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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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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心塵

一  
  手起刀落,一道凌厲而優美的弧線從早春冷冽的空氣中劃過。

  這是一個成熟的解剖技師才會有的動作。沒有絲毫的遲疑,更沒有恐懼。

  因為,刀下只是一具屍體而已。死亡曾經造訪過它的主人,但在這間五十平米的標本製作間裡,死亡早已成為塵封已久的往事。

  是慣例。每一具新鮮的屍體,都將進行全身消毒,並用百分之十的甲醛灌注滿它的血管與腔體,再存放於不見天日的屍池中用福爾馬林溶液固定標本半年以上。經過這些繁瑣的防腐程序,蛋白質即使暴露於空氣中,也不會分解腐爛。

  而醫學生們能見到的標本,至少是距離死亡半年以後的事情了。固定半年以上的屍體,才會開始依據用途不同進行製作。或取其骨胳,或取其內臟,或取其截面,或取其剖面。

  何況,這具屍體,已經被溶液浸泡了四年之久。

  是陳年老屍。但屍體經過防腐與固定,肌肉與面貌輪廓都顯示,屍體所屬的主人,只是一個少年。

  因為這一點,主刀技師破例地俯身下去,端詳了一下屍體的五官。

  “還挺帥氣的哦。”技師旁邊有助手壓低聲音說。

  經過長時間的福爾馬林浸泡,屍體的顏色早已變為深深的醬褐色。遠觀和一具塑料模型幾乎沒有區別。但他的五官和生前一樣栩栩如生。尤其,尤其是在這具陳年老屍身上。

  或許是上帝預見到他會過早離去,才會憐憫地把一種叫英俊的優點慷慨賞賜於他吧。

  “他”或“它”——二十歲上下年紀。挺直的鼻梁。微微翹起的下巴。緊抿的薄薄脣線。眼睛雖是閉合的,但從長長的睫毛看,生前的這雙眼睛一定神采奕奕,顧盼生輝。

  只是沒有頭髮——在屍體消毒時都已盡數削去。而經過防腐固定的肌肉還是有些彈性的。胸大肌、肱二頭肌的輪廓鮮明可見。

  “可惜。”主刀技師微微嘆了口氣。他自從工作以來,已解剖製作過成百上千具屍體。面對屍體,他很少動感情。

  不懼怕死亡,也就沒有了恐怖。對這樣一位工藝嫻熟的解剖技師來說,死亡,就意味著結束。而任何一具屍體,和死去的貓狗又有何區別。

  何況——它們只是標本而已。

  標本!這個詞彙足以毀掉所有對於生命的美好回憶與暢想。當然,也可以極大地阻止恐懼地發生。

  死亡早已發生。曾經隸屬於這具肉體的溫熱、喜怒、榮光亦或恥辱的記憶,都已不復存在。今天,它即將成為供醫學生學習的標本。

  醫科大學的膽小女生從不說解剖實習課要面對的屍體是死人。她們只說,那是標本。

  可又有誰相信——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是在死亡後才悄然開始呢?!

  鄭大志老師手腕上新買的西鐵城手錶的時針剛好指向八點。

  早晨的第一縷晨光抹在了手術刀的刀刃上。室內的光線還是有些混沌。緊閉了一個寒假的標本製作間裡,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令人窒息。

  元霄節剛過,大多數人還沉浸在節日的興奮與慵懶中。但醫科大學的開學日期已悄然臨近。今天是教職工上班的第一天。解剖技師開始準備新學期學生要使用的標本。

  醫科大學裡,系統解剖課程上所用的標本,大多數是已經製作好的。心歸心,肺歸肺,骨骼歸骨骼。絕非外人想象的那樣,會讓學生們在課堂上揮舞手術刀去亂切亂割。

  因為即使按價格出售的話,每一具標本也都是異常昂貴的。

  學生所要做的,只是辨認與觀看。解剖的工作,都由資歷不等、職稱不等的解剖技師來完成。

  如果讀過皰丁解牛的故事,你就可以大致明白解剖是怎麼一回事。這完全是一門辛苦的技術活兒。

  解剖技師會根據教學需要,取出所用的人體材料,加以分離、剔除、整理、染色、標記,最後才呈現為標本。這個過程有時需要好幾個月之久。

  如果是頭顱標本,他們會使用電動開顱鋸、錐子加銼子,那架勢不亞於機械製造廠的車工與鉗工。

  如果是神經標本,他們會小心分離,戰戰兢兢,那種小心謹慎又極象蘇州刺繡的女紅。

  如果是骨骼標本,他們會把肌肉全部分離出去,精雕細刻,那姿態更可媲美於創作中的雕塑家。

  其實,所有上述過程,在現場毫無詩意可言。

  必竟,那是生命的軀殼,是我們的同類。

  所以——做解剖技師,心理素質是第一位的。

  今天面對這具陳年老屍的是鄭大志。解剖教研室裡僅有的兩個高級技師之一。他已近知天命之年,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畢業就留校做了解剖技師。

  其實,鄭老師本可以去生化教研室,但他對看不見摸不著的生化反應,諸如糖的三羧酸循環與脂肪怎麼變成卡路里之類的枯燥理論毫無興趣。碰巧解剖教研室的一位年青教師對福爾馬林有皮膚過敏的毛病,他就順勢跳槽做了這行。

  鄭大志不信神也不怕鬼,卻有一個老習慣——每次幹活兒前,先要在家裡對著菩薩上三柱香。

  鄭大志私下對人講,必竟這是在人的身上舞刀弄鉗的。保留一份對死者的尊重,也許可以少點晦氣。

  今天也不例外。三柱香還未燃盡,他就早早上班打開了標本製作間的門。

  鄭大志老師需要為這學期循環系統的授課製作一個心臟標本。

  而他選擇這具陳年老屍也是偶然。

  因為開門時,他就發現這具屍體已經放在了解剖台上。

  並且,除了福爾馬林的味道,他還聞到了空氣有別樣的味道。有些味道,和自己今早上的三柱香的味道相似。不過,他也說不清楚這味道意味著什麼。

  應該說,放假時解剖教研室所有的門都是貼上了封條的。當他打開標本製作室的門時,卻忽略了看看封條是否打開過。

  鄭老師的助手是一個姓孟的年青教師,有一個很藝術的名字——孟秋。戴黑框的小圓眼鏡,人很老實。從中國醫科大學畢業後分來這兒工作只有兩年。膽兒還有些小,又因為技術生疏,目前只能給鄭老師當個助手。

  和鄭大志一起進了標本製作間的門後,孟秋迅即拉開了窗簾,使屋內不至於顯得太陰森,但因為解剖教研室在基礎醫學部大樓的一樓,緊挨窗外的園圃裡種滿了木槿、冬青等各種灌木,又有一排枝葉肥碩遒勁的梧桐樹把光線擋著,即使在白天,這裡一般都是陰暗濕冷的。

  孟秋首先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更不會知道這具屍體什麼時候已經放到了解剖台上。想到這裡,他脖子後涼嗖嗖地像刮過了一陣風。

  “鄭老師,他……”,孟秋用手指了指屍體,望著鄭大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鄭大志對這事也深感蹊蹺,但又不便說什麼,揮了揮手說,就這具吧。

  手起刀落。鄭大志老師的技術是一流的。

  和外科手術不一樣的地方在於。解剖刀是真的殺人不見血的刀。因為,根本不會有血液從屍體身上流出來。

  這樣便省去了很多麻煩。止血鉗和紗布在這裡是見不到的。技師的頭頂上,也沒有無影燈。

  但標本製作室總是比手術室要猙獰得多。你可以隨時在這裡發現丟棄不用的頭顱,手掌,甚至整條大腿。

  雖然沒有鮮血淋漓,但沒有見識過這場面的人,第一次還是會深感驚心動魄,並在回去後惡夢連連。

  手術刀從下頜正中向下,沿前正中線切開皮膚。鄭大志老師嫻熟地將胸壁的皮膚連皮下組織和胸大肌一塊兒剝離了出來。灰白色的肋骨這時已經清晰可見了。

  “軟骨刀,快!”

  “牽引器再拉開點,對!別擋著光。”

  鄭大志的聲音聽上去像一個嚴厲的外科手術專家。在這種嚴厲的氛圍下,容不得你去胡思亂想。

  因為,這是科學,嚴謹的醫學科學;而這個房間裡盛放的不是所謂的死人,而是醫學標本。是的,僅僅是標本!

  孟秋就一直是這麼安慰自己的,他能感到自己的雙腿在明顯地打顫。剛才因為遞鉗子的時候手抖了兩下,他已經被鄭大志狠狠鑿了一眼。

  這怨不了他。必竟他對這具屍體太熟悉了。

  難保今天不會出現什麼事兒。難道就不會和以前一樣,再給人們一些意外嗎?

  孟秋站在鄭大志的對面,看著鄭大志的刀法。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拉著牽開胸腔的牽引器。現在鄭大志準備用肋骨剪鉗斷第一肋骨。孟秋的心輕輕愀動了一下。“老天,快點結束吧。”

  他暗暗地祈禱。他又回頭迅速看了一眼那張英俊的臉龐。似乎很安詳。似乎,也在等待什麼……

  鄭大志把拿下來的肋骨直接丟進了腳下的廢物簍裡。

  剝離完膈肌,再拿開胸前三角形的胸骨肋骨壁,他準備小心地剪開心包膜。

  只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鄭大志的額頭冒出了一些汗。他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那心臟的顏色?!

  但他只能繼續往下進行!他手下的刀是早晨新換的手術刀片,異常鋒利,鋒刃的寒光讓鄭大志的手想停也停不住。何況,還有一種力量在催促著他,向下!對!繼續向下!

  鄭大志老師對心包的壁層開始作“人”字形剪開。

  向下,向下!鄭大志的眼前一片鮮紅。

  他聽見一聲驚恐而凄厲的尖叫。

  那是孟秋的聲音。孟秋的臉已經扭曲並變得慘白,嘴脣在劇烈地抖動。極度恐懼下的腎上腺素分泌已經讓他不成為他自己。

  那是一顆鮮紅的心臟。但已經不再博動。看上去,它就象剛剛停止工作。

  這具已在屍池浸泡了三年多的陳年老屍,竟然有一顆新鮮的心臟!鄭大志的解剖刀上,沾滿了涌出來的鮮血。鮮血不是噴射出來的,只是慢慢地涌出來,像人在極度痛苦時涌出的眼淚。

  只一會兒,鄭大志的乳膠手套上,刀片上,還有解剖台上,都氤氳著殷紅殷紅的血。

  鄭大志像極了一個刑場上的劊子手。他的手一軟,銀色的刀柄緩緩地,緩緩地,跌落到標本製作室的水泥地面上。發出咣當一聲脆響。

  而太陽此刻也完全升了起來,完全地籠罩住了那顆鮮紅的心臟,還有這具陳屍所屬的英俊的臉龐。




2006-11-14 06: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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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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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嚴浩不喜歡做醫生。

  不喜歡還需要理由嗎?就像他喜歡在足球場滿場地飛奔;喜歡坐在麥當勞落地窗邊瀏覽窗外走過的美眉;更喜歡光著膀子喝扎啤吃他們四川的麻辣火鍋一樣——不需要理由!

  嚴浩覺得做醫生的只會有兩種人,一是娘娘腔的女人,二是娘娘腔的男人。

  嚴浩在生理上不屬於前者,在心理上也不屬於後者!

  嚴浩小時候的理想有三個。一是做飛行員,可惜因為十八歲時他的身高就長到了一米七七,而且有兩百度的近視,這個理想只能作罷。二是做探險家,到熱帶叢林探險到科羅拉多大峽谷漂流,但在爸媽撂下一句“誰給你娃兒旅費”後就自動放棄了,權且做以後大發了的第二職業。第三是做建築師,但嚴浩的方向感不好,一到外地就“轉向”,高中時的空間幾何成績慘不忍睹,這個遠大目標也被讀東南大學建築系的二表姐給語重心長地勸退了。

  三個理想之外,嚴浩覺得還不如去當和尚呢。

  但嚴浩偏偏出生在一個醫學世家!別說那三個夢想,除了學醫他就壓根兒沒有第二個選擇。嚴浩媽媽是市人民醫院婦產科護士長,爸爸是市衛生局的副局長——前幾年也還是一家大醫院的副院長吶。嚴浩的二舅是當地賊有名氣的皮膚科專家,嚴浩打小起就在他那兒看了不少巨噁心的皮膚病圖片。嚴浩的爺爺是搞中醫小針刀研究的,從學徒一直奮鬥到主任醫師,退休了又被市中醫院反聘回來坐專家門診。

  用嚴浩的高中女友小惠兒的話來說就是:你不想學醫?給我半個理由先。

  嚴浩連半個理由也拿不出來。

  拿不出理由的嚴浩在高考填志願時絕食兩天,最後因奈不住老娘三個香辣雞腿漢堡的誘感而晚節不保——為這事連小惠兒也嘲笑他其實是個挺“懦弱”的男人。

  嚴浩的分數超了省裡第一批本科調檔線二十多分。志願是爸爸代填的——從第一到第三志願全是醫科大學和綜合類大學裡的醫學院。

  嚴浩他爸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你爸爸是工農兵大學生,底子薄,所以學術上沒發展。棄醫從政實屬迫不得已,現在就看兒子你了。”

  媽媽在嚴浩大啃漢堡包的時候說:“想過上體面的生活?那就學醫啊,看美國醫生德國醫生的收入多高,多受人尊重啊——像這種垃圾食品人家根本不吃!”

  嚴浩心裡想:“你們就等著我做嚴門的逆子吧!學歸學,當不當醫生還不一定呢。”

  嚴浩就是這麼想的——拿到了本科文憑,他也不會到任何醫院報道。至於將來做什麼?五年啊——一千八百多天,四萬三千八百個小時,還早著呢。

  嚴浩最終進了爸爸代填的第一志願中本省最出名的這所醫科大學。另一個原因是爸爸的好幾個老同學都在這所大學工作呢。這樣嚴浩有什麼事兒也好關照。

  醫科大學的建築體系與校園風光遠不如其他綜合大學。也許是由醫學的嚴謹出發,學校裡的建築物全是四四方方,愣頭愣腦。新建築呢,又無一例外地安排了白瓷磚棜惟M鋁合金鑲邊的藍玻璃窗。毫無想象,毫無創意。

  主教學樓前倒是有一個大大的圓形噴水池。但看得出也有些年頭沒噴過水了,現在成了布滿落葉與磚頭的垃圾池。

  宿舍樓更是慘不忍睹。嚴浩剛來報道時,還住過那種紅棤瞼邞熊岸l樓,有公用的洗手間和廁所。後來大概因為學生家長們的抗議,一個月後,學校在東門外不遠租了一幢公寓樓讓學生居住,這才得以平了民憤。

  新公寓樓是四人間,有獨立的衛生間和陽台,條件不錯。但嚴浩已經準備這五年象行屍走肉一樣地活著拉倒了。

  嚴浩的初戀女友——小惠兒也和嚴浩在一個城市讀書,她讀的是服裝學院,“畢業了就一高級裁縫”。嚴浩這麼評價她的“服裝設計與工藝集成”專業。

  而嚴浩的專業也是他爸挑的。醫科大學裡最老牌的長線專業——“臨床醫學”。學制五年。本來在家裡,嚴浩還要求考慮學制四年的衛生事業管理或是藥劑學專業。都被老爸一句“鼠目寸光”給駁了回去。

  事已至此,待送他來校的爸媽走後,做為2002級臨床醫學系新生的嚴浩往床上一躺,真的就象豬一樣睡過去了。

  嚴浩在大學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是睡在他上鋪的兄弟——沈子寒。一個身高一米八二的東北大個兒。平頭,大手大腳,有雙鷂子眼,不像嚴浩看著那麼秀氣。

  沈子寒給嚴浩的第一印象不好!豈止不好,簡直就是冤家對頭!

  首先嚴浩覺得這人愛喳乎。新生報到時,剛進寢室他就雙手一抱拳做綠林好漢狀。 “各位兄弟,俺姓沈,屬狗的,臘月初八子時出生,故名子寒。嘿嘿,請多關照!”——把整寢室的人都搞得一愣一愣的。嘴貧得唯恐別人不知他是二百五。

  其次,這沈子寒特鬧騰,從他上床動作都看得出來。他睡上鋪卻不走床邊的扶梯,而是雙手撐床,聳肩,起跳,一躍而起。動作倒是矯健,可那個地動山搖啊,把嚴浩給氣的夠嗆。一直到搬進新宿舍,大家都睡那種下面是電腦桌的鋪位後,嚴浩才擺脫這種人工地震之苦。

  嚴浩看不慣沈子寒的其他事就更多了。比如不講衛生,襪子兩星期一換,存心讓大夥兒沼氣中毒。比如飯量大,每次都是拿一小盆上食堂活遭女生笑話。再比如吃辣不行,沾點辣的就滿頭冒汗,大呼小叫。嚴浩想:不吃辣,還叫男人麼?哼,中看不中用。

  而最令嚴浩憋氣的是沈子寒動不動就要來兩句“你們四川人怎麼怎麼之類”的話,此話一出,嚴浩哪裡受得了,必是一番嘴仗。雙方都積極保衛家鄉,為名譽而奮戰——唾液橫飛、面紅耳赤之下免不了摩拳擦掌,大打出手!整個樓道都會被他們鬧得雞飛狗跳。

  時間長了,全男生宿舍樓都知道了313宿舍有這兩大惹不起。

  男人的友情是打出來的!

  打打鬥鬥之後,嚴浩和沈子寒都不記仇。沈子寒把嚴浩叫“浩子”,其實就是“耗子”的諧音。嚴浩瞅著沈子寒長得槐梧,就叫他“東北大傻”,簡稱為“大傻”,或是更噁心一些的“大傻X”。

  嚴浩第一次參加大學特有的老鄉會,就是這大傻帶去的。

  沈子寒那天盛情相邀。嚴浩本來不想去,一幫東北漢子吃喝,自己瞎摻乎啥呀。但沈子寒有著東北人的豪爽勁兒,還有東北人又快又好使的嘴巴。

  “你看你怕了不是?咱東北人喝酒都拿碗乾!看過《林海雪原》不?哪像你們四川娃娃,還小口小口抿呀?不敢去就直說!”

  兩句話就把嚴浩激將下床了。樂得沈子寒嘿嘿笑直搓手。“行!像個男人,晚上不醉不歸!”

  嚴浩脖子一挺。“哼,看誰先鑽桌子底!我先醉我給你洗一個星期的襪子。”

  一桌九個,除了嚴浩,全都是醫科大的東北學生。但大家對嚴浩都挺熱情。紛紛說了些“熱烈歡迎,互幫互助”之類的話。

  儘管早有思想準備,東北人喝酒的架勢還是嚇了嚴浩一跳。大碗往桌中間一擺,白酒就不論深淺往裡咕嚕咕嚕倒。菜還沒上呢,三個門杯倒先碰上了。

  三杯就是三碗!嚴浩坐那兒心直發虛,但面子上還是裝得挺男人。別人乾,他也乾!

  五十五度的白酒,兩瓶轉眼就見底了。

  三碗下肚,酒桌上的氣氛活躍起來。所謂的老鄉會,即是聯絡同鄉的感情,也是給學弟學妹們傳授大學生活的經驗和機宜。更有無數奇人逸事將在這酒桌上發布。

  沈子寒他們老鄉會的會長是臨床醫學系一個大四的男生。叫王炎炎。喝酒前自我介紹時說自個兒五行缺火,所以名字裡一下安進了四個火。嚴浩看他滿臉的青春痘,估計就是火太旺給燒的。和沈子寒一樣,王炎炎也有東北人特有的粗嗓門兒,據說成績一流,順帶做著系學生會的生活部長。

  王炎炎三碗酒下肚後,臉已經紅得像個蕃茄。喝酒前他已經致了一長篇歡迎辭,現在看來是又有話要說。

  王炎炎說的是醫科大裡一直在學生中流傳的三大鐵律。

  第一條鐵律,是生理學的結業考試絕對不要做弊。因為該教研室有全校出名的“四大名捕”。而且,據說教研室主任是一美國留學回來的老處女,下手狠毒,身居四大名捕之首。考試帶張紙條也必給你登記在案。王炎炎說:“嘿,你要犯在她手上,不死也要扒你層皮,起碼學位證你是休想拿到了。”

  第二條鐵律,是大二前絕對不要談女朋友。說起這條,一桌人都開始起哄,似乎老生都知道王炎炎的女友就是他大一時給追上的。但王炎炎仍做苦大仇深狀說:“諸位,我就是深受其害啊。大一大二共有三把尚方寶劍高懸你們頭頂——系統解剖、生理與病理,還有兩大難關——局解(局部解剖)與生化,更有一大仇恨——英語四六級!如何了得,如何了得!想當年,要不是我憑著小聰明和高中那點老底子,還不在這寶劍、難關、深仇大恨前面五馬分屍了。苦啊!”話未盡,眾人喧嘩一片。老生中的難兄難弟聽得唏噓應和,新生更是聽得呆若木雞。至於嚴浩,因為他壓根兒也沒想在大學裡好好學習,所以這兩條鐵律皆被他視做可有可無。坐在灑席上也就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了。

  說第三條鐵律前,王炎炎抿了一大口白酒。 “先得壯壯膽子!前兩條你們聽著玩兒還行,反正大學學習是修行在個人嘛。學不好頂多改行賣狗皮膏藥唄!這後一條你們是萬萬莫犯。鬧出人命來本會長可是有言在先,概不負責!”說完虛眯著眼,環顧四周賣著關子。

  沈子寒性急,大著嗓門叫:“炎哥快說,炎哥快說,是不是畢業前不準幹那個呀?”大家都知道“那個”的意思,嘎嘎地哄笑成一團。連嚴浩也忍不住搗了沈子寒背後一拳。

  王炎炎擺擺手,清清嗓子,壓低聲音說:“這第三條是真正的鐵律!你們知道我們學校基礎醫學部大樓吧?”在坐的一幫新生們都拼命點頭。

  “那大樓一樓是什麼地方知道嗎?”新生們互相望望,搖搖頭。

  “解、剖、實、驗、室。”王炎炎說得一字一頓。似乎還嫌氣氛不夠濃烈,他又壓低聲音瞪圓了眼睛。“你們在晚上,單獨一人時,最好不要靠近那裡,最好不要進那個樓,那裡——鬧鬼!”

  酒席上一片寂靜,大家似乎還沒反映過來。

  王炎炎重重嘆了口氣,接著說:“是真的。按說咱們這學醫的,該是無神論者。可是我越學越害怕啊,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太多了。我,我是親身體驗過的。”

  “啊?”大家一片驚呼。

  “是!我大二時,也是拿這第三條鐵律不當回事兒。有天下午上完解剖實驗課,我把實驗報告給拉在桌上了。吃完飯我想起來就想回去拿。當時天兒快黑了,那大樓裡一個人也沒有,解剖實驗室裡也熄了燈,但我從外面分明看見有人在裡面走動!千真萬確啊——我還以為是哪個老師沒走呢!就一口氣跑過去敲門。可敲了半天沒人應,然後就聽見裡面傳來嘩嘩的腳步聲。後來,後來就什麼也沒聽到了,也沒人給我開門。我越想越怕,當時腿都嚇軟啦。”

  嚴浩這時還真有點呆了,心一下子懸起來,空落落地不敢往下放。他把手隨意地搭在沈子寒背後,哪知沈子寒扭頭一聲大叫:“誰?!”嚴浩看著沈子寒那張驚恐的臉,嘿嘿笑著說:“你的膽兒夠小!”沈子寒臉一紅說:“媽的太嚇人了!正聽炎哥講故事,誰知道是你的鬼爪子!”

  沈子寒的誇張表情和語言又惹來了一片笑聲。酒席上這才重新熱鬧起來。王炎炎舉起碗說:“喝杯酒壯壯膽!不過,我剛才講的可不是故事!你們有不怕死的就試試看,遇到怪事兒的不止我一個吶。”嚴浩本來想插嘴問問還都有哪些怪事,但想自己一個新來的,又不是沈子寒家鄉的人,就不好意思張嘴了。

  接下來,還是不斷地喝酒,勸酒,攪酒。最後嚴浩除了記得自己到廁所裡吐過N回外,也忘了這場“戰鬥”是怎麼結束的。

  待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一點多。他躺在自己床上,身上蓋著被子。上鋪的呼嚕聲不用問,肯定是沈子寒。

  這場打賭以嚴浩慘敗告終。他就此領教了沈子寒和他那幫兄弟的酒量——那天嚴浩最後已醉得不行,完全是沈子寒和另一個同鄉死拉硬拽把他拖回寢室的!

  酒醒了。嚴浩記得的,只有王炎炎講過的第三條鐵律。當時王炎炎的表情和每一句話——在嚴浩的腦海里都無比清晰!他一次次把當時的場景回放,仔細分析。最後確定,王炎炎沒有撒謊,也沒有逗他們窮開心!

  那麼,難道這第三條鐵律是真的了?!嚴浩不敢確定,但感覺很刺激!能在這平淡的大學生活裡找到一些刺激的事情做,多不容易啊——儘管,它是一條鐵律!




2006-11-14 06: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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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賭輸了,嚴浩沒有耍賴,老老實實地給沈子寒洗了一個星期的襪子。老鄉聚會極大地緩和了這兩大“惹不起”之間的關係。而嚴浩願賭服輸的性格,也讓沈子寒很是看得起。嘴上的“浩子”叫得愈發甜了。

  寢室搬到新公寓後,沈子寒還是和嚴浩湊到了一個寢室。只是床鋪從嚴浩的上面搬到了對面。除他們兩個,還有寢室長廖廣志和一個廣東仔李元斌。寢室號也從313變成了406。

  廖廣志的家在湖南農村,年齡在四個人裡也是最大的。他的個兒不高,眼睛狹而細長,皮膚黑裡透亮,有著敦厚的嘴脣,一看就是吃苦過來的老實人。他也是宿舍裡搞衛生最勤快的。選舉寢室長時就他全票通過。4票——他自己也給自己投了一票!記得選舉結果出來後,沈子寒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廖廣志的肩膀說:“老大啊,咱們406環保加勞保的新局面就靠你來開拓了。”

  李元斌是全系公認的帥哥。也是406寢室的形象大使。論年齡在寢室裡排行老四。長得很有幾分《藍色生死戀》裡韓國紅星元斌的味道,搞得不少女生對他情有獨鐘,新生報道第一天就開始接條子和電話。其實李元斌身上根本沒什麼娛樂元素,唱歌能從1跑到7,跳舞更不用說,還不如做第八套廣播體操好看。為這個宿舍裡開臥談會時沒少數落他。說讓他做形象大使純粹只起了一花瓶的作用。

  這廣東帥哥性子急,一急起來就用廣東話和他們計較。哇哩哇啦地讓嚴浩他們如聽天書——“外星仔”的綽號算是從此落下了。但李元斌成績呱呱叫,高考成績在全寢室算是排名第一。搞得沈子寒總是感嘆:“讓外星仔這樣的人穿白大褂,真是資源浪費。”依他的原理,李元斌僅靠臉蛋兒也能活得很舒服。即然當醫生,何必要長得那麼帥氣呢,反而會讓女病人想入非非。

  待軍訓完後,又輪到十一放假。等到正式上課,已經是十月上旬了。

  而嚴浩他們好奇心最重的《系統解剖學》課程在第一個學期就開始了。師哥師姐們早已有所告誡:這門課的學分是18分,如果你膽敢考不夠50分,肯定是重修。一個重修的學分是80元人民幣,合計一千四百多塊錢吶。想想看,找爹媽要這筆錢你還不如找堵南暀@頭撞死得了。

  好奇心加上威逼利誘,讓406所有成員對這門課飽含期待。

  第一節理論課是教研室主任蘭天明教授在大階梯教室裡上。浩浩蕩蕩坐滿了全系兩百多學生。

  蘭教授梳著一絲不苟的頭髮——黑髮裡面夾雜著不少的白髮。穿淺灰西服。打格子領帶。頗有學者風度。據說他是美國常青藤聯盟中的CORNELL(康奈爾)大學醫學院留學回來的,滿嘴的普通話裡夾了不少英文單詞,讓這幫新兵蛋子們頗感震驚和興奮。蘭教授用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說:“以後我上課,英文要用到60%以上,到下學期,爭取全英文授課。”大教室裡兩百號人集體發出一聲驚嘆。嚴浩心想,萬幸他不在四大名捕之類,否則怎生了得。沈子寒則坐在嚴浩旁邊自言自語:“狗日的英格利西啊!”

  只是第一堂課也就緒論那點東西。講完了人體九大系統的概述,又講了講解剖學的重要性和學習方法後,蘭教授大手一揮,說現在是自由討論時間,大家可以就各種問題自由發問,我有問必答。

  教室裡騷動了一番,大概是新生們還未適應大學裡這種“FREE DISCUSS”的教學方法。竊竊私語了一陣後,竟然沒人舉手。

  教室裡陷入了片刻的沉寂。蘭教授雙手握拳,頗有風度地站在講台,以微笑環顧大眾。

  終於有一留中分頭的男生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問蘭教授解剖學裡背的東西是不是特別多,他說自己是理科的學生,背東西很是不行。

  蘭教授清清嗓子回答:“這個同學的問題很好嘛。對於解剖學的學習而言,記憶能力肯定是必要的,但絕對不必死記硬背。解剖學是門形態學科,要說記憶,比你們將來記生理生化的東西容易多了。有了掛圖,有了標本,甚至有了計算機的三維展示,大家自然會一目了然。”

  看來蘭教授的安撫能力不錯,大家緊張的臉色已多半松弛下去了。

  接著又有一矮個兒女生紅著臉站起來用蚊子一樣細的聲音說:“蘭老師,我的膽子很小,聽到餛恃бm頤棖ニ廊聳鍬穡俊?/P>

  蘭教授微微一笑說:“你說的是屍體吧?這個當然!你要了解人體,怎麼能不藉助標本呢?別害怕,這個世界上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蘭教授最後一句富有哲理的幽默引起了階梯教室裡一陣會心的笑聲。

  女生不好意思坐下去了。嚴浩卻一下子想到了第三條鐵律,活人比死人可怕?是的,在某種層面上的確。看看世界歷史吧,人類互相殘殺的事兒還少嗎?僅一個奧斯維辛集中營就死了一百多萬吶!

  “可是,如果死人不僅僅是死人呢?”

  嚴浩正胡思亂想地入了神,沒想到這最後想到的問題竟脫口而出了。

  坐前排的沈子寒回頭朝他擠擠眼,壞笑了一下。嚴浩的臉一下子燙起來了,他也意識到剛才說的太衝動太那個了。

  蘭教授顯然沒聽清嚴浩剛才喊了句什麼,他說:“剛才那位同學——你能把問題再REPEAT一下嗎?”

  嚴浩突然不知該怎麼說了,倒是沈子寒大著嗓門說:“老師,他問如果死人不僅僅是死人呢?”

  教室裡發出一陣爆笑。

  蘭教授也愣了,說:“死人如果不是死人,那就是活死人,比如,我們常說的植物人。”

  沈子寒竟然較起了真兒,回應著教授的話說:“請問老師,人是有靈魂的嗎?”

  蘭教授顯然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加糾纏。他擺擺手微笑地說:“建議你選修哲學與心理學,也許可以找到答案。而在解剖學裡,我只相信眼見為實。”

  教室裡的人顯然對這個話題發生了濃厚興趣,紛紛交頭接耳討論起來。嚴浩的耳邊只有蘭教授的“眼見為實”幾個詞兒回響著。

  眼見為實。是的,一定要眼見為實。在那一刻,嚴浩仿佛下定了一個決心。

  中午在寢室裡,大家似乎都沒心思午休。尤其是沈子寒,還沉浸在上午乘機搗亂帶來的快意中,與外星仔熱烈地討論著“松果體、第六感、瀕死體驗”這些東西。廖廣志開始在洗衣服,後來也被他們的話題吸引過去,還繪聲繪色講了幾個老家農村發生的鬼故事。嚴浩比較沉默,趴在床上聽MP3,但又似乎在留心著他們的討論。

  最後,他們全被廖廣志的一個故事給吸引過去了。

  廖廣志說去年自己的奶奶去世時,就發生了一件很怪的事情。當時奶奶已經入棺了,但就在出殯前要封棺的前夜,廖廣志的媽媽做夢,說老人對自己講,身上還有兩百塊錢沒有拿出來呢。廖廣志的媽醒來後覺得奇怪,真的又開棺檢查了一遍——在老人衣服的內兜裡還真有兩百塊錢。是當時老人在世給自己做壽衣時拉下的。

  這故事聽得大家面面相覷。看眾人有些懷疑,廖廣志發誓說整個事件他親自參與,絕無半點虛假。若有半點不實,他願意將來生個孩子沒屁眼。

  外星仔說:“老大,你將來一定系要準備在肛腸外科工作哦。就算後路不通,你也可以幫他走後門的啦。系不系啊?” 外星仔廣東味兒的普通話逗得嚴浩與沈子寒哈哈大笑。氣得廖廣志嘴一噘,洗他自己的衣服去了。

  嚴浩在醫學世家長大,父母還都是國家幹部,從小他的教育就是無神論那一套。但王炎炎講的第三條鐵律卻讓他魂牽夢繞地睡不著覺。今天中午廖廣志的經歷又讓他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是恐懼,是疑惑,還是矛盾?他也說不清。只覺得心裡很亂,感覺冥冥之中有種力量在吸引著他。就像他來這所醫科大學一樣,非他所願,但不得不來。

  這些胡思亂想讓嚴浩希望像豬一樣生活的願望徹底破碎了。

  這個中午,他再也睡不著。乾脆跑到陽台上,看著遠處矗立在初秋薄薄霧氣中的基礎醫學部大樓,顯得有幾分詭異,幾分神秘。

  時令已過霜降。一陣刺骨的冷風讓嚴浩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第一次系統解剖實習課安排在人體運動系統的兩節概述之後。

  嚴浩和沈子寒都覺得解剖學起來太費勁,一塊骨頭上也能有那麼多的記憶點。何況人體有206塊骨頭。遇到複雜的像顱骨——那些個蝶竇、篩竇、上頜竇之類的腦殼裡的空洞就夠讓他們操心的了。其實看書一點沒用,書上的圖都是平面的,顏色全是黑白的,越看越揪心。

  看來沒標本還真不行!

  老師的講課,也沒多大發揮餘地,基本上是照本宣科。那個蘭教授講完了緒論部分後,就再也不見了他的人影。傳言說他是博導,給本科生上課只是象徵性的。

  不管從哪種角度出發,嚴浩都期待著快點進入到那個神秘之地。

  醫科大學的解剖教研室位於基礎醫學部大樓的底層。

  這是一幢七層的大樓,八十年代中期它就已經存在了。外椑椄O用的普通塗料,窗戶也是木框結構。

  進了大樓是一個狹小的門廳,左右還各有兩道推拉的鐵柵欄門。左邊一道是解剖教室、實驗室和標本製作間所在地;右邊一道通往老師的辦公室。

  進了左邊的門,有一道高高的門檻,跨進去,就是一條長長的走廓。

  走廊一側是四個順序排開的大教室,大教室裡都是那種長的木製條桌,每個教室有六條。條桌下面是大大的抽屜,裡面多數放的就是各種骨骼標本。有頭骨、股骨、肋骨,脛骨、橈骨等。但顯然不是來自同一具屍體,新舊程度也不同。很多骨骼因為年代久遠,都有破損,露出裡面布滿小孔的骨松質。教室前面有演示用的黑板,四周是各類掛圖。

  在走廊另一側也有三個大房間,它們是標本室。每個房間的四周都有一些玻璃瓶罐,裡面用福爾馬林浸泡著人體的各種器官。從大腦組織到未成形的胎兒,應有盡有。在每個標本室的中間,會有三張解剖台,製作好的屍體標本就放在台上。這些呈醬褐色的標本組織有的已經被一連好幾屆學生翻看,變得破破爛爛和面容模糊。有很多女生在第一次看過標本,回去後兩三天都吃不下飯甚至嘔吐不止。

  但它們必竟是人的標本,所以,無論何時你看到它們,都會有一種威攝力。而在這些標本間的地板下,會有若干個屍池,浸泡著那些正在固定和待用的屍體。與對面的解剖教室不同在於,這裡的福爾馬林氣味要濃烈得多。

  再往走廊裡面走,挨著標本實驗室的那一側,就是標本製作間。這裡不允許學生進入,只有解剖技師才會在這裡製作與處理屍體標本。

  走廊的盡頭還有一道門,那裡通往一個獨院,一些廢棄不用的屍體和處理完畢的廢棄物都會在這個小院裡集中焚燒,銷毀。據進去過的人說,那裡面才是最猙獰最可怕的,無數屍體都已變成焦炭或變形。而因為小院的大門緊閉,一切都只是學生中的傳說而已。

  嚴浩至今記得,他們第一次穿上嶄新的白大褂,戴著狀若大廚的圓頂帽子時的那股興奮勁兒。

  沈子寒是穿戴整齊後,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擺了十幾個POSE,自我陶醉了足有二十分鐘,方才戀戀不捨地放過急著要方便的外星仔。而就連嚴浩這樣對醫學興趣索然的人,也在套上這身行頭後,變得斯文莊重起來。

  待到廖廣志把衣服穿好後,他們終於逮著了發泄莫名興奮的對象。只因為廣志他長得實在太那個了——本來人就黑,再配上雪白的大褂兒,怎麼看怎麼像菜市場肉攤子後邊殺豬的。

  嚴浩和沈子寒就故意晃蕩到廖廣志跟前。嚴浩拿捏著四川話問:“老闆,你這肉是怎麼個賣法兒啊?”沈子寒順手狠掐一把廣志的屁股,用倍兒溜的東北話兒接著:“喲,這五花肉不錯,四塊五如何啊?”

  廣志人老實,開始愣著神,聽了半天才發現這兩小子是嘲弄笑話他呢。抄起晲云滷蔗玫N一通橫掃,406宿舍裡頓時象炸了鍋一般的熱鬧。

  上第一節解剖實習課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待嚴浩他們一行四人到了基礎醫學部門口時,已經站了老多人。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甚是壯觀。這人聲鼎沸的景象和透亮的陽光多少令嚴浩感到有點失望。就算這裡有鬼,也該被他們這大隊人馬嚇得不敢吱聲了。

  隨著人流要跨過那道門檻時,嚴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撲面而來的是陰冷的潮氣和福爾馬林刺鼻的氣味兒。門檻裡面的走廊即使在這樣的白天,也還亮著燈。走廊兩側懸掛著“禁止高聲喧嘩”、“保持清潔衛生”之類的白底紅字大標語,顯得分外刺眼。這種特殊的氣味兒和氣氛讓剛在外面還打打鬧鬧的新生們安靜了不少。連沈子寒也是埋頭走路,不吭不唧了。

  走廊左側一溜從一號到四號的解剖教室盡數敞著門,嚴浩與沈子寒都分在了四號,也就是最裡面的一間解剖教室。那間教室的正對面就是標本製作間。

  醫科大學裡,上理論課的都是教授、講師。上實驗課的都是實驗師、實驗員和低年資的助教。四個教室,也就安排了四個老師同時授課。每個教室分配了不到三十個學生。

  給嚴浩與沈子寒他們上課的正是高級技師鄭大志。他踱著方步,用居高臨下的眼光審視著這些初來乍到的娃娃。對鄭老師而言,課上要講授的內容他已了然於心。雖不說已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但心到口到一氣呵成的功夫是勿庸置疑的。所謂的提前備課集體備課,只是應付學校組織的教學評估與檢查而已。

  近些年,每次看著這些大一新生年青而又朝氣的臉龐,鄭大志都會從心裡涌出一股傷感。學校就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年一年地給不同時代的人上著同樣的課,鄭大志老師覺得自己老的格外快。

  解剖實習課重在實踐,理論上的東西講得不多。鄭大志老師在清點完人數後就關上門準備上課了。這節課的內容是結合標本辨認學習人體骨骼的結構與特徵。除了在他身邊放了一具用鐵絲串起來的完整骨架外,在每個桌子上都擺放好了這節課需要學習的骨骼標本。它們零亂地堆積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丘,在陽光下散髮著冰冷的青灰色光澤。

  沈子寒好奇地用一根指頭碰了碰了一根粗長的顏色發黃的股骨,低聲對嚴浩說:“這可都是真傢伙啊!和我們身上一個樣!”嚴浩白了他一眼,說:“廢話!沒準兒是你老祖宗的。”

  鄭大志清了清嗓,咳嗽了一聲,那二位算是老實了下來。

  二十分鐘的理論指導很快結束了。鄭大志讓學生們根據教科書與掛圖,仔細辨認標本,並強調標本的辨認也是要考核的,成績會計入總分。

  嚴浩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條桌,對面是沈子寒,右手邊挨著班裡剛推選出的學習委員任雪菲。大學第一個學期的班幹部基本上都由輔導員指定——那姑娘憑高考總分全系第一的成績當之無愧地得到了這個職務。

  因為人長得還算靚,任雪菲已經被不少男生的眼球劃進了未來的勢力範圍。她和嚴浩都是四川人,開學第一天她就開始幫著輔導員進行學籍註冊之類的工作了,所以嚴浩第一個認識的同學也就是她。得知任雪菲和自己是老鄉後,嚴浩有事兒沒事兒都愛和她搭訕兩句。

  看她此刻正神色自若地拿著一個人的顱骨仔細研究,嚴浩頗有興趣地問:“你不怕?我覺得呆這裡面不太舒服啊!”

  任雪菲並沒有扭過頭,盯著標本用四川口音答應嚴浩:“怕個麼事嘛?”

  沈子寒見嚴浩和任雪菲套瓷兒,插科打諢又添油加醋地說:“浩子在寢室裡最怕的就是耗子,他見了死人還不全身抽筋啊。”

  任雪菲卟哧一聲笑起來,說:“虧你還是個男娃子!”

  見沈子寒故意抵毀自己的名譽,又遭到了任雪菲的搶白,嚴浩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只得順嘴反擊了一句:“誰說我怕,我可是有名的嚴大膽兒。”

  沒想任雪菲聽了他這句話,竟扭過頭帶著挑戰式的微笑說:“你敢去碰那邊的屍體嗎?”嚴浩知道任雪菲所說的“那邊”就是走廊右側的標本製作間與標本實驗室。他熱血往腦子上一涌,挺挺脖子說:“怎麼不敢?!小意思嘛!”

  沈子寒這邊嗷嗷叫著,煽風點火地說一會兒那你就演練演練,不碰不是男人。

  嚴浩哼了一聲,擺出大丈夫從容就義的姿態:“要得嘛,下課了等著!我要碰了,大傻你可得請吃回鍋肉”




2006-11-14 06: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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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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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這裡。

  已經多少年了,他還一直在等待。

  無聲地、堅忍地,有時也扼腕嘆息,這嘆息聲便會和陰晦的光線一起在這長長的走廊裡迴盪。

  只有在無人的夜裡,他才可以大膽地凝望這個物質的世界,這個他曾經厭倦了的世界。他原本可以更快地離開這樣的是非之地,但他只有一次機會可以把這件沒有做完的事情做下去。

  只有一次。機會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

  可以,甚至是必須——採取一些措施的時候了。

  絕望天天如同蟲子一樣噬咬著他的心。而如果沒有心痛,他又何必如此眷戀。

  他唯一擁有的,只是一顆心。

  他輕輕地嘆息,和風一樣微弱的嘆息迅速地在陽光中融化了。

  下課了,學生們紛紛作鳥獸散。誰也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多呆上一分鐘。

  解剖教室很快重新變得安寧下來,無數骨骼標本仍然亂七八糟地丟在桌上。

  夕陽如血。一點點的陽光正逐漸地從解剖教室中退出去。最後,只有三個拖長的人影留在了教室。

  嚴浩。沈子寒。還有任雪菲。他們裝著還有若干標本沒看,故意留下來磨嘰著不走。

  碰巧基礎醫學部在今天下午召開教職工大會,那幾個老師最後竟也都不在。只留下一個胖胖的女實驗員最後清場。她側身探頭向嚴浩他們所在的教室裡望瞭望,對他們說:“快點看,最後走的把大門鎖好。”然後唯有的一點雜沓的腳步聲也遠去了。

  不知為什麼,嚴浩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講台邊的那幅骨架神情冷漠。兩個空洞幽深的眼眶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邪惡與戾氣。

  沈子寒拍拍嚴浩綈潁骸靶值埽v檬悄闋齙諞淮吻酌芙喲サ氖焙蛄恕!?/P>

  嚴浩拔拉開沈子寒的手,抬腳往外走,那兩位跟著。此時,誰也沒有說話。

  嚴浩一直走到靠近走廊大門的標本實驗室,但門是鎖著的。他又折返過來往回走,二號和三號標本實驗室的門也都鎖了。

  嚴浩反而緊張了起來。

  緊張首先緣於沈子寒根本沒有停下他的腳步。從做出這個有些荒唐的承諾後,嚴浩心裡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對這東北傻大個子的咒罵,要不是任雪菲在場,他非把他給千刀萬剮了。

  一直沒開腔的任雪菲突然說:“行了……別看了,那裡不讓進,沒見寫著嗎?”

  順著任雪菲的手指,他們都看見了走廊最裡面的標本製作間門上掛著“工作重地;閒人免進”的警示牌。

  沈子寒就站在標本製作間門口。突然扭頭朝嚴浩與任雪菲壞笑著,又向標本製作間大門揚了揚拇指。嚴浩知道,這個陷井他已經沒有不跳的僥倖了。

  緊張歸緊張。嚴浩的腳步就根本沒有停滯過。現在這種關健時刻,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得上啊。

  可惜問題的關健是,嚴浩不知道前面對他究竟意味著什麼……

  剛挨近門口,嚴浩就聞到了比走廊裡更衝鼻的福爾馬林氣味。他差點被嗆倒了。

  沈子寒低聲說:“這門兒開著呢”。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嚴浩聽起來,簡直比平常說話陰森可怕幾百倍。

  的確,也不知哪個粗心大意的老師,竟沒鎖上這個“工作禁地”。兩扇木門之間分明還有一道半指寬的縫隙。

  本能地,嚴浩低下頭想從縫隙裡看看裡面的情況。

  而其中的一扇木門,此時無聲無息緩緩地自動後移了一寸。

  嚴浩一個退步差點栽倒。心臟差點就從胸口跳了出來。

  更濃的福爾馬林氣味和一陣涼嗖嗖的風直逼往嚴浩的腦心裡去。

  三人突然都愣住了。

  “是風吧?!”站在他身後一步遠的任雪菲說,此刻連她也臉色蒼白,不知所措。

  “還是,還是別進去了,該到吃飯的時間了”。任雪菲繼續低聲說。

  嚴浩鎮靜了一下,他相信自己臉上擠出的笑容一定無比難看。“沒事兒,門是開著的。大白天的怕什麼。今天非讓大傻請吃回鍋肉不可。”

  沈子寒嘿嘿乾笑兩聲,就那麼定定地死人一樣地看著嚴浩。

  嚴浩咬咬牙,右手推開了那扇剛剛自動開啟的木門。

  他回過頭問:“你們不進?”

  那二人竟齊刷刷地搖頭。

  其實,從外面就已經能把標本製作間看個大概了。

  這個房間不大,所有的窗都用落地的藍窗簾遮住了。光線晦暗恍若夢境。

  製作間的中央空地上並排放著兩張可以升降的電動液壓式解剖台。外觀和手術室用的床差不多,底下也帶有四個軲轆。靠內晱萰菬潃茯謎器械櫃,擺滿了手術刀、牽引器、擺動式電動開顱鋸、髓內取樣器、大大小小的解剖刀、手術鑷這些東西。除此外,還有幾個放置廢棄物的大桶,足有半人高。

  他們都看得見,離門口最近的那張解剖台上覆蓋有白色的床單。從床單下鮮明起伏的曲線可以看出,下面正是一具屍體。屍體的頭靠窗戶,腳正好對著門。

  而另一具靠裡擺放的解剖台上則是空盪蕩的。

  嚴浩一個人走進去,站到了有床單的解剖台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從靠腳的那端揭起了床單。

  他把床單揭到了屍體膝蓋的位置。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近人體標本。那雙腳和常人沒什麼異樣。只是顏色呈現為醬褐色。有些像煮熟的滷肉。

  嚴浩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懸了五秒鐘後,他的指尖迅速地在屍  
體的小腿面上蜻蜓點水般觸了一下,旋即匆匆地拉下了白布單。

  接觸屍體那一瞬間的感覺令嚴浩無法形容。也許,高度緊張的他根本就談不上什麼感覺。

  但,在拉下白布單的霎那,他突然恍惚地感到這具屍體的眼睛一直在透過白布盯著他!是直覺,或者說是幻覺。可這也足夠令他的心狂跳不止——背後早已滲出了一層冷汗。

  鬼使神差地,他又朝最近的一個放丟棄物的桶裡看了一眼。

  一縷一屍來長的頭髮,撕下的頭皮,還有大半個額骨蓋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簾。嚴浩幾乎要暈劂過去。這最後的強烈刺激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再也顧不了什麼君子風度,轉身一個箭步衝出了標本製作間。

  他沒有看見沈子寒向他伸出的大拇指。也沒有看見任雪菲近乎尷尬的笑容。站在走廊上的他胸脯劇烈地起伏。

  他只在想那雙眼睛。難道,那會是一雙睜著的眼睛嗎?還是已經取掉了眼皮,近乎猙獰的帶著淤血的眼球呢?

  白布單下的秘密,他再也不想知道!

  出了走廊,來到基礎醫學部大樓外面的廣場,沈子寒才開始恢復了往日的活力。嚷嚷著去撮一頓,由他請客,為嚴浩壓驚。

  嚴浩此時已經沒有了任何食慾。一路上都想嘔吐,可是任雪菲在,只能強撐著。

  最後是沈子寒和任雪菲一起去了食堂吃飯。嚴浩回到寢室時,廣志與外星仔都不在。他也沒開宿舍的燈,直接到衛生間裡,把手摳到喉嚨裡,使勁地嘔吐起來。

  片刻後,當他抬頭想拿洗漱杯接點水漱口時,隱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聲音不大,卻十分地清晰。

  “誰?!”嚴浩身上的每根汗毛簡直都要豎起來了。

  無人應答。

  嚴浩看著鏡子裡自己的那張臉,一瞬間因為極度的驚嚇竟變得不象自己了。

  他用手蹭了兩把臉。直到感覺火辣辣地疼,才慢騰騰挪出了衛生間。

  嚴浩大著膽從衛生間外面的陽台往宿舍裡面看,昏暗的光線下,只有宿舍門口貼的克里斯汀娜正對著自己傻笑。而往外看,首先映入他眼簾的還是矗立在漸濃的暮藹中的基礎醫學部大樓。有幾分冷清,也有幾分凄涼。而如果大樓有靈性,該會是一幅嘲弄他的神態。

  嚴浩想起了王炎炎告誡的第三條鐵律。他有幾分懊悔——自己剛來這學校沒幾天呢,竟然把這鐵律破壞得一干二淨了。而且,真的感覺到了什麼叫鬼氣森森。

  就此罷手……唉!嚴浩心裡偷偷地想。

  晚上沈子寒回宿舍,給嚴浩帶來一個不錯的消息,任雪菲對她這個四川老鄉印象不錯。

  那時嚴浩正躺在床上。沒去上自習,也沒吃晚飯,情緒看上去不怎麼樣。沈子寒偏要湊上前,神情暖昧地在他耳邊嘀咕:“這可是任小姐吃飯時親口說的。說你挺有男人味兒的,足球踢得也不錯。哈哈!我看你有機會。今天沒嚇死吧?!浩子,挺值啊!”

  嚴浩哼了一聲,扭身把頭朝了晼C他們宿舍的兄弟還都不知道她有女朋友,而且就在一個城市裡上大學呢。

  不知不覺,他竟然睡著了。

  睡著了的嚴浩平生第一次開始做惡夢。

  他看見了那幅標本製作間的白床單,白床單飄浮著向他移過來了,他看見白床單後的兩隻手,兩隻醬褐色有長指甲的乾枯的手揮舞著。他想動,卻動不了。那隻手一下子抓住了他,很長很尖的指甲一直掐進嚴浩的手背裡,它沙啞地叫著:“是我,是我,是我……”

  嚴浩用力地掙脫,卻全身無力。他在劇烈的掙扎中驚醒後才看見一隻手正被廖廣志抓著搖來晃去呢。廣志眨巴著他的小眼睛說:“你喊什麼,浩子!都他媽十二點半了,還要不要人睡。”

  嚴浩揉揉惺松著的眼,反而問廖廣志:“我喊了什麼?”。

  廖廣志翻動著他的厚嘴脣說:“就聽見你叫莫找我,莫找我。誰找你啊?該不是狐狸精吧,沒準兒你白天摸的哪塊兒骨頭是狐狸精的。”

  嚴浩搖搖頭,目光迷茫。他根本記不得這些,也不願再想。揮揮手對廖廣志說我發夢了,沒啥子事。

  又是一個滿月夜。坐在床頭的嚴浩翻出一顆煙。看著窗外的月亮,他任隨煙霧燎繞,心情卻沮喪到了極點。

  他的手背上還留有兩個深深的指甲印,火辣辣地疼。那該是廖廣志留下的吧?!他實在不敢想得太多。




2006-11-14 06: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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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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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如果,一定要蔣伯宇窮盡所有詞彙來形容他對理想戀人的感覺,那就是graceful——優雅。

  如果,一定要蔣伯宇把這樣一個略顯得老土的詞彙附加在某人身上,那麼他一定可以為這個人沒有任何原因地去做一件事。

  但是,如果這個人不能理解蔣伯宇之所作所為,那麼她一定不能理解自己如何會去無緣無故地做某些事情。

  這個人就是何繼紅。

  何繼紅在她高中畢業時就已經無緣無故地做了某些事情。

  高中畢業填報志願前,父母就大學的專業問題徵求過她的意見。她選擇了醫學,而且是讀起來最苦最累的臨床醫學。

  這個選擇出乎父母的意料。照他們的想法,一個女孩子何苦要去做醫生呢?且不說五年學習的辛苦,就是出來後做住院醫師,也是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等慢慢熬到了主治醫、主任醫,收入待遇還未必上得了富裕階層。何況,一個女孩子,能有多少青春呢?結婚生子,柴米油鹽,都是要考慮的。再去拼了命爭職稱,忙工作,幸福恐怕就遙遙無期了。

  再說,何繼紅是有資本有條件不去冒這種拿青春做賭注的風險的。

  她的父親是師大的歷史學系教授,母親則是當地一家大型國企財務科的負責人。說是書香門第也好,說是家境優越也好,有這樣一個家庭對何繼紅來說是幸運的。

  何繼紅的父母覺得,一個女孩子做老師、做金融、亦或做文員,都比做醫生好。何繼紅的父親就發過話,師大裡所有的專業由你隨便挑好了。

  何繼紅的父母這麼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們那一輩人都是在社會的激烈變革中走過來的,他們考慮問題是力求全面的,謹小慎微的,不求冒險的,甚至,在沒有九分把握的把握下,他們很難輕易做出任何決定。他們只有何繼紅這麼一個女兒,女兒的幸福和未來關係到他們的顏面,他們的晚年,甚至他們的生命。

  但何繼紅的堅持已見平生第一次表現得讓父母震駭。她揚起細長細長的眉毛說:“我真的非讀不可。我就是對醫生感興趣。真的!”她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毫無商量的餘地。

  事實上,在她說這句話前,她就早已把志願表填好交給班主任了。她是全校高考中的理科狀元。

  她的所有志願,全部是醫科大學或者是綜合大學醫學院的臨床醫學專業。

  何繼紅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著迷醫學。無論她的父母,甚至三親六戚裡面,都找不出和醫學相關的人。

  所以,何繼紅在面對所有人的疑惑與追問時,習慣了套用麥當勞叔叔的那句廣告語:“我就喜歡”。

  我就喜歡,只要是地球人你管得著嗎?

  這種態度讓何繼紅父親“以史為鑒”的說教與她母親“數字說明一切”的理論統統潰不成軍。他們相信經驗與根據,為女兒選擇專業時也是這樣。他們為此事已經夜不能寐,爭論不休。

  何繼紅的觀點很鮮明很個性很簡單。她只主張“愛一行,幹一行”。

  “我一定會在美國的《科學》上發表論文,我一定要向諾貝爾衝刺”。何繼紅的諍諍誓言在她父母看來簡直就是大放劂詞、胡話連篇、痴人說夢。

  寶貝女兒的背叛令他們傷心惱火又無可奈何,最後轉移戰火開始互相指責對方管教不力。在父母鬧得不可開交,家庭氣氛急轉之下冰凍三尺之時,何繼紅卻打起背包不辭而別跑到三峽與張家界旅遊了一趟。

  在開學前三天,又黑又瘦的她出現在父母面前說:“你們誰也別送我,我自己去學校好了。我自己掙生活費!”

  客觀地講,何繼紅並不漂亮。至少用男孩子心中的某種漂亮標準來衡量,她是遠遠算不上優秀那一類的。她的皮膚不白,人也很瘦,唯一可說的優點是雙腿——那是一雙修長得有些過分的腿。

  但對於蔣伯宇而言,何繼紅的出現已經不容他錯過!他的觀點是:如果一生中遇見漂亮女孩的概率會有百分之五十,那麼遇見graceful女孩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

  graceful,意味著品味與格調的不同,意味著卓然不群,甚至有幾分遺世獨立、執著忘我。蔣伯宇認為這個詞用在何繼紅身上恰如其分而且妥貼無比。

  比如說,她的眼睛不太大,又是單眼皮兒。只有眉毛細長細長,溫柔細膩地匍匐在翹翹的眼睫毛之上,於是這雙眼睛就多了很多的嫵媚很多的溫柔。這些嫵媚這些溫柔即是生而有之的,也是來自何繼紅良好的基因遺傳與家庭背景的。

  誰能想到——這種嫵媚與溫柔卻是一個外在的假象!

  只能說何繼紅的外在太能矇蔽人了。她內在的倔強與執著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到學校報到之前,她還是把爸媽塞給她的生活費硬推了回去。她說我要說話算數。為了掙錢,她在大一就一口氣兼了三份家教,還在學校食堂做一小時八塊五毛錢的清潔員。

  為了不拉下功課,她每晚都是十一點半才回宿舍。睡前還要背半個小時的英語單詞。

  同學都知道她很忙。但她樂此不疲。這個讓很多人以為是特困生的女孩子每天背一個大大的IBM筆記本電腦去教室,只穿普通的運動服和牛仔裝。不太愛說話,給人有很強的距離感。

  IBM的筆記本電腦是做教授的爸爸為了獎勵她在高中拿到了物理奧林匹克的金牌後,用自己的私房錢買的。97年用本本的學生還很少,那時候的何繼紅已經熟練地用電腦拔號上網,用電腦學習英語並完成作業。

  她沒有刻意地與眾不同。她的生活對她而言,只是一種習慣。

  蔣伯宇是在學校食堂注意到她的。他注意她已經很久了。

  她穿著食堂員工的藍褂子,穿梭在每一張餐台前。她負責把學生吃完飯後遺留的餐盤收走,再把一片狼籍的桌面擦拭乾淨。

  她有齊肩的黑髮,卻只用一個簡單的塑料發卡把頭髮全扎在後面,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目光平和,舉止麻利。但就是那氣質那舉止能把她從所有人當中區分開來。

  在熙熙攘攘的大學食堂裡,何繼紅優雅自如地穿梭在數不清的餐台前。人聲鼎沸,她的目光平和如水。

  是一件事情觸發了蔣伯宇想要認識她的衝動。

  那天,一個男生吃完飯後,在何繼紅剛收拾完的桌子上又故意丟了僅吃過一口的饅頭。還擺擺手說:“收走吧,難吃!”

  何繼紅停下手中的活兒說:“請你帶走好嗎?”男生用挑釁和鄙視的眼光看著她說:“你一幹活兒的還這麼多嘴啊?叫你收走你就收走。”末了還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臭娘們兒!”

  話肯定被何繼紅全聽到了。他這邊話音還未落呢,左臉上就“啪”地挨了一下。那聲耳光的脆響讓周圍人全愣住了。那個男生突然就傻在那兒了。右手打他耳光的何繼紅左手撿起他丟的大半個饅頭,狠狠地咬了一口說:“人渣!你他媽再說一句看看!”這男生大概從沒見過這樣的架勢,大概從沒見過一個外表溫柔的女生會講粗口,氣兒也沒吭就擠出人群灰頭灰臉地溜走了。

  蔣伯宇當時就坐在離何繼紅不遠的位置上。在那一刻,他想那男生如果敢還手的話他一定會衝上去。後來他覺得這姑娘牛得和別人就是不一樣。

  後來偷偷地打聽,蔣伯宇知道了她的名字,也摸清了她是97級臨床醫學系的學生,班上的團支部書記,一個普遍反映學習成績巨好而脾氣巨古怪的女生。

  最初,蔣伯宇幾乎沒有找著任何接近何繼紅的機會。他是剛入校不久的98級麻醉系的學生,別說一般情況下兩個不同系的學生井水不犯河水。就憑何繼紅高他一屆算是師姐這一點,人家也有資格對他這樣的小屁孩兒不屑一顧。

  沒有機會,蔣伯宇當然會製造機會。

  他了解到,何繼紅是個喜歡鍛煉與運動的人,高中時就在校運動會上得過全能冠軍。因為這個,大一剛開學就被選進了校田徑隊。教練說:“你的爆發力很好,練練跨欄和200米吧。

  校田徑隊每天早晨六點半都會在學校的風雨操場上訓練。那裡同時也會有許多其他進行早鍛煉的學生。

  蔣伯宇為了接近何繼紅,不得不放棄早晨的懶覺。為了更好地引起對方的注意,他還專門跑到街上花120塊錢買了一套雪白的“阿迪達斯”水貨運動服。

  運動場上,總是有著比教室更為自然的接近機會和更為輕鬆的交流環境。

  常常是在晨光微露,月芽兒還掛在天邊的時候,蔣伯宇就來到了風雨操場。他那身雪白的“阿迪達斯”分外招搖。很多時候,他都感到了節節攀升的異性回頭率。憑心而論蔣伯宇長得並不難看,至少模樣是很周正很男子氣的。如果他是個出生在大城市的男孩,那麼他的氣質他的風度可能會更加時尚更加出眾一些。

  不過,現在因為這套“阿迪達斯”,又因為他運動的身影,讓他陽光帥氣了許多,也取得了很好的“聚焦”效應。這都是蔣伯宇所想要的。

  準確地說,蔣伯宇並不是所謂的花花公子——他只是一個來自普通工薪家庭的孩子。只是,他想認識她,沒有緣由地想!甚至,連想認識她的目的,蔣伯宇也沒想得很清楚。他只有18歲,還是個很單純的人。

  一連兩個星期,蔣伯宇和校田徑隊一樣“風雨無阻”。為了維護自己良好的陽光健康形象,他不得不每隔兩天的中午洗一次“阿迪達斯”,利用下午的陽光把衣服風乾,第二天再穿上。

  因為,操場上的灰塵實在是太大了。他可不想“風塵僕僕”地完成這次煞費苦心又頗顯刺激的計劃。

  不過,蔣伯宇的所有良苦用心似乎都在何繼紅面前失效了。

  很多次,他們都在跑道上擦肩而過。蔣伯宇為了能有更好的“偶遇”機會,故意沿著與何繼紅相反的方向跑。這樣他們就能迎頭撞上,而不至於形成你追我趕的尷尬局面。

  每次在迎面向何繼紅跑去時,蔣伯宇都會故意把目光投向她。但何繼紅不但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個微笑式的問候都沒有,更別提打個招呼啊什麼的。她就那麼跑下去,頭微昂著,目光堅定而平和,輓成一把刷子的頭髮在腦後有韻律地上下躍動。

  蔣伯宇不得不承認何繼紅真是個搞運動的料兒。她的跑動象極了一隻林間的小鹿,一隻青春勃發,生機無限的生靈!她的姿勢優美而輕盈,把力度與速度的美感表現得恰到好處。

  後來,蔣伯宇跑步的表情只可以用“惘然若失”來形容。“哪怕,哪怕只給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也好啊”。蔣伯宇在心裡這麼想。

  蔣伯宇並不敢貿然主動地與何繼紅打招呼或是獻什麼殷勤。他對食堂裡何繼紅壯舉的那一幕還心有餘悸。萬一,萬一她也給自己來一巴掌呢?那麼——他這120塊錢的投入別說物資回報了,連情感損失都沒有機會再輓回。

  蔣伯宇的那個鬱悶啊,真是恰如一江春水向東流。

  無人能解百般愁的時候,他就會在紙上寫下許多個“紅”字。會去聽他最喜歡的那首《還要多久》。每每聽到高潮的“沒有你,我無法存在”那句,他都會跟著一起大聲吼出來。有時,他會聽得眼睛濕濕地。

  蔣伯宇的多情與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有時會被自己的行動與想法感動得一塌糊塗。

  有一段時間,蔣伯宇的眼睛都是紅紅的。

  平時酷愛足球並且是系隊主力的蔣伯宇很少再去風雨操場了,這讓他們系的足球隊隊長兼室友兼鐵哥兒們的申偉屢次破口大罵。“你他媽還象個男人嗎?搞不定個女人就象丟了魂兒一樣啊。”申偉也給蔣伯宇出了不少類似“霸王硬上弓死纏爛打”這樣的餿主意,比如騷擾電話加上滾燙的情書。蔣伯宇心裡明白這些損招兒對付何繼紅這樣的姑娘簡直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弄不好還會引火燒身毀了自己一世的英名。

  後來還是他們寢室裡素有“狗頭軍師”美譽的段有智一句幽幽說出的話救了蔣伯宇一把。

  段有智在學校裡認的一個乾姐恰好和何繼紅在一個宿舍裡。蔣伯宇有不少關於何繼紅的情報都是從段有智那兒間接得來的。為了段有智幫這個忙,蔣伯宇可沒少幫那小子打開水帶早飯。

  蔣伯宇看看在風雨操場製造偶遇機會的戲氣數已盡,又把段有智拉到小飯館兒裡,以一缽土豆燉牛肉和一盤辣子雞丁的代價,向狗頭軍師討教招數。

  段有智的點子就和他的名字“有智”一樣名符其實。他只對蔣伯宇說了一句:“過剛易折,以柔克剛嘛。”

  這段有智的床頭平時總放著一摞書。即非小說也非教材,全是關於毛澤東的選集啊、傳記啊、史料啊、詩詞啊等等。整整四卷毛選已經被他看毛了邊兒。他說連西點軍校都研究毛澤東的〈〈論持久戰〉〉、〈〈論游擊戰〉〉,做中國的大學生豈能落於人後。他對毛澤東崇拜的另一個鐵證是可以把“老三篇”背得滾瓜爛熟。“時不我待,早生五十年,我也可以成為偉大的軍事家啊!”段有智經常在寢室裡撫卷追思,唉聲嘆氣。

  看蔣伯宇不太明白“以柔克剛”的道理,段有智又給蔣伯宇細分析道,象何繼紅這樣的姑娘,硬取不行,討巧也不行。她不工於心計,但必有很強的戒備啊。乾脆用上三十六計之中的“苦肉計”。同時,他也要蔣伯宇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末了他扶扶七百度的近視眼鏡,眨眨眼說:“看看偉人的愛情吧,情場如戰場哦!”

  蔣伯宇的心中豁然開朗。

  所謂“苦肉計”的實施在一個普通星期五的早晨。時間是蔣伯宇經過深謀遠慮後與“狗頭軍師”一起精心安排的。蔣伯宇想的是如果這次的計劃實施順利,並能取得預想的效果,那麼剩下的周六和周日他也好乘勝追擊。

  蔣伯宇痛下了決心,要以柔克剛,不徵樓蘭誓不還。另外出於種種考慮,他在那天早晨破例地沒穿那身雪白的“阿迪達斯”。

  晨霧朦朧,空氣中滌蕩著沁人心脾的泥土清香。蔣伯宇的心情卻不是那麼輕鬆,他的緊張與期待顯而易見,滿臉都寫了賊喊捉賊似的忐忑不安。

  依照慣例,蔣伯宇在發現了何繼紅的身影後,開始以與她相反的方向跑步。

  第一圈,他和何繼紅擦肩而過,他破例地沒有再向她投以熱切的目光。而何繼紅與往常一樣,連正眼也沒瞧他一下。

  第二圈,他還是穩紮穩打。段有智的說法是苦肉計前,迷惑敵人令其放鬆警惕是必要的。

  第三圈,他邊跑邊在心裡打起了小鼓。過了第二個彎道,他和何繼紅的距離逐漸拉近。100米,60米,30米,15米,他熱血賁張,視線模糊,滿腦子都是她躍動的身影。

  然後,按照事先想好的距離與位置,蔣伯宇轟然倒地。甚至,連什麼樣的倒法兒更能驚心動魄他也都想好了。蔣伯宇經常踢球,被人鏟球或是爭搶中的跌倒是家常便飯,從小到大,他已經骨折過三次,最狠的一次是初二時左小腿脛骨粉碎性骨折。不過,這一次他可不想玩兒得太投入,畢竟是假戲真唱嘛!

  風雨操場的跑道上還都鋪的是煤渣,有不少硌人的小石子兒。蔣伯宇在倒下的瞬間本能地採取了些保護措施。儘管如此,這次技術性的跌倒還是取得了預想中的效果。

  那一刻,何繼紅離他只有不到十米的距離。

  那一刻,蔣伯宇感到了酣暢淋漓的疼痛與興奮。

  他的手掌邊緣正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利用慣性向前撲倒的蔣伯宇當然不會賴在地上不起來。只是,在那個掙扎著起身的瞬間,他心中的天使已經站到了他的腳下。蔣伯宇的頭是低著的,痛苦的表情至少有三分還是真實的。可惜的是他當時沒敢看何繼紅是一種什麼表情。但何繼紅真的彎下腰扶住他的右上臂,把他慢慢拉了起來。

  這一切的發生都和“狗頭軍師”設計中的情節一樣。

  看到蔣伯宇流了血,肘部與膝部的衣服也給擦破了,何繼紅皺了下眉頭說:“唉,走吧,先到一邊歇會兒”。蔣伯宇忙不迭地低聲說“謝謝,謝謝你,我沒事兒。”腳下卻是順從地跟著她一瘸一拐地來到跑道邊的看台。

  從最裡側的跑道到看台的直線距離只有短短的15米,從扶起蔣伯宇到走到台階坐下來只有短短的兩分鐘,但蔣伯宇在最短的距離與最短的時間內體驗到了最大的幸福。

  自始至終,何繼紅都是扶著蔣伯宇的。甚至在蔣伯宇坐下後,何繼紅還抬起他的手看了看說:“得處理一下,我去拿點藥,你等著。”何繼紅的口氣不容商量。

  蔣伯宇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橫穿過整個操場,她的背影輕快敏捷。

  蔣伯宇希望這種等待的時間能長點,再長點。只到看見她抱著田徑隊備用的醫藥箱跑回來,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何繼紅為蔣伯宇受傷的手涂上了碘酒,然後仔細地包上紗布,貼好膠帶。最後輕輕舒一口氣說:“你上午最好再去校醫院打一針破傷風疫苗吧。要是感染可就麻煩了!”蔣伯宇嗯了一聲,掩飾性地嘀咕著:“跑得太急,不小心就被石子兒絆倒了”。

  何繼紅微微笑了一下。這是蔣伯宇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不過這笑容轉瞬即逝。她說:“好了我還要訓練,先走了。你歇一會兒吧。”話音落,人就拿著醫藥箱跑開了。

  蔣伯宇沒有問她的名字,儘管他知道她叫何繼紅。但他覺得此時不問更好,這次跌倒已經讓很多理由名正言順地成立了。

  坐在台階上,蔣伯宇乾脆繼續看何繼紅跑步。每次她經過他的身邊時,也會短暫地投過一眼關切的目光,儘管只是一瞬,但18歲的蔣伯宇已經感到勝利在望啦。

  他看看被擦破的衣服,得意地想沒有穿那套運動服的決策真是無比正確。與這偉大的勝利比起來,一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麼呢!

  周六上午,蔣伯宇從段有智那裡要來了他幹姐寢室的電話。然後一個人跑到了公用電話亭。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他就把電話直接打到了何繼紅的寢室。接電話的不是何繼紅,蔣伯宇故意說:“我找校田徑隊練跨欄的那個同學。請問她在嗎?”

  電話那端麻利地說:“哦,知道了。”在聽筒裡傳來一陣叫喊與紛亂的腳步聲後,蔣伯宇聽到了清脆的一聲“喂?誰啊?”

  “哦,我,我是上次你在操場上遇到的那個同學。”蔣伯宇有些緊張,話也有些哆嗦,但他滿以為何繼紅應該記得他的,畢竟她扶起過他,給他上過藥嘛!

  “同學?什麼時候啊?你有什麼事兒嗎?”電話那頭一連三個疑問一古腦兒地拋給了蔣伯宇。口氣也不鹹不淡顯然不夠熱情。

  “哦,就是昨天,我摔倒了你扶我起來,又幫我上藥的,謝謝你啊。”蔣伯宇聲音發緊,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拔錯號了。

  但聽筒裡傳出來一陣輕輕的笑聲。“知道了,別客氣,你去打了破傷風疫苗嗎?”看來的確是何繼紅本人無疑了。

  “去打了,醫生說沒事兒!”為了不辜負何繼紅的這份關心,蔣伯宇只能撒了個謊。破傷風疫苗要八十多塊錢,他哪裡捨得花這個錢啊。

  “那就好,我掛了。以後小心些!”口氣又恢復到了不鹹不淡。

  “哦,請問你叫什麼名字?”蔣伯宇急了,幾乎是喊了出來。他是知道她的名字的,但如果對方主動說出來那意義就大不一樣了。

  但那邊的電話咣當一聲掛掉了。

  蔣伯宇的心往下一沉。剛開始的那股子興奮勁兒一下全沒了。

  出師不利。蔣伯宇暗自在心裡嘀咕著。

  下午,蔣伯宇不顧還在疼著的腿和手,和申偉他們一幫人去操場上踢球。去之前他穿上了那件雪白的“阿迪達斯”

  蔣伯宇以前都踢後腰位置,這次他堅持要踢前鋒。他在滿球場瘋跑。為每一個進球大聲狂呼。紅著眼鏟球,衝撞,翻滾。他手上還包著昨天早晨何繼紅為他包紮的繃帶,白色的繃帶和那件雪白的上衣早已變成了黑色。

  上半場結束後,申偉跑過來對他說:“你個瘋子,你他媽的是不是在發泄?”蔣伯宇只是張大著嘴喘氣,大口地灌礦泉水,就是不說一句話。

  踢完了球,球隊的一起去吃飯。蔣伯宇不要命地喝啤酒。只到喝得兩眼通紅,抱著申偉莫名其妙地一通痛哭。




2006-11-14 06:5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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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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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嚴浩已經很久沒和小惠兒見面,只偶爾在晚上互相發幾個問候的短信。

  他幾乎覺得自己早已被愛情遺忘在了這個呆板陰郁的校園裡。

  難道不是嗎?每天除了上課、吃飯與睡覺,他幾乎找不出更有意義的打發時間的生活方式。反而,大量的時間都在思考那條玄機四伏的第三條鐵律。

  他也曾經發短信問自己的女友和眾多高中的同學,“你相信靈魂的存在嗎?”

  說信和說不信的各占50%,這顯然不是個讓嚴浩滿意的答案。而小惠兒則是站在不信的那一方。

  “我只相信頭頂的星空與心中的愛情是永恆的。”小惠兒給他回短信說。這樣很美很浪漫的句子,嚴浩卻無心消受。在他看他,浪漫的感覺是一回事,而生活又是另一回事。現實的殘酷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這因為這段時間的現實體驗,讓他對浪漫的愛情失去不少興趣。

  自從上次進了標本製作間後,嚴浩變得落落寡歡,人也懶了很多。後來有天早晨起床後被沈子寒按在水龍頭下強行刮了鬍子。沈子寒邊監督他胡亂往臉上涂吉列的刮胡泡泡,邊站一邊罵他假裝滄桑,說他那撮越留越長的山羊胡已經成為教室裡一道最靚的風景線了。

  “噯,浩子你再這樣,任大小姐就要被外星仔給迷惑住了。現在滿世界流行花樣男人和像木村拓哉那樣的都市玉男,小女生已經不吃你裝老成的一套了”。沈子寒的刻薄嘴越發地修煉到家。

  李元斌是他們那一個實習小組的組長,而任雪菲是學習委員。一個帥氣一個漂亮,天雷碰上地火,他嵌汛牯奎Y希掃撩J⒉桓械蕉嗝淳e妗?/P>

  所以他回應沈子寒的口氣也是淡淡的。“是吧?知道了。”然後再也無話。只是一味機械地刮鬍子,鏡子中他的臉憔悴而悒郁。

  “浩子,你,那天是不是在標本製作間看見什麼了?”過了好半晌,沈子寒突然問。

  嚴浩拿著剃須刀的手僵了一下。“別提這事兒了。反正去也去了。”

  “那天我也感到挺不對勁。當時,那門自動開了。然後好像,好像有人撞了我一下。我還往後退了一步呢,你才又退了一步。”

  嚴浩的臉上突然一陣火辣辣地疼,血珠子就冒了出來。“嗐,你連個鬍子也不會刮,啥都不要也不能不要臉自絕於人民嘛。”沈子寒這麼大呼小叫反讓嚴浩更為緊張,一時手忙腳亂。

  血似乎根本都止不住。破皮兒的地方靠近嘴角,口子也不大。但一連用了三張紙巾,血還是往出滲。後來不僅是往出滲,簡直就是往出淌。

  廖廣志和外星仔都早跑教室上早自習了。沈子寒三步並作兩步躥到別的宿舍拿來了一小瓶雲南白藥,把藥面兒一古腦兒倒手心裡就往嚴浩臉上按。

  血已經把衛生間面盆裡的水染成殷紅一片。

  沈子寒的臉都有些嚇白了,他邊按藥面兒邊說:“再,再不行就去醫院吧!”

  嚴浩使勁兒捂著臉,搖頭說:“不用吧,書上講人的面部血管最豐富。一會兒就止住了。”

  不知是血流得多了點,還是嚴浩心有些虛,站在衛生間鏡子前的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低下頭,他看到了自己面前那一盆血水。那盆水明晃晃地,紅赤赤地,就在嚴浩的眼前旋轉、旋轉。一會兒連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那水在轉,還是他自己在轉。

  他恍惚地看到,水裡面浮動的,除了白花花的陽光,還有別的東西。

  水裡分明有一張臉。模模糊糊,看不清是男是女。嚴浩以為是自己的影子,他睜大了眼再去看,那張臉的眼睛卻是閉著的。

  那不是他的臉!他大叫一聲。手扶在鏡子上,差點滑倒在地上。

  嚴浩的手上,臉上,衛生間的鏡子上,面盆裡,還有地面上,全是血、血、血!

  他的手從鏡子上無力地滑落下來,鏡子上五道血痕猙獰醒目。

  沈子寒在嚴浩的背後惶恐地站著,他也看見鏡子中嚴浩的臉在五道血痕中扭曲、分割。“那不是你,不是!”沈子寒喃喃地念著。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了。“那是嚴浩嗎?他看見了什麼?而我,我又看見了什麼?!

  沈子寒後退,後退,一直退到了外面的陽台上。從沒有過的陌生感從沈子寒腳底攀升聚集,像一股寒流貫穿他的全身,一層層的冷汗早已浸濕了他的內衣。

  血在最後還是止住了。紫黑色的血痂掛在嚴浩的嘴角,像是趴著一隻噁心的大蒼蠅。沈子寒故意裝做沒事兒一樣地說:“見鬼了!沒見破個皮兒流這麼多血的。你娃娃的皮是豆腐渣做的吧。”

  今天上午的第一節課是新開的《生理學》。據說就是王炎炎所講的教研室主任——位列“四大名捕”之首的那個“老處女”來發難。即然如此,拿大傻的話來說,就是好歹也得給老師個面子吧,別遲到曠課了吃不了兜著走。

  等嚴浩收拾利索,二人一看離八點也只差七八分鐘了,慌裡慌張拿了課本就往教學樓衝。

  嚴浩就帶著臉上那隻“蒼蠅”進了教室。一路引來了無數美女的側目與訕笑。

  嚴浩撿了個最後排的空位坐下來。旁邊就是“外星仔”李元斌,緊挨著他的竟是任雪菲。外星仔望著嚴浩的臉,擠眉弄眼地說:“浩子,這是被哪只恐龍給咬了一口啊?下力也忒重了點。”

  嚴浩打著哈哈說:“刮鬍子掛的彩。哪像你娃娃快活嘛!你是飽漢哪知餓漢饑啊。怎麼樣,雪菜包子的味道還鮮美可口吧?”

  嚴浩知道男生堆裡私下都把任雪菲叫“雪菜包子”,他也乾脆隨大流。不過說這話時他故意壓低了聲音,任雪菲沒聽見。李元斌的臉紅了一紅,擂了嚴浩一拳說:“媽的一張狗嘴。我想吃又咋的,就怕你們四川的包子麻辣味兒重,受不了的啦。”


  嚴浩聽這話的口氣,估摸沈子寒所說的外星仔與任雪菲勾搭上的消息真不假。再看看他們二位的坐相,腿並著腿,肩靠著肩,唯恐戰友關係不親密。雖說階梯教室位子擠,也沒必要這麼鬧革命嘛。看他們挑這最後一排座,想必是搞地下工作更方便些。

  想到這裡,嚴浩就全身不自在。看看人家的大學生活多滋潤,泡妞上課兩不誤。自己呢?真的像撞了鬼一樣。接二連三地出事,早晨竟還看見了一張莫名其妙的人臉!

  嚴浩正胡思亂想呢,老師進來了。走前的一位齊耳短發,黑框眼鏡,腰板筆直,疾步如風,一看就知道是那“老處女”教授無疑。可後面還跟了一位。是個年青姑娘,披肩直發。手裡拿著粉筆盒子、掛圖。看架勢是個助教。二人都穿著白大褂,連臉色都如出一折,鐵板一塊兒毫無表情。

  嚴浩心裡嘀咕著,來者不善!連個笑臉兒都沒有,這是唱的哪門子戲啊。敢不成第一節課就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再看看旁邊的李元斌和任雪菲,個個兒都低著頭老實著呢。

  這“老處女”上課真是軍隊作風雷厲風行,上了講台就開講。一句廢話都沒有,連個自我介紹也免了。大概以為全校師生對她的名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吧。年青的女助教在大黑板上把掛圖掛好,刷刷地寫了幾十排講義,也下了講台坐到教室第一排去了。

  老處女的第一節課還是緒論。但她上課明顯與教解剖學的蘭教授風格不一樣,不但沒有後者的幽默與隨和,連授課內容也是條條框框一大堆,就和她那長相一樣嚴謹而理智。不過她的課倒是很充實,說話也乾淨利落,四十分鐘的時間被她利用得榨不出一點水分。階梯教室裡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只見大家埋頭抄筆記的那個忙啊,一片好好學習努力向上的大好景象。

  一直到下課鈴響,嚴浩才感覺一泡尿還憋著呢。旁邊的李元斌把筆一扔,甩甩手腕大叫一聲:“折磨死我啦。”還對著嚴浩耳朵嘀咕:“哪有這麼不要命講課的。你看她是不是變態啊,純找咱們發泄來了?”

  那邊的任雪菲撇撇嘴說:“老外學醫比我們辛苦多了。我在《大學生》雜誌上看了,說在西方國家,想學醫首先得到理工科院校學上四年,畢業了再上五年醫科大,然後還有兩至三年的專科實習,最後經過考試才能拿到行醫執照。所以人家那裡出來的醫生個個都已經上了十幾年的大學,個個還都是博士學位。牛吧?要不英文裡的“Doctor”咋能即鄱譯成醫生,也能翻譯成博士嘛。”

  李元斌做個鬼臉,抓抓頭皮說:“我靠!難怪洋鬼子就是比中國醫生的收入高,人家把娶老婆的時間都拿來讀書了。”

  醫科大學裡的課都是一門課一次上兩個課時。上午四個課時,下午的時間一般都安排分組實驗實習,晚上還有一些公共課和選修課以及錄像觀摩等等,所以醫學生要遠比其他大學的學生壓力大時間緊。人命關天,醫術非同兒戲,五年時間裡他們要對付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嚴浩到教學樓一樓上了廁所又返回教室,見“老處女”和那個年青的女助教正坐在教室第一排說著話呢。他正要從她們身邊經過——年青的女助教不經意抬了下頭,正好與嚴浩的眼神兒撞個正著。

  嚴浩愣了愣。突然想到這老師我在哪兒見過的呀。他腦子裡再一個激凌,呀,那張臉……她不就是那張臉……?!

  嚴浩不能確定。他匆匆折返身重新出了教室門,站到教室外大廳的窗戶邊,偷偷地向裡張望。

  是的,沒錯兒,她的長相和那張臉簡直完全一樣!甚至,就是一個人!嚴浩的心跳陡然地加快。雖然面盆裡那張臉的眼睛是閉著的,可他還是百分之一百地判定,她就是今早自己見過的……

  那盆血水裡浮現出的臉在嚴浩的腦海里旋轉,旋轉,也越來越清晰可見……

  “我真是大白天撞了鬼了!”他邊睥睨著那個臉上沒有笑容的女助教邊喃喃自語。直到刺耳的上課鈴聲打響,他才隨著同學機械地走進教室。但他刻意地沒有經過那個女助教的身旁,而是從邊道上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

  第二節課“老處女”講了些什麼嚴浩一點也沒聽進去。他想再看看女助教的那張臉,那一張清秀但又讓她不寒而慄的臉。可他坐最後一排,女助教坐在第一排,他連人家的後腦勺都瞧不著。嚴浩想,他這一輩子都會對血水中的那張臉銘心刻骨。

  九點半,下課的鈴聲響了。等他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老處女”和女助教已經隨著滾滾的人流步出了教室。他看見的,只是她們穿的白大褂在門口最後的一閃。

  醫科大學裡,上午的兩個課時後,有一小時的休息時間。學生們會利用這段時間去吃早餐,或去宿舍拿下一節課所用的教材。這也是校園裡最熱鬧的時候,師生們往來穿梭,處處人聲鼎沸。

  嚴浩就在人流裡左衝右突,向著生理學教研室的方向前進。

  在基礎醫學部大樓的二層就是生理學教研室。它的樓下,即是解剖教研室所在。

  嚴浩是一個人來的。他有太多的好奇心和太多的問題,所以他決心先找到那張臉。因為是白天,大樓裡人來人往,嚴浩並不怕經過一樓的解剖教室。

  低頭穿過底層的門廳,上樓。嚴浩故意不往解剖教研室兩邊看。

  生理學教研室也占據了大樓整整一層。和解剖教研室的布局類似,一左一右兩條走廊。順著上來的樓梯靠左邊的走廊通往老師辦公室,右邊的則通往實驗室。嚴浩徑直去了老師的辦公室。

  他很容易地在一間向陽的辦公室裡看到了那個女助教。她已經脫去了白大褂,只穿了緊身的草綠色高領毛衣,下面是條直筒的水磨藍LEE牌牛仔褲。嚴浩看見她時,她正坐在一張背窗的辦公桌前,翻看著一本厚厚的英文資料,嘴裡還念念有詞。

  “您好,老師”。嚴浩已經想好了怎麼套瓷兒。

  女助教微微一驚,抬起頭看著他。臉上除了疑惑,沒有別的表情。“有什麼事嗎?”她問。語氣倒很輕柔。

  “我是你剛剛上課的班上的學生。老師,我想到圖書館找幾本對生理學學習有幫助的參考書,想請您推薦一下。”

  嚴浩表現得很有禮貌。他想準了這招兒不會失算。對好學的學生,老師們總會慷慨解囊,敞開大門甚至心扉的。

  果然,一絲微笑浮現在了女助教的臉上。“其實,羅教授最後五分鐘已經給你們推薦過兩本書了,你是沒注意吧?”她的口氣還是輕而柔的,只是暗含了一些責備。

  嚴浩的臉有些燙。別說最後五分鐘,第二節的整四十分鐘時間裡,他的筆記本比他的臉還要乾淨。

  “這樣吧,我給你把書名和作者寫下來,你自己可以去圖書館查閱。如果願意的話,我也可以給你多推薦兩本英文的原著。試試看,對你的學習會大有幫助的!”

  嚴浩只能忙不迭地點頭。

  趁著她埋頭寫字,嚴浩偷偷環顧四周——除了兩張背靠背的辦公桌,就是靠椌漱@台聯想電腦和噴墨打印機,還有一個鋁合金的對開門文件櫃——真是簡單的可以!嚴浩又仔細端詳了一下那張嚇壞了自己的臉。那張臉秀氣而沉靜,並沒有什麼恐怖與奇怪之處——甚至還可以說有幾分出眾的氣質。

  “好了,給你。有什麼問題再說吧。”女助教把寫好的一張紙遞給嚴浩。嚴浩雙手接過,上面是很漂亮的行楷體。與她秀氣的長相不同,她的字凌厲勁道,不太像年青女子所寫。

  “你嘴角那兒破的地方不要去擠去碰,很容易感染!”這句話在他看的空當兒飄進了耳朵。

  “老師,太謝謝了!請,請問您貴姓?”這最後一句才是嚴浩最想說最想問的。不過他問得自然而誠懇。

  “哦,我姓夏。”她仍是淡淡一笑。但笑容轉瞬即逝。

  “麻煩您了,夏老師,再見!”嚴浩深深地鞠一躬,退出去時順手把辦公室的門輕輕帶上了。他想這個動作一定能給夏老師留下不錯的印象。就像他對這個夏老師的印象一樣——如果不是因為清晨那張莫名其妙嚇死人的臉,真的感覺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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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老蔣,就算是情痴,也不至於象你那樣非得自絕於人民嘛!”申偉敲打著飯盒,在蔣伯宇的床邊發泄著不滿。

  自從上次周六酩酊大醉痛哭失態以後,蔣伯宇賴在床上已經三天了,除了上廁所之外,他的腳就沒沾過地。每天吃飯也就是早晨讓申偉幫忙帶兩個饅頭,中午和下午顆米不進。不去上課,不和任何人說話,鬍子拉碴,頭髮蓬亂。

  直到周三晚上,申偉把“狗頭軍師”段有智拉到宿舍門外的走廊上說:“你他媽到底管不管,這可是你出的餿主意,老蔣要進了精神病院,我非把你也揍成精神分裂。”段有智看看申偉晃動的土缽大的拳頭,嘿嘿一笑說:“申哥,苦肉計之後,哪能不苦心礪志。再說了,那小子患的是典型的青春期失戀綜合症,表現為三失一少,失眠失神失水加上少言寡語。最有效的藥物治療就是斯立普膠囊和弗蓋克糖漿各一天三次。保管好。”

  申偉一把抱住段有智說:“你小子不早說,快!買藥去。別影響金秋藝術節的足球賽。奶奶的,沒了老蔣這球可沒法兒踢!”

  段有智努努嘴說:“這藥他不是在吃了嗎?”申偉眼睛一瞪說:“他就一天兩饅頭,什麼時候吃藥了?”段有智嘿嘿一笑說:“斯立普膠囊的主要成分就是英文裡的Sleep,弗蓋克糖漿的主要成分就是英文裡的Forget,音譯詞嘛。還不懂?”申偉舉拳要打,段有智大笑不止地一溜煙跑沒了。

  或許真是應了狗頭軍師的話,經過三天的斯立普膠囊與弗蓋克糖漿治療,蔣伯宇自己搖搖晃晃地起床了。就象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他去理髮、梳頭、刮鬍子,和以前一樣重視儀表。那件屏說陌⒌洗鎪咕釣禍靻襶揚儐期G上吹昀鋟觳褂腱傯桃環ayn舊嫌制秸そ]鋁恕?/P>

  申偉對蔣伯宇的好轉大大松了口氣。他們系隊是第一次參加學校的金秋藝術節足球賽,而蔣伯宇還算是主力隊員。申偉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在新生班級裡,他們98級麻醉系足球隊正常發揮的話可以衝進小組賽的前二,出線沒什麼問題!如果再使把勁兒,運氣再好點兒,進軍四強也是有可能的。但願這段時間,蔣伯宇那個情痴不要心潮起伏太大——全隊的勝利都還是有希望實現的。

  離正式比賽還有兩個星期,申偉決定把球隊每天早晨拉到操場上去實戰一番。但他也不是沒有擔心,蔣伯宇暗戀的那個姑娘就在校田徑隊的事兒他也知道呢,這每天同台唱戲,蔣伯宇會不會心猿意馬?申偉決定親自找蔣伯宇談談話。

  恰好周五晚上學校大禮堂放映美國大片《阿甘正傳》。兩塊錢一張票。申偉買了兩張票,拉上蔣伯宇說:“走,陪老哥散散心去!”蔣伯宇沒什麼安排,他又挺欣賞湯姆漢克斯的演技,沒推辭就和申偉一起去了。

  趁著電影還沒開始,申偉說:“老蔣,下周一咱們隊就要開始實訓了。你能參加嗎?”

  蔣伯宇白了他一眼說:“能啊!”然後就再沒別的話了。

  申偉咬咬牙,乾脆直奔主題。“那一位也在操場上呢!怕你分心撂挑子,別把哥兒們給害了啊。”

  蔣伯宇愣了愣說:“都過去的事兒了。你放一百二十個心老大,好馬不吃回頭草!”

  申偉樂得一拍大腿。“有種!咱們這次真要贏了,我掏腰包請客。”

  周一早晨剛六點,申偉就在寢室樓道裡一通吆喝。還咚咚地擂門把那些足球隊的球員往起轟。等他折返身進寢室卻沒見蔣伯宇的影兒,申偉以為這小子還睡著呢,走到他床前就猛掀被子,嘿,竟是人去床空。“奶奶的,一大早瘋哪兒去了?”申偉納悶著又轉到廁所裡吼了兩聲,還是沒見人。他自己只得悻悻地先下樓。

  風雨操場上,申偉剛招呼著足球隊的一幫隊員站成隊列,就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遠處的台階上蹦蹦跳跳。“蔣伯宇——你給我過來!”他扯著嗓子喊。蔣伯宇一溜小跑地過來說:“才來啊,我都已經跑三圈兒了。”

  申偉擂了他肩膀一拳說:“你奶奶的別有用心吧?!這麼早來瞅誰啊。”

  蔣伯宇抹把臉上的汗說:“我說話算數!”看他通紅的臉,不知是給凍的還是由於不好意思。

  訓練很快開始了,準備活動後,申偉安排了分組對抗練習,他有意看了看蔣伯宇的訓練。“嗯,壯態還不錯,跑動挺積極挺到位的。”申偉心裡暗喜,只要踢後腰的蔣伯宇能有這勁頭,他這做前鋒的就不怕後院起火了。

  還不到早七點的足球場,已被他們攪騰得灰塵滾滾,熱鬧非凡。

  雖是仲秋,但這幫球員踢得全身淌汗,虎虎生風。這裡面最顯眼的當然是蔣伯宇。他是一個感性的人,從踢球風格上也能看出來。進了球他比誰都高興,滿場狂奔,吶喊長嘯。可輸了球哭鼻子那也是常有的事情。他的那身純白的“阿迪達斯”,更讓他顯得驍勇善戰。根本看不出就在幾天前,這位雄姿英發的學生也會因為失戀的痛苦而頹廢不堪。

  就在足球場旁邊的跑道上,校田徑隊一如繼往地進行著訓練。

  今天早晨的何繼紅,和往常一樣扎著簡單的馬尾,朱紅色的短袖圓領衫和長褲,在跑道上的奔跑像燃起的一團火焰。她偶爾會張望一眼那幫生龍活虎的球員,卻只是淡淡一瞥。而蔣伯宇幾乎就一心放在那個滾動的足球上。對跑道上的何繼紅,不知是有意忽略,還是真的已經淡忘了這段青春的衝動。

  但在這風雨操場上,蔣伯宇的一身白色與何繼紅的一身紅色,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兩個亮點。他的白色與她的紅色在操場上奔走移動,卻始終沒有交叉沒有碰撞沒有聚合。

  第二天的訓練中出了點小意外。

  申偉正站場子中間指揮著他手下的兄弟們呢,見球場邊一高個兒女生使勁地向他揮手。申偉一瞅不像是認識的,就沒搭理她。一會兒做替補的守門員李銳跑過來說:“老大,那邊一妹子找你哪,讓你過去。”

  申偉吆喝一聲:“我去去就來,你們練著。”邊回頭用手比劃著指揮邊向場子邊兒跑去。

  到了那女生跟前兒,申偉還是不大認識她。“你找我?有事兒嗎?”他氣喘吁吁地問。

  這女生的個頭差不多和申偉一樣高了。她向申偉伸出手說:“無事不登門啊!申隊長,找你求援來了。”

  申偉沒把握住的手放下來就糊塗了,“求什麼援?”那個女孩子微微笑著說:“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王丹陽,97級臨床醫學系1班的。現任咱們系女子足球隊的隊長。”

  她的普通話說的嘎蹦嘎蹦脆,卻把申偉給說得一愣一愣的,還是不知這姑娘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他嘴上的熱乎勁兒可沒降溫,“喲!師姐呀。找俺有啥吩咐的?”

  王丹陽說:“請你給我們做教練啊。”

  申偉聽得眼睛都圓了,“啥?教練?”

  原來是在這一屆的金秋藝術節足球比賽上,增設了女子足球。王丹陽她們不知從哪兒打聽到,說是98級麻醉系的足球隊蠻厲害,遂找上門來請諸葛了。還有一個原因呢,也是因為同年級的那些男隊都牛皮哄哄的,誰都知道一幫小姐不好伺候,遇到這種活兒都腳底抹油推了個一干二淨。

  申偉嘿嘿笑著說:“師姐,你看我一隊長,事關全隊生死存亡,哪能離開啊。再說,咱們是新生,沒比賽經驗,你還是找別的強隊吧。啊?”

  哪知這王丹陽不依不饒。提高了嗓門兒說:“那可不行!你要不答應,我們就天天到足球場上來鬧,你們還想不想練啊?”

  申偉一聽傻了眼。一幫師姐惹不得碰不得,真要來攪場子,他也沒了招兒。

  王丹陽看他為了難,笑笑說:“申隊長,放心吧,你們不是早晨練嗎?我們就改到下午練兩小時行了吧?絕對不和你的工作發生衝突。而且,你們比賽的時候,我們一定給你們當啦啦隊啊。你想想多美。”

  申偉可沒覺得這有多美,他天生就是個粗心眼直筒子的人,遇到女生那舌頭就轉不過來彎兒了,更別提要把一幫“足球寶貝兒”交到他手裡。但王丹陽說話這麼橫,大理小理都被她搬出來了,也不好再推辭。他一時就像接了個燙手的山芋,急得直搓手。

  正說著話呢,蔣伯宇一路跑了過來說:“老大,快過去看看,有個角球起爭議了。”申偉腦筋一轉,忙不迭地拉過蔣伯宇說:“嘿,師姐,我給你推薦個技術更棒的帥哥。”蔣伯宇一頭霧水地說:“你們幹嘛?推薦什麼?”

  申偉忙把剛才王丹陽的話全盤托出。只是沒說人家是有意來請他的,而是順口改成了來咱們隊尋找一個教練。末了申偉說:“蔣伯宇,我看這活兒非你莫屬了,技術與口才你都是最好的。也算咱們隊的一個外聯任務嘛!”

  蔣伯宇不知道——從他跑過來找申偉開始,王丹陽的眼睛就沒從他的臉上落下來。這會兒他還沒說話呢,一直聽著的王丹陽已經把手向他伸過來了。“只要技術好就行啊,麻煩你了。”

  申偉一把拉過蔣伯宇的手,交到王丹陽手上。“OK,就這麼定,每天下午讓他給你們訓練。從今天開始就行!”

  “蔣師弟,一切都聽從你指揮,而且,晚飯由我們負責,出成績了對教練另有犒賞哦!”王丹陽笑著對蔣伯宇說。她顯然是有備而來,可謂威逼利誘,就差沒直接搶人了。

  蔣伯宇沒說什麼。想了想竟然點點頭,扭身又向足球場中間跑去了。

  申偉也長舒了一口氣。他了解蔣伯宇的脾氣,他不想乾的事,你求他也沒用,他當場就會拒絕。如果沒有拒絕,那就基本算是同意了。更何況蔣伯宇一向熱心快腸憐香惜玉的,申偉算準了這樣的單他跑不了。

  下午五點,殘陽如血,把早已站在足球場上的蔣伯宇勾勒出了一道金邊。

  王丹陽和她的隊伍也準時出現在操場上。她們看上去高矮胖瘦不一,服飾各異。有的腳下還穿著那種厚底子的松糕鞋,不像是足球運動員,倒更象一群東拼西湊的游兵散勇。看得蔣伯宇直皺眉頭。

  不過,他更沒想到的是,何繼紅竟然也在這支隊伍裡面。她在這群姑娘裡,倒反而是最有運動員氣質的一個人。其次,就算那個高個子的王丹陽還湊合了。

  王丹陽做為隊長很大方地站出來,幾聲“集合,立正、向右看齊、稍息,報數”之後,她把站一邊倒背著雙手的蔣伯宇請到全體隊員前面來,說:“這是我們新請來的教練,98級麻醉系的蔣伯宇。也是他們系隊的主力。大家歡迎啊!”

  隊伍裡不但傳出了噼噼啪啪的掌聲,還傳出了嘀嘀咕咕的議論聲。那群姑娘的眼睛像X光機一樣在蔣伯宇的臉上和身上掃視著。蔣伯宇的臉就有些紅了,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就微微鞠了一躬,道了聲“請多多關照。”

  何繼紅和其她人一樣鼓掌,面帶一線微笑。就像她根本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一樣。蔣伯宇乾脆就竭力不去看她——可是,越不想看,他的眼光卻越是要往她身上落。頗有幾分不自在。

  介紹完畢,王丹陽也回到了隊伍,表示這指揮權就完全交給蔣伯宇了。

  蔣伯宇雙手背後,問:“有誰踢過足球的請舉手!”隊伍中不但無人應答,反而嘻嘻哈哈全樂了起來。

  蔣伯宇乾咳兩聲,示意她們安靜下來。

  他做了女隊教練的消息早已傳開。新官上任,系隊的幾個小子正在不遠的地方邊踢球邊等著看他的笑話呢。面對這支一窮二白的隊伍,他只能硬著頭皮從零起步。

  擴胸、壓腿、高抬腿,帶著她們做完準備活動,蔣伯宇又讓她們繞著操場跑了一圈。還沒開始呢,有兩個稍胖點的姑娘就叫起來:“累死啦累死啦,能不能歇會兒啊?教練。”蔣伯宇有些尷尬,不知如何是好。還好王丹陽拍了兩下手說:“大家堅持啊,剛開始嘛,習慣就好了。別讓蔣師弟笑話咱們啊。”隊伍這才安靜下來。

  簡單地講了足球隊伍的編製與常見陣型、足球比賽的主要規則後,蔣伯宇說:“第一節課,大家就從踮球和簡單的一對一傳球開始吧。”

  看蔣伯宇首先做示範一口氣踮了五十多個,這些姑娘以為不難,紛紛躍躍欲試。等她們做起來那皮球就是在腳上不聽話,結果一個個手忙腳亂,撿球的時間比踮球的時間還要多。

  蔣伯宇看著只搖頭,只好一對一地開始技術輔導。等她轉到何繼紅身邊,發現她倒是已經把球踮得有模有樣了。蔣伯宇點點頭說:“不錯,注意著力點,別急!”何繼紅抬起頭衝他笑了笑,說了聲謝謝。蔣伯宇說:“我該謝謝你才是真的嘛!”

  何繼紅突然把腳下的球停下來說:“就你那天不小心摔倒了吧。我叫何繼紅。別客氣。蔣教練,剛才看你踮得真好啊!”蔣伯宇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頭說:“就叫我名字吧,叫教練哪敢當!”何繼紅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出口的話卻是:“你……你叫什麼來著?”蔣伯宇臉上都快尷尬得沒表情了,“蔣伯宇。”他小聲地擠出這幾個字。

  何繼紅點點頭表示記住了,又問他:“手上的傷沒事兒了吧?”蔣伯宇正要回答,那邊王丹陽招著手喊他過去,他匆匆地說了聲“沒事兒”,轉身跑開了。

  到了王丹陽這邊,她眨眨眼,向何繼紅那邊努努嘴說:“師弟,你們在嘀咕什麼哪。可別分心喲,小心我們扒了你的皮!”蔣伯宇連連擺手,臉一下子紅起來。




2006-11-14 07: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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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鄭大志一早剛上班就被教研室主任蘭天明教授叫到了辦公室。

  “老鄭啊,咱們現在屍源的情況還行嗎?怎麼有學生向教務處反映標本不夠?”蘭教授開門見山地就問。

  鄭大志略想了一下說:“現在學生年年擴招,像以前四五個人一具標本肯定不行。現在標本實驗室有三個,六個解剖台。只好每次每組實習人數增加到了八個。如果增加解剖台的話,標本會有些吃緊。附院的屍體供應量是年年減少,殯儀館那邊我們一直在打招呼,但還是數量有限。然後就是法院那邊,死刑犯一年沒幾個,不想收屍的也少。”鄭大志一直主抓實驗室的工作,屍源供應也都是由他來負責。

  “自願捐助的情況呢?”

  鄭大志苦笑了一下說:“蘭教授這個你也知道,這幾年不就是那麼一具嗎?編號M9967的。其實還是中國人的老觀念,死也要留個全屍嘛。連屍檢很多家屬都不允許做,更別提讓你拿去做標本了。”

  蘭教授哦了一聲。說:“你說的那具我知道。還沒用吧?”

  鄭大志說:“沒呢,去年說給用了,我不正好得急性腸炎請了病假,也就沒動它。後來就一直放9號屍池裡。前幾天我和小孟剛給弄到製作間,準備做個肌肉標本。”

  蘭教授說:“好的。抓緊時間做了吧。咱們一年大概需要多少屍體?”

  鄭大志在心裡估算了一下說:“要保證實習質量,再加上庫存和機動的,一年不能少於八十具吧。現在解剖實驗室是連軸轉,有時晚上還得安排。學生對標本也不知道愛惜,有的用個三四回就報廢了。”

  蘭教授點點說:“我再動用點老關係,找找其它幾個醫院吧。現在的屍源是一年比一年緊張了。你上課呀,再多強調讓學生愛惜標本,損壞了,必須賠償!現在國外的一具生物塑化標本能賣到十幾萬呢。”

  從蘭教授辦公室出來,鄭大志徑直去了標本製作間。

  前幾天抬出屍池的那具男屍還放在解剖台上。鄭大志想今天就把它給處理了吧,過兩周2002級臨床醫學系的學生就該實習肌肉標本了,已經有的那幾具早就被翻得不成樣子。有的肌腱斷了,有的缺這塊兒少那塊兒。

  進了標本製作間,鄭大志掀起解剖台上的白布單。“挺好,固定的不錯,肌肉組織也很勻稱,做好了會很不錯的。”鄭大志相信自己的技術,這會他像欣賞藝術品一樣邊看邊想。

  只是他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功。這屍體放的位置不動呀。他記得他和孟秋把它抬出來時,放的是靠裡面的解剖台,現在怎麼放外面的台子上了?他又撿起拴在屍體右手腕上的塑料牌,編號一欄上分明寫著M9967。

  “就是這具嘛,誰搞的鬼?”鄭大志自言自語著。

  在解剖實驗室,每進來一具屍體,首先都要編號打卡。編號的第一個字母代表性別。如果是男屍就記為M,其實是MAN(男性)的縮寫;女屍記為W,也即WOMAN(女性)的縮寫。中間兩位數字代表屍體的死亡年份。後兩位則代表收到屍體的流水號。像鄭大志眼前這具編號卡上標明的M9967,就意味著是具男屍,1999年死亡,是教研室當年收到的第67具屍體。

  在編號卡上還有其它一些東西,比如死亡原因和屍體來源。這一具屍體編號卡的死亡原因上標注著“不明”的字樣,而在屍體來源上標明了屬“自願捐獻”。因為這兩項,使這具屍體顯得非同一般。現在連解剖技師們說起M9967,都知道指的哪具。

  這是近十年來,解剖教研室收到的第一具自動捐獻的屍體。

  這具屍體在進到這陰冷的解剖實驗室後,一直存放在9號屍池裡面。屍池在三個標本實驗室靠裡椌漱鴞a板下面。一個實驗室有三個屍池,共9個。每個屍池都是長兩米二,深一米二,可以存放五六具屍體。9號屍池就在第三標本實驗室的最裡端。

  一直以來,9號屍池裡就只存放這一具屍體。這也是蘭天明教授下達的命令。當初收到屍體的時候他說:“能自動捐獻遺體給醫學事業,不簡單吶!只要有條件,我們就應該善待遺體。先把這一具單獨存放吧!”所幸解剖實驗室裡的屍體標本從來也沒多到存放不下的地步,於是這9號屍池就成了M9967獨自的棲身之地。

  鄭大志叫來孟秋,問道:“是你把標本挪到這張台子上來的?”

  孟秋說:“沒有啊,咱們抬進來時不是放在靠裡面的台子上嗎。”

  鄭大志愣子半晌,嘴裡冒出一句:“邪氣了真是。”

  出現這種邪氣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而且,學生們中傳言的解剖實驗室鬧鬼的事兒他也不止一次地聽說了。

  鄭大志幹這工作二十多年了,從沒有在這些人屍面前害怕過。他是醫學院裡正規出來的本科生,他相信科學。在他看來,所謂的鬼都是人心自己造出來的,純屬自己嚇自己的玩藝兒。

  記得剛分到解剖教研室那兩年,他鄭大志不知在深夜裡從醫院太平間往解剖實驗室運送過多少屍體。遇到沒人幫忙,肩挑背扛的時候多了去了。平時晚上加班搞標本製作,和它們呆到晚上十二點也是常有的事。要不媳婦老說他身上一股死人味兒呢,連自己的女兒都不喜歡和他握手。

  這具M9967也是他當年親自接手、處理並放到9號屍池裡去的。

  現在回想一下,當時有很多事情讓鄭大志覺得很奇怪。

  這具屍體死亡不久就送過來了。剛送來時,搬動起來沒有像別的屍體那麼沉。而且,一直到鄭大志把福爾馬林推進它的靜脈,都沒有出現屍僵,大小關節還活動自如呢。

  “怪事!都快十二個小時了,還是軟軟的。要是別的屍體,早都是全身性的屍僵了。”鄭大志當時就覺得蹊蹺。

  還有就是鄭大志在屍體的胸部和背部上沒有發現哪怕一點點屍斑。“沒有血液沉積,應該不可能啊!”面對這咄咄怪事,鄭大志倒也沒多想。

  屍僵與屍斑並不一定是死亡後絕對出現的現象。也有可能,是這具屍體出現得比較晚吧。有的屍體,在十多天后才出現屍僵與屍斑呢。

  但這些事情和今天這具屍體的奇怪位移聯繫起來了想,鄭大志還是感到背後冒出的絲絲涼氣。

  他又安排孟秋去問問教研室裡另外兩位技師。整個教研室裡,直接參與標本製作的也就他們四個解剖技師。孟秋出去了一趟又很快回來說:“都說沒動過。”

  鄭大志擺擺手,鬱悶地說:“算了,開始吧。”

  戴上口罩和乳膠手套,在手術刀柄上安好新刀片,調整好電動液壓解剖台的高度,鄭大志就準備實施肌肉標本的製作了。

  細長的手術刀很快落下。

  隨即鮮血從鄭大志的指間滲了出來。

  他的刀沒有切在肌肉上,卻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自己右手的中指上。

  孟秋噢了一聲,忙問:“鄭老師您沒事兒吧?。”

  鄭大志懊惱不已,在低年資技師面前失手讓他挺沒面子。暗想是拿刀時不小心還是怎麼搞的,手術刀竟然連乳膠手套也割破了。一時間,他只感到了中指火辣辣的疼痛。

  鄭大志搖搖頭,咣當一下把手術刀丟彎盤裡。褪去手套,他見傷口還挺深的,一時心煩意亂。皺著眉看了看那具毫發無損的屍體說:“小孟,你們還是把它放回9號池。換3號池M2017那具。”

  小孟重新把白布單蓋在屍體上,和鄭大志一起走出製作間。此時血已流得他滿手都是。

  也算是英雄折戟吧!二十多年來,鄭大志從沒犯過這樣的低級錯誤——竟拿手術刀切了自己的手!




2006-11-14 07: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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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又是個週末,嚴浩約了小惠兒到他學校來。都開學兩個多月了,兩人還一直沒見過面。

  嚴浩和小惠兒是高中同學。打從穿開襠褲那會兒就認識。嚴浩的媽媽和小惠兒的媽媽同是讀護校期間的好同學好姐妹,又都在一個醫院工作。兩人一個是婦產科護士長,一個是兒科護士長——感情比親姐妹還親。這兩家人的走動也就比較頻繁了。

  和小惠兒處朋友,嚴浩覺得少了其他年青人都能體驗到的新鮮和刺激。

  誰讓他們太熟悉了呢,都跟彼此肚子裡蛔蟲似的。從小玩兒到大兩人碰面不是鬥嘴就是乾架。這碰得多了還真擦出了愛情的火花。讀高一時兩人就明確了關係,嚴浩大了也就讓著她不再打架了。可在一起時還是卿卿我我的時候少,鬥嘴生悶氣兒的時候多。

  要說起來小惠兒還比嚴浩大那麼兩個來月呢,嚴浩一幫高中哥兒們都說:“你們哪兒像戀人啊,姐弟還差不多。”

  嚴浩說:“幸虧她不是我姐,你們看她把我胳膊給掐的。天天以為自個兒是梅超風啊。”

  小惠兒也說:“想做我弟?八輩子以後再商量吧。瞧他那熊樣兒,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於是,兩人就只好做了戀人。

  小惠兒本名黃小惠。典型的四川妹子。皮膚水靈,人也結實,眼大大的臉圓圓的看著蠻可愛。於是昵稱加小名就喊成了小惠兒。只是性子急,脾氣大。說起話和蹦豆兒一樣,有板有眼一套是一套的。嚴浩呢,大家都說他長得像電影〈〈開往春天裡的地鐵〉〉裡面的男主角耿樂。眉眼單獨看不怎麼特別,堆在一起就顯出帥氣來了。嚴浩不愛說話,用小惠兒的話來說就是“蔫兒壞蔫兒壞的”,平時小惠兒說他什麼他都嗯嗯聽著不計較,但說一套又做一套——脾氣倔,最認死理兒。

  小惠兒個子不高,又有點偏胖,可還偏偏想做模特兒。嚴浩就天天損她:“瞧你長得那叫一有個性,不該長肉的地方你長得比火雞還快,該長的地方你全一片北大荒。”小惠兒也眼看不太現實了,高中畢業就報了個服裝學院。“不能當模特兒那能指揮指揮模特兒也挺好的嘛。何況將來自己的衣服還都不用買了。”

  小惠兒她媽倒是和嚴浩她媽意見相反。她對小惠兒說:“嘿,只要你丫頭不學醫,學什麼都成!”

  406宿舍的一幫哥兒們直到昨晚開臥談會才知道原來嚴浩早處了女友了。嚴浩通告他們也是指望著那三位能早點起床配合一下他的接待工作。否則,周日的上午他們通常是要睡到十一點半的。

  結果他被沈子寒一頓好罵。沈子寒說“浩子娶媳婦兒,那叫什麼?母老鼠出洞啊!”那邊李元斌接過話說:“是小白鼠還是米老鼠或是豚鼠總得拉來溜溜吧!”嚴浩心裡暗自嘀咕:“她真要是一小白鼠我倒輕鬆了!”

  最後在廖廣志的組織下達成君子之盟。嚴浩早晨去接小惠兒過來,來寢室小坐之後,再由嚴浩掏腰包請大家撮一頓以謝“鼠窩藏嬌”之罪。而他們則配合嚴浩的這一次接待,全力做好表面衛生工作。

  嚴浩沒有聲張過自己在洗臉池裡看見的那張臉,還有去找過那個夏老師的事。其實他讓小惠兒來學校,就是想散散心除除晦氣。當然,這只是他內心深處的想法和秘密。

  早晨九點,這一對兒歡喜冤家就在嚴浩他們學校東門口接上頭了。

  小惠兒剛打上照面就叫喊起來,“嚴浩同志,你瞧瞧你還像個人嗎?才幾天時間啊,你就把你的腦袋整得跟個骷髏似的。該圓的地兒不圓,該凸的地兒像被誰啃了一塊兒似的。”

  嚴浩悻悻地說:“哪兒有那麼誇張嘛。”小惠兒就是一得理不饒人的,順手使勁兒在嚴浩腮幫子上捏了一把說:“還說誇張?看你瘦得真像一餓鬼啊!”

  嚴浩聽她這兩句不是“骷髏”就是“鬼”的,心裡別提多彆扭。也挺衝挺大聲地回了一句:“大清早的講點兒吉利話好不好,拜託!”

  小惠兒用挺奇怪的眼神兒看著他。“你是不是在搞迷信啊?還老發短信問我信不信……”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嚴浩用手一把捂住她的嘴說:“不要提那些東西了吧!算我求你!”

  “神經兮兮!”小惠兒瞪了他一眼。氣得走他前面去了。

  進了宿舍,嚴浩發現坐床上的,除了沈子寒他們仨兒之外,任雪菲竟然也在其中。還是和李元斌緊挨在一起。

  小惠兒受到了那四位激烈得有些過份的掌聲歡迎。沈子寒一口一個“弟妹”,外星仔一口一個“嫂子”把嚴浩窘迫得直想往馬桶窟窿裡輟1鸝蔥』荻s匝蝦拼蟠筮謅中裝桶偷模曾渟^】墒鞘緡秶b桑t哉廡┤飴櫚某莆揭桓龐每戰惆愕奈⑿ψ齟稹;怪i櫬錮竦卮穎嘲]錟貿鍪賒uh拇&ugrave;鎦薟翾p槔迸0褰睿姘劃p疻蟻鮃瓜戮頻摹U廡┬〖苛┝⒙磧摒N?06全體同仁的好感。廖廣志跑前跑後地給“弟妹”倒茶端水,臉上都笑成了一朵花兒——感情像是他女朋友來了一樣。

  李元斌起身給小惠兒讓座,又湊到嚴浩耳邊說:“雪菜包子是我拉來的,湊個熱鬧。”小惠兒在任雪菲身邊兒一落座,就把嚴浩扔一邊兒不管不顧了,和任雪菲倒拉起了家常。

  沒到二十分鐘,寢室裡就成了小惠兒的包場,聽著她訴苦服裝學院是怎麼一破爛學校,怎麼男女生混住以及男生住下三層女生住上兩層,怎麼食堂的米飯已經吃出過三根頭髮和一隻青蟲。

  聽到最後沈子寒一拍大腿說:“弟妹啊,你那些還都是物質上的壓迫和痛苦。知道嗎?我們和你家浩子受的是精神上的虐待呀!”嚴浩聽得心裡一緊,暗想這東北大傻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大週末的他還嫌刺激不夠。

  不出所料,沈子寒開始把上次喝酒時王炎炎講的三大鐵律又如法炮製了一遍,還胡謅那解剖實驗室裡面肯定是一女鬼,專門鉤魂攝魄,特別喜歡針對少男采陰補陽。聽得任雪菲滿面通紅,直罵沈子寒不要臉。

  小惠兒倒是聽得十分專注。她一會兒看看沈子寒一會兒看看嚴浩。末了對嚴浩說:“看!我說你怎麼瘦下去了?是不是遇到女鬼纏身了?”

  嚴浩正要反駁,沈子寒更來勁兒了。接過話頭就把上次他們到解剖教室去摸死屍的事兒又繪聲繪色地來了一遍。還重點描述了門是如何自動開的,他是如何感覺到被人撞了一下,聽得李元斌和廖廣志都半張著嘴直想流哈拉子了。

  沈子寒一臉神秘地說:“知道那解剖教室外面為什麼要設一高門檻嗎,那就是防止鬼往出跑的啊!”廖廣志的厚嘴脣動動附和說:“呵,還真有道理!”

  嚴浩坐旁邊想——如果自己再把聽到的莫名其妙的嘆息聲,還有那張臉的事兒告訴他們——估計以後就沒人敢去那個衛生間了!只有小惠兒聽得津津有味,連叫“太恐怖了太恐怖了!”臉上卻是一水的興奮勁兒。

  最後她嚷嚷著要到解剖教室去看看。嚴浩以周日不開門為由一口拒絕了。哪知她死纏不放,說是在外面轉轉也行,就是要體驗一把。

  沈子寒說:“弟妹,有你在那女鬼肯定不敢出來。”小惠兒說:“我今早啊看他就魂不守舍,是不是摸那死屍給摸出毛病了吧,還是真被那女鬼給看上了?!反正我火氣旺著呢,不怕鬼!”

  嚴浩聽著他們你來我往地擺龍門陣,腦子裡浮現出的卻是血水裡浮現出的那張臉,還有夏老師……“為什麼偏偏都是我看到了,而不是沈子寒?難道我真的被它盯上了嗎?”他暗暗地想,卻怎麼也想不通那張臉怎麼會和夏老師的面孔完全一樣。

  難道夏老師會是所謂的女鬼?嚴浩被自己冒出來的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

  他覺得有些掉進沈子寒的邏輯圈子裡去了。他不敢也不願再往下想了。突然胳膊一陣火燎般的疼,原來是小惠兒見他發呆便掐了他一把。“在想那女鬼啊?”本來是小惠兒的一句玩笑話,嚴浩聽起來卻如鯁在喉,極不是滋味兒。

  因為離吃飯時間還早,任雪菲提議讓嚴浩陪著小惠兒到校園裡轉轉。然後,大家到學校西門外的“聽雨軒”集合,喝扎啤吃杜婆雞。

  臨出門時,沈子寒笑嘻嘻地拍拍嚴浩的肩膀小聲說:“我還以為你是耗子找老鼠天經地義,哪知你找了一母老虎。有種!”

  嚴浩他們住的公寓樓就在東門外,從東門進去直走幾百米就是基礎醫學部大樓的後面。可嚴浩有意避開了那條路。他帶著小惠兒從東門進去後就往北拐,那裡通往學校的操場和體育館。

  醫科大學的校園的確沒什麼可看的。再說又是深秋,一片肅殺之氣。小惠兒邊東張西望邊嘀咕:“我說我們學校是破爛,你們學校連破爛兩個字都配不上。一點兒文化底蘊都沒有。”嚴浩鼻子裡哼哼兩聲算是表示同意。小惠兒又接著說:“難怪有一順口溜講:男朋友別找醫學院的,女朋友莫要工民建的,中文系最愛婚外戀的,傍大款都是音樂學院的。知道為什麼嗎?”還沒等嚴浩回答呢,小惠兒就自顧自地說:“因為啊,醫學院的和學工民建的都不浪漫,後兩者卻浪漫過頭了。”

  嚴浩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那還得加上一句,女光棍兒全是服裝學院的。”小惠兒說:“瞎掰了不是?為什麼呀,起碼我不是吧。”嚴浩一本正經地說:“長得好的還不都上前台做模特兒了。難看的沒人要的才去做裁縫呢。”

  說完嚴浩撒開腳丫子就跑,小惠兒醒悟過來就在後面窮追不捨,一路追到了學校的風雨操場——嚴浩暗喜這調虎離山計算是成功了。

  二人在操場上沿著跑道手牽手兜了兩圈兒半,小惠兒就說沒意思了。嚴浩說:“那就去聽雨軒吧!”小惠兒掏出手機看看說:“十一點還不到呢,去坐等裝傻啊。快帶我到那鬧鬼的地方看看吧!”

  嚴浩說:“人家和你逗著玩兒呢!哪有什麼鬼,就是一破大樓。別看了。”小惠兒的擰脾氣上來了,一噘嘴說:“不行!我非要去嘛。”

  事已至此。嚴浩只得無奈地說:“那就去吧。不過門兒沒開,你就站外面看看吧。”

  他們二人走出操場一直往南,再往東拐幾步,就到了灰不溜灰的基礎醫學部大樓正面。

  逢著周日上午,附近一大片教學區都沒有人。小惠兒站在樓下看了看說:“這哪兒看得到東西啊。對了,那兒有窗戶,過去瞧瞧嘛!”

  小惠兒指的是解剖實驗室靠南的一排窗戶,裡面就是那四大間解剖教室。

  嚴浩皺了皺眉,拿她也沒辦法。要去窗戶那兒,得翻過一片園圃,還得跨過一道水溝。嚴浩正要表示反對,卻一下子愣住了說不出話。

  似乎有樹葉被踩動的沙沙聲正從那排窗戶下面傳來。

  順著他的目光,小惠兒也看見了,窗戶下面竟然有人!

  那是一個女子的背影。此刻,她正從解剖教室東面的窗戶沿著椪琚A背著嚴浩與小惠兒向西走過去。她走得很慢,頭是低著的,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因為她穿著一套鐵灰色的毛料長裙,所以並不顯眼。但在這樣的深秋,這樣的背影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卻是平添了幾分陰郁之氣。那背影越走越遠,連小惠兒也看得眼睛發直不吭聲了。

  就在那影子要走到西邊盡頭的窗下時,似乎覺察到了有人。她微略地轉過頭來,向嚴浩他們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隨後腳步加快,消失在了大樓拐角的地方。

  雖然只是淺淺地回頭,嚴浩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臉,那分明是生理學教研室年青的夏老師!

  那一刻,他的心裡像發生了一場地震!

  無數個問題一時間同時涌現出來。“她怎麼會在這裡?她來這裡散步嗎?散步怎麼要挑這樣的地方?何況還要跨過那些鐵柵欄和灌木叢。”

  嚴浩又隱隱地感到了一陣眩暈。

  夏老師的臉,血水中緊閉雙眼的臉在嚴浩的腦海中吻合,又分開,再吻合,再分開……奇怪的嘆息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還有宿舍裡沈子寒講述女鬼時候的聲音……辦公室裡夏老師和他對話時候的聲音……還有夢裡白布單後面乾枯的有長長指甲的手……這些影像和聲音逐漸變得猙獰變得晦暗起來!

  嚴浩一霎那直覺到,他已經無處可逃!這一切,也許就是宿命的安排!它是一張環環相扣的網,是危機四伏的陷井,甚至是幽冥世界傳來的不可預知的信號!

  他有些絕望!小惠兒看他臉色蒼白,目光空虛。頭上密密的竟是一層冷汗。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小惠兒才問:“你,你認識她?”

  嚴浩搖了搖頭。又慢慢說:“好像是一個老師吧。”

  小惠兒說:“這人好怪啊!說不出的怪!還是走吧,我不想看了!”

  在到“聽雨軒”的路上,嚴浩的情緒已經變得一落千丈。邊走小惠兒邊嘀咕:“不就是見到了一個人嘛,還嚇成這樣?!”

  嚴浩懶得和她說話,他知道,這一切他是說不明白的。

  他只隱隱地感到,一切遠未結束!也許,只是剛剛開始吧。

  所謂的“聽雨軒”其實只是民房改建的小餐館,卻取了一個附庸風雅的名字。顯得十分搞笑。

  來這裡吃飯的多是學生。幾乎全都衝著這裡的一道名菜“杜婆雞”而來。所謂“杜婆雞”的做法——也就是把雞切塊兒放鍋裡燉上,再混合以八角、茴香、肉桂等大料和小的朝天椒、蔥段、蒜頭、小塊的胡蘿蔔。吃時像火鍋一樣用文火慢慢熬,香氣四溢,彌久不散。吃完了雞肉,還可以再涮各種小菜。若配上扎啤,更是美味。因為店小,價格也很便宜,大鍋的四十塊錢,小鍋的三十塊錢。

  嚴浩他們今天要了一個大鍋,兩大桶鮮扎啤。等他和小惠兒到時,那四位正在桌上磕瓜子聊得熱鬧呢。

  沈子寒向小惠兒擠眉弄眼地說:“弟妹,你去看了看鬧鬼那地兒吧?”小惠兒瞅了嚴浩一眼想了想地說:“去了,也沒啥啊。就是一幢破樓嘛。”

  這個答案顯然讓沈子寒不夠滿意。他正要發表議論,小惠兒卻堵住他的話頭接著說:“沈大哥,你是東北人,知道咱們四川有四種惹不起的男人吧?”沈子寒說:“呵,說說看,看我這東北男人惹不惹得起!”小惠兒說:“這四大惹不起的男人啊,分別是罵人一句就上祖宗八代的;麻將輸了又來一炮二百塊的;擺龍門陣從春秋戰國走進新時代的;泡茶館三天兩夜二門不邁的。”

  桌上一陣爆笑。

  小惠兒轉移話頭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她也看出來,男朋友嚴浩的心裡有事兒。

  就只有嚴浩沒笑。反正他是四川人,不笑是當然的吧!除了小惠兒,誰也沒感到他的情緒有什麼反常。誰也不知道此時臉色灰暗的他在想些什麼。




2006-11-14 08:1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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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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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蔣伯宇每天下午一身泥一身汗地從操場上回宿舍,都要被宿舍的兄弟奚落一番。

  “靠,你這娘子軍隊長教得夠賣力,是不是想全盤通吃啊?”這是申偉的話。“狗頭軍師”段有智例行地每天追問蔣伯宇會不會與何姑娘舊情復燃。他還用七腔八調特肉麻的聲音朗誦:“在秋天的夕陽下,在足球的激情中,一段黃昏戀的萌動,悄悄地——在女足隊員與教練之間發生。”申偉聽得眼睛一瞪,說:“你小子會不會用詞兒啊,他們男十八女的也超不過二十,怎麼就成黃昏戀了?”段多智咂咂嘴說:“要說你小申也就是一打光棍兒的命!人家兩個——天天在黃昏時分,圍著足球甜蜜飛奔,你說不叫黃昏戀叫啥?”申偉笑罵:“媽的早知道這麼享受,這機會我就不讓給老蔣了。”

  蔣伯宇對他們的盤問也好議論也好,總是笑笑了之,從來不參與。被申偉問得急了,他就頂一句:“你要不放心我,那你自己上好了。”

  申偉是萬萬沒想到何繼紅也在那女足裡面。讓蔣伯宇做教練,無異於把乾柴往烈火裡丟嘛。他起初後悔不迭,但話已出口怎好收回。後來躲在球場邊仔細觀察,看蔣伯宇與何繼紅也沒怎麼特別接近,心就稍稍放下來一些。不過還是免不了每天晚上在臥談會時給蔣伯宇敲敲警鐘。

  蔣伯宇做教練挺兢兢業業的。一個星期的訓練下來,那幫姑娘也算是入了點門道。不至於像開始搞分組對抗,除了守門員,其他姑娘就一窩蜂地跟在足球後面追,常讓圍觀的人笑疼肚皮——這究竟是踢足球還是趕足球啊?現在好歹也分了分前鋒、中場與後衛。何繼紅被蔣伯宇調做了前鋒,王丹陽做了後衛。這兩個高挑的姑娘算是她們女足隊的主力了。然後蔣伯宇又涮了幾個訓練不賣力拿足球當繡花球拋的,整支球隊看著就有了點專業精神。王丹陽經常在蔣伯宇身邊說:“只要有你在,這次的冠軍我們是兩個指頭捏螺螄——穩拿!”

  不過,隊裡其他姑娘還是覺得這個小師弟挺凶的。在球場下,你怎麼開他玩笑都行,訓練時你要不認真,他就給你臉色好看。有時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罵,連王丹陽也不例外。這些在家都是嬌嬌女的足球寶貝兒哪裡受得了這個氣,有當場哭鼻子的、有揚言罷踢的、有在背後罵蔣伯宇是冷血小魔頭的。

  有次一個踢中場的女孩子傳球屢屢不到位,蔣伯宇說:“你是踢球還是逛街?長不長腦子啊?回家練練踢床腿去。”一下就把別人給說哭了。下來後王丹陽說:“蔣伯宇同志,你能哄哄就哄哄嘛,要不我這邊思想工作多難做啊。”蔣伯宇悶著頭不吭氣,末了來一句:“要麼別找我,要麼把人換掉!”

  蔣伯宇唯一沒有罵過的人就是何繼紅。倒不是蔣伯宇對她怎麼偏袒,而是何繼紅本來身體素質就好,訓練態度又特別踏實。比如做俯臥撐,你要求做十個,她總是做十五個。在場上跑動也積極,全局觀念也過得去,還敢拼敢搶。所以即使有什麼失誤,蔣伯宇只要稍加點拔,她就立刻明白——響鼓不用重捶!同樣的錯誤人家絕不會犯第二次。

  但是,蔣伯宇在隊員面前做集體總結和戰術指導時,從不點名表揚何繼紅。

  和蔣伯宇接觸最多,說話最多的還是王丹陽。

  王丹陽因為是隊長,和教練的溝通聯絡是少不了的。儘管她也挨剋,但在球場下,她總是和蔣伯宇套近乎。對蔣伯宇的稱呼,也從最早的蔣教練,慢慢過渡到蔣伯宇……伯宇。

  “伯宇,請你吃飯,你辛苦了。”周五訓練完了王丹陽笑嘻嘻地對他說。

  “吃飯?不是都給錢了嗎?”蔣伯宇說的是她們女足隊為了兌現承諾,給了蔣伯宇一張飯卡——裡面已充上了一百塊錢的。王丹陽在遞給他飯卡的時候說:“總不能每天給你安排一個姑娘陪吃吧。乾脆一次性打包,你每天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吧!”

  所以現在王丹陽又請吃飯,倒讓蔣伯宇納悶了。

  “我私人請客還不行啊?你這麼賣力教我們,哪能天天吃食堂呢,給你補補營養啦。累壞了怕你找不著女朋友!”王丹陽半嗔半笑地說。

  蔣伯宇只好嗯嗯唔唔地答應:“那好吧,多謝了……幾個人啊?”

  王丹陽說:“就咱倆唄。到學校外面,我帶你去一家水煮魚做得特別好的地方。”

  這天傍晚,他們倆人按約好的時間在學校門口碰頭。王丹陽身著鵝黃色開胸的羊毛衫,一條米色休閒褲,還灑了點淡淡的香水,一看就知道是用心收拾過了。倆人坐了二十多分鐘的公共汽車,來到二環路邊一家裝修檔次挺高的餐廳。

  王丹陽點了個大份的水煮魚,還有荷蘭豆、四川泡菜、日本豆腐和一份蠔油生菜。蔣伯宇說:“這麼多,怎麼吃得完?”王丹陽笑笑說:“四菜一湯嘛。你又不是小姐。”王丹陽又順嘴問:“伯宇,你是哪裡人?”蔣伯宇說:“我是湖南人。湘西的。”王丹陽說:“那我們是半個老鄉啊,我是湖北人。武漢的。”

  菜上來了,王丹陽又執意要了兩瓶啤酒。

  “明天是週末。不上課,沒事兒。”王丹陽倒酒的動作看上去挺老練的。“這叫歪門斜倒知道吧。一定要把杯子傾斜,這樣可以控制泡沫。”

  蔣伯宇挺驚訝地問:“你這都是從哪兒學的呀?女生很少有能喝酒的。”王丹陽說:“家裡啊。放假在家裡要幫爸媽陪陪客人嘛。”

  這是蔣伯宇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單獨吃飯。顯得很拘謹,但這拘謹反而顯出他的可愛。倒是王丹陽很興奮很活躍,一個勁兒地往他面前夾菜。舉杯也很頻繁,祝酒詞也基本都是感謝蔣伯宇的勞動和預祝比賽取得好成績之類。

  的確如王丹陽所說,這裡的水煮魚做得很好。環境也很有格調。還有若隱若無的鋼琴曲在他們耳邊輕漾著。

  片刻功夫,他們的兩瓶啤酒都見了底。

  王丹陽又大聲地叫服務員上了兩瓶藍劍純生。蔣伯宇說:“夠了吧……就這麼多了。”

  王丹陽嘻嘻一笑說:“你的酒量啊——我們都打聽過了。七八瓶不成問題吧?!”

  蔣伯宇心裡一驚,問:“誰說的啊?”王丹陽眨巴著眼睛說:“不告訴你,反正是你身邊的。”

  蔣伯宇突然覺得這個姑娘真的很不簡單。

  王丹陽又舉起一滿杯啤酒說:“伯宇,真的我挺欣賞你的。”她的臉已經飛起兩塊兒酡紅。眼睛就那麼定定地看著蔣伯宇。似乎還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

  蔣伯宇低著頭,神色尷尬而慌亂。他隱隱覺得王丹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心只想趕快結束這場飯局。只得佯裝沒聽到王丹陽說的那句話似地站起身說:“噯,我去一下洗手間。”

  這一頓飯吃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最後,蔣伯宇以回宿舍等家裡電話的理由——總算結束了這漫長的飯局!王丹陽似乎有些醉了,去公共汽車站的路上,有意無意地碰撞著蔣伯宇的肩膀。蔣伯宇條件反射般地加快腳步,王丹陽氣喘吁吁地在後面讓他慢點,他只當沒有聽見。

  蔣伯宇在學校大門口和王丹陽分了手。他說:“分開走吧,被同學看見不好。”這次王丹陽沒有堅持,臨轉身時卻往蔣伯宇手上塞了個鼓囊囊的大信封,抿嘴笑著說:“給你的。”

  蔣伯宇沒有直接回宿舍。他知道現在回去一番盤問是少不了的。那時候有十張嘴他也說不清了。乾脆順路拐到了禮堂看電影。

  學生會正在禮堂裡搞奧斯卡電影周的活動——不用買票。蔣伯宇進去時正放映《亂世佳人》,密密麻麻還坐了不少人。

  蔣伯宇找了個後排的邊角坐下來。湊著忽明忽暗的光線,他撕開了那個大信封——裡面裝著的是一對阿迪達斯的護膝,一摸就知道不是水貨。信封裡面還附著一張對折的粉紅色信紙,上面寫著“有緣相識,祝你成功”八個娟秀的鋼筆字。

  蔣伯宇一臉苦笑。銀幕上五顏六色的影像與喧囂更給他一種夢幻般的感覺。想想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幕幕,簡直就像電視劇裡精心設計好的情節。

  誰讓他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呢?王丹陽的熱情讓這個18歲的大男孩兒有點難以消受。

  逢著周六,女足隊的訓練暫停,好讓隊員們處理內務。申偉他們男足隊員也罷踢,要求補覺。蔣伯宇就在宿舍裡悶悶地呆了一天。一人坐床上拔弄著他的木吉它,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

  蔣伯宇這兩大愛好——足球與音樂——分別被段有智稱為老蔣的“足球媳婦”與“音樂情人”。 吉它是蔣伯宇從高二時自學的,上了大學還自己搞創作。當女足教練這段時間天天彈天天哼,頭幾句連申偉這樣五音不全的人都會哼了——“喜歡你,長長的頭髮;想要你,陪我說話;感覺幸福就在手心,一點一點慢慢融化……”申偉有次問:“這什麼歌名啊還挺好聽的。”蔣伯宇想了想說:“叫《想要》吧。”申偉說:“你是想要那何姑娘吧?還搞得這麼七彎八繞酸溜溜的。”氣得蔣伯宇只瞪眼。

  而那對王丹陽送的護膝早被他藏起來沒讓任何人知道。

  申偉睡到中午十一點半才從床上爬起來,看見蔣伯宇一人坐床頭抱著吉它發呆就說:“怎麼又對景傷情啊?誰又惹了你這憂鬱王子。”

  不想蔣伯宇拋來一句話說:“那隊長我不幹了,還是你去吧。”申偉一愣徵說:“昨天你不好好的嗎?還有一周就比賽你不幹了?那不害死別人嘛。你的訓練你的戰術你的風格——我又不懂!”見蔣伯宇不吭聲,他又嘿嘿一笑說:“是不是受到了某些人的騷擾啊?”

  蔣伯宇心裡一有事兒,臉上就掛不住了。他臉一紅說:“沒有沒有,就是太累,怕影響咱們正式比賽。還是你去吧。我給你介紹介紹情況,周日咱倆就交接班。”說罷蔣伯宇又把王丹陽給的那張飯卡拋到申偉床上說:“給你吧,這卡我也沒用過。”

  這下申偉可徹底傻了眼。

  蔣伯宇的倔脾氣是有了名的。他說不幹,肯定就是GAME OVER——玩兒完了。要不段有智老說他是“犟牛”呢?

  申偉琢磨著這頭“犟牛”八成是遇到什麼事兒了。昨晚就看他回來得很晚——說是看電影去了,一個人看的哪門子電影嘛,分明是心裡有事。

  可究竟是什麼事兒——天生少心眼的申偉就是猜不透。

  他想得找那個王丹陽問問。蔣伯宇甩盤子走人事小,破壞了和師姐們的偉大友誼事大呀——他還指望著這些足球寶貝兒當啦啦隊員呢!

  申偉悄悄地把這個重大任務交給了段有智,他知道段有智那個乾姐不僅和王丹陽她們一個班,也是這次足球隊的隊員。他讓段有智搞清楚昨天蔣伯宇的訓練中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還沒到吃下午飯的時候,段有智就回話了:“人家說,蔣伯宇訓練挺賣力的,周五晚上她們的隊長還請老蔣吃飯呢。哈,那小子艷福不淺嘛。”

  申偉開始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思來想去,他想還不縊呈滯浦郟重昉穿O狎牟釷隆C獾謎蟹湟釧i炊鄍鴢U約旱木m摹?/P>

  周日下午兩點,王丹陽她們一干人在操場都集合完畢了,還沒見到蔣伯宇的影子。平時可都是蔣伯宇比她們到得早。

  三等四盼,等來的倒是方頭方腦的申偉進了操場的鐵圍欄。

  王丹陽一見申偉就叫起來:“伯宇呢?是不是睡忘啦?”

  申偉一臉不幸地說:“抱歉啊師姐們,我們老蔣前晚上也不知吃了什麼不幹不淨的東西,啊,嗯——得了急性胃腸炎,昨天一天都又吐又拉的。啊——我看啊,這一周他都來不了。你們就自個兒練兒吧。啊?”說完他還故意瞅了瞅王丹陽。

  申偉找的理由真是打蛇打七寸,讓王丹陽有口難辨——前晚上可是她和蔣伯宇吃的飯!

  王丹陽的臉微微地有些紅了,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皺眉嘀咕著說:“不會吧?這怎麼辦啊。”

  申偉一見有效果,嚷嚷地更厲害了。“唉,反正也就幾天時間了!你們自己練練吧,照樣拿冠軍。別的女隊我都看了,就你們技術最好。要不,今天我幫你們看看?”

  王丹陽低頭抿著嘴想了半天,突然一揮手,拉著臉挺大聲地來了一句:“不練了今天,到時候是啥樣就啥樣。”把申偉和一幫姑娘們搞得面面相覷。

  王丹陽自個兒滿面通紅急衝衝地走開了。

  申偉在操場上撒著彌天大謊的時候,蔣伯宇正拔拉著吉它彈唱他的那首《想要》呢。

  等申偉進門,蔣伯宇問:“怎麼樣?你撒謊沒被看穿吧?”

  申偉一屁股坐到床上說:“倒是沒看穿,可惜把炸藥包引燃了。如果有連鎖反應,兄弟我只好把你貢獻出去了。那幫姑奶奶脾氣大著呢。”

  蔣伯宇皺皺眉頭,彈出一連串的琶音說:“那我還不如自廢雙腳!永不踢球!”

  申偉氣哼哼地說:“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吃有喝有美女,還較個什麼勁兒嘛。”

  蔣伯宇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又自個兒彈他的《想要》去了。

  琴聲悠揚。午後的陽光打在蔣伯宇略顯得憂鬱的臉上。讓人看不出這平靜之下的紛爭與困惑。

  是幾下輕輕的悄門聲驚動了正要酣然入睡的申偉與低吟淺唱的蔣伯宇。

  申偉以為是哪個宿舍的來串門了,迷迷糊糊地喊了聲:“進來!”

  門推開了一半。站門口半隱半現的,竟是何繼紅。

  蔣伯宇的琴聲嘎然而止。申偉啊的一聲,從床上一躍而起。兩人異口同聲地來了一句:“是你?”

  何繼紅微微一笑說:“是我。隊長跑了,我只好來了。誰讓我是副隊長啊。”

  蔣伯宇心想何繼紅的這個職位倒是沒聽王丹陽介紹過。

  何繼紅問:“可以進來嗎?”

  申偉忙拉開門,幾乎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進來,進來,歡迎師姐啊。”

  何繼紅的手裡還拎了一袋蘋果香蕉和一袋看不清什麼東西的瓶瓶罐罐。申偉眼睛都要直了,想這玩笑真是開大了。

  何繼紅拉了張椅子自己坐下來。看著蔣伯宇說:“得急性胃腸炎還不好好休息?去看醫生了嗎?”

  蔣伯宇的臉微微一紅,卻是冷冷地說:“沒顧上。休息休息就好了。”

  何繼紅還是一臉微笑。“那也不能不當我們的教練了嘛。做好事能不做到底?”

  申偉忙接過話說:“師姐,我們已經很講仁義了嘛。這可是客觀原因。”

  哪知何繼紅很快回應了一句:“我看這是主觀原因!”

  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何繼紅首先打破沉默。站起來說:“我呢,代表全體女足隊員,向蔣教練表示慰問。不過,蔣教練,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吧?”

  蔣伯宇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人情?”他抬著頭愣愣地盯著何繼紅。

  何繼紅笑笑不語。

  申偉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她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蔣伯宇恍然大悟。忙點頭說:“是……是、是。我該謝謝你!”

  何繼紅又坐下去說:“謝謝哪行,得有實際行動。無論你是因為什麼原因今天不來,都不要再計較了。這也算是我個人名義的請求,行嗎?”

  何繼紅的話說得很平靜,也很輕。但在蔣伯宇和申偉聽起來,卻是句句在理,逼人就範。

  申偉見大勢已去,只好調頭對蔣伯宇說:“老蔣,你看要不?”

  蔣伯宇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何繼紅。然後他緩緩點了點頭:“好吧。我只還你這個人情。”

  何繼紅迅即地站起來說:“好啊,那我就謝謝了。今天你還是休息吧。明天不見不散。祝你早日康復,我先告辭了。”

  何繼紅說走就走。拉開門時她暫停了一下,扭身說:“對了,你剛彈的那支曲子很好聽。”

  最後,她留給蔣伯宇的是嫣然一笑。




2006-11-14 08:1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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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十一
  第二天是周一。下午五點左右,97級臨床醫學系的女子足球隊已經在操場上集合完畢了。

  蔣伯宇心裡明白,昨天何繼紅讓自己今天再來,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下。要不這胃腸炎也好得忒快了點。

  蔣伯宇一身曼聯足球隊的球服,短袖短褲地立在這幫女隊員前面訓話。

  他的腿上並沒有什麼護膝。王丹陽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蔣伯宇說話的時候她就一直低著頭。直到蔣伯宇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才回過神兒來。卻是懶懶地說:“到。什麼事兒?”

  蔣伯宇問:“你是主力後衛,用防守為主的打法時,後衛跑動的要點是什麼?”蔣伯宇滿臉嚴肅,臉色硬朗得就和他短短的刺兒頭一樣一絲不苟——這就是蔣伯宇做事的風格,台下台上分得門兒清。

  王丹陽斜著眼故意拖長了聲音說:“你說要點是什麼就是什麼。我聽著呢。你是教練嘛。”

  蔣伯宇的眼神在她臉上一秒鐘都沒停留。接過話就講起了剛才自己問的問題。

  而蔣伯宇的這種有意忽視恰恰是心性極高的王丹陽受不了的。對王丹陽來說,蔣伯宇的不置可否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對她的輕視!她想激怒他竟然都沒有可能!

  後面蔣伯宇講了些什麼她一點都沒聽見。但她知道蔣伯宇根本沒有看他。他是故意的。他只是在例行公事。他在壓抑他自己——王丹陽最後得出這樣的結論。

  訓話完了,又是一輪分組對抗練習,何繼紅和王丹陽分到了不同的組。

  面對何繼紅突飛猛進的進攻,王丹陽的防線層層潰敗。她也不知道今天這球是怎麼踢的,就是沒腦子,就是沒情緒!

  蔣伯宇幾乎都要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

  “王丹陽,盯人你怎麼搞的?”

  “王丹陽,黃牌警告一次!”

  “王丹陽,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蔣伯宇在第一輪對抗練習沒做完就把王丹陽換下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替補隊員。

  王丹陽也沒說什麼,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場。一個人坐在場邊低頭踢石子兒。

  直到訓練結束,蔣伯宇也沒有再安排王丹陽上場。也沒有再瞧她一眼。

  隊伍重新集合後,蔣伯宇的第一句話就是:“王丹陽,隊長袖標可以換人了。”

  王丹陽被激怒了。她直盯著蔣伯宇的眼睛——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 “你沒有資格!”

  蔣伯宇這次沒有把他的眼睛移開。也提高了聲音說:“但我有資格判斷一個隊長究竟合不合格!她應該是全隊的靈魂所系,士氣所在吧。袖標在,信心在。你!今天的表現不合格。”

  蔣伯宇這番斬釘截鐵的話讓空氣中充溢著漸濃起來的火藥味兒!

  段有智的乾姐姐——那個叫錢小霞的姑娘這時站了出來打圓場。“王丹陽今天不舒服嘛,蔣教練。算了吧算了吧。”

  “不!”王丹陽截住錢小霞的話說,“那——你認為——這個袖標該給誰呢?”

  王丹陽邊說邊把右臂上綁的紅絲帶解下來。眼神中頗有幾分挑釁的神態。

  “由副隊長接替!”蔣伯宇的話講得很平靜。臉色也一樣平靜。

  所有隊員的眼睛刷地一下向何繼紅望過去。

  王丹陽沒想到蔣伯宇是來真格的了。

  她的聲音分明有些顫抖,眼睛分明含著些淚水。

  “蔣伯宇,你是很負責,你也很有水平,但你沒必要昨天故意不來!你不就是看不慣我嗎?那你就明說啊!沒必要來這手。做不做隊長,無所謂!”

  伴隨著這聲“無所謂”,紅色的隊長袖標被王丹陽狠狠扔到了地上。王丹陽一扭身跑出了隊伍,消失在操場的鐵圍欄後面。

  “解散!”蔣伯宇狠狠地說。他撿起地上的紅袖標,遞到何繼紅的手上。“請你接任吧。”

  何繼紅搖搖頭沉著臉說:“你就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嗎?”她接過紅絲帶,抿著嘴脣想了想又說:“我先保管吧!不過,你這教練可不準撤!”

  蔣伯宇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其他的姑娘一邊散開一邊紛紛議論。大意無外乎這王丹陽一直和蔣伯宇挺粘乎的,怎麼今天說掰就掰呢。而且看起來王丹陽心裡有事不說,挺斯文的蔣師弟今天火氣也夠大!

  只有錢小霞追上蔣伯宇小聲說:“想開點兒,王丹陽不是想故意惹你生氣啊,人家還請你吃飯吶!就準你得病,不準別人撒嬌啊?”

  “我……”蔣伯宇一時竟無語凝咽。

  等蔣伯宇吃完晚飯後回到宿舍,他和王丹陽火拼的消息早已通由各種渠道傳到了申偉和段有智的耳朵裡。

  “牛人啊!”段有智在蔣伯宇面前晃悠著翹起的大拇指。“那王丹陽綽號叫‘惹不起’知道吧?!橫著呢平時,據說她老爹老娘都是武漢的高幹,局級以上的幹部哦。沒見她看人都是眼睛往上翻?她們班男生就愣是沒她看得上的。”

  段有智嘰嘰咕咕竹筒倒豆子般翻出了王丹陽的家祝s谷媒P眢肫鵡翹斐苑故蓖醯ぱ艫咕貧u韉氖祜z⒍`硫瘝E褪羌褔篥_吶⒆印?/P>

  他沒好氣地說:“扯什麼哪?她又沒看上我。球場上,就事論事嘛。”

  段有智說:“那你對何姑娘的表白也太快點了嘛,這麼快就把隊長位置搶過來硬塞別人屁股下面啊。”坐一邊啃火腿腸泡酸辣粉的申偉也接過話來。“就是就是,你啊也太猴急了點。幹嘛撤隊長啊?睜隻眼閉隻眼不行了,拿不了冠軍——皇帝不急你這太監倒急了?!”

  這左右一夾擊,讓蔣伯宇是又氣又急。乾脆卷了本《大學英語》上自習去了。

  蔣伯宇在教室裡沒坐半小時呢。門口一同學大叫:“蔣伯宇,外面有人找。”

  又是何繼紅。旁邊還站著那個錢小霞。

  “你們?幹嘛?”球場下的蔣伯宇遠沒有了那種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見了這兩位女生竟有些犯怵。說話也吞吞吐吐的。

  錢小霞首先開了口:“嘿,找了你三圈兒了。從寢室到操場到超市。沒想你這麼刻苦。”

  蔣伯宇撓撓腦袋說:“你們——有事兒?”

  又是錢小霞搶先開了口:“當然啦,沒事兒女生能先找男生嗎?瞧你就一大男子主義!”說著她和何繼紅倒是先笑了起來。

  蔣伯宇一時被錢小霞的快嘴皮兒搶白得沒了話。

  何繼紅這才接著悠悠地說:“蔣教練,你就是這麼還我的人情啊?”

  蔣伯宇明白了,她們二位是來秋後算帳的。

  一想到這裡,蔣伯宇的脖子就梗了起來。“一碼歸一碼。我的決定沒有錯。”

  “你是沒錯,但要有方法啊,人家是女同志嘛。你也要問問原因。說不定,是假期吶!”錢小霞快人快語說話如打機關槍。一時話竟收不住了。

  “什麼假期?今天不周一嗎?”蔣伯宇問。

  錢小霞的臉倒是一下子紅了起來。一擺手說:“哎呀,隨便舉例,比如她有什麼事啊心情不好啊,你要體諒一下嘛。”

  蔣伯宇的聲音也提高了。“但是,球場如戰場!沒有團隊意識,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心情也好有事也好,都要在球場外解決!球場上只能想兩個字——贏球!”

  “又來給我們上課了!”錢小霞噘著嘴嘀咕。

  何繼紅微微一笑說:“蔣教練,球場上你是好教練。球場下不該當好朋友嗎?”

  蔣伯宇聽得一頭霧水,問:“我……和誰好朋友?”

  錢小霞扔了一句:“和我們!你想當仇人啊,踢完比賽就永遠不見面啦?”

  何繼紅接過來說:“其實,你今天的處理我們能理解。但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啊——你還要讓她來給你道歉認錯賠不是?你是男的,該不該主動一點?”

  蔣伯宇明白何繼紅所說的她就是王丹陽。他悶在那兒不吭氣了。

  何繼紅接著說:“比賽歸比賽,友誼還是第一的。王丹陽背後沒少誇你!”錢小霞站一邊附和著拼命點頭。

  “因為明天還要訓練。我們想解鈴還需繫鈴人。麻煩你了。真的。”何繼紅最後的表情挺嚴肅的。

  錢小霞最後撂下一句:“就一個電話,笨!我們先走啦。明兒見。”

  看著兩人肩並肩地走下樓梯,蔣伯宇呆呆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何繼紅的接連兩次出現似乎都是為他而來,但每次又都是公事公辦,毫無廢話。而且——每次還都出乎他的意料!這一會兒他不由地在心裡拿王丹陽與何繼紅做起了比較。雖說王丹陽不簡單,但就是一大小姐脾氣,孩子氣兒!何繼紅做事低調,分寸拿捏得很好,更顯大家風範。王丹陽總以自我為軸心,好表現。何繼紅總是顧全大局,又喜歡特立獨行!不比較便罷,一比較蔣伯宇就發現其實更厲害更高傲更不簡單的就是何繼紅。

  想到這裡,他竟有了英雄惺惺相惺惺的感覺。但又想何繼紅對自己始終保持十公分的距離和燒不開的溫度,不免心裡又酸澀起來。

  蔣伯宇回到教室又看了一個半鐘頭的書,然後出了教學樓,找到一個IC卡電話亭給王丹陽的宿舍打電話。

  忙音。再打,電話裡的女孩子說王丹陽出去了。

  蔣伯宇想如果不是何繼紅周六拎著水果來看望他,如果不是何繼紅今天在球場上不準他後撤,他才不會再管這個爛攤子呢。難道自己有什麼錯嗎?難道就能放任著王丹陽同志耍小姐脾氣不管嗎?那才叫“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再說了,如果不是剛才何繼紅過來找到他,他還要主動給她打電話顯示寬廣的胸懷嗎?電話裡面怎麼說?向她道歉?求她再把隊長當下去?蔣伯宇覺得這些做法都不太符合自己做人的個性。

  但為了給何繼紅一個交待,也是還何繼紅一個人情,他還是要做。

  邊走邊想,蔣伯宇就一路走到了男生宿舍樓下。

  他一眼就看見了雙手插褲兜裡的王丹陽正站在宿舍樓對面小賣部的門口。兩眼緊盯著宿舍樓裡進進出出的人。

  不用說,這是真正來秋後算帳的。

  她也分明看見了正猶豫著是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的蔣伯宇。

  蔣伯宇沒動呢,她倒主動過來了。

  “你……”蔣伯宇有點愣了。

  “是我不對,真的很sorry!”。王丹陽的臉上竟還掛了一絲不知是真是假的微笑。

  蔣伯宇把頭扭一邊沒有吭氣。這樣面對面讓他覺得很尷尬。尤其是在宿舍樓門口。經過的人都要用某種特定的眼神把他倆瞅上一眼。

  王丹陽嘆了口氣。“一切責任在我。我希望你留下來。覺得還是當你面說要好一些,打電話你不在宿舍。所以在這兒等你。”

  “我明天會到的,放心吧。”蔣伯宇口氣淡淡地。接著又說:“沒事兒我就先上去了。再見!”

  “還……”王丹陽正要張口說什麼呢,他已走出兩步開外了,愣是沒有回頭。

  第二天的訓練很平靜。蔣伯宇一絲不苟嚴肅認真。王丹陽也恢復了主力隊員的本色。但大家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迴避著什麼。中間休息時,蔣伯宇一人走到旁邊喝水,不和任何人說話。臉色冷冷地。

  集合時,蔣伯宇點名發現何繼紅沒有到。

  錢小霞說她們田徑隊到外面做拉練了,請假不能來。蔣伯宇哦了一聲,心裡卻惴惴然像失落了什麼東西——即然是請假,他也不好多說什麼。一直到了周五,何繼紅還是沒有出現。蔣伯宇感到奇怪了。不管怎麼講,何繼紅是主力前鋒,沒她在和有她在完全是兩回事。而錢小霞給出的理由還是有事請假。

  第一輪的練習做完,蔣伯宇例行地讓大家休息十分鐘。王丹陽把他叫一邊兒說有事兒給他說。隨著她走到跑道邊,王丹陽低聲說:“何繼紅以後不參加訓練了,前鋒我們先用替補的,然後再找一個。”

  蔣伯宇瞪大了眼睛問:“為什麼?她是主力隊員啊!”

  “師弟!她很忙你知不知道——要做家教,要做訓練,還要打工。而且,踢球很累的。我們每天訓練完都像散了架。何況她還不能那麼早地休息。所以,我們就安排換人了。”

  蔣伯宇突然有些生氣了。聲音也高了。“那為什麼不告訴我?”

  王丹陽望了他足有三秒鐘。然後說:“我這不正是在告訴你嗎?”

  蔣伯宇說:“沒有我同意,你們就換人?讓我怎麼和你們配合下去?!”

  王丹陽還是用不緊不慢的口氣說:“不是我換人,是特殊情況。這也是她本人的意見。現在是通知你一聲啊。”

  “她本人的意見?那也至少應該提前通告大家!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然後我們再臨時抓瞎找替補?你們是在備戰還是做遊戲啊?”

  蔣伯宇越說越急,聲音越來越大,臉也漲得通紅。離他們不遠的隊員紛紛抬頭向他們望過來。

  “你?!你怎麼不講道理?這不是特殊情況嗎?你給換了多少隊員了蔣伯宇?現在走了一個用得著你生這麼大的氣嗎?!”

  “我換了隊員——是!你看看那是些什麼隊員?現在下周三就開始打小組循環賽了,你們的主力卻不見了!這不是我生不生氣的問題,你們要這麼幹,是自取滅亡!”

  蔣伯宇最後那“自取滅亡”幾個字幾乎是咆哮了出來。

  “好吧好吧……有意見咱們下面說,先訓練吧。十幾號人都等著呢!”王丹陽今天看起來冷靜多了。

  蔣伯宇狠狠瞪了她一眼,甩開她朝球場大步走過去。




2006-11-14 08: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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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十二
  月光清冷。北京時間晚上十一點整。

  教學樓裡的燈火漸次熄滅。晚自習的學生紛紛散去。待最後的一點喧囂也靜謐下來,整個醫科大學的教學區已是空無一人。

  月光下的基礎醫學部大樓沉默著。沒有多久,兩條地上的黑影緩緩向大樓這邊遊蕩過來。

  已是十二月份的嚴冬,這兩個團在地上的黑影竟也瑟瑟縮縮。

  黑影一直穿過園圃,躍過排水溝,最後停在解剖教研室朝南的一排窗戶下。

  然後,無聲地,兩隻手顫顫地伸向窗戶。

  老朽的木窗被推開時發出尖銳的吱呀聲——這顯然令黑影受到了驚嚇,很久都偎縮在半人高的窗台下動也不動。然後再繼續推兩下。然後再停下來等待。

  有兩道雪亮的燈柱掃過來。然後又遠去了——是校巡邏隊的保安。

  一會兒就起風了,夜間的風打著枯樹枝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

  黑影已飄然躍進了最西頭的解剖教室。片刻後,窗戶重新被從裡面關上。

  一隻夜間的鳥猛地從樹上竄起發出兩聲怪叫。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

  十二月中旬的一堂系統解剖實習課上,鄭大志宣布要進行標本考試,分數占期末考試總成績的百分之二十。考試內容是已經上完的運動系統中骨學與肌學部分的標本辨認和識別。

  這算是嚴浩他們進入大學裡來遭遇的首場考試了。看得出大家的重視——上晚自習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在宿舍裡秉燭夜讀到三更的也不少——畢竟,誰也不想折戟沉沙在重修費高達千元的解剖學上啊。

  離考試還有三天了。406宿舍裡只有沈子寒的日子過得晃晃悠悠——連嚴浩看書的時間都比他多。沈子寒雖說晚上也去上上自習,但大多數時間還是著迷於網上最近流行的炸泡泡糖遊戲,天天樂此不疲。

  外星仔問他:“你不害怕被關死啊?”沈子寒詭秘一笑說:“俺是吉人天相。瞧咱們班那幫傻大姐吧,抱著書本兒啃有什麼用啊。這次是標本考試,重點要會看。理論記得再多也是中用不中看!”

  第二天上午。剛上完最後兩節《組織胚胎學》課,沈子寒叫住了正要出階梯教室的嚴浩。他摟著嚴浩的肩膀說:“浩子,中午我請客,有事兒和你商量。”

  嚴浩以懷疑的眼神望了他一眼說:“大傻,你今天神經系統沒短路吧?要麼就是什麼鴻門宴沒好事兒。”

  沈子寒說:“看你兄弟說的。去哪個食堂吃?由你挑!”

  嚴浩半閉著眼想了想說:“去第三食堂吧……今天那兒有特價的道口酥雞賣。可說好了一人一隻啊。”

  沈子寒二話沒說拽上嚴浩就走,還是一臉詭秘的笑容。

  等沈子寒從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擠出來,嚴浩在食堂最偏的靠窗座位上已經獨自坐了二十分鐘了。

  沈子寒的托盤裡放著兩隻酥雞,還有一份青菜和兩大杯可樂。還沒坐下他就開始嚷嚷:“真是個個兒都跟黃鼠狼似的,連女生那眼裡都噌噌地直冒綠光。哎喲,好不容易搶到兩隻。你沒見那些男生都不要命的喊‘這雞是我的,給我雞,給我雞’,嘿嘿,雞現在指什麼,什麼話嘛!”沈子寒邊說邊皺眉瞪眼地模仿——他這人全身都是幽默細胞,很普通的話放他嘴裡一說,再搭配點兒特誇張的表情,準保能逗得你樂上三分鐘。

  要不嚴浩雞還沒吃到嘴呢,可樂倒是差點一口噴了出來。

  沈子寒搓搓手說:“開吃!咱哥倆兒啊今天嘴上先快活快活。”

  嚴浩邊用手撕雞邊說:“快把你後面的套子亮出來!吃了別人的嘴軟,別一會兒我又沒了立場,你把我賣了我還幫你數錢吶。”

  沈子寒看看左右。壓低聲音說:“這次考試心裡有數?”

  嚴浩搖搖頭說:“懸著呢!這雞骨頭雞肉我還可以對付,人骨頭人肉我興趣不大。”

  沈子寒說:“找你來,就是商量這事兒嘛。真整個重修,今年過年都沒心情了。我看你小子看書也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吧。”

  嚴浩白了他一眼說:“你還能比我強哪兒去?管不成你還能去偷題?”

  沈子寒差點要眉飛色舞起來。他乜了嚴浩一眼說:“四川娃兒就是聰明。猜對了!”

  嚴浩猛扎一口可樂說:“是標本考試——大哥!沒有試卷。”

  沈子寒舉著一隻雞腿在嚴浩眼前晃悠著說:“這標本不就是試卷嗎?我問了王炎炎,他說標本考試就是先按小組抽籤兒,然後分別發配到幾個教室。東西就放桌上呢,你看完標本把結果寫紙上就得了。一次進去三十個人,五六人一個教室。你說——我們要是提前把放的東西都看一遍搞清楚了,這考試還能不胸有成竹?”

  嚴浩一時愣住了。猶豫了好半晌才說:“你小子原來都算計好了啊!你是說……我們考試前偷偷進去?”

  “就是嘛,要不找你來商量。咱們兩個人做個伴兒,那地方陰氣重讓人瘮得慌。人多就不怕了。可這人還要可靠啊。”沈子寒滿臉期待地望著嚴浩。

  嚴浩放下手中的雞肉,長嘆一口氣說:“沒想我嚴浩也有偷雞摸狗的一天。你忘了王炎炎說過的第三條鐵律了?別的……倒是不怕。”

  沈子寒說:“那都是胡謅的,哪兒有那麼嚇人!人家解剖教研室那些老師不都滿面紅光活得挺滋潤,要鬧鬼他們還能呆下去?而且是咱倆去啊。我媽就說,只有鬼怕人,沒有人怕鬼的時候。倆大活人還能被嚇住?”

  嚴浩白了他一眼說:“總是你有理。行吧,吃了你的雞,就陪你走一趟。”

  考試前一天,兩人猜測著考場肯定都布置完畢了。商量好十一點熄燈後就行動。

  那躍進窗戶的黑影不是別人,正是沈子寒和嚴浩。

  站在第四解剖教室的地面上,嚴浩只覺得全身發涼。冰冷的月光從窗外瀉進來,給這裡染上了一層夢幻般的色彩。幾個桌子上,都已放置好了第二天考試要用的骨骼與肌肉標本。在月光下,它們顯得格外刺眼與陰森。顧不得多想,兩人就從最近的桌子上開始。

  沈子寒臨走時帶著一支小手電。看看月光也夠用,就沒有打開——這也是為了避免把校巡邏隊招惹來更麻煩。

  兩人對照著書本邊看邊記,半個小時後,總算把這個教室裡的標本看完記完了。

  安靜,異常地安靜。兩人低聲商量一下,決定再到第三解剖教室看看。誰會知道自己被抽到哪個教室啊,還是有備無患好一些。

  等他們再從第三解剖教室出來,十二點早已過了。夜色越發地濃郁。空氣中彌散著揮之不去的福爾馬林氣味。走廊裡一直亮著兩盞熒光燈,把兩人的臉都照得慘白。

  為了不枉此行,他們再次決定犧牲睡覺時間,繼續看下去!推開第二解剖教室的門,撲面而來的就是一具完整的人體骨架,兩人噢地失聲叫了出來!骨架就放在離門口不到兩米的地方——竟還略微搖擺著——也許,是風吹動的原因吧!

  嚴浩的心狂跳不止!回過神來,他和沈子寒互相看看又都覺得不好意思。沈子寒低聲說:“誰奶奶的開這種玩笑,成心放這個位置。看吧,明天準有一批女生暈倒。”

  第二解剖教室中,頭與頸部的骨骼肌肉標本占有相當的比例。顱骨中的額骨,枕骨到下頜骨一應俱全。還有個個剝皮分離標記好了的頭面部肌肉標本。這也使得這個教室要比那兩個已經看過的可怕多了。嚴浩嘀咕著:“格老子以後寧願去太平間守夜也不想上這個地方來了。”

  那些醬褐色的頭面部肌肉標本無一不是面目猙獰,輪匝肌包圍著的空的眼框和齜牙咧嘴的牙床讓人都要透不過氣來。骷髏頭在月光下閃著陰冷的光。儘管你知道它們是無生命的,但畢竟都曾經是活生生的人啊!嚴浩的背後如同針扎,覺得這些標本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緊盯著他們。

  教室裡一共六張長條桌,他們已經看完了三條。剛要轉到第四條,兩人同時聽到了走廊裡傳出兩聲輕響。像東西的跌落,像走過的腳步,但可以肯定不是幻覺。

  兩人緊張地對望了一眼。但那聲音已經消失了。他們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周圍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沈子寒皺著眉說:“沒事兒,繼續吧。”等看完第六張桌子上的標本,他們再次聽到了同樣的聲響,還是只有兩下。像是東西跌落,像是人走過。

  兩人又屏住呼吸停了一會兒,沈子寒終於輕輕拉開了第二解剖教室的門。外面的走廊還是亮著白慘慘的燈,寂然無聲,空無一人。

  不知道這聲響竟是從哪裡發出的。

  但他們已經別無選擇。即然來了,總不能這麼輕易撤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又躡手躡腳地推開了第一解剖教室的門。

  這個教室最靠近解剖教研室的大門,這裡的標本顯然沒有第二解剖教室的可怕。嚴浩輕輕舒了口氣。快完了,就快完了!

  一樣地是剛看完第三張桌子上的標本,他們又聽到了奇怪的聲響。這次可以判斷的是很像腳步聲,似乎是從走廊的極深處傳來。而走廊的頂端——是那個用於焚燒殘屍和廢棄標本的小院子。嚴浩想到這裡,根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是……有人?”嚴浩低著說。他盡量讓聲音顯得輕鬆些,平靜些。

  “別瞎說,可能是外面馬路上的人走過去吧。”沈子寒的聲音一聽就是心裡在發虛。

  於是二人又繼續。

  一樣地還是剛看完第六張桌子上的標本,那奇怪的聲響再次出現。這一次,離他們似乎更近了些,也更像是腳步聲。但只有兩下,然後又寂靜一片。

  嚴浩這次可以肯定的是聲音絕對不來自什麼外面的馬路上!

  二人正緊張地愣徵著呢。又有吱呀一聲像是門或窗戶被打開的聲音。聲音寒磣得他們都要打哆嗦了。

  “沒事兒,是風把哪扇窗戶推開了。”沈子寒壓低了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安慰嚴浩,更像是在自我安慰了。

  二人對望一眼,嚴浩一擺頭說:“大傻,咱們還不快走!”

  兩團黑影再次從基礎醫學部大樓一樓最東頭的窗戶裡飄然而出。

  月光冰冷。風把一些樓上的窗戶刮得噼哩啪啦亂響。

  “你聽,我說是風吧。”沈子寒的聲音聽上去底氣稍足了點。一路上嚴浩沒吭氣兒,時間已過兩點,他困得眼皮兒都要打架了。

  兩人回到宿舍時,裡面已是呼嚕聲一片。

  嚴浩腳都沒洗,倒頭便睡。

  嚴浩又看到自己孤身一人立在解剖教研室那條深不可測的走廊前。走廊裡空無一人,只傳來一聲聲:“過來……過來……過來……”聲音低沉而憂鬱。他就那麼一步一步往裡走啊走,卻總也走不到頭。而那一聲聲“過來”離他的耳邊越來越近,直接震盪著他的耳膜,每走一步那聲音就更加清晰,慢慢地,一聲聲“過來”變成了在他耳邊一口一口哈氣的聲音,聽上去,又像是有人在念叨著什麼。

  “不,不是哈氣,絕不是哈氣。”嚴浩突然這麼想。

  他猛地從床上驚醒坐起來,內衣後背早已汗涔涔一片。沈子寒、廖廣志和李元斌他們全都睡得香著呢。嚴浩看看表,四點還不到。也就是說,他只睡了一個小時,卻做了如此清晰的一個夢。

  坐在床上的嚴浩還有些恍惚。可是剛才的夢境還宛在眼前。他的嘴裡喃喃地念著:“不是哈氣,不是哈氣。”他覺得那是某個暗示和暗語。某個他還不明白的,存在於解剖教室中的奧秘所在。

  早晨醒來時,嚴浩和沈子寒臉上的黑眼圈分外招搖。這也招致了廖廣志和李元斌一早晨的盤問,非得讓他們交待昨晚幹什麼好事去了。

  這二人當然打死了也不會說,沈子寒只是胡編說去理工大了,他的一個老鄉過生日請客。

  李元斌瞪著他特有的大眼睛說:“乖乖你們真逍遙哇,今天你們是不想活了吧,有標本考試嘿!”

  沈有寒晃晃腦袋邊刷牙邊說:“那就比比看,我可不一定比你和雪菜包子考得差。”

  嚴浩他們班有一百二十來人。分成了四個組。嚴浩與沈子寒所在的一組是最早進考場的。沈子寒分在了第四解剖教室,而他分在了第二解剖教室——也就是頭顱標本最多的那個。

  在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時,嚴浩又一霎那回想起了凌晨的夢境,夢裡的一切竟是如此逼真。他一時有些懷疑——自己現在究竟是在現實?還是,仍在夢中?

  在後面同學的推掇之下,嚴浩已不自覺地來到了第二解剖教研室裡面。

  裡面猙獰的人頭與陰森的骷髏依舊用同樣的目光凝視著他。

  除了這些標本,就只有一個監考老師和分在同一個考場的另外五名同學。

  因為事先都已看過,嚴浩沒費什麼力氣就第一個交卷了。他想二十分裡拿到十五分以上肯定沒問題。

  他最早出來的另一個原因是再也不想在裡面多呆上哪怕一分鐘。

  嚴浩前腳剛跨出門檻,沈子寒後腳幾乎就跟上了。他衝著嚴浩咧嘴笑了笑,舉起右手做了個“OK”的手勢。

  大樓外面是嘈雜的人聲,白花花一片站得全是等待考試的學生。他們倆立馬被還沒進場的廖廣志和李元斌扯到一邊提供情報去了。




2006-11-14 08:1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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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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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十三
  解剖標本考試後的第二天,嚴浩高燒不退。

  而那天晚上在406宿舍也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廖廣志後來回憶,其實考完的當天晚上他們宿舍四個人還在 “聽雨軒”聚餐吃“杜婆雞”,以慶賀度過這次考試難關。吃飯時嚴浩的情緒不太高,喝了兩杯啤酒就把杯子推一邊,只是悶頭夾菜。雖說有些怪怪地,但吃喝看上去沒有什麼問題。回到宿舍,不到十點他就洗洗腳拱到被窩裡睡了。

  廖廣志他們仨兒在嚴浩睡下後,又趁著酒興打了幾圈“鬥地主”。一直挨到公寓樓十一點熄燈才紛紛爬上床。

  後來廖廣志給沈子寒和李元斌描述說:“我正睡得香呢,嘿嘿,一泡尿憋醒了。一睜眼,我的娘哎,就見一黑影子站我床前邊。我以為是小偷,就沒聲張,奶奶的想看看下面他想幹什麼。哪知那影子站了有半分鐘,一動也不動。我正要喊,他又一轉身給走了——就是那走路不正常,兩臂向前平伸,膝蓋也不彎曲。看沒看過電影裡僵屍走路?就挺像那個——像在摸索什麼東西。走啊走,他就一直走到咱們的陽台上。我再也忍不住了,邊喊‘是誰’邊拿著手電筒衝出去。那人的臉就慢慢地回過來,是嚴浩啊!他臉上一點兒表情沒有,眼還是閉著的,再加上頭髮亂蓬蓬,我的魂兒都要嚇飛了。”

  後來的情節沈子寒和李元斌都共同參與了。廖廣志那麼一大叫,他們全醒了。到了陽台上就看見嚴浩只穿著內衣內褲站在洗手池邊。嘴裡還喃喃自語不知在說┦裁礎?/P>

  廖廣志全身凍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說:“他……他,他在夢遊。”

  沈子寒大著膽子喊了一聲:“浩子!”嚴浩沒有任何反應。他們三個只能衝上去,抱頭的抱頭,抬腳的抬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回了房間。

  好不容易按到椅子上坐下後,李元斌說瞧他都凍得冰冰涼啦,從床上扯了床棉被給嚴浩捂上了。

  嚴浩還是閉著眼嘀嘀咕咕的。神色極為古怪。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沈子寒說:“這瓜娃子怕是中了邪吧。”他跑洗手池接了一碗涼水,含了一嘴後對著嚴浩的臉卟地噴了一口。

  嚴浩“啊”地一聲大叫,猛睜開眼迷迷糊糊地說:“你,你們幹什麼?!”

  “我們還要問你在幹什麼哪?”沈子寒吐掉沒噴完的水,對著嚴浩咬牙切齒地。

  嚴浩左望望右望望說:“你們把我拖下了床?”

  “浩子,你是不是從小有夢遊的毛病啊?”廖廣志問。他的表情看上去像在對一個陌生人說話。

  嚴浩搖搖頭。沉默片刻後說:“睡吧,對不起,打擾你們啦。”然後他自己爬上了床,一頭栽在枕頭上又呼呼地睡著了。

  剩下的三個面面相覷一番後,李元斌說:“他倒像沒事兒的一樣哦!”沈子寒說:“改天問問那隻母耗子就知道了。”母耗子是沈子寒他們給小惠兒取的外號,但也就當著嚴浩的面叫一叫圖嘴上快活。看看表,已經是凌晨四點十五分了。

  後半夜相安無事。

  嚴浩發燒是早晨沈子寒發現的。這天是周五。都七點四十了嚴浩還在床上沒挪窩兒呢。沈子寒推搡了一把他的肩膀,大喝一聲:“浩子,還不出洞?”嚴浩沒應聲兒,卻把身翻過來臉朝外了。

  沈子寒看他額頭一層密密的細汗,嘴脣乾得起皮,臉也賽過了“高原紅”。就一摸額頭——好傢伙!燙得像個暖手爐兒。

  幸好廖廣志和李元斌也還沒走。三人七手八腳地把嚴浩扶下了床。廖廣志說我力氣最大,背起嚴浩就一溜小跑直奔校醫院。

  他們仨兒告訴醫生的起病誘因是昨晚嚴浩夢遊——然後著了涼導致的發燒。

  沈子寒說:“你們上課去吧,我上午在這兒看著。”又囑咐外星仔別忘了課間時給母耗子打個電話。

  嚴浩一直沿著這個長長的昏暗的走廊走下去。他的兩邊是各種各樣的標本和骨架。

  他只聽得見自己腳步聲的回響。他只看得見遠處有白茫茫的一片光,光裡好像有人。

  他聽到了他曾經聽到的那個聲音。低沉地,召喚地。如潮水般一陣陣涌過來。“過來……過來……過來……”

  聲音裡有巨大的魔力吸引著他一步步前行。

  有時他感覺雙腳好像不是踩在地板上,而是在飄浮著前進。

  “你是誰?”嚴浩問。

  那熟悉的如在耳邊哈氣的聲音又再次響起。“HA——”……“HA——”……

  不,不像哈氣!更像一個單詞,一個暗語。嚴浩邊走邊想。

  “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還是哈地一聲。那聲音緩慢而綿長。卻又陰沉而恐怖。讓人不寒而慄。

  你,你是在說“Heart”?

  四周一片沉寂。嚴浩看到了光裡的人。他的頭腦越來越清醒了。

  那個人是他再也熟悉不過的——就是沈子寒!

  沈子寒此時此刻正坐在校醫院的病床旁邊,照顧著嚴浩打點滴。看嚴浩吃力地睜開了眼,湊上前用半生不熟的四川方言說:“格老子你個娃娃可把我們整慘咯。怎麼會燒到四十一度嘛,太弱不禁風咯。”

  嚴浩笑不出來,他只覺得頭痛欲裂。閉著眼又休息了一會兒,突然問:“大傻,心臟的英文單詞怎麼說?”

  沈子寒咬牙切齒地說:“你他媽真行,做夢還在準備四級。燒糊塗了?連這個單詞都忘了。”

  沈子寒張大嘴,發出“HA——”的聲音。

  嚴浩似乎點了點頭。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言不發。

  周六和周日一直是小惠兒在醫院陪著嚴浩。沈子寒他們仨兒則輪流給他們倆送飯。沈子寒只要一進病房就嚷嚷:“瞧把你們小兩口兒給伺候的,動物房兒裡的也沒這麼舒服啊。”然後小惠兒的一陣笑罵就會追著他的話尾子過來。

  從小惠兒嘴裡得知,嚴浩從小並沒有夢遊的毛病。別說夢遊,連夢話他都很少有。小惠兒說:“他媽說了,睡著了他就是屬豬的。”

  可是嚴浩始終神情淡漠,若有所思。時不時還會自言自語兩聲“心臟”的英文發音。小惠兒就對沈子寒說:“你看你看,八成是燒糊塗了。也不曉得他嘴裡在哈些什麼”

  等到嚴浩完全退燒出院,已經是周一了。

  周一上午的一二節課又是“老處女”的生理。上課鈴聲響過後,走進教室的卻只有抱著一堆掛圖的夏老師。

  她神情自若地上了講台,微微一笑說:“今天羅教授有個科研課題要到省裡匯報。所以由我來代上這節課。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夏,夏天。”看教室裡一片耳語聲,她又接著說:“我就叫夏天,畢業於這所大學。和大家算是校友了。”

  坐在嚴浩一邊的沈子寒低聲說:“比那個老處女耐看多啦。很養眼的哦。可惜同校不同班哪!”

  “這節課,我們上第三章——血液。”講台上的她,把大大的“Blood”寫在了黑板上。沈子寒又湊過來嘀咕著:“聲音也很爽耳哦。”

  嚴浩本有些心不在焉,讓沈子寒這麼一來二去地鼓搗,倒是留意了一下這個曾有一面之交的夏天老師。的確,講台上的她即有氣質,普通話也非常之標準。

  “血液由plasma和懸浮於其中的blood cells組成。”看大家聽得有些發愣,夏天老師笑著說:“上課時,對關健的詞彙我們主要用英文闡述。你們的教材是人衛版的吧,如果是北醫版的話會有更多的英文。大家學西醫,英文基礎一定要打好啊。”

  不用說,她的英文說得真是very good。

  而嚴浩自從夏天老師在黑板上寫下blood這個單詞以來,腦子裡旋轉的就是那天早晨洗臉池裡旋轉的血水,還有血水裡的那張臉——夏天老師的臉!

  “血漿的基本成分為晶體物質溶液,包括水和溶解於其中的多種電解質、小分子有機化合物和一些氣體。”這麼長的一段話她竟然一氣呵成,看來備課時下足了功夫。

  嚴浩想:在醫生的眼裡,血液真的就是一種液體物質而已。而現在的自己不再認為血液真的僅僅是血液。所以,自己是不可以成為一個醫生的。

  嚴浩眼睛盯著講台上的夏天老師。她舉止得體,那身白大褂讓她多了幾分學者的氣質與知識女性特有的風度。但嚴浩此刻心裡想著的卻是在解剖教室窗下徘徊,神情凄楚的那個夏天老師。

  這兩種形象在嚴浩心裡有著天壤之別——她們是一個人嗎?或者說還是一個人的兩面呢?就像血水中旋轉著的那張臉,和眼前有著淡淡微笑,略施粉黛的臉——多麼的吻合!卻又多麼的格格不如!

  嚴浩的胡思亂想是被沈子寒打斷的。他狠掐了一把嚴浩的胳膊,低聲說:“老師讓你站起來哪!”

  嚴浩一下慌了神兒,忽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愣愣地看著夏老師。

  “這位同學,我剛說正常成人的血液總量相當於體重的7%到8%,你告訴我,如果一個人體重60公斤,血量大約有多少公升?”

  “啊,二三十公升吧。”

  教室裡一片哄堂大笑。

  嚴浩一臉的霧水。

  沈子寒在座位上急得直叫:“你這個笨蛋,六十乘上百分之七,是四點二公升嘛。”

  夏天老師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是四點二到四點八公升。以後上課要注意聽講,善於思考。”她意味深長地望了嚴浩一眼。

  嚴浩鬱悶地坐下來。悶悶地想這麼多人,怎麼就把我給抓住了。

  “還是你海量啊!中午就放點兒血吧!第二食堂有小砂鍋哦。”沈子寒擠眉弄眼地湊過來說。

  夏天老師一口氣給他們上了三次課,把第三章的“血液”部分全部講完了。從大家在課堂上的表情看得出來,她的課很受歡迎。李元斌就說:“希望那個變態的老處女永遠永遠不要來了。”

  理論部分講完,就是實驗課程。血液部分最重要的實驗就是血型的鑒定。

  進生理實驗室,遠不如進解剖教室那麼刺激。它看上去和普通的物理與化學實驗室沒什麼兩樣。這裡不用屍體,只用活口——比如那些滿地亂爬的蛤蟆和精靈古怪的小白鼠。

  第一次做生理實驗就讓嚴浩覺得十分乏味——研究所謂的細胞生物電現象。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靜息電位與動作電位,還有什麼虛無縹緲的極化、去極化、復極化一大堆孿生兄妹般的概念,讓他對期末能否通過“老處女”的鬼門關深感絕望。

  不過這次做實驗讓他的精神又重新振作起來,其中一半原因是血型鑒定中抗原與抗體的反應是肉眼可見的,另一半原因是夏天會擔任指導老師。

  儘管夏天老師上課時故意找了他的碴兒,但嚴浩還是對這個年青的女老師有著非同一般的好感。

  生理實驗室裡陽光明媚,給這個冬天增添了不少暖意。也把嚴浩心中的陰霾暫時抹去了。身著白大褂的醫學生們興奮而好奇地拔弄著桌上的瓶瓶罐罐。

  夏天老師講了實驗的步驟和注意事項後。就是學生們獨立實驗的時間。

  用酒精棉球消毒中指,再用注射針頭扎破指端,接著用微量吸管吸出血液。

  不少女同學都發生嗲嗲的疼痛的叫聲。

  嚴浩的動手能力是不錯的。他比較討厭那些死記硬背的東西。他想就算當醫生他也只會考慮外科醫生。

  他繼續打開試劑瓶。很熟練地在載玻片上分別滴加了一滴抗B,一滴抗A和一滴抗A、抗B血清。然後在每一滴血清上加上了一滴待測紅細胞的懸液。再雙手拿起玻片輕輕晃動著,看著紅細胞和血清混勻。

  他的動作很麻利。他注視到了走過他身邊正巡視指導的夏天老師讚許的目光。

  但應該出現的凝集反應一直沒有在任何一滴含抗體血清上發生。

  嚴浩等了大約十分鐘,懷疑地想:“難道我是O型血?”只有O型血才會出現這種無凝集反應的結果。

  但事實上嚴浩的媽媽早就告訴過他的血型是B型——爸媽都是醫生,這個絕對不會弄錯!

  更何況初中那次踢球骨折後住院時,嚴浩輸了一次血。輸血前要做交叉配型實驗,他分明看到後來的單子上血型一欄寫的是B型!

  問題在於,根據教材中血型鑒定的方法——B型血的待測紅細胞應該與抗B血清和抗A、抗B血清都發生凝集反應才對!不發生凝集反應的就是O型血!

  嚴浩取出一張新的載玻片,把實驗又重做了一遍。

  還是沒有看到任何凝集反應!他都急得有點冒汗了。旁邊桌子上的沈子寒已經在得意地宣布自己是A型血了。任雪菲看上去也得到了結果,正和夏天老師討論著什麼。

  嚴浩實在無法認同這個結果,更不願意在實驗報告中寫下自己是O型血。

  他硬著頭皮舉起了手。夏老師很快看到了,走過來問:“有什麼問題嗎?”

  嚴浩講了自己的實驗結果和自己的疑感。然後在夏天老師的要求下,他又把實驗重做了一遍。凝集反應還是沒有發生。

  “我保證我絕對不是O型血。”嚴浩斬釘截鐵地說。

  “但你肯定也不是B型血。”夏天老師低聲地像是自言自語。

  “不過,你也不一定僅僅是O型血。”夏天老師又很快地補充了一句。

  “啊?”嚴浩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把你的血樣一會兒留一份下來吧。我想你有可能還屬於另一種血型系統。”夏天老師若有所思地說。“不過,我只是說有可能,如果不是的話——你就一定是O型血了。”

  嚴浩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越來越莫名其妙了。老師的話簡直讓他摸不著頭腦。

  “明天下午兩點你過來吧——因為我還需要一些特殊的試劑才可以最後做出斷定,這個必需拿到附院檢驗科去做。”

  嚴浩走之前,把自己重新抽取的一份血樣交給了夏天老師。

  走出實驗室後,沈子寒問他:“浩子,你是什麼血型的?我可是A型啊,衝動型的。據說將來容易得冠心病什麼的,奶奶的!”沈子寒邊說邊親熱地把手搭到嚴浩的肩膀上。“看你那麼蔫兒,我估摸你是B型的吧?”

  嚴浩目前在學校也就只有沈子寒一個交心的朋友。自從有了上次共赴解剖教室偷題的經歷,雙方就有了患難與共的感覺。再加上嚴浩發燒住院時沈子寒照顧得特殷勤,更讓兩人的友情升華到了難兄難弟的高度。

  於是嚴浩就簡單地把剛才的事告訴了沈子寒。

  沈子寒說:“還有這種怪事兒!嘿嘿,你去查查入學時候咱們的病歷本兒上寫的啥血型嘛!”

  沈子寒這一說真提醒了嚴浩。他拽上沈子寒就拐到了位於學校西南角的校醫院。

  在校醫院留存的自己的病歷本上,嚴浩看到血型一欄分明寫著B型。

  沈子寒說:“看,我說是B型吧!”

  嚴浩喃喃地自語:“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突然他轉頭對著沈子寒說:“大傻,我前幾天發燒住院時做了血常規與血型檢查嗎?”

  沈子寒想了想說:“對!還真做了,當時醫生說你的白細胞特別地高。所以給你用上了抗生素。”

  嚴浩在沈子寒的帶領下很快找到了當天收診的醫生。

  已經存檔的病歷被那個戴金絲邊眼鏡,手指特像雞爪的醫生很不耐煩地翻了出來,然後扔給他們倆。他大概以為這兩學生是來扯皮鬧事的吧。

  他們翻到了病歷後邊化驗單的粘貼聯。在血常規與血型檢查的單子上,血型一欄赫然寫著大大的“O型”。

  這次連沈子寒也傻了。

  “天吶,不會搞錯了吧。幸虧你那天沒輸血。不然這玩笑可就開大了。”沈子寒心有餘悸地說。

  嚴浩一時無語。他在心裡默默地把事情前後的經過想了一遍。

  在發高燒以前,他的血型一直都是B型。

  而在發高燒後,他的血型竟變成了O型。

  而如果根據夏天老師的說法,他的血型還不一定僅僅是O型。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血型已經絕對不是B型了。

  這一點連沈子寒也想明白了。

  “浩子,不會誰給你來了個大換血吧。”沈子寒忐忑不安地望著嚴浩說。

  “你一定要先替我保密,我會弄清楚的。”嚴浩沉默片刻後緩緩地說。

  經過幾乎一夜的失眠。嚴浩第二天下午兩點去找夏天老師時仍帶著熊貓式的黑眼圈。

  夏天老師已經在辦公室等他了。

  “結果已經出來了。”沒有更多的寒喧,夏天老師徑直從抽屜裡拿出了一份報告單。

  “你看,你的血型是ABO血型系統中的 O型合併Rh血型系統中的陰性血型。”

  一長串的名詞兒把嚴浩繞糊塗了。“Rh?陰性?”嚴浩聽到了他從未聽到過的名詞兒。

  夏天老師示意他在辦公桌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我們平常說的A型B型AB型和O型血都屬於人類在1901年發現的第一個血型系統,也就是ABO血型系統。但到現在為止,科學家們已經發現了25個不同的紅細胞血型系統。比較重要的除了ABO之外,還有Rh、MNSs、Kell、Duff及Kidd等。Rh血型系統是1940年被發現的。分為Rh陽性血型和Rh陰性血型。我們國家漢族人當中,有99%都是Rh陽性,只有1%才會是Rh陰性,比較罕見。而你的血型系統就屬於這罕見的一類。陽性與陰性的區別在於紅細胞上是否缺乏D抗原。”

  夏天老師語氣平緩、用詞嚴謹。也許學醫的人都是這樣,講究精密準確。

  嚴浩這次把她的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但每個字都像炸彈一樣擊碎了他最後的一絲僥倖。

  “這次是我親自做了一遍,檢驗科趙主任又復核了一遍,絕對不會有錯的。你看單子上面還有趙主任的簽字。”

  大概看嚴浩的表情有些失落和迷惑,夏天老師接著說:“雖然是一個罕見的血型,但在人群中還是存在著。只要不是大量的輸血,或是骨髓移植,你不用為自己的血型擔心。再說,現在大的血站裡都可以找到Rh陰性血型的獻血者資料。”

  夏老師微笑著說:“想想,你為什麼沒有發現凝集反應呢?”

  “是因為血中不含A抗原、B抗原和AB抗原吧。就像O型血一樣。”嚴浩低聲說。

  夏老師點了點頭。“不錯,你反應挺快的。但這不代表你可以接受ABO血型系統所屬人的輸血。因為世界上所有人的血清都不含有Rh抗體!你第一次接受Rh陽性血液的輸血後不會出現溶血。但你的血液會通過體液性免疫產生抗Rh的免疫性抗體,這樣第二次或多次輸入Rh陽性血液後,血清就會出現紅細胞被破壞後導致的溶血,後果——將會是致命的。”

  嚴浩把夏天老師講的一堆東西大致聽明白了八九分。

  “你這種血型,我到目前只見過一個人,唉——”夏天老師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幽幽嘆了口氣。

  “誰?”嚴浩全身一個激凌。

  “他已經死了。”夏天老師側過頭去望著窗外,她的表情就和那天游移在解剖教室窗下時的一樣——傷感而凄迷!

  嚴浩的腦子裡轟轟作響。一股不祥的預感與寒意從他的腳底緩緩升起。

  “他是怎麼死的?”這個問題在嚴浩嘴裡簡直是脫口而出。他的口氣衝動得有些不近人情。

  “不談這個了。”夏天老師看了他一眼,勉強笑了笑。擺擺手說:“你現在明確自己的血型就好了,省了將來很多的麻煩。記住了,你是Rh陰性的血型。”

  嚴浩悻悻地走出生理教研室。在一樓,他往解剖教室那條走廊的方向深深地凝望了幾秒鐘。

  此刻,在他的內心深處,有個聲音緩緩地告訴他: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2006-11-14 08:1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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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十四
  蔣伯宇一大早就把何繼紅堵在了操場的跑道上。

  他還是穿著那身雪白的“阿迪達斯”,何繼紅則是一身朱紅色的運動套裝。所不同的只是頭上多了一條用來固定頭髮的淺黃色髮帶——這讓她看上去又精神了許多。

  蔣伯宇在西北角的彎道處伸手攔住了何繼紅。他已經站那兒有一會兒了。

  何繼紅看到了他,放緩了步子,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邊說:“早啊。”

  蔣伯宇只是默默地盯著她。何繼紅一幅若無其事,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不禁讓他有些生氣。

  “你也早!我想找你談談。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退出足球隊?”蔣伯宇的口氣硬硬地,頗有幾分質詢的意味。

  何繼紅走出跑道,邊走邊說:“這是我的決定,王丹陽沒有告訴你原因嗎?”

  “她說了,我認為那些不是原因。你是主力啊,就不能為全隊著想嗎?”蔣伯宇跟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氣咻咻地說。

  何繼紅停下來。轉身對蔣伯宇說:“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沒辦法和你完全說清楚,蔣教練!不過很感謝你過來找我。決定的事我不想再改變了。”

  蔣伯宇看她神色冷若冰霜,儼然去意已定。

  “你就沒有點集體主義觀點嗎?你就沒有點團隊意識嗎?你是前鋒怎麼能說走就走!”

  “我只想做我喜歡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你去做它——卻變成了一種負擔的話,那還不如不做。也許——有些任性吧,請你們原諒!”

  蔣伯宇一時張口結舌竟不知該講些什麼。

  “好!你走吧,我也走!反正是個爛攤子!你的人情我也還得差不多了!再見!”蔣伯宇心裡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大火氣,就把這些話脫口而出了。

  “你站住!”何繼紅叫住了正欲拂袖而去的蔣伯宇。

  “你不能走!”何繼紅在他背後接著說。

  蔣伯宇又把臉轉回來。焦急與期待同時寫在了他俊朗的臉龐。“你是不是有什麼顧慮?是不是因為王丹陽?還是因為讓你接替隊長你覺得不好處理?如果是前者,我去找她說。如果是後者,我就收回我那天說的話。好不好?不然,我也不想幹下去了!”

  何繼紅淡淡笑了笑。似乎是想緩和一下氣氛。

  “你想多了。蔣師弟!真的很感謝上次你給我一個面子——又重新出山!這次我退出的確挺突然的,但請你相信不是意氣用事。再說了,我只是不能參加訓練,沒有說絕對不參加比賽吧。如果系隊有需要,我還是會上的!”

  蔣伯宇冷冷地說:“也許是我多管閒事吧!我只是不想這個教練當得太丟臉。你踢得不錯。如果你不上場,我連出線的把握都沒有。”

  何繼紅呵呵笑起來,這是蔣伯宇第一次看她這麼燦爛的笑。一時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不知所措了。

  何繼紅邊笑邊說:“是啊,這也是我請你繼續站好最後一班崗的原因,要你也不在了,後果更不堪設想。”

  “那——我有個請求!請你告訴我你離開的真正原因!”

  何繼紅還是面對微笑地說:“原因我已經說了。你啊,不要太固執。你的工作很出色,真的。”

  蔣伯宇的臉有些微微紅了。他聽得出何繼紅的讚賞不是客套話。

  “好吧,你是師姐,我也爭不過你。比賽中如果有需要,請你不要再推拖!”蔣伯宇無奈地說。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幾次和何繼紅的交談與交涉,都會最後被她說服。他想應該把自己這“犟牛”的綽號送給她才對。

  每一次和她在一起,蔣伯宇都有說不出的愉快。即使是爭執,他也希望能和她多呆一會兒,再多呆一會兒。

  “咱們,能交個朋友嗎?”蔣伯宇突然衝著何繼紅說。他已經是滿面通紅了。

  “不要誤解,我,我說的是普通朋友。”蔣伯宇低頭望著腳尖又結結巴巴地補充了一句。

  一片沉默。蔣伯宇都不敢抬頭看何繼紅的臉了。

  “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是不是——所有的帥哥都喜歡和女孩子套近乎呢?嗯?”何繼紅說。她的口氣平和,聽不出是喜歡還是反感。

  蔣伯宇愣了一下。匆匆說了聲:“我,我不是帥哥。算了吧,那——再見了。”

  轉身跑開的蔣伯宇在深秋的寒風中一路狂奔;他年青的心臟像在打著密密的小鼓。他有些興奮——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女孩子大膽地“脫口秀”;但更多的還是氣惱——她的口氣聽上去居高臨下!更像一種迴避,一種漠視。

  蔣伯宇一口氣跑到學校最角落的體育館後面。四處無人,他仰天發出啊的一聲長嘯。頹喪地用手揪抓著自己的頭髮。

  何繼紅倒是微笑地看著蔣伯宇跑遠的身影。目光裡帶有幾許欣賞——但也只是止於欣賞吧。她欣賞這個男孩子直率的個性,蓬勃的朝氣。言談舉止間有點衝動,有點小孩子氣——有時,這也算是一種可愛的缺點吧!

  何繼紅怎麼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呢?怎麼會看不出在球隊的時候他對自己的好感呢?有時,她也會從心底涌出一些溫柔的感動。

  但何繼紅的心裡有著自己的對愛情的看法。在她的心裡,蔣伯宇這樣的男孩更像是或是更適合於做一個弟弟,而不可能成為所謂的戀人。

  她已經大二了。她已經二十歲了。還沒考慮過是否要交一個男朋友的問題呢。她太忙太累,沒功夫去想這些事。即使一定要有——那麼博學一點,穩重一點,儒雅一點的——可能更合乎她的標準。

  何繼紅是個獨立的女孩,早熟的女孩。愛情於她而言——並不僅僅意味著浪漫!

  而這些,蔣伯宇怎麼會知道呢?他只知道,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

  這樣的想法顯然已經給他的生活帶來了無窮的煩惱與痛苦。

  何繼紅想著自己找王丹陽的時候,王丹陽是那麼不加掩飾地流露出她對這個外援教練的愛慕。

  何繼紅總是眼光銳利的,總是頭腦清醒的。她想,如果王丹陽不是那麼操之過急,不是那麼任性傲慢——她和蔣伯宇的個性應該是很般配的!兩人都有些孩子氣,也都比較直率。但若倆人都硬碰硬,擦出的恐怕就不是愛情的火花了。

  那天,何繼紅去找王丹陽是為了還那條隊長的袖標。

  她和錢小霞去王丹陽宿舍的時候已是晚上六點多了。蔣伯宇那時正在階梯教室裡看英語呢。

  宿舍裡就王丹陽一人在。看上去她也沒吃飯,眼圈兒也是紅紅的。

  坐下後王丹陽就是一通發泄。說:“憑什麼,憑什麼他那樣對我啊!不就是一小教練嗎,他有什麼資格那樣做啊……”

  何繼紅只是沉默地聽,並不插話。等她發泄完了安靜下來了,她遞過隊長袖標說:“不要放心上了,丹陽。他也是為咱們好。男孩子不太會說話,又是新生,可以理解的吧。”

  王丹陽接過話說:“哼,就是啊!你們說哪個男的敢這樣對我——換了別人——我才不會這麼便宜他呢。”

  王丹陽還是拒絕接過那條隊長袖標。

  “不行!我不去了!再去不是活活要被他笑死啊!好象我還求著他一樣!”

  王丹陽說話像連珠炮,嗓門兒又高,向上挑的單鳳眼再一瞪,滿臉都是凶煞之氣。嚇得錢小霞坐一邊都不敢吭氣兒。

  宿舍裡的氣氛一時甚為尷尬。

  “何繼紅,我看還是你當隊長吧。他即然說了這話,肯定對你印象不錯嘛。”王丹陽話鋒一轉,把火直接燒到何繼紅這裡了。口氣裡頗有諷刺之意。

  何繼紅微微一笑,沉吟片刻後說:“大家都是想把比賽打好是不是,誰當隊長本來也無所謂。但這個隊長非你莫屬。一是蔣伯宇是你叫來的。第二呢,離比賽也就一星期了,總不能走馬燈一樣地換人吧。特別是隊長這位置,你一直做得挺好的,大家都挺服你!你也知道,我這人最不擅於做管理工作!我行我素慣了。”

  王丹陽把臉撇一邊,就是不說話。

  錢小霞在一邊小聲說:“要不讓蔣伯宇給道個歉吧。”

  王丹陽氣呼呼地回了一句:“誰稀罕!你給他根針,他倒當蘿蔔了。當初就是不該請他。”

  何繼紅心裡跟明鏡兒似的,早把王丹陽的心思看穿了。只要她和蔣伯宇之間撂著自己在,心氣兒高的王丹陽死活不會回去的。

  何繼紅從來就是個不喜歡趟渾水的人。也是個不愛管閒事兒的人。要不因為自己是班上的團支書,她才懶得管這些事兒呢。當初也是王丹陽死拉硬拽,她才進了這個系足球隊——踢就踢吧,儘管愛看NBA的何繼紅對足球談不上有多麼熱愛。

  “這樣吧,王丹陽。班上的事和我個人的事也夠多了。你們這個隊我就不參加了。我也一直有這個意思。好不好?蔣伯宇那裡,我和錢小霞會給他做做思想工作,讓他道個歉。你是老大姐,就大度一點吧,明天還是正常訓練。”

  王丹陽坐在床上低著頭不說話。坐一邊的錢小霞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好了,就這麼定吧。”何繼紅把袖標放桌子上,站起身向外走。臨出門時又說:“好好踢吧,給咱們係爭個臉,弄個冠軍回來!”

  找到了王丹陽,何繼紅和錢小霞才找到了正在階梯教室裡看書的蔣伯宇。

  也是因為何繼紅的退出,才讓王丹陽主動放下身架,在宿舍樓門口堵住了蔣伯宇。

  而蔣伯宇不知道他在球場上率性的安排給何繼紅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但何繼紅不想把本來應該單純的同學關係搞得很複雜。無論是她和王丹陽之間,她和蔣伯宇之間,還是王丹陽和蔣伯宇之間,她都希望以和為貴。

  可是這個世界上,因為有了愛與被愛,有了因愛而起的渴望與拒絕,才不那麼單純。每個活在其中的人都已經很難真正成為自己,都已經很難不為自己的個性與堅持做出退讓——即使是何繼紅這樣心氣極高的女孩子,也不得不以退讓來避開眼前的明爭暗鬥——但誰又能說這一定就是個明智的決定呢?事情的發展總是此一時,彼一時。

  對和錯永遠都是沒有定論的!

  王丹陽很快找到了替代何繼紅的人。

  根據段有智為蔣伯宇搜集來的情報,此人叫“奧尼爾”,不過不是NBA湖人隊的大鯊魚奧尼爾。只是因為她的皮膚黑而發亮,個兒高身子壯,所以才有這一美譽。

  奧尼爾的真名叫張桂芳——段有智說看到她你就不會想到十里桂花香了!一個來自山東荷澤地區農村的姑娘。要論身材,她肯定比何繼紅有氣勢多了。粗胳膊粗腿,個子快趕上蔣伯宇了。往那兒一站,跟一石墩似的。

  王丹陽把她介紹給給蔣伯宇認識時,眼神中飄滿了得意勁兒。“你看,是一人材吧。一個準頂倆。而且桂芳在中學時還上過體校,練過跆拳道。藍帶一級哦。”

  張桂芳大咧咧地把手伸過來說:“請多指導。”

  蔣伯宇沒說什麼,就讓她頂替了何繼紅的位置,直接參加訓練了。

  這張桂芳的速度和耐力都不錯,練習時只要她控制了球,誰也不敢往前湊,真可謂長驅直入,直破敵營。但蔣伯宇也看出毛病來了——她的體力和拼搶是沒問題了,但反應度和靈敏度遠遠不如何繼紅。

  蔣伯宇在休息的時候就對她說:“知道嗎,你一定要用腦子踢球!在場上要有位置的概念,眼裡還得有其它隊員,假如別人把你防死了怎麼辦?”

  張桂花還是大咧咧地一揮手說:“放心吧,到時候我就使出一招後擺腿,看誰敢來。”

  蔣伯宇真是哭笑不得。




2006-11-14 08:1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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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十五
  金秋藝術節的女子足球賽終於鳴鑼開賽了。

  王丹陽她們所在的97級臨床醫學系代表隊分在了B組。因為有好幾個班級沒有報名,B組一共就三支代表隊。除了她們,還有97級口腔醫學代表隊和97級高護代表隊。根據比賽規則,勝一場可以得兩分,平一場得一分,負一場不得分。不打加時賽,然後積分最高的代表隊出線。

  王丹陽說:“小菜一碟。一看她們兩支隊就是烏合之眾。哪有我們練得這麼辛苦!”

  蔣伯宇眼一瞪說:“驕兵必敗!任何對手都不能輕視!”

  王丹陽悻悻地說:“好好好,全都聽你的。”

  王丹陽看得出自從何繼紅離了隊,蔣伯宇就和丟了魂兒似的。雖然訓練中他還是盡職盡責,但在休息的空檔裡,再也聽不到他往日爽朗的笑聲,也看不到他和隊員們打鬧了。他總是抿著嘴,繃著一張臉。一個人默默地喝水,默默地坐在草地上想著心事兒。

  王丹陽也能感覺得到,蔣伯宇在有意識地和自己保持著距離。他對她說話的內容除了訓練就沒別的,口氣也是客氣得近乎冷淡。至於她送的那對護膝就從來沒在他的腿上出現過。

  但蔣伯宇再也沒有和她發生過爭執。這樣至少表面看上去兩人還是和睦的。

  第一場比賽對陣97級口腔醫學系代表隊。因為是學校有史以來的第一場女足比賽,到場圍觀的男生比女生還要多,申偉和段有智也悉數到場了。申偉還對賽前做著準備活動的王丹陽說:“師姐們,好好踢吧,俺在看台上給你們跳肚皮舞加油。”

  何繼紅並沒有出現在人群中。這令蔣伯宇感到有些失望,覺得這個執拗的姑娘做得未免太過於絕情。但隨挪門幸簧阮睋埮\i跡捖k蕓烊妊恃Tx璅w私塘方巧壕洃臍間豆c椿刈叨Ar笊r剡漢齲拮敿J誑罩杏昧Φ乇然~?/P>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比賽。張桂芳在場上勢不可擋,上半場的兩個球幾乎全是她貢獻的。中場休息時,申偉和另外幾個哥們兒在看台上光起了膀子,揮舞著手中的衣服向王丹陽她們有節奏地打著招呼。連蔣伯宇也樂得咧開了嘴——原來這就是他們所謂的肚皮舞啊!不知是誰還大叫了一聲:“奧尼爾,我愛你!”引來全場一片哄笑。張桂芳滿臉緋紅,不過看上去頗為得意。

  離比賽結束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何繼紅終於來了。她站在足球場的另一邊,和蔣伯宇正好面對面。背著雙肩包的她顯出更濃的學生氣質,笑容也因為比賽接近勝利而燦爛了幾分。

  蔣伯宇沒有和她打招呼,一是隔得遠,二來也是要調兵遣將,實在沒功夫。但他總是要瞅個間隙瞟上她幾眼。他沒注意到,替換下場休息的王丹陽就站在他身邊不遠。王丹陽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而她的臉色,卻隨著比賽接近結束,漸漸陰沉了下去。

  裁判一聲哨響,場上一片歡呼聲。97級臨床醫學系代表隊以三比零贏得了這場比賽。申偉他們的肚皮舞跳得更歡了。

  蔣伯宇只顧著和隊員們興奮地比劃交流,等他想起何繼紅,轉身從人群裡鑽出來往足球場那邊看,早已是人去場空。這時錢小霞跑過來問他:“看見王丹陽了嗎?怎麼到處都找不著啊,你們宿舍的申偉正纏著要我們請客呢。”

  97級高護是一支沒有想到的強隊。這匹黑馬同樣是把97級口腔醫學系代表隊殺了個片甲不留,比分也是三比零。鹿死誰手,就看和她們打的那一場了。

  蔣伯宇的心裡惴惴不安。如果不能出線,他這臉可就丟大了。他有心請何繼紅歸隊,但忍了忍還是沒說。心存僥倖的是張桂芳的狀態看上去不錯,一兩個人未必防得住他。

  對手的確厲害。從布陣上就看得出她們要來防守為主的一套了。而且有意加強了兩側邊路的力量。張桂芳一上場就被人家給盯死了——不是一個,而是三個!張桂芳的靈敏度本來就差,左衝右突愣是沒招。心下再一慌亂,那球就簡直是亂踢一氣。還沒到二十分鐘,又吃了一張黃牌。

  好在王丹陽的後衛力量很強,還不至於後院起火。上半場的結果竟然是零比零。

  中場休息時奧尼爾垂頭喪氣。蔣伯宇安慰她說:“沒關係,她們的體力支持不到最後的。還有機會。”然後蔣伯宇調整了打法,增加前鋒與中場的力量,全力往前打壓。這是一招險棋,但蔣伯宇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鋌而走險。

  對方首先攻進一球,蔣伯宇心急如焚。他一時懷疑自己的指揮是不是有誤。後衛的力量比上半場要弱多了,但這場比賽如果不贏,王丹陽她們就肯定出不了線。

  但他預料的一點沒錯,97級高護代表隊的體力已經明顯不支,奧尼爾開始發威。帶球,過人,射門,她如猛虎下山,又激起了看台上的一片叫好聲。球進了!比分變成了一比一。

  蔣伯宇暗自祈禱能再多進一個吧!但隨著最後一聲哨響,比賽結束。

  看台上的申偉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再也沒機會跳肚皮舞了。

  蔣伯宇明白,現在雙方的積分都是三分。淨勝球都是四個。那麼,增加一場比賽是勢在必行!裁判長已經提前給他們打了招呼,如果再出現平分,就只能靠點球大戰了。

  蔣伯宇找到王丹陽說:“前鋒要換人!還是讓何繼紅上吧!”

  王丹陽沒有表示出什麼異議。只是說:“怕她不會來,上次走都是她主動提出來的。”

  蔣伯宇很快地回答:“不會的,她說過系隊只要有需要,她會回來的。”

  王丹陽抬頭望了他一眼。“你去找過她?”

  “找過!上個星期。我想問問她為什麼要退出。”

  “她說為什麼?”王丹陽緊盯著他的眼睛。

  “和你說的一樣吧。”

  沉默。兩人都顯得若有心事。

  終於王丹陽開了口。“好吧,我去找她。”聲音很小。有著些許的無奈。

  何繼紅來了。兩天后的足球場上,這場決定出線與否的比賽燃起了熊熊戰火!

  蔣伯宇並高興不起來。“狗頭軍師”在比賽前一小時已經給了他一條小道消息:據說這場比賽的主裁是97高護一女生的男朋友。但要求換裁判又不可能——理由不充分,在時間上也來不及。

  還好有何繼紅在。蔣伯宇提前也留了個心眼,他讓申偉從他老鄉那裡借了一台索尼的便攜式攝像機。對申偉說:“給我全程都錄著,防人之心不可有。”

  這次奧尼爾做了替補。她一直站在蔣伯宇身邊嘀咕:“一定要給我機會啊。”

  蔣伯宇狡黠地一笑說:“會的。放心吧!”

  對手的打法依然沒變,防守為主,死拖硬扛。出乎所有人意外的是蔣伯宇把何繼紅與奧尼爾同時安排進了首發陣容。

  上場前王丹陽張張嘴,想問,又沒說話。但她很快地看出了門道。對方仍是拿了三名主力來防人高馬大的奧尼爾,何繼紅反而成了自由人。

  不到半小時,何繼紅已經輕鬆進了一個球,等對方醒悟過來,已是陣腳大亂。

  但那個矮個子精精瘦瘦名叫胡天軍的主裁似乎在暗暗發力了。錢小霞在中場的位置兩次因鏟球被罰黃牌。“這裁判也忒嚴了點兒。”站一邊的幾個替補隊員不滿地嘟噥著。蔣伯宇微微蹙著眉,他不怕嚴,就怕不公。還好現在大比分仍是領先的。

  上半場的比分始終是一比零。

  中場休息時申偉從看台上抱著攝像機跑下來對著蔣伯宇說:“沒法兒拍了!越拍越氣!,真想揍他狗日的,會不會吹哨子嘛。”末了拍拍蔣伯宇的肩膀說:“兄弟,凶多吉少啊!”

  到了下半場對方調整陣型,加強了進攻。對這場生死攸關的比賽,對手要拼死一搏了。蔣伯宇只是把後衛隊員調整了一下。但他覺得主裁的哨子倒是吹得越來越不對勁了。對手有兩個明顯的犯規都被他睜隻眼閉隻眼忽略過去了,連看台上都響起了不滿的噓聲。

  下半場第十五分鐘時,97級高護代表隊終於進了一粒球。比分變成了一比一。第二十分鐘時,蔣伯宇看奧尼爾不用腦袋踢球的老毛病又犯,於是用替補換下了奧尼爾。奧尼爾一臉羞愧地站在蔣伯宇身邊,一聲兒也不吭。

  雙方的比賽漸近白熱化。這些女生接觸足球時間都不長,越到最後越是打得沒有章法,最後幾乎就成了“人球”追著足球跑。看台上的人們都樂得前俯後仰,他們看得就是一熱鬧,有的甚至就是專門瞄美眉來的,誰贏誰輸倒不重要。

  離比賽還有五分鐘了,一比一的比分紋絲未動。裁判對97級臨床醫學系的判罰越來越嚴,有一名隊員已經被紅牌罰下。現在是十人對陣十一人——形勢更為不利。對手已經近乎胡攪蠻纏——我進不了球,你也休想進。寧願犯規,也要把球踢飛。

  突然,何繼紅帶球衝出重圍,直向對方禁區撲去。“好!”蔣伯宇攥緊拳頭大叫了一聲。

  一記漂亮的香蕉球彎彎地擦著門柱飛進了球門。

  此時,離終場只有不到一分鐘。但裁判手勢示意進球無效——越位球!何繼紅她們圍著主裁開始理論起來。

  蔣伯宇的眼睛都要紅了。他牙關緊咬,臉色陰沉。甚至能看得見他頸部暴突的青筋,聽得見他緊捏拳頭時關節發出的咯嚓聲。

  誰也沒留意他旋風般衝上了場,衝到了主裁胡天軍身邊。

  “誰說處於越位位置?我們有錄像!有證明!”蔣伯宇的聲音像半空中的炸雷。周圍的姑娘們霎時安靜了下來,幾十雙都眼睛都一齊盯著他。

  “你是誰,你發什麼言?”胡天軍上下打量著蔣伯宇。

  “這是個有效球,是你判錯了!我用我的人格擔保!”蔣伯宇直逼視著胡天軍的眼睛。

  “那有本事你來做裁判啊?我說無效就無效!”

  胡天軍的話音還沒落,左眼就狠狠挨了一拳。

  周圍發出一片驚叫。

  胡天軍也惱了,兩人很快廝打在了一起。蔣伯宇個子比他要高些,身體也要壯些,沒費什麼勁就把他翻到了身下,騎在身上開始打。胡天軍已經根本無招架還手之力,蔣伯宇的拳頭像雨點一樣砸在他的身上。

  球場上頓時一片混亂。最後還是申偉和何繼紅把蔣伯宇拉開了。

  蔣伯宇的衣服袖子被撕破了,但胡天軍的一隻眼烏了,鼻子淌著血,一臉的狼狽。手捂在腹部呻吟著爬不起來。

  最後,胡天軍是被人抬出足球場的,蔣伯宇則被學工處的兩名老師趕來後帶離了現場。

  球賽就這麼嘎然而止,誰也不知這個事情會向什麼方向發展。幾乎所有的人都一臉沮喪。

  殘陽如血,風波後的黃昏格外寧靜。球場上已經沒幾個人了,只有何繼紅和王丹陽還呆坐在草地上謀劃著什麼。

  “真他媽解氣!真他媽痛快!”申偉在宿舍裡向圍上來的一圈兒人描述著當時的場景。

  “比他媽痛打西門慶還要精彩啊,蔣伯宇這次真是英雄救美人哪!只是那姓胡的太不抗  
打啦!”申偉正說著呢,何繼紅和王丹陽竟然不聲不響地站在了門口。

  “嘿嘿,是你們啊?找教練?他還沒回來呢。”段有智眼尖,首先打上了招呼。

  “申偉!把錄像帶帶上和我們走!”王丹陽說話時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申偉吐了吐舌頭,忙把磁帶從攝像機裡摳出來。乖乖地跟著她們出了門。

  “蔣伯宇肯定會受處分!是他先動的手!我看姓胡的也傷的不輕。”走路上時王丹陽首先開了口。

  “那也是姓胡的孫子做得太惡毒了嘛!惡有惡報,是不是師姐?”申偉說。

  “所以才找你嘛,幸虧還有這麼點證據。”王丹陽說。

  只有何繼紅一路上幾乎就一言不發,只聽著他們倆的討論。

  申偉直接被她們倆帶出學校,又坐公共汽車來到市電視台旁邊一家可以攝像和製作光盤的婚慶禮儀公司。

  在這裡,他們共同觀看了那盤錄像帶,又翻拍了兩盤。申偉在回去的路上說:“如果那個球是越位球,我把我的腦袋割下來當足球踢。




2006-11-14 08: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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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恍若隔世。

  三年的光陰。逝水的流年。有很多人老去,有很多人離開。而他,又再一次選擇了回來。

  那道高高的門檻曾經是那樣高不可攀,那個盛滿福爾馬林的屍池曾經是那樣深不可測。但這一切都阻攔不住他的思念。

  他在無數個深夜祈禱,也曾在無數個黎明到來之前蒼惶地逃離。他曾經是那麼熱愛陽光,但在太陽升起之前不得不歸宿於陰冷與黑暗。

  福爾馬林溶液只能阻斷蛋白質的分解,卻阻斷不了他未了的心願。生與死的跨越,對他而言只是一瞬;但愛與恨的跨越,卻需要一萬萬年。何況,他沒有恨,他滿腔充滿的,都只有愛——也許肉體可以冰冷下去,愛卻永遠熾烈。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這個讓他日思夢想的世界。儘管,這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

  他沒有嗜求,他只有一顆心和一顆心願。

  嚴浩覺得,如果不是這個世界在發瘋,那麼就是他要發瘋了。

  在拿到夏天老師遞給他的血型鑒定單子的當天晚上,他就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肯定是B型嘛,你是我兒子我還能搞錯?” 電話裡媽媽說。在嚴浩的再三追問下,她還說:“你身上有幾顆痣幾個疤——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何況是血型,你問這個幹什麼?”

  嚴浩在電話裡沒有把所謂Rh血型的事告訴母親。放下電話,他真的感到孤立無助。

  後來的一個星期,他經常在一霎那間,感到自己都不再是嚴浩,而是替換成了另一個人。是另一個人在學習,在吃飯,在思考。而他,反而成為了一個觀望者。這種感覺讓他惶恐不安。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了精神分裂症的傾向。

  那天周四下午上西方哲學史的選修課,老師在介紹西方哲學起源的時候說:“古希臘特拉農神廟的大門上刻有這麼一行字:我是誰。”——這句話突然就震住了嚴浩,他覺得“我是誰”這三個字是那麼耐人尋味,以致一整天都在魂不守舍地考慮這個問題。

  “我是嚴浩嗎?但嚴浩只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

  “我是一具特定的肉體嗎?那麼B型血的嚴浩和Rh陰性血型的嚴浩還是一個人嗎?”

  “我可以脫離我的肉體存在嗎?”——嚴浩想到這裡時突然嚇了一跳,“難道?我已經變為了一個唯心主義者嗎?我已經不再相信生命只是能進行生化反應的分子聚合物這麼一個科學的觀點嗎?”

  “那麼,思想又是什麼呢?如果按照老處女教授的觀點,思想該只是細胞通過去極化、超極化或是復極化引起的電信號傳播而已吧。”嚴浩突然覺得這樣想非常可笑,人類似乎把自身的生命現象解釋得過於幼稚和過於客觀了。

  在沈子寒他們看來,嚴浩最大的變化就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了許多。

  周二上系統解剖理論課的時候,逢著一個年青的講師又照本宣科,聽得大家實在是無趣。沈子寒坐嚴浩旁邊沒事兒就問他:“怎麼了浩子?天天蔫兒不拉嘰的。”

  嚴浩愣了半天,摸摸腦門子嘆口氣說:“我怎麼覺得越活越不是自己了。”

  “中邪了吧?大概是那天咱們去解剖教室你把哪個女鬼給驚動了。” 沈子寒說著擠了擠眼。

  嚴浩瞪了他一眼。“其實就算是那天去——哼,你以為你的一只道口燒雞就能收買人心?唉,說不上為什麼,就像有種力量在推著你往那兒湊合。”

  “奶奶的,別吃了雞還賣起了乖啊!又裝正人君子了不是?”沈子寒在座位下狠狠擰了一把嚴浩的胳膊。“我可告訴你小子,最近你看起來怪怪的。”

  嚴浩突然有些緊張,低聲問:“怎麼怪?”

  “臉色發黃,嗓音也變粗了——不過更滄桑更性感咯。”說到這裡沈子寒自己也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還有,就是老說夢話。”

  “我說什麼了,你們怎麼沒告訴我?”嚴浩故作語氣平靜——心卻開始咚咚地直跳。

  “誰知道你說什麼了,咕咕叨叨的。你別說,你說夢話的時候真不是你平常的聲音。哎喲,都嚇死我們了。”看講台上的老師朝他們的座位瞟了兩眼,沈子寒把頭壓得更低一些。“廖廣志還鬧著說幫你去拿點驅蟲藥呢,他說農村裡只有肚子裡有寄生蟲的才愛晚上說夢話。”

  嚴浩的臉都有些白了。

  又逢著一個週末。晚上王炎炎跑來找他老鄉沈子寒玩兒。

  廖廣志和外星仔都出去當夜遊神了。嚴浩哪也沒去,半躺在床上看外星仔的一本快翻成破爛的《天龍八部》,床下電腦桌旁沈子寒和王炎炎用東北話熱火朝天地嘮嗑兒。

  沈子寒眉飛色舞地向王炎炎介紹那天他們夜闖解剖教室的經歷,包括中間那些奇怪的響聲和腳步聲也都被他一點不漏地描述了下來。王炎炎說:“我說過那裡鬧鬼嘛。你們這一招別人早都用過了,就是因為聽到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現象,才會有這樣的傳言嘛。”

  接著王炎炎話題一轉,對著沈子寒說:“見識過催眠術沒有?”沈子寒搖搖頭說:“只在電視上見到過。”

  王炎炎說:“我們剛開了一門醫學心理學,講課的那個老頭子可喜歡講這些東西呢。什麼潛意識啦,什麼特異功能啦,上次課還給我們講過一個滴水殺人的事兒。”

  沈子寒一下子來了興趣。“嘿嘿,滴水殺人?講講!”躺在床上的嚴浩也豎起了耳朵。

  王炎炎說:“這是講催眠術原理時他舉的一個例子。說是古代的一個國王閒著沒事兒乾,想出了一個懲罰犯人的絕招。他讓人把罪犯的眼睛蒙上,用銳器在罪犯手腕上劃一刀——其實也沒真割破。就是那麼比劃一下。接著啊,用一個水桶接著一個皮管兒,讓水從皮管兒裡一滴滴地滴到地上的鐵盆裡。再告訴那犯人:‘你的血正在一滴滴地流出來,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慢慢死去。’然後那犯人聽著滴水的聲音,一會兒就氣絕身亡了。”

  沈子寒說:“被嚇死的吧?”

  王炎炎說:“是啊,也可以說他是被自己的潛意識殺死的。那老頭子說,催眠術就是通過催眠開啟潛意識的能量——去診治現代醫學特別是精神醫學解決不了的問題。”

  嚴浩把頭探下來問:“炎哥,潛意識和意識有什麼不同啊?”

  王炎炎想了想說:“要按他說的,潛意識的能量之大超乎人們的想像。不過究竟是什麼玩藝兒,我也搞不清楚。上節課他還說,誰想體驗催眠術,可以直接找他。嘿嘿,看他怪裡怪氣的,我估計啊沒人去。”

  沈子寒說:“太玄乎了咱不信那個。”接著倆人又扯到聖誕節怎麼過的問題上去了。

  王炎炎一直呆到十點半才起身說得走了。一直沒吭氣的嚴浩突然問:“王哥,那個教心理學的老師叫什麼名字啊?”

  “周一峰。聽說在老師裡還有個外號叫周瘋子。”王炎炎邊開門邊說。“開口閉口最愛提弗洛伊德”。

  這天下午看完組織胚胎學的錄像,嚴浩扯著沈子寒說是去找找那個叫周一峰的老師。

  沈子寒瞪著眼問:“你還真想去呀。沒聽王炎炎說他有神經病嗎?”

  嚴浩說:“那是瞎說。我爸以前是搞神經內科的,在家裡聽他講過心理治療的一些東西。還在他書架上翻到過弗洛伊德的書,像《精神分析學》一類的。說明催眠術有科學道理嘛。我最近心裡一直不舒服你也知道,去請教請教他吧。”

  沈子寒想了想說:“得,回報你一次。算是捨命陪君子吧。”於是兩人白大褂也沒脫就直奔與基礎醫學部相鄰一條大道的臨床醫學部大樓。

  在臨床醫學部大樓最頂層的心理學教研室,他們很輕鬆地見到了周一峰——醫科大的醫學心理學教研室主任。而他所在的教研室大概是全校最小的教研室了,算上周一峰只有三人。另外兩個都是剛分來不久的中科院心理學研究所的女碩士。

  周一峰頭髮灰白,額頭還有三條極深的皺紋。人卻是極瘦,有著深凹下去的眼睛和帶點兒鷹勾的鼻子。精神矍爍,一時半會兒很難判斷出他的真實年齡。

  “周教授,我們是2002級臨床醫學系的學生。想,想找你咨詢點問題。”嚴浩對雙手插在工作服口袋,一臉深刻思想,並把他們堵在門口的周一峰做著自我介紹。

  “進來談吧。”周一峰想了想後才側身讓開。但臉上還是不見一絲笑容。沈子寒心裡琢磨:“奶奶的是不是快下班了不耐煩啊。”

  教研室裡裡外外有好幾間房子,周一峰直接把他們帶到了裡間的主任辦公室。

  “有什麼問題,你說說看吧。”周一峰靠在一張高靠背的滑輪椅上懶洋洋地說。他邊眨眼睛邊上下打量著嚴浩。坐一邊的沈子寒想:“看他這眼光,八成把來找他的人都當成精神病了吧。難怪王炎炎說他怪怪的。”

  “我,我最近心裡不舒服。總是覺得精神恍惚。感到在受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的控制。”嚴浩說得挺嚴肅的,臉上現出焦慮的表情。沈子寒卻聽著想笑,他想那老頭兒肯定要說嚴浩有精神病傾向。什麼叫受一種力量的控制?這不就是胡思亂想嘛?!

  “還有,就是老做惡夢,比如屍體什麼的。”趁著周一峰思考的當兒,嚴浩又補充了一句。

  “你——覺得那種控制你的力量來自哪裡呢?你能描述一下嗎?”周一峰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轉動著手中的派克牌鋼筆。

  嚴浩搖了搖頭。“只是一種感覺。而且曾經聽到和看到過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嚴浩一邊說一邊在腦海里浮現出了血水中的那張臉,還有莫名的嘆息聲。但他不打算把血型鑒定這件事告訴周一峰。

  “控制性的力量、幻聽、幻視?”周一峰這時換了個姿勢,把身子往前傾了傾。微微皺起了眉頭。“你曾長期服用過什麼藥物嗎?”

  “沒有!不過前兩周感冒發燒在校醫院輸過液。”

  “你的家庭或是親戚有沒有精神類疾病,就你了解到的?”

  “沒有。絕對沒有!”

  “最近一段時間有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比如失戀或是考試失利或是親人去世之類?”

  嚴浩又搖了搖頭。

  周一峰換了個姿勢。現在他把身子完全地放在了靠背椅上。“可能是一時性精神壓力過大,或是不太適應大學的學習生活而產生的焦慮症與強迫症吧……嗯!我想,你這個情況屬於輕中度的心理障礙。”

  嚴浩沉默著。沈子寒想這老頭子得出結論還挺快的。大概八成找他的人最後都會被定義成心理障礙。

  “那……有什麼比較好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嗎?”嚴浩低聲問。

  “周教授,我是他同學,看得出他確實很痛苦。而且沒有什麼原因。”沈子寒插了一句。

  周一峰看樣子還在思考。他手中的鋼筆在三個指頭間就一直沒停止過旋轉。

  “你願意接受一次催眠治療嗎?這樣我好更清楚地搞明白你的病因。” 周一峰又把身子向前傾了傾。“形象地說吧——在催眠狀態中,我會和你的潛意識對話。這樣就可以知道你的焦慮和幻聽幻視究竟來自哪裡。”

  嚴浩剛想張嘴,沈子寒搶著問:“有什麼危險嗎?”

  “放心吧,沒有任何危險!而且,也不收學生的任何費用。”周一峰的嘴角好歹扯出了一絲微笑。“我們最近在做這方面的課題,想積累一些案例。”

  “嗯,試試吧!”嚴浩口氣堅決。沈子寒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真是病急亂投醫。但好奇心又讓他沒再發表什麼異議。

  “就現在嗎?”嚴浩問。

  “就現在吧!正好有點空閒時間!”周一峰邊說邊站起身來。

  在周一峰的帶領下,他們進到了一間門口貼有治療室牌子的房間。這是一個套間,外間好偈是休息室和辦公室,裡屋才算是治療室。

  治療室的房間不大,只有十平米左右,略呈長方形。地上鋪著墨綠色地毯,米黃色的落地窗簾把窗戶遮得嚴嚴實實,光線幽暗,氣氛安寧。除了兩把帶靠背的扶手椅外,房間裡沒有任何其他傢具。

  周一峰冷冷地對沈子寒說,你就在外面等著吧。

  沈子寒只得點點頭,悻悻地退出去了。

  周一峰讓嚴浩站在了治療室中間。

  “你什麼都不要想,不要試圖去控制你的身體,完全地放鬆。知道嗎?”周一峰雙手插兜裡說。“好了——現在請閉眼。”

  嚴浩點點頭。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這時周一峰主任突然像換了個人,語速也慢了下來。“現在,感覺你的身體在前後地搖晃,輕輕地搖晃,搖晃。” 他的語氣是極其溫和慈祥的。

  嚴浩有些想笑,但還是強忍著。然後,他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

  這句讓嚴浩搖晃身體的指示重複了好幾遍後,周一峰說:“行了,睜開眼睛吧。”

  嚴浩覺得莫名其妙。這叫哪門子的催眠啊。他的意識可一直都是清醒的。

  “剛才只是一個測試。還行——你屬於易被催眠的體質。”周一峰說。看嚴浩還有些糊塗,他又補充:“有的人不能跟著催眠師的感覺走,反抗意識太重,就不能做催眠治療。”

  嚴浩這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催眠還沒開始呢。

  接下來,周一峰讓嚴浩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又像變魔法一樣從他的工作服口袋裡掏出一個銀鏈子的水晶球。

  “調整你的呼吸,讓你的呼吸均勻平和。”周一峰站在離嚴浩一步開外的地方。“對,現在深吸氣……然後呼……很好很好,再吸氣……”

  吸氣與呼氣被重複了三遍後,周一峰接著說:“好的,現在慢慢地感覺——你的頭部的肌肉放鬆了,再到你的頸部的肌肉,完全地放鬆……”他說得很慢,每一句話都要重複好幾遍,從指示嚴浩的頭部肌肉放鬆開始,一直到雙腳最後徹底放鬆。

  嚴浩覺得挺舒服的。意識也不再那麼清醒了。不得不承認周一峰的語氣和音量控制得非常非常好——能讓你體驗到非同一般的安全和平靜,自己在不知不覺順著他的話去做。

  周一峰把水晶球放在了嚴浩兩眼中間的位置,開始左右緩慢擺動。

  “看著它,對,一直看著它,讓你的目光隨著它移動。不要有任何雜念。”周一峰的聲音很低,已經近乎喃喃自語。

  水晶球的擺動已經持續了兩分鐘。嚴浩覺得眼睛又酸又脹。這時候周一峰說:“現在你開始想要睡了,真的要睡了……睡吧,睡吧……你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了,睡吧……”他的語速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低。

  嚴浩閉上了眼。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了……

  等周一峰確定嚴浩完全進入到可被治療的催眠狀態後,他就開始了提問。他的聲音更低沉了一些,語速也放得特別慢。

  “現在,你只需要用點頭或是搖頭來表示對問題的贊同與否。告訴我,你是叫嚴浩嗎?”

  嚴浩的頭靠在椅子上,但很明顯他做出了搖頭的動作。

  周一峰愣徵了一下。他清楚地記得這個學生自我介紹時說姓嚴名浩。他又換了一種問法:“你不叫嚴浩是嗎?”

  嚴浩的頭這次輕輕點了一下。

  周一峰又繼續問:“控制你的力量是你熟悉的嗎?”

  嚴浩沒有任何反應。

  “你現在感到很痛苦很難受是嗎?”周一峰換了個問題。

  嚴浩又緩緩點了點頭。

  “好的,找到這痛苦的根源,你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片刻後,嚴浩在椅子上焦燥不安地扭動起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兩隻手也攥成了拳頭。

  突然,周一峰聽到了嚴浩喉嚨裡滾動著的低沉的聲音。“你不要管這事。”而這聲音分明和嚴浩剛才的嗓音不同。那是一個陌生的帶有惱怒與不安的男人的聲音。

  周一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似乎從未見到過這種情況。

  幾乎就在周一峰考慮下一步該怎麼做的同時,嚴浩已經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雙手死死地卡住了周一峰的脖子。

  嚴浩的臉似乎是因為極度的憤怒而扭曲著,但他的雙眼緊閉。他的嘴裡還在發出剛才那種不屬於他的沙啞而低沉的囈語:“你想知道什麼?你想幹什麼?”

  周一峰很快被被嚴浩頂到了暀W,他想掰開那兩隻異常強大的手,但無能為力,連呼吸越來越困難。“救,救命,救命。”周一峰只能伸出左腳踹向那扇被關上的木門。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不,不要這樣,求你……”

  沈子寒並沒在在外間的辦公室。他被周一峰趕出來後,看了一會兒桌上的《中國青年報》,百無聊賴後乾脆跑到外面的陽台瞧過路的美眉去了。

  等他聽到裡面的叫喊聲與踹門聲,再一腳踢開治療室的門時,嚴浩還在閉著眼死掐著周一峰的脖子。周一峰的臉色死灰,眼珠暴突,眼看就要奄奄一息。

  沈子寒顧不得多想,大吼一聲“你幹什麼?!”,拼命地鉗住嚴浩的兩隻手就往外扯。

  順勢掙脫出來的周一峰無力地靠在暀W,發出劇烈的咳嗽聲。滿臉都寫滿了恐懼。

  而嚴浩被沈子寒拖回到椅子上後,頭往後一倒,竟又不省人事了一般。任憑沈子寒怎麼拍打都叫不醒他。

  周一峰用手勢制止了沈子寒的舉動。他邊咳嗽邊說:“不……不要動他,不要動他!他還在……在催眠狀態。這樣叫會出事的。”

  沈子寒看看嚴浩,又望望狼狽不堪的周一峰,不知怎麼辦才好。

  “我們先出來吧。”周一峰慢慢直起身向沈子寒說。“千萬……不要再驚動他!他真的叫嚴浩嗎?”

  “當然,他就這一個名字嘛。”沈子寒挺奇怪他問這個問題。“周教授,剛才是怎麼回事?嚴浩他,瘋了?”

  “不是,不是”,周一峰無力地坐在外屋的沙發上。他邊說邊喘著粗氣。“是他體內的潛意識能量太強大,太強大了。”

  “周教授,你是說真的有誰在控制他?”沈子寒把一杯水遞給周一峰。“你喝點水吧,我剛才都嚇壞了。”

  “是吧,是有誰在控制他——你也可以這麼說吧!但我還不知道是什麼。”剛才被驚嚇過度的周一峰喃喃自語,接過杯子時左手不住地顫抖,額頭上竟還有一層細密的汗珠。“這個案例很怪,很怪!”

  約摸過了七八分鐘,周一峰才重新回到了治療室。椅子上的嚴浩還是一副熟睡中的樣子。

  “現在,我從十數到一,你就會慢慢地,慢慢地醒過來。十,九…..”周一峰的聲音中夾著些顫抖。他說得很慢很慢。

  嚴浩在椅子上動了起來。嘴脣和眼睛都在顫動。他似乎在慢慢甦醒。

  “三……二……一……好了,你醒來了,你真的醒過來了。”伴隨著最後一句指令,嚴浩的兩隻眼睛完全睜開了。

  他首先露出的,竟是一絲羞澀的笑容。

  “我真的感覺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看來他對這一次催眠實驗是滿意的,而且睡了一覺後精神狀態還不錯。

  沈子寒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半晌才問:“浩子,你剛才要殺人是不是?”

  嚴浩揉揉眼說:“殺誰?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剛才沒掐周教授的脖子?”沈子寒問。“我說就剛才,你小子像瘋了一樣。”

  嚴浩露出一幅迷惑不解的表情。

  “沒關係,沒關係,這事不怪他,和他無關。”周一峰擺了擺手,他的臉色晦暗而頹喪,完全沒有了剛才的神氣。“你們,走吧……我想想,我要想想。”

  只有嚴浩還滿臉期待地望著周一峰,等著他的最後結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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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十七
  “浩子,我怎麼老覺得你身上有那麼一股子福爾馬林味兒啊?”

  那天中午廖廣志到學校的愛心社當搬運工去了,外星仔李元斌被任雪菲叫出去逛街做陪護了。就嚴浩和沈子寒在宿舍裡一個洗頭一個看棋譜——沈子寒除了喜歡上網打遊戲外,還下得一手很好的中國象棋,有時睡在床上還能和外星仔下盲棋並只贏不輸。

  “胡說八道吧你。我怎麼聞不出。”嚴浩站在陽台上的洗手池旁,邊抓撓著滿頭的海飛絲泡沫邊笑罵。

  整個宿舍裡都充滿了海飛絲濃馥的香氣。但沈子寒還是使勁兒吸了吸鼻子。“真的,特別是在中午,陽光充足的時候,像從你身上蒸發出來的一樣。”

  嚴浩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他慢慢扭過臉來。“你說什麼?”

  沈子寒從棋譜上抬起頭。剛想回話呢——在那一瞬間他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那張臉浮現在嚴浩的臉之上,很虛浮,很蒼白。

  沈子寒再定定神,他看到的只是嚴浩臉上明晃晃的陽光。

  沈子寒一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在中午的陽光下他卻感覺全身都要涼透。他想起周一峰那老頭子問的“他真的叫嚴浩嗎?”那句話。

  他的頭一時嗡嗡作響。然後突然改了口說:“噢,可能是我對那味兒太敏感了吧,沒什麼。”

  嚴浩邊嘩嘩地洗邊說:“格老子你是得了鼻炎吧?淨往我頭上栽贓!”

  若有若無的福爾馬林味道在沈子寒的鼻孔裡飄散著。他沒有再吱聲。

  嚴浩自己一個人又去找了周一峰主任一次。那是在做完催眠治療後的第四天。

  他還一直等著周一峰把治療的結論告訴他呢——上次走的時候,那老頭兒古裡古怪地說他得想一想。

  他當時只是感覺像美美睡了一覺。至於沈子寒講的——說他掐了周教授的脖子,他是壓根兒不相信不承認的。後來沈子寒說他這叫“無知者無畏”。

  嚴浩覺得自己應該重新認識自己了,他第一次感到白在這世界上活了近十九個年頭。而最根本的最需要搞清楚的問題就是“我是誰?”

  這個近乎哲學上終極思考一樣的問題現在沒日沒夜地糾纏著他。

  沒想到的是,周一峰現在見他的目光竟有些躲躲閃閃。

  “這個……確實不好說……根據你當時的表現,有可能來自童年極深的心靈創傷或是……或是更深的一些慾望未得到滿足後在現實中的投射……比如有的人在嬰兒時缺少母親愛撫,那麼長大後就沒有足夠的安全感……就會表現出類似你這樣的焦慮甚至暴力的傾向……嗯,還有可能,還有可能是……”

  “周教授,究竟是什麼原因啊?”嚴浩再也忍不住地插了一句。周一峰剛才講了一堆拗口難懂的全是八桿子打不著的大道理。“周教授,你說我這是心理障礙嗎?”

  嚴浩的眼裡射出焦灼與熱切的光。他太想得到唯一的正確的知根見底的答覆了。

  周一峰似乎已經無能為力。他不斷地閃爍其詞,又開始扯到了什麼利比多和俄狹普斯情結之類的東西。嚴浩想:王炎炎說得一點沒錯,他就整個兒一弗洛伊德的門徒!

  嚴浩幾近絕望。他準備打斷周一峰的嘮叨,然後起身離開。

  這時周一峰的幾句話又飄進了他的耳朵。“也許,我們可以讓你進入更深的催眠狀態,讓你自己找到原因。”

  嚴浩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顧不得禮貌就再次打斷周一峰的話說:“有效嗎?什麼叫更深的催眠狀態?”

  周一峰還是用三個手指轉動著他手中的派克牌鋼筆說:“我們可以把催眠狀態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就是那天我們達到的,你的意識消失並進入潛意識的初級層次,可以讓你按指令做些動作或是回答一些問題啊——當然都是你平時不太想透露答案的問題。第二個層次呢,就是進入潛意識的中級層次,在這個層次裡你會表現出超常的一些能力。比如你的記憶能力、體力、模仿能力在這個層次都會成倍地甚至幾十倍地提高——我曾做過實驗,在這個催眠的層次裡,可以讓學生一小時裡記住一百個以上的陌生英語單詞。或者讓一個沒學過任何表演的學生模仿趙本山的動作與語言!”

  “是不是像特異功能開發一樣?”嚴浩插了一句。他覺得催眠比那些精神分析學的一套要有意思多了。

  “也算是吧!在中級層次,你的潛意識暴露得更多了。你的能力就更強大了。人的大腦其實是一台超大型的計算機。我們正常人只使用了它不到百分之五的能量儲備。甚至愛因斯坦,也只動用了大腦不到百分之十的能量。而還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能量儲備就在人的潛意識中。”

  說著周一峰用鋼筆指了指他右側椈壑W掛的一幅突?/P>

  那是茫茫大海中一座銀白色的冰山。周一峰說:“你看到的冰山只是它全部體積的極小部分。我們的能量就和冰山一樣——只有極少部分浮在水面,是可以被我們所利用和認知的。而還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部分是在水下的,也許終其一生我們都不得而知。”

  嚴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周一峰接著說:“更進一步——在催眠的第三層次,甚至可以引起你生理上的某些變化。比如藏傳佛教的密宗和古埃及的一些咒語就是讓人在極短時間內達到催眠的第三層次——從而控制人的生理與心理——甚至讓人斃命!曾有日本催眠師做過實驗,拿一根普通竹筷接觸被催眠者的皮膚,卻告訴他接觸到的是一塊兒火炭。那麼,在被催眠者皮膚上就會真的出現燙傷!這就是人的潛意識的厲害之處,幾乎達到了無所不能的地步。”

  周一峰越講越興奮,嚴浩也聽得張大了嘴呆若木雞。

  最後嚴浩問:“我進入第幾個層次就可以知道自己的病因呢?”

  “第二層次足夠了!第三層次太危險,而且,我也沒有那麼深的功夫。”周一峰迴答時靦腆地笑了一下。

  “我願意!”嚴浩的眼神裡流露出急迫與渴望。

  按照周一峰的安排——出於安全起見,嚴浩得挑一個信得過的同伴做陪。這人自然是沈子寒莫屬了。

  但沈子寒對嚴浩的這一主張表示了激烈的反對。認為上次催眠實驗就差點鬧出了人命,他不能再跟著嚴浩去玩兒火了。後來嚴浩妥協說再把廖廣志叫上,沈子寒這才答應下來——他想最起碼廖廣志的力氣可是夠大的,一個人制服不了嚴浩,兩個人還不行?”

  第二次催眠實驗距離上次有整整一星期了。當天周一峰還留下了一個姓楊的女老師做助手——沈子寒認為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蠅。這樣加起來,參與這次實驗的達到了五個之多。

  治療室裡只留下了嚴浩與周一峰。剩下的都被請到了外間的休息室就坐。周一峰要求他們絕對不能離開!而且治療室的門只是虛掩著——沒像上次一樣鎖死。

  同樣的程序又被周一峰重複了一遍。從肌肉的放鬆到水晶球的擺動和語言上的暗示,只是比上一次的時間更長一些,周一峰的語速也要更慢一些。如果說有什麼不同之處,那就是周一峰把手放在嚴浩的頭頂按了一小會兒——就像密宗大師為人灌頂一樣。

  看得出他們二人的配合已經達到了默契的程度。嚴浩沒一會兒就主動把眼皮搭拉下來了。

  在外人看來,嚴浩是睡著了。而處於催眠之中的人,絕對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睡著——他們處於另一種“喚醒”狀態——潛意識的喚醒與顯意識的休眠同步在進行。

  被“喚醒”的嚴浩聽到了耳邊如潮水般涌動的聲音。他的身體在迅速地下墜。

  過了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已經處於一片深深的水底,沒有光,沒有其它聲音。他只是覺得這一片水域並無多大,他的手指能觸摸到兩邊堅硬如水泥般的阻礙——他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身處何地——當他把手再向上摸索時,能觸及到的還是堅硬如水泥般的阻礙。

  這是一個水池——嚴浩隱約地判斷出來。他想叫“救命”,但四周充斥的水迅速灌進了他的嘴裡——又苦又澀的味道!

  然後,他的知覺經歷了短暫的“空白”。潛意識再次被“喚醒”時,他已經站立起來,所處的地點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多麼熟悉的走廊——四周空曠無人,只有他的腳步所發出的回聲——他看到走廊的盡頭有人站在那裡,他欣喜地奔過去,他太恐懼了一人呆在這裡——他看清楚了那人——就是自己呵!是另一個嚴浩站在那裡嗎?——他看見了對面的自己露出了微笑。

  他走近了那個人。那個“自己”。有一瞬間,他感覺二人合而為一。

  最後,他看見了夏老師,看見了沈子寒,看見了廖廣志,看見了周一峰。

  他從催眠狀態中甦醒過來了。

  “很順利。”他聽到了周一峰發出的喃喃自語的聲音。

  周一峰拍拍他的肩膀說:“走吧,到外面休息一下。”

  外面的陽光是明媚的,嚴浩看起來精神還有些恍惚,像大夢初醒一般。

  那個楊老師已經準備好了紙和筆,周一峰搬了張椅子坐在了嚴浩對面。

  “現在說說,你看到了什麼?”

  嚴浩抬起頭看了周一峰一眼。眼神陌生而慌亂。

  “我……很多,很多……”嚴浩說的很慢,不像在回答問題,倒像在囈語。

  周一峰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我好像在一個水池,我呆在水底。”

  “水池?哪裡的水池?”

  “不知道,是一個密封的水池,很黑暗,我很害怕。”

  “噢,你小時候有被水淹過的經歷嗎,比如游泳溺水?”

  嚴浩搖搖頭。突然他問:“周教授,人在催眠狀態時感覺到的‘我’,是真正的‘我’嗎?”

  周一峰想了想說:“可以這麼講吧!那是你潛意識的我,也是真正的我。”

  “但是,我還看到了另一個我。我不知道我是誰,他又是誰?最後,我們融合到了一起。”嚴浩慢慢地說。

  坐在他們旁邊的沈子寒和廖廣志一直沒吭氣,從他們的表情看得出,嚴浩與周一峰的對話是令他們費解的。

  “然後呢?”周一峰問。

  “然後,我就醒了。時間好像並不長,只是從水池,到一條長長的走廊,再到看見另一個我。給我的感覺只有幾分鐘。”

  “但是,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二十分了嘿,你在裡面呆了一個半小時差不多。”沈子寒插話說。

  “是哪裡的走廊?能想起來嗎?”周一峰緊盯著嚴浩的眼睛問

  嚴浩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說:“解剖教室。”

  “啊?”沈子寒與廖廣志同時發出一聲驚叫。

  連周一峰都對這個答案大為驚愕,他猛地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臉上現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你想想,你說的那個水池,是不是很小?是不是像一個屍池?”

  嚴浩點點頭。他雖然沒有見過屍池,但憑著直覺——他感覺沒錯。

  周一峰還是用三個指頭轉動著手中的鋼筆。然後他說:“很奇怪,我得仔細想想,仔細想想。”幾乎和上次一樣,他又擺擺手說:“你們,先走吧。”

  嚴浩沒說什麼,第一個從沙發上站起來,低垂著腦袋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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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十八
  蔣伯宇失蹤了!

  而比這個消息更糟的是——胡天軍從球場直接被送到了附屬醫院急診室。一些皮外傷倒還不要緊,只是蔣伯宇的拳頭竟把他打成了脾臟破裂。腹腔內大出血差點要了他的命。送到急診室的時候就已經臉色蒼白,近乎休克!除此之外,鼻梁骨折也會讓這小子兩個月都得蓋著紗布呼吸了。

  很簡單的一起球場風波就這樣被重新定義成了一場惡性鬥毆事件。而蔣伯宇也從路見不平的英雄變為了有可能淪為階下囚的通輯犯。

  他的失蹤無疑有著迴避責任和畏罪潛逃的嫌疑。學工處已經把申偉和段有智分別找去談話了,讓他們密切注意蔣伯宇的行蹤,一旦發現要及時報告。學工處那個姓唐綽號叫“四眼”的禿頭處長聲色俱厲地對申偉說:“如果不是我們手下留情,沒有報警,哼,過兩天就是警察來抓他了。知不知道這是刑事案件?下這麼重的手!手段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申偉低著頭,吭也不敢吭一聲。看“四眼”那樣子,好像打人的是他申偉一樣。最後他和段有智都做出書面保證,只要一旦發現蔣伯宇回來,就將及時通知學校。

  蔣伯宇是那天下午從學工處的辦公室出來後就不見的。當時他在學工處留下了一份所謂的“事情經過”,然後被囑咐回去寫份檢討第二天交上去。

  而申偉後來被王丹陽她們拉去覆製錄像帶了。等他回來已經是晚上七點半,段有智說蔣伯宇還沒回來呢。於是二人摸到學工處,想看看他是不是還在裡面“過堂”,沒想到辦公室裡面漆黑一片。段有智站在學工處門外喃喃地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老蔣會不會想不開啊?”

  他們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熄燈,蔣伯宇還是沒有回來。這其間他們找遍了學校的操場、食堂還有教室,但蔣伯宇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晚上躺在床上時,申偉苦著臉對段有智說:“你他媽的烏鴉嘴真靈,老蔣真的跑了。”

  第二天申偉和其他十來個同學跑遍了全市的火車站、長途客運站、人民廣場,還有能想得到的蔣伯宇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見著他的人。

  申偉也給蔣伯宇的家裡打了電話——號碼是從輔導員那裡的學籍登記卡上查到的。但蔣伯宇並沒有回家。申偉也沒敢在電話裡把這件事情告訴蔣伯宇的家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五天后,胡天軍的家屬們終於按捺不住,找到學工處說,如果三天內再見不到人,他們就要向派出所報案了!那將意味著蔣伯宇打人一事會按照刑事案件立案偵查並最終被提起公訴而琅鐺入獄。

  “四眼”唐處長暴跳如雷,他給蔣伯宇班級的輔導員下了死命令:三天內,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連女足賽也因此而停賽了。王丹陽她們早已把複製的當天比賽錄像送到了學工處和體育教研室,並炮製出了一份要求從輕發落蔣伯宇的意見書——在上面簽上了全體女足隊員的名字並上呈給了“四眼”。

  王丹陽表現得非常積極,她每天和申偉他們一起到全市的各個地方尋找蔣伯宇。為了節省時間,她甚至自掏腰包“打的”——申偉算了一下,蔣伯宇失蹤後的第二天,打的費就花了二百多塊。

  大家都相信蔣伯宇絕對不是怕承擔責任的人。但每個人都有種擔心,如果說誰都會有脆弱的時候,憑什麼蔣伯宇就不會一時糊塗呢?何況他是一個非常感性而又容易衝動的人。

  所幸的是,胡天軍那邊還恢復得不錯。經過及時搶救,並輸了兩千CC的鮮血之後,他保住了脾臟。只不過在申偉的嘴裡已經聽不到胡天軍的名字,而代之以“活該千刀萬剮的”。

  就在三天的生死限期還差半天的時候,蔣伯宇又出現了!申偉他們下午上完課回到宿舍,發現失蹤多日的蔣伯宇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發呆呢。

  申偉幾乎是撲了過去,一把就抱住了他。激動不已地說:“老蔣,你可回來了。”那樣子就像十年沒見著今日喜相逢的難兄難弟。

  蔣伯宇看上去除了神色非常疲倦,頭髮鬍子更長了些之外,並無異常之外。衣服也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那樣子就好像剛出去旅遊了一趟又回來了而已。

  申偉在興奮之餘還好沒忘了正事兒。看蔣伯宇沒什麼大礙,顧不得多問,拉著蔣伯宇的胳膊就要去學工處。蔣伯宇撥拉開申偉的手說:“我自己會去。”

  於是,就在那個天氣晴好,遍天彩霞的黃昏,蔣伯宇走在前,申偉在他身後三步遠緊跟著,一起向學工處走去。

  “四眼”很意外地沒有發脾氣。大概蔣伯宇看來不是像他們想象中的敲蔥綴酚氡┰鎩;蛘咚悼垂萹E翊嵉g薔B材芾斫饈魯鯰幸頡?/P>

  根據蔣伯宇的敘述,他在出事那天晚上,就坐火車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湘西的一個小城市。對於“逃跑”的原因——蔣伯宇說,並不知道會把胡天軍傷得那樣重。當時的他太氣憤——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連一點起碼的是非標準都沒有,如果不是他的衝動最後導致球賽終止,這個誤判的球也許就可以葬送自己所帶足球隊的前程!

  蔣伯宇承認自己太較真兒了。當“四眼”問他這樣做值不值得——不過是一場校內的比賽時,他竟然堅持說:“只要我內心無愧,那麼就值得。”這話氣得“四眼”唾沫橫飛,對他劈頭蓋臉地地訓斥了一通,並順帶進行了一把人生觀與價值觀的深刻教育。

  蔣伯宇說逃跑是因為他不想交那份第二天必須上交的“檢討”。而且當時的他非常沮喪和悲觀——對這個世界上公平與正義的悲觀。悲觀中的蔣伯宇當時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找個地方安靜地呆一下。但他沒有回到家中——顯而易見這會讓父母擔心與追問。他住進了高中一個同學家裡,然後每天會去護城河那裡坐著,或是爬到城外的鳳凰山山頂呆上一天,直到日落。

  蔣伯宇所說的這個理由讓“四眼”感到極端的幼稚和可笑。他試圖要挖掘出蔣伯宇深處的不良思想動機和暴力傾向,但都無功而返。他看不出蔣伯宇在想什麼,除了陳述事情經過,這個有著天生憂鬱眼神的男生更多的就是沉默。對於“四眼”的教導,他無動於衷,即不贊同也不反對。

  最後“四眼”冷冷地說:“即使不追究你在法律上的責任,你也要被勒令退學!不管胡天軍錯在哪裡,但這次是你先動的手,而且,差點鬧出人命!”

  蔣伯宇平靜地說:“我已經做好這個思想準備了。”

  對於學工處要求的做出深刻的書面檢討和去醫院向胡天軍道歉等事項,蔣伯宇一概拒不執行。

  他每天都躺在宿舍裡,就像沒追上何繼紅那陣子一樣。只有神情平靜如水。即使在偶爾出去買什麼東西或去食堂打飯——不少同學對他側目和指指點點時,他也處之泰然。

  在蔣伯宇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他只是走了,然後又回來了。現在,他只是又準備離開了而已。

  他只對學工處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這件事暫時不要驚動他的父母。必須賠償胡中軍的醫藥費他會想辦法還上的——到蔣伯宇回來時為止,學校已經為胡中軍墊付了一萬兩千多塊錢。

  蔣伯宇似乎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聊過他的家庭。只是這次在對“四眼”處長提出瞞住父母這個要求時他才提到——他的母親已經下崗,父親只是當地農業局下屬種子站的普通幹部。他們的年紀都已大了,他不願他們再承受這樣的打擊。

  學工處答應了蔣伯宇的這個請求,給了他一個月的時間去籌到這筆錢。同時也讓他停課繼續反省。

  那一段時間,蔣伯宇身邊的人幾乎都在談論他。都惋惜於他戲劇般的經歷和這種不斷下墜的人生趨勢。在大多數人看來,這樣一個大學都沒畢業,甚至是被開除的學生在這個紛繁複雜、競爭慘烈的社會裡又能做些什麼呢。也許,連生存都還是個大問題吧。

  申偉和段有智這段時間也不敢隨便和蔣伯宇說什麼話開什麼玩笑。他們小心翼翼地和蔣伯宇做著起床後的問候與試探性的對事情進展的關心。

  申偉有一天在上課路上遇到王丹陽說:“格老子我都要憋出病來了。見人都想捶!”王丹陽還在為蔣伯宇的事積極活動著,甚至已經想到私下裡搞次募捐活動——但後來算算依靠每人捐個五塊十塊的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反而會讓別人誤以為是為虎作倀給胡天軍那小子捐款呢——於是無奈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她每天都會和申偉打個電話或是見次面,討論事情的處理辦法。連申偉都對她的做法感動不已,說就算蔣伯宇是她親弟弟也不過如此了。

  不過一旦有了對比,也就有了親疏高低的分別。申偉有次不滿地問王丹陽:“那個何繼紅怎麼沒什麼動靜啊?就你一人跑來跑去的。”王丹陽撅撅嘴說:“她忙唄!再說她已經不是足球隊的人了嘛!”

  何繼紅在那次和王丹陽、申偉一起去覆製錄像帶後,就很少露面了。

  她也的確是忙,幾個家教和學校食堂的鐘點工,還有班上的團支書她都要一肩挑。而且,醫學生的課業負擔也遠高於其他理工科學生。她沒有閒暇來過問這件事情從邏輯的角度講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再見到蔣伯宇還是在學生食堂。

  那天已經是下午六點十分了。來吃飯的學生已經很少,偌大的餐廳裡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個人和兩對情侶。何繼紅最忙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剛才往來穿梭於各個餐台間已有一個小時,累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現在她可以鬆口氣擦把汗,或是坐下來稍稍地歇一會兒。等到六點半食堂關門,她就可以下班了。

  但她覺得有雙眼睛一直盯著自己,於是她憑著直覺在食堂裡張望——其實,根本不用仔細看——不知什麼時候,蔣伯宇空著手坐在了食堂角落最邊的一張座椅上了。

  他沒有迴避她張望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平靜地看著她,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算起來,那已經是蔣伯宇回來後接近一個星期了。

  何繼紅一隻手拿著抹布與小工作鏟主動走了過去。

  “你好啊!回來了?”何繼紅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嗯。”蔣伯宇點點頭,並無多的話說。

  “回來就好了。總得面對現實。你說呢?”何繼紅帶著一絲淺淺的笑。

  “我知道。”蔣伯宇的兩隻手搭在餐台邊兒上劃來劃去。聲音也很低。

  “每個人都有衝動的時候。但陽光總在風雨後是不是?”

  “也許……是吧!我今天來,是向你告別的。”蔣伯宇說這話時眼圈兒有些微微地紅了。

  何繼紅並沒有表現出多麼吃驚。她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的進展,也清楚蔣伯宇現在與校方的不合作姿態。

  “是嗎?你出去了會到哪裡呢?”

  “不知道。但,天下之大,總會有我的容身之處吧。”說到後半句時,蔣伯宇的聲音變得激動和高亢起來。

  “不過,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負責任的男生!”何繼紅的臉色突然冷了下來。

  蔣伯宇有些愣了。“我?不負責任?”

  何繼紅繼續緩緩地說:“你父母把你辛辛苦苦哺養成人,又花了大把血汗錢送你到大學讀書。你想想,你活著不僅僅為了你自己是不是?要那樣,你想走哪兒就走哪兒吧沒人理你。誰不想浪跡天涯闖蕩江湖啊?但你的資本呢?就靠你的那點兒勇氣?你連眼下這點兒事都處理不好,還想成就大事業?”

  “你?!你這樣說我!” 蔣伯宇的臉刷地白了下來。

  “是!我就是這樣說你!你能把頭一輩子埋到沙子兒裡嗎?你就靠著別人的同情與你自以為是的英雄主義去度過一生嗎?你就是這麼不負責任把父母的心血付諸東流嗎?你就是這麼一個懦弱無知的男人嗎?”

  蔣伯宇呆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第一次見到脣槍舌劍口若懸河的何繼紅。打從認識時候起,何繼紅就沒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他一直以為她是個隨和內向的姑娘呢。

  蔣伯宇發現每接觸一次,他都會對何繼紅有新的發現新的認識。

  是的,在所有人都在同情他嘆息他的時候,只有何繼紅會這樣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在所有人都給他安慰給他支持的時候,只有何繼紅這樣給他兜頭潑來一瓢又一瓢涼水。

  但蔣伯宇還是覺得委屈。他一時從感情上接受不了這樣閃爍著刀光劍影的言辭。他張了張嘴,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憤憤然地盯了何繼紅一眼,轉身衝出了學生食堂的大門。

  蔣伯宇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去食堂找何繼紅告別過。他原想的是和何繼紅說聲再見後,就再也不和她見面,從此把這一段一廂情願的感情永遠深埋心底算了。

  但何繼紅說的那番話還是深深地刺痛了他。回到空無一人的宿舍時,他把頭埋在被子裡,發出極度壓抑的抽泣聲。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他又慢慢地安寧下來。經過剛才一番淚水的渲泄,他覺得情緒要好多了。

  窗外的月光把屋子裡照得雪白一片。蔣伯宇躺在床上認真地回味著何繼紅兩個小時前對他說的話。他心裡明白,這次被勒令退學肯定是免不了的——學校沒有把他移送到派出所已經是網開一面了,可是退學後的路該怎麼走他卻是一片迷茫。他甚至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他被學校開除的消息傳到父母的耳朵後,他們會是怎樣的震驚與難過。尤其是患有高血壓與心臟病的母親更讓他擔憂。

  還有一萬多塊錢的醫藥賠償與後面即將追來的營養補償費、家屬的誤工費、護理費,更是壓上了他心頭的一座沉沉的大山。

  他都想清楚了嗎?他有足夠勇氣去正視並解決這些問題嗎——顯然沒有!或許何繼紅說的對吧,他是太懦弱太無知了。

  不知什麼時候,蔣伯宇就在這清冷的月光下,一個人悄悄地睡著了。




2006-11-14 08: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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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十九
  蔣伯宇去和何繼紅道別的第二天上午,蔣伯宇又在宿舍裡接到了王丹陽的電話。

  正是課間休息的時間,她估摸著蔣伯宇八成會在宿舍裡呆著。

  “謝謝你了。這事兒都是我一人造成的,真的很抱歉也給你們帶來了不少麻煩。”這次蔣伯宇說話很主動,他已經通過申偉知道了王丹陽在他失蹤後的日子裡為他奔忙的事情。而申偉在敘述裡也難免揚此抑彼,數落了一通何繼紅的不是——無外乎她不如王丹陽那麼積極主動啦,對這事情態度冷淡啦……蔣伯宇只是聽著——看不出有任何反應。

  蔣伯宇在電話裡這麼一通客氣,倒讓王丹陽意外得又興奮又緊張。興奮是不用解釋的,而緊張卻在於蔣伯宇的這種客氣反而給了她不祥的預兆。

  “你,你沒事吧?我們正在想辦法。”

  電話那端蔣伯宇沉默著。

  “噯,我們已經找了谷副書記,向他說明了你的情況,他說,沒有把誰要一巴掌打死,所謂處分也是要治病救人。我看他話裡有話啊。”王丹陽在電話自顧自地說著。

  “那,謝謝了。”

  然後電話掛掉了。王丹陽放下聽筒時悻悻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我真他媽犯賤!”這句脫口而出的粗話讓站一邊等打電話的男生不禁扭頭盯了她一眼。

  就在王丹陽給蔣伯宇打完電話的第三天下午,學工處的“四眼”唐處長接到了學校分管學生工作的黨委谷副書記的電話,說有緊急情況,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

  等唐處長緊趕慢趕地到了谷副書記辦公室,已經預見到空氣中的氣氛不大妙。同時在坐的還有校黨委宣傳部的部長。兩個人表情都十分凝重。尢其是谷副書記,倒背著雙手在房間裡大步地走來走去。

  一見“四眼”,谷副書記就把一張報紙拍到了他面前:“看看吧,你看看吧。”

  “四眼”心顫顫地拿起那張《都市快報》,瞟了坐旁邊的宣傳部長一眼,開始一目十行地掃描起來。

  需要他閱讀的部分早已被谷副書記用紅筆勾上了框。加粗的嘩眾取寵的黑體字標題是:巨額賠償難壞寒門學子;求醫賣腎以解燃眉之急。

  “四眼”心下一緊,皺著眉繼續往下看。標題下的內容也就巴掌大小,說的是醫科大學裡一男生因為巨額醫藥費賠償,找到該大學附屬醫院的泌尿外科,要求賣掉自己的一隻腎。

  “四眼”不用問也知道,這個男生正是讓他們大傷腦筋的蔣伯宇無疑了。只是他奇怪,這樣的事兒怎麼會被記者知道了呢?

  “谷書記,這,這事兒我們還不知道啊。是不是那小子自己捅出去製造輿論?”四眼惴惴不安地說。

  坐旁邊的宣傳部部長開了口:“唐處,是人家泌尿外科主任的愛人在報社,回去後一聽說這事兒,順便兒就給捅出來了。現在的報紙為吸引讀者,要的就是所謂的猛料。捐個腎不算新聞,你要是賣個腎可就成了新聞。何況,賣腎的還是個大學生。能不讓人沒點兒聯想?”

  谷副書記猛地一揮手打斷他們的話說:“不管怎麼講,這個事情影響不好,非常地不好。醫藥費賠償是在咱們大學校園裡打架鬥毆引起,能光榮?出現這種事情沒有及時處理好導致學生賣腎鬧得滿城風雨,能光榮?老唐,你們處理問題不要像高壓水槍嘛。要循循善誘,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要給別人解決問題的方法。這樣才有利於高校的穩定和學生工作的順利開展嘛。你說呢?”

  “四眼”已是滿頭冒汗,連連點頭稱是。

  就在谷副書記召見“四眼”的時候,學生中間也因為這一紙新聞鬧得沸沸揚揚。申偉和段有智拿著報紙滿校園地找蔣伯宇,可他像是又一次失蹤了一樣。申偉氣得雙腳直跳:“奶奶的難怪今早我的右眼皮兒直跳呢。那小子就不是個省油的燈!”

  谷副書記在辦公室裡接著說:“這事兒啊,還沒完!沒看新聞最後說嗎,他們還要繼續關注此事的進展!處理得不好,我們個人名譽事小,給學校抹黑事大。找你們來,就是要趕快想辦法堵漏子,積極妥善地處理!”

  蔣伯宇沒有看到這則新聞。當學校裡已是雞飛狗跳時,他正在市中心醫院的外科病房呢。

  蔣伯宇是在醫科大附屬醫院的泌尿外科碰壁後,才又來到市中心醫院的。

  人家拒絕他賣腎請求的理由很充分:在中國是禁止器官買賣的,所有的人體器官都由捐贈而來。

  這次蔣伯宇沒有直接找市中心醫院的醫生,他在醫院的公告欄、病房公共衛生間的椈壑W尋找著線索。他以前聽說在大醫院存在著地下器官買賣的事兒,沒有任何門路與關係的他只能採取這種方法尋找希望了。

  在市中心醫院轉悠了差不多四個小時,尋遍了他能找到的所有小廣告和洗手間,還是一無所獲。倒是有父魴叢誶獎諫匣蚴遣匏u舭逕閑枰h鱸吹牡緇昂怕耄{P瓵d腫糯蛄撕眉副槿疵灰桓瞿艽蟯ā?/P>

  蔣伯宇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才乘公共汽車返回了學校。儘管很累,但他很欣慰,因為是何繼紅的一番話激勵著他去勇敢面對現實。儘管,每走一步都那麼艱難。

  蔣伯宇一跨進宿舍門,就與前來找他的學工處“四眼”唐處長碰了個正著。

  “四眼”是從谷副書記那裡直接到宿舍的。根據最後答成的方案,他們要盡量控制這件事情造成的影響。首要任務是做通蔣伯宇的思想工作,減輕他的心理壓力。報社那邊由宣傳部的部長去進行協調和公關。谷副書記在“四眼”他們要走的時候強調:“人家能想到賣腎,已經說明在認識錯誤,並想輓回損失嘛。再說上次黨委開會討論這個事情時,我們發現這個學生本質上不壞。成績也不錯。你們能教育還是要教育!”

  “四眼”當時正在向申偉和段有智兩個了解情況。那兩小子裝得和孫子一樣,頭都低成了九十度。

  申偉眼尖,瞟見蔣伯宇了像撈著救命稻草了一樣大叫一聲:“老蔣你總算回來了!”

  “四眼”嚇了一跳,扶扶眼鏡一扭頭——也三步並做兩步跨到蔣伯宇身邊,手都快要指到他鼻尖了。“你,你,你,怎麼能想出這種手段?”

  蔣伯宇左望望右看看,納悶地問:“什麼手段?”

  “四眼”的眼鏡片寒光閃閃。聲音也提高了幾分。“你還沒看報紙?”申偉在一旁小聲地說:“伯宇,你賣腎的事兒都上報紙了。唐處長是來了解情況的。”

  蔣伯宇的心裡咯噔一下。他沒想這事情不但學校知道,連媒體也能給捅出來。接過申偉遞給他的報紙飛快看了兩眼,他幹脆心一橫供認不諱了。“是,我是準備賣一個腎。然後把醫藥費湊上。因為我們家沒錢!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借到錢!”

  “四眼”的口氣稍微緩和了一點。他招呼蔣伯宇和申偉、段有智都坐下來。然後隔著桌子對蔣伯宇說:“你的困難我們都是了解的。別說一萬多,就是現在讓你準備個四五千塊錢你也夠嗆是吧?但出了這樣的事,你應該配合我們的工作嘛。然後有了困難還有學校還有老師同學啊,我們一起想辦法!你怎麼能一意孤行,還,還把這事兒弄成了新聞頭條?影響多不好啊!”

  申偉邊聽邊暗暗地在心裡罵:“真他媽老滑頭!出了事兒才這樣講啊!”他偷偷看蔣伯宇一眼,見蔣伯宇正面無表情地聽著。等“四眼”的言論告一段落了,他即沒爭辨也沒回話。

  “四眼”正了正脖子上的領帶,又說:“不過,能想到還錢,想到賣腎,說明你還是想解決問題的嘛。只要有個基本態度,還是可以爭取寬大處理的。”

  一直沒吭氣的段有智順著“四眼”的話討巧地說:“唐處長,蔣伯宇先出手打人肯定不對,但他品質不壞,我們大家和他相處得特別特別好。他樂於助人,學習刻苦,還有很強的集體榮譽感。而且,這一次打架,也不是報什麼私仇嘛。球場上情緒容易激動是可以理解的吧。再說也是對方錯在先啊。”

  段有智這段話說得真是聲情並茂,最後還給“四眼”戴了一頂恰到好處的高帽子,“唐處長,蔣伯宇已經認識到錯誤了。你平時最關心學生了,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看他家裡多可憐啊!”

  話到最後,段有智聲音哽咽都帶上哭腔了。連申偉這天生的樂天派都聽得鼻子有些發酸。

  “四眼”看上去不像剛才那麼火旺和著急了,緊繃的臉也松弛了下來。“的確,的確,功是功過是過嘛。這個錢你不要太著急,更不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解決。嗯……一起想辦法嘛。”說完這段含含糊糊的話,“四眼”突然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三百塊錢來放桌上。“我的心意。你要相信組織相信學校嘛。千萬,千萬不要再有那念頭搞極端主義了!”

  申偉突然想笑,但還是忍住了。等著“四眼”前腳出門,申偉後面就拍著段有智的肩膀說:“還是老段有水平啊!不愧是謀略家。馬屁一響,黃金萬兩,賊準!”話音沒落,連蔣伯宇也給逗笑了。

  等蔣伯宇講完他這幾天在醫院的詳細經歷,申偉和段有智也各拿出早準備好的五百塊錢給蔣伯宇。蔣伯宇死活不要,申偉一邊往他手裡塞錢一邊說:“伯宇,我們覺得你那事兒做得特爺兒們,解氣啊!兄弟有難,八方支援。這也就是一個月的生活費嘛。我們緊一緊就過來了。”

  蔣伯宇別過臉去,拼命忍住了就要淌出來的眼淚。

  第二天下午,申偉與段有智都去上實驗課了。蔣伯宇一人呆在寢室裡睡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外面敲門。

  蔣伯宇趿拉著鞋開了門,王丹陽背著雙肩包就站在外面。“我下午沒課,想找你說點事行嗎?”王丹陽說。

  蔣伯宇默默地側身把她讓進來,又手忙腳亂地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有什麼事兒你說吧。”

  “我看了報紙,挺難過的。昨天晚上大家都在討論你這事兒呢。”

  “沒什麼吧。我只是做我該做的,再說,健康人有一個腎也足夠用了。”

  “蔣伯宇,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唉,有時候是我性格不好,你別見怪。其實,你這次是因為我們隊才出了這檔子事兒,我心裡挺內疚,壓力也挺大的。”王丹陽說著眼圈就紅了。

  蔣伯宇有些慌。忙說:“沒有沒有,是我太衝,連累你們了。反正我也要被開除了,你們就繼續打好下面的比賽吧。只要裁判公正,你們準能贏。”蔣伯宇故意想把話岔開。可話說完,自己心裡倒凄涼了起來。往日裡和那些女足隊員在一起訓練玩鬧的場景一下子全涌到了自己的眼前。

  “我不知道能做點什麼才可以補償我的內疚,但你昨天說賣腎也提醒了我,還是趕緊把那筆賠償金還了吧。這樣——至少這事兒不會鬧到學校外面去。我聽說他們家屬天天都坐在學工處等處理結果。”王丹陽邊說邊從書包裡掏出一個信封放桌上。“這是一萬二千塊錢。是家裡準備讓我買筆記本電腦的。你先拿去吧。”

  蔣伯宇抬起頭看著王丹陽,眼神裡充滿了驚詫。然後他緩緩地把信封推到王丹陽前面說:“這我不能收!真的!我謝謝你!”

  王丹陽騰地站起來。“蔣伯宇,是這錢你不能收,還是我的錢你不能收?你就讓這一萬多塊錢葬送掉你自己嗎?”

  蔣伯宇低著頭坐著。“你誤會了。錢我還會想辦法的。”

  王丹陽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蔣伯宇,你別裝好漢了好不好。這錢——算是我借你的!你以後慢慢掙錢還吧。”話音未落,王丹陽突然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

  蔣伯宇慌得不知該說該做什麼好了。他扯過自己的洗臉毛巾遞給王丹陽說:“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你別哭了。”

  王丹陽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邊哭邊說:“你知道你失蹤後大家心裡有多焦急嗎,每天都出去找你。你知道嗎,為了給你想辦法,我連四六級考試報名都錯過了。現在難道我又做錯了嗎?”

  蔣伯宇站在王丹陽身邊,低著頭不知該做什麼。他是從沒見女孩子哭過,可他又怕見到,因為他不知該怎樣安慰她們才好。最後他結結巴巴地說:“好吧,那就算我借你的。我先收下了。”

  等到王丹陽的情緒完全平復下來,並把哭得一塌糊塗的臉重新收拾好,已響過了下午第二節課的下課鈴聲。“我得走了,別讓申偉他們看見。”王丹陽說。臨走時又反覆囑咐蔣伯宇,千萬別對任何人說錢是她的,就說是從家鄉的朋友那兒借的。

  蔣伯宇點了點頭。“好吧。我肯定要被開除的。申偉他們說學工處的文件都擬好了。出來掙了錢我就還你。”

  王丹陽輕聲說:“我知道,勒令退學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在我心裡永遠是最優秀的。多保重!”王丹陽臉一紅,拉開門飛快地走了出去。




2006-11-14 08: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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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二十
  等到蔣伯宇拿著錢去學工處的時候,“四眼”告訴他,學校考慮到他的實際情況,以及通過對事情的調查,認為胡天軍同學執裁嚴重失誤也是這起風波的誘因之一。所以在賠償費裡由學校墊支了三千塊錢。

  回到宿舍後,蔣伯宇要把申偉和段有智給的錢還回去時,那兩小子死活不收。申偉說:“老蔣,咱們兄弟一場還沒半年的時間呢,就出了這檔子事。雖說你借到錢了,但你從學校出去還有很多花錢的地方,先拿著吧。”蔣伯宇的手裡攥著錢沒吭氣,他知道再說下去,他的情緒又會失控了。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宿舍裡的氣氛已經夠壓抑夠悲傷了。蔣伯宇被勒令退學已經是板上釘釘,申偉和段有智的笑臉比以前少了很多,雖說把賠償的醫藥費交了,家屬不再追究蔣伯宇的法律責任,但相逢以後就說分手的現實,卻讓這三兄弟的內心充滿無限的悵惘。

  申偉不再去踢足球,儘管還有五天就是金秋藝術節男子足球賽開賽的時間。其實,自從蔣伯宇失蹤後,他就再也沒有帶隊去操場訓練過。“我不上場了,老蔣。讓他們踢去吧。”他把隊長袖標出讓了。“想起它就傷心吶。”當他站在宿舍窗口,向遠處的風雨操場遙望時總是這樣自言自語。

  於是,在蔣伯宇離開學校前,走過他們的宿舍的人只能聽到蔣伯宇若有若無的吉它聲——而以前那裡面總是充滿了活潑的空氣與爽朗的笑聲。在停課反省的幾天時間裡,蔣伯宇涂塗抹抹地寫下了一首歌,歌曲的名字唯有一個字——《傷》——只是傾訴給自己此時此刻聽的歌。

  但在更多的時間,蔣伯宇僅僅是抱著吉它望著窗外的林蔭道出神。他不知道離開學校後,他能去哪裡。儘管何繼紅說他出逃是意氣用事,可已經清醒的他還是發現,不是他在推動生活繼續了,而是命運在把他推向不可知的遠方。

  當學工處通知蔣伯宇去談話時,誰都知道,他的末日已經來臨。

  所謂談話,只是在處分學生前一個例行的程序。無外乎對深刻反省與重新做人的勸誡。蔣伯宇本來是不想去的——他到現在就這事兒連一份檢討也沒寫過。但看在上次“四眼”還為自己掏了三百塊錢份上,他還是去了。也算是和學校最後的告別吧!

  申偉早已在學校外的一家餐館訂了個小包間,準備晚上為蔣伯宇餞行。除了他和段有智外,他又叫上了王丹陽。猶豫再三,他還是沒有通知何繼紅。依照申偉的想法,何必在走的時候,讓蔣伯宇再對人傷情——又遺憾痛苦一次呢。當然,另一個原因是何繼紅平時不冷不熱的派頭讓申偉覺得她遠沒王丹陽親和力強。“今夜不醉不歸”——這是他私下對段有智發下的誓。

  “四眼”在學工處辦公室裡對蔣伯宇進行了例行的單獨談話,並給他看了準備公示的文件草樣。“勒令退學”四個字深深地刺痛了蔣伯宇的眼睛。有一刻他真的快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了——畢竟他才十九歲,畢竟他來到大學還不到半年的時間。真的要離開時,他才發現,他還是多麼眷戀異鄉的這片土地。就連“四眼”也看到了蔣伯宇在那一瞬飛快地背過臉去,用手背擦拭著眼角。

  最後蔣伯宇站起身來,對著“四眼”鞠了一躬說:“謝謝唐處長,謝謝學校!”還未等“四眼”說話,他就折身衝出了辦公室,咚咚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晚上七點半,在小酒館昏黃的燈光下,一場告別晚宴就在這三男一女中開始了。申偉、段有智、蔣伯宇和王丹陽圍桌而坐。沒有音樂,沒有太多的言語,連桌上滿滿的菜都很少有人動筷子,氣氛的沉悶更加重了每一個人的心事。

  只有酒一直沒停。三個男生喝的是二鍋頭,王丹陽喝的是啤酒。酒過三巡,話才又多起來。藉著酒勁,幾乎每個人的語言都在發自肺腑。段有智在王丹陽和蔣伯宇碰杯時,還輕輕地用筷子敲擊著小碟,哼著“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如果不了解他們的心事,如果不了解這場飯局的背景,倒也會覺得這場面有幾分送行的詩意和幾分學生時代特有的浪漫。

  “老蔣,出去了一定要和我們常聯繫啊,有空常來看看弟兄們!”五大三粗的申偉說這話時已是淚光盈盈。

  “老蔣,將相自古出寒門啊!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換了平時,段有智說這樣文縐縐的話肯定要被申偉取笑,可今天的酒席上卻是寂然一片。

  “蔣師弟,一切盡在不言中吧!我一直相信你!”王丹陽的話最少,但讓人覺得話裡有話。她坐在蔣伯宇的右手邊,就一直沒停過往蔣伯宇的碗裡夾菜。

  看得出每個人都在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蔣伯宇對敬過來的每一杯酒都是一干而淨。他一晚上也沒說上幾句話。但誰都看得出——他每次拿杯子的手總是在顫抖著。

  第二天申偉也沒上課,執意要陪蔣伯宇去買火車票。蔣伯宇打算先到廣州他的同學那裡,看看有什麼合適的工作沒有。然後等過些日子再把退學的事兒告訴父母。

  天空中還下著小雨,這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冬雨吧。霧氣濛濛,落葉蕭蕭,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蔣伯宇感到了一生中最深最重的凄涼。坐在公共汽車上,他還想著是不是要再告訴一下何繼紅呢?告訴她是她讓他重新面對現實,來承擔自己該承擔的責任。他還想告訴何繼紅,他不再是一個懦弱無知的男孩兒了。就在他即將走向遠方的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不少。

  最後他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想——就把她放進自己的記憶深處吧——這個讓他愛上的第一個女孩,這段青澀懵懂的愛情!他哪裡還有資本再去鼓足勇氣對她表白呢?他已經一文不名,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恐怕都要淪落街頭。蔣伯宇想著一年後兩年後她還會記得我嗎?他想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甚至她的名字她的笑聲都已成為溫暖他冰冷內心中的火焰。

  最後,他是在申偉的拍打中醒過來的。“瞧你睡得真香!都到站了。”申偉嘿嘿笑著說。

  蔣伯宇買了後天晚上到廣州的硬座票。他知道,後天上午,有關處分他的文件就要在學校的宣傳欄裡公示了。

  回到宿舍後,段有智指著擺在桌面上的兩大袋吃的水果、香腸、罐頭說:“呶,這是王丹陽剛拿過來的,讓你在路上帶著。”申偉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也不給人家留點兒什麼紀念啊?”蔣伯宇搖搖頭淡淡地說:“我哪兒配,還是忘掉的好。”

  吃過午飯,蔣伯宇躺在床上琢磨,到廣州後得找個工作先掙錢,把王丹陽那一萬二先還了。然後,看能不能再參加高考吧,或是再上學。他暗暗下了決心,只要能掙到錢,就是去洗盤子做搬運工他都乾。

  第二天蔣伯宇沒再出學校。一直呆在宿舍裡慢慢地收拾行李,其實他也沒多少東西,一個拉桿皮箱就足夠裝下他所有的家當。只是每一樣東西都會引起他的一陣感傷。於是放進去,又拿出來,再放進去。那把木吉它攜帶起來實在不方便,他準備留給申偉做個紀念了——儘管那小子身上並無多少音樂細胞。給段有智的是一套他剛進大學時買的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他從頭到尾看過三遍,覺得寫的真不錯!

  收拾到後來,留在床上的只有兩樣東西了。一樣是他為追求何繼紅時買的阿迪達斯運動服;另一樣是王丹陽送他的同是阿迪達斯的護膝。兩樣東西,記錄了他十九歲生命里路過的兩個女孩兒。但想想,卻都不是什麼幸福的回憶。他拿起這個,又摸摸那個。拿不定主意是扔下它們,還是帶走。最後蔣伯宇輕輕嘆一口氣,還是把它們全部塞進了皮箱。

  在即將離開學校的前夜,蔣伯宇徹底失眠了。

  學工處“四眼”處長正在辦公室裡指揮一個學生會的幹部替他書寫處分蔣伯宇的公告——四開的大白紙,墨色厚重。只是顯得忒扎眼了點。而等到醫科大上午第二節課結束後,學生們就會在公告欄裡看到他的大手筆了。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又是校黨委谷副書記召見!

  “四眼”吩咐那個學生幹部按照他擬好的手稿繼續書寫,自己挾上筆記本就往行政樓跑去。

  “老唐,那個打架鬥毆又賣腎的學生怎麼樣了?”谷書記一見他就把這個問題拋過來了。

  “四眼”一聽是這問題,心下安定了一些。還想著如果就是檢查工作,電話裡問問不就行了嘛。一個學生的處分問題也值得谷書記這樣小題大做——要知道從學工處辦公樓到院領導所在的行政樓直線距離也有一千米吶。好歹他唐處長也是奔五十的人了。

  心下雖這麼想,“四眼”的臉上還是堆著笑。“嗬,是我忘了給谷書記匯報了。那學生我最後親自找過了,一是做好了他心理上的安撫工作,二來也是把學校顧大局求穩定的精神貫徹下去。現在沒事了!他的情緒也很穩定!我剛才還在準備張貼處分公告的事兒呢。”

  “四眼”用標準的行政匯報語氣流利地回答了谷書記的問話。神色裡頗有幾分得意。

  “處分?給的什麼處分?”谷書記的半個身子都從大班台後面探出來了。

  “勒令退學呀!不是上周還給校黨委會匯報過的嗎?像他這樣性質惡劣的學生,不退學不足以平民憤!”“四眼”邊說邊恨不得再加上個抹脖子的動作。“到現在,那個姓蔣的學生連一份檢討都不肯寫,哼!”

  谷書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說:“那個處分——你們再審核一下吧,做勒令退學處理未免有些太重了。”

  “這?”“四眼”這次真的傻了眼。

  谷書記用手指輕輕叩著桌面說:“唐處長,我上次不是也交待過了嗎——對學生要本著教育和輓救的態度,處分不是我們的目的。何況,這個事情已經上了媒體,更加引人關注。一定要慎之又慎!還有,我今天接到了市裡分管文教衛工作的夏副市長的電話,他也在過問這個事情。希望學校慎重和妥善地處理!”

  “夏市長怎麼也過問起這事兒了?”

  “媒體的報道是一方面,另外,學生那邊可能也找過他吧。”看得出谷書記說話時面有難色。

  “蔣伯宇是湖南人,家庭條件並不好。怎麼會和夏市長有關係呢?”

  “老唐,你就不要再追問了。我個人也一直認為給予勒令退學不太妥當。上次黨委會討論這個問題時,輔導員介紹的情況我們都聽到了嘛,那個學生本質不壞,而且事出有因。是不是?”谷書記加重了口氣。

  “四眼”沒有說話。別的不說,這夏市長的來頭就已經不小了——雖說醫科大是省直屬的高校,但學校的貸款、基建諸多問題都還是要依靠市裡面的。

  谷書記看“四眼”不說話,揮了揮手說:“一個要求——教育為主,絕對不要一棍子打死!”

  回到辦公室,那個早已寫完處分公告的學生會幹部正等著接受表揚呢。“四眼”看上去神色疲憊,不耐煩地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扔說:“行了,你走吧,不用貼了。”然後,他拔通了蔣伯宇所在班級輔導員的電話。




2006-11-14 08: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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