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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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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二十一
  當劉淑琴老師到男生宿舍找到蔣伯宇時,他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正坐在光溜溜的床板上發著呆。

  劉淑琴是應屆的留校畢業生,擔任著蔣伯宇所在的98級麻醉系的輔導員工作。這是一個身材小巧,說話聲音纖弱的女老師。因為年齡只比學生大四五歲,為人和氣,上講台說話還總是臉紅,所以蔣伯宇他們更多地拿她當一個大姐姐看。

  宿舍門是虛掩著的。直到劉老師輕輕走進來招呼了他一聲,蔣伯宇才猛地回過神來,然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幾時走啊?”劉老師在蔣伯宇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床板上坐下來。

  “今天晚上。”蔣伯宇沒猜出劉老師找他有什麼事。他想可能是例行的談話吧。

  “那你把票退了吧,別走了。”

  “啊?是——還有什麼事情沒了結嗎?”蔣伯宇的心一下子懸起來。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次打架的事又有新說法了。

  “不是,是你的處分更改了。至少不是勒令退學。”劉淑琴老師還抿嘴微笑了一下。她一直很喜歡這個學生——蔣伯宇平時在班上人緣很好,不但老實能吃苦,成績也不錯。

  蔣伯宇呆呆地看著她,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多問一句,你們家和咱們市裡的夏顯龍副市長有什麼關係嗎?”其實這問題是“四眼”安排劉淑琴老師了解的。

  “夏顯龍?副市長?”蔣伯宇滿臉都是疑惑。“沒關係啊。我聽都沒聽說過。”

  “你這事兒啊,連夏市長現在都知道了。”劉老師知道蔣伯宇從來不會撒謊。“不過也有可能是夏市長看了報紙上的報道吧。反正是好事啊,蔣伯宇。這次你就逢凶化吉了。快退了票,明天就上課去吧。這段時間你拉下的課已經不少了。至於再給什麼性質的處分,就聽學工處的指示吧。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劉老師你是說夏市長都找了學校,然後可以不退學了?”蔣伯宇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了。

  劉淑琴老師點點頭,站起身說:“快去退票吧,可惜損失了百分之二十的退票手續費哦!”

  等蔣伯宇從火車站回來,正趕上申偉和段有智中午下課。聽說了這個消息後,那兩個在寢室裡一陣狂呼亂叫。申偉興奮地說:“老蔣啊老蔣,今天早晨起床我的左眼皮都在跳啊。我還說今天是你要走,該右眼皮跳才對——是不是奶奶的我生理紊亂啊?現在看來沒錯兒,真是天大的好事兒!”段有智也說:“禍兮,福之所倚。老蔣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在沉悶了近二十天后,蔣伯宇終於第一次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不過他沒提夏市長找學校的事,所以申偉和段有智都把翻案的功勞記在了“四眼”身上,還都特真誠地說:“以後一定叫他唐老師,絕不再叫四眼了。”

  申偉以最快的速度打電話把這消息告訴給了王丹陽,回過頭對蔣伯宇眨眨眼說:“人家與你真是患難與共啊。將心比心,老蔣你該考慮給別人個機會嘛!”

  蔣伯宇含含糊糊地說:“哪兒能呢,缺那麼多課,又快期末考試了,還是把學習搞上去再說吧。”

  其實蔣伯宇自從得到這個消息後,想得最多的就是該怎麼盡快歸還王丹陽那一萬二千塊錢了。其次就是想搞清楚究竟誰找了夏副市長,讓他化險為夷的——但肯定不是申偉和段有智,從沒聽說過他們有這種關係啊!難道是王丹陽嗎——也不像!如果是的話她早就會去並告訴他了!——那是個肚子裡藏不住話的女生。

  蔣伯宇當天下午在食堂吃飯時還留意了一下何繼紅在不,但並沒看見她——也許是沒有值班或是休假了吧。他想問問是不是何繼紅找的夏市長。他有這種直覺,但又不敢確定,因為何繼紅從來就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

  等到第二天下午,蔣伯宇故意拖到六點以後才去了食堂。一進門就看見了正在忙碌的何繼紅。看看周圍沒什麼人了,蔣伯宇走到她旁邊,隔著一條窄的過道和她打了聲招呼。

  何繼紅抬頭笑了笑,回了聲“你好!這麼晚才來啊。”

  蔣伯宇點點頭,看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處分已經變更的消息。乾脆坦白地說:“本來今晚要走的,後來說處分變了。就,就留下了。”

  何繼紅直起身子,望著他微微地笑著說:“我都知道了,包括你要賣腎的事兒,還有不用退學的事兒。大家都告訴我了。你呀,現在成了學校的名人了。”

  蔣伯宇低頭望著手上的飯盒說:“我也覺得很奇怪啊,突然說不用退學了。我,我想問問,是你們去找的夏副市長嗎?”蔣伯宇留了個心眼故意說是“你們”,免得何繼紅太敏感會聽出他的意圖。

  “不知道,至少我不認識啊。這事兒市長都過問了嗎?”

  蔣伯宇抬頭看了一眼表情平靜的何繼紅,他也搞不清楚這何繼紅是刻意隱瞞還是真的不知道。

  “也許,是人家看了報紙吧!不過,這次你要好好感謝王丹陽哦,她對人真的很好。”何繼紅一邊繼續擦著餐台一邊說。

  “這,這事兒你都知道了?”蔣伯宇想著王丹陽不是讓自己不把她借錢的事兒告訴申偉嗎,怎麼連何繼紅都知道了。

  “我們是一個班的嘛,會替你保密的。”何繼紅笑笑說。

  蔣伯宇看看也問不出什麼來了。就悻悻地說:“那,那我就打飯去了。”

  何繼紅說:“我還想給你說個事兒呢。你打完飯再說吧。食堂快下班了,趕緊去吧。”

  等蔣伯宇從打飯的窗口折回來,何繼紅已經坐在剛才說話的桌子旁等著他了。蔣伯宇在她對面放下飯盒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啊?”

  何繼紅說:“你要不要找點事做?”

  蔣伯宇瞪大了眼。他正著急的問題沒想到何繼紅給他提出來了。“當然啊。我還急著還別人的錢呢。”

  “說實在的,上次罵你我還挺後悔的,沒想到你會想去賣腎。不過,男子漢做事敢作敢當,你挺受大家尊重的!”

  聽了何繼紅這麼一說,蔣伯宇嘴上沒話,心裡卻暖融融的。

  “這食堂裡的活兒你能幹嗎?就像我一樣做鐘點工,每天兩小時。你要願意,我可以請他們安排,反正最近要招人。”

  蔣伯宇都沒多想,忙不迭地點頭。“行!只要能掙錢就行!”

  “還有啊,圖書館裡面需要圖書整理員,你也可以去面試一下。如果時間許可,再做做家教。”

  蔣伯宇的臉一紅說:“做家教不成。我這人嘴笨的很!講不順溜的。”

  “何繼紅!”門口有人叫。

  蔣伯宇看也是一學生模樣的男孩,挎著單肩包,個頭也高高的,但年齡似乎不小了。“哦,我得走了。工作也到點了,晚上還有事兒。”何繼紅衝蔣伯宇笑笑。然後回頭對那人說:“馬上出來!”

  蔣伯宇站起身,看著何繼紅跑到食堂工作間裡換衣服,而那個穿著黑色滌綸短大衣的人一直就站在食堂門口雙手插兜裡等著。

  何繼紅從工作間出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衝著蔣伯宇擺擺手說:“明天下午四點半你到食堂來。記著帶一張一寸的照片!”蔣伯宇愣愣地看著他,乾巴巴地說:“那,謝謝你了。”其實他好想問問何繼紅那人是誰,但知道那樣的話太過份了,只好在看著何繼紅與他一起離開後,獨自坐下來悶悶地往嘴裡扒飯。

  這頓飯蔣伯宇吃得寡然無味,他的腦海里始終浮現著那個男人和何繼紅走在一起的場景。“他是誰?他怎麼會和何繼紅在一起?”蔣伯宇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吃醋了。“難道是何繼紅的男朋友嗎?”但他又拼命在心裡推翻這個論斷。“不!不會。何繼紅那麼忙,那麼愛學習,怎麼會呢?”可是推翻了他又在心裡開始另一個方向的判斷。“不是男朋友怎麼要來喊她?何繼紅對他的到來挺熱情的啊!”——蔣伯宇越想心越亂,吃了一半後合上飯盒就出了食堂。

  蔣伯宇第二天下午四點二十整就站到了食堂門口了。講究誠信是他一貫做人的原則。做足球隊教練那會兒他就一直沒遲到過。何繼紅五分鐘後也到了。她穿一身石磨藍的牛仔服,顯得特別的精幹。

  “行啊,比我來得還早。足球場上你是教練,在這兒我就是你的教練。”何繼紅邊笑邊領著蔣伯宇進了食堂東側的一個偏門。“我先帶你去見見大管家,就是負責咱們這一塊兒的王科長。”

  在食堂二樓的一間辦公室裡蔣伯宇見到了那個所謂的大管家。王科長看了蔣伯宇兩眼,點點頭對何繼紅說:“就讓他先跟著你上一個班吧,以後熟練了再調整。”然後讓蔣伯宇填了一張登記表,貼上照片。就這樣——蔣伯宇開始上崗了。

  食堂的工作並不複雜,領到工作服和工作用具——洗潔精,噴壺、抹布和小工作鏟後,何繼紅帶著他來到外間的用餐區,指定了蔣伯宇的工作區域,又示範了一下工作程序和要領——核心內容也就是收拾餐台和最後的地面清潔。

  “活兒不累,只要麻利點仔細點,每天從四點半到六點半。一小時八塊五,免費吃飯。”何繼紅微笑地叮囑著。蔣伯宇咧開嘴笑笑說:“放心吧,和我在家幫爸媽做家務沒什麼兩樣。不會給你丟臉的。”




2006-11-14 08: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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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二十二
  周一峰在星期一上午的十點多去了解剖教研室一趟。

  他是過來找鄭大志的。那時候鄭大志正在收拾一具剛送過來的標本。他回過頭對站在門口叫他的那名教學秘書說:“讓老周過來吧!”他正戴著乳膠手套沖洗那具女屍,手上忙得不可開交。

  當然也是因為他和周一峰很熟悉了才會在工作間裡接待他——說起來,周一峰的小舅子的愛人還是鄭大志的堂妹呢——兩人也算是沾親帶故,又住學校家屬樓的同一個單元裡,比一般老師自然來往多些。

  周一峰沒一會兒就站在了標本製作間門口。只是站得離大門有兩步遠的距離,還用手捂著鼻子——周一峰是同濟醫科大82屆的畢業生,對這些標本並無畏懼——只是氣味著實刺鼻難聞。

  “你在忙啊老鄭,都不能停一停?”周一峰皺著眉頭問。

  “呵,老周,沒見我正給女人洗澡嘛。”鄭大志沒有戴口罩——對那氣味兒他早就習慣了。他邊衝刷屍體邊和周一峰開起了玩笑。

  周一峰是個正經慣了的人,身上可沒有鄭大志那麼多的幽默細胞。他捂著鼻子嗡聲嗡氣地說:“得了。你先忙,味兒太大,我在辦公室等你。找你有事兒。”

  等鄭大志收拾完來到辦公室,已經是快十一點了。周一峰正等得不耐煩呢。

  “老周,你是一年也來不了兩回呀。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來了?”鄭大志扔給周一峰一根煙。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周一峰微微一笑說:“不和你瞎扯,我一會兒還得到科研處。老鄭,我有個課題得請你幫幫忙。”

  鄭大志樂呵呵地說:“你是搞心理科學的,我是搞形態科學的。怎麼,想借兩具標本研究研究?”

  周一峰呷了一口香煙,吞雲吐霧地說:“最近在搞個課題,想借你的寶地做一次心理試驗嘛。”

  鄭大志聽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嚴浩對醫學心理學教研室已經是三顧茅蘆了。下午四點多他剛下課,周一峰就把電話直接打到了他的宿舍。

  “周教授,您分析出結果了嗎?”嚴浩一見周一峰就迫不急待地問。

  “不要急,我有個新思路想和你談談。”周一峰邊招呼他坐下來邊說。平時不苟言笑的周一峰顯得很興奮——兩隻眼睛笑得都藏一堆皺紋裡去了。

  周一峰清清嗓子,邊用三個指頭轉動手中的鋼筆邊說:“是這樣。你上次不是描述過了催眠中的所見所聞嗎?我們想針對你上次的實驗做一個針對性的治療,徹底消滅掉病根!”

  “什麼治療啊?還是催眠?”

  周一峰擺擺手說:“不完全是,準確地講叫做心理脫敏療法。打個比方吧——咱們中醫有句話叫做以毒攻毒,講的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看砒霜、巴豆都是毒藥,但又都是很好的藥材。心理脫敏療法就是以毒攻毒!不過攻的是心理上的毒而已。一個人要是有恐高症,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讓他設身處地從低到高地逐漸脫敏。一個人要是有焦慮症,就偏偏讓他逐漸處於焦慮環境!當然,治療的過程中必須加上心理暗示。”

  “那我要怎麼脫敏?”嚴浩問了個最實際的問題。

  “到你上次在催眠中提到過的地方——解剖教室!”周一峰的眼睛裡放射出興奮的光。

  “啊?”嚴浩手中的一次性水杯啪地掉在了地上。

  “放心吧,不是你一人去。還是和上次一樣,你可以叫上同學。”周一峰注視著嚴浩挺溫和地說。

  “什麼時候?”嚴浩的聲音聽起來挺慌的。

  “就明天,晚上十一點半。白天人太多。”周一峰從大班台後站起身,轉到嚴浩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要害怕,那兒除了標本,沒有別的東西。”

  鄭大志答應給周一峰幫這個忙。他也知道,他再不幫這個周瘋子,全學校就沒人肯幫他了。不過,他沒把這事兒告訴蘭主任和其他老師。

  周二晚七點多,他到周一峰家裡把解剖教室的鑰匙留下了。說好第二天上班前他來拿。臨走時還當著周一峰愛人的面幽默地來了一句:“老周,剛洗完澡的那個女人還光著身子在製作間,閒人免進啊!”

  周一峰笑罵“你這個老不正經的”,心下卻很感激鄭大志給他提供這個方便——他太需要嚴浩這樣的特殊案例了。做出成果來讓那幫狗眼看人低的同行們瞧一瞧,他周一峰也不是混飯吃的!”

  當時針指向十一點,他拿上白大褂和一個應急燈準備出門。在門口猶豫片刻,又悄悄到廚房取了一把不鏽鋼的剔骨刀——把它包在白大褂裡,然後出了門。

  這一次,他沒有帶上助手,那兩個年青的女碩士都不是學醫出身的,別把她們給嚇壞了。

  月黑風高夜。十二月的風已是很刺骨了。黑沉沉的基礎醫學部大樓外,晃蕩著幾個黑影——嚴浩、沈子寒和廖廣志他們早就到了,正抖抖索索地縮著脖子等周一峰呢。

  周一峰首先打開一樓大廳右側教研室辦公區的鐵柵欄門,把沈子寒和廖廣志帶進最靠門口的一間辦公室後說:“你們倆,就在這裡。仔細聽著動靜!需要幫助我會喊你們的。”然後他打開了左側通往解剖教室的大門。

  在跨進那道高高的門檻後,他輕聲問了問跟在他身後的嚴浩:“你看到的,是這條走廊嗎!”走廊裡還是亮著熒光燈,他說話聲音雖低,回聲卻很大。更給這條寂廖深長的走廊平添了幾分陰沉之氣。

  “是,我們來這兒上過實習課,不會記錯的。”嚴浩回答。

  大門給掩上了。周一峰左右望瞭望,直接帶嚴浩進了靠近大門口的第一解剖教室。

  周一峰打開了隨身帶的應急燈——每個桌上堆放的嶙峋的骨骼標本在光暈之外更像一頭頭蹲伏的面目可憎的野獸。周一峰突然哆嗦了一下——這教室裡沒暖氣,實在太冷了。


  “我們,開始吧。你不要緊張,沒事的。脫敏療法就是為了去除你的病根才下的一劑猛藥!”周一峰溫和地說。

  他讓嚴浩搬個凳子到講台上。然後趁嚴浩不注意時,把剔骨刀別在了皮帶後面,再穿上白大褂。

  安靜,異常的安靜——如果不是解剖教室,這裡真是最好的催眠治療室。周一峰緩步走向講台。嚴浩看他白衣飄飄,仿若幽靈。

  周一峰示意嚴浩坐在講台的凳子上,和前兩次一樣——他從放鬆的暗示到拿出水晶球進行凝視催眠,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在等待嚴浩完全進入催眠狀態的片刻,周一峰暗想這個學生真是個絕好的實驗體,目前的過程甚至比前兩次都要漂亮。

  除了遠處應急燈發出的輕微噝噝聲,就是周一峰越來越輕,越來越慢的暗示的聲音。

  而在大廳另一端的辦公室裡,沈子寒和廖廣志也安坐在黑暗中——周一峰要求不得開燈,免得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這種寂靜——令他們的眼皮也開始沉重了起來。

  “但願,這是一次完美的催眠和脫敏實驗。”周一峰邊工作邊在心裡暗暗祈禱。

  “好了,現在你完全睡了……睡了,你感到非常地輕鬆,非常地安寧,睡吧……睡吧……”伴隨著最後一道指令,嚴浩的面龐在應急燈微弱的光線下如嬰兒般安詳平和。

  十五秒鐘後,周一峰開始完成這次實驗最重要的部分。

  “告訴我,你曾經來過這裡嗎?”

  嚴浩點了點頭。

  “去吧,現在去最令你難過和痛苦的地方,找到它,找到它。”周一峰邊說邊用眼睛緊張地盯著嚴浩。

  嚴浩沒有反應。但在幾秒鐘後,他緩緩地站起身,面色如霜,恍似夢遊。他抬起兩臂向前平伸著,開始走下講台。雖然閉著眼,卻能準確敏捷地避開一張張桌椅向室外走去。周一峰拿起應急燈,輕輕跟在他身後兩步遠的地方。

  沿著昏暗的走廊往裡走,嚴浩一直來到第三標本實驗室門口。他悄無聲息地推開門,徑直地走了進去。周一峰也隨後跟進去了。

  突然走在前面的嚴浩猛地一個轉身,周一峰差點嚇得把應急燈扔到了地上。

  嚴浩還是閉著眼,嘴角在莫名地抽搐,呼吸也粗了很多。

  周一峰急忙暗示:“安靜……放鬆……好了,你已經到了……已經到了……是什麼讓你害怕?告訴我,告訴我吧。”

  嚴浩再次緩緩地轉過身,走到晲云漱@塊上了褐色油漆的木板上。然後,他站了上去。

  周一峰知道,那不是什麼木板,而是存放屍體用的屍池的蓋板!蓋板上還書寫著一個大大的數字“9”!

  嚴浩又轉身面朝著周一峰慢慢走了下來。

  周一峰愣徵了片刻。彎下腰準備揭開它。木板太沉,周一峰咬著牙使出了渾身力氣。他沒有看見,站在他身後的嚴浩突然在嘴角浮現出了一絲冷笑。

  衝鼻的福爾馬林氣味頓時彌散在了整個房間。嗆得周一峰不禁咳嗽了起來。應急燈的光線弱了下去——電量警示燈亮了起來!

  揭起蓋板,整個屍池完全暴露在了周一峰的眼前。淡褐色的液體注滿了池內。

  “就是這裡嗎?”周一峰低聲問。

  面向屍池的嚴浩慢慢點了點頭。

  周一峰蹲下了身子。他推測這池子裡面,也許就隱藏著造成這名學生莫名焦慮與恐懼的秘密吧。或許,是裡面的哪具屍體在生前和他有關係?他一邊想著一邊探頭向池子裡面望去。

  他瞪大眼睛,已經很清楚地看到了水泥池底!再看——裡面還是空的!這是一個空的屍池嘛,周一峰如釋重負!雙手也無意識地放鬆垂下去了。

  突然,一隻手!一隻醬褐色有著長長指甲的手猛地伸出水面緊緊地捏住了他的手腕!拖著他就往池子裡面拽!

  水聲也大了起來,嘩嘩地似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翻滾。水面不斷地浮出氣泡,如同燒開後的沸騰。

  “不——不——”一聲凄厲的叫聲迴盪在標本實驗室內。站在池子邊沿的嚴浩發出夢囈一般嘿嘿的乾笑聲。

  周一峰本能地拼命地往後退,還好有他的另一隻手在地上做著支撐。隨著他身子後退,隨那隻手升起的還有胳膊,還有同是醬褐色的身子,還有看不清的頭顱——那分明是一具屍體標本!

  突然那隻手丟開了他。整具屍體迅速地下沉。水面安靜了下來。

  周一峰還未從剛才的驚恐中回過神來,他的身體在不斷地顫抖。而旁邊嚴浩嘿嘿的乾笑聲根本就沒有停止過。

  “你,你笑什麼?”周一峰已經語無倫次了。

  嚴浩的笑聲反而越來越大,面部的表情也越來越猙獰可怕。

  突然他狂怒地撕開了外衣,又撕開了裡面的內衣。而緩緩舉起的手上握著的,竟是一把上好了刀片的手術刀。

  “你……你,你,你想幹什麼?“周一峰癱在地上,一步一步往身後的解剖台方向蹭。

  赤裸著胸膛的嚴浩舉起了手術刀。他仰起脖子,從下頜開始向下慢慢劃開自己的皮膚。鮮血從切口處像無數條蛇彎彎曲曲地迅速滲出,在嚴浩慘白的胸壁上做著無聲的爬行。周一峰半張著嘴,急促地呼吸著,已然嚇得說不出話來。

  他眼睜睜地看著嚴浩用兩隻手從下頜沿著切口向下撕開皮膚、皮下組織——他的動作緩慢而熟稔,鮮血淋漓的肌肉和筋膜一點一點地暴露在了周一峰面前。

  接著嚴浩再次舉起手術刀,犀利的刀鋒在微微冒著熱氣的顫動的肌肉群中穿行。很快,他又用雙手把連同胸大肌、胸小肌、前鋸肌一起的肌肉組織一下一下地撕斷。應急燈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胸膛已經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周一峰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團。接著刺耳的咔嚓聲一下連著一下——嚴浩正一根一根地把自己的肋骨從胸骨連接處捏斷!斷了的肋骨像枯樹枝一樣橫七豎八無力地垂落著

  他最後撕開的是薄薄的心包膜。在心包膜裡面,一顆鮮紅色的心臟正在有力地搏動。然後他慢慢放下雙手,獰笑著一步一步向周一峰走過去。

  周一峰這時才想起來時帶的剔骨刀。他摸索著從皮帶下抽出刀。滿臉驚懼地用刀尖顫巍巍地指著嚴浩說:“你你你……你,你別過來……”

  嚴浩的喉嚨裡再次滾動著周一峰第一次給他催眠時所聽到的沙啞的男聲。“你看吧,你不是要看嗎?哈哈哈,看吧,看吧……心……我的心……”嚴浩的手裡提著血跡斑斑的手術刀!他一步一步向周一峰逼近——步態僵硬!表情冷漠!胸前掛著撕裂開的皮膚、肌肉、斷的肋骨、皺巴巴的心包膜,還有那顆鮮紅的跳動的心臟!血水在他的腳下一路滴滴答答!

  “救命啊,不要——”周一峰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聲,暈厥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應急燈最後一點電能也完全耗盡了,整個標本實驗室裡陷入一片濃濃的黑暗。

  那顆鮮紅的心臟還在嚴浩的胸膛裡有力地搏動。他嘿嘿乾笑著——伸長了雙臂轉身離開。他還是閉著雙眼——面色如霜,恍若夢遊。

  鄭大志整個晚上都沒睡踏實,他一直不放心周一峰在解剖教室裡搞什麼心理實驗。“這個瘋子,千萬別出什麼事兒吧。”

  早晨六點半,他還半躺在床上就迫不急待打了個電話到周一峰家。是周一峰的愛人接的電話——竟說老周一夜未歸!

  鄭大志的心裡咯噔一下。三下五去二穿好衣服他就往樓下跑。

  實驗區和辦公區的鐵柵欄門都是虛掩著的。鄭大志嘩地一下把辦公區的門拉開——辦公室裡,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正趴桌上呼呼大睡!

  鄭大志再轉身往實驗區跑。第一解剖教室裡——也有一個學生歪靠在講台上睡得正香。

  “老周——老周——”鄭大志大喊了兩聲,但無人回應。

  鄭大志又挨個兒查看解剖教室和標本實驗室。最後在第三標本實驗室的水泥地上發現了靠在解剖台邊的周一峰!他身邊還有一把剔骨刀!而9號屍池的蓋子也打開了靠在暀W。

  鄭大志看他面色灰白,牙關緊閉。趕緊摸摸呼吸和心跳——還好都正常!再掐了半天人中穴,又是拍又是叫的——周一峰總算睜開了眼。

  “你……你怎麼在這兒?老周。”鄭大志扶著他的肩膀問

  “我……我……他,他在哪兒?”周一峰的眼神突然變得焦灼慌亂起來。

  “你說誰啊?哪個他?你沒事兒吧?”

  周一峰沒吭氣,在鄭大志的攙扶下吃力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直奔第一解剖教室而去。當他看見嚴浩衣冠整齊地坐在椅子上時,長舒一口氣,喃喃自語地說:“是的,沒事兒,我知道他沒事兒。”

  然後他筆直地站在嚴浩面前,深呼吸了兩下後,周一峰緩緩舉起了右手。

  “好了……你要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我數十下,你就會慢慢地睜開眼睛。十……九……”鄭大志奇怪地看著周一峰像念咒語一樣開始嘀咕,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

  嚴浩揉揉眼睛,看見給他們帶課的鄭大志竟也站在自己面前,條件反射一樣站起來說:“老師好!”

  鄭大志望望嚴浩,又望望面色疲憊的周一峰問:“你們……究竟做了一夜什麼實驗啊?”

  校園裡晨霧濛濛,寒風凌冽。因為才七點一刻,也沒什麼人。周一峰就帶著嚴浩和最後被叫醒的沈子寒、廖廣志去吃早點。

  當四碗牛肉拉麵端上來後,路上一直沉默的周一峰終於嘆了口氣說:“昨晚,我們恐怕都被催眠了。”

  嚴浩低著頭納悶地說:“昨晚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啊。怪!”他調過頭問沈子寒:“你們兩個真的睡著了?”廖廣志愁眉苦臉地說:“是啊,周教授走了後,我們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我睡床上也沒睡過那麼香的覺!”

  嚴浩問:“周教授,脫敏試驗成功了吧?我沒再看見那些東西了。”

  周一峰的嘴角勉強露出一絲苦笑說:“還不能斷定。你什麼都沒看見聽見,是因為你的顯意識完全地被抑制住了。就連我——昨天,也被反催眠了。”

  “反催眠?”嚴浩他們三個一起驚叫起來。

  “是啊,屬於自我催眠的特例。包括你們在辦公室的兩位,都屬於這種情況。只不過我看到了一些……”周一峰突然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後敲敲碗說:“來來來,大家辛苦了,先不說這個,吃飯吃飯!”

  而在鄭大志那裡,送走周一峰後,他又折返身到了第三標本實驗室。低頭往被打開的9號屍池裡看看,那具編號M9967的屍體正完好無損地躺在池底。一把不知什麼時候掉進去的手術刀也在裡面——可能是哪個技師不小心弄丟的吧!他一邊蓋上木板一邊搖頭自言自語:“這老周,想看標本動池子裡的幹嗎,不是告訴過他製作間有個女人嘛!”




2006-11-15 06: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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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周一峰自從工作以來從沒有這樣頹喪過。

  與嚴浩他們分手後,他直接來到了辦公室。還未到上班時間,他沏上一杯“碧螺春”就一屁股坐在了高靠背椅上,失神的目光隨意地散落在了暀W那幅他曾給嚴浩講解過的冰山圖上。畫面中銀白色的冰山在第一縷晨光中熠熠生輝,讓周一峰的眼睛酸澀起來。漸漸模糊的視線中,他恍若又回到了昨天那個可怕的夜晚。

  那如此真實的幻象——竟讓他這個心理學教授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做被催眠!而且,已經讓周一峰感到程度似乎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第三個催眠層次。那顆心,鮮紅的有力搏動的心——給了他太強的視覺刺激。“他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看一顆心?為什麼?”周一峰呆呆地看著玻璃杯上浮起的裊裊霧氣喃喃自語,思緒如同杯中上下起伏卷舒的茶葉般不得安寧。

  而周一峰最想搞清楚的就是“他是什麼?!”

  現在,他覺得整個思想都已陷入泥沼不得動彈。他的所見所感讓他切身地體會到了嚴浩所描述的痛苦與不安。可是這一切顯然已經超過了周一峰做為臨床心理學家所能解答的範圍。但他不死心,他怎能放過這個研究的好機會!在濃濃的黑色謎霧中,他還是想能夠努力地看到一線曙光——“是啊,如果我能破解開這個謎團,我的正教授晉升,我的學術生涯和前途,這些頭痛的問題也許就迎刃而解了。”派克鋼筆在周一峰的三個手指間又開始快速地旋轉起來。

  “也許,它是嚴浩心中的潛意識製造出的幻相。是這個幻相被他實體化後控制了他?”周一峰邊想邊在紙上涂來劃去。“我看到的是什麼?是他潛意識中的幻相嗎?”周一峰越想越興奮,他似乎感到自己正在向答案接近。

  “可是,他為什麼要製造這樣的幻相?他的童年挫折?——但他的童年顯然很幸福!他的經歷?——但他描述自己的簡歷簡單得就像一條直線,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大學,一路順風順水。”周一峰一次次做出判斷,又一次次把它推翻。

  他感到有些山窮水盡了——他似乎找到了昨晚幻象的解釋,卻找不到現象的動機與原因。

  “真是活見鬼了。”他無意識地說出這句話。突然他驀然回過神。不由地打了個寒顫,感到說不出的害怕——“鬼?!”——“不,不,我是心理學家,我要相信科學。”兩個聲音在周一峰的腦海里猛烈地衝撞著。

  此刻他的心情如同面前那杯碧綠的“碧螺春”——徹底地涼了下去。靠在椅背上的周一峰目光呆滯,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幾歲。他閉上眼,仔細地回想這幾次的經歷,想要努力地再次理出頭緒來。

  離八點還差十五分,他打了一個電話到嚴浩宿舍——那時嚴浩已經拿上書本準備去教室了。第一節課是老處女的生理學——遲到只會增加她對自己的不良反應!

  周一峰讓嚴浩在第二節課後去單獨找他一趟。但嚴浩在電話裡猶豫著吱唔了很長時間,三次催眠基本上都沒有什麼效果——也許連“結果”都談不上——他對那老頭子醫術的信心差不多喪失殆盡了!但似乎又沒有理由不去,畢竟周一峰是教研室的主任啊!以後低頭不見還得抬頭見呢。最後嚴浩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下來了。

  上午九點五十分。嚴浩在醫學心理學教研室外面喊了聲報告——本來他可以來得更早些,但老處女死活又拖了十分鐘的堂。然後他進門時正好碰上周一峰手下那兩個女碩士出去。她們都穿著白大褂挾著教科書,看樣子後兩節都有課。她們衝嚴浩友好地笑了笑——似乎已經熟悉他了。

  待嚴浩在那張奇大無比的班台旁邊坐下來。等候他多時的周一峰直接把一張紙遞給了他。嚴浩雙手接過來,看見紙上潦潦地畫了一個圖:

  夢屍池——屍體——嚴浩——控制——“我”

  “我把你這幾天所描述的夢境和你在催眠中的所見理了一遍,把它們連成了一條思路,你覺得可以這麼聯繫嗎?”周一峰的眼神裡充滿了期待。

  嚴浩緩緩地點了點頭。“您的意思是說嚴浩與我不是一個人?就這點我還不太明白。”

  “可以這麼講吧。顯意識的你與潛意識的你存在具大的分裂,一種我從沒見過的分裂!所以也可以說不是一個人。”

  “那麼,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呢?比如現在正在和您說話的這個‘我’所意識到的‘我’,是真實的嗎?”嚴浩用了一長串的定語,反而把自己都給繞糊塗了。

  “我所意識到的我?我沒有意識到的我?那麼兩者的第一個我又是什麼呢?”周一峰兩臂交叉在胸前喃喃自語。“這也正是我想要搞清楚的。”

  片刻後周一峰又埋頭伏筆疾書。“你看看,你有過相關的幻覺嗎?”他把另一張紙遞給嚴浩。

  嚴浩接過來看。紙上寫的是一個字——“心!”

  等嚴浩抬起頭,周一峰覺得氣氛中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他突然看見的是嚴浩直瞪著他的已經逐漸散大的瞳孔。

  “你……你怎麼這麼看著我?”周一峰覺得有些眩暈感。然後他聽到嚴浩的喉嚨裡滾動出哈氣般的聲音。他曾經聽到過的仿佛來自陌生世界的聲音。“HA——HA——”

  “你是在……在,在說HEART?”周一峰的臉已經變得慘白。面無表情、頸項堅硬的嚴浩隔著班台把頭向周一峰一點一點靠近——像是強迫他從那散大的瞳孔裡看出什麼東西!

  周一峰牙齒的打顫聲清晰可聞,那兩個女老師走後——辦公室裡是死一般的寂靜!

  一種無形的壓力逼迫著周一峰向那兩隻散大的瞳孔裡望去。“你不要,不要過來……”周一峰的雙腿一直在哆嗦,他的褲子突然一片濕熱。

  周一峰看見了瞳孔裡的東西——一張死灰的人臉!一張披頭散髮獰笑著的人臉!


  “你見過她嗎?”他對面的聲音緩緩地問。撲面而來的還有濃郁的福爾馬林氣味兒!

  “見……見過……在……在那個院……院……”

  不知什麼時候周一峰放在手邊的那把剔骨刀已經到了嚴浩手裡。“殺……!”話音未落,他拿著刀直刺向周一峰的左眼。

  在“噗”地一聲後,是噴濺而出的眼球與淋漓的血水,還有凄慘的幾聲哀嚎。血水全灑落在了那杯碧綠的“碧螺春”裡。鋥亮的剔骨刀在眼窩裡嚓嚓地攪動半圈後才緩緩拔出,狠狠地扎在了桌上那顆灰紫色的已經變形的眼球上。血液混著晶狀體與玻璃體內的膠狀物質一起流在大班台上,然後那顆左眼像漏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

  周一峰空洞的左眼窩裡血肉模糊,他已經昏死過去。旁邊是已經扎進那張寬大班台一寸多深的剔骨刀!

  等他再次醒來,嚴浩已經離開。進來取一份資料的楊老師笑著對他說:“周教授,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看你剛才趴那兒睡得那麼香。”

  周一峰驚慌地揉揉眼胡亂點了點頭,那把剔骨刀還平放在桌上,濕津津的內衣還緊貼著他的後背。他木然地問現在幾點了。楊老師看看表說:“十二點十分了。我們剛下第四節課回來。要不周主任您下午在家休息吧!看您真的很疲勞!”

  周一峰擺擺手說沒事兒就讓她先走了。他顫巍巍地端起早已冰涼的“碧螺春”喝了一口。腦子裡浮現的是很多年前的一幕……

  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兩隻散大瞳孔裡的人臉!他一直以為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件事情,但沒想到今天所看到的又把這陳年舊帳硬生生地從他腦海里扯了出來。而且,那張臉還是如此的清晰!想到這裡,周一峰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似乎能感到,不是嚴浩要來找他,而是該找他的人要來找他了!從昨晚到現在,“真實的”幻景只是在給他一些提示和教訓而已——也許,沒有什麼是不可以重新開始的!




2006-11-15 06: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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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二十四
  層巒疊嶂,山競秀,水爭流。市郊的伏虎山雖是冬季也仍不失嫵媚。清晨八點的進山道上,霧氣輕撩,鳥鳴幽幽。申偉、段有智、蔣伯宇和王丹陽一行四人向山頂發起了最後的衝刺。

  “衝啊——”段有智個子最瘦小,倒是跑得最快。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彎道處。申偉朝王丹陽和蔣伯宇眨眨眼,也高喊了一句“衝啊——”,撒腿就攆狗頭軍師去了。背後王丹陽高聲叫喚著“你們……好壞!”,想跑起來卻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道邊的山石上。

  蔣伯宇的肩上背了一個不小的登山包,裡面全是野炊用的半加工品。“來!把你的包給我吧。”他伸出手對王丹陽說。王丹陽也沒推辭,取下自己的挎包交給蔣伯宇,然後猛灌了幾大口礦泉水。

  “還不錯!我們今天走得很快了。估計九點半以前就能到山頂。”蔣伯宇站在她身旁,迎著初升的太陽邊擦汗邊說。

  “下次再也不和你們男生一起爬山了,像敢死隊一樣,一點不像紳士!”王丹陽撅起了嘴。

  其實這次活動是申偉一手謀劃的,他說蔣伯宇大難不死,應該出去改善改善心情了。再說寢室裡從來沒有安排過集體活動。

  最後段有智說三個大老爺兒們有什麼好玩的啊,把王丹陽叫上吧。申偉當然不反對,通過上次蔣伯宇打架挨處分那事兒以後,他們和王丹陽已經走得很近了。

  蔣伯宇當時沒吭氣。他倒是知道市效的伏虎山是個挺有名的旅遊景點,山上有植物園和雲谷寺。尤其後者——是他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相傳那寺廟是禪宗六祖慧能大師門下臨濟宗的一處祖庭。

  蔣伯宇的母親多年來一直念佛吃素,連他也受到影響,沒事時也愛翻翻宗教方面的一些書。經過上次的退學風波,他更想找一處清靜之地,讓自己起伏動盪多時的心能夠平和下來。現在申偉發話正合他意,不說話也就算是默許了——對蔣伯宇的這點脾氣,申偉早就摸得門兒清。

  等王丹陽休息了十來分鐘,他們二人又加快腳步去追那兩小子。不遠的山頂上,申偉正揮舞著衣袖朝他們嗷嗷直叫,段有智則是雙手叉腰,迎風而立,一幅偉人作派。

  蔣伯宇抬頭朝他們笑笑,也被衝頂的刺激弄得興奮起來。正欲扭頭招呼王丹陽快點,卻聽到王丹陽叫了一聲:“伯宇,拉我一把。”原來王丹陽在一個土坎兒下上不來。蔣伯宇臉微微紅了一下,向她伸出左手向上一帶,力氣大了些——慣性讓躍上來的王丹陽猛地衝到他懷裡,還順勢用另一隻手攬住了他的肩膀。蔣伯宇慌得忙向後趔趄了一步,轉頭低聲說:“快走吧。”王丹陽不知道,這是蔣伯宇第一次牽女生的手,也是第一次被女生擁抱——雖然只是個巧合,但蔣伯宇的心在衝頂的路上都打得像威風鑼鼓的鼓點一樣了!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站在伏虎山的山頂,的確可以令人渾然忘我。俯瞰山下市區的樓群、街道,讓人宛若身處紅塵之上,暫時的塵慮煩勞都被清冽的山風滌蕩得一干二淨。

  聽著遠處傳來陣陣松濤,蔣伯宇的心緒也起伏不定。他突然覺得多少人在如螻蟻般生活,為名為利奔波,卻不知回觀自我,終其一生也無法站到心靈的山頂上俯瞰紅塵,實在可悲可嘆呵!

  段有智在一旁仰天長嘯:“落霞與孤鷺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壯哉壯哉!”申偉瞪了他一眼說:“又他媽騷興大發了,你這種才子要去讀中文系豈不身邊美女如雲。到醫科大只有光棍兒的命,虧死了!”然後他猛拍一把蔣伯宇的肩膀說:“想什麼吶老蔣?!”蔣伯宇回過神來,笑笑說:“想我們自己的渺小和大自然的偉大唄!好想做一隻鳥永遠留在這裡。”申偉歪嘴壞笑著問:“說說看,是願做比翼鳥,還是原意做寒號鳥?”蔣伯宇臉一紅說:“去你的吧,我倒想做一隻荊棘鳥。”

  “荊棘鳥?不會是灰喜鵲一類的吧?我怎麼沒聽說過?”申偉納悶地問。話音落,段有智第一個爆笑起來。指著申偉說:“我靠!不學無術啊!難怪只能學醫呢!要讓你到中文系去,恐怕只有打光棍的命了。”

  “荊棘鳥是一篇外國小說裡杜撰的鳥。”王丹陽也笑著給申偉補課。“說是這世上有一種鳥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根最長最鋒利的的荊棘。一旦找到,它就會用那根荊棘扎透自己的胸膛,然後放聲歌唱,直到血盡而亡。”

  “奶奶的原來是編的啊,那些寫小說的真他媽能想。還挺詩意的。老蔣不做老鷹大雕,做這種不吉利的鳥幹嘛?”申偉邊說邊不好意思地撓後腦勺。他沒注意到,蔣伯宇在淡淡笑著時,瘦削的臉龐亦浮上了一層轉瞬即逝的憂傷。

  在山頂上吵吵鬧鬧了近一個鐘頭後,一行四人開始向後山腰的雲谷寺進發。後山的路要窄得多,再加上是下坡路——走在最後的王丹陽不時要前面的蔣伯宇拉她一把或是扶她一下。申偉和段有智像看西洋景一樣不時回頭嘿嘿笑幾聲,搞得蔣伯宇甚是尷尬。

  走了一段路後,申偉不知伏在段有智耳朵邊嘀咕了些什麼,朝蔣伯宇和王丹陽擺擺手說:“寺廟我們沒興趣,我們在植物園門口等你們啦,拜拜——”蔣伯宇還沒回過神兒,那兩人加快速度一溜煙兒就不見了。

  要命的是王丹陽明知爬山,卻還穿了一雙挺新的小皮鞋,想走快也甭想快了。蔣伯宇只能陪著她走走歇歇,七拐八轉,只到看見一片農田的前面有寺儼然——蔣伯宇才松下一口氣,心想總算挨到目的地了。

  王丹陽大一的時候已經來過這裡,邊走邊興奮地說:“看!那就是了。這寺廟最早據說是唐朝建的,文革時毀掉了,現在裡面的大多數建築都是八十年代後重修的。寺裡還有和尚呢。”蔣伯宇很有興趣地問:“哦?是嗎?難怪看起來挺新的啊!”王丹陽說:“上次我有一個老鄉對佛學有興趣,專門從湖北跑來,見到了這裡面的方丈呢。”她又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嗯,方丈的法號叫慧明。看上去學問很淵博嘿!他們兩人談了一個多小時,我什麼也聽不懂。”

  蔣伯宇就這麼邊聽王丹陽講解,邊低頭跨進了雲谷寺的山門。

  聽母親說過要逢廟燒香,遇寺嗑頭,來這兒的前一天,蔣伯宇便也想買一把香。可是轉了學校附近好幾個超市,也只找到了一種玫瑰衛生香——沒辦法,只能將就一下了!

  進了山門,迎面是笑呵呵的彌勒佛。兩邊楹聯書有“開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轉到背後,是彌勒的護法神韋馱。大殿東西兩側還有彩塑的近五米高的四大金鋼。只是年代久遠,金鋼身上的色彩已不那麼鮮艷,漆片也多有脫落。看著面目猙獰的金鋼,王丹陽深吸一口氣說:“我可不喜歡來這種地方啊,好害怕。捨命陪君子吧。”蔣伯宇似乎沒聽到她的話,進了山門後他的眼睛就沒閑過,左看看右望望,神情甚是興奮!

  大殿裡只有三三兩兩幾個人。他們學著別人燒完三柱香,按佛教禮儀磕了三個頭,又繼續往裡走。在大雄寶殿前的院落裡,王丹陽直奔一個抽籤的攤位而去。

  “快來呀,伯宇,這個挺靈的!”看她興奮莫名的樣,蔣伯宇說:“這也能準?我不信。”

  負責抽籤的是一個中年的和尚,他穿著寺廟裡統一的棉袍,戴著平頂的棕黃色僧帽,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施主,心誠則靈。”王丹陽已經掏了十塊錢出來說:“抽一支吧,我上次抽了支上上簽!呵呵,結果期末考試還拿了乙等獎學金,我那簽子最後一句話我還記得呢,叫什麼人財兩旺遇春風。”

  蔣伯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慢吞吞地說:“試試吧,算是好玩兒。”中年和尚拿起簽桶說:“施主想求什麼想測什麼,儘管在心裡誠心默念吧。”蔣伯宇接過簽桶,低著閉眼想了一會兒,然後嘩嘩地搖動簽桶——一支有著竹筷長,烏黑髮亮的簽子掉了出來。

  中年和尚撿起簽子,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朗聲誦念起上面的話:“紅塵深處牧犬馬,陽關古道水中花;淚痕三更猶未盡,心存千結浪天涯。”

  王丹陽急不可待地問:“是上上簽嗎?”又轉頭問蔣伯宇:“你剛才在心裡求的是什麼啊?”蔣伯宇卻不吱聲。

  中年和尚又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所搖出的是這簽筒中唯一不分上中下簽的簽子。我解不了。”王丹陽拿起竹簽前看後看說:“啊?解不了還讓我們掏錢?”

  中年和尚把剛才那十塊錢推到王丹陽面前。“阿彌陀佛!雖然我不能解,但本寺方丈有話,若有人求得此簽,不再收一分錢,並由他親自接見好替施主解籤。”

  蔣伯宇興奮地開口問:“我可以見方丈了?”中年和尚含笑答道:“是,請二位施主從大雄寶殿偏門向裡走,西側院子上書‘方丈室’的即是。你們就說找慧明法師。”

  方丈室外。王丹陽低聲嘀咕著:“一支竹簽還搞得這麼神秘。不過那首詩挺有意境的。”蔣伯宇叩響了門環,一個看上去年紀十五六的小和尚開了門,帶著警惕性的眼神問:“你們有事嗎?”蔣伯宇從他媽媽那裡也學了些佛教中的禮數,忙雙手合十道:“哦,師傅,我們想求見慧明法師。”小和尚已經看到了王丹陽手中的竹簽,點點頭說:“知道了,你們跟我來吧。”

  進了院子,轉過一道迴廊,經過一個垂花門,他們就到了方丈室的正廳。廳中央供著一尊達摩祖師踏葉而行的塑像。前面的供桌上擺放著香爐、鮮花和水果。香爐內輕煙裊裊,屋裡充滿了濃濃的檀香味道。在東側靠椌漪鶪黕上,端坐著一位低眉閉目,手持綠檀木念珠,身著對襟土黃色僧衣的老和尚——那該就是慧明法師了。

  小和尚湊上前,低頭恭敬地叫了一聲:“方丈,他們來了。”王丹陽望著蔣伯宇輕聲說:“啊?知道我們要來?”

  慧明法師睜開眼睛。看看二人,點點頭朗聲道:“請求籤的施主坐,上茶。陪同的施主請到室外等候吧!”

  小和尚一伸手,就算要送客了。這種氣氛由不得王丹陽爭辯什麼,她只得把簽子交給蔣伯宇,邊走邊回頭說:“我在外面等你。”

  “施主是哪年生人?祖籍何方?”慧明法師聲音雖不大,但聽得出內力深厚,吐字清晰而飽滿。

  落座於慧明法師旁側的蔣伯宇忙回答:“回方丈,我是七九年生人,農曆四月十九早十點。老家是湘西的。”

  “哦——那就對了。”慧明法師低聲說。

  “如果我沒猜錯,施主剛剛經歷過一場劫難吧?必和口角爭鬥有關,對方應該已受血光之災。”慧明法師說話時根本就沒有看他。

  蔣伯宇心一沉,驚訝得微張開了嘴。只能點頭稱是。

  “施主今日前來搖簽,請問所求何事?”

  “我……我當時是想問問……感情上的事。”

  慧明法師拿起身邊的簽子,又把那四句詩重複了一遍。嘆氣道:“即已知道你所問之事,我便好為你解籤。你也是老僧平生中所遇第二個搖出此簽的人。九九八十一支簽,此簽卻在八十一支之外。不易不易。”

  蔣伯宇越聽越緊張。越聽越糊塗。

  “施主好生年青!只恨紅塵苦海,難以讓人看破。我解此簽,首先可以斷定施主身邊尚有二位讓你煩惱的女子。一位的名字中有‘紅’字,一位含有‘陽’字。這也是此簽頭兩句的頭兩字所指。故雲紅塵深處牧犬馬,陽關古道水中花啊!”說到這裡,慧明法師才意味深長地看了蔣伯宇一眼。

  蔣伯宇喃喃地重複著竹簽上的頭兩句。呆呆地說:“不會是巧合吧?!”

  慧明法師拔動念珠,微微仰頭笑道:“佛家講世間萬物,都由因緣和合而成。即是巧合,但也是必然。你們的哲學課本裡恐怕也要講這樣的辨證法吧?”

  蔣伯宇點點頭。算是嘗到這老和尚的厲害了。

  “紅塵深處牧犬馬,牧犬馬者,多勞也。可知這位女子奔波勞碌超過常人,但能牧者,又屬聰明能幹之人。所謂古聖人以萬物為芻狗,此亦為牧也。陽關古道水中花,水中花者,不實也。可知這另一位女子生性浮燥,表裡不一,心機偏重。”慧明法師嘆了口氣說:“可惜,今世的錯過,必是前生的怨憎之苦。她們與你的相遇是業力使然啊。”

  蔣伯宇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慧明法師。“錯過?錯過誰?還請方丈明示。”

  “這人是誰你心中已然知道。何必多問?”慧明法師半閉著眼,在座上巋然不動。“後兩句依我看來,該是講的定數了。淚痕三更,恐怕至少有三年時間你將愁悶不斷;而心存千結更是……”慧明法師說到此處突然打住了。

  “方丈您……”蔣伯宇焦灼地望著慧明法師。

  “年青人,我今天無他事,只為等你前來。我若再說下去,恐你心中承受不了。阿彌陀佛!佛家慈悲為懷,但對此簽中所含之定數,連老僧也無能為力啊!剛才心中悲憫,實在難以言盡。”

  “我沒事兒,您說吧。我能承受。”蔣伯宇急了。

  “施主,你可曾有過出家之意?”慧明法師緩緩拔弄著念珠問。

  “啊?從,從沒有。”蔣伯宇有些困惑,不知法師問這個是何意。

  “剛才我從施主的貴庚上推斷出,施主祖上必是積德行善之家。你父母必定有人是向佛的吧?”

  蔣伯宇拼命點點頭說:“是,我媽媽念佛吃素。”

  “那就好,這也是我今天還能見到你的原因。只是你無意出家,可惜!此簽我也不能為你全解。天運如此,你好自為之,好自為之吧。而且,我今天所講你不可宣揚給任何人。還有,我要送施主一句話。”

  “請方丈明示。”

  慧明法師點點頭,望了他一眼然後朗聲念道:“當知輪迴,愛為根本。由有諸欲,助發愛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續。”

  蔣伯宇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聽不大明白。請問方丈,這是經文裡面的話嗎?”

  慧明法師緩緩點了點頭。“這是佛家大乘經典《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中所說。我告訴你其中之言,就是要你銘記,一切眾生,由有種種恩愛貪慾,故有輪迴。而生死相續,生死相續啊……”

  屋外的陽光從木格窗飄進室內,若有若無的梵唄聲和鐘樓上的風鈴聲從遠處傳來。蔣伯宇默默地自語:“生死相續,生死相續,好難懂啊。”

  慧明法師再次閉上了眼睛。“是啊,死亡只是四大分解,肉體腐爛,而輪迴不停!死亡,也許只是另一種開始吧。阿彌陀佛!”沉寂片刻後他朗聲道:“送客——”

  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小和尚做了個請的手勢。蔣伯宇站起身來急促地問:“我,我還能見到您嗎?方丈。”

  慧明法師起身匆匆向室內走去,頭也不回地說:“因緣到,自會相見。施主保重。阿彌陀佛!”

  看見蔣伯宇從方丈室出來,王丹陽迎上來跺著腳說:“凍死我了凍死我了,那老和尚說什麼了?是上上簽嗎?”

  蔣伯宇只有嘴角的澀澀苦笑。“什麼也沒說!他不肯告訴我,因為我不能出家。”有了慧明法師的叮囑,他只能撒了個謊。

  王丹陽突然冒出一句:“你要出家啊,我就跟著你做尼姑。”話說完她也覺得不對勁,滿臉緋紅地不敢看蔣伯宇。

  蔣伯宇尷尬地說:“我們快去植物園吧,都十一點多了,我的肚子都餓死了。”

  一路上蔣伯宇沉悶了很多。還好王丹陽也沒追問什麼,也許對她來說,能和蔣伯宇單獨在一起呆著,即使不說話,也是一種幸福吧。

  到了植物園門口,申偉和段有智衝著蔣伯宇他們一陣暖昧的傻笑。申偉還調侃著問:“許什麼千年之願了啊?搞了這麼長時間。”段有智也附和著說:“看,老蔣就是重色輕友,都快把我們餓成索馬裡難民了。”氣得蔣伯宇直想給他們兩記老拳。

  因為植物園內不許生火野炊,他們只能在園外重找地方了。還好帶來的都是些半成品,什麼魚香肉絲,辣子雞丁,再加上聽裝的雪花啤酒和百事可樂。等餐布鋪開,盤子擺上,四個人都覺得這是到學校後吃得最香的一頓飯——主要原因是已經餓壞了!連王丹陽也是一通狼吞虎咽。

  下午他們在植物園裡草草地走了一圈兒。冬天這裡要蕭條得多——幾個人都覺得那些花花草草沒多大意思。看看時間不早,就準備下山了。申偉和段有智還是使出那招先溜為妙的計策,把蔣伯宇和王丹陽遠遠扔到身後就跑得不見了人影。

  上山容易下山難。走到離山腳公共汽車站還有三分之一的路時,王丹陽的腳給崴了。蔣伯宇看她齜牙咧嘴地連叫痛,腳脖子也一下子腫得老大,只得蹲下身子說:“別走了,我來  
背你吧。”王丹陽嘴上客氣著,卻還是順從地趴在蔣伯宇的背上。蔣伯宇想:“這樣子下山,一會兒還不知申偉和那狗頭軍師的嘴裡會吐出什麼成色的象牙來呢?”

  “伯宇,雖然我們差不多大,但你好像我哥哥啊。小時候只有我哥才這樣背我。”

  “你,你還有哥?”蔣伯宇嗡聲嗡氣地說。他只感到王丹陽可是不輕,要堅持背下山的話——任務的確夠艱巨!

  “是啊!他前年從北京郵電學院畢業後,就到上海貝爾工作了。是搞芯片開發的。伯宇,聽說你在食堂打工?”

  “嗯!”蔣伯宇這會兒真不想和她說話耗費力氣。而且,他從來沒有和異性的身體這麼地貼近過——這一切讓他感到像是電影裡才有的場面。不過他可不覺得這有多麼浪漫——除了要小心腳下的路,還得應付著和王丹陽說話。

  他最近對王丹陽已經和氣了不少。他覺得欠她的人情。

  “你沒看見過何繼紅的男朋友嗎?”王丹陽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蔣伯宇猛停下來,差點手一軟就鬆開了。“你說什麼?”他盡力讓口氣裝得平淡點。

  “人家都有男朋友啦。不過她也很優秀,追她的男孩子多著呢。聽說,這個是咱們醫科大的在讀碩士呢。哪像我啊,還沒人要!”

  蔣伯宇的腦海里飛快地閃出曾在食堂裡看見的一幕。那個穿著滌淪短大衣等候她的男人,還有何繼紅興奮的笑臉——雖是冬天,背上的重負也讓蔣伯宇的汗水從額頭一直滑落到眼睛裡——前方的視線一片模糊。

  一塊兒紙巾帶著淡雅的香氣伸向他的額頭,又伸向他的臉龐。

  “不,不用,謝謝!”蔣伯宇只覺得口乾舌燥。身上像有一千隻螞蟻在爬。

  不知什麼時候,王丹陽的頭靠在了他的頭髮上。兩人都不再說話。

  等挪到了山腳的公共汽車站,申偉和段有智果不出其然地樂開了懷。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拿蔣伯宇開涮。但除了王丹陽和他們笑罵之外,蔣伯宇站一邊笑得十分牽強,連一句回應和反駁也沒有。回去的車上,他累得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耳邊只有慧明法師最後送他的那句話:“一切眾生,由有種種恩愛貪慾,故有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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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二十五
  一直被延擱了半個多月的金秋藝術節女子足球賽又重新開賽了。蔣伯宇卻是說什麼也不願再做王丹陽她們隊的教練。一個合理的理由就是他必須每天下午四點半趕到學生食堂做清潔員,這讓王丹陽她們不好再堅持什麼——畢竟蔣伯宇還有一萬多塊錢的債務在身上。掙錢是他眼下的首要之選。

  即使上周日到伏虎山去玩,也是他提前給何繼紅打了招呼的——害怕萬一不能在四點半之前趕回來。不過最後他還是在五點鐘開飯前三分鐘出現在了學生食堂的工作間。至於扭傷了腳的王丹陽——那天在學校門口下了公交車後,是被申偉直接背到女生宿捨去的——當晚開臥談會時,申偉說背著女生穿行在校園真他媽的爽啊!就和英雄趟地雷陣的感覺一樣!

  經過幾天的適應,蔣伯宇對於食堂裡的工作已經是輕車熟路。連何繼紅也說會踢足球的人幹事兒就是麻利——永遠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蔣伯宇一直暗暗膘著勁乾——即是為了珍惜這份工作,也是為了讓何繼紅知道,他蔣伯宇並不是什麼奶油小生!

  目前在食堂裡面做清潔員的共有十個學生。蔣伯宇是頂替一個剛被何繼紅開除的男生插班進來的。他們分成兩組,每組五個人,分別負責中餐和晚餐。從上班以來,蔣伯宇和何繼紅就一直在一起負責晚餐時段。兩人的工作區域也正好挨著。蔣伯宇每次都要裝作無意地越過“邊境線”,幫何繼紅收拾幾排桌子,或是在拖地的時候順便把她的地盤拖上幾把。何繼紅也從不說謝謝,頂多只是點點頭笑笑。

  98年時候的醫科大學還只有這麼一個學生食堂。總是未到就餐時間,各窗口就排起了長龍,更別提下午五點後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場景——整個兒就像一大型菜市場。蔣伯宇和他的夥伴們穿梭於各個餐台,把吃完的餐盤收集起來,桌子擦淨,再轉移到下一張餐台。等六點鐘後就餐的人漸漸少了,再開始清掃地面——一般都要一直忙到六點半,經過當班的組長檢查合格,他們的工作才算OVER!

  何繼紅是食堂裡勤工助學的學生頭兒!招兵買馬和發放工資都由她管著,還身兼蔣伯宇所在的這一個組的組長——蔣伯宇背後就聽見她手下那些同學管她叫“何大班”!

  雖然是純體力活兒,但蔣伯宇覺得在這兒乾比當那個女足教練自在。做教練時想的管的東西會太多,而在這裡他的大腦完全可以一片空白——幹好手中的活兒,對周圍的熱鬧視而不見!全部收拾妥貼了,他們就可以到後面的工作間自己盛飯菜吃——免費而且管飽!就因為這點待遇連申偉都對蔣伯宇的差事羡慕不已,說一小時才合一美元雖然少了點,但能吃得肚兒圓也值啊。事實上這裡的勤工助學崗位也的確屬於“肥差”——何繼紅多多少少是給蔣伯宇開了後門的。

  何繼紅對蔣伯宇的態度似乎永遠都不鹹不淡——現在連段有智對如何突破她的“最後一公里”也束手無策。工作中她對蔣伯宇的要求一樣嚴格,從不和他私下聊天。即使一起免費晚餐的時候——何繼紅也總是抱著一本英文小說一個人躲到角落裡吃。他們那一組三女兩男,除了蔣伯宇之外還有一個叫昌若平的98級口腔學系男生——名字像女孩兒,內向的廣西壯族小夥子。雖然吃飯時蔣伯宇往往和他坐一起,但工作一星期了,倆人說的話加在一起超不過二十句!

  僅僅依靠在食堂裡做鐘點工,還掉這筆一萬多的巨款簡直是遙遙無期。蔣伯宇也到校圖書館去報名做圖書整理員的工作。無奈僧多粥少,排在他前面的報名者都有三十幾位了。等輪到他,恐怕得一年以後——那天下午蔣伯宇垂頭喪氣地從圖書館大門出來時,迎頭碰見何繼紅和上次他見的穿短滌淪大衣的男生一起往圖書館裡走。他忙閃到大門旁的石柱子後——一直目送著他們有說有笑的進了一樓的自習室。那一刻蔣伯宇的心裡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自卑感、失落感和著無盡的沮喪一起襲上心頭。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蔣伯宇把餐盤拿到何繼紅坐的桌子上,然後在她對面坐下來。

  何繼紅從正在看的英文小說《簡愛》上抬起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問:“你有事啊?”

  蔣伯宇囁嚅著嘴脣。“昨天,那,那個男生是你男朋友嗎?我只想問問這個。”

  何繼紅抿嘴笑笑,用勺子敲敲蔣伯宇的盤子說:“是!是朋友!你不也一樣嗎?”

  蔣伯宇嘟囔著說那不一樣。

  “他是我們一個組的師兄——上個月我在生物化學教研室報名參加了一個學生科研項目,他是課題的負責人,在讀的生化專業碩士。”何繼紅笑笑。“別多想了。專心你的學習和工作吧。”

  “他叫什麼?”蔣伯宇低著頭,臉也緊繃著。

  “雷鳴!你調查戶口啊?蔣師弟。”何繼紅又低頭看她的小說去了。

  “我走了。”蔣伯宇拿著餐盤站起來。低頭輕聲說:“謝謝你。”

  那天蔣伯宇吃完飯直接回了宿舍。申偉一見他就大呼小叫起來:“贏了,老蔣,贏了!”然後摟著蔣伯宇的肩膀又是拍又是晃。

  “誰,誰贏了?”

  “王丹陽她們從B組出線了啊。下一場就是爭奪決賽權啦,反正她們就三個組。靠,再次也能搞個第三名。有五百塊錢的獎金吶。要第一名就是一千塊呀。”申偉說得眉飛色舞。“我給王丹陽說了,得給你提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費啊。你不知道,剛才她們把97高護滅得有多絕呀。那奧尼爾奮不顧身……”

  “老大,我的計算機考試都快要被滅了,借你的上機證用一下吧。我的丟了。”蔣伯宇面無表情打斷了申偉的話。

  蔣伯宇挾著《計算機基礎教程》,拿著申偉皺巴巴的上機證,哐上門就轉身出去了。

  “奶奶的,又是個陰天啊,誰給你刮起妖風了?”申偉在關上的宿舍門後獨自嘮叨。


  蔣伯宇直接來到位於校圖書館六樓的計算機房。沒想到在登記處就被攔住了。“對不起,人滿了。”那個留齊耳劉海的女老師說。

  蔣伯宇朝裡探探頭,果然不假。計算機房裡面不但座無虛席,外面還站了十幾號人呢。

  他真是有點心急如焚了。停課那段時間他也沒看什麼書,這計算機課程前半部分的概論和辦公軟件他都掌握了,但後面三大章的V B程序設計部分他九竅只通了兩竅——沒有計算機實際操作,看書根本是白瞎。眼看著還有三天就要考試了——這可是本學期第一門要結業的必修課程,有三個學分呢。

  無奈之下,他只能心事重重地從樓上下來。

  “嘿,蔣師弟,你怎麼也來了?”

  低頭二樓拐角處的蔣伯宇不用抬眼,就知道是何繼紅。這次何繼紅是一個人,看樣子是剛從二樓的雜誌閱覽室出來。

  “嗯,大後天要考試。我到計算機房去了。”

  “這麼早就下來?是不是沒機位?”

  蔣伯宇點點頭。“是,沒辦法就只能看看書了,後面的VB不上機操作怎麼也搞不懂。”

  何繼紅抿嘴一笑說:“你看我這是什麼?”

  蔣伯宇看著她拍了拍斜挎的包。“是什麼?”蔣伯宇奇怪地問。

  “筆記本電腦啊!你不是要考試了嗎,我借給你用兩天就是。裡面有現成的VB程序,你可以好好練習。”

  “不不不,太,太貴重了。我怕給你搞壞了。”蔣伯宇嚇了一大跳——這不是客氣!對於如此高級的物件,他的確不敢輕舉妄動。

  何繼紅麻利地取下包,微笑著雙手遞給蔣伯宇說:“拿去吧。只要你不大卸八塊兒,電腦是用不壞的。不過,睡覺前你最好把它鎖到櫃子裡!”

  望著遞到他眼皮底下的電腦,蔣伯宇又猶豫了片刻才把它雙手接過來。“我,我謝謝你。電腦裡面的東西我不會亂動的!”蔣伯宇結結巴巴地說。

  何繼紅搖搖頭,還是微笑著說:“我可是光明磊落,電腦裡面沒什麼秘密哦。能幫你的,我一定會幫。不過,你不要往其他地方想。我們一直是朋友,希望等你大學畢業的時候也一直是朋友。”

  蔣伯宇點點頭。“用完了我還你。放心吧,我心裡明白。”

  抱著這台IBM筆記本電腦回到宿舍,蔣伯宇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申偉和段有智都出去了,正好無人打擾。

  插上電源,啟動開關。進入WINDOWS98的界面,蔣伯宇卻不知道VB程序放在哪個文件夾裡——“唉,走時也忘問了,該死!”蔣伯宇暗暗發著牢騷。這時候何繼紅也不在宿舍,打電話根本沒用。只能採取笨辦法——一個一個地找吧。

  蔣伯宇打開電腦最上方的“我的文檔”,裡面竟然真有一個名為“程序”的文件夾,蔣伯宇還暗喜了一下得來全不費功夫——麻利地雙擊了圖標。等著打開一看,除了一個名為“夏顯龍”的WORD文件外什麼都沒有。

  夏顯龍?夏副市長?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回想起了輔導員老師曾經問過他的那些話。

  “難道何繼紅和夏市長間……?”蔣伯宇下意識地把鼠標移向文件標題。

  雙擊,打開。蔣伯宇看到了如下的話。

  “舅舅:

  您好!因為您工作太忙,我也不便打擾,所以只能給你發一封電子郵件了。這次又要給您添麻煩,但我真的需要您的幫助。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學校有一個學生……”

  蔣伯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這封信。信間流露出的懇切心情和對他的極高評價,都不敢讓他相信這是何繼紅所寫。可是信末的落款“外甥女:何繼紅”字樣,又讓他不得不相信,這次出面找夏市長的,正是何繼紅!

  一瞬間,蔣伯宇的雙眼模糊了……他伏在鍵盤上的雙手在輕輕顫抖。這個名字裡含有“紅”字的女孩——也許是前世甚至多劫以來的的緣份註定要與她相識——可是命運又如此捉弄人,相知卻不能相愛,相望卻不能相守——他想起了慧明法師的話:“今世的錯過,即是前生的怨憎之苦。”一股莫名的惆悵與說不出的酸楚頓時涌上了蔣伯宇的心頭。

  他重新打開了WORD文檔,在新文件裡用不太熟練的五筆輸入法開始打字。

  不知道該把你叫什麼。也許,應該叫一聲姐姐吧!

  在電腦裡,很冒昧地看到了我不該看的東西。但如果直的沒有看到,我也許將來會後悔一輩子。或許,還等不到我後悔的那一天吧……謝謝你,姐。請允許我這麼稱呼你。你是個好人,一直在背後支持、關心著我。真的感覺你就是我身邊的女菩薩。我是個嘴笨的人,不太會說什麼感激的話,但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

  我從沒後悔能遇見你!無論過去、現在或是將來。我都不後悔!但我知道,我只能是一個朋友,一個小弟,是嗎?如果人真的有下一輩子,可不可以不要再把你叫姐,而是叫你一聲繼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個小時後,蔣伯宇把這個文件保存起來。文件名——蔣伯宇鍵入了“何繼紅收”。保存位置——蔣伯宇選擇了“桌面”。

  把這封特殊的信寫好後,蔣伯宇的心空落落地……

  為了校對錯字,他又把信讀了一遍,突然發現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把何繼紅形容成女菩薩——這個比喻太古怪了!自從見過慧明法師回來,他消沉了很多。那四句詩已經被他抄在了日記本上,始終縈繞心頭的倒是那未解釋的後兩句——特別是“心存千結”——他記得,慧明法師正是在那個地方把話中斷的。

  蔣伯宇越讀心裡越不是滋味。也許何繼紅壓根兒就不想讓自己知道她和夏副市長的關係吧即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地去回這封信呢……這樣想著,蔣伯宇又猶豫不決地把鼠標指針移向了那封信。

  最終他選擇了“關閉文件”,然後直接把它拖到了桌面上的“回收站”,在菜單裡按下了“清空回收站”。

  窗外已是深冬。靛藍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蔣伯宇仰望夜空下的點點星辰,只覺得那四句飽含玄機的詩更像是對人生真諦的寫照——紅塵滾滾、水中繁花、三更淚痕、浪跡天涯——每一個意象都在引發著他無限的感慨和心中悠遠的凄涼!他閉上眼,卻有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慢慢地,慢慢地滲出,滑落……




2006-11-15 06:3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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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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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二十六
  計算機考試後一結束,蔣伯宇便馬上把筆記本電腦還給了何繼紅。借用的那兩天,他是千呵萬護,連申偉與段有智也不讓多碰——只差沒有抱著它睡覺了——倒不是別的原因,他只是怕萬一有個閃失弄丟了或是弄壞了——那可又是個一萬多塊。

  還電腦的時候,蔣伯宇沒再多問何繼紅是否找過夏市長——該說的他都已經在那封信裡面寫著,相信何繼紅打開電腦就能看到。

  但蔣伯宇是個不太會在心裡裝事兒的人,有什麼情緒都在臉上一清二楚地寫著。在學生食堂工作間,何繼紅接過電腦就笑道:“怎麼那樣看著我啊?眼神怪怪的。難怪她們說你的眼睛會說話。”

  蔣伯宇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哦,沒什麼,挺感謝你的,要沒你幫忙,我真的完了。”蔣伯宇不知道何繼紅能否聽出他的這句雙關語。

  “應該的。不是說了嗎,我們是好朋友。你考得怎麼樣,能過嗎?”

  “還行吧。反正卷子填滿了。我,我先換衣服去了。”蔣伯宇抿著嘴脣,低頭衝出了工作間。因為眼淚已經在他的眼眶裡打轉了——“朋友,為什麼只能是朋友?為什麼她可以如此信任自己幫助自己卻不能再靠近一點點?”——蔣伯宇的心潮洶涌起伏。

  考完計算機後的第二天,蔣伯宇獨自一人來到了伏虎山。那天是星期六。

  他說不出為什麼要來。是他的心太亂?是他的傷太重?——說不清,理還亂。

  心裡一團亂麻的蔣伯宇無法對著豁達的申偉與斯文的段有智來傾訴他的情感。他只有一個衝動——到自然中去吧!到大山裡去吧!讓山風吹醒自己昏憒的心靈,讓山鷹帶走自己無望的思念!

  當他登上山頂的時候,太陽剛剛出來。這是蔣伯宇平生第一次在高山上看到日出。遠處的雲彩從淺紅,到緋紅,再到赤紅;太陽從一點光暈,到一個繡球,再到一團火焰——蔣伯宇被大自然的波瀾壯闊深深地震憾了!燦爛的朝霞鋪滿萬里長空,又給腳下城市的輪廓線勾勒出一道漂亮的金邊。萬物造化之美的衝擊減輕了他心中的疼痛,但也讓他開始思索:“是什麼在讓生命流轉?是什麼在支配著這生生不息的愛與恨?”

  他越想越無法得到答案。他如一頭困獸——在太陽完全躍出的那一刻,拼盡全身力氣發出了“啊——”的一聲吶喊。

  除了回音,沒有誰能聽到。

  “何繼紅——我愛你——何繼紅——我愛你——”他近乎歇斯底裡地狂喊起來。回音一聲聲撞擊著山岩,撞擊著他的耳膜,驚起一群群山鳥。

  此刻的他已經淚流滿面。此刻的他委屈的像個小孩。

  看完了日出,蔣伯宇在山頂上逗留了很久。等聽到山後雲谷寺的晨鐘,他才拖著疲憊的步伐慢慢往山下走去。

  雲谷寺是蔣伯宇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去看日出,只是因為寺裡凌晨四點多鐘就要開始上早課,一直持續到七點僧人們的誦經才結束——在這個時間段裡,寺廟是不對遊客開放的。但也沒有哪個遊人會一大早神經兮兮地往這裡跑。

  蔣伯宇進山門後發現有不少僧人用著質詢的目光瞥視他。他還不知道自己眼泡紅腫,神色萎頓——那幅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人不能不起疑心!

  叩響方丈室的門環,開門的小和尚挺和氣地告訴他慧明法師正在禪堂裡講法授課。

  禪堂在雲谷寺羅漢堂的西側,對面即是僧人們用餐的齋堂。

  此刻的禪堂裡萬簌俱寂。一百多個僧人雙腿盤成跌跏坐整齊地坐在地墊上。

  蔣伯宇沒準備進禪堂——那地方令他敬畏,而他只是一凡夫俗子!但當他站在正對門口的台階下時,居於禪堂內高座上的慧明法師卻朗聲說:“門外的人,進來吧。”

  大大小小的僧人扭頭把目光刷地投向了蔣伯宇。蔣伯宇慌忙跨過門檻,站到了禪堂最後面的廊柱旁。

  “能聽聞佛法,說明施主也是多劫以來種下善根之人。今日老衲開講《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你不妨在此聽講片刻。”

  蔣伯宇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拼命點了點頭。找了一個空墊子,他也順勢盤腿坐了下來。

  慧明法師垂下眼簾。每一個字都從他的嘴裡清晰而飽滿地緩緩送出。蔣伯宇滿臉都是景仰,剛才紛繁錯亂的心緒也如水中之沙緩緩地沉澱下來。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突然慧明法師問道:“那個剛進來的年青人,可否說說,你對色即是空的理解?”

  蔣伯宇趕快站起來,滿臉通紅地搖了搖頭。

  “因緣未到。”慧明法師輕輕吐出這四個字。然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慧明法師的課一講就是三個小時。後面的時間裡,他對蔣伯宇不管不顧。而蔣伯宇就那麼一直在後排坐著,所講的內容有多半是他無法聽懂的,但他覺得,能聽到慧明法師的聲音也是種莫名的享受。

  講課結束,慧明法師對身邊的侍者輕輕耳語了幾句。然後那侍者來到蔣伯宇面前說:“方丈說了,你請回吧。他不再接見你了!”

  “我……不,我有事……”蔣伯宇急了。

  “請施主保重。方丈今日不會客!”那侍者聲音不大,堅決的口氣裡卻有一種潛在的威懾力。

  蔣伯宇絕望地看著慧明法師在一眾僧人的簇擁下很快地離開了禪堂。

  緊閉的方丈室門外,蔣伯宇無助地徘徊又徘徊。每隔十來分鐘,他都要叩響門環一次——一直是無人應答。

  看看時間已近下午五點,蔣伯宇的雙腿軟得像手拉麵。再加上中午沒吃飯,已是饑腸轆轆。他咬咬牙發誓今天一定要見到慧明法師。昨晚他已經向何繼紅告了假,請昌若平幫他代一下工——而若這樣白跑一趟豈不太虧啊!

  “心誠則靈,心誠則靈……”蔣伯宇邊來回焦灼走動邊在心裡默念。

  正胡思亂想間,方丈室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從半扇門板後透出那個小和尚的臉,他把一碗米飯、一雙筷子和一碟白菜豆腐放在門檻外說:“請施主用過餐後就回吧,天色已晚了。”

  蔣伯宇幾乎是大叫起來:“見不著方丈我今天不走!”話音未落,門已經砰地關死。蔣伯宇沮喪地在門檻上坐下來,他也的確是餓了——聞著飯菜的香味也只好不管不顧地吃了再說。

  暮靄四合。白日裡雄偉的古剎漸漸隱於濃密的陰影。一切變得陰森可怖起來。蔣伯宇早就聽母親講過,寺廟是陰氣比較重的地方,一般人居家最好不要住在寺廟附近。何況像雲谷寺裡還有骨灰堂——專用做骨灰的寄存,亦會在內舉行超度亡靈的法事——平常人想想都要背心發涼了。

  幾聲老鴰的鳴叫劃破了凄冷的夜空,蔣伯宇縮脖子跺腳覺得越來越冷,連手也全籠到了袖子裡。

  根據佛教僧團的規定,出家人過午不食。當然蔣伯宇也看不到方丈室裡有人出來吃飯。他就在往來僧人疑惑的眼光裡等待,再等待……

  不知不覺已到晚上八點。蔣伯宇聽到禪堂裡傳來僧人們做晚課時的誦經聲,四處昏黃的燈光點點——這裡的夜晚比市區要清靜上幾百倍,以至於有一刻蔣伯宇坐在門檻上都要睡著了。

  當那扇門再一次打開,已是晚上十點。“你真要等一夜啊。方丈說了,他不會見你!快走吧。”小和尚面無表情地說。

  蔣伯宇急了,乾脆橫下一條心。“方丈不見我,我,我就在這兒一直跪下去。”話音落,蔣伯宇真的卟嗵一聲跪在了室外的青石板上。

  小和尚無動於衷地看了他一眼,砰地把門關上了。

  蔣伯宇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月光下,他的背影在身後拉成長長的一條。後來,連禪堂裡的頌經聲也聽不到了,唯有的幾點燈光開始陸陸續續無聲地熄滅。

  “起來吧!”蔣伯宇恍惚中睜開眼。不知什麼時候慧能法師站在了他的面前——蔣伯宇竟然跪在地上打起了盹兒。

  “年青人,你隨我來。”慧能法師轉身跨進了門檻。蔣伯宇站起來時偷偷地看了下表。時針剛指向十二點。

  他的雙腿麻木得完全沒有了感覺。歇了一會兒才抬腳跟上。

  “你這麼虔心效仿‘程門立雪’,又不是為出家,找我究竟還有何事?”慧明法師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問蔣伯宇。

  “我,我有心理上的問題。”蔣伯宇低聲說。

  “哦?如來講,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何問題之有呢?”慧明法師似在自言自語。“多是世上之人自尋煩惱,自斷菩提種性啊。”

  蔣伯宇沒吭氣兒,方丈的每句話在他聽來——比教哲學的那個老頭兒有水平,但也難懂多了。

  他隨著方丈走進正廳,又在上次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不遠處站立的小和尚似乎還衝他笑了笑——蔣伯宇猜那也許是嘲笑他的愚痴吧。

  “記得二祖神光向達摩祖師求法,神光說我一直不能安心。達摩祖師雲,把心拿來,我給你安上。就此神光二祖大徹大悟。非心不能安,實在是你妄加分別,不能明心而見性呵。”慧明法師說完這段話,看蔣伯宇仍然沒有任何反應,搖搖頭道:“本想點化,但天命如此,我也無能為力了!”

  蔣伯宇坐那兒心慌慌的。他想了想乾脆直奔主題算了。“方丈,我只想,只想請你把後兩句的解釋告訴我。我不想痛苦下去,也不想,讓別人再為我痛苦下去。”

  慧能法師沉默半晌。緩緩地說:“你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抽得這簽子的,我只見過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你。”

  蔣伯宇忙說是。“那麼,另一個人是你所不認識的。但你可以聽聽她的故事。也許,會有所啟發吧!”慧明法師向小和尚招招手,“去把那匣子拿來吧。”

  “我讓你看一樣東西!這塵世如夢,而夢中人還在追逐著夢中之夢,卻不知自己仍然身在夢中啊。”慧明法師的臉龐隱隱現出一絲悲愴之色。

  小和尚抱著一個一尺來長的胡桃木色的匣子過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慧明法師提提衣袖,雙手輕輕揭開了箱蓋。“你過來看看”

  蔣伯宇站起身轉到慧明法師旁邊。這一看把他的三魂都要嚇飛兩魂——木匣之內,黃色的綢緞之上竟放著一顆三分之二拳頭大小的心臟!蔣伯宇雖然剛學過系統解剖學,心臟標本也是見過的——但那都是在玻璃瓶的防腐液中——標本早已浸泡成了灰不溜秋的熟豬肝色。哪裡像這木匣子裡的活靈活現!

  更沒想到的是,慧明法師接著不動聲色地用雙手捧起了那顆心臟。

  “這就是另一位抽中此簽的人所留下來的。”慧明法師平靜地說。“不過,它是一枚心舍利。也是本寺的鎮寺之寶!外人知道不多,即使知道——見過這舍利子的人,世界上不會超過二十個。”

  蔣伯宇定了定神,才發現它不是一顆新鮮的心臟。看上去相當的堅硬,比正常心臟也要小得多。但外觀卻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或者說它本來就是真的,只不過是固化乾燥了而已。在慧明法師的手上,它宛若一顆鮮紅的瑪瑙,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方,方丈,什麼叫舍利子啊?”蔣伯宇十分感興趣地問。

  慧明法師重新把心舍利小心翼翼地放回木匣之中。“凡是高僧在圓寂火化後,他們的骨灰裡一般都能發現高溫下的結晶體。多則上百顆,少則十幾顆。名之為舍利子。而心舍利——當年連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所以彌足珍貴。它是佛法真實不虛的最好證明!”

  蔣伯宇都聽呆了。“那,那它是哪位大師留下來的啊?”

  慧明法師重新回到座位上去。緩緩地說:“它是我的師妹,慧月法師留下的。當年,正是她在抽中此簽後出家,修行四十餘年,並在六十五歲圓寂前留下誓言,說‘我唯將此心留給世人’。火化時,這顆心是自動地從骨灰中滾出的。”

  蔣伯宇的心也咚咚跳得厲害。“方丈,難道說,抽中此簽的人都必須要出家嗎?”

  慧明法師拔動著手中的念珠搖了搖頭。“那倒不一定!只是抽中此簽的人,都必定會留下一顆心吧!”

  蔣伯宇聽得頭皮都要炸開了,但他對慧明法師所說又不敢不信。

  “不過,同樣留下此心,卻還是有區別的。此簽不分上中下簽,是因為此簽另有名字。”慧明法師扭過頭,凝望著蔣伯宇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心、煞!”

  “啊?!”蔣伯宇失控地叫出了聲。

  “這‘心煞’也是那四句古體詩的名。抽中此簽,即是大凶,但大凶亦又同於大吉。我師妹出家後修行有成,留下一顆心舍利,點化世人,可謂大吉。而大凶,則意味著此人必定不會正常地離開人世,只能是早夭、自殺,或冤死。且煞氣凝聚於心——佛經中描述為‘妄有緣氣,於中積聚。似有緣相,假名為心。’——令其死後不得正常輪迴轉世。反而墜入‘中陰身’,十分可怕。”

  蔣伯宇的背後升起一陣又一陣寒意。“可否請教方丈,什麼叫中陰身?”他硬著頭皮往下追問。

  “根據密宗典籍記載,‘中陰身’其實是由一種很稀薄的物質組合成的,被稱為‘細五蘊’。我們正常人死亡後,在進入輪迴之前,都會在中陰身有短暫的停留,最長不過七七四十九天,也即凡人所講的七期,然後才進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

  “方丈,中陰身真的……很可怕嗎?”蔣伯宇沙啞著嗓子問。

  慧明法師面露憂色。“豈止可怕,若長期墜入中陰身不得轉世,在佛家經典裡,它將會受到四種極大恐怖的威脅。而且他們的狀況其實很糟糕,遠遠要比我們可以想象的要糟糕。中陰境界有很多種恐怖。比如巨大的聲音,恐怖的幻覺,漂流的無定,對各種光線的敏感等等。這些恐怖會使他心意散亂。這種散亂、痛苦、恐懼、惶悚的體驗,反過來更會加重煞氣的凝聚,形成惡性循環!”說到這裡,慧明法師雙手合十,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蔣伯宇聽得為之色變,不由偷偷地朝那個木匣子裡又溜了兩眼。

  慧明法師微皺著眉,半閉著眼繼續往下講。身邊的小和尚大概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東西,正聽得入神。“命帶心煞之人往往又是根器極利慧根深厚之人。若是修行,必有大成就。只是因緣不同,自會選擇不同道路。慧月她修行多年,圓寂後當不會轉入中陰身——故能留下這神聖的心舍利。若是平常之人,在非正常死亡之後,煞氣足可以令心臟多年不死不爛。其本人處於‘中陰身’狀態,深受痛苦的煎熬,就如同——基督教中所述的煉獄!”

  “可是,我,我太愛她了!方丈,我不想出家!”蔣伯宇的十指叉進了頭髮,臉深埋在了手掌之中。“我和她,真的不可能嗎?我指——你說的那個名字中帶有‘紅’字的姑娘?我們真的要錯過嗎?”

  “淚痕三更猶未盡,心存千結浪天涯。阿彌陀佛!”

  蔣伯宇慢慢抬起頭,已是淚光盈盈。“明白了,我明白了。這是命中註定的嗎?”

  “恩愛和合者,必歸於別離——年青人,這是佛祖釋伽牟尼在圓寂前所說的話啊。更何況是因緣未到和合地步者。”

  院外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潑灑在那顆赤紅的心舍利,還有蔣伯宇蒼白的臉上。




2006-11-15 06: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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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二十七
  蔣伯宇那天晚上是在寺廟裡留宿的。慧明法師給他在客堂安排了一個小房間。環境清幽,他睡得倒也踏實。只是第二天四點多鐘他被僧人們集合上早課的聲音吵醒後就睡不著了,於是乾脆爬起來到寺裡面到處走走。

  深冬清晨的雲谷寺,由於遠離市區而能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濕漉漉的霧氣打在臉上甚是舒爽。山上的霧氣重,蔣伯宇穿行於朦朦的晨霧中,感覺像在天宮中神遊。蔣伯宇漫無目地地走著,穿過了大雄寶殿、觀音閣、萬佛樓,徑直闖入了雲谷寺的後院。後院是一片塔林——僧人們火化後的骨灰都葬於此處。裡面密密的盡是或高或矮、大小不一的白色靈塔,它們在繚繞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突然,蔣伯宇看到前面三四十米處有一個人站在一尊靈塔前。他嚇了一大跳。“這麼早,會是誰啊?”蔣伯宇心裡納悶著。那人背對著蔣伯宇寂然不動,似乎在低頭默思。幾分鐘後他轉過身來,蔣伯宇差點要失聲叫起來——竟是慧明法師!他一陣慌亂,忙隱藏在一尊靈塔後。還好慧明法師並未朝他走來,而是從旁邊的小路出去了。

  在慧明法師轉身的那一刻,蔣伯宇看到平常面色澹泊恬靜的方丈——竟有幾分凄楚寫在臉上!

  看著慧明法師走遠了,蔣伯宇三步並做兩步跑過去。和他猜想的一模一樣——那正是慧月法師的靈塔!靈塔前的石碑鐫刻著慧月法師的生卒年月,只是年月均用佛歷記載,蔣伯宇也推斷不出慧月法師卒於何年。不過前後數字相減,正好是六十五。

  蔣伯宇肅然起敬。雙手合十向著靈塔深深地拜了三拜。“這塔中之人,和自己一樣抽中了心煞之簽,可是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拋棄紅塵之路。是什麼讓她下那麼大的決心啊?!”蔣伯宇默默地在塔前沉思。

  從塔林出來,蔣伯宇回到客房裡又呆了半個小時,平定了情緒後他準備到方丈室向慧明法師話別。

  “方丈,伯宇感激不盡您的指點。我,我該回去了。”站在慧明法師面前的蔣伯宇輕聲地說。沒有答應法師出家——讓他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不好意思。

  “放不下,那你就擔起來吧!”慧明法師長長地嘆了口氣。

  “擔起來?”

  “是啊,坦然地活著,不是比矛盾痛苦更好嗎?珍惜人生,愛你所愛,認真過好每一天,這也是佛家的真諦!佛在哪裡?佛就在你的行止坐臥,一言一行裡啊!”

  這番深入淺出的點化深深地打動了蔣伯宇。他默不作聲,垂手而立。

  “你,今早去過塔林吧?”

  蔣伯宇嚇了一跳,沒想到慧明法師知道了這事。“你雖然在我背後,但我已經感覺到你了。還用藏麼?”慧明法師目光犀利,但也非常慈詳。

  “是的,方丈,我是無意中闖進去想看看的。”蔣伯宇硬著頭皮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想,你也看到了慧月法師的靈塔,也一定很奇怪我怎麼會在那裡吧?”慧明法師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蔣伯宇點了點頭。

  “說來無妨——她雖是我師妹,也先於我脫離四大之苦。但在我們年青都未出家時,她卻是我鍾愛之人。在她抽中了這支‘心煞’後,便離我而去,剃度皈依了佛門。從此青燈古佛,終其一生。”慧明法師緩緩地說著,似乎陷入了悠遠的回憶。“自從她走後,我也深陷於思念的痛苦不能自拔,也恨過她絕情無義。後得高僧指點,來到這雲谷寺出家為僧。現在,她把這顆心舍利留給了世間,也留給了我。亦是要以此點化世間的痴男怨女,明白人生如夢幻泡影,愛恨如露如電,不可以假當真啊!”

  蔣伯宇目瞪口呆,神色為之動容。這大概是他所聽過的最為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吧。

  “慧月在圓寂前留言,若在她走後,有人抽得此簽,均要我來解籤,並示之以心舍利。渡化眾生。但她說恐怕無人再能留下第二顆心舍利!‘心煞’之厲害,非常人所能克服!”

  “方丈,我,我……我不想逃避!”蔣伯宇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竟這麼脫口而出了。

  慧明法師點點頭。“你,走吧……記著,今生今世不要再來找我。定數如此,否則會給你帶來無窮的後患。緣聚亦有緣散,我們都盡心而為吧。”蔣伯宇聽到,慧明法師把那個‘心’字咬得特別地重。

  蔣伯宇沉默片刻,雙手合十向慧明法師深深鞠了一躬後,退出了方丈室的正廳。他剛轉過迴廊要出大門時,那小和尚叫住了他。“施主留步!方丈說還有一物要交給你!”

  蔣伯宇愣住了。只得再轉身回去。

  “慧月在圓寂前,留下了一封手停莉m醫桓捙q麼飼┲ヴ丐珔粲齙絞裁蔥紫眨}山藿湁租陵{桓煻襏B畎揹R吮4妗R殘恚y鼓芏砸院笊菲蚢蘞[庥興m鎦遄檡n肟矗比噫§曋蔑E^純窗桑 ?/P>

  從慧明法師手中接過一個長方形的信封,蔣伯宇顫抖著手打開了它。淡黃色的宣紙上面用毛筆小楷寫著兩句話——“草浸秋霜將入愁,人立舟靜白沙鷗。”

  “方丈,就,就這兩句話啊?這好像是古詩吧!”蔣伯宇本以為是什麼護身符一類的東西呢。

  慧明法師緩緩地點了點頭。“你不必多問,只管按我所說去做。”

  “方丈,我太過愚鈍,不能進入佛門。但,但我真的不能再見到你了?”

  “施主,佛與眾生本無分別,菩薩與眾生本無分別。雖然你不能再見我,但你身邊亦有人點化你,只看你的悟性與機緣了。佛在心間,菩薩只在眼前呵!”

  蔣伯宇微張著嘴發愣。“身邊有人?方丈,那人會是誰呢?會在我身邊嗎?”

  慧明法師緩緩頷首。“不錯!《金鋼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好好悟悟吧!”

  見蔣伯宇似懂非懂,慧明法師嘆了口氣。“淚痕三更猶未盡。保重!施主!阿彌陀佛!”話語間,法師已雙手合十起身向室內走去。

  臨出雲谷寺,蔣伯宇來到大雄寶殿後的觀音閣。這裡貢奉著中國最大最高的銅塑千手千眼觀音。也是雲谷寺有名的一處景點。

  空盪蕩的殿內只有一個看護的僧人。蔣伯宇緩步邁入殿中。這觀音閣通高三十五米,人需把頭後仰到九十度才能看到最上方的藻井。塑像金碧輝煌,氣勢非凡。觀音千手張開如蓮花綻放,千眼熠熠如繁星點點,讓人頓起景仰肅穆之心。

  蔣伯宇在供桌前跪下。低頭在心中默念:“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若我有難,我願把此心留給我最愛的人!只求讓她知道!若我有難,我不想逃避,我願承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幸,只要她能幸福!若我有難,我……我不後悔!”蔣伯宇的喉頭哽咽著,兩行淚從他的眼角滑落,滑落下來……”

  然後他慢慢彎腰下去叩頭。

  清亮的磬聲響起。是那個站一邊默不作聲的僧人敲響的——在佛家儀軌裡,這代表佛菩薩已經聽到了善男善女們許下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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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二十八
  為了盡快還上王丹陽借他的一萬二千塊錢,蔣伯宇瘋了似的天天看報紙找工作。但校外能夠讓他去做兼職的工作實在少得可憐。去面試了幾家可以業餘做藥品與醫療器械促銷的——人家不但要求有工作經驗,還要求出示英語四六級證書。而蔣伯宇除了醫科大的學生證能證明自己的身份之外,什麼都沒有!

  腦力勞動的工作找不到,蔣伯宇就降低標準——是體力活兒的也行!工資少點兒就少點兒吧!從雲谷寺回來的第三天,他去了一家專門送鮮牛奶的物流公司面試——蔣伯宇身體不差,也會騎自行車——沒費什麼周折就面試上了。工作時間是早晨五點半到七點,把當天牛奶送到訂奶戶家門口就可以,一天二十五塊錢。

  蔣伯宇算了算,學生食堂的活兒加上送牛奶的活兒——每個月他可以掙到一千多塊,這樣有一年的時間,他就可以把王丹陽的錢全給還了。

  蔣伯宇重新變得雄心勃勃起來。雖然上次去雲谷寺抽籤影響了他的情緒,但時間長了也就漸漸淡忘了。現在有多少事情擺在他身上啊——馬上要面臨的各種結業考試;校足球賽中他是隊裡的主力要參加訓練;學生食堂裡打工再加上送牛奶的活兒——他的生活突然變得充實而忙碌起來。段有智笑他是“神龍不見首尾”——每天早晨四點五十他就必須起床,然後騎上二十分鐘自行車,趕在五點二十分前到物流公司簽到,領奶,再沿著規劃好的路線圖和送奶訂單一家一家地送到。能在七點半鐘趕回學校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大多數時候他都請申偉把他的課本直接帶到教室。

  蔣伯宇在打工的這段日子不吃早餐或是在九點半下第二節課時去吃一點點。中午在教室裡復習功課。然後下午上完課繼續在食堂忙到六點半鐘,七點再趕到自習教室或是圖書館。等他頭頂著星星月亮回到宿舍,申偉他們已是鼾聲四起了。

  這是有規律的大學生活,一切都看起來不錯!雖然披星戴月地累了點,但經歷了大風大浪的蔣伯宇更急於恢復到這種安全的、規律的和理性的狀態。

  除了愛情——他已經急於把愛情這兩個字從大腦裡抹去了!

  他知道何繼紅有男朋友了。甚至從雲谷寺回來後,他有更多的次數看到那個叫雷鳴的男孩在黃昏時分站在食堂門口等待何繼紅下班。那時他已經平靜多了——有時他還會衝那個比他大很多的男孩禮節性地點頭微笑。何繼紅給他了太多幫助,特別是找夏市長這件事——更讓蔣伯宇感動和震驚!她是如此不動聲色,之前沒有任何人——包括校方會知道她是堂堂副市長的外甥女。但另一方面也讓蔣伯宇慢慢明白了他和她之間的鴻溝有多深——中國人的話叫做門不當戶不對!

  他不敢再嗜求什麼。他已經學會在心裡默默祝福何繼紅了——那個叫雷鳴的在讀碩士挺不錯!戴著金絲邊的眼鏡看起來儒雅斯文。學歷又高。家庭背景想必也不差。他和何繼紅走在一起是和諧的般配的——他能聽到何繼紅有時在擦桌子的時候會小聲地哼那首《Right Here Waiting》,那時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澤!

  蔣伯宇這樣想通了,心反而安定下來了。慧明法師的話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至少他不想再強求一些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只有一點蔣伯宇不能肯定——那就是他是否還是愛她。

  但即使是,蔣伯宇也要刻意地把它壓抑到心底最深最隱秘的地方去——這樣對大家都好!

  王丹陽她們的球隊順利地晉升到了決賽,那場比賽何繼紅也參加了——但最終還是實力不濟敗在了96級臨床醫學系女隊門下。不過第二名的成績已經不錯了。開慶功宴的那天蔣伯宇答應了王丹陽一定參加後又悄悄開溜了——結果回宿舍後被喝得醉薰薰的申偉一通臭罵!

  申偉大著舌頭說:“老……老蔣,你……你不是人!王丹陽對你那……那麼好,你還躲別人!王丹陽喝……喝了好多好多酒,哭了……”

  聽著申偉絮絮叨叨地罵,蔣伯宇嘴上雖沒有吭氣,心裡卻有所觸動——也許以後應該對她好一點吧!依照慧明法師的話,他必然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像大多數人一樣正常地離開。那麼在剩下的時光裡能讓更多的人感到幸福是應該的——這裡麵包含王丹陽也未嘗不可!再說,她也並不屬於“恐龍”級的女生!

  的確,一個人做一件事總是要有個動機,要給自己個理由先。就像蔣伯宇對王丹陽態度的浠p彩僑緔恕W源憂旃ρ緲`錆螅{P砨蘇G嵌醞醯ぱ舨輝倌敲蠢瀆淞恕?/P>

  申偉有次就對王丹陽嚷嚷說:“師姐,我看那頭犟牛的鼻子快要被你牽住了。估計是何姑娘有了男朋友,他也死心咯。”王丹陽朝他翻翻白眼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別人不要的垃圾股?他搞不到績優股才來找我?哼!”申偉忙賠不是說:“績優股還有被ST掉的,你是男生眼裡絕對的潛力股。老蔣只要把你抓緊點——嘿嘿,準能升值套現。”氣得王丹陽大罵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蔣伯宇終於在聖誕節來臨之際,把和王丹陽的關係確定了下來——但蔣伯宇搞不懂他們那個叫不叫愛情!儘管他答應了做她的男朋友。

  校園裡的學生們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放鬆心情或是享受浪漫的節日——從二月的情人節、四月的愚人節到五月的母親節和十二月份的聖誕節——甚至還包括做南瓜燈嚇唬人的萬聖節。

  事實是王丹陽在平安夜那天把蔣伯宇又約到了二環路邊上次吃水煮魚的地方。但這回王丹陽要的是一瓶長城乾紅葡萄酒。

  經歷了很多事,兩人在飯桌上也有了更多的話說。一起回憶女足隊裡的每個人,一起感嘆時光飛逝——轉眼一個學期又接近了尾聲!蔣伯宇這次比上次要主動多了,他給王丹陽敬酒,感謝她曾經給予過他的幫助!

  平安夜的節日氛圍與紅酒燭光陪襯出的浪漫讓他們彼此都倍感幸福與溫暖。

  只有一件事蔣伯宇隻字不提——那就是何繼紅找到自己的舅舅幫忙給他說情——那只是他和何繼紅兩個人的秘密。他相信何繼紅如此低調不事聲張,是必定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

  但王丹陽的一萬二千塊錢也避免了他被送到監獄裡的命運!

  所以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把心胸放寬,讓別人因為你的存在而幸福——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善意。所以當王丹陽半含醉意,帶著兩抹臉上的紅暈笑問他:“伯宇,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好嗎?”蔣伯宇也淡淡一笑說:“你的情意我都領了。我心裡明白!真心地謝謝你上次的幫助!”

  王丹陽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尷尬。卻又緊追不捨地說:“伯宇,我不要你還我的情領我的意什麼的,我不要。我只要你今後能對我好。”王丹陽笑著,但又像在笑容裡隱藏著什麼。

  “我會的,放心吧。”蔣伯宇手握著高腳杯緩緩旋轉。聲音雖很低,但很清晰堅定。其實,他也看出了王丹陽表情上的變化和那並非發自內心的笑容。這讓他心裡有些不快,這個女孩子總是不如何繼紅坦蕩,總有太多的心機。

  “我真的想有一個人可以相愛可以關心,想有一個像我哥那樣的朋友。你,你願意嗎?”王丹陽的聲音有些嗲嗲地,眼睛裡散射出興奮和期待的光。

  蔣伯宇沉默片刻,點了點頭。王丹陽把高腳杯遞了過來。“乾杯!為了我們美好的未來!”

  回去時,他們沒有坐公共汽車,而是肩並肩地走在人行道上。也不知過了多久,王丹陽用一個指頭勾了勾蔣伯宇的手,蔣伯宇沒有拒絕這個暗示,他翻過手心握著她的手。在一剎那間,他突然想起了慧明法師和他的師妹慧月,想起了慧月留下的那顆心舍利,也想著自己的一顆心究竟會留給誰呵,而依照簽上所說——此時的牽手已經註定了某天的分手——但只要王丹陽高興吧!他願意順從!

  有些事情總是巧合。他們剛手牽手地走到學校附近的公共汽車站,站在站台邊上的蔣伯宇就看見了何繼紅——背著包的她正與雷鳴說說笑笑匆匆忙忙地往校門裡面走。王丹陽似乎對這一幕很欣慰,轉頭對著蔣伯宇說:“看看,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幸福啊!”蔣伯宇不知道她是在說何繼紅,還是在說她自己,也許二者兼而有之吧!

  其實何繼紅無意間也扭了一下頭,但蔣伯宇不知道她是否看見了——他已經和王丹陽在一起了!他是希望她看見的——不是看見他的幸福,而是看見他的絕望和絕望之後的平靜。

  那天蔣伯宇一直把王丹陽送到了女生樓下。等王丹陽蹦蹦跳跳地上了樓,蔣伯宇邊往回走邊想:自己一生的愛情都在今夜給徹底埋葬掉了!他只希望,所有他曾經愛過的,和曾經愛過他的,都能過得比他幸福——至少,在他死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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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二十九
  又是一節老處女的生理課。

  嚴浩他們全班的同學都快要被這門課整瘋了——除了上課總是拖堂、要求記筆記而不是在書上劃槓、上課前點名並且遲到曠課一律扣分之外,最近又讓每個學生自掏腰包買了一本十塊錢的生理學輔導題集——老處女暗示說,肯定有不少於三十分的題會來自這本題集上面——當時就有義憤填膺的學生說老處女搞‘教育腐敗’,要寫匿名信告到校長那裡去,也好整整她的煞氣。

  嚴浩感覺上老處女的課又回到了高中時代。不但上課要注意聽講,飛快地記筆記,晚自習時還得老老實實做那本習題集。

  上課鈴聲響過,走進來的又是夏天老師一個人。這已經是第二次由夏天老師為他們授課了。

  所有的人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有的同學甚至在課桌底下輕輕地鼓起了掌。

  老處女不像解剖教研室的蘭主任,她對教學有著非同常人的旺盛精力與熱情——一個人承擔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主講內容——不過反正她單身一人,有的是時間,何況到了年終還可以拿到為數不少的課時津貼。

  這次夏天老師解釋是羅教授生病了。所以由她來代課。

  “NERVOUS SYSTEM”,夏天老師在黑板上邊寫口頭翻譯:“這節課的內容,神經系統”。

  嚴浩心裡一震,聯想起了與周一峰在一起進行的幾次催眠。

  於是這節課他聽得格外認真。但他又覺得現代醫學的研究實在膚淺和可笑。夏天老師在講第一節神經元與神經膠質細胞的一般功能時,他已經在琢磨如果在神經纖維上傳導的興奮與動作電位都可以稱之為神經衝動或是所謂的思想的話,那麼人與電腦又有什麼區別?電腦不就是靠集成電路的連接與斷開來傳遞信息的麼。連接是1,斷開是0,所以程序永遠可以寫成1與0的各種排列組合。難道,人的思想也是這樣?

  想著想著他就有些走神了。臉上就有些迷茫了。然後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夏天老師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學生的異常。他和全班同學的表情都不一樣——冷漠而心不在蔫。偏偏夏天老師對嚴浩的印象又十分深刻——曾經找過她請教問題,在課堂上回答問題鬧過笑話,後來還是她給查出這個學生具有稀罕的Rh陰性血型!

  只是夏天老師並沒記住他的名字——那是對輔導員老師的要求!對大學的專業課任課教師來說,下了課他們與學生基本不再發生什麼聯繫。

  剛畢業留校的夏天老師還是有著沒脫掉的學生氣息。她對不注意聽講的學生總是很生氣——這是對老師勞動的不尊重!儘管有的老師從來不管學生聽不聽課——他們只關心課時津貼是否能按時發放與不及格率是否能控制在學校的要求之下。

  夏天老師停下了正在講授的內容。揚眉抬手,毫不客氣地指著嚴浩讓他站起來。

  嚴浩似乎沒有聽到。坐他旁邊的李元斌只好捅了他一下,然後他才緩緩站了起來。

  夏天覺得他的表情很恍惚。似乎沒睡醒,又似乎在思考什麼東西。窗外是晴天,陽光照在嚴浩蒼白的臉上。有些樹影一樣的東西在他臉上浮動。

  “你,請回答一下,人的中樞神經系統內約含有多少個神經元?”

  “一個,一個……只有一個……在我的nervous system……”嚴浩咕咕叨叨像自言自語地說。

  李元斌卟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教室裡一陣幸災樂禍的騷動。

  夏天老師氣得兩道細細的楊柳眉都要倒豎了。她自工作以來從沒見過這樣膽大妄為的學生——不認真聽講還故意搗蛋!而且,而且油腔滑調地竟擺起了英文的譜!

  “你!你下課後到辦公室來一趟!坐下!”夏天老師盡量克制著怒火,她不想因為這個事影響後面的教學。

  嚴浩緩緩地坐下來!突然夏天心頭一顫,他的臉看上去怎麼那麼像一個人——她再仔細地盯了他一眼,卻又沒有剛才的那種幻覺!

  夏天老師很快調整了情緒,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後,繼續著下面的教學。

  而嚴浩在坐下來後猛地哆嗦了一下。回過神來趕快拖過李元斌的筆記本猛抄起來。

  他根本不知道夏天老師讓他回答過問題,並且讓他下課後到辦公室去。直到第一節課下了,看見李元斌模仿著他剛才的表情和語言時,他還是半信半疑!

  “浩子啊浩子,上次你把人體的血液含量拼命往多處說。我靠!這次你又拼命把人的神經細胞往少處說。”李元斌模仿完了還喋喋不休喳呼個不停。“正確的答案是十的十一次方個啦。你哪怕說少點沒關係,再簡單的頭腦也不會只有一個神經元嘛。”

  嚴浩在且豢袒騁勺約閡殘硎渮璅w酥芤環逶衈恂瓞悼梫w掖咼摺弊刺_5比嗽謐⒁飭Ψ淺<t惺保y蚴親呱袷保t伎贍芘級⑸S庵智榭觥3扆e餼褪歉呱畹拇咼呤Α@j謎濤鰷簣曊V肷疃鵲淖暈掖咼摺?/P>

  李元斌還提醒他,說夏天老師讓他下課後到她辦公室去——嚴浩想自己該怎麼給她解釋這種事情呢?!

  第二節課的下課鈴聲響起,夏天老師沒有拖堂,只是在出教室時深深地凝望了嚴浩一眼——嚴浩也看見了,他想那是夏天提醒自己別忘了去辦公室找她。

  夏天自己並不明白當時怎麼會衝動地說出讓嚴浩去辦公室的話——她也感覺自己婆婆媽媽管得太多了。或許是教學經驗不足吧!她還一直把這些大一的學生當初中生看。

  嚴浩在夏天回辦公室沒幾分鐘就隨後到了。這時候的嚴浩完全沒了剛才回答問題的表情,看上去完全是精精神神的一個小夥子。

  “你是對我的教學有意見?還是聽不懂或是不喜歡這門課?”夏天指示嚴浩坐下來後開門見山地問。

  嚴浩不好意思的撓撓腦袋。“沒啊,夏老師。只是……這幾天有點兒事情,不舒服。”他吞吞吐吐地說。

  “什麼事?比你上課還重要嗎?你知不知道神經系統這一章的內容很重要很難掌握?”夏天一臉嚴肅,聲音也提高了。

  “就,就是因為它太重要太難掌握了,我才……”

  “你才開小差?”夏天沒好氣地把話接過來。

  嚴浩慌忙搖了搖頭。“不,不是,您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這段時間我在周一峰老師那兒接受一些治療,可能有些影響思維吧。”嚴浩搜腸刮肚地組織句子,想著怎麼說才能讓夏天相信。

  “周一峰?教醫學心理學的周教授?”

  嚴浩點點頭。他本來頭是一直低著的。現在偷偷抬起來朝斜坐在辦公桌邊的夏天老師瞟了一眼,隨後他的眼睛無意地落在辦公桌上的那張玻璃板——那下面壓著一張五寸的彩色照片!照片有些發黃,而且不太清晰——有可能是用普通傻瓜相機拍的——但可以看得出是一個少年雙手叉腰站在足球場球門前!

  嚴浩的心呼地狂跳起來。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眼睛都發直了——他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照片上的人,可是又非常地陌生!而且憑著對照片上周圍風景的感覺,他斷定那就是自己所在的醫科大學的足球場!

  這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嚴浩心煩意亂起來!他的思維一片混亂,感覺手腳冰涼!

  有著同樣感覺的還有夏天老師——當她看到嚴浩的臉色有變時,課堂上一瞬間的幻覺又回來了。

  “你在周老師那兒做什麼治療?”她接著剛才的話問。聲音裡有些激動。

  “催眠!最近我心裡面不太舒服!”嚴浩低下了頭。

  然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似乎各懷心事。

  “夏老師,我可不可以……問,問問玻璃板下那張照片中的人是誰?”嚴浩知道這樣很不禮貌,可好奇心又令他硬著頭皮開了口——這一串事情都和夏天老師有著莫名的聯繫,先是血水中浮現出夏老師的臉,然後又在解剖教室外看到她,再接著又是今天發現了這張奇怪的照片!

  “是……我的一個朋友吧!也是校友!”夏天老師說。“怎麼?你認識他?”

  嚴浩搖搖頭。“他是咱們學校的學生嗎?”

  “是,曾經是。不過,他已經死了!”夏天的口氣變得有些傷感。

  “啊?”嚴浩半張著嘴,一臉驚愕的表情。他臉色突然蒼白,腰板猛地挺了起來。

  夏天奇怪地看著他。“噢,我還從來沒問過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嚴浩。”

  夏天點點頭。“好吧,即然是因為你身體不舒服,這次我就不追究了。以後希望不要出現這種事情。生理學是醫學基礎課程,對你能否當好一名醫生十分重要!萬丈高樓平地起,你自己一定要在思想上重視起來。”夏天老師用這番話做了結束語,然後擺擺手示意嚴浩可以走了。

  嚴浩不知道,其實心煩意亂的又何止是他一人。但他只能默默地站起來——眼睛還始終盯著玻璃板下的照片。

  夏天老師看著嚴浩戀戀不捨地慢慢轉身出門。她覺得這個學生太奇怪了!不但血型和那個人一樣,連他走路的步態——怎麼也會那麼像啊?!後來夏天回想起來,連嚴浩有時說話的聲音——也不得不讓她想起他!

  都多少年了,她還是忘不了他!夏天老師低下頭,凝望著玻璃板下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那麼燦爛那麼開心——可惜往事如昨,紅塵若夢!夏天捋起垂下的一縷頭髮不由地沉沉嘆了口氣。

  嚴浩從夏天老師的辦公室出來後,直接去了醫學心理學教研室。

  此時是上午十點鐘。校園裡熱鬧非凡。買早點的、回宿舍的、還有轉移教室的,浩浩蕩蕩頗為壯觀。嚴浩穿梭在人群中,感覺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謎團——他想,如果有誰再說大學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寧可重新回到娘胎裡呆著算了。

  醫學心理學教研室的門緊鎖著。嚴浩站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了五六分鐘,才看見周一峰穿著白大褂爬上樓來。

  嚴浩的主動到來讓周一峰很是意外,他現在對這個學生不是感到好奇,而是已經有幾分驚懼了。

  “你,你找我?”周一峰扶在走廊扶手上——剛剛爬上五樓的他還微微喘著氣。口氣聽上去怪怪的。

  嚴浩突然上前一把握住周一峰的肩膀,嚇得周一峰連連往後退了兩步。“有什麼事?”他緊張地問。

  周一峰沒有拿鑰匙開門,看樣子準備就站在走廊上和嚴浩談話了。

  嚴浩以前從沒給周一峰提過曾在水裡看到夏老師的臉,還有在解剖教室外發現過夏老師的事。現在他一口氣把這些都說了出來,包括那張奇怪的照片!

  周一峰倒是知道夏天老師的——她是2002屆的留校畢業生!他給她所在的班上過課。

  現在嚴浩這麼一說,回憶像閃電一樣在周一峰的大腦裡被激活!

  這次輪到他把嚴浩的胳膊一把揪住了。“我,我有些明白了!走!進來說。”




2006-11-15 06: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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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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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三十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一夜之間,原本灰頭灰臉的校園立即有了冰雕玉砌的感覺。早晨起床後,嚴浩他們宿舍的四個人都趴在陽台上看雪——李元斌在廣東長大,算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下雪,興奮得大呼小叫。

  沈子寒撇撇嘴說:“這哪兒叫下雪嘛,純粹是雪渣渣。看看俺們東北,那才叫燕山雪花大如席哪。”

  李元斌吸溜吸溜鼻子說:“打死我也不會到你們那旮旯去工作啊。至少,也要像人家夏老師那樣留校嘛!”說到這兒,李元斌突然像想起了什麼,猛拍了嚴浩一把說:“浩子,昨天我們可是見到了夏天的男朋友啊。夠帥氣!”

  漂亮女老師的戀愛與緋聞總是大學男生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三個腦袋一下子都湊到李元斌跟前嚷嚷起來。嚴浩說:“你沒走眼吧?好像她是單身啊!”沈子寒噓了一聲說:“又一朵帶刺的玫瑰消失啦!”

  李元斌得意地笑一笑。“昨天我陪任雪菲買鞋,在華意批發市場門前看到的嘛。當時他們可能在等車,我確信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絕對不到十公分哦!那個男的有時還親熱地拍拍夏老師的背。”說到這兒他又皺皺眉頭。“不過,看上去夏老師不怎麼高興。有點兒彆扭!我這可是憑感覺啊!”

  嚴浩聽到這兒,心裡面有個東西像是猛地跳了一下。一陣噁心涌上喉嚨。他顧不得說話,一個箭步衝到衛生間乾嘔起來——卻什麼也沒吐出來。等抬起頭,嚴浩已是難受得滿臉通紅,眼睛裡也擠滿了淚水,又酸又澀。

  他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想起昨天周一峰把他拉進辦公室裡後說的話。

  “嚴浩,我明白了,這事兒一定和夏天,還有她的那個同學有關係。我知道,我知道……”

  “嚴浩,你的問題就是一種潛意識的被控制,或者說,你一直處於深度催眠狀態,明白嗎,清醒的催眠狀態。”

  “嚴浩,聽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們不能清楚的東西。比如說意識,人的意識也是一種物質。如果人的意識不僅僅依附人的肉體存在呢?它就可以控制其它的意識或是其它的肉體。人的意識是可以控制或是被控制的。人的意識是一種力量,我們尚不確知的強大的力量啊!”

  這每一句話都讓嚴浩如五雷轟頂。他還想起了同樣是昨天——夏天老師在課堂上給他們講述的內容。

  “同學們,在神經纖維上傳導的興奮或動作電位稱為神經衝動……當突觸前神經元的興奮傳到神經末稍時,突觸前膜發生去極化,當去極化達到一定水平時,前膜上電壓門控Ca2+通道開放,細胞外Ca2+進入突觸前末稍內……”

  嚴浩站在鏡子前面一陣胡思亂想。原來人的意識流動就可以簡單分解成這些動作電位,還有神經遞質的流動與通道的打開與關閉嗎?這和電腦用1和0傳達信息有什麼區別?難道我們自認為的那個“我”就是由這些意識綜合起來——如同電腦的程序運算後得出的一個結論?或者說,這個“我”的意識本來是不存在的?是我們自己的意識流動綜合運算後得出的結果?就像“我”只是無數個1的相加,最後我得出了“我”是“100”的結論——而事實上沒有“100”,只是無數個“1”。“100”的結論是錯誤的不存在的——當然,它也可以算是正確的。運算上的正確或是邏輯上的正確——而不是事實上的正確?!

  嚴浩覺得一股寒意從前胸一直貫穿到了後背。

  他和周一峰都推斷是自己的那個“我”的意識出了問題。那個“我”不再是以前的“我”,而根源可能是組成“我”或是那個“100”的無數個“1”以及運算出了問題——它們的數目增多或是減少了,或是運算不再是相加,或是有了乘除減法,最後得出的“我”就不再是“100”,而可能是一個“99”、“88”——那是一個不同的“我”!如果要夏天老師來解釋——可能是神經衝動的複雜傳遞中,通道的開閉和遞質的種類發生了問題!

  那天最後要走的時候,嚴浩只問了周一峰一個問題:“究竟是誰改變了這一切,改變了‘我’?”

  周一峰當時嘆了口氣說:“給我時間,一定會清楚的。我想,我得先找夏天老師談談。”

  雪花還在靜靜地飄落。嚴浩洗了把臉重新回到陽台上。這時李元斌他們仨兒的話題已經從夏天老師身上轉移到了德甲聯賽上。

  事情幾乎是接踵而至。

  下雪的這天上午沒課——天冷,宿舍也沒暖氣——他們哥四個乾脆都卷被窩裡各看各書。

  還有半個月就要期末考試,臨戰氣氛在校園裡日益濃厚,教學樓裡也開放了通霄教室——到處是恐懼重修的拼命三郎和對獎學金情有獨鐘的玩命烈女!

  嚴浩靠在床頭,看著《系統解剖學》都迷糊著要睡攀保w以諉趴詰?01電話響起了刺耳的鈴聲。

  李元斌條件反射般第一個跳下床。他們406的電話有百分之七十都是任雪菲打過來的。

  “浩子!找你的!”李元斌邊把話筒遞給嚴浩邊表現出滿臉的沮喪——他穿著短褲站地上凍得直發抖。樂得沈子寒與廖廣志一陣狂笑。

  “哦,我是……行!……我馬上過來!……好的!”放下聽筒,嚴浩抄起衣服就往身上套。

  “是母老鼠找你配種吧?”沈子寒神情暖昧地問。

  “夏天!夏老師!”嚴浩顧不得和他們多嘴,跳下床就往外跑。只聽見沈子寒在後面叫:“奶奶的關門啊!凍死俺了!”

  外面的雪紛紛揚揚下得真大。路也挺滑——嚴浩一路小跑差點摔了兩跤。按照夏天老師電話裡所講的路線,他坐上出租車直接到了市中心血站。而在血站門口,夏天穿著鵝黃的羽絨服,正焦急地跺著腳左右張望。

  “嚴浩——快!”夏天彎下腰,隔著車窗玻璃向他招了招手。

  車停穩,她和嚴浩一前一後衝進了血站業務樓的大廳。

  “嚴浩,我記得你的血型是O型合併Rh陰性的。是嗎?”夏天老師邊匆匆地走邊說。

  “不是……啊,是……你檢測出來的是!”

  “來不及了,嚴浩,我只能向你求救!”夏天停住腳步,回過頭猛地揪出嚴浩的胳膊。

  “夏,夏老師,你慢慢說。”嚴浩扶住夏天,在大廳裡的長椅上坐下來。“我這兒一個朋友剛才遇車禍了——雪太大,騎自行車不小心被一輛轎車撞了!他的血型是O型合併Rh陰性。但,但血站裡這種稀有血型的庫存血只有400毫升了。手術室剛來通知,要求至少準備800毫升的血液。”夏天的眼睛緊緊盯著嚴浩,看得出她已是焦灼萬分!

  “需要我的血?”

  “我只能找到你了!他的內外出血都嚴重。正在搶救!你看行嗎,嚴浩?”

  嚴浩想也沒想就點點頭。“行!”

  采血室裡,嚴浩躺上病床,皮膚消毒,再捆上膠帶暴露胳臂上的血管,護士的手非常麻利。

  從嚴浩出宿舍到針頭扎進嚴浩的胳膊,還不到四十分鐘。坐在嚴浩旁邊的夏天似乎安定了一些。室內沒有誰說話,只有血袋裡殷紅的血在緩緩地增多。

  嚴浩早晨也沒吃飯,第一個200CC完了後,他有些噁心和頭暈。血袋很快拿到一邊準備做各種必要的生化檢查並加上抗凝劑。樓下,醫院的救護車正等著呢。

  第一個血袋剛滿,第二個又接上了。

  “不,要不歇一會兒吧!”夏天攔住了護士的手。

  “病人危險,再等,就來不及了。”捂著大口罩的小護士嗡聲嗡氣地說。

  “夏老師,沒事兒,我身體壯著呢。抽吧!”

  夏天欲言又止。她掏出手絹擦了擦嚴浩額頭滲出的冷汗。

  第二個200CC又開始了。血袋的血在一點點增多,嚴浩的頭卻越來越沉重。他開始感到頭皮一陣陣地跳痛。

  “堅持,一定要堅持!”他的手按照護士的要求緊緊握成拳。心跳逐漸地在加快。

  夏天似乎看出他的不舒服。緊張地問:“嚴浩,你沒事吧?”嚴浩突然覺得俯看他的那張臉是那麼可親,那麼熟悉。他緩緩搖搖頭。“沒事兒,繼續吧。”

  夏天說:“你要不舒服,就說一聲啊。”嚴浩閉著眼沒有吭氣。他覺得眼皮太沉了!

  嚴浩轉了轉頭,看看第二袋要滿了,輕輕地說:“再抽一點吧,好備用。”夏天攔住護士的手。堅決地說:“不行,我看他很虛弱了。一定要停下來。”護士看了她一眼,拔出針頭,在針孔處貼上膠布。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嚴浩。”夏天俯下身。

  嚴浩知道獻血這麼多肯定不會舒服。他全身軟得像棉花糖,眼皮像墜上了幾十斤的石頭。“沒事兒,夏老師,一會兒就好了。”他吃力地說。

  恍惚中,他看見夏老師的臉離他時遠時近,他看見了她翕動的嘴脣,垂落的黑髮,還有她細長的眉毛與眼睛。但他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他只覺得很溫暖,他覺得他應該做這件事情。

  他還想起了夏老師說過,除了他還有一個人也是Rh陰型血。但那個人死了——那個人會是她的照片下的人嗎——他憑直覺覺得是——但現在幸虧有了他,要不,夏老師的朋友就會死掉。

  他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欣慰感。這一學期他都不快樂,為了那些折磨他的奇怪的事情——但現在他在流著血,卻感到了什麼是幸福。他覺得能夠幫助別人真的是件快樂的事情!

  然後他聽到了夏天老師的聲音。“嚴浩,你覺得好點了嗎?”

  嚴浩微微側過頭,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但暫停抽血只有十分鐘,血站的采血人員就衝進采血室低聲對夏天說:“不夠!還需要200CC。”

  夏天望望室外,再看看嚴浩,不知如何是好。她緊抿著嘴脣,手中的手絹在絞過來又絞過去。

  “抽吧……沒事兒……”嚴浩聲音低得都快聽不到。他的臉和嘴脣都是蒼白的。

  針頭再一次扎進他的胳膊。

  夏天用手絹堵住自己的嘴。她緊盯著躺在床上的嚴浩。臉頰在微微地顫抖。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鮮血在一點點從嚴浩的體內流出。就在第三個200CC快滿時,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然後頭一歪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嚴浩——”夏天失聲驚叫起來。“醫生——快來醫生——”

  嚴浩沒有聽到。片刻後,他只覺得他的身體漂浮起來,遠處,是無限的光亮……他看見了很多人……有夏天,有照片下的那個人,有周一峰,有沈子寒,他們在向他招手……

  等嚴浩醒來,是躺在另外一間乾淨的病房。嚴浩緩緩睜開眼,看到了夏天老師。還有沈子寒他們仨兒。

  “他,還好嗎,搶救成功了?”嚴浩低聲地問。

  “浩子,你娘的醒了。你終於醒了。”沈子寒第一個興奮地撲到他身邊,眼睛潮潮地。

  “他還好,嚴浩。搶救成功了。多虧你。”夏天老師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快去照顧他吧!這兒有我同學。我沒事兒。就是,早晨沒吃飯……”嚴浩咧咧嘴,想笑一笑,可連這點力氣也沒了。說話氣若游絲。

  “你別說了,先躺著。低血糖性昏厥一定要休息好——還在給你輸液呢!”從嚴浩和夏天老師打交道以來,她的口氣從沒這麼和氣過。

  李元斌站旁邊向他豎起了大拇指。然後他們三人一致要求夏天老師先去忙她的,嚴浩這裡有他們照顧。

  “那,我先過去看看!嚴浩,醫生讓在這兒住三天觀察一下。好好休息,我呆會兒來看你……”在嚴浩的注視下,夏天老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病房。

  嚴浩想抬抬手和她告別,但覺得手重得像壓上了千斤頂。

  “浩子啊。乖乖你竟然輸了六百毫升!正常人輸兩百毫升都不錯!為了救她男朋友的命,差點兒你就熄火了!”廖廣志翻動著他的厚嘴脣哭喪著臉說。

  “難怪浩子上次回答夏老師提問,說人體的血液有二三十公升嘛。那時他就在擺譜了。”沈子寒又開始耍起了活寶。

  嚴浩的嘴角也有一絲微笑。“應該的……”他實在好困,一閉眼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嚴浩不知道,他當時已經昏迷整整一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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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三十一
  第二天上午雪停了。明晃晃的太陽也露出了頭。當夏天老師再來到嚴浩的病房時,廖廣志一人正趴在床尾打著哈欠呢。

  “夏老師好!”廖廣志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打招呼。

  “就你一人在啊?”

  “是,我們換班來照顧他!”廖廣志疲倦地揉著眼睛說。

  “你回去覆習功課吧,要考試了,今天上午我在這兒就可以了。”夏天老師拍拍廖廣志的肩膀。口氣不容置疑。

  送走廖廣志,夏天在病床邊坐下來。嚴浩睡得還沒醒。臉色還是很蒼白。夏天有些心疼地看著他——畢竟是十八九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學校裡的夥食也不會好,一次抽這麼多血,的確難為他了!

  想到這裡,夏天心裡有些發酸。她取出給嚴浩買的熱牛奶,各種早點,又削起了一個蘋果。

  嚴浩本來是側身向裡睡的,突然翻了個身仰面朝上。

  夏天放下水果刀,俯身過去給他牽了牽被子。

  突然,嚴浩摸索著握住了她的手腕。

  “繼紅……繼紅……”嚴浩發出夢囈一樣沙啞的聲音。

  夏天的臉刷地一下變白了。心跳攸地加快。

  “你……你要什麼?嚴浩?”她的那隻被嚴浩牽住的手僵住了。

  “繼紅……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嚴浩越發用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夏天好不容易才讓自己鎮靜下來。她是學醫的,並不是個膽小的人。

  她用空著的另一隻手輕輕拍打著嚴浩的胸口。低聲地念叨著:“不離開……不離開……你……睡吧……”

  在她的絮語中,嚴浩捏住她手腕的那隻手慢慢松了。卻還是握著不放。

  病床邊,夏天的心裡亂極了。

  多少年了她都沒再聽到這個名字。那幾個字代表著過去,也印證著傷痕——她早已把它深埋起來——那是她這個倔強女孩子的內心再不願去觸動的一塊兒——太脆弱太柔軟的一塊兒—一一碰,就會鑽心地痛!

  於是她丟掉了它。和著它一起丟掉的,還有青春的歲月與無盡的憂傷!

  她現在叫夏天——隨著母親的姓。這個熱力四射的名字更陽光更有朝氣更符合她的個性。

  但現在,這個她並不十分熟悉的學生卻叫出了這個名字!而且,只是名字中後兩個字——那時,只有關係親密的人才會這樣叫她。

  她確信她聽到的根本不是嚴浩的聲音。那是“他”的聲音。

  “他”又回來了嗎?亦或僅僅是她的幻覺——這兩天她實在是心力交瘁!

  她十分地迷惑,也十分地傷感。她想去掰開嚴浩的手——那個姿勢讓她感到十分的尷尬——被一個男學生這樣握住。

  但當她想要試著這麼做時,嚴浩像有所發覺,又猛地用另一隻手抓住了她伸出的手。夏天的雙手都被嚴浩緊握著。不知他哪裡來的力氣,竟然用力把夏天往懷裡扯了一把——夏天沒有防備,半個身子順勢就倒向了嚴浩。

  夏天“啊”的叫了一聲。聲音雖不大,卻有些驚慌失措。

  嚴浩的雙手已經離開了她的手腕,卻摸索著扶住了她的肩膀。開始低低地抽泣起來。

  “繼紅……繼紅……你還好吧……你還好嗎……”嚴浩低沉而壓抑的抽泣聲在病房裡迴盪著。他的頭靠在夏天的肩膀上。身子劇烈地顫動著。滿臉都是淚水。

  她不知該怎麼辦好——面對這個曾經救過自己戀人的學生。她一邊拍著她的背安撫著他,一邊暗暗用力想掙脫這種“擁抱”。

  當她從他有力的胳膊裡掙脫出來,嚴浩抬起頭睜開了雙眼。他還是在哀哀地哭泣,整個面部的肌肉都在因為巨大的悲傷而顫動。眼眶裡淚水朦朦——夏天有些手足無措!她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如此傷心!

  “我……我就想看到你,看到你就行了,繼紅……”嚴浩的嘴脣還哆嗦著。

  她不由自主地凝望著嚴浩的眼睛。在晶瑩的淚光裡——她分明看見了另一個“他”在瞳孔中垂手而立!那個“他”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他”才是真正在抽泣的。

  她猛地推開嚴浩站起來!然後她聽見身後的門咣當一聲給摜了一下。

  有人偷看?!

  “誰?!”夏天邊扭頭邊問。

  她聽見走廊裡傳出一陣遠去的急促的腳步聲。等她扭開門栓出去——走廊裡已經空無一人。

  夏天在走廊裡站了一會兒。她不知道怎麼會是這樣!她想可能是沒有休息好出現的幻覺。她是一個堂堂的生理學老師,從來不信什麼神啊鬼啊一類的東西。但此時的她真有些心煩意亂或是說有些迷惑了。

  重回到病房,嚴浩已經躺下側身向裡睡著了。夏天呆呆地在床邊站了半天。她低頭揉著太陽穴,回想著剛才所經歷的太不可思議的一幕又一幕!

  那也許嚴浩是剛剛做的一個夢?亦或是她的幻覺?總之她相信“他”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的。

  不會!絕對不會——夏天在心裡默念著。

  等嚴浩醒來已是上午十點。他的身體看起來還很虛——完全沒有剛才握她抱她時的那股勁頭。

  她把病床搖起來,好讓他可以半躺在床上。然後把牛奶、巧克力、熟雞蛋還有她特意在麵包房買的新鮮羊角麵包一樣一樣遞給他

  “多吃點。你要好好補補身子。”夏天溫和地說。她面容沉靜,對剛才的事隻字不提!

  嚴浩乖乖地一樣一樣接過來,然後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腮幫子鼓得高高時還不好意思地瞅兩眼夏天。

  夏天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她自從留校工作後,從沒這樣近距離地接近過學生!她習慣了用理性的眼光觀察他們,用教育的居高臨下的口吻和他們說話——她一直習慣於這種人際交往之間的距離!從來都是!

  但有時學生是可愛的——嚴浩的孩子氣和“他”一樣!但也和“他”一樣衝動、勇敢、樂於助人!

  夏天壓根兒沒想過要怎麼樣把嚴浩和“他”聯繫起來。他們是兩個人!一個近在眼前,一個遠在黃泉!都是幻覺吧——夏天邊給嚴浩遞吃的邊想。

  “你好好休息兩天!不要著急!恢復身體很重要!我替雷鳴感謝你!”夏天帶著一絲淺淺的微笑說。

  “雷鳴?”嚴浩的半個羊角麵包塞在嘴裡停住了。

  “哦,也算我……男朋友吧!別告訴其他人呵。他在你樓上的病房。”夏天的臉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嚴浩也靦腆地笑了一下。她看此時的夏天不再是那個嚴厲的生理學老師,而只是一個滿懷著幸福憧憬的少女。“那要吃夏老師的喜糖了!”嚴浩眨著眼睛說。他的氣色比昨天輸完血時好多了。

  吃完早餐,嚴浩強烈要求她去樓上看“雷鳴哥”,說他傷得重,反正自己就是輸了點血,休息休息就好了。

  在夏天說了晚點再過來給他帶中午飯後,嚴浩點點頭看著她離開了病房。

  他有幾分得意地想總算知道了夏天老師男朋友的名字。憑這點機密甚至可以在沈子寒他們面前吹吹牛了!

  就在他的眼皮聳拉著,又要迷糊起來時,門被咣地撞開了。

  站在門口的是黃小惠。她咬牙切齒,雙目圓睜,擰著頭怒視著嚴浩。

  “你,你怎麼來了?”嚴浩被她的表情嚇壞了——因為復習備考,他們有一個月都沒見面了。

  “哼!你不就是想我不來嗎?”

  “你,你什麼意思啊?”

  “你說你麼事意思?你沒死爹沒死媽,摟著別人哭得那麼子傷心做麼事啊?”小惠兒的四川話像連珠炮一樣說得飛快。

  “你在說什麼啊?”

  “別他媽裝象了姓嚴的,我,我算是看透你了!不要臉!王八蛋!”小惠兒邊高聲地罵邊衝到嚴浩床邊。

  “你,你這是怎麼啦?”

  “去你的吧!”小惠兒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玻璃杯狠狠地砸在地上。“滾你的吧!以後再也不要看到你了。還說來照顧你,哼!王八蛋!不得好死!”小惠兒罵著罵著眼淚就淌出來。看她的樣子,恨不得把嚴浩撕成千萬張碎片才解恨。而嚴浩越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越是激起了她的委屈她的怒火。

  最後她再也不要看見嚴浩無所事事迷迷糊糊的樣子,扭頭跑出了病房。空盪的走廊上傳來她遠去的腳步聲和抽泣聲。

  嚴浩胝拋拋熳蠉F〈采稀8詹諾惱庹瘧┓纈耆盟蚍_母械餃綣靃菗茈B懷∠肪紓內V淳褪且懷】膳呂肫嫻拿危?/P>

  他就那麼一直坐在床上。像在想什麼,又像什麼也沒想——直到夏天重新回到病房。

  等看見滿地的碎玻璃渣時,夏天也嚇了一跳。

  “你,打碎杯子了?”

  嚴浩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夏天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從晲亢陸_掃帚開始清理。

  “夏老師,女孩子都是反覆無常的嗎?”嚴浩若有所思地問。

  夏天被這句話逗笑了。“你啊,腦瓜子裡都裝的些什麼?上課時讓你兩次回答問題,兩次出洋相!是不是談戀愛了?”

  嚴浩低下頭嘆了口氣。“唉,談了還不如不談省事呢!算了,分手了還省心一些!”嚴浩邊說邊用拳頭一下一下捶打著床板。

  “說吧!剛才和誰吵架了?玻璃杯不是你打的那是誰打的?”夏天清理完地面後在椅子上坐下來。她還是微笑著。

  嚴浩還是低著頭不吭氣。

  “那——我就不問了!你好好休息!快要考試了!如果生理學上有什麼問題,你可以直接問我!好嗎?”

  嚴浩點點頭。“沒事兒,夏老師。我會處理好的。”嚴浩勉強笑了一下。

  “噢,這個你收下!”夏天遞過來一個大大的紙包。

  “是,是什麼啊,夏老師?”

  “一點心意!多虧你!這次救了雷鳴的命!這八千塊錢算是營養費吧!一定收下!”夏天把錢壓在了嚴浩枕頭下。

  嚴浩忙把紙包又抽出來。“不!我不要!這事是我應該做的!”

  “嚴浩,Rh陰性血型是稀有血型!如果購買,還不止這點兒錢呢!拿著吧!”

  “夏老師,你要再這麼說,我現在就出院!”嚴浩的臉漲得緋紅!他掀開被子抬腿就要下地。

  “別!”夏天忙用一隻手攔住了他。

  “夏老師,你看,我還是個準醫生吧!救死扶傷是職責哦,哪兒還能收錢啊!”嚴浩故意讓語氣顯得輕鬆一些。

  夏天只好收回紙包。“嚴浩!謝謝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夏天的眼睛有些濕濕的。

  “沒事兒,夏老師!你要真想謝,那就趕快請我吃喜糖吧!還有,讓老處——啊,不,羅教授出考試題別太難啊!”

  夏天也被他的一番話給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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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三十二
  冬至後,天氣愈加寒冷。每天早晨五點當蔣伯宇走出宿舍樓大門時,都要哆嗦上好一陣子。他從家裡帶的衣服不多——這讓他在晝夜溫差極大,雨雪頻繁光顧的南方吃了不少苦頭。就算再冷的天氣,他身上穿的始終只有兩件毛衣,連件像樣的大衣也沒捨得買過。

  還債!還債!——他的頭腦裡只有這兩個字!生活費已經給壓縮到了最低水準。王丹陽給過他錢——但被他一口拒絕了!他不想讓別人在背後戳脊梁骨,說他只是個“吃軟飯”的男人!這是他最後的尊嚴!

  蔣伯宇每天要送的鮮奶都會由物流公司提前裝在兩隻沉沉的保溫鐵皮箱裡,然後再由他分掛在自行車兩側。在零下三四度的清晨,他每次用手搬動箱子——手都凍得像是要和那冰涼的鐵皮粘連在一起。騎車時風也往往很大,沒幾天雙手就紅腫開裂了。王丹陽看見了就給他買了雙皮手套——好說歹說他才接過來。還說有了錢一定得還!蔣伯宇認為做男朋友和被她養著完全是兩個概念!

  送奶的工作又苦又累。蔣伯宇為一瓶奶爬上七樓八樓——按公司要求必須把奶送到客戶門外掛的奶箱裡——那是常有的事。他的工作還得務必小心——物流公司裡的很多送奶員都會有因為車翻瓶碎,導致一兩個星期的血汗付之東流的教訓!

  這項即要早起趕時間,又得穩重細緻的工作讓很多人乾不了兩三天就辭職走掉了。而蔣伯宇一直堅持著。他記著母親說過的話——吃苦是福!何況,他除了吃苦,還能有什麼資本來還那筆數額巨大的債務呢?

  生活仍在繼續。蔣伯宇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可憐。除了那個最後下來的處分讓他難受了兩天之外——宣傳欄裡的四開大白紙上寫著給予他留校察看一年,保留學籍的處分。這是除了勒令退學之外,稍退其次的處分級別了。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一年裡他不但不能入黨、不能評優、不能申請獎貸學金、不能擔任系、班、學生會、社團領導幹部之外,還得老老實實不能有任何輕舉妄動——然後他才可以在一年後憑著沒有污點的表現再打報告申請撤銷處分!

  “只要沒走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是申偉安慰蔣伯宇的話。王丹陽那兩天也不失時機地找他聊天散步,還給他說了一段在蔣伯宇看來是王丹陽迄今為止說得最有水平的一段話——“如果錯過太陽時你流了淚,那麼你也要錯過群星了!”王丹陽說這是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名言,卻讓蔣伯宇很是感慨了一番。生命何其短暫,何必再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呢?

  在王丹陽說這番話的夜晚,蔣伯宇寫下了自願捐獻遺體供醫學研究的志願書。他不想再錯過最後的“群星”了——儘管母校給了他處分和傷痛,但他還是珍惜並熱愛著這段讀書的時光!他希望自己如果真像慧明法師所說萬一有什麼不測之事發生,人們可以憑這一紙志願書,讓他長眠在這片留下了自己太多故事的校園!

  送奶快二十天了,蔣伯宇慢慢習慣了這工作的辛苦。早晨不用鬧鐘他也能自動醒來。有時也覺得騎車飛馳在清晨空曠的馬路上真是一種享受——他會哼一些歌曲,像林子祥的《男兒當自強》一類的,自己給自己苦中打氣找樂——直到他和何繼紅的男朋友雷鳴在那天不期而遇之前——他都覺得工作著就是充實而快樂的!

  蔣伯宇每天的客戶有近一百名。他遇到雷鳴是在給一個名叫田倩倩的客戶送奶的時候。那個田倩倩住在東二環邊柳林小區12號樓的二單元七樓,是頂層。蔣伯宇每次把自行車停在樓下後,都是一步三個台階衝鋒似的躍上去,然後氣喘吁吁地把奶放到掛在暀W的小木箱裡。

  因為送奶的路線固定,每天他到達那裡都是早晨六點二十左右。時間太早,他也從沒看見過這個名叫田倩倩的客戶。

  他記得那天是因為另一個客戶有小孩要上早自習——要求送奶的時間提前了,蔣伯宇便調整路線,去柳林小區去得晚了些,大概在六點三十分才到12號樓的樓下。等他低著頭衝到七樓準備放牛奶時,田倩倩家鏽紅色的防盜門吱呀一聲開了。蔣伯宇本能地往旁邊閃了閃——就在蔣伯宇不經意地轉過頭時,他覺得出來的那人好面熟——是雷鳴?!背著一個大大書包的雷鳴朝他望瞭望——可能因為蔣伯宇戴著送奶員專用的棒球帽,而且天色比較擔⒚蝗銑黿P秫蒛襶ど砭瓦訴說叵鋁寺ァ?/P>

  蔣伯宇在七樓發了一會兒呆,急忙下到樓梯拐角處並從窗戶向下探望。當雷鳴走出樓門時,他確信就是他!一點也不會錯!

  蔣伯宇等雷鳴走遠了才慢慢地下樓,兩隻腳沉得像是灌上了鉛。他翻來覆去地在心裡念叨著雷鳴與何繼紅這兩個人的名字——他只是隱隱地感到這兩人之間應該有什麼聯繫,儘管他根本沒見過那個叫田倩倩的!

  他也沒想到雷鳴竟會住在校外——不過他是碩士,學校對碩士生的住宿——沒有像本科生那些不得租房不得在外留宿等等的要求,雷鳴他們是可以在校外租房的!蔣伯宇又猜測也許這裡就是雷鳴自己的家呢?可他記得何繼紅有次無意中說過,雷鳴老家是江蘇南京的!思來想去,等蔣伯宇重新騎上自行車,他也沒把這事兒想清楚。

  下午在食堂,他沒有把早晨的情況告訴何繼紅。倒是何繼紅看他心事重重,叮囑他要注意身體!

  第二天蔣伯宇在六點三十分前就到達了柳林小區12號樓。他沒有上樓,而是站到了三單元的樓門口——有一刻他思慮著自己的做法是不是不夠光彩,似乎是為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來——而他這麼做顯然與何繼紅有關——男人本能的直覺告訴蔣伯宇,這裡面有問題!

  那天蔣伯宇再次看著雷鳴從二單元裡走出來——連續兩天的發現,說明他不是一時性地在外留宿!也許是站久了,蔣伯宇覺得有些冷,身子在一點一點涼下去!

  在他有些顫抖的手上還攥著寫有田倩倩名字的牛奶訂單。他咬著下嘴脣,帶著冷漠甚至是敵意的目光盯著雷鳴遠去的背影!然後轉身上了七樓——這次蔣伯宇沒再衝上去,他走得很慢,步子也很重。

  蔣伯宇的心裡矛盾著。他後悔自己看到了這些——也許雷鳴只是在朋友家住兩晚呢?也許那是雷鳴租的房子,不過房主是個叫田倩倩的人罷了;也許那是雷鳴的親戚的房子,他只是在那兒借宿而已。蔣伯宇拼命想否認掉最壞的想法最壞的念頭——但他推出的“也許”越多,他自己越是不相信那些假設——幾乎他每抬腳跨上一步台階,都會有一個大大的問號浮出他的腦海。

  放置好牛奶。臨走時他對著那扇鏽紅色的防盜門凝視了很久很久。他不希望那裡面會有什麼秘密。他更不希望何繼紅會因為這扇門而受到傷害!

  下午在食堂時他有意避開了何繼紅,吃完飯就匆匆走了。甚至一句話也沒說。雷鳴在他走出食堂時依舊挎著單肩包來找何繼紅——蔣伯宇沒有向他點頭微笑,而是低著頭冷著臉和他擦肩而過。

  連續兩天的疑問讓蔣伯宇再也坐不住。他對於洞悉那扇門背後秘密的渴望越來越迫切!

  第三天,蔣伯宇把田倩倩的那份奶調整到了路線圖的最末端。那天他到達柳林小區的時間是六點五十分剛過。爬上樓,蔣伯宇放好牛奶後又下來,然後獨自在樓下轉悠了三十多分鐘——他已經打算用曠課為代價來搞清楚這件事了。

  接近七點半時,戴著棒球帽穿著工作服的蔣伯宇重新爬上了二單元七樓。他發現奶箱裡的牛奶已經取走了。他靜靜站了一小會兒,摁響了鏽紅色防盜門的門鈴。

  其實蔣伯宇的心跳得厲害。他覺得自己已經像個克格勃間諜或是FBI的探員了。

  “誰啊?”屋裡傳來一個年青女孩慵懶的聲音。

  “您好,我是送奶公司的!”蔣伯宇竭力讓語氣客氣點平靜點。他知道防盜門上有貓眼。

  門開了。一個還身著絲綢睡衣,頭髮蓬鬆,雙眼紅腫的女孩子站在門口。“你有什麼事嗎?奶不是送來了嗎?”

  “噢,請問雷鳴先生是住這兒嗎?”單刀直入這一招是蔣伯宇早想好的。

  “他啊……上學去了。你找他有什麼事嗎?”女孩子用手揉揉眼睛,聽口氣她和雷鳴很熟。

  “我們公司想做個調查,看看客戶對送來的牛奶質量,還有服務是否滿意。”

  “哦,還行吧!挺好的,沒別的事兒吧?”女孩子說著就要關門了。

  “沒,沒別的事兒!”蔣伯宇不知該怎麼問下去了。突然他靈機一動。又轉口問道:“啊,你就是訂單上寫的田倩倩吧?”

  “是啊!”女孩子明顯有些不耐煩了。蔣伯宇其實一直在認真地觀察她,雖然是衣冠不整,但她的容貌倒也不比何繼紅差到哪兒去。單鳳眼,翹翹的下巴,只是個頭稍矮一點。

  “啊……再見,謝謝你!打擾了!”蔣伯宇微微鞠了一躬後,防盜門咣地一聲關上了。

  蔣伯宇的心也咣地一下沉了下去!不過還好田倩倩可能當時睡意朦朦,並沒多問蔣伯宇是怎麼知道雷鳴的——否則,他可是要露餡兒了。

  田倩倩的屋裡光線很暗,但蔣伯宇沒有聽見或是看見其他人——這說明她可能和雷鳴單獨住在一起——何況,她每天訂的也只是兩份牛奶;她又很年青——這說明田倩倩除非是雷鳴的表姐表妹,不太可能是雷鳴的什麼姑媽姨媽之類的!

  雖然蔣伯宇沒有搞清楚最後的真相,但事情總算有了進展。而不祥的預感也如陰雲般在他的心中越積越濃!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田倩倩的?”下午在食堂工作完畢,吃免費晚餐時蔣伯宇又坐到了何繼紅的對面。

  何繼紅從低頭看的小說上抬起頭來。對著蔣伯宇搖了搖頭。“哪個年級的?”她接著問。

  蔣伯宇垂下頭沒吭氣。

  “呵,我知道了,是不是申偉讓你幫他調查的啊。又是看上誰了吧,我看他最近老纏著王丹陽給他介紹女朋友呢。”何繼紅輕鬆地笑了起來。

  蔣伯宇急了。“根本不是!”他板著臉來了一句。“我是說,和雷鳴住在一起的……那個。”他很艱難地吐出了這句話,他甚至都不敢去看何繼紅的臉色。

  但他沒想到何繼紅竟然笑了起來。“噯,我知道了。你是說雷鳴他表妹吧。是住在雷鳴那兒準備考研的。聽他提起過,不過不知道他表妹是不是叫田倩倩——應該沒錯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蔣伯宇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我……我,我聽說的。我問你這事兒,別告訴雷鳴啊!”他後悔極了,真不該沒搞清楚事實就這麼莽撞——其實他提前還想到過的,那女孩子有可能是雷鳴的表姐表妹——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寧願不去那麼想!

  何繼紅點點頭。“好吧……”她話還未說完,蔣伯宇已經拿起飯盒匆匆地走了。

  蔣伯宇直接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覺得自己真是窩囊極了!

  接下來的幾天,蔣伯宇送奶還是把田倩倩放在路線圖的最後,他不想老是和那個雷鳴對面撞。不過,他也不會再去敲響那扇鏽紅色的大門了。

  他現在總是六點五十分左右到達田倩倩的樓下,然後用五分鐘時間上樓把奶放好就匆匆離開。他也覺得自己是在“吃醋”了——上次調查失誤後,他就一直在罵自己內心陰暗狹窄。

  就在蔣伯宇已經放鬆了全部疑慮時,風波又起。

  周日早晨,申偉與段有智一般都會睡到上午十一點起床。但蔣伯宇還是雷打不動地四點五十分起床。然後在五點二十分到達物流公司。那天他還是在六點五十分左右到達了柳林小區十二號樓的樓下。

  蔣伯宇蹭蹭地躥上七樓,開箱,放奶。然後,他聽到了旁邊鏽紅色防盜門裡傳出說話的聲音。不用問他也聽得出,一個是雷鳴,一個就是田倩倩。

  蔣伯宇絕對不是想偷聽,但那些該死的話偏偏就灌進了他的耳朵。他們的聲音都很小,卻很清晰。

  “這麼早,下午再去嘛!”這是田倩倩。聽口氣她很不滿意,還帶著些嬌氣。

  “不行不行,這個課題已經到關健階段了,我得去看看動物實驗結果。”雷鳴的聲音急躁而匆忙。”

  “你的那些小白鼠比我還重要啊?……老公,再走我就不理你了!”

  蔣伯宇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老公”兩個字一下一下砸向他的聽神經,他有些眩暈。他都不敢相信這就是他所聽到的。

  拳頭已經在他手上捏得喀嚓直響。

  “唉……好吧好吧,下午去。行了吧,別鬧了你……”這是蔣伯宇聽到雷鳴的最後一句話,然後屋子裡安靜下來。

  唯一不安靜的是蔣伯宇的內心。他亂極了,真想馬上擂開那扇門,把姓雷的揪出來猛揍一頓。但經歷過了上次足球場的風波,他已經冷靜多了。他的手舉起來,又放下。再舉起來,再放下。

  最後,蔣伯宇一轉身衝下了樓。

  他騎上車,像瘋了一樣猛蹬車輪。在這個清晨,在城市空盪的大街上一路狂飆!他感到有一團火焰在他心口處熊熊地燃燒,灼得他那麼疼痛。風在他耳邊呼嘯而過,吹得他的眼睛也直想流淚……他閉著眼,衝,衝,向前衝!

  蔣伯宇就那麼一路飛馳著衝進了醫科大的校門。此時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後背,他全身像癱了一樣,一隻手扶著自行車往男生宿舍樓方向沒精打彩地走。

  路過一個IC卡電話亭時,蔣伯宇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往前。沒走二十米遠,他又調頭回來。

  蔣伯宇把IC卡插進了話機。“喂,我找一下何繼紅!”

  聽筒裡又是一陣叫喊與忙亂。星期天的早晨往往是學生們補覺的時候。特別是醫科大的女生,深知睡眠對皮膚保養的重要性——不到日上三竿是叫不醒她們的。

  所以蔣伯宇的這種清晨來電是最令女生們痛恨的!蔣伯宇也聽得出接電話女孩子的老大不高興。

  不過還好,聽得出她把何繼紅叫來了。

  “誰啊?”是何繼紅的聲音。她好像也是剛剛起床,聲音有些啞。

  “是我,我找你!”

  “哦,蔣,蔣伯宇。有什麼事嗎一大早?”

  “你見過那個田倩倩嗎?”蔣伯宇拿著聽筒的手有些顫抖。

  “誰?田……哦,是你前幾天說的那個吧。”何繼紅回憶了半天才想起來。

  “對!”

  “沒啊!有什麼要緊的事?”

  “她,我是說田倩倩,如果她,她是雷鳴的表妹,會把雷鳴叫老公嗎?”

  “你說什麼?!”

  “我聽到的,在她家門外聽到的。我是說她把雷鳴叫老公……老公!”蔣伯宇的聲音急促起來,而且把音量提高了八度,最後兩個字幾乎就是歇斯底裡喊出來的——因為,他已經顧不了自身太多的形象了,他也顧不了太多何繼紅的顏面與疑惑了。

  電話那端沉默著。

  “我沒別的事。就這個,再見!”蔣伯宇啪地掛掉了電話。

  他沒有再往前走,而是坐在了電話亭旁邊的花壇上。他全身已沒有了任何力氣,他也不願再去回憶在柳林小區十二號樓的七樓所聽到的。但他能想象出電話那端何繼紅表情的驚愕與臉色的蒼白,他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煎熬與痛苦。

  如果此時有一包煙,他真的想狠狠抽上幾口!他寧願,寧願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是多麼嚮往那種平靜的理性的規律的生活。但生活總在把他單純的嚮往拋向天空,然後把現實狠狠地砸向地面——已經摔得四分五裂的現實,會殘酷而不動聲色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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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三十三
  蔣伯宇第一次看見自信的何繼紅、快樂的何繼紅會有這麼低落的情緒。

  他甚至都已經不敢再走近她的身旁。儘管每天下午他還是和她一起在食堂工作,工作區域還是和她緊挨著。她的表情也還算平靜的,詳和的——這個具有巨大忍耐力的女孩子把什麼都做得不顯山不露水。工作時她還一樣麻利能幹。但,就在她不經意的一低頭一轉眼,蔣伯宇還是能看出她臉上的憔悴與眼裡的悲傷。

  她越是這樣,蔣伯宇就越是替她難受。但他只能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是這件事情自身的性質讓蔣伯宇閉緊了嘴巴。每個人都有自尊心——何況是何繼紅這樣的女生?而何繼紅接了他的電話後,也沒有找他再詳細了解或是追問什麼情況。

  他也再沒看到那個雷鳴到食堂門口等他。吃完晚餐,她總是拿上背包一個人默默地出門。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這是唯一和往常不同之處。但蔣伯宇不能確定她和他是吵架了還是分手了,他猜不出何繼紅會怎樣處理這件事。

  他只是祈禱著讓時光把這一切的不快都早些帶走。

  王丹陽也發現了何繼紅的一些變化。

  但在何繼紅的很多同學看來,何繼紅本來就是一個有些古怪有些特立獨行的人。所以王丹陽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不知道咋搞的,繼紅前幾天把班上的團支書給辭掉了。看上去蠻不開心!”

  王丹陽也說好幾天沒看到何繼紅和雷鳴在一起了,不過何繼紅還是會到生化教研室去做實驗——那個雷鳴負責何繼紅參與的課題要到明年才能完呢!

  蔣伯宇沒有把他所看到聽到的告訴任何人——包括王丹陽。他只是嗯嗯唔唔地回應著王丹陽的評論,並不多說什麼。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淡淡地過著。單純的校園裡——青春瘋長,不經意間已是物是人非。而就在笑與淚的交替,真誠與偽詐的輪轉中,每個人都在被迫走向成熟和不可預知的未來。

  轉眼間,一個學期就匆匆地過去了。

  只有期末大考還如同“鬼門關”一樣橫在每個學生的眼前。這是蔣伯宇他們98級新生所面臨的第一次重大考試。和初中高中時的期末考試不同——醫科大的考試週期一般都在十天左右!算上提前停課的一周,足足有半個月之長!當然也並不是天天考,往往是隔一天或兩三天考上一門,如同馬拉松——等堅持到最後,人就差不多精疲力竭了,能不掉下三五斤肉的廖廖無幾!

  這種考試,是對人的體力與腦力的雙重考驗和折磨!特別是重修制度實施後,有可能帶來的巨額經濟損失更讓每個學生都有頭被頂在鍘刀上的感覺!

  對待考試,蔣伯宇一樣不敢漫不經心。他在剛停課時就把送奶的工作辭掉了——乾了差不多兩個月,領到了將近一千五百塊錢。食堂那裡也結了兩個多月的款,有近九百塊錢。然後還有申偉和段有智借給他的一千塊錢,再加上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生活費,最後湊起來有四千塊。蔣伯宇就把這四千塊錢一股腦兒交給了王丹陽。他說先還一部分吧。餘下的八千塊錢他會在下學期打工掙錢還上的。

  王丹陽接過那筆錢時沒說什麼,大概她也知道多說無益。只是第二天段有智又打聽到不知什麼最新的情報,和往常一樣——他像《水滸》裡的探子一樣飛奔回宿舍,大叫一聲:“報——”

  申偉那天下午去澡堂洗澡去了,就只有蔣伯宇一人貓在光線昏暗的宿舍裡看書!這兩天還在下著雨——冬雨夾著冷風,令這個漫長的冬季格外寒冷!教室裡又四面透風,活像個冰窯——停課期間學生們更願意窩在宿舍裡復習功課。

  “老蔣啊老蔣!你是不會想到的呀。我這兒的重大情報肯定讓你三天都睡不好覺!”段有智扶扶眼鏡,滿臉的激動和興奮。

  “說說看!”聽到段有智的吆喝,蔣伯宇並沒抬頭。兩隻眼睛還在書本上丟著。

  申偉和蔣伯宇對段有智的新聞播報都已經習已為常。不過都是些花邊的八卦的還有各色臥談會的議論——王丹陽就毫不客氣地當面說過“狗頭軍師”總是有著脫不了的小市民習氣。氣得段有智揚言一定要找機會報復!

  “想知道嗎?這可是關於何王兩位小姐的驚天秘聞!”段有智發布新聞前賣賣關子耍耍嘴皮也是常有的事。“這樣,明天老蔣你幫我去劃劃組胚的重點吧。我,我得到市裡給俺娘買件過年的衣服!咱們算是交換如何?”

  蔣伯宇大度地點了點頭。

  段有智又是例行地清了清嗓子。“我可是聽我幹姐說的,你昨兒不是還了王丹陽那四千塊錢嗎,轉手王丹陽就把那錢給了何繼紅啦——王丹陽去時,就我幹姐和何繼紅兩人在寢室。我幹姐在衛生間呢,王丹陽以為沒人。說了一句話趕巧讓我幹姐給聽到了!”

  “她說什麼?”蔣伯宇這才抬起頭,緊盯著段有智的嘴巴。

  “她說,蔣伯宇還的錢。四千,先給你吧。”

  蔣伯宇瞪了段有智一眼說:“這有什麼,可能是何繼紅找王丹陽借錢唄。現在快放假了,誰手頭不緊啊!”

  段有智撓撓頭。說這倒也是。

  蔣伯宇笑了笑說:“王丹陽借我的錢是準備拿來買電腦的!她親口說的沒錯。”他站起身拍拍段有智肩膀。“行了,軍師,就算你情報有誤,我明天還是可以幫你劃重點嘛。別淨拿沒用的消息蒙我!”

  “好你個老蔣!我這是好心沒好報,偷雞不成還蝕了把米啊。”段有智氣得大叫。他撲過去想卡蔣伯宇的脖子,兩人滾在床上打鬧起來。

  突然段有智鬆開蔣伯宇,猛地坐起來皺著眉頭說:“不對啊。後面何繼紅還說了句話呀!”

  蔣伯宇躺在床上喘著氣。“你就是成心想報復王丹陽,故意說她壞話。”

  “我,我要說她壞話,我算她孫子還不成嗎?!”段有智猛錘了兩下床板。“對了,何繼紅送王丹陽走時,在門口對王丹陽說,‘這事兒還是不要讓蔣伯宇知道!’你說,如果何繼紅借錢,怎麼會借那麼多?食堂不是剛給你們結完勞務費嗎?何繼紅還有家教,也不少掙啊!再說了,借錢為什麼還非不能讓你知道?”段有智自顧自地分析開了。

  蔣伯宇平躺在床上默不吭聲。他只想,如果何繼紅要借那麼多錢,僅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替雷鳴借的!但聽狗頭軍師這麼分析來分析去——何繼紅又不像是找王丹陽借錢!

  難道那錢是何繼紅的?!蔣伯宇嗵地坐起來,兩眼呆呆地。

  段有智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壞笑著說:“老蔣,你是不是也在想——那一萬二其實是何繼紅借給你的。只不過,她不想讓你知道而已。”

  屋子裡靜極了,只有窗外的雨聲涮涮。蔣伯宇的臉色和此時的天空一樣——越來越暗,越來越沉!

  風雨操場上,王丹陽按約定的時間來到跑道邊的單雙槓練習區。此時已是晚上八點,天完全地黑了下來。遠處,是燈火通明的教學樓和宿舍樓。

  冷風刺骨,一路上王丹陽邊哆嗦邊嘀咕——不知道蔣伯宇為什麼偏要把約會的地點選在這個鬼地方——也許是這裡清靜吧!但操場上到處是泥濘和積水。她只能雙腳輪換著一跳一跳地前行。

  蔣伯宇撐著一把黑雨傘背向她站在雙槓前。除了他,操場上就再也沒人。

  雨下得越發地大起來。

  “你,你找我做什麼啊這時候?”王丹陽的牙齒冷得直打顫。

  “丹陽,何繼紅找你借過錢嗎?”蔣伯宇轉過身。王丹陽見他臉色冷峻,不帶一絲笑容。

  “沒……沒有啊。”王丹陽的聲音有些驚慌。

  “你不是把四千塊錢給了她嗎?”

  王丹陽沉默了片刻,然後問:“你怎麼知道?”

  蔣伯宇沉默著,低下頭望著腳尖。“對你的幫助,我一直很感激。但現在我只想知道實情!可以嗎?如果我們還是朋友的話!”蔣伯宇的口氣還是冷冷的。是王丹陽從來沒有見過的冷。

  “你想知道什麼?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真的沒有關係嗎?我只想知道,這錢是你借她的,還是……本來就是她的?”蔣伯宇乾脆把話挑明了,他的聲音裡也明顯帶了些火氣。

  “是我……借她的!”王丹陽吞吞吐吐地說。

  “她缺錢嗎?食堂的勞務費剛結算過。有兩千塊呢!”

  “她,她是借錢給他男朋友啊,她男朋友……”王丹陽的話還沒說完,蔣伯宇就截斷了。“你是說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我比你更清楚,丹陽!她們有一個多星期沒在一起了!那男的……算了!不說這個了!請你告訴我真實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王丹陽把頭別到一邊。

  “你知道!你比誰都知道!”由於都打著雨傘,他們之間相距了一米遠的距離。蔣伯宇仍然步步緊逼。“那一萬二,其實是何繼紅的,對不對?”蔣伯宇抬高了聲音。

  王丹陽還是沒轉過頭來,她沉默著。

  “你說,對不對?”蔣伯宇又重複了一次。

  “你知道了還問我?是又怎麼樣?!是又怎麼樣?!”王丹陽上前了半步,衝著蔣伯宇喊了起來。

  “是又怎麼樣?”蔣伯宇低聲反問了一句後猛地扔掉雨傘。“你!你為什麼欺騙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的聲音沙啞而顫抖,雨水一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

  “我沒有欺騙你,是何繼紅不讓我說的。你拿到錢不就行了嗎?那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不關你!”

  “那你又何必說是你買電腦的錢?!你可以不告訴我,你可以說是找人借的,但你不要欺騙我!”蔣伯宇的頭髮濕濕地,一綹綹搭在額頭上。他的臉在不停地抽搐。

  王丹陽冷笑了一下。“即然你知道了,我也不隱瞞!就算我故意不說的吧!知道嗎?我知道你喜歡何繼紅,你從來對我都不是真心的!我恨她!我恨你!你難道沒欺騙我嗎?你沒有欺騙嗎?”

  蔣伯宇愣愣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難道是我錯了?我該向你道歉?”他緩緩地說。

  “我恨你,恨何繼紅,蔣伯宇!你不知好歹,知道嗎,你不知好歹!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還不死心!我哪點兒比她差,你說啊!我不服氣,就是不服氣!我恨死你們了!”王丹陽歇斯底裡地叫了起來。

  蔣伯宇突然甩手給了王丹陽一耳光。那聲響在寂靜的雨夜無比清晰。

  “無……恥!” 蔣伯宇緩緩地從嘴裡擠出這兩個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那樣瞪著王丹陽。他的面部肌肉似乎因為極大的疼痛而扭曲、擠壓、抽搐著。憤怒、悲傷、震驚的表情和著雨水、淚水一起,衝涮著這無盡的黑暗!

  王丹陽用一隻手捂住臉。喃喃地說:“你,你打我?你這算什麼,你……”

  “我……對不起!”蔣伯宇嘴脣哆嗦著,把頭扭開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連那把雨傘也沒撿起來,蔣伯宇猛地轉身狂奔,消失在了王丹陽的視線裡。

  操場上,只有打著傘的王丹陽獨立在雙槓邊。她慢慢地蹲到地上,把臉深埋在手掌之中低聲啜泣起來。




2006-11-15 06: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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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蔣伯宇一連兩天都在劇烈地咳嗽。

  那天從操場上跑下來後,他並沒有回宿舍,就那麼一直淋著雨在路上無目的地疾走。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他只想在冰涼的冬雨中冷靜下來,麻木下來。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從小到大,蔣伯宇最痛恨的就是別人欺騙自己——尤其是自己信賴的人,會利用他的善良利用他的真誠——他是一個很容易被感動的人,也是一個很容易憤怒的人!

  一直在雨中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蔣伯宇才濕淋淋地回到宿舍。那時已是晚上十一點。一進門,蔣伯宇落湯雞似的樣子嚇了申偉和段有智一大跳。

  “老蔣,你,你怎麼不打把傘?剛才王丹陽還打電話來,問你回來沒有。讓你回來了,給她去個電話。”申偉的話說得挺艱難,臉色也很古怪——剛才王丹陽帶著哭腔的聲音讓申偉感覺這對兒剛好上的戀人似乎出了點問題!

  “別提她了!”蔣伯宇抹了把臉,口氣冷冷的。然後轉身去衛生間換衣服。

  晚上,蔣伯宇就發起了高燒。他在不停地做夢。夢中他又來到了雲谷寺。他想見慧明法師,但怎麼拍方丈室的門都拍不開。蔣伯宇急了,大喊了一聲:“慧明法師,救我!”沒想這一喊卻把申偉和段有智吵醒了。申偉打開燈——還好期末復習考試期間宿舍內不停電——然後申偉見蔣伯宇已經坐在床頭大口地喘氣,額頭全是汗,臉色紅漲著,嘴脣也乾得起了皮。

  “老蔣,你在發夢吧?”申偉也坐起來,披上衣服。

  蔣伯宇似乎沒有聽到一樣。還呆坐著。嘴裡不知在喃喃自語些什麼!

  段有智睡在蔣伯宇上面,迷迷糊糊地翻過身嘟囔著:“老蔣沒事兒你在雨中浪漫個啥嘛……興奮過了頭吧!”

  申偉又瞅了蔣伯宇一會兒,覺得不太對勁,還是翻身下了床。他摸摸蔣伯宇的額頭,燙得像塊熱山芋。忙把蔣伯宇按下去,掖好被子。然後翻箱倒櫃地開始找藥。

  還好——在段有智那個像老鼠窩一樣的抽屜裡翻出了幾片裝在紙袋裡的阿斯匹林泡騰片。讓蔣伯宇就著開水喝了一片後,申偉才熄了燈。

  重新睡下的蔣伯宇繼續做著他的夢。方丈室的門又被他推開了,他往進走,一個房間接著一個房間地往進走……卻始終不見慧明法師。然後在一道緯縵後,他看見了何繼紅。看見何繼紅捧著那個木匣子站在他的面前——木匣子是開著的。他看見了那顆赤紅的心舍利!他捧起了它!

  那顆心舍利一點點在他手中軟和起來,溫暖起來,跳動起來。那跳動越來越劇烈,他的手幾乎都要捧不住它了!

  蔣伯宇再次驚醒過來。他的雙手正按在胸口的心臟位置。而心臟的跳動明顯要比平時快得多。他的頭昏昏沉沉,口乾舌燥,全身酸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那顆心都快要蹦出了嗓子眼。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是何繼紅手中捧著那顆心舍利呢?她和那顆心舍利難道還有什麼關係麼?天色亮了,蔣伯宇的燒卻始終沒退下去。早晨七點多,申偉就著從食堂裡打來的豆漿,又給他塞了一顆阿斯匹林。

  蔣伯宇的咳嗽非常的劇烈了。他只能在床上躺著,額頭上搭著一條浸了冷水的毛巾——每隔十五分鐘,段有智都會去換上一次。申偉說:“媽的再不退燒,就把他搬到校醫院去吊兩瓶!”

  上午段有智還跑到校醫院去領了點銀翹片和感冒靈。看上去蔣伯宇的高燒在阿斯匹林的作用下正在減退。但咳嗽還是時斷時續。

  中午蔣伯宇滴米未進。直到晚上也沒能下床。還是咳嗽,發燒。申偉本來要打電話告訴王丹陽的,被段有智攔住了。段有智的意思是他們倆正在鬧彆扭呢,蔣伯宇未必想見她!申偉想想說的也是,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過那天的整個晚上,申偉和段有智都沒睡好。蔣伯宇劇烈的咳嗽像拉鋸一樣撕扯著他們的耳膜。段有智凌晨兩點乾脆爬下床,找了兩團藥棉塞在耳朵裡。

  早晨,蔣伯宇突然喃喃地叫著冷。他蜷縮在被子裡瑟瑟地發抖,申偉乾脆把自己的被子也給他加上了。段有智說:“完了,這可是發燒的先兆!”申偉狠瞪他一眼說:“不行,這伺候病人的經驗,咱們肯定沒有女的多,還得把王丹陽叫過來。管他們吵沒吵架,這不正好是王丹陽的表現機會嗎?患難見真情嘛!”

  段有智看看時下的局面,只能嘆口氣不吭聲了。

  申偉說乾就乾。抄起電話就拔通了王丹陽的宿舍。接電話的正是王丹陽本人。

  十五分鐘後,王丹陽敲響了申偉他們宿舍的門。她還順便帶來了蔣伯宇那天遺落在操場上的雨傘。

  “嘿嘿,姑奶奶,可把你盼來了!”申偉嬉皮笑臉地說。

  “你說現在你不是天使,誰是天使。這老蔣可就交給你了。”段有智也擠著嗓子跟上了一句。

  王丹陽看上去情緒不高,要是以前,早上前去死掐胳膊揪頭髮了。現在她全然沒理會申偉他們開的玩笑。直接走到蔣伯宇身邊摸摸他的額頭。“在發燒,吃藥了嗎?”

  “阿斯匹林一天兩次。不敢多吃,怕刺激胃啊!”申偉說。

  “咳嗽帶痰嗎?”王丹陽在醫科大呆了一年多,問問題挺有醫生專業術養了。

  “帶,還挺多。”

  王丹陽緊抿著嘴脣,若有所思。“肯定是感冒後合併的細菌感染。算了,我來照看他吧,你們把藥放桌上就成。你倆要復習就復習去吧!”

  段有智一聽求之不得。忙說:“師姐,你這不但是雪中送炭,簡直就是炭上架柴澆油帶點火,溫暖了咱們所有勞苦大眾的心哪!”隨即拍拍申偉肩膀,卷起書本就想開溜了。

  臨出門,申偉又加了一句:“噯,老蔣額頭的毛巾十五分鐘換一次,要沒開水了,你就用左邊抽屜裡的‘熱得快’燒吧。”

  待申偉和段有智離開後,王丹陽在蔣伯宇的床沿上坐下來。

  平躺在床上的蔣伯宇閉著眼睛,因為鼻塞而呼吸粗重,不時還會猛地咳嗽幾聲。王丹陽一直默默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曾讓她動心過傷心過憤怒過的男孩。他曾經離自己那麼近,可在那一巴掌下去之後,她又覺得他離自己有千里之遙。

  回想起借錢給蔣伯宇那件事,王丹陽也很委屈。當時的確是何繼紅交給她錢時說——千萬不要告訴蔣伯宇那是她的錢,所以她才會編出這樣的謊言。可,就算是謊言,那也是善意的謊言啊,他犯得著生那麼大的氣嗎?他犯得著和她分手嗎?這一點是王丹陽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想不明白的王丹陽在看著蔣伯宇時,神情裡就帶了些委屈,帶了些悲傷。她甚至懷疑蔣伯宇根本就沒睡著。他一直醒著,他就是不願理她而已。也許,他甚至都懶得說讓她“滾出去”。

  王丹陽自己心裡明白,她還是深愛著他的。她想,只要他能原諒自己,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哪怕,一切都重新開始!

  王丹陽的手顫抖著伸出去,停在了蔣伯宇的額頭上。她突然有些心痛,為這個現在如此脆弱不堪而前晚卻那麼狠心決絕的男孩子!前天,當蔣伯宇的手彈在她臉上的那一瞬間——她已萬念俱灰,既對蔣伯宇深感絕望,也對自己的未來與幸福深感絕望!

  宿舍裡安靜極了。王丹陽看蔣伯宇咳嗽,而且痰多,琢磨著應該給蔣伯宇服用一些廣譜抗菌藥物。她翻了翻桌上的藥,全是抗病毒類的和清熱解毒類的中成藥——校醫院除了這些,不會輕易給學生服用什麼好藥!

  思索片刻後,王丹陽決定還是到學校外面的大藥房去買點抗生素類藥物來。

  醫科大校門外的大藥房有好幾個。王丹陽直接要了一盒青黴素V鉀片。她記得上藥理課時老師講過,青黴素對於治療肺炎、扁桃體炎一類的病有很好的效果,它的抑菌與殺菌能力十分強大。

  接過藥,王丹陽草草地掃視了一下上面的使用說明。廈嫠登嗝顧毓鉭磡K饔謾?/P>

  回到宿舍,王丹陽倒上一杯開水,等稍涼了,她拍拍還是閉眼躺著的蔣伯宇。“伯宇,你,你對青黴素不過敏吧?”

  蔣伯宇睜開眼後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或許神志不清也根本沒想看清她是誰。只是沒回答她的話,就機械地接過兩片王丹陽剛買回來的藥,吞了一口王丹陽送到他嘴邊的水後又閉眼躺下了。

  還沒到十分鐘,王丹陽覺得蔣伯宇不對勁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也越來越蒼白,然後全身開始了可怕的抽搐。隨即頸下起了密密的紫紅色小疹子。

  “蔣,蔣伯宇,你怎麼了?啊?哪兒不舒服啊?”王丹陽也嚇得全身哆嗦起來。

  蔣伯宇的癥狀幾乎是在迅猛地加重。他兩眼上翻。半張著嘴大口地喘氣。呼吸似乎十分的困難。

  王丹陽衝出了宿舍。在走廊裡用變了聲的哭腔驚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

  “快!給氧!測血壓!”

  “靜脈,0 l%腎上腺素1毫升!”

  “吸痰!呼吸機準備!”

  ……

  “報告,血壓85/66毫米汞柱,心率120次每分!”

  “阿拉明!靜推!”

  “加氫化可的松200毫克!”

  ……

  “報告,血壓繼續下降,70/55毫米汞柱,心率108次每分!”

  “地塞米松10毫克,靜推!”

  “報告,仍是深度昏迷狀態!兩肺呼吸音增粗!呼吸35次每分!”

  “報告,血壓繼續下降!60/45毫米汞柱,心率110次每分!”

  “靜脈,0 l%腎上腺素0.5毫升繼續!”

  ……

  “報告,痙攣持續加重!血壓難以測到!”

  “心肺復甦準備!加去甲腎上腺素1毫升!”

  “血壓測不到,心,心跳消失!”

  “報告,心電圖已呈直線!”

  “報告,瞳孔已散大!無自主呼吸!”

  ……

  “停止搶救,記錄死亡時間!”

  “大夫,死亡原因怎麼記?”

  “口服青黴素導致過敏性休克,搶救無效死亡!”

  急救室外,王丹陽癱坐在長椅上。她目光呆滯,一直在無聲地抽泣著。蔣伯宇的不少同學,還有學工處的“四眼”唐處長、劉淑琴老師都在門外焦急地等候著消息。

  當護士出來低聲宣布搶救無效病人死亡時,王丹陽發出了凄厲的一聲尖叫。隨後她滿臉淚痕地狂喊著“不——不會——”,拉扯著急救室的門就要往進衝。被申偉他們好幾個同學死死地攔腰抱住了。

  “伯宇,伯宇,不要,不要啊!”王丹陽的喊聲已成為了無力的抽泣!她扶著門框,身子一直朝地上溜去!

  手推車推出來了。白布單覆蓋著蔣伯宇的全身!

  此時,距離申偉和段有智離開宿舍還不到兩個小時!

  申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活生生的好兄弟好同學就這樣和他相隔了生死兩重天!

  手推車在老師、同學的簇擁下再也走不動了!申偉是第一個發出哀嚎的人。他全身都撲倒在蔣伯宇身上。“醒醒,你他媽醒醒,老蔣……你沒死,你別裝了你沒死……你他媽的王八蛋你……”頓時走廊上哭聲一片!

  劉淑琴老師牽著主治醫生的衣袖泣不成聲。“醫生,他,他還不到十九歲啊。真的嗎?真的嗎?你們再想想辦法啊……一定要救我的學生啊……”

  “四眼”唐處長也別過臉去,取下眼鏡用手帕擦試著眼淚。

  段有智死死地揪著自己的頭髮,涕淚交加,語無倫次。“我們不該走,不該走,我是混蛋……混蛋!”

  何繼紅也匆匆趕來了。

  當她看見矇著白布單的手推車,手上的書包啪地落在了地上。她緊抿著嘴脣,嘴角抽搐著,兩行淚水無聲地,無聲地滑落下來!然後她一步步,一步步向蔣伯宇走近,向永遠不會回來的蔣伯宇走近……這一段路其實不長,但何繼紅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有走完的機會!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手推車在艱難地前進。而聞迅而來的人越來越多。錢小霞來了,“奧尼爾”來了,谷副書記也趕來了……

  年華似水。青春一瞬。星子剎那墜落,化為人世間的點點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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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三十五
  寒假即將來臨,周一峰這學期所負責的醫學心理學教學也行將結束。那天他把學生的期末考試A、B兩套卷子送到教務處,回了辦公室就泡上一壺上等的“獅峰龍井”——自從上次受到驚嚇後,剩下的兩袋“碧螺春”就被他送了人。然後,他閉上眼睛,繼續冥想著嚴浩上次主動找到他時說過的話。

  血水中夏天老師的臉、夏天老師玻璃板下的老照片,還有9號屍池裡的秘密——當周一峰把嚴浩的講述連貫起來後,整個事情就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了周一峰的大腦裡。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麼,一把抓起手邊的電話並拔通了解剖教研室的內線。“喂,老鄭嗎?幫我查一查你們那兒9號屍池標本的檔案。”

  電話那端的鄭大志覺得周一峰叫周瘋子真是沒錯。三更半夜跑到解剖教室做實驗鬧得一塌糊塗不說,現在又要調查屍體標本的檔案,簡直比美國的FBI還要忙得邪乎。但看在兩人沾親帶故的份兒上,鄭大志沒有表達出他的不滿。“行,你說的是M9967那一具吧。我幫你看看!一會兒告你!”

  鄭大志放下電話後打開身邊的文件櫃,直接取出上面標有“標本登記”字樣的藍色塑料檔案盒,然後抽出99年的卷宗,一份一份地找起來。“M9960……M9963……M9966,M9968。”鄭大志的手停了一下,然後又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竟沒有他要的M9967的資料!

  “不對呀,當時還是我親自填寫的。”鄭大志想。雖說已經過了三年多,他還是回憶得起來的。雖說這些屍體的檔案不如活人的檔案重要,但教研室裡從沒亂扔過,總是歸類好了放在文件櫃裡。“又是M9967!他娘的真邪門兒!”鄭大志狠狠地罵了一句,隨後拔通了周一峰辦公室的電話。

  “老周,詳細的資料我暫時沒找到。唉,不過這具屍體我倒記得一些。是99年自動捐獻的。男性。死亡原因我們不清楚。防腐處理前我例行檢查了一下——至少不像外傷和重大疾病。”

  “你們從哪兒搞到的?”

  “醫院吧!家屬說死者生前有捐獻遺體的遺囑。”鄭大志想了想說。“是我接手的,蘭老爺子一直拿它當寶貝一樣看,單獨存放在9號屍池,說人家動機高尚。”

  “捐獻?”周一峰緊追著不放問:“叫什麼名字?多大?”

  “嘿,這我哪兒記得,都三年了。你還以為我們是片兒警啊。不管他什麼身份,到了我的刀下就是一堆骨頭和肉而已,誰還關心那些嘛。要是資料不丟還好說,現在檔案也不見了,媽的活見鬼!”

  “你再想想嘛。”周一峰急得用手直嗑桌子。

  “嗯,對了,好像是我們學校的一個學生吧……應該,應該是姓蔣……不是97級就是98級的,死的挺蹊蹺。說是頭天還活蹦亂跳的,第二天就沒氣了。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周一峰訕訕地笑著連說了幾個謝謝,然後掛掉了電話。鄭大志說的“活見鬼”三個字還在他耳邊嗡嗡回想。他心想幸虧鄭大志沒問他調查標本檔案幹嗎,否則他怎麼解釋他所遇到的活見鬼的事呢?

  周一峰的頭靠在椅背上。嘴角抽搐著喃喃自語。“是他……果然是他……我早就該想到這一點……”

  他的思緒迅速閃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夜。還有那串急促響起的電話鈴聲。

  “喂,周教授嗎?我是市二院精神科的張正啊。你的學生。”

  “呵呵,張主任,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周一峰打著哈哈客氣著!這個打電話的張正也是醫科大的畢業生,周一峰曾給他所在的班級上過幾節課。畢業後張正分配到了市二院,沒幾年,年紀輕輕的就做起了精神科的主任。因為業務上的關係,周一峰和他陸陸續續打過幾次交道,還去他那兒搜集過一些病例。不過兩人也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

  “周教授,輕易我們是不敢打擾您的啊。但這次又得請您老出山了。”張正的口氣十分的客氣。

  “有什麼事嗎?儘管講!”

  “周教授,有個精神病司法鑒定得勞駕您幫我們看看。我們年資都不高,人家要副高以上職稱的才算數呢。”

  做司法鑒定對周一峰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是市裡面屈指可數的精神病學方面的權威專家之一。七年前就取得了精神病司法鑒定資格人證書。何況,這差事還能得到一筆不菲的鑒定費用——他當然不會拒絕。

  “好的,你定個時間,我就過去。”周一峰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

  “呵呵,周教授,不敢勞您大罵,明天下午兩點我們來車接您!”張正的聲音聽上去喜出望外。

  第二天,一輛黑色的奧迪直接把周一峰接到了市二院住院部六樓的精神病科。

  一陣寒喧之後,張正直接把周一峰帶到了會議室。在那裡,周一峰見到了一男一女兩位中年人。他們坐在會議室角落的沙發上。看上去都挺有派頭,也都挺有氣質,只是那女的似乎愁眉不展。男的還算鎮定,正不斷地低聲對她說些什麼。

  經過張正的介紹,周一峰明白了他們是一對夫妻。昨晚剛從武漢飛過來。聽聽他們名字後面的職稱與頭銜,周一峰在心裡惦量了一下——來頭真不小。

  看上去這是一次安排好的秘密約會。周一峰並沒有馬上見到需要做鑒定的人,而且,也沒有看到公檢法的人在場。

  “周教授,王部長和郭阿姨也都是我長輩了。這次他們的姑娘出了點意外,亟需您的幫助啊!”張正說著話時,那位郭阿姨不時把焦灼和探詢的目光投向周一峰。

  “姑娘?什麼意外?”

  “噢,是這樣,周教授。王部長的女兒就在咱們醫科大讀書。前幾天,她照看一個重感冒的同學時,好心買來口服青黴素片。沒想到那個人是青黴素重度過敏體質。就,就沒搶救過來!”張正邊說邊斟酌推敲著用詞,還不時小心翼翼地向那對夫婦瞅上兩眼!

  “這事兒我聽說了!”周一峰不動聲色地說。

  “王部長女兒平時的表現很好,根本不是故意的啊!這次出了意外,受到太大精神上的刺激,也住院了。就在我這兒!”

  “你們是想?”周一峰話說一半又沉默不語。

  “周教授,我們王丹陽真不是故意想害那個學生啊。聽說,聽說他們還在處朋友,要不也不會去照顧他。”那位郭阿姨——王丹陽的媽媽已經是泣不成聲。“她要再被抓進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周一峰緩緩點點頭,表示理解和同情。然後他望著張正。“你說,那女孩子在你這兒住院,她受刺激後精神異常嗎?”

  張正搓著手,略顯得有些緊張。“周教授,出了那事兒,她就直接跑來找我了,小孩兒嘛,嚇得不輕!邊說邊哭,讓我拿個主意!我,我就……”張正說得結結巴巴,但周一峰的心裡已經有了數。

  “周教授!”這次是王丹陽的爸爸開了口。“張正一直是我們很好的晚輩,也是親戚。我女兒才19歲,不能因為這個毀了她一輩子啊!她媽身體不太好,我遲早也會退下來。將來,還靠著她吶。那個學生那兒,我們肯定要做些經濟上的賠償,畢竟是丹陽的錯。但在其他事情上,的確需要周教授的幫助!”

  張正眼巴巴地瞅著周一峰。“周教授,現在死掉孩子的家屬在學校和公安局鬧得很厲害。我們打聽到,明天公安局那邊是準備請你做司法鑒定的。孩子該怎麼做,怎麼配合,我們會囑咐她的。只要,只要不讓她進局子裡,怎麼著都成!”

  說話間,張正把一個信封放茶几上,緩緩向周一峰推過來。“王部長和市裡的領導都很熟。其他關係我們會疏通的!如果今後周教授個人或家裡有需要幫助的,王部長這裡都好說話!”張正頓了頓,又低聲地說:“這三萬,是王部長和郭阿姨的一點心意。請周教授務必收下!”

  “錢,就不必了吧!“周一峰呷了一口他面前的茶。

  “我,我給你跪下了,周教授!”王丹陽的媽媽突然撲過來,卟嗵一聲跪在周一峰面前。周一峰嚇得差點把茶杯松掉了。“您,您快請起,慢慢說,慢慢說!”他慌不迭地想扶起正痛哭流涕的她。會議室裡頓時亂作一團!

  “張正啊!我再考慮考慮吧!”周一峰的額頭上全都是汗了!“這司法鑒定,可不是鬧著玩的啊!”周一峰邊說邊往起站,扭身想準備走了。

  “周教授!”王丹陽的父親聲音突然高起來。他抓起茶几上的那個信封,塞到周一峰的手裡面,然後雙手握著周一峰的手說:“求您了!我們全家求您了!”

  張正拿起周一峰還放在沙發上的公文包,接過那個鼓鼓的信封裝進包裡說:“周教授,我保證萬無一失。你放心吧!只需要您老一句話啊!我張正啥時辦事兒您沒放心過?”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果然電話找到了周一峰。他們已經合作過多次了。

  公安局負責案子的警察在電話裡把案情簡單介紹了一下——和張正講的差不多。然後說:“現在那女孩兒精神異常,家屬說是有精神病史,一直未愈。我們應家屬的要求,請周教授為犯罪嫌疑人做一個鑒定,看是否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周一峰沒多說什麼,只是答應了按預約的時間到場。

  下午,在兩位辦案人員的陪同下,周一峰再次來到市二院精神病科。

  在張正的主任辦公室裡,那位顯得年長些的警察把一套案件的卷宗遞給周一峰。“周教授,案件的關鍵與難點在於雖然犯罪嫌疑人並非由於無知所導致的過失殺人,但在問迅時犯罪嫌疑人一直堅持被害人告訴過自己並不對青黴素過敏。周教授,請你看看最上面那份問迅筆錄吧。”

  周一峰打開牛皮紙包裝的卷宗。抽出了那份問迅筆錄。

  ……

  問:你知道口服青黴素前也需要皮試嗎?

  答:知道。

  問:青黴素引起的過敏反應與後果你知道嗎?

  答:知道。

  問:你看清楚了被害人所服用的青黴素V鉀片外包裝盒子上的慎用說明嗎?

  答:看了。

  問:你給被害人服用藥物時,了解他是否有青黴素過敏史嗎?

  答:不了解,但我問了。

  問:你問了,被害人當時是如何作答的?

  答:他……他說……他說沒有。

  問:你確定他當時說的是沒有嗎?

  答:是的。他說沒有!

  問:你有證人證明你剛才所說的是正確的嗎?

  答:當時就我和他在場,沒別人。

  問:根據我們調查,你們兩人曾在事件發生前三天,鬧過矛盾是嗎?

  答:是,是點小事,他想和我分手。

  ……

  周一峰抬起頭來。那個遞給他卷宗的警察又接著說:“從口供筆錄與犯罪嫌疑人身份學識背景來看,她是有足夠知識和能力預見到危險的。屬於疏忽大意導致的過失殺人罪。又因為當時現場沒有目擊證人,所以犯罪嫌疑人所說的被害人曾告知過自己並無青黴素過敏史是不足信的。現在犯罪嫌疑人家屬現在又提出進行精神病司法鑒定。如果確有精神性疾病,可以免除刑事責任”。

  周一峰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表示知道了。

  隨後在一間單獨病房,他見到了王丹陽。那時的王丹陽披頭散髮,神情憔悴,穿著病號服坐在床上。她眼神渙散,不時嘿嘿怪笑兩聲。

  根據相關制度,精神病司法鑒定需要三個人共同完成。這次周一峰是主鑒定人,另外兩人分別是張正和精神科的一位主治醫師。

  簡單的詢問和查體後,周一峰已大致判斷出這個姑娘沒有任何精神上的問題,一切都是偽裝!不過除了他周一峰和站在身邊面無表情的張正,沒誰能知道這點。

  接下來是鑒定中慣用的一套。一系列的量表。一系列的測驗。一系列的提問。周一峰用了兩個多小時,才完成全部項目。

  還是在張正的主任辦公室裡,在兩位辦案警察的注視下,周一峰在鑒定報告的“鑒定結論”一欄上艱難地寫下了“中度精神分裂”的字樣,然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張正和另一位醫師也很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後,當兩位警察握著周一峰的手錶示感謝,並把一千元的鑒定人勞務費交到他的手裡時,周一峰的手心已全是粘乎乎的汗液了!

  他只期待這件事情能盡快了結並迅速忘掉!他再也不想見到王丹陽那張可怕的臉了!

  當周一峰從回憶中驚醒過來,已是日薄西山。面前那杯“獅峰龍井”也早放涼了,茶色也由綠轉褐。周一峰只覺得頭疼得厲害。他揉著太陽穴,眼前恍然又出現了那個“嚴浩”瞳孔中披頭散髮的人——那就是王丹陽!儘管事隔多年,周一峰當時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在那一刻,他感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恐懼與無助。

  但現在他只是想不明白,夏天老師怎麼會和王丹陽,還有那個死去的姓蔣的學生扯上關係。

  他已經沒有退路,他必須走下去!至少,他希望這是一條還能自我救贖的道路。舉頭三尺有神靈——這是周一峰離開辦公室時,最後念叨的一句話。




2006-11-15 06: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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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三十六
  夏天老師一直請著事假——這是周一峰打電話到生理學教研室時,“老處女”羅教授扔給他的話。“老處女”還把夏天的手機號留給了他。但不管周一峰怎麼拔打,夏天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

  周一峰也到單身職工公寓樓去轉過一趟。夏天老師和另一位社科部的叫姚玲玲的女老師住在一起。但姚玲玲說,自從夏天的男友出車禍後,她就一直沒有回來住。可能是在醫院陪床吧。姚玲玲答應等夏天回來後,把周教授找她的口信帶給夏天。

  從公寓樓出來,周一峰只能悻悻地回家。畢竟,那個夏天在看護病人。這時候再去冒昧地打擾她總是不太合適。

  第二天上午周一峰出門時,從家裡揣走了一個存摺——他的私房錢都在上面,這是連老婆都不知道的秘密——包括什麼獎金啊、過節費啊、課時津貼啊一類的。當然,那個三萬塊錢也一分不少地存在上面!

  周一峰到學校東門對面的工商銀行取出了那筆一直讓他於心不安的錢。提到辦公室後就直接塞在了大班台最底的抽屜裡。

  等周一峰見到夏天,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了。

  那時雷鳴已經出院,夏天回到公寓後,姚玲玲把周一峰找她的事轉告給了她。於是她用手機給周一峰的辦公室拔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周一峰。“小夏啊。你看你能不能到我這裡來一趟。有點事想找你聊聊!”——夏天很爽快地答應了,也並沒問周一峰找他有什麼事,但她隱隱地感到這和嚴浩有關。他們約好當天下午三點半,在周一峰的辦公室見面。

  提前五分鐘,夏天叩響了醫學心理學教研室的門。

  臨近期末考試和放假,老師們都不用坐班了。辦公室裡除了周一峰就沒有別人。

  周一峰是為了等夏天才留守辦公室的。夏天也在門打開的一瞬,看出了他的興奮與激動。

  她曾是周一峰的學生。所以還是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周教授好!”或許是長時間照看病人沒有休息好,夏天的聲音有些沙啞。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周教授邊說話邊忙不迭地把夏天帶進小會議室。

  落坐後,周一峰詢問了一下夏天男朋友的身體情況,表示了同情與慰問後,就把話轉入了正題。

  “小夏啊!你應該認識一個叫嚴浩的學生吧?”周一峰雙手抱著一杯沏好的“獅峰龍井”慢悠悠地問開了。

  “豈止認識啊,這幾天我們都在一起呢!”

  “哦?”周一峰往前探了探身子,神色看上去頗感詫異。

  “他是我帶的班上的學生。前幾天因為他是Rh陰性血型,還給我朋友獻了血。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他才好!”夏天嘆了口氣,垂下頭去。

  “原來是這樣!這段時間他們考試,我也沒見他。沒想還發生了這麼些事。想不到,想不到!”周一峰的一枝派克鋼筆在他三個手指間緩緩地轉動著。

  “周教授,我倒聽他說,他在你這兒做什麼治療是嗎?”

  周一峰心裡一震,差點要把手指間玩弄的鋼筆丟地上了。“是……是有這事。前段時間他心裡不太舒服,我們做了幾次催眠。”周一峰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他還不知道嚴浩究竟給夏天透露了多少治療的內容。

  “唉,我也感到……他有些怪吧!”夏天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憂鬱。“真是說不清!”

  “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啊!”周一峰順勢把話接了過來。

  “我?周教授的意思是,找我來解決那個嚴浩的問題嗎?”

  周一峰沉著地點了點頭。

  “如果能有什麼幫助,當然好!人家這回獻血都暈倒了最後。我和雷鳴還一直過意不去呢。周教授你看需要我做些什麼,只要能做,我一定盡力配合!”夏天的話說得非常懇切。

  “事情……倒是沒有。就是有些問題我想找你問問。”

  夏天定定地望著周一峰,等著他的下文。

  “你是97級的學生吧,聽沒聽說過有一個可能是姓蔣的學生,意外死亡後捐獻屍體的事情?”

  夏天的臉突然一片蒼白。沉默片刻後,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的屍體……是不是,就在咱們解剖教研室存放著?”

  夏天還是點了點頭。

  “你沒覺得這件事和嚴浩有什麼關係嗎?你剛不是說那個學生挺奇怪的嗎?你發現了什麼?”周一峰的這些問題事前早都想好了理順了。

  “我……我覺得奇怪……不,但不可能……都已經這麼多年了!”夏天的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那個學生有兩次,有兩次會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來,就這而已……我想,可能是一些幻覺吧!”

  “僅僅是幻覺嗎?”周一峰追問著。

  夏天緩緩抬起頭,定定地望著周一峰。“周教授,我沒有系統學過心理學。但我是一個醫務工作者,一個高校教師,肯定是主張唯物論的!”

  周一峰笑了,揮了揮手想緩和一下這種凝重的氣氛。“當然當然,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嘛。人的精神和意識是大腦的活動,也是由一系列神經衝動與反射構成的。但是小夏啊,目前科學還有很多空白處,特別是人的心理活動方面,我想你是清楚的。”

  夏天點了點頭。“我也不知道那個學生怎麼會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何況,他們倆根本是不認識的,相差好幾屆呢。”

  “嚴浩給我提到過,他在你的辦公室看到過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他覺得很熟悉,但他並不認識。我冒昧地問一下,照片中的那個人是姓蔣嗎?”

  “是!那是他最後留下的遺物,也是紀念吧!”夏天的眼圈有些紅了。

  “對不起啊,可不可以問問——你們倆當時的關係?”
  
  “同學!普通的同學關係。我們一起在食堂做過勤工儉學。他比我低一級。”夏天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口氣乾脆利落,一點也不莫稜兩可!

  “沒有,感情上的糾葛嗎?噯,如果你不願說就算了!”周一峰小心翼翼地問。

  “應該沒有吧……”

  “什麼叫應該沒有?那你主觀上的感覺有沒有呢?”

  “我……可能感覺他有些喜歡我吧……但……”夏天蹙著眉頭,似乎在盡力地回憶。

  “但你不喜歡他是嗎,或是說對他沒有感覺?”周一峰問。

  “他是個好人,好學生,好男孩兒……我是這麼評價他的……誰也沒想到他會死。”

  辦公室沉默下來。兩人誰也沒再說話。夏天握著杯子的雙手在輕輕地顫抖著。

  “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了,周教授。”夏天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吧!”周一峰也站起身來。“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好起來的!”周一峰不知道這話究竟是說給夏天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如果有事,你可以儘管找我!周教授,嚴浩那邊讓你多費心了!”

  周一峰點了點頭。“有事我會找你的!謝謝你,夏老師!”

  送走夏天后,周一峰重新給他的那杯“獅峰龍井”續上水。坐在那張超寬超長的大班台後面閉上了眼睛。

  對於下一步該做什麼,他的心裡一點著落也沒有。但至少周一峰明白,這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心理治療問題了。當他想到這裡時,只能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而那張布滿了皺紋的臉也由此堆滿了痛苦和無奈的表情。

  時光恁苒,帶走了韶華催老了青春,但有太多東西是任憑多久的時光也帶不走的——那些愛恨,那些恩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周一峰第一次感到了對所有生命與人類崇高道德法則的敬畏。他記得不知哪個哲學家說過,老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了一些,你就必將失去一些。反之失去了的,也必將以某種方式讓你重新得到——現在,周一峰覺得這句話是對的。

  他就那麼恍恍惚惚地想,直到旁邊的電話鈴聲響起。

  拿起聽筒,傳出了嚴浩的聲音。

  “周教授,我已經買好了火車票,考試完就走了。給您說一聲。謝謝您對我的幫助和治療!祝您假期生活愉快!”

  “你什麼時候考完?”周一峰有些急了。

  “還,還有四天吧,兩門課。”

  “好,好的。有事我會再找你的。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會好起來的。”周一峰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感覺到自己有些激動——因為,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一個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的想法!

  這個想法就是——讓催眠中的嚴浩與何繼紅來一次對話。解鈴還需繫鈴人!周一峰相信如果一切順利,會找到問題的解決方法的。

  周一峰繞著他的大班台興奮地走來走去。他還得把問題想得再細一點,準備再充分一點——他是深嘗過嚴浩體內那種能量的厲害,至今仍有後怕!儘管他直覺到那東西不會傷害夏天。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夏天老師有個三長兩短,他周一峰只能從這五樓上跳下去了!

  周一峰為這事整整考慮了一天時間。第二天下午,他才打定了主意要這麼試上一把。因為怕在電話裡說不清楚,周一峰給夏天的手機發短信,說準備一小時後到她辦公室面談。夏天回覆過來說沒有問題。

  在生理學教研室裡,周一峰對夏天詳細地說明了他的計劃。看夏天似乎還有些顧慮,末了他又補充道:“夏老師啊,我知道你是不信鬼神的人。我吶……也不相信。但你要知道,物理學家已經證明,在高倍的電子顯微鏡下,依靠人的意識是可以改變誇克甚至粒子的排列組合形狀的——當然,對於更大的原子和分子,甚至生活用品,一般人還不能依靠意識對它們做出什麼改變。但這至少說明了人的意識是一種有待探索的東西吧?!”

  看夏天默默地點了點頭,周一峰又繼續說了下去。“如果人的顯意識不能對物質有任何改變的話。那麼潛意識呢?催眠大師依靠對人的潛意識控制,可以對人的生理,周圍的環境做出種種改變。而現在滿世界的成功學,不正是依靠對人的潛意識自我調整的結果嗎?有本《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你一定知道——書裡面的每一個章節幾乎都是用自我暗示的語言寫成的。的確有人依靠這種暗示改變了自我,完善了自我,成為不錯的推銷專家呀!”

  “那……周教授,我冒昧地問一下。潛意識的開發與嚴浩的情況有什麼直接的關聯嗎?難道非得用催眠這一種方法不可嗎?為什麼不能嘗試別的,比如藥物治療呢?是不是更有把握些?”夏天突然打斷了周一峰的話。

  “我認為,嚴浩的情況不屬於精神類疾病,甚至算不上心理障礙。他是一個新的現象,新的案例。直言不諱地說,這有些像中國民間和小說中所描述的‘附體’或是‘通靈’——當然,我們不講迷信,但對此類現象的存在不能一概否決呀。”

  周一峰停了停,看何繼紅聽得還算專注,並沒有反對的意思。於是又接著說:“夏天,不知道你聽說過慧能和尚的故事沒有。他是中國禪宗的第六代傳人,在圓寂之後,肉身一直保存在廣東韶關的南華寺——已經一千六百多年了,沒有任何防腐措施,當年也只在外面涂以香泥,屍體竟然到現在也毫無腐爛。而廣東屬熱帶濕潤的季風氣候,年平均氣溫在22度以上——這和馬王堆女屍的形成條件可不一樣咯!我去年到廣東出差,專門前往瞻仰,真是奇跡中的奇跡!你說說,這怎麼能用現代生物學和醫學的觀點解釋呢?”
  
  “和尚?你說是和尚?”夏天喃喃地自語。

  “是啊,慧能大和尚。很有名的嘛!早就有人說,肉身不腐,正是意識能量護持的結果啊!”周一峰順口把話接了過來。

  “周教授,我是剛才想起來——蔣,蔣伯宇死後,在整理遺物時,曾經給我留下了一個信封。裡面,除了一張他的照片,還有就是市郊雲谷寺的一張信箋。那上面有兩句話,好像是兩句詩。”

  “是嗎?這可是重大的線索哦!你還記得嗎?是什麼詩?”

  “草浸秋霜將入愁,人立舟靜白沙鷗。”夏天慢慢地背誦了出來。

  “還有呢?”

  “沒了!”夏天回答。“那信箋顏色發黃,年代已經很久了。反正肯定不是蔣伯宇寫的。”

  周一峰默默地念著這兩句詩。片刻後說:“但也可以肯定,這首詩肯定沒完。有起承而無轉合。看起來,這不是一首普通的古詩啊!”

  “周教授,你看出什麼了嗎?”

  周一峰微閉著眼沒有答話。嘴裡念念有聲。突然他的臉色變得慘白。“我想我是知道了……”他自言自語著。“這兩首詩說的是兩個字啊。第一句的草和將合起來,正是‘蔣’。第二句的人和白合起來,正是‘伯’。而‘宇’……‘宇’字當在第三句。那麼第四句,恐怕,恐怕說得才是真正的秘密啊!”

  夏天臉色大變,突然站了起來。“周教授,這紙箋至少也有十幾年了,難道他死去之前就有人預知到了什麼?不會是巧合吧?”

  “我想不會!他把那張紙留給你肯定是有用意的!”

  “用意?能有什麼用意呢?我都保管了三年了!”夏天緊抿著嘴脣不知所措。

  “這就是我請你參與實驗的原因啊……搞清楚他的用意。甚至,後兩句詩說了些什麼呵!”

  夏天深吸一口氣。搖搖頭笑笑說:“周教授,我真的被你說服了。行!我一定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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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三十七
  結束最後兩門課的考試後,嚴浩就將迎來大學的第一個寒假。

  他在醫院裡只呆了兩天半就鬧著出來——夏天老師知道他有期末考試,所以也沒強求!這段時間,校園裡的氣氛也挺冷清——大部分人都貓在教室或是宿舍裡復習,路上少有人來往。連沈子寒這樣一貫宣稱“大考大玩兒,小考小玩兒”的人也臨陣磨槍,每天都撐到凌晨兩三點才睡。誰讓最後兩門課分別是生理學與解剖學呢,“老處女”在最後一節理論課結束時就說,她的課一不劃重點二不做考前輔導三不允許作弊四不允許求情。這四大基本原則一宣布,大家只恨爹媽沒多給自己生一個腦袋。同時也實實在在體會到了大考期間——什麼叫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了!

  可是嚴浩出院後情緒一直低落。小惠兒自從大鬧病房後,已經和他斷絕了一切來往。前天嚴浩買火車票時還試著往她宿舍打電話——想約她一起走。但小惠兒聽出是他的聲音後,沒等嚴浩說話呢,就把電話給掛了。弄得嚴浩甚是沒趣!

  嚴浩就是想不明白,小惠兒當時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兒,而且恩斷情絕得那麼幹脆!這簡直就是一個可怕的惡夢——可怕之處在於他都不清楚了自己究竟是誰,自己以後還會看見些什麼,還會做些什麼。這兩天他一直在暗暗地想,小惠兒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和他撒潑,何況還罵得那麼難聽——但夏天老師也沒說過他的行為有什麼異常啊。住院那兩天他不是吃就是睡,又能做些什麼呢?

  小惠兒說他和別人摟在一起——嚴浩覺得簡直是天大的冤枉!難道他還能和夏天老師發生什麼事嗎?畢竟人家是老師嘛!儘管年青,嚴浩的心裡對她還是充滿了敬畏的!嚴浩想如果自己當時一時發昏做了什麼出格的事——夏天肯定要扇他兩個耳刮子的!但事實上,夏天在他面前一直很平靜一直很和氣嘛。

  嚴浩決定在最後兩門課考之前,到服裝學院去一趟。不管怎麼說,他都想把話說清楚,實在不行,那就為他青梅竹馬的愛情做一個了斷吧。

  服裝學院離醫科大有八站地。位於城鄉結合帶的三環外。嚴浩第一次來就覺得好笑——意味著時尚與流行的學校竟然長在莊稼地裡。的確,服裝學院四周全是農田,連所像樣的房子都沒有。儘管學院裡面還是不錯,但學生們業餘活動的去處可就少多了。小惠兒說他們那兒的夜生活基本上就是“打打牌,洗洗睡”。

  嚴浩是下午五點到的。那個鐘點正是學生吃飯打開水的時間。校園裡人來人往也頗為熱鬧。不過就像小惠兒說的,服裝學院裡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嚴浩第一次來時還數了一下,路過他的二十個人裡面,竟有十六個是女孩——而且那些女孩子都風姿綽約,穿著大膽,比醫科大的“天使”們有氣質多啦!他當時還特羡慕地說了一句:“如果在這兒讀書多麼幸福啊!真是男人十八一朵花兒!”——結果被小惠兒狠狠擰了一把!

  但嚴浩這次來再也沒有心思欣賞美眉了。他直接來到小惠兒所在的宿舍樓下,下定決心不見到黃小惠同志他今天就不走了。

  他用手機給小惠兒的宿舍打電話。宿舍的人說她打開水去了。嚴浩心裡暗暗松一口氣,看來他今天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於是嚴浩踱到宿舍樓宿舍樓旁邊的自行車棚,睜大了眼睛瞅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女孩子。

  拎著三個開水瓶的黃小惠很快出現在了嚴浩的視線之內。嚴浩忙衝上去,把她堵在了通往宿舍樓的便道上。

  “你,你想幹什麼?”小惠兒一臉的警惕。

  “小惠兒,我想找你談談,好不好?一定是個誤會!”

  “那就當它是誤會好了,別解釋了!”黃小惠側過身子要從嚴浩旁邊轉過去。嚴浩忙伸出一隻手拉住她的衣袖說:“莫這樣啊,就給我一次機會好吧,我專門來找你的!”

  黃小惠兩眼瞪著他。“放開!再不放開我,我就喊了……”嚴浩知道她的脾氣,嚇得忙把手一松。黃小惠頭也不回衝衝地就往前奔。

  嚴浩顧不得許多了,又上前攔住她,“那好吧,說清楚了,我們好說好散!行了吧?!”嚴浩也有些氣了。

  “好!這可是你說的!”黃小惠的臉色陰沉得像要打雷。

  “那我們找個地方談一談吧!這兒人多!”嚴浩忐忑不安地望著她,又接著說:“我,我幫你提水吧!”

  黃小惠瞪了他一眼,徑直就往前走,卻沒有拐進宿舍樓的大門。

  在宿生樓的東側有一片公共綠地,裡面有小亭子和迴廊。嚴浩跟著黃小惠來到那個仿古的小亭子裡面。

  “說!”

  “小惠兒,你知道我的性格還有為人,絕對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但你已經做了,還要抵賴嗎?”

  “你說我和誰?和夏老師嗎?”

  “我咋知道她是姓夏還是姓秋,但你很不要臉我是知道的!”黃小惠的聲音愈發地大起來,弄得好幾個同學都朝他們這邊張望。

  “這是誤會,小惠兒!我這段時間可能遇到了點麻煩!”

  “如果你這樣的人都不遇到麻煩,那我一頭撞死在你面前算了!”

  “小惠兒,你冷靜點……我,你讓我怎麼跟你解釋呢?”嚴浩的心裡像有一百隻小白鼠在同時抓撓,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了。

  “你本來就無法解釋!姓嚴的,今後各走各的道吧!你哆嗦完了沒有,我要走了!”

  “再給我一段時間好嗎?小惠兒!一切都會清楚的!”

  “是你說的今天好說好散!怎麼說話又不算數了?你還像個男人嗎?”黃小惠抬腳就往外走。
  
  嚴浩的身子全僵在那兒了。他的大腦嗡嗡作響一片空白。他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黃小惠提著三個水瓶氣咻咻地離他遠去。他想再喊些什麼,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從亭子裡轉出來,嚴浩直接出了服裝學院的校門。他戀戀不捨地又回頭看了幾眼那不算巍峨的校門——他心裡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完了!

  天色陰沉沉地,好像又要下雪!嚴浩在等公共汽車的當兒,突然心裡一陣發酸,就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回了宿舍,廖廣志就遞給嚴浩一張條兒。說周一峰找他,還給他留了個電話。讓嚴浩回來後給回過去。嚴浩接過條子,儘管一百個沒心情,但還是按照紙條上的號碼拔了過去。

  這個電話好像是周一峰家裡的,一個中年婦女的口音問嚴浩找誰。待嚴浩說明後,她在電話裡叫了一聲“老周,你的!”

  周一峰熟悉的嗓音在電話那頭兒響起。周一峰說他的意思是因為嚴浩馬上要放假了,但還是希望能再進行一次治療。嚴浩這邊正心煩意亂呢,想也沒想就說:“周教授,我真的不想再做了,算了吧還是……要不等到過完年我再找您!”

  周一峰在電話那端嗯嗯唔唔地沉默了半天。然後委婉地強調了這次治療是有夏天老師參與的,並且告訴嚴浩——他的情況絕對是和夏天有關係的。嚴浩這下子有點張口結舌了,他不明白夏天老師怎麼也會攪和進治療這事兒裡面來了。

  周一峰看他還是猶豫著,又說:“要不,咱倆明天上午去找夏天老師一趟吧!你看呢?我們再和她溝通一下。你不是對那張照片很好奇嗎,不妨親自問問她。好不好?”

  嚴浩這才吞吞吐吐地答應下來。

  第二天上午十點來鐘,嚴浩來到了生理學教研室。剛進門,就看見周一峰和夏天正聊著呢。夏天挺熱情地和嚴浩打著招呼,搞得嚴浩受寵若驚。

  坐下後,嚴浩看見周一峰用鼓勵的眼神看著自己。於是他心一橫就說:“夏老師,我有幾個問題今天想來請教您好不好?”

  夏天點點頭,微笑著說:“肯定不是生理學上的問題吧!不過你問好了,只要我知道!”

  嚴浩慢慢地說:“夏老師,在你沒給我們上課之前,我其實就見過您了!後來在您辦公室這兒,我又見到了那張照片。”嚴浩用指了指夏天辦公桌的玻璃板,那張照片還是紋絲未動地壓在下面呢。“我覺得照片上那個人雖然我不認識,但是好熟悉啊!我可不可以問問他是誰?是不是雷鳴哥啊?”

  夏天的臉還是有點蒼白,她淡淡地笑了。“他叫蔣伯宇,我給周老師提過。是我大學的同學,比我低一級。不過,他現在已經死了!”

  嚴浩緊接著問:“你說的另一個Rh陰性血型的人,就是他麼?”

  夏天點點頭。“是!那是我們一起在食堂打工時,他有一次無意地說起過,他在湖南老家獻血時,醫生最後告訴他,他的血型是Rh陰性。”

  嚴浩呆了,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麼,下面解剖教室裡一定有一具他的屍體吧?!一定有……”

  窗外又開始飄起了小雪。風從窗縫處溜進來,夏天的辦公室裡冷得像座冰窖。

  周一峰插進話來說:“嚴浩,你不是一直想搞清楚你是誰嗎,我們和夏天老師一起把治療進行下去。好不好?”

  突然嚴浩說:“夏老師!我感覺,他一定很,很愛你。是吧?”

  夏天看著嚴浩笑了笑。但那笑裡又帶了幾絲憂傷。

  “夏老師,其實他沒走,他還在呢!他的精神他的潛意識一定還在呢!你相信嗎?”

  夏天這次沒有說話。

  “開始是我觸摸到了那具標本,然後就有一連串的怪事。我在水裡面看過夏老師您的臉,然後在催眠時見過解剖教室大大的屍池……走廊。而且,我的血型怎麼也會變得和他一樣了!”嚴浩邊說邊回憶,越說越激動起來。說到後面他幹脆站了起來。

  “還有,夏老師,我獻完血住院時——我,我真的擁抱過你嗎?”嚴浩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頭還使著勁兒地往九十度方向低下去。

  夏天輕輕地嗯了一聲。“是。當時你叫出了我以前的名字,我已經很久沒用的名字。我也吃驚。但我沒多想。”

  “是不是這一切都被我女朋友見到了?”嚴浩的臉紅得更加厲害了。

  “你的女朋友?”夏天愣了一下。“噢,是吧……當時門還響了一下,等我出去,人也跑沒了……我想,可能就是你的女朋友吧。”

  “你愛他嗎,我,我指照片中的那個人?”嚴浩輕聲地問。“夏老師,您今天就把我當一朋友吧,行嗎?不要怪我問多了啊。”嚴浩又補充著。

  夏天把頭扭向窗外,雪已經在乾枯的樹枝上堆起一層白粉沫兒了。她的聲音就和那雪花的飄落一樣緩慢悠長。

  “有時候,愛是需要時間的。但他——沒有給我時間。而我——也沒有給自己一個把握的機會。那時候,我有自己的標準,那標準和他靠不上。真的……他更像小弟,可愛可憐的小弟。我樂意幫他,背後去幫他。我不想給他一些錯誤的……暗示。”

  嚴浩發現,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夏天的眼睛裡閃動著,像外面無聲的雪花。“可是,有些東西是當你失去了,你才知道它好珍貴,但它不會再重來。不會,永遠不會!愛就是這樣吧……人有時總在追逐更遠的東西,而對手邊的視而不見。總以為幸福只會在多年以後只會在更遠的地方出現,卻對身邊的關懷還有身邊的人視而不見。於是,只有錯過,一再地錯過……”
  
  夏天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澀澀笑了一下。“那時的我真是個傻姑娘。太愣了。太自以為是了。也太傲氣了。對我爸媽都是這樣。更別提別人。經歷了很多事才明白一些道理!現在,傷也傷過了,痛也痛過了……所以我把名字改成了現在的夏天。是跟著我媽姓。我想忘掉過去的一些東西,我知道很難忘掉,但我沒有別的辦法……”

  屋裡誰也沒有說話。嚴浩的眼圈兒也紅紅的。這一會兒他想起了那天和小惠兒一起看到夏老師在解剖教室窗下徘徊的場景。他想,如果能讓小惠兒此時聽見夏老師的這一番話該多好呵。

  “夏老師,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嚴浩這話簡直是脫口而出。他真的被感動了。

  “不,嚴浩。我希望能幫你做些什麼。如果,你身上發生的一切和他有關的話,我願意配合你們。”

  這時候,倒是周一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而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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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三十八
  夏天老師來到醫學心理學教研室時,嚴浩早到了兩分鐘。他看夏老師穿著黑色的羊毛套裝,顯得嚴肅而凝重。手上還拎了一個同樣是黑色的小小坤包。

  周一峰早已在催眠治療室裡多加了一把椅子。兩張椅子相向而置。

  嚴浩先進了治療室。按照固定的套路,周一峰開始對嚴浩進行催眠。一切都很順利,嚴浩這一次進入狀態格外地快。沒好一會兒,他的眼皮就搭拉上了。

  過了半晌,周一峰拉開門,示意夏天老師進去。

  “你可以和他對話,記著,我說的他不是指嚴浩,是指那個人。有什麼就說就問吧。”周一峰俯下身,對夏天低聲耳語了一番後,站在了她的一側。

  夏天點點頭,表示清楚了。但看得出她是有些激動的。身子坐得筆直,挺僵硬挺不自然的。

  好半天以後,夏天慢慢地說:“你,你還好嗎?”

  嚴浩沒有任何反應。

  夏天朝求救似地朝周一峰望了一眼。周一眼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蔣,蔣伯宇,你還好嗎?你在嗎?”夏天的聲音顫得厲害。

  嚴浩的身子動了一下。突然他的頭點了點。

  “你真的在嗎?你,你能說話嗎?”夏天的語速加快了。身子也向前傾了一下。

  “何繼紅,繼紅……”嚴浩嘴裡的聲音含糊不清。但夏天還是能分辨出來他說的什麼。而且,那不是嚴浩的聲音。

  “是你嗎,真的是你嗎?”夏天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著。她的手不住地從坐椅扶手移到腿上,又從腿上移到坐椅扶手。她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嚴浩,那眼神裡有幾許迫切,有幾許質疑,還有幾許驚懼。看她幾乎要站起身撲過去,周一峰拍拍她的肩膀暗示她平靜一下。“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在他的身體裡?”夏天搖搖頭,滿目的凄涼與絕望。

  “我在……我一直在……我的心在……”那聲音聽上去蒼桑而疲憊。

  “你說你的心?心在哪兒?”

  嚴浩本來是鬆軟地靠在椅背上的,夏天剛問完,他呼地一下坐起來。兩隻手死死地揪住了胸前的衣服。“在這兒,在這兒,一直在這兒……我好難受……”

  “你該走的,你知道的,你該放心地走的。都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在啊……”夏天的聲音裡隱隱地帶了些哭腔了。

  “走……走……我該走……”嚴浩復又把身子靠回了椅背。“你終於和他在一起了,我知道。”

  突然嚴浩猛地傾身,哇的一口鮮血噴出來。濺得滿地都是,濺得夏天的手上也有斑斑點點的紅。還噴上了周一峰身上穿著的白大褂。

  這個場面讓周一峰與夏天都措手不及,夏天首先驚叫起來。但當夏天猛地起身想要衝過去時,周一峰一步跨上去,拼命攔住了她。“你不能動他,不能動他。危險!”周一峰口氣焦灼而緊張。

  這時候嚴浩開口了,他的嘴角還蜿蜒著一絲血跡。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咬得很重。“你看不到我的心,但這樣——你就會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還是熱的,我的心還是紅的。就算全世界都不知道,但我要你知道。你知道嗎?你還會知道嗎?你究竟知不知道?!”那聲音越說越傷心,到最後已經成了隱隱的抽泣。

  “你恨我是嗎?伯宇,你恨我沒有和你在一起是嗎,你恨我選擇了他是嗎?”夏天也流淚了。

  “他?你……你指雷鳴?”

  夏天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放不下這件事情。伯宇。”夏天望望嚴浩,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後,她又慢慢地繼續說:“謝謝你當時告訴我。伯宇!他最後,最後認錯了。那個田倩倩,是他的前女友……”

  “他胡說!”嚴浩的口氣變得憤怒和急燥。

  “聽我說,伯宇。那個女孩兒考研時死活賴在他那裡,說只住三個月。你聽到的,是他們的玩笑話。後來,他帶我去見了……當面說清楚了。他也搬出來了!”

  “真的嗎?因為你還是愛他?對嗎?”嚴浩這次嘴裡的聲音非常地清楚了。但也透露出深深的絕望。

  “你不要這樣問,好不好……伯宇。那個叫何繼紅的人已經死了,是我讓她死的,死了好,就算讓她受到懲罰吧……伯宇。”夏天突然掩面而泣,肩膀劇烈地抖動著。“你恨我吧……恨我吧,那個傷了你的心的何繼紅……她拿不起你的一顆心啊,伯宇……”

  “是了……你是夏天。你不是當年的何繼紅了……不是當年我的師姐了……但我還是三年前的伯宇,還是三年前的那顆心啊。”嚴浩的嘴脣囁嚅著,突然他變得狂燥起來,頭向上挺著,手臂向上胡亂地揮舞著。“誰讓我去真正地死啊?誰讓我去忘記這一切啊?誰讓我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啊?”這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著夏天的抽泣,讓站立一旁的周一峰的眼睛也濕潤了。

  “伯宇……我不能說謝謝了對你,因為那兩個字太輕太輕了。我不知道,三年了……你還在等啊……你怎麼會還在等啊……伯宇,忘掉吧,真的……忘掉吧。”夏天的一塊兒手絹已經全部被淚水浸濕了。

  “我在佛前發過誓的,如果我真得要死,就把我的心留給我最愛的人吧……我做到了,繼紅。可是,為了讓你知道,我只能依附在他的身上……這樣,我才可以看見你,我才可以看見過去的繼紅,過去的師姐……我呆的那個地方好黑暗好讓人絕望……可只要想起你,我就能堅持下來……因為,我的心沒有死。我的心裡還有我的愛人,我愛的那個繼紅啊。”

  這段話說得如此地綿長,如此地悲戚,如此地絕望——夏天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跪在嚴浩的面前,淚水如決堤的江水滾落在了嚴浩的身上。

  嚴浩摸索著伸出手,他的手與夏天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在深深的凝望中,夏天看到了過去的蔣伯宇——他穿著足球服在風雨操場上馳騁、他和她一起在食堂談笑、他懷抱吉它吟唱著只寫給她一個人的歌謠……時光一瞬,三載已去。夏天的心此刻痛如刀絞。

  她怎麼能想到蔣伯宇生前愛得痴狂,死後還愛得如此凄涼絕望?

  她怎麼能想到蔣伯宇生前重擔無數,死後還千結縈心不止不休?

  她怎麼能想到蔣伯宇不僅留給了她回憶,死後還留給了她一顆溫暖的心?

  她越想越心酸,臉上已是淚淌成河——她不要再是那個堅強的何繼紅傲氣的何繼紅自負的何繼紅,她不要再習慣理智習慣矜持習慣拒絕。但她——又想做回三年前的何繼紅蔣伯宇眼中的何繼紅單純如詩的何繼紅。

  此刻,夏天的內心像刮起一場巨大的風暴,這風暴摧毀了她三年來為遺忘所做的努力和掙扎。但她不後悔!今天她流盡了三年來該要流的淚。但她覺得應該——那是為愛她的人流的呵……蔣伯宇走時,她並不在他的身邊,她沒有見他最後一面……她在內心深處從沒有真正原諒過自己。

  “告訴我,繼紅,你愛他嗎?你會幸福嗎?”蔣伯宇的聲音還是和三年前一樣。

  “都要和他訂婚了,還有什麼愛不愛呢。伯宇,我知道……上次也是你救了他。那也是你的血呵。是你的血型。”夏天的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該還的,我會還的!繼紅。”

  “我知道,是你不收八千塊錢,是不是?加起來是一萬二是不是?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哭泣的夏天已經把下脣咬出了血印。

  嚴浩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但是,伯宇……你是個好人,你也不能這樣不走呵,這對嚴浩不公平。你知道嗎?”

  嚴浩慢慢點了點頭。“是的,都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該結束了吧。我好痛苦……好痛苦啊!”

  “那你走啊,伯宇,放心走吧。我們會想著你的……”夏天抬起手,擦拭著嚴浩臉上的淚痕。“你不能這樣,伯宇,你明白嗎?”

  “你說的我們……我們,也包括她嗎?”

  “她?你指丹陽是嗎?她還能怎樣呢。她不是想有意害你的,她愛你,伯宇。但她害怕呵,她是做錯了,不該那樣迴避現實。三年了,也折磨得她夠苦了。現在,還在精神病院。”

  “不!你不要替她說話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我呵!她做偽供,她裝瘋賣傻,她們一家人串通一氣,她怎麼會愛我?她只會愛她自己!沒有人比她更加自私……愛情?愛情對她來說只意味著占有和虛榮心的滿足!”嚴浩突然焦燥不安,顯得異常地激動。那聲音裡充滿了極度壓抑下的憤怒。

  “她真瘋了嗎?報應……真的是報應呵!”

  “真瘋了!最後,她的精神壓力太大了。也許,還有良心上的自責吧……根本無法堅持學習,你走後半年,就住院了。”

  她身後的周一峰在聽到王丹陽真瘋了時,臉色也變得煞白。雙手不住地顫抖。

  “周教授,你,你明白就好了。善惡到頭,終有回報。”嚴浩緩緩地說,眼睛卻並不看著周一峰。

  周一峰已後退著靠到後面的椈嚏C兩條腿也抖得像篩糠。

  “答應我!走吧,放心地去吧!好嗎?伯宇。痛苦總要過去。嚴浩不能被,被這樣……他和你當年一樣大呵……他還要學習,還要生活。你走吧,伯宇。”

  “我怎麼走啊?我是該走了……這裡不是我的歸宿。我會報答這孩子,在將來。”說完這話,嚴浩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幫你,我們幫你,好不好?”

  嚴浩又沒有了任何反應。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夏天等待著,周一峰等待著。

  突然嚴浩抬起一隻手,又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治療室的窗外。“雲谷寺,慧明。”然後那隻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夏天和周一峰面面相覷。“你是說去雲谷寺嗎,伯宇?”夏天顫抖著聲音問。

  但嚴浩又沒有了任何反應。

  在默不作聲地等待了十分鐘後,周一峰說:“好了,可能該結束了吧。夏老師。”

  夏天緩緩地退到門邊,臉上還淚痕未乾。

  在周一峰的指引下,嚴浩又從催眠的狀態中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揉揉眼睛問:“你哭了?夏老師。怎麼樣啊,你見到他了嗎?”

  夏天緊抿著嘴脣默默點了點頭。

  周一峰拍拍嚴浩的肩膀,嘆口氣說:“你受委屈了,孩子。會馬上好起來的。”

  “我,我反正不抱什麼希望了。”嚴浩突然冒出來一句。

  “這次不一樣,嚴浩。一定會好起來的!不能再這樣了!”夏天挺堅決地說。周一峰在旁邊點了點頭。

  “我只想,小惠兒能夠回來。”嚴浩用極低的聲音念叨著。

  出了治療室,三人在外屋的沙發上坐下來。

  經歷過這樣的催眠,無論嚴浩,或是夏天老師都呈現出非常疲倦的表情。但在這疲倦中又透露著興奮與不安。

  周一峰首先開了口:“夏老師,謝謝你參與啊!事情多少有些眉目了。”

  夏天輕輕搖了搖頭。“科學,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真的太多了。”她的臉微微有些紅,可能是為剛才治療室裡情緒的失控感到不好意思。“不過,周教授,你聽到了嗎?最後他說了五個字,雲谷寺、慧明。是不是……說問題的解決還得靠誰呢?”

  夏天邊說邊從身邊的包裡拿出了一個信封。“你們看,這就是蔣伯宇生前給我留下的一個信封。裡面裝了一張他的照片,雲谷寺的信箋,還有,還有一首歌的歌詞——應該是他寫的!”

  周一峰接過信封。“是嗎,他提前都準備好了?他預知了自己要死?”

  夏天沉吟了片刻搖搖頭說:“不清楚啊!他是突然性的死亡,應該不會存在什麼預知。但從他提前準備好這封信來看,他又像知道些什麼。”

  周一峰低頭看那個普通平常的白色信封。上面用藍黑墨水寫著“請轉交何繼紅保管”幾個工整的正楷字。

  “你看看吧,周老師!嚴浩你也可以看看。沒關係!照片就是被我壓在玻璃板下的那張。”夏天說。

  周一峰從信封中抽出了一張泛黃的信箋紙和一張普通的A4大小的白紙。嚴浩也挨到周一峰身旁,把腦袋湊了上去。

  信箋上是柳體楷書的毛筆字。一共兩行。分別書寫著“草浸秋霜將入愁,人立舟靜白沙鷗”兩句話。

  另一張白紙上正是夏天所說的蔣伯宇創作的歌詞。嚴浩邊看邊在心裡默念著:

  愛不停

  我們從黃昏一路走到了黎明

  天空和曾經的愛變得冷冷清清

  一直愛得那麼小心

  以為會有回應

  願意在夢見你的時候

  不再清醒

  疼痛的心情早已變得很安靜

  看著你走的背影知道不能接近

  一直有太多的自信

  愛到深處會動情

  也要在沒有你的時候

  讓愛不停

  如果,愛都不是天荒地老

  誰會在乎這一分和一秒

  愛不停會讓你慢慢知道

  下一秒就有祝福你的微笑

  想象的溫存我都不需要

  只讓愛不再無依又無靠

  風中的我會慢慢變老

  就讓愛不停,像火焰在燒

  周一峰從紙上抬起頭問:“這歌詞,應該是寫給你的吧?夏老師!”

  夏天點點頭。“可惜,我從沒聽他唱過。上面也沒有曲譜啊!這麼多年,就只能這麼收藏著,包括和那兩句奇怪的詩一起。”

  突然,夏天和周一峰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並側起了耳朵。因為他們聽見了奇怪的聲音——是嚴浩,又像是另一個他在唱歌的聲音。

  嚴浩還在專注地看著那張紙。腳上打著拍子,嘴裡哼出的卻是那首《愛不停》。只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有點傷感,有點痴迷,還有點僵硬——看上去,他唱得完全投入了進去,根本沒意識到夏天與周一峰的傾聽。

  但歌真的很好聽。儘管是沒有伴奏。夏天又一次熱淚盈眶,不能自己。

  就連周一峰拿著那張歌詞的手也在微微地抖動著……




2006-11-15 06: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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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三十九
  根據周一峰的安排,還是讓嚴浩先安心考試,然後回家過完年了再解決後續的問題。一來因為嚴浩馬上面臨的系統解剖學與生理學考試都是非常重要的結業考試,學分還極多;二來也是因為嚴浩的火車票已經買好,考完就得走,即使退票——一個星期後的春運期間很難保證再訂上票了!

  嚴浩和夏天都沒有對這個時間安排表示什麼異意。只是夏天在嚴浩要走的前一天,把他叫到了生理學教研室,然後拼命塞給了他五大盒子“紅桃K補血口服液”,囑咐嚴浩要在寒假期間好好補補身子。

  寒假裡的嚴浩倒是把日子過得風也平浪也靜。剛回家時的新鮮勁兒過去後,剩下的就是難以打發的無聊與寂寞。吃吃喝喝的春節沒意思了、打打殺殺的網游早玩兒膩了、同學間的聚會聚了還是又散了……更要命的是,小惠兒已經徹底和他沒來往了——不僅和他,連對嚴浩的爸爸媽媽——她一直叫得特親的叔叔阿姨,小惠兒同志也不再登門拜訪!

  嚴浩也在心裡罵過黃小惠薄情寡義。他倒是在大年初一時,給黃小惠父母電話拜了年。不過沒有上門——心裡怕的是萬一小惠兒再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與仇恨對付他,他做為男人的臉可就掛不住了!尤其是這樣的情節有可能發生在黃小惠爸媽面前!但小惠兒父母在電話裡依然熱情有加,強烈邀請嚴浩去家裡玩兒——嚴浩心裡納悶著,不知道小惠兒是否已經在她爸媽面前挑拔離間過,或是她的父母強做歡顏呢?

  但嚴浩的爸媽已經看出了兒子的心事。他們追問過幾次,看嚴浩不耐煩也不願說之後,也就不吭氣了。但是嚴浩爸爸還挺語重心長地教導了他一番。說:“兒子啊,什麼是愛情?愛情是啤酒麵包都足夠時打出的兩個飽嗝——沒有它不好,但有的前提是你先得有物質基礎。好好學習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嚴浩媽媽也接過話兒。“別聽你爸瞎說,什麼嗝不嗝的。你將來出洋留學,給媽娶個洋種媳婦回來,生個混血兒子那才算叫本事!”

  嚴浩真是又想氣又好笑又窩心!他想他將來要有兒子了,乾脆就扔一孤兒院裡放上幾年,吃點苦受點罪先。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嘛。不過這話他可沒敢說出口!

  好歹算是把春節給熬過去了。嚴浩從大年初四就開始盼著周一峰的電話。但一直等到大年初八,周一峰的電話才從學校打到他家裡,通知他提前回去。

  嚴浩恨不得插翅就飛。他的耳朵已經被爸媽的嘀咕磨出九九八十一層老繭了。

  春節剛過,醫科大的校園裡還是一片廖落冷寂的氣息。

  嚴浩坐的那趟嚴重超載的列車晚點近兩小時,等他把大包小包拎到宿舍已是晚上十一點整。嚴浩本想給周一峰教授打個電話通報一聲,看時間太晚便做罷了。

  宿舍裡一片狼籍。放假臨走前晚,他們狂歡了一個通霄——滿地的瓜子殼還有幾個東倒西歪的雪花啤酒玻璃瓶至今猶存。嚴浩也明白,沈子寒他們那仨兒不賴到上課的前一天是絕對不會來的,而且整個宿舍樓裡黑燈瞎火——除了嚴浩所在的406宿舍裡點著蠟燭外——這番景象也頗讓嚴浩輾轉難眠——在家嚮往學校的自由,來學校了又惦記家的溫情!

  太安靜了,安靜得讓嚴浩聽著自己的心跳也難以睡著。從走進校門的一剎那,他就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這種感覺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無法描述,不可理解。

  突然,嚴浩放在桌上的那半截蠟燭起了奇怪的變化——火焰猛地竄起老高,還發出噼就啪啦的炸裂聲。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卻又徹底地熄滅了!

  嚴浩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他的身體開始奇怪地發熱。體溫上升得很快,不一會兒棉被就蓋不住了,這種燥熱讓嚴浩呼吸都有些困難,心臟已經像瘋了一樣在胸膛裡甩蕩!過了兩分鐘,他已經大汗淋漓,兩眼暴突,面部皮膚在緊張、扭曲、變形。兩隻手還在痙攣著用力撕扯自己的內衣。

  睡在一樓的女宿舍管理員只聽見樓上傳來野狼一樣低沉的一聲嗥叫,但又像是極度痛苦下的吶喊。這慘烈而凄厲的叫聲讓所有聽到的人都會為之汗毛倒豎。

  等宿舍管理員循聲而上,並打開406宿舍房間的門時,她看到了她一生中最為恐怖的景象。

  嚴浩不知何時爬下了床,正面向宿舍管理員而坐。已被撕成碎片的內衣掛在他的胸前,那個女宿舍管理員驚叫了一聲,嘴脣已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她看見,嚴浩的胸壁有什麼東西在不斷此起彼伏地游走。接著看見他的胸骨劍突下異常地高高凸起。然後,一隻活生生的,鮮血淋漓的手猛地戳穿他的胸膛,艱難地而又執著地探了出來。

  起先是手……然後是胳膊……然後是另外一隻手……接著是一團亂發遮著臉部的人頭破膛而出……那分明是一個人……他的雙手已經摸索著撐到了地上,然後是他的後背,他的下肢……這簡直就像分娩——不過更加恐怖更加地不可思議!

  女宿舍管理員連呼喊都沒發出來。就從門柱上滑落下去了。

  而嚴浩也後仰著頭,儼然不省人事。

  那個人!那個滿身是血,看不清面部的人——踉踉蹌蹌跨過女宿舍管理員昏倒在地的身體,隱沒在了無邊的黑暗中!

  等嚴浩醒來,他差點都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覺睡過來,竟會大白天見鬼!當他發現橫臥在門口的宿舍管理員時,已是早晨九點鐘。

  雖然他昨夜很晚了才睡著,但一睡著就什麼夢也沒做了。連那半截蠟燭是啥時候熄滅的他都不清楚!

  嚴浩跳下床,看見蠟燭遠遠未燒完。然後他又大著膽子摸了摸那女人的鼻息,呼吸還算正常。再搖晃幾下,她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當管理員看見正蹲在地上,低頭直瞅著她的嚴浩時,竟一個躍起——差點就撞到嚴浩的額頭。然後邊後退邊用拖著哭腔的聲音喊救命。嚴浩奇怪地看著她的表演,不知道自己怎會那麼地讓她害怕——最後,那宿舍管理員一扭身衝下了樓。尖利的“救命”之聲還在走廊裡不停迴盪!

  嚴浩呆呆地在宿舍中央空地上站了一會兒——來校第一天就出現這樣的怪事兒真讓他感到流年不利。過了半晌,他才摸出201卡開始給周一峰打電話。

  沒想到,這邊嚴浩的電話還沒放下,門外周一峰叫喊嚴浩的聲音已經從走廊那頭兒傳了過來。

  等師生二人見面,自然少不了一番“過年好,別來無恙”之類的寒喧,周一峰說自己整個寒假也哪兒都沒去——事實上他臘月二十七還到精神病院偷偷看過一次王丹陽,雖然是隔著加厚的雙層玻璃窗,但憑著他的職業經驗,他確信王丹陽這一次是真的瘋了——不過這次精神病院之行他誰也沒告訴,自然也不會告訴嚴浩了。

  而嚴浩也沒有把剛才的事情告訴周一峰。二人似乎都神清氣爽,又都各懷心事。

  最後周一峰說:“咱們今天就到伏虎山拜訪一下慧明大和尚吧。”嚴浩當然樂意,再讓他多呆在宿舍裡一分鐘他也不幹。

  更讓嚴浩沒想到的是,夏天老師竟然也等在男生公寓的樓下了。看來,一切都讓周一峰給安排好了。

  一個寒假沒見,夏天老師還是老樣子。她穿著淺灰的風衣,化了淡淡的妝。顯得挺拔而優雅。

  等三人你說我笑地往外走,後面跟著的就是女宿舍管理員那狐疑不解和戰戰兢兢的目光了。

  雖已立春,但還是春寒料峭。伏虎山上山風浩蕩,寒氣逼人。

  他們仨兒乘坐的出租車只能沿著盤山公路開到山腰。後面就得靠他們徒步了。

  不過因為長時間沒見面,師生三人邊走邊聊,倒也不覺得累。對夏天詢問的黃小惠的事兒——嚴浩只是委婉地說都過去了沒關係了。其實有沒有關係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

  走了差不多一個多鐘頭,上到山頂後又沿小路下到後山,盤踞山中的雲谷寺的飛檐鬥梁已經依稀可見了。

  嚴浩看得出來,兩位老師的心情都很激動。只有他挺平靜地——很奇怪,似乎昨天的睡眠特別的好,醒來後人也輕鬆了不少——如果不是那個飛來橫臥的管理員,嚴浩今天的精神會是有史以來的最佳狀態!

  周一峰的手提袋裡還裝著三把香。臨進山門前,他邊拆包裝邊說:“入鄉就得隨俗,見廟就要燒香。”夏天淡淡地一笑,倒也不反對。

  嚴浩還是平生第一次進寺廟,瞅哪兒都覺稀奇,只恨兩隻眼睛不夠使喚。還隔著欄桿拼命探身去摸了摸彌勒佛胖胖的肚皮,說是討個彩頭——結果被周一峰低聲訓斥了兩句,讓他一定要規矩點。嚴浩吐了吐舌頭,沒再敢輕舉妄動了。

  三人在大雄寶殿前的大香爐裡剛燒完香,一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從大殿旁的偏門迎面向他們走來。到跟前後微微一鞠躬,“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可是前來找本寺方丈慧明法師的?”

  周一峰他們三人面面相覷。只得拼命點頭,口中連稱是。心裡卻都在嘀咕這老和尚也忒厲害了點,剛來就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看來佛法的高深玄妙、神通廣大的確不是虛傳!

  小和尚帶路,三人魚貫而行,直接進了暖意融融的“方丈室”。慧明法師已隔窗看見他們,早就緩緩起身。並高聲招呼“來了?”

  “回方丈,他們來了!”小和尚向著慧明法師頂禮作答。

  “該來了!”慧明法師低語了一句,卻不知是說給誰聽的。然後他盯著嚴浩看了好一會兒,又伸出手去在嚴浩的頭頂上摸了摸,“前世已無緣,今生還有份啊。”

  從進方丈室,周一峰他們三人就沒說過一句話,只是看著慧明法師發呆——這位慈眉善目老和尚的幾句話已經把他們全“鎮”住了!

  可他們還是不懂話中玄機!所以也不知該怎麼回應!

  只等到那小和尚招呼他們坐下後,周一峰才像大夢初覺一般問:“方丈,你怎麼會知道我們要來?”

  慧明法師捻動佛珠,低眉輕語:“該來的,自然還會來。放不下,只會擔起來。解脫之道,唯有佛門呵。阿彌陀佛!”

  室內重又陷入沉寂。只有嚴浩的兩個眼珠不閑,滴溜溜地四處望個不停。其實從一進方丈室,他就給震住了——室內的陳設令他無比熟悉,就像曾經來過幾次一樣!

  而夏天對佛門聖地的感覺倒也蠻好。清靜,幽雅,莊嚴——通過剛才方丈的一番話,她在心裡猜度著慧明法師必定是和蔣伯宇打過交道的。

  “方丈,今天我們來,是有一事想向您請教,”周一峰邊說邊從衣服的內口袋裡摸出一封信,“方丈您看,這是您這裡的東西嗎?”

  慧明法師只是掃了一眼,連頭也沒扭一下,就說:“當然是了!不過,它只是一半,另一半還在我這裡。”

  說了這番話,慧明法師突然向坐在另一側的夏天扭過頭,“這位女施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該是真正的持信人吧!施主可否為老衲報上名來。”

  “那信是,是我保管的……我叫夏天。”夏天的臉色有些發白了。

  “若非改名,施主不該姓夏名天。但不知施主原名裡是有一‘紅’字呢,還是有一‘陽’字呢?”

  “有一‘紅’字。”夏天輕輕地說。她已經有點侷促不安了。

  “這信,是那年青的後生留給你的吧!屈指算來,已有三載!是時候……是時候了!”慧明法師的話緩緩送出,餘音繞梁。

  周一峰點點頭說:“方丈,你說的後生一定是那個叫蔣伯宇的學生吧?!他三年前就死了!”然後周一峰又指著嚴浩。“這次來,主要是想請你看看這個學生,他的問題我們想只有您老才能解決。”

  慧明法師看了看坐在夏天一邊的嚴浩。搖搖頭說:“他沒有問題了。今日三更,煞氣已遠離他而去。但死去的人倒還心有不甘吶!”慧明法師長嘆一口氣,輕輕念出:“淚痕三更猶未盡,心存千結浪天涯。只有他還在流浪啊!升天不得,入地無門,孤苦無依,痛苦萬分。”

  這番話說得周一峰他們仨人臉色大變,連嚴浩也似乎聽出了些門道——看來昨晚今晨自己身上肯定發生了些什麼,八成被那管理員看到後給……嚇住了!可又會是什麼呢?嚴浩的思維又堵住了。

  “爺,爺爺,什麼是煞氣啊?”嚴浩剛一出口,一直默立旁邊的小和尚突然咧開了嘴,想笑卻又拼命忍住了。

  “叫法師,嚴浩,不要叫爺爺。”周一峰趕忙亡羊補牢。其實他也聽得直想笑。

  倒是慧明法師爽朗地呵呵笑出了聲。“即然已經叫了也無妨,爺爺也好,法師也好,都只是浪得虛名。千金難買年少呵……小夥子最近剛與女友分手吧?”

  “啊?法師!這,這您也能知道啊!”嚴浩面紅耳赤,難為情極了。

  “你不是問我什麼叫煞氣嗎?你與親愛之人分手,不正是桃花煞麼?”看嚴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慧明法師又接著說:“我佛慈悲,以法為舟,願度眾生脫離苦海。這紅塵中,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陰熾盛八苦,又有貪、嗔、痴、慢、疑這五鈍使,多生累世,種種疊加,遂至煞氣內聚。”

  嚴浩聽得上了癮,迫不急待地發表意見:“這麼講,咱們人人都會遇到煞氣?都會生出煞氣?”

  慧明法師緩緩點頭。“施主根器不錯。煞氣非自然萬物本有,全是人心所生。在因果輪迴中累積沉澱。小則礙人智慧,大則害人性命。而最為可怕的一種,名為‘心煞’。遇到此煞,死不足已,還得在中陰身中顛簸流離,忍受煎熬。”

  慧明法師一口氣說完這番話,站起身來。“該是到了復原這封手諭的時候,”他向小和尚招招手說:“拿過來吧。”

  片刻後,小和尚捧出了和周一峰手中完全相同的一封信箋。慧明法師接過後展開它,對著夏天說:“女施主該記得你那信中所說的兩句話吧!”

  夏天點點頭。“草浸秋霜將入愁,人立舟靜白沙鷗。”她輕聲地念出。

  慧明法師微閉著眼,念出了隨後的兩句。“雨落心田三分透,思鄉情遠樓外樓。”那聲音聽來蒼涼而悠遠——不知是慧明法師情之所至,還是詩的意境過於凄冷。

  周一峰趕緊接上話。“還請方丈給我們明示。頭兩句是否暗扣‘蔣’、‘伯’二字呢?”

  慧明法師良久不說話。他望著室外的遠山沉默著。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對著周一峰說:“施主說得有理。那麼後兩句也好解釋了——‘雨’和‘思’是暗扣藏頭呵。”

  坐旁邊的夏天喃喃地念出:“蔣伯宇死?蔣伯宇死!”

  慧明法師臉上毫無表情。“不錯!整首詩又道出了此人命運的悲苦——思鄉情遠呵,他該回去了!”

  夏天的眼睛裡,已滿是盈盈淚光。“法師,也是他,他讓我們找您來的,法師,您一定要幫幫他呵,都三年了……讓他安心地走吧……”夏天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慧明法師說:我也在此等候三年了。以今日為期,可說是——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姑娘,你放心吧!”

  “我們該怎麼做才好呵?”夏天抬起眼睛。

  “雖說心煞之氣十分厲害,但佛家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仍可將其化解於無形。早年我曾點化那後生看淡紅塵,但無果而終。遂囑咐他把那封手諭交給他最心愛之人保管。而這首詩的後兩句則保存在我這裡,合詩之日,也是心煞化解之時。今日你來,老衲自會相助。”慧明法師看了夏天一眼接著說:“請你隨我來。”

  夏天惶惑地站起身。十分無助地向周一峰和嚴浩望瞭望。周一峰朝她點點頭:“去吧!我們等你!”




2006-11-15 06: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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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四十
  夕陽西下,遠山莊嚴。矗立在醫科大教學區核心位置的基礎醫學部大樓已被勾勒上了一道金邊。每一扇窗戶都反射出碎金子一樣的光芒,刺得嚴浩的眼睛酸酸的,脹脹的。

  以前只要聽說要到這座大樓裡面來上課,嚴浩的心裡就倍兒不爽。平時也是能躲遠就躲遠。可今天似乎覺得它格外的好看了,也沒覺得有多麼可怕——當然,也許還是因為夏天和周一峰陪著他一起的緣故吧。

  他們三人走進大樓,在解剖教室前的鐵柵欄門那裡停下來。夏天輕聲說:“鑰匙我找孟秋老師拿到了。我和他挺熟的。就今晚吧……趁大家都在過節。明天老師們要上班了。”周一峰和嚴浩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特別是嚴浩臉上藏不住事兒——一臉的喜形於色。

  三人說完,繼續上二樓。他們要在夏天的辦公室裡開個碰個會,商量一下晚上的行動。

  而今晚,也正好是正月十五。所以嚴浩忍不住在樓梯拐角處冒了一句:“夏老師,今天應該是中國的情人節啊。俗稱上元日嘿,是阿哥阿妹約會的日子。”嚴浩沒見周一峰瞪了他一眼,還繼續胡侃:“你沒聽說啊,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指的就是……”突然夏天豎起食指做了個噓的手勢。嚴浩一下子噤了聲。

  “羅教授在。”夏天壓低聲音說。

  嚴浩臉色大變。這次寒假回家,他爸還說那羅教授可是他大學裡的同學呢。說她後來去了美國怎麼怎麼樣,特意囑咐了嚴浩到學校一定要去給她拜個年問個好——嚴浩想打死我也不會見那老處女的。

  “不行,我走了。”嚴浩轉身就要溜。

  “回來!”夏天說。“逗你玩兒呢,誰讓你淨瞎說!哪有你們浪漫啊,情人節都要過上兩次。”

  嚴浩做了個鬼臉,率先躥上了樓梯。

  青山隱隱,春近江南。滿月在靛藍的天空如一塊無瑕的白玉。

  上元燈節,大街上處處人流如潮,燈火闌珊。唯有基礎醫學部大樓是平靜的安寧的,有焰火在遠處升起,空氣中滿是硫磺的氣味。按照約定的、也是慧明法師安排的時間,周一峰、夏天和嚴浩晚上十一點都準時來到了基礎醫學部大樓前。

  嚴浩手中多了兩束鮮艷的玫瑰。一束白,一束紅。不多不少都是十九朵。

  “你,你買這個幹什麼啊?”夏天滿臉的驚詫。

  “紅的,是代伯宇哥送給你的啊。白的,是代你送給伯宇哥的。好送他走嘛。”嚴浩說這番話的口氣挺像大人。

  周一峰笑了笑。“買就買了吧!年青人嘛!再說今天也是過節!”然後他揚了揚手中的一包東西,“看,夏老師要的香與蠟燭我也都準備好了。”

  夏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轉身率先上了台階。

  打開鐵柵欄門,長長的走廊裡一片漆黑。周一峰在前,夏天隨後,嚴浩押尾,三人魚貫而入。周一峰摁亮了走廊的開關,他們的眼前頓時一片光明。

  周一峰帶著他們直接來到了三號標本實驗室。

  9號屍池前,他們靜默了一分鐘。然後三個人一起用力提起了屍池的蓋板。

  好月如霜,照得池內光影鱗鱗。宛若夢幻。

  周一峰取出事先準備好的乳膠手套。都戴好後,夏天低聲說:“開始吧!”

  一具屍體被他們緩緩地提了上來。三個人都極為小心,唯恐碰著嗑著了。屍體的手腕上還系著一個塑料牌,上面寫著“M9967”。

  它被他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手推車上。又緩緩被推往標本製作間。

  最後,他們把它小心地放置在靠近門口的那張電動液壓解剖台上。

  一切都很順利,嚴浩也沒覺得有多麼可怕——不像第一次偷跑到標本製作間,才碰了一下就把他嚇了個魂飛魄散——恰恰相反,此時此刻,他心裡涌出的只是對死者的尊重與對逝去生命的緬懷之情。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莊重。一切都在無言地進行。

  擦亮火柴,夏天親手點燃了蠟燭——那是十九根白色的蠟燭,它們在夏天的手中依次散射出溫柔的光芒。每一根點好的蠟燭都被夏天小心地放置在解剖台的台沿——從一根,到兩根……五根,六根……十根……夏天的眼淚止不住地撲簇簇掉了下來。

  燭光照亮了他的臉龐,蔣伯宇的臉龐——這張清秀的臉龐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蔣伯宇安臥在燭光之中,十九隻白蠟燭環他而立——象徵著他短暫的十九年生命。六隻眼睛都濕潤著,突然嚴浩開始哼起了那首《愛不停》——“如果愛都不是天荒地老,誰會在乎這一分和一秒。愛不停會讓你知道,下一秒就有祝福你的微笑。”——唱著唱著,眼淚從嚴浩的眼角流了出來。那即是同情的淚,也是感動的淚。這個談了多年戀愛的男孩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愛情的偉大與愛情的真諦——愛就是無私地付出,愛正是無怨地守候,愛更是無悔地祝福!

  “想象的溫存我都不需要,只讓愛不再無依又無靠。風中的我會慢慢變老,就讓愛不停,像火焰在燒”——夏天與周一峰也輕聲地隨嚴浩和著。在歌聲裡,夏天用顫抖的手拿過那束鮮紅的玫瑰,把它放在了蔣伯宇的胸膛。每一片花瓣都盡力張開著,馥郁的花香在室內輕漾著——蔣伯宇的胸前,就像燃起了一束無比耀眼的火焰!

  “伯宇,安息吧……只要你,幸福……”夏天喃喃地說著。她的手中,焚著三柱檀香,煙霧裊裊,幽香襲人。

  月如水,時光如水,這無盡的思念與憂愁亦如水。它緩緩地,緩緩地淌過了每一個人的心頭。

  突然周一峰砰地跪在地上。“孩子,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我明天,就去把事情說清楚,”嚴浩和夏天吃驚地望著這一切,卻又有些手足無措。“你走吧……放心走吧。相信我……”似乎話還未盡,周一峰像個孩子一樣地哭了起來。

  嚴浩攙扶起了他。但又不知該如何安慰這位老教授。而夏天也不知該如何發問。只有周一峰自己知道,明天他會帶著那三萬塊錢去他該去的地方。

  只到今天,周一峰的心才算安定下來——人活著,不就是求得一個心安嗎?周一峰想起了多年前在一本佛學書籍中曾看過的一句話:“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他的淚,是為蔣伯宇而流,或許也是為自己而流的吧?!

  三個人似乎都若有所思。嚴浩突然有些明白了慧明法師的話——唯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精神才可以把這心煞化解於無形。而這種慈悲其實就深藏在每個人的心中呵。真正的愛,是會通過愛一人,去愛周圍,去愛這個世界,去愛所有……當他這麼想著,那燭光突然一下子增亮了許多,火焰也高了許多。屋內光彩熠熠,玫瑰花香和檀木香繚繞不絕。

  嚴浩只希望這樣的安詳和這樣的感動能久些,久些,再久些……嚴浩也想,他不會放棄小惠兒的,不會,絕對不會!

  夏天緩緩地從口袋裡取出那兩封發黃的手諭。遵照慧明法師的囑託,她就著燭火點燃了它們……

  此刻,暀W的時鐘正好指向了整十二點鐘。

  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

                                                                 (全文完)




2006-11-15 06: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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