功
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郭靖正也有朦朧之意
,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
,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
域時裘千仞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蓉,在她耳
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
:「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
當我是三歲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

  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裡,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小子,鬼丫頭,再不
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
有本事就罵。」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腳都軟了,
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
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
他們了,當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只覺頸中一下冰涼,一
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
不附體,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只是狂奔
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
在地。靖蓉兩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
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
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覺一人扶起了他,
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
冷之物又在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
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
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項後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原來他在華山山
溪中見到一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樹,無巧不
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其實不會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
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
得暈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眼前之中曾經見過,卻
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
微一定神,只驚得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
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瑛姑陡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
他曾見她發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強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聽
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心中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
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
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你盡纏著我幹麼?」

  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道:「甚麼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
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
。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當下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
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當斜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
絕招之一,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用泥鰍功化
開,那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
山谷去同歸於盡,忽然間一股拳風從耳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這一掌未
及打實,急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
」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他,說道:「瑛姑,你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
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
」周伯通一楞,道:「甚麼,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子的,就是
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卻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
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
都站在自己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實是生
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們幹得出來
。」

  周伯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
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
「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誠之人就講奸詐。現下是擺明了幾個打他一
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道:「你們憑甚麼殺
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
:「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
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
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歎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
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
曾殺過人,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想
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

  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
指難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

  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
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往棒端,那知這棒連戳
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
無可擋,閃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郭
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洪七公道:「
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
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
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
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
第二百三十二人!」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
國,死而後已。你師父又何嘗不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
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你上得華山
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
敵,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麼?」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癡如呆,數十年
來往事,一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師父
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那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
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雜
日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聚群集,竟把大好的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
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
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
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歎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轉過身來,湧身便往
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
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
,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左臂伸出
,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
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瑛姑
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厲聲道:「你干甚
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這麼迎面一喝,叫聲:「啊喲!」

  轉身急向山下奔去。瑛姑道:「你到那裡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叫:「
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
又叫:「啊喲,不好啦。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瑛姑尋了他二十
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趕
。周伯通聽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
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那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先後轉過了山崖,均感好笑,回過頭
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
起身來,道:「走罷!」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
,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
大師安好。」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
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麼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納乃方外閒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
老納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
當世豪傑捨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著又合十行禮,攜著裘千仞的手,
逕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吟道:「隰有萇楚,猗
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
大笑,一揖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麼梵語麼?」黃蓉笑道:「不
,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
瞧著他,心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兩句詩經,
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
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他這個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
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啊喲!」郭靖忙問:
「怎麼?」黃蓉微笑道:「我引這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
』,說是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為牲畜。但
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想著適才洪七公斥罵裘
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
:「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只要不
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這裘
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就先沮了。只要我將一身武
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
機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
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交兵征戰大是憎惡,方
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覆,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
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癒,又半年而神
功盡復。黃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
,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於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
,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與東
邪西毒過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
,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你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
功,我爹爹怎麼還是你的對手?待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
回桃花島是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沈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說
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
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爹爹手裡,我燒一百樣
菜餚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輸了卻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
一聲,道:「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
自己爹爹得勝。」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
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
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



2006-4-7 11:2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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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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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四十回 華山論劍



四十回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
呢,還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

  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裡握著蛇杖,
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蹬,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敝的所在?」

  洪七公尚教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裡去比。」洪七
公一怔,問道:「甚麼?」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
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
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
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
動手,不必講甚麼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
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

  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
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
,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
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下蛇杖抖處
,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
制,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
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
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
?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
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
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
。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
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
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
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

  郭靖眼裡瞧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
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
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不禁心中碰碰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
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
鋒的手裡。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
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
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
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裡。我從前不
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糊塗事出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
,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那知你
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當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
第一的名號?」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
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
洪七公鬥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
些被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
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
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
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
內力運轉微有不順,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那知黃
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係,卻都栽在他的
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
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
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下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
苦苦哀,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
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
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
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
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句。不料黃
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
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
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
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
學淵深,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
,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

  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他那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捲起
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
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歎,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
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
甚麼?」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
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汨來
,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
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
,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裡跑?」

  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觔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
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

  洪七公歎道:「蓉兒,師父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只不過咱師徒聯
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

  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
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女兒。」

  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

  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
,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藥師。

  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
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
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
了沒有?」

  黃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
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
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裡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
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醜
,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
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

  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父的說話,堂堂桃花島島主,那能像小丫
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
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
」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
去睬他。黃蓉見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
可立時比試,爹爹又不佔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甚麼法兒?」

  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是今日
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
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
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麼好主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
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九十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
勝了。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
!」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
是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
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
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
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
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
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
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咱倆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
靖兒,還有甚麼顏目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
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
讓老叫化了。」一時沈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麼?」郭靖一個踉蹌,沖
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當翻起
,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佔那天
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
揮掌劈到。

  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幌,險些摔倒,心道:「我真是笨,竟想甚麼讓不
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的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
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
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
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裡。」高手比試,
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那知郭靖全力奮擊,竟然被壓
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

  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法,始終難以反先,待
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
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
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儘管他功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
,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
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百招之內敗了靖兒,我
這張臉往那裡擱?」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
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功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
得快了。郭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
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
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
。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
,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藉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滾溜溜的向右
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
招,我非摔倒不可。」

  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
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

  雙手一拱,轉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
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裡插著一根鐵簫,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
:「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

  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麼比頭?上罷!」左手五指如勾,
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簫還給了他,右手卻
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
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那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
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
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
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
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
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
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
後,我再使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
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洪
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
易筋鍛骨篇」後內功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
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
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功
。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裡,傻小子可以智取,
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
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
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
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

  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準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
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幌得
幾幌,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
,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
說道:「弟子輸了。」

  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
!」說著又是發掌劈去。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

  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
」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云:「天下莫
柔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
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古語有云:「柔能克剛」
,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
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掠,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
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
悔」,排山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
了重傷,大叫:「小心啦!」

  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
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平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
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

  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
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
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
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
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三個觔斗翻將
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
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
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
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
足在自己腎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

  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據地
,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
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那知歐陽鋒忽地翻身一
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那陽鋒
驟然間飛起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

  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簫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
:「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
他神智錯亂,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
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
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
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怪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
難解。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
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
了侄兒歐陽克,聽他叫聲淒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推開。歐
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
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
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
未覺,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手握拳,自
下揮擊上來。黃藥師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谷。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
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甚是猛烈。

  黃藥師插簫於腰,空手而搏。

  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
,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
迎敵,倒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藥師眼見
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
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
是厲害,口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
畢竟糊塗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
快極,那知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黃藥師大驚,
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
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鬆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
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

  郭靖忙發掌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
」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
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覯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
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
不敵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
能還得一招。

  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
:「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
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
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
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
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往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
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
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

  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液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
夾在拳招之中使出,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

  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
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
!」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裡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殺著
。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
側臉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陡然張口急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
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
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地張口,一
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貪
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
下。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
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
,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那裡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


  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
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過
?立即一招「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
公已是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
身子,仰天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
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

  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觔斗,
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
。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
宗師身份,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
:「歐陽鋒,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
」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
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點
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

  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
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裡
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
父、郭靖二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
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亂
幌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說道:「
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
。」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
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糊塗,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
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
不知道,怎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
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
前是甚麼?死後又是甚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

  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鬥三大高
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裡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
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那裡?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那
裡?」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
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這……這……他……他……」黃蓉道:「他
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歐陽鋒大急,左掌
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
,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那裡逃?」向
左搶上數步。

  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
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
。佰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鬥,轉
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
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
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斗之不勝,只嚇得心膽欲
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
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歎息。

  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
鬼叫,四人身邊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歎道:「此人
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
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
。」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山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

  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
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
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
,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黃蓉抿嘴笑道:
「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餚,精心烹飪,讓
洪七公吃了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
公住一房。

  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
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

  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歎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
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
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黃兒的婚事如何
?」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
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拖灑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浙南路境內,見見桃
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雕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敵蒙古時走得倉皇
,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
一個皮革捲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我
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
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
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岳父,您說該當如何?」

  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
,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此聽話,你就助他守城
,否則一掌斃了,逕自率領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島候你好
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
:「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
大喜,笑道:「這個自然。」

  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
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
兩浙南路與江西南路交界之處。

  郭靖懷裡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
,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
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我,那是甚麼意思?」

  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
,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影,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
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
小怪的,知道了甚麼?」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
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
何洩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
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
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那知卻生出這等
大禍來。」說著連連歎息。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靖道:「我與她
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黃蓉嫣
然一笑,心下甚喜。

  這一日兩人來到江西南路上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甚是荒涼,眼見
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
息間隱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只見雙雕盤旋
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
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雕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
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
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髮,登時醒悟:「當
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塊叫化所射。後來雙雕在青龍漢旁與人惡
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
。」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撲而下,向他頭
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衝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

  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
長老性命要緊,那裡顧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雕
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忽聽身後長草叢中
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
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
卻是穆念慈。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
光□□的凝望者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
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
……黃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沒受傷嗎?」

  穆念慈掙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
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
,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只盼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
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

  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搏獵採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
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檢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
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
腳等相頡頏,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己,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
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
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喜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
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
之毒,心道:「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

  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歎息。穆念慈垂淚道:
「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
蘭,只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
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

  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
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
槍廟,瞧瞧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
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未北邊重鎮,
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逕與黃蓉去謁見
安撫使呂文德。

  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
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
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
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
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逕入安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
德正擁了姬妾,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
去,郭靖長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有刺客!
」推開姬妾,就往桌底鑽去。郭靖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
小人並無相害之意。」

  將他推回原座。

  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
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
:「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
聲。

  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歎息,
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佈置守禦工具。

  呂文德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甚麼?」呂文德道:「有…
…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

  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
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
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


  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
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

  靖蓉二人歎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
!」

  亂成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
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
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
這可怎生是好?」

  黃蓉沈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
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盡。那是甚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
咱們能學麼?」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怔道:「甚
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
,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
沒防備,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
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
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
」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
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
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
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
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盜了大包金珠
和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
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
。黃蓉勒住馬頭,臉上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
怎抵擋得住?」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
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
不定,當即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

  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
:「你再想個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說
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
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甚麼法子?」郭靖歎道:「咱
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
膽小昏庸、虐民誤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
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
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
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御悔。縱然捐軀沙場,也不
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
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
面臨生敵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
,遠遠傳來,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
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那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文德加派士卒,
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
不開城門。

  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
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
登,見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
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城若是給
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
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頭躍下,右
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見難民在城下哀哭,均心懷不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
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

  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蓉道:「等一等!」

  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
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妙,
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皂庸無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
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諠譁
,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那裡分辨得出真
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敵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
之際忽聽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裡齊聲歡呼。

  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
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
命三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
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
,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發令:「四門大開
!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膽敢現身者,立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
也早躲得影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卻的
,不是鑽在桌底大□「救苦救難高皇經」,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
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
知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八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
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
,攻城克敵,戰無不勝,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
,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
,料得他必有妙策,那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
小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
,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鑒鏘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
拖雷。

  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郭靖縱馬上前,叫
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麼?」

  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不約
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
「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見諒。」

  郭靖敵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這鐵
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
的性命罷!」拖雷心裡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
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
山後軍士吶喊,旌旗招動。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
,心道:「不好,我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
甚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那裡在那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
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卻了,當即傳下將令,後
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
功。」郭靖笑容登□,憂形於色,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
,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沈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
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
:「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
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
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

  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
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
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
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
血洗之慘,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腦中,伸掌在
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
蓉歎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
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
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
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
後,從營帳縫中向裡偷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
,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揚防,
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難過。

  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
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
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麼?」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
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
,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覆誦無誤,這才出
發。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
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

  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大
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

  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
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
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向帳篷裂縫中躍
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沈吟不答。

  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麼駙馬駙牛
,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雕,隨軍北上。

  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
月,已來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
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
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

  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
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們。」郭靖站
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在世之中已然無多,不禁仇恨
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歎了一口長
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歎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義起事,那知到頭來我
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裡。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
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麼差別?」拍拍二人的肩
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
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
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

  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
。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
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
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
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
,雙手托起玉盤。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
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就一顆已是稀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
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采柔和晶瑩,相輝
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
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
禮物,欣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
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
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歎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裡接過玉
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
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
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
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猛聽得頭頂雕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
在半空中盤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

  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
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
致斃命,豈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
,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雄雕打去。

  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
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
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
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
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
」郭靖沈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
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
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
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
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
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佔得多少土地?」

  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
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

  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
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
做過甚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
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
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得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
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歎道:「我左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
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

  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
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裡喃喃念著:「英雄,英雄……
」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
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
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射雕英雄傳~~全集完~~



2006-4-7 11:2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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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w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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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不盡...............好看

2006-11-15 11:5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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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龍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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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小弟是《射雕英雄傳》的超級愛好者呢!

PS遊戲上的《射雕英雄傳》玩過了;原著漫畫也看過了,現在豹大又提供文章版的,感動捏!!ˊvˋ


2007-7-12 03: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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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eterW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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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很精采的小說,
謝謝您的分享!


2012-6-14 08:3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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