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際論壇 - 散文 / 小品 / 文藝 - 金庸原著~~射雕英雄傳~~全集~~
»
遊客:
註冊
|
登錄
|
會員
|
幫助
網際論壇
»
散文 / 小品 / 文藝
» 金庸原著~~射雕英雄傳~~全集~~
免費線上小說
動漫分類 :
最新上架
|
熱門連載
|
全本小說
|
最新上架
|
玄幻奇幻
|
都市言情
|
武俠仙俠
|
軍事歷史
|
網游競技
|
科幻靈異
...
更多小說
<<
[1]
[2]
[3]
>>
作者:
標題: 金庸原著~~射雕英雄傳~~全集~~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頑皮豹
區版主
男兒 + 彈淚 = 真情流露 !
積分 69922
發文 4626
註冊 2005-8-31
來自 鐵漢 + 柔情 = 新好男人 !
狀態 離線
#41
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誠、於志可、張
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辭出。來到宮外,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
餘名丐幫幫眾,都騎了馬候在宮外。
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
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好。」黃蓉向丘處
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領人在這裡相救。大汗怎麼說
?答應了你辭婚麼?」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為
甚麼?」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剛說到這裡,華箏公主從宮
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郭靖待要對她解釋,
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不到我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
點頭,轉頭尋黃蓉時,卻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
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
箏所說的話,他竟一句也沒有聽進耳裡。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神,嗔道:
「你怎麼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掛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頭再跟你說話。」
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逕行奔回營房去找黃蓉。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
了一幅畫,出東門去了。」郭靖驚問:「甚麼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爺常
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顯是跟我決絕了。我甚麼都
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的催促,轉
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雜沓,屍骸縱橫,一到數十里外,放眼佰見一
片茫茫白雪,雪地裡卻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紅馬腳力之
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蓉兒。我和她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華箏
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得了。」
又奔出十餘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
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卻輕
,只陷了雪中數寸。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想到:「
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
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順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
印之旁,但數里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來繞去,竟
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
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
又馳出十餘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
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陡然醒悟:
「蓉兒使出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感歐陽鋒,教他兜了一陣,又
回上老路。」
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追不上黃謇,憂的是蹄
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她的線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
繞去,終突是要東歸,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位,逕向東
行。奔馳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
:「快來,黃姑娘陷進沙裡去啦。」
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衝而前。
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沈,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地,似乎白雪
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
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甚麼玄虛?」一
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那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衝奔去,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轉念一想,不
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裡?」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
不停步的奔馳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裡,就沒了蹤
跡。你瞧!」說著伸手向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
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蓉束髮的金環。
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馬頭,向東直奔,馳出里許,只見
雪地裡一物熠熠生光。
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金鑲珠花。他更
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裡?」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
,沒見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裡舖著一件黑貂裘,正是當日在
張家口自己所贈的。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
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一聲。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
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
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手來抓馬尾。郭靖沒料
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
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馬向前直奔
,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
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
提出左腳,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難以脫身
。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中踢出,一招「連環鴛鴦腿
」,憑著右腳這一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一騎,己在里許之外,
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
愈是鬆軟,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
,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身露體,狼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
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
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決不能就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
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當真疾逾奔馬。郭靖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
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兒!」但眼見天
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渺茫,他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
哭叫。小紅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飛,猶似凌
空御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
終於呼吸迫促,腿勁消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
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
「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
在,也要設法救他。」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己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
,也已返魂無術,這麼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
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
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回沼澤。它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
越奔越快。
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
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
慢上升,已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
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
,又害死了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曾擊掌為誓
,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
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
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歎了口氣,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
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
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令間解下長衣,執住一
端,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
。小紅馬奮力前衝,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裡拖曳
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
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奔勝
駿發,天未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裡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跡,
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裡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裡左手牽著馬韁,右手挽了貂裘,
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微一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
掌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
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餘,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
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想將郭靖盡情折辱一番,然後殺死,那知他竟
無求生之想,當即了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倒乘了他殉
情的心願。」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己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解經文。
」當下提著郭靖手膀,躍上馬背,兩人並騎,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但見遍地都是屍骸,
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慘狀未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歐
陽鋒大叫數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
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為我所擒,我也不來
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
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了,在廚下煮熱。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隻熟羊腿給他,說道:
「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麼飽不飽的?」
飛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歐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頃刻之間,兩人在
石屋之間打得桌翻蹬倒。
拆了三十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腋下。
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那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
止,你練幾招真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蹬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
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來,便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他要殺我,
就讓他殺好了……嗯,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遍思所學的諸般拳術
掌法,並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得有一門「飛絮勁」的巧勁,似可將
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當下將一雙羊腿吃得乾乾淨淨
,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術口訣,依法條習。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後,
基礎扎穩,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瞭然於胸,如「飛絮勁」這等功夫
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眼看歐陽鋒時,見他也坐著用功,當
下叫道:「看招!」
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過去。
歐陽鋒回掌相迎,鬥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腋下。突覺手
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
歐陽鋒又驚又喜,索性加力前衝,避過了這一招斬勢,回身叫道:「好功夫
,這是經中的麼?叫甚麼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愛末琴兒。」歐陽鋒一
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怪文字,心想:「這傻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
硬逼無用。」掌勢一變,又和他鬥在一起。
兩人纏鬥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當晚郭靖坦然而臥,
歐陽鋒卻是提心吊膽,既害怕半夜偷襲,又防他乘黑逃走。
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餘,將村中的牛羊幾乎吃了一半。這一個多月之中
,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歐陽鋒武學深遂,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也悟
到了不少經中要旨,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證,卻又全然難以貫通。
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麼一來,郭靖的功夫在這月餘之中竟
然突飛猛進。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
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郭靖初幾日滿腔憤恨,打到後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之念,決意和他拚鬥到
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明知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
毅愈增。這一日他在村中死屍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劍與歐陽鋒
的木杖過招。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舟中搏鬥,蛇杖沈入大海,後來另
鑄鋼杖,纏上怪蛇,被俘凍柱後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
木棍,更無怪蛇助威,然而招術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郭靖的鐵劍震飛,若是
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人激鬥正酣,於此毫
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清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
能勝你,但你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新招,靜
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往那裡逃?」清清楚楚是老頑童
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也到西域來啦?」兩人
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一先一後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
僅這石屋中點著燈火。歐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
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跟著追進,自是周
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
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過老頑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
屈指可數。若是黃藥師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當即籌思脫身之計。
只聽得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樑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
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
石撐在門後,叫道:「喂,臭賊,你在那裡?」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摸索。郭
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高躍,哈哈大笑,猛往樑上那人抓
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裡東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
施襲擊。
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觔斗翻下,蹲在北首。
周伯通嘴裡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
然逼近。靜夜之中,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嘎然而滅,
果然有人,只是幹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
一個小賊,捉著馬上出去。」
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中呼吸緩而長,輕而沈,稍加留心,極易分
辨。那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個呼吸低緩。周伯通一驚非同小可,叫道
:「好賊子,原來在這裡伏下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
敵,我且不表露身份,俟機助他的為是。」
周伯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不到,反要讓人捉了去
。」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立時奪門而出。
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軍萬馬,殺奔
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了。」說著伸手去搬門
後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手舉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處擲去。這
塊大石份量著實不輕,歐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後,郭靖若是移石開門,他在睡夢
中必可醒覺。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
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
然蹲下,雙手齊推,運「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西而東,勢
道凌厲之極。郭靖與他連鬥數十日,於他一舉一動都已瞭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
,一聽得這股勁風,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
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步,雙掌外翻,要以當
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後,力道卻幾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
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笑。但他的笑聲到後來
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
器撞擊聲、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刺子木莫軍隊敗
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佈陣未定,蒙古軍已隨後趕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
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跟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
裡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鬥。
突然有人推門,衝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擋在
門後。
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老頑童,你知我是誰
?」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不出說話,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
歐陽鋒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物
,你在這裡?」身形微幌,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
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後猛擊。周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掌回擋身後來掌,心
想自在桃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後,迄今未有機緣分斗兩位高手,雖然今日情勢
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接,突然郭靖從東撲至,右手架開了
周伯通的拳頭,左手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
卻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可走,於是橫臥樓頂,
將屋面的瓦片一片片蓋在身上,遮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
鋒的青蛇也沒游上屋頂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走得不知去
向。
他百無聊賴,四下閒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來,卻是黃
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
了鐵掌幫幫主裘千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後,劉貴妃就
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給他不可。信中還
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這句話,確是對黃蓉說過的。裘千仞那
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殺了他也是應該。至於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
,更是一生耿耿於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她出力,而
她能不來跟自己囉嗦,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找到鐵掌峰上。
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術,登時不敵,
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那知周伯通竟然窮
追不捨。裘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要知「劉貴妃」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的。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
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容易。裘千仞千方百計難以擺脫,萬般無奈之餘,心想
:「我若逃到絕西苦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捨?」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
到那裡才走回頭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蹤極易,裘千仞更是無所遁形。好在周
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覺,坐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
犯,自己也就跟著照做。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終陰魂不散,
糾纏不休。
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鬥智鬥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幾次已制住了他,竟已
不捨得下手殺卻。這一日也真湊巧,兩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甚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外廝殺激鬥之聲淹沒,
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
歐陽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自是一路。周、裘
、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斗了這數十日後,劇苦磨練,□□然已可與
三人並駕齊驅。
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見物,耳不聞聽
,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啞又瞎。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仞。那時咱兩人合力,
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
手掌一碰。
郭靖在桃花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掌即縱上前去,
待要拉他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縮,右手陡然出拳,一下擊在
郭靖肩頭,這不拳並沒使上內勁,但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周伯
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
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掌下揮臂格開。
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出對方。他兩人倒無仇
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拚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
大妙,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鬆。鬥了片刻,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去,一愕之
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兩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
人所難測,有此良機,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驚又喜,連問:「兄
弟,你從那裡學來的功夫?」但門外廝殺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
好,你不肯說,卻賣甚麼關子?」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同時攻到,當即足
下一點,躍到了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鬥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梁暫息,心想正好合力
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右,分進合擊。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
拳法始終無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
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鬥得片刻,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
。均知以郭靖功力,單是歐裘一人都能勝他,那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
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兄弟受傷,當下惝惝從牆壁
溜下,雙手亂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
猛攻,突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入屋角,
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適才這一推定是擋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條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
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
四人這一場混戰,就數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好玩
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
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
從來沒玩過罷?」
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
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
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那裡還來得及?
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招越來越沈,只得邊架
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腳身,驚怒交集之
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盡纏住我幹甚麼?」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郭靖又退幾步,忽在
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
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
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
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
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
。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甚麼好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
。周伯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
足回踢,跛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仞不待他著
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
鬥起來。只是此時人影己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適才胡斗時的
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
。
郭靖逃出石屋,眼裡只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但聽金鐵鏗鏘接擊,不時夾著
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裡
躺下休息。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
情景更是□□危懼,雖然記掛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是脫身
逃走,躺了一陣,便即沈沈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
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紅馬在舔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
一馬劫後重逢,親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
昨晚大軍激戰,它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骸枕藉,偶而有幾個受
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他久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
禁感慨良多。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
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
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欠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
此時花刺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花刺子模國王摩訶末
素來傲慢泰虐,眾叛親離之餘,帶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
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別直追到今
日莫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
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
,俄羅斯大片莫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
於裡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急,擔心他孤身落單,
死於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喜。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
,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
活的不計其數。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歷時甚久,回到斡難河畔
後大宴祝捷,休養士卒。丘處機與魯有腳等丐幫幫眾分別辭別南歸。又過數月,
眼見金風肅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與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計議伐金
。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攜了雙雕,在蒙古草
原上信步漫遊,癡癡呆呆,每當接連數日不說一句話。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
似沒有聽見。眾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於
籌劃伐金,自也無暇理會。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計議南征,諸將各獻策略,郭靖
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沈思了半天,次日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
金。其時他長子術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統轄新征服的諸國,是以伐金的中路軍
由三子窩闊台統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
成吉思汗宣召軍統帥進長,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道:「
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敵方策雖各有見地
,但正面強攻,不免曠日持久。現下我蒙古和大宋聯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
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搗金國都城大梁。」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
處,同時跳了起來,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
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
郭靖沈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搗大梁,怎地郭靖卻又說不攻,心下疑感,一
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是臉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
:「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窩闊台與拖
雷聽得更加糊塗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
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
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師迫近,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精兵回師相救。
中華的兵法上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
。勁者先,疲者後,甚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趨,士卒尚且只能趕到十分之一。
從潼關到大梁,千里走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雖至
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必可大破金兵。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
下。若是強攻大梁,急切難拔,反易腹背受敵。」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
說得好,說得好!」取出一幅圖來,攤在案上,三人看後,無不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
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取殲城下,竟與郭靖
所說的全無二致。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驚又佩。
郭靖心下欽服,尋思:「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大汗
不識字不讀書,卻是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裡有三個錦囊,各人收執一個,待
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
說著從懷裡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密封,
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開。啟囊之前,
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兵卻又如此機敏?」
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
成吉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稱
他為「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
,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歎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
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惚,未與母親相見,明日誓師南征,以報
大未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
側已搬走,只剩下殆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遷
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了數倍,揭帳進內,
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帳內金碧輝煌,花團錦簇,盡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
貴寶物。華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閒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她見郭靖進來,微笑
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那裡來的?」李萍道:「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
,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
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遠行,今日跟她必
有許多話說,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說一會話兒。」郭靖
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歎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
眷顧,我卻是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咱倆就在
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只
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是終生不娶的了。」
李萍歎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為擔心。」郭靖道
:「大汗怎樣?」
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兩優遇無比,金銀珠寶,賞賜無數。雖說是
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
」郭靖道:「媽,你瞧是甚麼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只是
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做甚麼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
。」李萍道:「成親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
,你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我無意富貴,大
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
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說。」郭靖喜道:「媽,你怎麼不早說?咱們
共歸故鄉,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抓帳出來,不見華箏,想是她等
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
:「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這兒幹甚麼?」李萍默然。郭靖道:「大
汗說,待破金之後,讓我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採得多?我說母親
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搖頭不准。」
李萍沈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麼?」郭靖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
、傳交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
。只恨我是個蠢笨的鄉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裡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之事,臉上神色頗為異
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
:「拆開來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
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你媽媽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又何須
弄損火漆,只消挑破錦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
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
相覷,不由得都是身上涼了半截。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郭靖三軍破金之後,
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
。密令中又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懷有異心,
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
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
李萍道:「為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
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洩露了形跡。」
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外,又挑選八匹駿馬。
若是大汗點兵追趕,便可和母親輪換乘坐,以節馬力,易於脫逃。
他於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連同那柄虎頭金刀都留在帳中,除下元帥服色
,換上了尋常皮裘。他自幼生長大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不禁難過,對
著居住日久的舊帳篷怔怔的出了會神,眼見天色已黑,又回母親帳來。
掀開帳門,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地下橫著兩個包裹,母親卻已不在。郭靖叫
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光
火耀眼,大將赤老溫站在帳門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駙馬!」他身後軍士無數
,均是手執長矛。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若憑武功強衝,料那赤老溫攔阻不
住,但尋思:「母親既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當下跟著赤老溫走向
金帳。只見帳外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手執長矛大戟,隊伍遠遠伸展出
去。赤老溫道:「大汗有令將你綁縛。這可要待罪了,駙馬爺莫怪。」郭靖點點
頭,反手就縛,走進帳中。
帳中燃著數十枝牛油巨燭,照耀有如白畫。成吉思汗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
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將你養大,又將愛女許你為。小賊,你膽敢叛
我?」
郭靖見那雙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有死無生,昂然道:
「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攻打自己邦國?」成吉思汗聽他出言挺撞,更
是惱怒,喝道:「推出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斧手舉刀守
在身旁,無法反抗,大叫:「你與大宋聯盟攻金,中途背棄盟約,言而無信,算
甚麼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飛腳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
盟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宋,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
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
套著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息,趕來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
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犯死罪,不可處斬。」成吉思汗想起郭
靖之功,叫道:「帶回來。」刀斧手將郭靖帶回。
成吉思汗沈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你曾跟我說過岳飛之事
,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死。你為我平了趙宋,我今日當著眾人之前,
答應封你為宋王,讓你統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但若要我
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箭,亦不能奉命。」成吉思汗道:「帶他母親來。」兩名
親兵押著李萍從帳後出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道:「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刀攔住。郭靖心想:「
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洩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皆享尊榮,否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
,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做不孝之人。」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只嚇得
心膽側裂,垂頭沈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般無異。趙宋貪官勾結
金人,害死你的父親,逼得你母親無家可歸。若非父王收留,你豈有今日?你我
兄弟情深義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轉意,遵奉大汗令旨。」
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口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為
蒙古征服後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實是左右為難。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
望著他,等他說話。金帳中數百人默無聲息,目光全都集於郭靖身上。郭靖道:
「我……」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勸勸他如何?」成吉思
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他。」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的
角落,兩人一齊坐下。
李萍將兒子摟在懷裡,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
了你這孩子。一天大雪,丘處機丘道長與你爹結識,贈了兩把匕首,一把給你爹
,一把給你楊叔父。」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匕首,把柄上寫「郭靖
」兩字,說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可知是甚
麼意思?」郭靖道:「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李萍道:「是啊。
楊家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
傑,身後子孫卻玷污了他的英名。」歎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
北國苦寒之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好叫你父
在黃泉之下痛心疾首麼?」郭靖叫了聲:「媽!」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思汗與拖雷、諸將都不知他語中之意,但見郭靖流淚
,只道李萍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動,均各暗喜。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
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這人世走一遭
。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他凝目向郭靖望了
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罷!」說著舉起匕首
割斷他手上繩索,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必首鋒銳異常,早已直沒至柄。成吉思汗吃
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
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飛跌出去。他左肘後挺
,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響,肋骨斷折。諸將大呼,猱身齊上。郭靖急
撲後帳,左手扯住帳幕用力拉扯,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
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直奔而出。
但聽得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媽!」不聽母親答
應,探她鼻息,早己斷氣。他抱著母親屍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裡人喊
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來。他慌不擇路的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北都是蒙古
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是騎在小紅
馬背上,憑著寶馬腳力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的屍身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懸崖之下,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
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當可暫且避得一避,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
,忽聽前面喊聲大振,一彪軍馬沖,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紅臉白鬚,
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
而直衝入陣。蒙古兵齊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千夫長右腿,同時右足一點,人已縱起。□翻身騎
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隨手將那千夫長摔在馬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
母、摔敵、搶矛,四件事一氣呵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挾,搖動長矛,從
陣後直衝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後追來。
敵陣雖已衝出,但縱馬向向,卻與懸崖所在恰恰相反,越奔相距越遠。該當
縱馬南逃,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議未定,大將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
思汗暴跳如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大隊人馬一層層的圍上,更有數千
軍馬遠遠向南奔馳,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斑斑血跡。若不是大汗下令
必須活捉,蒙古兵將不敢放箭,廝殺時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
麼突出重圍?他手上只覺母親身子已然冰涼,強行忍淚,縱馬南行。後面追兵漸
遠,但天色也已明亮。身處蒙古腹地,離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擺脫追兵
,逃歸故鄉?行不多時,前面塵土飛揚,一隊軍馬衝來,郭靖忙勒馬向東。但那
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無力站起。是時情勢危急
已極,他仍是不肯捨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眼見軍
馬奔近,煙霧中颼颼聲響,一箭飛來,正中長矛。這一箭勁道極猛,郭靖只覺手
中長矛一震,矛頭竟被射斷。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
,卻見那箭的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見一名將軍勒住部屬,
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將軍哲別。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
去麼?」哲別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脫重圍,與其為別人所擒,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
父。」便道:「好,讓我先葬了母親。」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土岡,抱著母親
走上岡去,用斷矛掘了個坑,把母親屍身放入,眼見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
,跪下拜了幾拜,奉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
於此,傷痛過甚,卻哭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鐵弓、長槍,盡數交
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韁塞在他手裡,說道:「你去罷,咱們只怕再也
不能相見了。」郭靖愕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捨命救我,難道
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會捨命救你?」郭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
為禍不小。」哲別道:「想我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
,不至砍頭。你快快去罷。」郭靖猶自遲疑。哲別道:「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
這番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你且過去問問,他們豈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將軍南歸。
」郭靖舉目望去,果然盡是曾隨他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舊部將士,心下感動,
說道:「我得罪大汗,當受嚴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罰。」
眾軍道:「將軍待我等恩義如山,不敢有負。」郭靖歎了口氣,舉手向眾軍
道別,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霧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來。哲別、郭靖與眾軍
盡皆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責,放走郭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
反叛了。」叫道:「郭靖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馬爺。」
眾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
煙霧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小紅馬。他策馬馳近,
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傷麼?」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
去見大汗。」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了這小紅馬快去罷。」又將一個
包袱放在鞍上,道:「這裡是黃金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
豪傑之士,當此時此情,也不須多言。郭靖翻身上了小紅馬馬背,說道:「
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忽以我為念。」拖雷長歎一聲,說道:「華
箏妹子是永遠不肯另嫁別人的。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人護送。」
郭靖忙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
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兩人相顧無語。隔半晌,拖雷道:「走罷,我送你
一程。」
兩並騎南馳,直行出了三十餘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你請回罷!」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餘里,兩人下馬互拜,灑淚而
別。
拖雷眼望著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黑點,終於消失,悵望
南天,悄立良久,這才鬱鬱而回。
2006-4-7 11:19 AM
頑皮豹
區版主
男兒 + 彈淚 = 真情流露 !
積分 69922
發文 4626
註冊 2005-8-31
來自 鐵漢 + 柔情 = 新好男人 !
狀態 離線
#42
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
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
暫歇,見壁上提著幾行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
。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
生民塗炭,猶甚於此詩所云矣。」郭靖瞧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
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走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世上最親厚
之人,一個個的棄世而逝。歐陽鋒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
「報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
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對了。諸般事端,在
心頭紛至汨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
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
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著實不少。」完顏洪烈、
摩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
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他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甚麼對
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
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
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
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
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
甚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
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
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
想著,越想越是糊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盡是思索
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
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
他們,心中又那裡快樂了?江南俠七位恩師與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
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
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悶酒,剛
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
亡,今日跟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一跤俯跌下去,
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疚,忙伸手扶起
,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又有
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
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
,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裡,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
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
這裡幹甚麼?」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鬚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
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
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吹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
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
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
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那
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
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
歎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
。」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麼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
破人亡。」
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
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
槐樹下坐了,道:「你說罷!」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歎道:
「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
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
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
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水能載舟,
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
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
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郭靖沈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
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細想
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已又有甚
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
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
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
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
,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
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人,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痊癒了麼?他
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
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
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
,靖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要到那裡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
到那裡算那裡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癒,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
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
山,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
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的武功,倒有一個
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
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托,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
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
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
呼就怎麼稱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裡?」丘處機道:「華山之會
,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兩行到前面市
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
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
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
旁生著十二株大龍籐,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了這古籐枝
干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
可從這十二株大龍籐的姿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
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鑽研
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籐,相傳是希夷先生陳
搏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搏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丘處機
:「陳搏老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
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
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
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搏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的閉門睡覺了。」
丘處機長歎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
,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
,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坪,山道愈
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擾鐵索而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
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避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
叫作回心石,再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
。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
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
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刺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
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
見,已不是以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帥們以
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
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
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佔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只見沙通天、彭連虎、靈
智上人、候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
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盡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
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深谷不
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候通海
刺去,眼前四敵中以候通海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
候通海見劍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官筆與
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候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
從候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
在王鐵槍廟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痊癒,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
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劍光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幌
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
,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
見雙方鬥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轉過頭不看,攀籐附葛,竟從別處下山。
他信步而行,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從
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糊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全是我的不是?
但如上前相助,將鼓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於不
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後探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
,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
子翁卻大吃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藏身樹後
。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
中邪著魔一般,心想:「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
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後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裡
幹甚麼?」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
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大大惡事,
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麼想?我真盼望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我也正在盡力要忘
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
」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天柱
」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
子翁獰笑道:「我吸乾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
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這小心吸去了寶血,以
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
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札,可是
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便不出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滿佈紅絲,
臉色狠惡之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那裡還有性命?
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易筋鍛骨篇」中皂功
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
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
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聲山谷鳴響
,四下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直過了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項中創口,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
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
」探頭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項中創傷,忽聽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
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
上的倒立而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
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
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計,當下退後兩步,
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地,雙臂緊貼身子
兩側,筆直倒立,竟似殭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干甚
麼?」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
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
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出去,只見歐陽鋒
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平
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
生風。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練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可古怪得緊。」
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功最易受外邪所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
毫抗禦之力,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僻靜所在
,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眼
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
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
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
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樑子翁,心下正大
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動,僵直倒立片刻,然
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
向何處,這倒立而轉又是甚麼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
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英,星爾吉近,
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
經總綱中的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
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
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
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
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
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倒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
?」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幌,幾欲暈
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下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什,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
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
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
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
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說著
雙手一挺,一個觔斗,身子已然站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
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
只聽得黃蓉驚呼的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
之時,郭靖那裡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裡!」左掌護身
,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左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
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采,待要接著搶
攻,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為勢所逼,
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
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
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
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
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你……你沒有死,我……我……」
黃蓉道:「我不認識你!」逕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
,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你是
我甚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答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
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啐了一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
黃蓉道:「說罷!」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你……
」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經聽到啦!」衣袖往裡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他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
甚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快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
黃蓉忽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盪之極,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
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萬念側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
和父親相聚,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中照料,更是淒苦,病床上想到郭
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
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程,盡是恨
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
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郭靖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幹麼?」郭靖道:「大
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
「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
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麼欺侮的麼?」說到這裡不
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激,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辭,卻不知如
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裡,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淒然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著
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
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麼華箏妹、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
拋在腦後。險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湧,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這正是華山
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
只怕說幹就幹,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便勁,登足從他肩頭躍
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
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面就是。
」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
幌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一股蠻勁,真要湧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
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進來些。」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
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
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
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
個人疼我!」說著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
一洩。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惱恨自己。一陣風來,
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喝道:
「誰這麼大膽,竟敢欺悔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鬚長髮,從崖邊轉了上來,
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著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黃蓉心中正沒好氣,喝道:「
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
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童替你出氣
。」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拍拍兩下,重重
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
感到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麼?若是不夠,我給
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
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麼事?誰
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
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著呼叫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
待何時?當即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甫畢,
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後。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敢前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
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
終於他俟機衝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
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
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一眼瞥見沙石裡盤著幾條毒蛇。他知道這類蛇劇毒
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
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那知周
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來,局面立時逆轉,裘
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
。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忌憚,不敢
過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腳身。裘千仞
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
第二日周伯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歎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
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
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若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
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
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
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
黃蓉伸衣袖給他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我
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卻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
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候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
態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本雕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
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他雖將
這四人制住,但一時卻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
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甚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
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
好姊姊!」
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唬一笑,指著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
」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
:「你曾用這針刺你師侄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穴道被點,動彈不得,
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幾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裡,你叫他們幹甚麼,瞧他們敢不敢違抗?」周伯通
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污垢,將解藥倒在裡面,搓成一顆顆小丸,
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他們路上若
是乘乘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
慈悲!」丘處機躬身答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
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乞們到重陽宮去,給我
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
哼,我全真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將你這四個臭賊
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成甚麼怪?」彭連虎等那敢多說,
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
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白光閃動,顯是兵刃為日光所映,叫道:「
咦,那是甚麼?」靖蓉二人抬起頭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
千仞之事,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
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囊中帶著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
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我說這上乘功
夫要顛倒來練,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週身經脈逆行。這廝本領也
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陽□四脈練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
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說著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
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了?」郭靖道
:「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
盡數忘卻。」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
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麼也不會,倒是沒牽沒掛,無憂無慮。」她那想到
一個人年紀大了,總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干。
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
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活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
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將他推開。郭靖一呆
,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
?」郭靖道:「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
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惡小人了?」說著扳起了
臉。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就淨是說錯話,又惹你生氣。」不由得滿臉惶
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郭靖不解,搔頭呆望
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
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我怎麼會拋
了你?我怎麼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
」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
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蓉見他臉色大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
岔開話題道:「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歡得緊呢
。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
,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
師來不來?」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虎名兒。」
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爹爹、洪恩師、周九哥、裘千仞、歐陽鋒五
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著蹙
然有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使九陰真經上的功
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郭靖正也有朦朧之意
,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
,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
域時裘千仞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蓉,在她耳
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
:「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
當我是三歲孩兒?」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
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裡,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小子,鬼丫頭,再不
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
有本事就罵。」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腳都軟了,
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
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
他們了,當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只覺頸中一下冰涼,一
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
不附體,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只是狂奔
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
在地。靖蓉兩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
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
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覺一人扶起了他,
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
冷之物又在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
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
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項後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原來他在華山山
溪中見到一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樹,無巧不
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其實不會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
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
得暈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眼前之中曾經見過,卻
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
微一定神,只驚得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
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瑛姑陡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
他曾見她發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強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聽
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心中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
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
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你盡纏著我幹麼?」
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道:「甚麼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
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
。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當下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
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當斜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
絕招之一,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用泥鰍功化
開,那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
山谷去同歸於盡,忽然間一股拳風從耳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這一掌未
及打實,急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
」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他,說道:「瑛姑,你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
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
」周伯通一楞,道:「甚麼,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子的,就是
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卻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
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
都站在自己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實是生
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們幹得出來
。」
周伯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
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
「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誠之人就講奸詐。現下是擺明了幾個打他一
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道:「你們憑甚麼殺
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
:「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
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
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歎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
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
曾殺過人,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想
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
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
指難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
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
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往棒端,那知這棒連戳
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
無可擋,閃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郭
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洪七公道:「
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
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
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
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
第二百三十二人!」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
國,死而後已。你師父又何嘗不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
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你上得華山
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
敵,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麼?」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癡如呆,數十年
來往事,一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師父
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那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
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雜
日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聚群集,竟把大好的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
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
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
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歎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轉過身來,湧身便往
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
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
,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左臂伸出
,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
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瑛姑
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厲聲道:「你干甚
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這麼迎面一喝,叫聲:「啊喲!」
轉身急向山下奔去。瑛姑道:「你到那裡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叫:「
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
又叫:「啊喲,不好啦。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瑛姑尋了他二十
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趕
。周伯通聽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
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那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先後轉過了山崖,均感好笑,回過頭
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
起身來,道:「走罷!」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
,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
大師安好。」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
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麼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納乃方外閒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
老納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
當世豪傑捨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著又合十行禮,攜著裘千仞的手,
逕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吟道:「隰有萇楚,猗
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
大笑,一揖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麼梵語麼?」黃蓉笑道:「不
,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
瞧著他,心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兩句詩經,
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
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他這個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
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啊喲!」郭靖忙問:
「怎麼?」黃蓉微笑道:「我引這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
』,說是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為牲畜。但
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想著適才洪七公斥罵裘
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
:「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只要不
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這裘
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就先沮了。只要我將一身武
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
機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
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交兵征戰大是憎惡,方
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覆,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
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癒,又半年而神
功盡復。黃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
,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於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
,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與東
邪西毒過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
,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你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
功,我爹爹怎麼還是你的對手?待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
回桃花島是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沈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說
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
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爹爹手裡,我燒一百樣
菜餚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輸了卻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
一聲,道:「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
自己爹爹得勝。」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
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
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
2006-4-7 11:20 AM
頑皮豹
區版主
男兒 + 彈淚 = 真情流露 !
積分 69922
發文 4626
註冊 2005-8-31
來自 鐵漢 + 柔情 = 新好男人 !
狀態 離線
#43
四十回 華山論劍
四十回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
呢,還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
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裡握著蛇杖,
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蹬,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敝的所在?」
洪七公尚教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裡去比。」洪七
公一怔,問道:「甚麼?」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
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
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
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
動手,不必講甚麼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
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
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
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
,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
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下蛇杖抖處
,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
制,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
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
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
?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
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
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
。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
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
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
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
郭靖眼裡瞧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
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
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不禁心中碰碰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
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
鋒的手裡。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
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
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
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裡。我從前不
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糊塗事出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
,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那知你
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當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
第一的名號?」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
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
洪七公鬥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
些被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
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
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
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
內力運轉微有不順,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那知黃
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係,卻都栽在他的
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
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
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下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
苦苦哀,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
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
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
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
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句。不料黃
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
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
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
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
學淵深,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
,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
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他那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捲起
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
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歎,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
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
甚麼?」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
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汨來
,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
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
,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裡跑?」
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觔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
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
洪七公歎道:「蓉兒,師父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只不過咱師徒聯
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
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
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女兒。」
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
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
,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藥師。
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
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
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
了沒有?」
黃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
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
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裡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
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醜
,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
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
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父的說話,堂堂桃花島島主,那能像小丫
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
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
」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
去睬他。黃蓉見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
可立時比試,爹爹又不佔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甚麼法兒?」
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是今日
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
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
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麼好主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
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九十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
勝了。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
!」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
是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
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
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
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
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
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
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咱倆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
靖兒,還有甚麼顏目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
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
讓老叫化了。」一時沈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麼?」郭靖一個踉蹌,沖
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當翻起
,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佔那天
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
揮掌劈到。
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幌,險些摔倒,心道:「我真是笨,竟想甚麼讓不
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的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
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
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
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裡。」高手比試,
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那知郭靖全力奮擊,竟然被壓
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
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法,始終難以反先,待
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
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
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儘管他功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
,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
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百招之內敗了靖兒,我
這張臉往那裡擱?」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
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功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
得快了。郭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
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
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
。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
,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藉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滾溜溜的向右
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
招,我非摔倒不可。」
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
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
雙手一拱,轉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
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裡插著一根鐵簫,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
:「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
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麼比頭?上罷!」左手五指如勾,
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簫還給了他,右手卻
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
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那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
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
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
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
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
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
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
後,我再使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
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洪
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
易筋鍛骨篇」後內功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
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
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功
。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裡,傻小子可以智取,
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
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
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
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
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準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
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幌得
幾幌,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
,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
說道:「弟子輸了。」
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
!」說著又是發掌劈去。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
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
」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云:「天下莫
柔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
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古語有云:「柔能克剛」
,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
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掠,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
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
悔」,排山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
了重傷,大叫:「小心啦!」
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
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平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
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
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
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
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
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
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三個觔斗翻將
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
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
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
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
足在自己腎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
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據地
,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
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那知歐陽鋒忽地翻身一
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那陽鋒
驟然間飛起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
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簫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
:「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
他神智錯亂,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
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
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
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怪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
難解。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
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
了侄兒歐陽克,聽他叫聲淒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推開。歐
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
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
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
未覺,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手握拳,自
下揮擊上來。黃藥師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谷。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
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甚是猛烈。
黃藥師插簫於腰,空手而搏。
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
,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
迎敵,倒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藥師眼見
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
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
是厲害,口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
畢竟糊塗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
快極,那知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黃藥師大驚,
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
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鬆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
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
郭靖忙發掌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
」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
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覯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
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
不敵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
能還得一招。
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
:「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
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
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
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
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往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
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
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
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液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
夾在拳招之中使出,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
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
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
!」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裡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殺著
。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
側臉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陡然張口急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
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
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地張口,一
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貪
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
下。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
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
,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那裡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
?
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
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過
?立即一招「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
公已是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
身子,仰天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
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
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觔斗,
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
。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
宗師身份,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
:「歐陽鋒,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
」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
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點
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
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
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裡
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
父、郭靖二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
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亂
幌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說道:「
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
。」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
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糊塗,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
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
不知道,怎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
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
前是甚麼?死後又是甚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
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鬥三大高
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裡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
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那裡?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那
裡?」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
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這……這……他……他……」黃蓉道:「他
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歐陽鋒大急,左掌
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
,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那裡逃?」向
左搶上數步。
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
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
。佰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鬥,轉
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
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
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斗之不勝,只嚇得心膽欲
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
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歎息。
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
鬼叫,四人身邊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歎道:「此人
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
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
。」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山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
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
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
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
,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黃蓉抿嘴笑道:
「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餚,精心烹飪,讓
洪七公吃了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
公住一房。
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
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
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歎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
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
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黃兒的婚事如何
?」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
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拖灑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浙南路境內,見見桃
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雕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敵蒙古時走得倉皇
,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
一個皮革捲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我
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
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
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岳父,您說該當如何?」
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
,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此聽話,你就助他守城
,否則一掌斃了,逕自率領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島候你好
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
:「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
大喜,笑道:「這個自然。」
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
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
兩浙南路與江西南路交界之處。
郭靖懷裡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
,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
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我,那是甚麼意思?」
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
,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影,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
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
小怪的,知道了甚麼?」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
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
何洩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
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
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那知卻生出這等
大禍來。」說著連連歎息。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靖道:「我與她
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黃蓉嫣
然一笑,心下甚喜。
這一日兩人來到江西南路上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甚是荒涼,眼見
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
息間隱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只見雙雕盤旋
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
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雕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
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
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髮,登時醒悟:「當
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塊叫化所射。後來雙雕在青龍漢旁與人惡
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
。」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撲而下,向他頭
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衝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
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
長老性命要緊,那裡顧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雕
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忽聽身後長草叢中
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
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
卻是穆念慈。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
光□□的凝望者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
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
……黃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沒受傷嗎?」
穆念慈掙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
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
,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只盼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
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
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搏獵採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
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檢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
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
腳等相頡頏,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己,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
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
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喜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
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
之毒,心道:「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
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歎息。穆念慈垂淚道:
「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
蘭,只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
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
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
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
槍廟,瞧瞧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
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未北邊重鎮,
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逕與黃蓉去謁見
安撫使呂文德。
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
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
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
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
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逕入安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
德正擁了姬妾,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
去,郭靖長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有刺客!
」推開姬妾,就往桌底鑽去。郭靖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
小人並無相害之意。」
將他推回原座。
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
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
:「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
聲。
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歎息,
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佈置守禦工具。
呂文德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甚麼?」呂文德道:「有…
…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
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
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
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
」
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
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
靖蓉二人歎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
!」
亂成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
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
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
這可怎生是好?」
黃蓉沈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
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盡。那是甚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
咱們能學麼?」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怔道:「甚
麼?」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
,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
沒防備,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
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
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
」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
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
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
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
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盜了大包金珠
和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
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
。黃蓉勒住馬頭,臉上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
怎抵擋得住?」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
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
不定,當即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
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
:「你再想個妙策。」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說
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
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甚麼法子?」郭靖歎道:「咱
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
膽小昏庸、虐民誤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
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
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
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御悔。縱然捐軀沙場,也不
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
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
面臨生敵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
,遠遠傳來,極是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
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那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文德加派士卒,
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
不開城門。
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
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
登,見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
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城若是給
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
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頭躍下,右
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見難民在城下哀哭,均心懷不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
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
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蓉道:「等一等!」
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
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妙,
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皂庸無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
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諠譁
,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那裡分辨得出真
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敵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
之際忽聽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裡齊聲歡呼。
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
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
命三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
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
,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發令:「四門大開
!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膽敢現身者,立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
也早躲得影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卻的
,不是鑽在桌底大□「救苦救難高皇經」,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
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
知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八歷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
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
,攻城克敵,戰無不勝,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
,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
,料得他必有妙策,那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
小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
,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鑒鏘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
拖雷。
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麼?」郭靖縱馬上前,叫
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麼?」
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不約
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
「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見諒。」
郭靖敵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這鐵
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
的性命罷!」拖雷心裡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
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
山後軍士吶喊,旌旗招動。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
,心道:「不好,我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
甚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那裡在那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
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卻了,當即傳下將令,後
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
功。」郭靖笑容登□,憂形於色,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
,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沈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
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殺他?」黃蓉道
:「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
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
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
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
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
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
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
血洗之慘,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腦中,伸掌在
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
蓉歎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
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
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
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
後,從營帳縫中向裡偷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
,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揚防,
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難過。
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
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
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麼?」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
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
,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覆誦無誤,這才出
發。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
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
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大
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
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
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
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向帳篷裂縫中躍
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沈吟不答。
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麼駙馬駙牛
,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雕,隨軍北上。
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
月,已來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
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
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
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
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們。」郭靖站
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在世之中已然無多,不禁仇恨
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歎了一口長
氣,遙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歎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義起事,那知到頭來我
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裡。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
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麼差別?」拍拍二人的肩
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
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
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
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
。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
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
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
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
,雙手托起玉盤。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
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就一顆已是稀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
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采柔和晶瑩,相輝
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
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
禮物,欣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
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
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歎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裡接過玉
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
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
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閒
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猛聽得頭頂雕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
在半空中盤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
郭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
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
致斃命,豈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
,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麼?」揚鞭向雄雕打去。
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
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麼好。成吉思汗突然雙
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
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
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
」郭靖沈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
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
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
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
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
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佔得多少土地?」
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
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
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
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
做過甚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
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
。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
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得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
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歎道:「我左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
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
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
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裡喃喃念著:「英雄,英雄……
」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
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
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射雕英雄傳~~全集完~~
2006-4-7 11:21 AM
hwwei
該用戶已被刪除
積分 N/A
發文 N/A
註冊 N/A
狀態 離線
#44
感激不盡...............好看
2006-11-15 11:57 PM
青龍使者
資深會員
積分 5430
發文 477
註冊 2006-5-31
狀態 離線
#45
小弟是《射雕英雄傳》的超級愛好者呢!
PS遊戲上的《射雕英雄傳》玩過了;原著漫畫也看過了,現在豹大又提供文章版的,感動捏!!ˊvˋ
2007-7-12 03:10 PM
PeterWu1
資深會員
實相
積分 3712
發文 1116
註冊 2005-9-19
狀態 離線
#46
很精采的小說,
謝謝您的分享!
2012-6-14 08:30 AM
<<
[1]
[2]
[3]
>>
可打印版本
|
推薦給朋友
|
訂閱主題
|
收藏主題
論壇跳轉選單:
免費 / 共享軟體下載區
> 系統工具程式
> 文書應用軟體
> 網路與多媒體
> 美術繪圖軟體
> 其它軟體&檔案
> 軟體中文化研發區
> 軟體求檔區
電腦應用
> 軟體綜合研討
> 軟體使用求助區
> 作業系統及架站討論
> 硬體技術交流
> ADSL / Cable 寬頻討論
> 光碟燒錄技術交流
遊戲特區
> TV GAME
> PC GAME
> ONLINE GAME
> FLASH GAME
> 密技 / 攻略 / 求檔區
影視娛樂
> 音樂 / 電影綜合討論
> 影劇片段 / 各類短片
> 影視新聞 / 明星八卦
> 卡通 / 漫畫專區
> 布袋戲專區
感性世界
> 散文 / 小品 / 文藝
> 原創天地
> 兩性園地
> 男女私房話語
> 星座 / 命理討論
> 易經 / 命理研討
> 心裡測驗 / 占卜 / 其他
> 星座解析 / 守護星
> 花漾女人館
> 玩美女人版
> 女人俏俏話
> 家庭生活版
生活休閒
> 時事新聞 / 生活常識
> 休閒旅遊 / 吃喝玩樂
> 圖片分享區
> 風景名勝
> 攝影作品
> 超靚美女
> 其他美圖
> 笑話 / 閒聊 / 故事分享
> 恐怖 / 靈異專區
> 鬼話連篇
> 寰宇搜奇
> 驚悚傳真
成人專區 - 未滿 18 歲禁止進入
> 成人電影長片區
> 各式成人短片區
> 自拍 /偷拍 /卡通
> 寫真貼圖區
> 亞洲寫真貼圖區
> 自拍 / 偷拍 / 特殊貼圖
> 歐美情色貼圖區
> 情色小說 / 笑話 / 漫畫
> 成人遊樂區
論壇特區
> 論壇公告
> 版主議事廳
> VIP 會員專區
> 問題反應 / 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