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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篇】 【靈異怪談】嬰骨花園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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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 【靈異怪談】嬰骨花園

血水已經漫到了床沿底下,它們仍然還在不斷地從一個巨大的棉花球里涌出來。那棉球在血水中央,已經顯露出比黑暗更深的顏色。D



  女人環抱雙臂瑟瑟抖個不停,五官已隨著面頰肌肉的顫動扭曲變形。D



  她看到在血水里游動著好幾個剛出生的嬰孩,他們揮動著細小的胳膊,舉起又落下,拍打著血水。她感覺到有些血滴濺落到了自己的臉上,臉上立刻覺出了被灼傷的痛感。D



  血水涌動著,嬰兒們都在奮力向床邊游來。他們剛才各自用鋒利的牙齒咬斷了臍帶,現在,再沒有東西可以束縛他們了。D



  女人知道這些嬰兒的用意,他們不立刻傷害她,而是特別愜意地游來游去,只不過是要來折磨她,他們喜歡看她的恐懼,看她蜷縮在床上瑟瑟抖個不停。他們游動時還會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如果你沒有聽過剛出生的嬰兒說話,便一定弄不清那些聲音表達的含義。但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卻能聽懂,像是回應,他開始不安份地動彈起來。D



  女人可以聽見肚子里發出的嗚咽聲,還能看見肚子膨脹得越來越厲害。D



  她想到明天才是自己的預產期,難道孩子現在便要出生了?D



  這是種不好的征兆,她不能在被血水包圍的床上讓孩子出生。她忽然又想到,那些嬰孩不停地圍著床邊游動,也許就在等待這一時刻。D



  他們露出雪白的牙齒猙獰地沖她笑,他們要同時殺死她和她的孩子。D



  女人感到下身開始有節奏地收縮,她意識到宮縮已經開始時,整顆心像被懸在了萬丈高樓之上。她不能在這時生下她的孩子,她不能讓這些嬰孩傷害她的孩子。如果她注定逃不過這場劫難,那麼她寧願自己投身到血水之中,以此來換取孩子的平安。D



  宮縮越來越強,下身有一股熱流激涌而出。D



  她的經驗告訴她,這是羊水破胎而出的征兆。她的心從萬丈高樓上跌落,她不能再用身體保護自己的孩子了,在血水里游動的嬰兒就要來傷害她們母子了。D



  她拼命夾緊雙腿,企圖最后阻止孩子的到來。巨痛隨即在雙腿間降臨,有一股力量在死死與她夾緊的雙腿抗爭。那些疼痛讓她大汗淋漓,她嘶啞地發出一連串的呻吟,身上的力氣像泄了氣的氣球,漸漸癟了下來。她的身子軟軟的,再沒有了力量。D



  下身被撕裂的疼痛幾乎讓她昏厥過去,她想她的會陰可能已經撕裂開來,這樣,生死之門最后的阻礙已經被打通,再沒有什麼可以阻隔孩子來到這個世界。D



  她的雙腿被一股大力分開,她看到一顆濕淋淋的小腦袋伸了出來。她的整個人像被淘空了般幾乎虛脫過去。而且,那種痛感還沒有結束,一些灼熱的力量正從她的下身不斷地涌出。D



  床單已被染得鮮紅,那些血順著床單流了下去,與床邊的血水混合在了一處。D



  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咬斷了臍帶,頭也不回向著血水爬去。沒多久,他就混跡於那些游動的嬰兒之中,她再也分辯不清哪一個才是她的孩子了。D



  她的血還在不停地流出,床邊的血水還在不停地上漲。血水漸漸漫過了床,漸漸漫過了她的身體。D



  現在,她已不再覺得疼痛。她已與疼痛融合在了一起。






2007-5-16 05: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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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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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章 形單影只

  1D



  清眉生活在南方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城街道上茂盛的木棉樹。每年初春,料峭的春寒還在小城里飄蕩,木棉樹的枝頭已經盛開火紅的花朵。遠遠看去,街道上方好似燃燒著熊熊大火,又像是傍晚的雲霞落上了枝頭。記憶中那個一襲白裙的小女孩快樂地在木棉樹下奔跑,“鈴鈴”笑語直到許多年后仍然回蕩在清眉的耳邊。

  清眉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離開小城,離開那些伴她成長的木棉花樹。D



  坐在汽車上,清眉偷眼看坐在身邊的男人,忽然有片刻的恍惑,想不起來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走進自己生活的。木棉花樹在車窗外緩緩飄過,所有的記憶此時也如過眼雲煙般在眼前消散。清眉知道,從踏上汽車那一刻起,她告別的不僅是一個城市,而且是一段生活。D



  ——她再也回不來長滿木棉花樹的小城了。D



  身邊的男人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她便更緊地偎靠在他的懷里。男人的胸膛寬厚而結實,心跳的聲音沉重得像鼓點,一下下敲在清眉的心上。這一趟遠行倆人並沒有做過多的準備,他們甚至來不及確定自己的終點。D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會在你身邊”。清眉說,她緊緊地摟著面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接著道,“不論天涯海角,是生還是死”。D



  男人抱緊了清眉。D



  伏在男人肩上,清眉聽到男人嗚嗚的哭泣聲。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男人為清眉落淚。清眉心中的柔情生出來了,她主動去吻男人的臉,並且,盡量把自己的身子蜷縮起來,讓男人的身子能夠完全把她包容。D



  這是昨天夜里發生的事,清晨的時候,滿面倦容的清眉獨自拎著包走在凄清的街道上。又是春天,木棉花樹在春天里依然紅得像火。清眉並不恐懼即將面對的將來,卻為木棉花樹從生命中消失而傷感。D



  此時的清眉異常消瘦,一身純白的曳地長裙上沾了些汙漬。臨出門時,她在水龍頭上用冷水洗了臉和頭發,因而她的長發糾結在一起,臉色顯得異常蒼白。一夜不眠讓她的眼睛深凹下去,黑色的眼圈讓她看起來像剛生過一場大病。D



  車站里,男人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倆人保持著足夠遠的距離,眼睛始終注視著對方。清眉無法從男人眼睛里看出他心里在想什麼,那里面熟悉的執著與堅定此刻變作了一片空白。那時候,清眉心里生出許多莫名的渴望來,她迫不及待要奔到男人身邊,抱住他,從此再不與他分開一分一秒。D



  上車時,按照座次,他們倆很自然地坐到了一處。現在,清眉可以放心地偎在男人懷里了,她把自己身體的全部重量都靠在了男人身上。D



  ——盛開木棉花樹的城市已漸行漸遠。D

  蔣青退伍回來之后參加過幾次朋友的聚會,他們都是他中學時的同學,短短幾年工夫,他們大多與當年已判若倆人。那時候蔣青工作還沒有最終落實,成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所以,雖然朋友們已經陌生了許多,但他還是很高興能參加這樣的朋友聚會。D



  在部隊里五年,蔣青覺出了自己和朋友們的距離,所以,當大家熱烈地討論世界局勢、股票行情和那些八卦新聞時,他會默默地坐在邊上抽煙。在學校里蔣青是個很出風頭的人,特別是有一年他在車棚里一拳打爆一個高年級學生的鼻梁后,班里的同學對他大多充滿了敬畏。敬畏現在當然早已不復存在,這不是個崇拜英雄的年代,財富與權力已經成為衡量人價值的惟一尺度。蔣青並不懷念自己失去的風光,卻為自己不得不沉默的處境感到些許失落。D



  聚會上經常會出現一些女人,她們是朋友的老婆或女朋友。這些女人們顯然並不太樂意加入到男人的聊天中去,所以坐在邊上也大多顯得落寞寡歡。一般到了晚上十點鐘左右,如果男人們余興未消,便會打發女人回去。蔣青知道朋友們的心思,這樣的夜晚,如果沒了女人,男人們可以有更多的娛樂內容。女人們坐得無趣,早就想離開了,但又不願意拋下男人獨自回家,便會提出來天晚了路上不安全。這時候,男人們便會把蔣青拖起來。D



  “讓我們的特種兵護送你們回家,你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D



  於是,女人們都知道了蔣青在部隊里是個特種兵,對他的輕視之心便少了許多。這時候男人們會隨便挑選一兩件蔣青在學校時的事跡講述一番,女人們對蔣青更是多了一層敬畏。她們看不出來,那個在角落里沉默寡言的男人當年竟是這樣一個風雲人物。D



  每到這時候,蔣青便會尷尬地笑。D



  女人們沒有了借口,只能在蔣青的護送下乖乖回家。D



  蔣青的朋友中有個叫韋堅的,那時候已經很有錢了,他有一輛帕薩特私家車,蔣青每次送女人們回家都開韋堅的車。女人們在車上大多不說話,也有的對身邊的特種兵滿心好奇,想問蔣青些什麼,但蔣青正襟端坐的樣子讓她們閉了嘴。蔣青實在不想和這些女人說話,她們是朋友們的老婆,他不想引起朋友們的猜忌,而且,在學校那會兒,就有很多女生往他跟前湊,但他全都當她們隱了形。朋友們都知道蔣青不近女色,所以才會放心把自己的女人交到他的手上。D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一年,然后是蔣青的工作落實下來,他被分配到了外貿下屬的一家進出口公司,需要經常出差到西部的西安銀川等一些城市,因而參加聚會的次數明顯少了許多。但只要有時間,他還是會風雨無阻參加這樣的聚會。D



  不管怎麼樣,朋友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D



  這期間,蔣青也帶過一個女孩來參加聚會,那是別人給他介紹的女朋友。但那個女孩只出現過一次,以后朋友問起時,蔣青不在意地笑笑。D



  “並不是隨便哪個女人都能娶回去當媳婦的。”他說。

  於是,當場便有幾個朋友許諾要為蔣青介紹女朋友,但事情過去好幾個月了也沒見動靜。蔣青並不是找不到女人的人,所以也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這時候,蔣青在單位里已經能獨自處理一些業務了,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到了工作上。D



  然后是九月的一個周末,蔣青在單位里接到電話,說今晚的聚會在福臨路上的“醉雞公”。蔣青這天晚上單位里有個飯局,又不想錯過聚會,便問他們吃完飯還有什麼節目。打電話來那朋友先詭祕地“嘿嘿”一笑,然后說吃完飯大伙兒會到雲岭橋下的“三寶酒吧”。最后他叮囑蔣青晚上一定要到,再晚也要到。D



  蔣青趕到“三寶酒吧”時天不算太晚,才九點多鐘,聚會的朋友們已經先他而至了。蔣青本來以為今晚會有什麼特別的節目,進門后卻發現跟平常沒什麼兩樣,男人們分成兩拔,一拔在打麻將,一拔圍坐在一起聊天。朋友們看蔣青過來,只淡淡跟他打個招呼,只有先前打電話通知他聚會的那朋友沖他嘻嘻笑了笑。蔣青覺得他笑得詭異,心里便有些嘀咕。D



  蔣青還沒拿定主意是坐到麻將桌那邊,還是湊過去聊天。他目光在屋里四處逡巡了一番,看到晲云漕F發上還坐著一個女人。D



  女人單薄的身子包裹在一件米黃色的短袖襯衣里,雙手始終規矩地擺在雙膝上。她穿了條黑色的短裙,露在外面的大腿白皙得刺眼。女人像是在打盹,低著頭,彎曲的長發垂下來遮住臉龐,讓蔣青沒有辦法看清她的模樣。蔣青目光本沒打算在她身上停留,但就在他即將移開視線的時候,那女人卻抬起了頭。D



  蔣青看見了一張凄白的臉。D



  漂亮的女人在南方城市里隨處可見,但蔣青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婉約的女人。她不施粉黛,毫不張揚,瘦削的臉頰,憂郁的眼神,目光隨意地飄過來,便讓蔣青覺得自己被一些憂郁的氣息包裹。她的臉龐在幽暗的房間內白得有些病態,深凹的眼圈微微發暗,像是整夜不眠留下的痕跡。D



  她的目光隨意又坦率,與蔣青對視后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D



  蔣青的心動了一下,慌忙收回了目光。D



  在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里,蔣青目光幾次滑過那女人的身子,他在奇怪女人身上的襯衫是什麼材料做成的,它完全包裹住了女人的身子,卻能讓視線盡情感受那身子的小巧。縴瘦的腰肢與微微凸起的胸,會讓人想到一個正處在發育期的女孩,成熟之前那種淡淡的酸澀,足以勾起男人最原始的欲望。D



  蔣青感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這讓他有些羞愧。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女人察覺到了他的羞愧,他眼角的余光可以清晰地看到蒼白的臉頰上掛著的不屑。D



  不屑讓他有了受傷的感覺,他決定再不去注意這個女人。D



  他又看到了打電話那朋友詭異的笑容。D



  他心里又一動,想起三個月前最先叫嚷著要給自己介紹女朋友的就是這個朋友。他又想到了朋友在電話里的叮囑——一定要來,再晚也要來——莫非,今晚的聚會里有一項內容跟他有關?D



  這樣想,他的視線再次落在晲尹F發上那女子身上,女人立刻便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他再次落荒而逃,但心里已經溢起些莫名的希望。D



  他預感到他和那女子之間,一定會發生一些什麼。D



  蔣青還是湊到了麻將桌那邊,仿佛離那女人遠一些,便可以把心事藏起。D



  打麻將的男人有點心不在焉,那邊聊天的幾位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好像在熬時間。到了十點鐘那會兒,韋堅踱到了蔣青面前,先遞過來一根煙,然后笑嘻嘻地說:“又得麻煩你跑一趟了。”D



  蔣青明白他的意思,轉頭看了一眼沙發上那女人,點頭:“沒問題。”D



  “你送完人可得早點回來。”韋堅笑得詭異,“龍泉賓館來了幾個俄羅斯妞跳艷舞,大伙兒幾天前就攢著勁要去開開眼了。”D



  蔣青心里有些失望,他已經知道了打電話給他那朋友為什麼在電話里那麼神祕。他再回頭看一眼那女人,心里重重嘆了口氣。這時候,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那女人發生什麼故事了。女人在這里出現,一定是和這里的哪一個男人有關系,或者是老婆,或者是女朋友。D



  韋堅攬著蔣青的肩膀走到沙發前,他親昵地彎下腰倆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天不早了,你該回去了,我們的特種兵今晚為你服務。”D



  女人面無表情地站起來,現在,蔣青與她近在咫尺了。蔣青挺直了腰杆,盡量讓自己的目光坦然。現在韋堅的手又搭在了女人的肩上,一副跟她很親近的樣子。蔣青意識到了什麼,落寞的神情在臉上稍現即逝。D



  “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老婆,清眉。”韋堅說。D



  清眉。蔣清在心里念叨這個名字,微許的沮喪過后,他已經變得坦然。面前的女人是韋堅的老婆,他已經為適才心里那麼多微妙的心思覺得好笑了。D



  蔣青決定盡快送清眉回去,然后趕回來跟朋友們一塊去龍泉賓館。D



  因為剛才心里的想法,他對韋堅甚至還有了些歉疚。D



  韋堅送蔣青和清眉出門的時候,附在蔣青的耳邊道:“我這老婆有點古怪,不管她說什麼,你都別放在心上。送完人趕快回來,我們等你。”

  沒有人會說自己的老婆古怪,蔣青心里雖然奇怪,但這已經是與他沒有關系的事,所以,他答應一聲,打開車門坐了進去。韋堅到另一邊很體貼地為老婆打開后門,面無表情的清眉這時冷冷地說:“別太晚了,早點回家。”D



  韋堅答應著,握了握清眉的手,便重重地關上了車門。D



  蔣青眼角余光看到了韋堅和老婆親昵的小動作,他毫不懷疑這是一對恩愛夫妻,但心里始終有種怪怪的感覺。他覺得韋堅和清眉的動作都太生硬了些,他們也許是在刻意讓別人知道他們的恩愛。D



  因為知道這跟他沒有關系,所以蔣青在發動車子的時候,就把這些給忘了。D



  當車子停下,名叫清眉的女人便會徹底走出他的生活。蔣青想,這個女人也不見得怎麼漂亮,而且她的臉色實在是太白了些,在晚上看來,簡直就是煞白了。現在蔣青只想著趕快把她送回家,好回到朋友們的身邊。D



  俄羅斯妞的艷舞也許並不能吸引他,他只是喜歡跟一幫朋友在一塊兒的感覺。朋友是一種力量,可以讓人的生活有所倚靠。D



  2D



  現在的韋堅與以前簡直判若倆人。蔣青剛從部隊復員回來的那年冬天,一個傍晚,他跟韋堅開車去老城區找另外一個朋友。老城區有條著名的滄河街,是這城市治安的死角,在街上,隨處可見招搖的街頭少年與妖冶的風塵女子。那天滄河街上圍了一圈人,韋堅的車被阻了下來,韋堅便把車停在路邊,跟蔣青下來看發生了什麼事。D



  在街心的人群里面,有一個五十多歲的鄉下老頭,直挺挺地跪在一個長發少年腳下。D



  鄉下老頭在一個工地上打工,昨天剛跟工頭結算了工錢,本打算坐今天的晚班車回鄉下老家。要過年了,回家前他想給家里的老婆買點東西。他從別人口中知道滄河街上的東西便宜,還有一家專門賣百貨的小商品市場,所以這天中午吃完午飯,便一個人坐公交車到了滄河街。他給鄉下的老婆買了一件廉價的羽絨服,還給小孫子買了幾件玩具,就在他打算走回公交車站回工地時,一輛飛馳的自行車從后面把他撞倒在地。D



  老頭被撞懵了,爬起來看到手中的玩具摔坏了,羽絨服沾上了好大一片汙漬。他還沒來得及心疼,一個濃妝艷抹的小姑娘已經從后面沖上來把他按倒在地。D



  那小姑娘摔得不輕,腰和腿都受了傷,但她還是忍著痛把正掙扎著站起來的鄉下老頭掐倒在地,嘴里還不停地發出一連串惡毒的咒罵。D



  老頭勁大,只揮了揮手,便把濃妝的小姑娘甩到了一邊。老頭心里已是氣急,他還真沒見過這麼粗魯的小姑娘,明明自己撞了人,卻還要罵人,還上來拉拉扯扯。她不怕羞,老頭還覺得難看呢。D



  甩開了小姑娘,老頭站在街邊有點不知所措。他手上的羽絨服臟了,洗一洗還能穿,但買給孫子的玩具卻摔坏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找那小姑娘賠。D



  他看到小姑娘掏出手機很張揚地打電話。D



  沒過多久,老頭意識到情況不妙,他反應過來想走時,已經被四個蠻橫的青年圍在中間。其中一個長頭發的特別凶,甚至一句話都沒說,便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臉上……D



  現在已經是傍晚,老頭想今天也許趕不上那趟回家的車了。D



  他直挺挺地跪在比他孫子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面前已近一個小時。他能覺出自己的身子已在打顫,身上好幾處疼得像被火烙過。鼻子已經不再流血,嘴里一顆松動的牙齒卻還在鉆心地痛。D



  那幾個少年年紀不大,揍人卻絕對是老手。D



  老頭不知道還要這樣跪多久,他這時早已不再奢望圍觀的人有誰會來幫他一把,圍觀的人們臉上那種幸災樂禍的神情讓他感到絕望。最初跪在一個少年人腳下的屈辱這時已經不在了,老頭只想著能夠盡快離開這城市,再不回來。D



  突然間,老頭聽見面前有些不同尋常的聲響,他微微抬起頭時,看到面前那個長發少年已經倒飛了出去。他正詫異這樣的變化,場中幾條人影已經扑向了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D



  這是老頭第一次看見那個穿西裝的人,但他從此便記住了他的模樣,和他站在四個街頭少年面前那挺直的腰板和握緊的雙拳。D



  老頭眼里有了淚,瞬間竟忍不住哽咽起來。如果不是腰酸腿痛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真想和那穿西裝的年輕人並肩而立,就算拼了老命,他也要抱住一個對手。D



  穿西裝那青年人顯然寡不敵眾,但他連遭重擊后,居然絲毫不懼。他瘋了樣在四個少年的圍攻中揮動雙拳,好像跟這四個少年有多大的仇恨一般。拳腳雨點樣落在他的身上,他原本嶄新筆挺的西裝已被撕開了好幾道口子,上面還粘上了一大片血跡。D



  如果不是后來另外一個結實的青年人加入戰團,穿西裝的青年一定會被那四個少年打倒在地。D



  那結實的年輕人就是蔣青,他出手,只三招兩式,四個少年便全部躺在了地上。特種兵的身手,豈是幾個還沒發育完全的少年能比的。D



  蔣青之所以遲遲才出手,因為他完全被眼前發生的事驚呆了。讓他吃驚的並不是街頭少年與韋堅的戰斗,而是韋堅居然能在這種情況下沖上去。街頭少年的舉止也許因為無知,那麼多圍觀的人無視鄉下老頭極其悲慘的境地,卻因為在他們胸腔內跳動的是一顆麻木的心。韋堅與他們不同,當他沖上去揮拳擊倒那長發少年時,不遠處的蔣青那瞬間有了震顫的感覺。D

  如果此時沖上去的是別人,蔣青震顫的感覺也許不會這麼強烈,但沖上去的人偏偏是韋堅。 D



  現在的韋堅真的與以前判若倆人了。D



  人群外的蔣青腦海里現出一個少年蹲在小樹林里哭泣的場面。D



  小樹林在學校操場的邊上,那天課外活動時間,很多同學都看到了在學校臭名昭著的狗熊一幫人夾著個身材瘦小的學生進到了小樹林里。那些學生們知道狗熊一伙又要欺負人了,他們遠遠地跟過去,簇擁在小樹林外頭,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D



  瘦弱的男生緊緊攥在手里的兩張紙幣已經到了狗熊手里,本來事情到這里應該結束了,但狗熊身邊有一個坏小子說:“我看見他的兜里還有幾枚硬幣。”D



  瘦弱的男生拼命護住口袋,那是這個月僅剩的零花錢了。狗熊的巴掌落在他的頭上,幾只手已經把他按倒在地。口袋里的硬幣被掏空,瘦弱的男生臉上已經滿是淚水。狗熊一伙還不罷休,他們嘻嘻笑著,在商量用什麼辦法整治面前這個不聽話的學生。瘦弱的男生那一刻忽然異常恐懼,因為他不知道這些坏家伙會想出什麼整治他的辦法。D



  圍觀的學生看到狗熊一伙大搖大擺地走出小樹林,他們將裹作一團的幾件衣服在空中丟來丟去。圍觀的學生意識到了什麼,在狗熊一伙人完全離開后,試探著想走進小樹林,去找那個被搶了錢的學生。D



  “站住!你們別進來!”他們聽到了帶著哭音的尖叫。D



  透過小樹林的縫隙,他們看到那個瘦弱的男生蹲在一個樹干的后面,身子不停地顫抖,一些嗚咽聲從他的嘴里發出來。大家立刻便知道了那學生此刻的境況,他被狗熊一伙扒光了衣服丟在了小樹林里。D



  看熱鬧的學生一起笑起來,有些女學生還夸張地發出些尖叫。D



  小樹林里光著身子的韋堅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只覺得自己再不能在這學校里呆了。這麼多人看到他沒穿衣服的模樣,明天整個學校的人都會知道。他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兩只手在襠部想遮掩些什麼。但他知道,他做什麼現在都沒有用了,在這學校里,他將被所有人恥笑。他瘦弱的身子不停地顫抖,眼淚不可抑制地一串串落下來。再多的眼淚也掩不住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屈辱。D



  他恨狗熊那一伙人,他想如果他手中有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沖著狗熊砍去。但他真的有那麼大的勇氣嗎,狗熊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會忍不住瑟瑟發抖。他想,自己這一輩子注定會是個沒用的人。D



  蔣青回憶往事的時候,絲毫不能把面前揮動拳腳大戰四個街頭少年的韋堅,與當年操場上畏縮恐慌的少年聯系起來。韋堅真的變了,他已經變得不再畏縮,也許,正是當年的往事讓他的血管里激蕩著某種正義的力量。看著在場中激戰的韋堅,蔣青也感覺到了自己身上涌動的激情。D



  那天晚上,蔣青要送韋堅去醫院,韋堅卻堅持去了一家酒店。更多的朋友們被召集來,那是大家喝得最暢快淋漓的一次。蔣青微笑著注視眉飛色舞異常興奮的韋堅,真心為朋友的改變而高興。D



  那個在小樹林里哭泣的少年已經徹底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取替的是一個渾身都充滿了激情的韋堅。蔣青想,自己再也不用來保護這個朋友了。D



  許多年前,是蔣青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穿在了韋堅的身上,后來又是蔣青在學校的車棚里一拳打爆狗熊的鼻梁。D



  因為有了蔣青這個朋友,懦弱的少年韋堅才能平安地走過他的校園時代。D



  現在的韋堅自信而堅強,並且做生意賺了好多錢。他還娶了一個名叫清眉的漂亮女人做妻子,這個晚上,他把妻子交到好朋友蔣青的手中,他當然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何況,蔣青只是送他的妻子回家,在此之前,蔣青已經送過好多朋友的老婆女朋友回去。D



  但這一次,事情顯然跟以往不同,蔣青開著韋堅的車行到楓林橋下的時候,忽然聽到身邊的女人說:“停車!”D



  3D



  “停車!”清眉說。D



  蔣青猶豫了一下。前面的路平整空曠,沒有任何障礙物,而且,車子剛經過楓林橋,按規定,車子過橋時不能停留。蔣青側頭看邊上的女人,她此刻一臉驚懼,深凹的雙眼盯著車的正前方,好像正與什麼讓她極度恐懼的東西對峙。D



  蔣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想,就算要停車,也得把車停到路邊去。D



  “停車!”D



  邊上的女人突然厲聲尖叫,並且,她的身子撞過來,雙手抓住了方向盤用力轉動。蔣青大駭,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雙手依然把方向盤牢牢握住,腳下卻下意識地踩了剎車。D



  帕薩特在路中心嘎然而止。D



  女人立刻變得安靜下來,她的目光仍然直視前方,身子緩緩地坐回了原處。蔣青詫異地盯著她看,看到她此刻全身都在瑟瑟發抖。女人的臉色愈發煞白,如老僧入定般,目光死死地落在前方,里面迸射出的恐懼似從她的骨髓深處發出,讓邊上的蔣青不自覺感到了些涼意。D



  蔣青順著她的目光往前看,車前大燈將前面的路面照亮,除了路面他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而從女人眼睛里,他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存在。那會是什麼?D



  蔣青想到臨行前韋堅附在他耳邊說的話,他心里就在想,這是個古怪的女人,古怪的人當然會做出些古怪的事來。D

  蔣青決定什麼都不問,這個女人只是他朋友的老婆,今天他第一次見到她。他現在只要把她安全地送回家,便與她再沒有了關系。D



  就在他發動車子的瞬間,女人再次撞了過來,並且飛快地拔下了車鑰匙。D



  “他來了!”D



  女人的顫動更厲害了些,她眼里的恐懼已經變成了深深的絕望。她的肩膀與胳膊撞向蔣青時,那些顫動便清晰地傳遞到了蔣青身上。蔣青疑惑地看看車前空曠的路面,再看看整個身子都縮作一團的女人,忽然間也覺到了一些恐懼。D



  女人分明看到了些讓她極度恐懼的東西,而他卻什麼都看不見。D



  因為未知而恐懼,這本來就是人的一種特性。D



  “他來了!”女人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那麼用力,以至於蔣青那一刻感覺到女人的指甲穿透了他的皮膚。D



  蔣青茫然地盯著前方,還是什麼都沒有看到。D



  后面有車子在按喇叭,有些車從帕薩特的邊上疾馳而過。蔣青不再猶豫,他打開車門,決定下車查看。女人忽然瘋了樣雙手抱住他的胳膊,力道出奇地大。她想說些什麼,但聲音卻被堵在了喉嚨里,只能發出些無助的嗚嗚聲。但蔣青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阻止蔣青下車,好像車外有什麼蔣青看不到的危險一般。D



  人只有在極度緊張或恐懼的情況下才會失語,蔣青不禁遲疑了一下。他的胳膊被女人抱在懷中,他覺出女人身體已變得僵硬。他心里嘆口氣,想到了適才在三寶酒吧里感覺到的女人縴瘦的腰肢和微微凸起的胸,心里瞬間又生出了微許的沖動。D



  他不動,任胳膊被女人抱住。他的身體也變得有些僵硬。D



  女人在喘息,她的臉緊緊貼著蔣青的胳膊,好像那胳膊可以庇護她不受傷害一般。而蔣青忽然重重抽出了胳膊,上面還留著女人臉頰冰冷的柔軟。D



  我是個男人,如果這時真的有什麼危險的話,也應該由我來承擔。身邊雖然是一個跟自己沒有關系的女人,但男人生來就是要庇護女人的。蔣青想。D



  他重重關上車門的時候,聽見車里的女人又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D



  蔣青緩緩向車前走去。D



  車前什麼都沒有,車前燈的光亮將路面照得亮如白晝。D



  蔣青走得小心,這時他全身都已繃緊,似乎無形中已經認同了潛在的危險。有車子從身邊馳過,司機從車窗里伸出頭來咒罵了一句什麼。蔣青目光一凜,凌厲的目光讓司機閉了嘴並飛快離開。D



  蔣青現在完全置身於車燈的照射下了,還是什麼都沒有,除了空氣中那些緊張的氣息。蔣青看不清車內的女人,卻能感覺到她此刻的緊張與恐懼。D



  ——她看到了什麼?有什麼可以讓她如此驚懼?D



  蔣青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怔一下,接著便搖搖頭,把這個念頭拋開。這時他決定再不耽擱,立刻把叫清眉的女人送回家。這只是個古怪的女人,他沒有必要為古怪女人的古怪舉止而困惑。D



  拉開車門,他看到女人整個人都蜷縮作小小的一團橫躺在車座上,身子仍然瑟瑟抖個不停。或許她並不是在顫抖,而是在抽搐。D



  那一刻,蔣青覺得不知所措,但最后,他還是上車,輕輕挽住女人的肩膀,扶她坐起來。女人的眼中已變得一片空白,她像需要仔細辨認才能認清面前的男人。那瞬間,空白變作了驚喜,好像面前的男人是她闊別許久的戀人,又像是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才見到的親人。

  她在蔣青猝不及防時,緊緊抱住了他。D



  蔣青的身子再次變得僵硬,他再次覺得女人的指尖刺穿了自己的皮膚。女人那麼緊、那麼用力地抱住他,他忽然無緣由地就有了些感動。D



  現在,那襯衣下縴瘦的腰肢與微微凸起的胸就貼在他的身上了,車廂里的黑暗讓他的思維幾近凝固。他知道自己必須拋開一些念頭,但卻不由自主要張開全身每一根神經,去感覺女人的身體。D



  他聽到女人在他耳邊輕聲地說道:“他走了。”D



  於是,蔣青便堅信女人看到的東西真的走了,現在,只剩下他和這個名叫清眉的女人了。他的指尖輕輕顫動,有一種擁抱女人的沖動。但就在這時,女人倏然一把將他推開,身子后退,已與他保持足夠遠的距離。D



  蔣青有一拳掄空的感覺,但隨即他便變得輕松起來。D



  女人這時推開他,阻止了他將要做出的動作,而那些動作,會讓他在將來的日子里充滿歉疚與痛苦。D



  他沒有忘記面前的女人是朋友的老婆。D



  車子又緩緩向前馳去。D



  女人的手搭在腦門上,把整個臉都遮住。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緩,整個人也安靜下來。當她的手從臉上拿開時,蔣青借著迎面射來的光亮,看到女人的臉色白得有些透明,五官也有些扭曲。蔣青明白那是極度恐懼造成的臉部肌肉僵硬,他心里的疑惑更濃了些,女人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D



  “你不要把剛才的事告訴韋堅。”清眉低聲說,蔣青還聽出了些歉疚的味道。D



  “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起剛才的事。”D



  “謝謝你。”清眉吁了一口氣,“我是個古怪的女人,韋堅常這樣說。你現在是不是只想著趕快把我送回家好回去交差?”D

  蔣青沉默了,他想分辯些什麼,又找不到合適的詞。D



  “可是我不想回家!”清眉突然提高了聲音說,“你找個人多的地方把我放下,然后回去就跟韋堅說已經把我送回家了。”D



  “為什麼?”蔣青問。D



  “你不用管為什麼,韋堅回去看不到我,我會說是我后來又出去了,跟你沒關系。”D



  “這樣不太好吧。”蔣青遲疑著說,“天太晚了,而且……”他想到了適才清眉的怪異舉止,欲言又止。D



  “而且我是個古怪的女人,能看到你們看不到的東西。”D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終於問出了心里的疑惑,蔣青輕松了許多,但是,因為對答案其實有了某種期待,所以,他立刻變得緊張起來。D



  “你不會相信我的話的。”女人把身子倚到靠背上,煞白的臉上一片蕭瑟,“不僅是你,所有人都不會相信我說的話,他們全都當我是個古怪的女人,當我的神經有問題。”D



  蔣青后脊有些發涼,他預感到了在面前的女人身上,真的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D



  “也許我能相信你的話,試試總比不試的好。”蔣青說。D



  清眉搖頭,語氣里飽含無奈:“還是不說了,只要事情不是發生在你身上,你就永遠不會相信我的話。以前,我以為韋堅可以相信我,但我現在在他面前再不提起,因為我怕,怕他會再把我送到醫院去。那些自以為是的醫生們給韋堅的建議,就是送我去精神病院做深度治療。”D



  清眉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極其凄楚:“我知道你跟韋堅是多年的朋友,但直到今天你才見到你多年好友的老婆,那是因為他一直以為我精神有問題,不願意把我帶到他的朋友面前。”D



  蔣青囁嚅著,聲音在嗓子眼里卻發不出來。他不想在朋友的老婆面前議論朋友。D



  “好了,不說那麼多了,到前面路口你就把我放下來吧。”清眉說。D



  蔣青知道前面路口左轉就是這城市著名的夜市一條街,街道兩側不僅密密麻麻排開了各種攤點,而且,兩邊的店鋪多是通宵營業的酒店和酒吧。這條路上的治安在小城也是讓人頭疼的一件事,很多深夜活動的自由職業者們通常都把這里作為他們工作前的栖息場所。D



  蔣青還在猶豫,不能完成朋友的托付似乎不妥,把清眉放到這樣一條街上更讓他不放心。更重要的是,他對適才發生的事充滿好奇,如果女人在那條街上再度看到那些讓她恐懼的東西,她該怎麼辦?D



  車子馳到十字路口,蔣青還在猶豫。突然,女人抓住了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急切地道:“求求你,到前面放我下來。”D



  蔣青覺得女人的手冰冷刺骨,他微微轉頭,見到女人的眼中晶瑩一片,有些淚似乎立刻就要落下來,而且,此刻她那種凄惋無助的神色,一下子深深打動了他。他似乎可以感覺到發生在面前這個縴瘦的女人身上的不幸了,還有她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D



  如果把車停在前面路口可以讓她安心些,為什麼不能滿足她呢?D



  車子左拐馳上喧鬧的街道,女人的手一直緊緊握住蔣青轉動方向盤的手,直到車子緩緩停在路邊。女人吁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松弛下來。街道上此刻已經沒有了傍晚時熙熙攘攘的人群,但仍然可以見到許多人在悠閑地行走。小販們固執地守護著自己的攤位,吆喝的聲音仍然此起彼伏。十點多鐘,夜生活其實才剛剛開始,南方小城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絢麗多彩。D



  “謝謝你。”清眉沉默了一下,接著道,“謝謝你沒有把我送回家。”D



  蔣青說不出話來,此時他還是不能確定在這里放下她是對還是錯。女人沒有給他重新選擇的機會,她已經拉開車門徑自走了下去。她關上車門的時候沖著蔣青凄婉一笑,還揮了揮手。然后,女人在蔣青的眼中便只剩下一個背影。蔣青盯著她看,有了距離,他再次透過光影看到了女人外衣下縴瘦的腰肢,還有她在人群里仍然形單影只的落寞。蔣青心里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D



  回程的路上,女人幾次從蔣青的腦海里跳出來,都是在人群里縴瘦的一個背影。蔣青逼迫自己把女人趕走,還打開了車里的收音機,但轉瞬之間,女人又會悄無聲息地再次占據他整個腦海。女人的背影實在是太落寞了,特別是在喧囂的人群里。那削瘦的肩膀,縴細的腰肢,外衣下面可以清晰感知的微凸的胸,它們此刻都成了鉆心的利器,讓蔣青想起來便隱隱有了些痛感。D



  車子馳到楓林橋下,蔣青不自主地放慢了車速,清眉適才在這里流露出的驚懼,好像又開始在車子里彌漫。蔣青身上覺出了些涼意,有些走神,腦海里那落寞的背影已經轉過身來,於是,蔣青又看到了女人煞白的臉,泛著黑色微凹的眼圈。女人的唇動了動,似乎有些話要跟他說,但隨即而來的,是張驟然扭曲變形的臉孔,那上面現出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再一次讓蔣青的心痛了起來。D



  現在,女人一個人落寞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她是不是想借助人群來逃避些什麼?在黑暗里,到底隱藏著什麼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蔣青知道自己想到了不該想到的東西,所有人在面對未知的恐懼時,總會立刻聯想到它。D



  ——鬼!D

  蔣青悚然一驚,整個后脊一片冰涼。他像所有思維健全的人一樣,不相信鬼的存在,但現在,為什麼在車廂的黑暗里,他覺出了恐懼?D



  回到雲岭橋下的“三寶酒吧”,朋友們已經等得頗不耐煩了。蔣青把鑰匙交到韋堅手上時,目光閃爍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不敢面對這個老朋友了。D



  韋堅親熱地攬著他的肩膀,每次蔣青開車送女人們回家后,韋堅都會這麼親熱地攬著他的肩膀。D



  “我老婆沒給你添麻煩吧?”他說。D



  “沒有。”蔣青吱唔著,他不知道要不要把路上的事說給韋堅聽。D



  大家顯然已經等急了,蔣青回來,便丟下一屋的狼籍,出門去龍泉賓館。蔣青跟在韋堅的后面,猶豫了半天,忽然拉住韋堅說:“我就不跟你們去了,家里頭還有點事,得回去。”D



  韋堅還沒說話,邊上下午打電話那朋友夸張地道:“傻了吧,這輩子能見幾回俄羅斯妞,還是光著身子的俄羅斯妞。”D



  蔣青便做出挺無奈的表情:“沒辦法,給自己留點想頭吧。”D



  韋堅搖頭連說可惜:“過了這村就沒這廟了,回去抹眼淚吧你。”D



  話雖這樣說,但蔣青要走,大伙兒誰也不能攔他。出門之后,朋友坐上韋堅的帕薩特,座位不夠又打了一輛車。蔣青心里有鬼,在路邊看著朋友們的車遠去,這才攔下一輛車。上車后,司機問去哪兒,他想了一下,然后說出了一條街的名字。D



  天還不算太晚,蔣青在那條小街上不停地奔走。D



  四十多分鐘之前,蔣青親眼見到有著縴瘦腰肢的女人走上這條街,她的背影此刻仍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但現在,這個女人好像已經消失在這條街上了。街上的行人比適才少了許多,小販的吆喝聲也變得有氣無力,蔣青自信可以輕易自稀松的人群中發現落寞寡歡的女人。最后,他已經沿著小街轉了三個來回,雖然並不覺得很累,但心中的失望已經讓他顯得頗為沮喪。D



  他坐在路邊一家商店的台階上時,想或許今晚再見不到那個女人了。D



  你到底在做什麼呢?蔣青自嘲地想,那女人是你朋友的老婆,你今天只是第一次見到她。她的模樣並不算很漂亮,而且,煞白的臉色和微凹的黑眼圈讓她看起來帶有幾分病態。朋友說自己的老婆很古怪,讓你不要在意她任何的古怪舉止,而你現在,卻放棄了和朋友們去看難得一見的俄羅斯妞跳艷舞,在這條街道上尋找那個古怪的女人。D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難道你僅僅是因為她適才流露出的恐懼,便要做出令人不恥的事情來?D



  女人孤單的背影還在腦海里揮之不去,蔣青用力拍打自己的腦門,試圖驅趕這些困惑他的畫面。她真的很恐懼,她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些東西已經成為她生活中的噩夢,時時困繞著她。她懼怕黑夜,所以才會不願意一個人獨自回家。他把她丟在了人群里,但她終究還要在最后獨自面對黑夜。D



  ——那樣一個瘦削孤單的背影啊。D



  蔣青煩躁起來,他的思維已經不受他的意志控制。兩種矛盾的念頭交相閃現,它們像火與冰,冷暖混雜,很快就讓他覺得自己有點不堪承受了。D



  還是回家去吧,也許一覺醒來,他便能忘了那個古怪的落寞女人。D



  蔣青很快發現他連這樣簡單的願望都無法實現。他從台階上站起來,穿越馬路到對面去等車,在路中心時,他的心神忽然變得恍惚起來,覺得有些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了,他應該去阻止它,卻又不知道從何處下手。D



  不遠處發出汽車急剎車刺耳的聲音,稀疏的行人很快向聲音響起處聚集。蔣青下意識地跟了過去,透過人群,他看到緊急停下的車前呆若木雞般站著一個女人,煞白的臉上滿是驚懼。她的身子不住地劇烈顫動,好像隨時都能倒在地上。D



  蔣青毫不猶豫分開人群上前扶住女人。D



  他在女人耳邊輕輕叫她的名字——清眉。D



  女人的整個身子都癱軟在蔣青的臂膀里,蔣青愈發可以感覺出她的瘦削與單薄。她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似乎已經認不出來面前這個與她分手不久的男人了。D



  因為並沒有預想中的鮮血與死亡,所以圍觀的人這時已漸漸散去。D



  現在,蔣青再次獨自面對這個名叫清眉的女人了。






2007-5-16 05: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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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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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二章 魅影鬼瞳

  4D



  現在,蔣青心里有了一個祕密,這個祕密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沉默起來。那個晚上之后,蔣青決定徹底忘記那個女人,這是個讓他很痛苦的決定。他並不相信自己對那個只見過一面的女人產生了多麼難以割舍的感情,而是在很多時候,只要想到女人在夜色中落寞的背影,他都會感覺是自己拋棄了她。

  這是個本不該有的念頭,拋棄用在這里似乎很不合適,但恰恰只有這個詞,才能完全形容蔣青的感受。他無數次地跟自己說,你不是在懼怕什麼,如果她是一個別的女人,你可以義無反顧地守在她的身邊,為她阻擋那些讓她恐懼的力量。但她不同,她是韋堅的老婆,你不能與韋堅的老婆發生任何故事,否則,你將遭到所有朋友的唾棄。D



  那晚過后的第三天,蔣青單位里有公差,他去了古城西安。事情很快辦完了,他又故意耽擱了兩天。西安已經來過很多趟,名勝古跡大多已經去過,再說,蔣青此時根本沒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他大多數時間,都把自己關在賓館房間內。也許是因為西安地處西北,氣候干燥,蔣青每次來都覺得身體不適,這次更是這樣。他的睡眠不好,白天萎靡不振,而晚上卻可以徹夜不眠。好容易睡著了,又不斷被各種噩夢驚擾。那天早晨,蔣青醒來,覺得有些粘粘的液體在嘴唇上移動,他抹了一把,滿手都是血跡。D



  賓館里的服務員說,很多初來西安的外地人,早晨起床都會有流鼻血的現象,因為西安的氣候實在太干燥了。服務員建議蔣青以后睡覺時,找兩個盆裝了水擱在房里。D



  蔣青在衛生間的水龍頭下清洗血液,水的清涼讓他有了舒適的感覺。他把整個腦袋都伸到水龍頭下面,酣暢淋漓的感覺過后,他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面前的男人面色蒼白,眼圈發黑,嘴唇像龜裂過的田地。D



  蔣青居然從自己身上看到了清眉的影子。D



  那是個古怪的女人,她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所以,她一定是與眾不同的,或許,她身上還帶著我們無法感知的一些力量。這一刻,蔣青凝視鏡中的男人,斷定這是清眉對自己發出的召喚。D



  蔣青還想到了很多跟諾言有關的傳說。D



  ——如果以后你感到害怕了,可以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D



  鬼使神差,蔣青不知道自己那晚為什麼要對女人做出這樣的承諾。他不是言而無信的人,所以,他選擇了呆在一個氣候干燥的城市里,這樣,他就可以欺騙自己,並沒有違背承諾。但在這陌生的城市里,他還是逃不脫女人對她的召喚。或許這是宿命,他這輩子已經注定要與那個名叫清眉的女人發生一些什麼了。D



  蔣青收拾簡單的行李,回生滿木棉花樹的南方小城。D



  在列車上,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沖動,他想早些見到清眉,弄清楚那一晚她說的究竟是真的,還是她神智錯亂產生的幻覺。很少有人會相信這世上有鬼,蔣青也一樣,那一晚,他只是憐憫清眉形單影只在城市里游蕩,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給了她些安慰。而現在,他發現他已經深陷到女人的故事中去了。D



  在西安,他生平第一次被噩夢困擾,他回憶不起來夢中究竟都看到了什麼,但每次都是汗岑岑地從夢中醒來。依稀記得夢里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像風一樣輕盈,像霧一樣縹緲,但它總在最后直直地向蔣青撞將過來,隨即,蔣青便會墜入無邊的黑暗。D



  現在蔣青認定了這些噩夢都與清眉有關。D



  “我的窗外站著一個陌生人。我認識他,他終於來了。”女人的聲音在夢里說。D



  “那個陌生人是誰?你怎麼會認識一個陌生人?”蔣青不解地問。D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鬼嗎?”女人忽然貼得他近了些,並且不待他回答,立刻用充滿驚懼且慌張的聲音大聲道,“我不相信有鬼,但我看到了他們。他們就在我們的周圍,與我們近在咫尺。”D



  這是那一晚發生的事,蔣青與清眉並肩走在街道上,夜風吹過來,仿佛從黑暗的深處帶來了些詭異的氣息。有那麼好長一段時間,蔣青腦海里一片空白,只覺得女人的聲音不應該出現在現實生活里。他清楚地明白清眉這些聲音只是在向他表達一個意思。D



  ——這世界上真的有鬼!D



  如果換一個場合,面前說話的換一個人;如果他不是剛剛見過了清眉在車里那深入骨髓的恐懼,也許,他會毫不猶豫地哈哈大笑。D



  但他現在笑不出來。那些風還讓他覺出了些涼意。也許並不是因為風。D



  清眉在車上的恐懼,已經讓他想到了鬼,但他不能確定自己所想的。鬼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實在太遙遠,也太無稽了,如果鬼真的存在,那麼現代很多門類的學科理論都將被推翻。我們生活在一個人鬼共存的世界,這樣的理論只適用於恐怖電影和恐怖小說之中。D



  如果這樣,又怎麼解釋女人適才的驚恐呢?還有她煞白的面孔,凹陷發黑的眼圈,顯然都是長期處於驚懼狀態留下的痕跡。除了鬼,還有什麼能讓她如此恐懼?D



  “記不清什麼時候了,五年前,也許時間更久,我站在窗邊,看到窗外的馬路上站著一個陌生人。陌生人一直在沖我笑,我怕極了,拉上了窗帘,卻從窗帘縫里偷偷往外看。我看到車子從那陌生人身上碾了過去,他卻還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還在傻傻地仰著頭沖著我的窗口笑。”D



  蔣青覺得臂上一痛,清眉的手已經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回憶往事於她似乎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她的指甲再次划破了蔣青臂上的皮膚。D



  “我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但我卻看到陌生人離我越來越近。我不認識他們,我讓他們走開,不要再來纏著我,可他們卻走進了我的房間,走到了我的身邊。我用被子蒙上頭,但是黑暗里,他們更是無處不在。”D

  女人顫抖著,眼中的淚已經止不住流了出來。她慘白的臉上充滿驚懼,凹陷的眼睛盯著前方的黑暗,仿佛那里面隨時能走出她認識的陌生人來。D



  風從蔣青的領口吹了進來,他全身的汗毛那一刻都根根直豎起來。女人在他的身邊顫抖,他必須用力挽住她將倒的身體。她的聲音像來自一個幽冥的國度,帶著恐懼直撞到他的心上。D



  這世界上本沒有鬼,但他這一刻為什麼能夠清晰地感知女人的恐懼?D



  也許那恐懼本來就屬於他,而於女人無關。D



  “我是個古怪的女人,我的古怪只有我丈夫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話,他要送我去醫院,他還把我獨自丟在家里。他不知道,我的窗外站著一些陌生人,他們在我一個人時走進我的房間。”D



  女人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蔣青需要雙手用力才能扶持住她的身子。蔣青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她小巧的身子現在整個都在他的臂彎里了,他發現她比想象中的還要削瘦。窄窄的肩,縴瘦的腰,讓蔣青心中的痛感又生了出來,他不知道在這五年或者更久的時間里,這麼一個瘦弱的女人如何承受了那麼多的恐懼。D



  后來清眉伏在他的肩上哭泣時,他緊緊把她攬在了懷里。D



  “如果以后你感到害怕了,可以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這是蔣青那時惟一能想到的寬慰女人的話。后來,他才意識到,那不僅是一句寬慰人的話,還是一種承諾。D



  三十多個小時之后,蔣青站在熙熙攘攘的南方小城出站口,熟悉的場景讓他有了些陌生感。他在南方小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注意到在他身邊,還生活著那麼多陌生人。D



  ——我看到窗外站著一個陌生人。我認識他,他終於來了。D



  蔣青覺得有些暈眩,可能是三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的緣故。現在他必須要找到清眉,他迫不及待想弄明白清眉的遭遇是真是假。他既不能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鬼,又無法懷疑親眼見到女人流露出的恐懼。這一切像兩股洶涌的暗流,在他身體里相互撞擊,讓他不堪承受。



  更重要的是,他想見到清眉。D



  許多天過去了,那個瘦弱的女人是否更加消瘦?D



  蔣青走出南方小城出站口正是上午十點多鐘,秋日陽光明媚地潑洒在他身上。出站口外面廣場的周圍生長著茂盛的木棉樹,雖然不是開花季節,但滿眼的綠色在陽光下燦然生輝。蔣青大口呼吸著濕潤的空氣,體內盈蕩著充沛的力量。他知道他已經沒有辦法逃避將要發生的事,如果一定要來,那麼不如爽性讓它來得更爽快些。 D



  蔣青登上一輛去往福廈路的公交車。D



  福廈路在城市的北邊,新城區嶄新的樓房如同濃妝的婦人,又像豪門衣衫光鮮的闊少,南方小城的人們都以能住在這里為榮。韋堅兩年前在這里買了房子,蔣青復員回來后只去過一次,那一次他有置身豪宅的感覺。韋堅的富有超出大家的想象,特別是中學時代的朋友們,大家都不能把那個在校園里膽小懦弱的韋堅跟現在的富商聯系起來。事實上韋堅的發跡帶有很濃的宿命因素,他們家在解放前便是南方小城首屈一指的資本家,文革中財物盡數充公。到了韋堅高中畢業兩年后,政府落實政策,發還了韋家充公的部分資產。韋堅經商就是那之后的事,也許他天生就有商業頭腦,短短幾年間,他便很快進入到了先富起來的人的行列。D



  蔣青站在小區外面,高聳氣派的小區大門有些故作莊嚴,身著鮮亮制服的保安看起來便有些狐假虎威。你到這里來能做些什麼呢?蔣青怔怔地停在小區大門前,有些聲音在他的心里響起。難道你可以坦然地去敲韋堅家的門?你要找的是你朋友的老婆,你當然可以為自己尋找一些光面堂皇的理由。你僅僅是憐憫那個縴瘦的女人,你要弄清楚女人跟你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還因為你在西北城市里受到了女人的召喚。但你能把這些理由擺到朋友的面前嗎?你以為韋堅會相信你的話?你以為韋堅那時還會顧及到你們之間的友情?你想過被所有朋友唾罵會是怎樣一種境況?D



  倦意忽然一下子襲來,蔣青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哈欠。體內涌動的力量,還有在列車上迫不及待的沖動,這時都像陽光下的冰,緩緩融化了。D



  也許你該回家好好睡一覺,醒過來后一切都會恢復原樣。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所以,你也根本不用為那個女人擔心。她所看到的,只是她的幻覺。她的丈夫要帶她去醫院也許是正確的,也許她根本就是一名臆想症患者,真正能幫助她的是醫生而不是一個復員的特種兵。D



  秋日陽光白晃晃地落在蔣青身上,他身上很快就出了汗,他有置身七月驕陽下被爆晒的感覺。又過了一會兒,他匆匆沿著街道走下去了,走得很快,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怕別人看到一般。D



  5D



  俄羅斯妞被證實只是幾個新疆小姑娘,龍泉賓館的老板從新疆一家歌舞團里把她們帶到南方小城,用來欺騙南方小城精力過剩的男人。韋堅與朋友成為受害者,卻一點沒有被欺騙過后的沮喪。他們事隔很多天之后,仍然對假冒俄羅斯妞的新疆小姑娘興趣盎然。D

  朋友們都想再去一回龍泉賓館,但韋堅帶來的消息卻讓大家沮喪。龍泉賓館那幾個新疆小姑娘除了跳艷舞還進行一些別的服務,兩天前被當地公安機關逮個正著,龍泉賓館因此也受到了停業整頓的處罰。D



  沒了新疆小姑娘,這晚的聚會大家有些意興闌珊,直到后來,有個朋友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去處。D



  蔣青那晚沒有跟朋友們一起去玩,因為他去了韋堅家,而且是韋堅主動把房門鑰匙交到了他的手中。D



  韋堅接完一個電話后走到蔣青身邊。D



  “又得麻煩你跑一趟了,老婆打電話來,家里保險絲斷了,現在到處黑燈瞎火的。女人就是麻煩,換保險絲這樣的事都得讓我回去。”D



  蔣青開著韋堅的車去福廈路上的時候,心里不禁有些嘀咕。韋堅有什麼事干嘛總是要讓他去?難道他覺察出了蔣青的心事故意成全他?這簡直是沒有道理的事,莫非這里面還有別的什麼隱情?D



  但此時他已經沒有心思去顧及韋堅了,想到即將再次見到那晚的女人,他心里泛起些莫名的緊張和沖動。現實經常會跟你開一些這樣的玩笑,它們與你的意志相悖,讓你在突然發生的事情面前不知所措。從西安回到南方小城,蔣青陷入深深的無奈之中,他根本就找不到一個走到清眉面前的機會。回到小城這些日子,他在夜里經常被夢魘困繞,清晨醒來,對夢中的景物無比憎恨。他比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堅信這世上不可能有鬼存在,陽光就在窗帘外燦爛地照耀世界,木棉花樹茂盛地裝飾著城市,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讓你感到滿足且愜意。我們都生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上,如果有另一種生命形態的存在,那真是件非常煞風景的事。蔣青漸漸覺得自己在遠離那晚的女人,他強迫自己忘記那晚女人在車里流露出的驚懼。D



  現在,他要再次面對清眉了。D



  他知道自己應該理智地面對女人,但為什麼心里會生出種莫名的期待?D



  帕薩特平穩地停在樓下,蔣青抬頭仰望16樓的窗口,覺得大廈像一把沖天的匕首直插進雲宵。他心里忽然有了些不祥的感覺,覺得就在這里,一定會發生一件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事情來。D



  蔣青遲疑了一下,覺出了內心的緊張。他在部隊五年,接受過嚴格的專業訓練,也執行過幾次危險系數極大的任務,但他卻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難道在韋堅家里,隱藏著什麼危險?D



  蔣青又立刻想到,如果真有危險,那麼,這危險只能跟一個人有關。D



  ——清眉。D



  蔣青急步上樓,電梯停在六樓很久沒有動靜,蔣青便棄了電梯改走樓梯。十六樓對於一個特種兵根本算不了什麼,雖然是退伍的特種兵。蔣青大步流星,三步並作兩步,不消片刻已經奔到了韋堅家門前。D



  蔣青重重敲門時,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D



  沒有人來開門,似乎證實了蔣青的預感。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到里面有任何聲響。就算清眉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這時也應該聽到敲門聲了,難道她真的遇上了什麼危險?D



  蔣青更重地敲門,一顆心都懸了起來。半天之后,他才想起臨來時韋堅把家門的鑰匙給了他。他慌忙從兜里掏出鑰匙,打開門,涌出來的黑暗剎那間讓他的手腳變得冰涼。D



  屋里黑暗極了,也安靜極了,眼睛在這里完全失去了作用。房門“咣”一聲在身后關上,蔣青便完全融入到黑暗之中。蔣青猜測肯定是所有的窗戶都拉上了窗帘的緣故,否則屋里不可能這麼黑。空氣不流動,房間內有種難聞的燥熱的味道,還有些陳年腐朽的氣息。蔣青警覺地凝立不動,試圖回憶起韋堅家里的房間格局和家具的擺設。D



  如果說房間里的黑暗讓人感到恐慌,那麼寂靜便會讓人感到窒息了。特別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按照常規,接線盒應該在進門的右首,蔣青摸索著靠近,手已經摸到了金屬外殼,但是沒有工具,沒有光亮,他不可能做任何事。他想到這時候應該先找到清眉,可是他現在懷疑清眉是否還留在房間內。D



  清眉是個懼怕黑暗的女人,她如果呆在家里,肯定不會讓家里有這麼多的黑暗。或者,她現在像那晚一樣,逗留在了某處行人如織的街道上。蔣青希望清眉真的不在房間內,否則,就是一定發生了什麼變故。D



  但他還是試探著向前邁動腳步,並且,口中輕聲叫清眉的名字。D



  他聽到了一點聲音,極其微弱,如果不在意,他會以為那是自己聲音的回音。他豎起耳朵,仔細分辯聲音的方向。特種兵遇事的反應能力比普通人都要強些,但是他非但不能分辯出聲音的方向,甚至連那是些什麼聲音都聽不出來。D



  他的額頭上有了汗。D



  這時候那聲音大了些,像是衣袂磨擦的聲音,又像是輕微氣息流動聲。甚至,蔣青還感覺到頸項有些冷嗖嗖的,像是有人在他后面對著他的脖子輕輕吹氣。



  不可能是人,沒有人可以在蔣青不知覺中走到他的身后。D



  蔣青全身變得冰涼,他想到了那天在馬路上,清眉對著車前的空地露出的恐懼。D



  ——“他來了!”清眉說。D

  蔣青身子瞬間涼了下來,頭皮發麻,只覺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邊。他的雙拳已經握緊,全身都處於警戒狀態。但他,卻始終沒有勇氣回過頭去。D



  如果身后真的是清眉口中的“他”,那麼,人類的力量對“他”是否能起到作用?D



  驀然一聲尖叫刺破黑暗,蔣青如遭重擊,全身神經都在瞬間繃緊,血液上涌,喉頭腥咸,他的整個人都僵立在那兒不能動彈。那聲尖叫仿似充滿了力量,能夠在瞬間勾魂奪魄。接著,蔣青便看到了面前人影一閃。D



  在黑暗里怎麼能看到人影閃動?D



  也許他根本就不是看到人影,人影只出現在他的想象之中。D



  但那人影真的存在,而且,還在不停地移動。蔣青粗重的呼吸根本不由自己控制,他覺得自己的手腳都在輕微顫栗。這時候,蔣青做出了決定,他大踏步向著一個方向奔去,瞬間過后,黑暗被撕開一個口子,一些星月的光茫落了進來。D



  蔣青掀開了客廳窗戶上的窗帘。D



  星月之光雖然黯淡,但已足以讓蔣青看清屋內的情景。D



  他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D



  他看到清眉在寬敞的客廳內不停地奔跑。D



  女人披頭散發,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小背心和一條窄窄的三角褲。她在奔跑時全無聲息,但星月的微光下,蔣青看到她煞白的面孔扭曲變形,嘴巴最大限度地張開,臉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顯是驚懼到極點變得失聲了。她不停地奔跑,用盡了全力,踉踉蹌蹌得每一步都似立刻就要跌倒。D



  她在躲避什麼東西。這是蔣青的第一感覺。D



  但在她身后,他卻什麼也看不到。D



  蔣青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她的身后,真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追趕她。那個人,是否就是清眉說起過的陌生人?D



  蔣青不能任由清眉這樣跑下去,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奔跑中的女人顯然已神志不清了,她連看都不向蔣青這邊看一眼。蔣青遲疑了一下,終於向著她的方向迎了上去。D



  他看不見那個陌生人,便只能抱住清眉。D



  女人的身子幾乎是撞到了他的身上,她竟似看不見有形的蔣青,只顧躲避身后無形的陌生人。蔣青張開雙臂抱住她時,她的人便軟軟地倒了下來。D



  蔣青不敢放松警惕,抱住清眉半天不敢動彈,直到確定真的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這才把清眉抱到邊上的沙發上。清眉兩只手環繞在他的腰上,像一根藤,又像是落水者抓住最后的依靠。D



  女人的身子已經像冰樣寒,她的眼睛緊閉,眼皮卻還在不停地顫動。蔣青不知道這時候是否該送她去醫院,抑或他只需要這樣靜靜守著她,等她醒來。星月的光輝淡淡地潑洒在女人身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膚看起來跟她的臉色一樣煞白。現在,她的身子幾乎全都顯露在蔣青的眼中了,蔣青知道這時自己不可以胡思亂想,但那小小的、縴瘦的身子還是讓他覺出了某種沖動。D



  特別是他想站起來去接保險絲時,清眉的胳膊更緊地把他抱住。D



  她嘴里呢喃了一句什麼,抑或沒有,她把整個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緊緊地偎在蔣青的懷里,好像一個躲進母親子宮中的嬰兒。這樣,她就可以不再懼怕黑暗,不用再躲避黑暗里會出現的陌生人。D



  蔣青的心痛了一下,他也低頭抱緊了清眉。D



  6D



  手指輕輕触動開關,燈光便輕盈地鋪滿整個房間。換保險絲實在是件很容易的事,蔣青猶豫著是不是要讓清眉過來學一下,這樣,下回再出現這種情況,她就不用讓自己耽於黑暗之中了。D



  清眉已經清醒過來,而且回房去換了衣服,此刻換上了一襲純白的曳地長裙,安靜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女人安靜得像一塊冰,蔣青凝望她的時候,覺得有些寒意正從她的身上發散開來。D



  幾天不見,她好像更消瘦了些,蔣青懷疑如果一直這樣瘦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像一只風干的蝴蝶,身上再找不到一點生命的痕跡。清眉似乎已經忘了剛才的事,這樣也好,可以讓蔣青少一些拘謹。他過去坐到女人身邊,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清眉冷冰冰的樣子又讓他住了口。也許不能用冷冰冰來形容清眉,她端坐在那里,如果漠然也是一種表情的話,那麼,她臉上的漠然讓蔣青感到絕望。只有對這世界再無留戀的人才會如此漠然,蔣青再一次對自己的觀念生出了懷疑,他想到在女人身上發生的事情,那個困惑他這麼些天的念頭再一次跳了出來。D



  ——這世界上真的有鬼!?D



  像是知道蔣青的心思,漠然的清眉忽然說話了:“你一定在想我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只有我的精神有問題,才能替你看到的一切找到答案。”D



  蔣青猶豫著,不知道如何回答女人。而沉默在這里便表示了默認,現在,在蔣青心里,真的有這種念頭。精神病院那些臆想症患者,便成天以為自己看到了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他們與空氣對話,做著自己認為該做的事。如果把清眉放置到那樣一個場景里面,沒有人會懷疑她與其他患者有什麼不同。D



  清眉漠然的臉上現出了些悲哀,她盯著蔣青道:“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因為誰都不會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也不相信,在我遇到那些陌生人之前。但現在,我信了,因為我親眼見到了鬼。他們還追逐我,要把我撕裂。”D



  清眉的聲音提高了許多,臉上的漠然已經不再存在,取替的是深深的痛苦和絕望。“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有鬼存在,因為你們沒有親眼見過嗎?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你們不再固執,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變得跟你們一樣,生活在一個正常的世界里。”D



  “那些陌生人想傷害你?”蔣青低低的聲音問。D



  “他們有尖利的爪子,如果我不避開他們,他們就會在我的身上划開一道道的傷痕。但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真正避開他們。”D



  “他們經常出現在你的身邊嗎?”D



  “只要在黑暗里,只要我一個人的時候,他們就會很突然地出現。”清眉喘息漸漸加重,似乎連回憶都是件讓她心悸不已的事。她煞白的臉頰又開始輕微抖動,說話的間隙,牙齒不時咬住下唇,蔣青看到她的唇上已經滲出了血絲。D



  蔣青心里又痛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往女人身邊去了去。他試圖伸手去寬慰一下清眉,卻沒料到清眉身子在驟然間縮作一團,扑上來緊緊地把他抱住。D



  “你知道今晚保險絲為什麼會斷嗎?那是我自己把它弄斷的。我害怕黑暗,但更怕一個人呆在家里。我知道你今晚一定會來的,但是,我卻沒有料到,你還沒有到,他卻先出現了。”D



  蔣青知道女人口中的“他”是誰,但她的話還是讓他頗為震驚。害怕黑暗的女人故意把保險絲弄斷,然后讓自己置身於黑暗之中。還有,她說知道他今晚一定會來,難道她能算到韋堅接到電話后一定不會自己回來?還是清眉這時的神智已經變得模糊不清?D



  女人在懷里瑟瑟抖動,蔣青此時心里縱有再多的疑問,但還是毫不猶豫地緊緊把她攬住。D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街道上走,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人群可以讓我感到安全。可是,街上行人漸漸少了,小販們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真的很害怕,所有人都有地方去,只有我沒有。我怕街上的人一下子全都消失,那樣,那些陌生人又要出現了。我走呵走,過馬路時差點被車撞上,我寧願那一刻車子真的撞上我,這樣,我就不用再痛苦地活著。就在這時,我突然被你抱住,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那條街上,你明明放下我之后便開著韋堅的車離開了。剎那間,我心里忽然有了些溫暖,我知道你回來必定是因為我。你是這些年,第一個願意回來找我的人,被你抱住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終於不用再一個人來面對那些陌生人了。”D



  女人呢喃地訴說著,眼淚不住地流出來,沾濕了蔣青的衣襟。蔣青的心被女人的每一句話灼痛,他這一刻已經忘記了清眉是朋友的妻子,只覺得懷中是一個正身處危難之中的女人,他必須來拯救她,雖然他還不知道他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對手。女人的臉龐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那窄窄的肩,縴瘦的腰肢,此刻都在他的懷抱之中,他怎麼能再讓這樣的女人受到傷害呢?抱著女人的時候,他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了女人的恐懼與無助。D



  “可是,那一晚過后,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再找到你,我只能每天晚上都去那條街道,希望在一個突然的時候,你會出現在我身邊。”女人哽咽著說。D



  蔣青更心痛了,他仿佛看到女人獨自在街道上徘徊,身邊的人群行將散去,陌生人躲在黑暗里慢慢向她走近。D



  蔣青想告訴女人他在西安時的感受,想告訴她他是如何迫不及待地踏上回程的列車,還有他在小區外面的徘徊。但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他的膽怯與遲疑,讓他此刻滿心歉疚。D



  “今天又是周末,我知道你一定又會和韋堅在一起。我想了好長時間,才想到這個辦法。我弄斷了保險絲,我讓自己呆在黑暗里,等待你的到來。你沒有讓我失望,真的到我身邊來了。但是,他們也來了,那些陌生人。”D



  女人嚶嚶地低泣著,蔣青輕撫著她的后脊,卻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她。他不知道那些陌生人是否真的存在,更不知道他們究竟對清眉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他只能憑依眼前看到的來想象它們的恐怖。D



  懷中的女人忽然停止了哭泣,好一會兒,蔣青才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低下頭時,看到女人正瞪著一雙絕望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D



  “我知道你現在還是不相信我的話,我知道,你們都不相信。”女人說。D



  蔣青囁嚅地說:“我相信你。”D



  “不,你不相信!”女人不知哪兒生出的力量,一下子掙脫了蔣青的懷抱。她站了起來,瘦弱的腰板挺得筆直。她站在無措的蔣青面前,因為激動胸膛劇烈地起伏,“你們所有人都一樣,對於你們沒有見到的,你們絕不會相信。現在,我來讓你相信,他們真的存在!”D



  蔣青錯愕地睜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女人要讓他看什麼。D



  女人當著他的面,飛快地將身上的長裙撕扯下來。現在,只穿著內衣的清眉赤條條地站在蔣青的面前,她沒有絲毫的羞澀,只是因為激動,身子有些輕微的顫栗。很快,蔣青就知道女人的顫栗並不是因為激動了。D



  瘦弱的身子像個未發育成熟的孩子,窄窄的肩與縴細的腰終於從想象中變成現實。原來縴弱也是種力量,可以輕易擊中你心中最柔軟的部位。蔣青盯著女人那蒼白的肌膚,眼中瞬間現出那麼深的恐懼來。D



  清眉的皮膚像她的臉色一樣蒼白,那種病態的白里面還透著一種透明的感覺。如果,如果那肌膚上沒有一道道傷痕,那麼,它對於任何一個男人都是種絕大的誘惑。但現在,那遍布全身的傷痕像一條條丑陋的蛇,隨著女人輕微的顫動不停地扭動。蔣青知道自己不能去數女人身上的傷痕有多少道,因為每一道傷痕此刻都像刻在他的身上,他可以感受到那種痛感,還有傷痕后面那深深的恐懼。D



  “這些,這些都是他們留下的?”蔣青顫抖著道。D



  女人重重地點頭。那些傷痕不知道有多少道,它們細細的,長短不同,有的已經愈合成淡淡的一道紅色痕跡,有的卻還結著疤,顯然是新近才被划傷的。女人被這些傷痕包裹著,膚色的蒼白愈發映襯出了這些疤痕的猙獰可怖。D



  “他們抓住我,用他們尖利的爪子在我身上不停地划來划去。每次我都痛極了,也害怕極了。他們傷害我的時候,我連一點聲音都叫不出來。他們是鬼,他們身上都帶著邪惡的力量,不管我逃到哪里,他們都會找到我。有時候,我在睡夢中,他們就會扑到我的身上來,我睜著眼睛,看他們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疤痕,我沒有辦法防備,沒有辦法抵抗,甚至我的身子像被施了魔法,連動都不能動彈一下。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的爪子在我身上划過來,划過去……”D



  蔣青眼前似乎真的出現了陌生人趴在女人身上的畫面,那些陌生人只有一個淡淡的形狀,沒有面孔,沒有五官,只有一些尖利的爪子真實地落在女人蒼白的肌膚上,它們划過的地方,一些血珠滲了出來。無數的血珠很快就混雜到了一處,它們讓女人的身體變得鮮紅一片。D



  蔣青重重地搖頭,把眼前的景物拋開。他實在不忍心聽女人再講下去,那些疤痕讓他此刻再不懷疑清眉所說的一切。只有來自陰間的鬼才能如此殘忍,它們沒有情感,更不懂得憐憫,它們折磨一個女人,在如此瘦弱的身上留下邪惡的印記。它們這樣做,究竟因為什麼?它們又究竟是如何選中了這麼一個軟弱無助的女人,難道鬼也知道欺軟怕硬?D



  這一刻,恐懼在蔣青的心中變成了一種力量,他毫不猶豫地站起來,用力把顫栗的女人抱在懷里。雖然他並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才可以擊敗那些傷害女人的鬼,但他心里已經決定再不會讓女人受到傷害。D



  這時候,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抱住的女人,是他朋友的老婆。D



  男人庇護女人是一種本性,它不會因為女人的身份而發生改變。D



  夜已經深了,蔣青打開了所有房間內的燈,還是覺得不夠明亮。他抱著女人,那麼緊。清眉在他懷里已經沉沉睡去,睡夢中的女人臉上還有一絲憂色,她是不是在擔心蔣青離開她之后,那些陌生人會再來傷害她?






2007-5-16 05: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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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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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三章 假面人魈

  7D



  過了好久之后,蔣青仍然會想起那一晚,清眉在屋內被陌生人追逐的場面。如果自己不在那時出現,陌生人一定會抓住清眉,再一次傷害這個無助的女人。但那一晚清眉怎麼會知道他一定出現,卻讓他百思不解。他問了清眉幾次,清眉也都避而不答。這個疑問一直留在蔣青心里,直到那年冬天,清眉再次跟隨韋堅參加了一次朋友們的聚會,蔣青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D



  那一晚還有兩個朋友的老婆參加聚會,十點多鐘,蔣青開車送三個女人回家。在南方小城里轉了一圈后,車里最后只剩下蔣青與清眉。車子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清苑廣場的一個角落里,女人不待車子停穩,便迫不及待地把身子偎到了蔣青的懷里。D



  時間離那一晚已經有三個多月了,現在,蔣青經常與清眉見面,每次都是女人緊緊地蜷縮在他懷里。他試圖從女人口中了解一些她生活的狀況,但每次女人都會保持沉默。她與蔣青在一起,似乎並不想做些什麼,只要這個男人能讓他偎靠,哪怕只有短短的時間,她也會顯露出心滿意足的神色。D



  蔣青越來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D



  他與朋友的老婆不斷地幽會,但倆人在一起時,又從不曾做過什麼。蔣青常常想自己怎麼會陷入這樣一種境況之中,很多次下決心要結束與清眉之間的這種交往。但每次見面,他都不能拒絕清眉蜷縮到他的懷里,女人在他懷里流露的那種無助,每次都能讓他感到心痛。還有女人縴小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也讓他迸然心動。每次他的手撫在女人的身上,都會有些輕微的顫栗。他抑制自己,因為心里還有個聲音時刻在提醒著他,讓他和清眉之間有所保留。D



  ——你已經在和朋友的老婆幽會了,你的保留難道會有人相信?D



  ——我沒有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我只是幫助了一個需要幫助的人。這個女人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躲在黑暗里企圖傷害她。我現在所做的,只是保護女人不受傷害。那些躲在黑暗里的陌生人,他們無處不在,他們選擇了這個女人來實施他們的邪惡。他們原本不該逗留在這個世界上,但他們出現了,帶著邪惡。在這種情況下,難道我能棄女人而去?D



  現在,蔣青還保持著跟清眉的交往,但正是因為那種保留,他才能不著痕跡地走到韋堅面前。D



  這晚在車里,蔣青想到韋堅時,身子不自主地僵硬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保留對於別人其實並無意義,因而心里禁不住有了些恐慌。D



  女人立刻就感覺到了他的異樣,她抬起頭盯著面前的男人。蔣青目光閃爍,忽然有些不敢跟女人對視了。他聽到懷里的女人輕輕地說:“你不會覺得我太自私了些吧。”D



  蔣青沒說話,因為他還不明白清眉到底要說什麼。D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心里有很大的壓力,有時候我也想,這樣對你實在太不公平了。”清眉的語氣有些低落,“可是,除了你,沒有人相信我的話,他們都把我當成一個臆想症患者。我害怕時,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誰能留在我身邊。”D



  “不要說了。”蔣青打斷清眉,“我願意留在你身邊,這跟你沒關系。”D



  女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坐了起來,面對著蔣青:“你不是問我,我弄斷保險絲那晚,怎麼會猜到你一定會來嗎?以前,我顧忌你是韋堅的朋友,一直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今天,我告訴你為什麼。”D



  蔣青怔一下,然后重重地點頭:“好,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D



  清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選擇從哪里說起。“難道你沒有發覺,只要你跟韋堅在一塊兒,他總會讓你替他做一些事情。朋友之間互相幫忙是很正常的事,但如果這些事情多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她說。D



  蔣青想一下,點頭道:“現在想想確實有些奇怪。”D



  清眉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說:“我不知道你發覺沒有,韋堅這些年的變化很大。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的原因,他變得非常自信了。以前他的性格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膽小、懦弱,常常不敢面對一些必須面對的事。現在他不同了,他變得非常堅強,好像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他覺得畏懼。”D



  蔣青想到了滄河街上韋堅與四個街頭少年的纏斗,對清眉的話深信不疑。但這跟韋堅每次總讓他做些事情有什麼關系呢?D



  “我跟韋堅還在戀愛的時候,他曾跟我提起過一些你們在學校時的事情。那時候你很照顧他,如果有人欺負他,你一定會為他出頭。所以他很感謝你,對你還有種依賴。可是,他性格發生轉變之后,我想,那會兒的感謝現在對他已經變成了一種負?豹?/P>


  蔣青皺眉,清眉的話他有些聽不明白。D



  “以前在學校時,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知道他跟在你的后面,是你庇護了他。所以,現在你們這些老同學聚會,他要改變朋友們以往的印象。他讓你幫他做事,甚至是些很私人的事,就是想讓其它人看到,他已經不是過去的韋堅了。”D



  蔣青怔住了,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韋堅每次讓他送朋友們的老婆女朋友回家,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而且,有時他還會覺得那是朋友們對他的信任。如果事實真的如清眉所說,那麼韋堅也實在太處心積慮了些。



  “韋堅這樣做,也許並沒有什麼不對,它對你沒有任何的傷害,他只是想證明給自己看,他已經完全擺脫了過去膽小懦弱的影子。”D



  蔣青仍然保持沉默,在他心里,已經對清眉的話再無懷疑。韋堅這樣做確實沒有什麼不妥,蔣青覺得朋友們在一起時能做點事也根本不算什麼,只是他現在心里有些怪怪的念頭,覺得有些事情跟自己當初想的完全不一樣了。

  女人坐在他的邊上,也有好長時間不說話。倆人沉默在黑暗的車廂里,時間一點點悄然划過,蔣青驟然想起出來已經很久了,朋友們還在等他回去。他想跟清眉說該回去了,轉頭的時候,看到身邊的女人又已經是滿臉的驚懼。D



  這樣的驚懼他現在已經不再陌生,只有當清眉看到什麼時,他才會露出這種表情。蔣青毫不猶豫地先把驚懼的女人攬在懷里,這才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過去。與以往一樣,他什麼都沒有看到。D



  女人大聲地喘息,面色剎那間又變得異樣地蒼白。她的嘴唇哆嗦著,似乎想向蔣青說些什麼,但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D



  車廂里安靜極了,雖然看不到前面有什麼,但蔣青這時亦覺得有些陰冷的氣息正開始在車廂里彌漫,還有種察覺不到的力量正在緩緩逼近。D



  清眉的目光始終凝視著車前的黑暗,有好一會兒,蔣青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屏氣凝息,拼命抑制自己的顫抖,好像這時發出任何聲息都會讓自己置身於極危險的境地。D



  ——清眉又看到了陌生人。D



  蔣青眉峰緊皺,盯著前面的黑暗盯得眼睛都疼了起來。現在,他似乎也能看到一個虛無的影子在前面緩緩飄動了,但他卻看不清那影子的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團。清眉看到的肯定不是這樣的影子,因為她每次事后,都可以詳細地跟他說起那些陌生人的容貌。D



  清眉在他的懷里停止了顫栗,蔣青聽到她的聲音依然充滿了恐懼。D



  “不是他。”清眉低低地說。D



  於是蔣青便知道了今晚出現的陌生人不是傷害清眉的那一個,他緊張的心情稍稍平息了些。D



  “她是一個女人,很年輕,好像正是上學的年齡。她穿著件黑色的裙子,還背著一個包。”清眉輕輕地說。D



  那個虛無的影子在蔣青眼里便漸漸有了形狀,那真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人,穿著黑色的裙子,背著一個包。蔣青還看到她長長的頭發完全披散下來,中間露出的臉是一片死灰的顏色,還有些鮮血正從她的口鼻中緩緩流淌出來。D



  “那女人在哭,她眼里流出來的不是淚,是血。”清眉說。D



  血不停地從凹陷的眶里流出來,鮮血映襯在灰白的肌膚上,有些触目驚心的感覺。蔣青甚至還聽到了一些嗚咽的聲音夾雜在空氣中涌動……D



  第二天上午,蔣青起了個大早,出門直奔清苑廣場。廣場的東側有一條河,沿岸是一片狹長的小樹林,有很多人在廣場與小樹林里晨練。蔣青在一排鳥籠面前停下,鳥籠里的畫眉百靈歡快地鳴叫,好像在宣泄它們永無窮盡的快樂。小樹林里有些氤氳的霧氣,身穿白色寬松練功夫的老頭老太們怡然自得,在他們剩下的生命里,他們一定不希望再發生什麼沉重的事情。D



  這一天,那些練功的老頭老太們都注意到了一個心事重重的年輕人。他似乎想打聽些什麼,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在這些老頭老太的一生里,已經見過了太多的人情世故,所以,他們寬容地與這個年輕人攀談起來。后來,大家說起十多天前發生在這里的一起凶殺案時,老頭老太們注意到年輕人的臉色變得煞白。D



  清苑廣場往南不到一公里,便是南方小城汽車南站,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從那里進入南方小城。十多天前的一天深夜,一個外地的小姑娘從車上下來,發現自己的錢包不見了。南方小城並不是小姑娘的終點,她的家在小城西南百余里的小鎮。現在她在南方小城里被偷了錢包,身無分文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擺脫困境,她甚至回不去百余里外的老家了。她離開車站,往北走了不到一公里,便來到了清苑廣場。她坐在廣場的石凳上嗚嗚地哭,她還是個孩子,在北方某座城市的大學念書,雖然她在學校時處處表現得像一個成熟的大人,但其實她的心里,卻缺少對突發事件起碼的應變能力。D



  第二天一早,晨練的老人們發現小姑娘死在廣場邊的小樹林里。小姑娘衣衫不整,目齒盡裂,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滿是淤痕,頸上有明顯被扼過的痕跡。警察封鎖了現場,走訪了廣場附近的一些小商店。一個茶座的老板目睹了慘案發生的整個過程。幾個醉鬼把小姑娘拖到小樹林里,強奸了她。茶座老板講述時悔恨不已,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精神恍惚,每每有相熟的客人到茶座來,他便會拖住人家,喋喋不休地講那晚發生的事。D



  “我真恨我自己,我看到罪惡就在我眼皮底下發生。你們不知道那一刻我多麼憤怒,我想沖上去解救那個小姑娘,我甚至已到廚房里找了把刀綽在手中。可是,我除了遠遠看著,竟然沒有勇氣真的沖上去。我在這里開店,我知道那幾個酒鬼是這附近臭名昭著的惡棍,他們可以毀了那小姑娘,也可以輕易毀了我。我剛結婚兩年,我的孩子還不滿一歲,沒有了我,他們的下半生將過得極其凄慘。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惡棍糟蹋了那個小姑娘,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他們還會掐死了她。那些惡棍是禽獸,我是他們的幫凶,我原本可以阻止那場罪惡發生的。我好恨我自己,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再袖手旁觀,我一定會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沖上去……”D



  很多人都預感到,茶座老板這一生都將過得極其黯淡。D



  老人們最后對那年輕人說,糟蹋小姑娘那幾個惡棍現在已經被公安局給抓了起來,小姑娘也算能瞑目了。D



  老頭老太們看到年輕人迷蒙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嘴唇動了動,這才沉重地說:“我看見她了,就在昨晚。”D



  “你看到了誰?”老頭老太們有些沒聽明白。D



  “我看到那個死去的小姑娘了,她穿著黑色的裙子,背著她的包。她還在這廣場上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來的不是淚,而是血。”D



  老頭老太們那一刻身上都有了些寒意,他們覺得面前年輕人的聲音像來自另外一個他們所未知的世界。D



  蔣青說完那些話便離開了,那天之后,很多老頭老太都在傳說被害小姑娘的鬼魂回到廣場的事。后來有人加入進來,他們也說在廣場上看到了披頭散發的黑衣女人,她還在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來的不是淚,而是血。D



  8D



  清眉做過一個夢,她跟韋堅走在一片無垠的田野里。他們已經走了很久,但視線里依然是荒蕪的雜草。一棵老樹孤零零的立在遠方,無論何時何地,都與他們保持同樣的距離。天漸漸黑了,田野籠上了一層灰暗的顏色。清眉記得自己那天穿了一件白紗的曳地長裙,裙擺在風里不住地舞動。他們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長時間,他們已經覺得異常疲憊。然后,他們就在田野里坐了下來。韋堅與清眉分坐在兩邊,中間隔著數米的距離。韋堅自顧做著自己的事,他在喝水、抽煙,還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張報紙翻看。清眉覺得冷了,她想讓韋堅過來抱住她,兩個人的溫度足以抵御曠野的涼意。但無論清眉怎麼叫,韋堅竟然好像聽不見她的聲音,抑或他根本就看不到清眉的存在。清眉覺得韋堅那時陌生得像街頭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更重要的是,那時候,她真的看到了陌生人。D



  陌生人從曠野的深處走了過來,他們面目猙獰,身體僵硬,他們行走的方向,正是清眉所處的位置。清眉緊張地摒住了呼吸,身子在風里瑟瑟地抖動。她喉嚨里發出一些絕望的嗚咽,希望能喚起韋堅的注意。陌生人終於走到了她的身邊,她想逃,卻移不動步子,她只能拼命向著韋堅的方向大聲呼叫。D



  韋堅仍然在喝水、抽煙、看報紙。D



  陌生人已經把清眉挾在了中間,清眉已經能感覺到他們冰冷骯臟的手在自己身體上触摸。她嘶聲尖叫,喊破了喉嚨,都不能驚動悠然自得的丈夫。白色的長裙被撕扯開來,斷裂的白紗隨風飄向遠方。清眉覺得全身的肌膚都驟然變得冰冷,好像有無數根章魚的触角在身上來回蠕動。它們粘稠且陰冷,被它們撫弄過的肌膚火灼過般痛。現在,這些触角已經在她的身體鉆開了無數個洞,它們一點點地進入她的身體深處。她感到自己即將被它們撕裂,她甚至聽見了自己骨骼被折斷與肌肉被撕裂的聲音。D



  邊上的韋堅還在喝水、抽煙、看報紙。D



  清眉忽然覺不出疼痛了,卻看到自己的身子終於被撕裂開來。她感到自己變得輕飄飄的了,風托住她的破碎的身子,漸漸往空中飄去。她低下頭,看到陌生人還在撕扯著她殘缺的身體,韋堅仍然在自顧做他自己的事情……D



  蔣青倏然睜開眼。D



  屋里光影閃爍,音樂如潮,朋友們還在交杯換盞,啤酒的泡沫從高腳杯里激蕩而出。幾個濃妝的女人偎在男人身上,用虛假的笑容來博得男人的歡心。D



  蔣青想起這是在一間夜總會的包房里,卻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竟然沉沉睡去。他看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兩個多小時。頭裂開似的痛,不知是因為夢境還是晚間喝的酒。能在這樣嘈雜的環境里睡著,連他自己都得佩服自己。他怔怔地坐正了身子,隨手端起茶幾上的一杯啤酒。液體進入食道后泛起些涼意,夢境中的畫面這時便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D



  那是清眉的夢,不久之前,清眉在電話里驚恐地向他講述過夢里的事。夢里只有清眉與韋堅,還有兩個不知名的陌生人。蔣青現在只不過是將清眉的夢復述了一遍,他就像一個電影院里的觀眾,在自己的夢中看到了清眉的夢。D



  蔣青現在完全能感受到清眉的恐懼,而且,他不由自主,對夢里的韋堅有了些怨憤。他當然知道夢不等於現實,但夢里的事必定跟現實有著某種聯系。自己夢到了清眉的夢,重復在這里意味著某種征兆。蔣青無法知道這征兆的內容,卻因此而窺探到了某些現實的影子。D



  韋堅和清眉之間一定出現了什麼問題,否則,他不會在繁忙的工作閑暇時,寧願和朋友們呆在一起,也不回去看一看驚恐中的妻子。D



  ——這會不會跟清眉看到的陌生人有關?D



  蔣青知道一個正常的人,很難會相信清眉所說的話。鬼怪在現代社會里,注定只能存在於故事和傳說中。那麼,清眉在韋堅的眼中,便是一個十足的臆想症患者了,也許,韋堅正是利用工作與朋友的聚會來逃避清眉。D



  誰願意成天面對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妻子呢?D



  蔣青現在還繼續參加朋友的聚會,只是有意無意地避開韋堅。韋堅好像知道他的心事,也從不主動走到他身邊。這讓他心里有些疑惑,繼而便期待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事實上生活一切依舊,他既擔心又渴望的事情並沒有發生。蔣青心里愈發感到不解,他不知道清眉與韋堅之間保持的是怎樣一種關系。



  新年過后,時間很快到了這年的四月,木棉樹的枝頭已經是詫紫嫣紅了。D



  蔣青站在單位辦公室的窗前,望著外面街道上如織的人潮,心里開始盤算著怎樣替清眉過一個生日。生日是清眉主動跟蔣青提及的。那天她在電話里,約蔣青去西山郊游,西山在南方小城的西北角,海拔高度只有數百米,但山上卻有好的景致,而且,有一座清朝道光年間修建的道觀。

  清眉說:“道觀里的老道每年都會為香客派送平安符。”D



  這樣,蔣青便理解了清眉生日為什麼會選擇去西山。也許老道的平安符並不能真的保人平安,但至少,它可以讓人得到一些依靠和安慰。D



  蔣青放下電話,忽然覺得有什麼事情想不起來了。他呆呆地坐在桌邊,拼命地想。直到快下班時他終於想到了,清眉約他上西山的日子,也就是清眉的生日,正是四月五號。D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D



  民間相傳,一年里有三次鬼門關開,分別是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朔。那三天,地獄的鬼魂可以自由出入陰陽兩個世界,是百鬼出沒討索之時,有些枉死的魂靈便也借機到陽間生事。D



  蔣青的后脊瞬間一片陰冷,他想到了黑暗里的陌生人,他們會不會也在那一天,再次出現在清眉的身邊?D

  三角形的平安符用黃紙折成,老道當面用蘸了金粉的丹砂在紙上畫下難以辨認的符咒。下山時,平安符便用一根絲線系在了女人的脖頸之上。D



  黃昏的霧嵐隱蕩在山間,不知何處飄來的紙錢在前方的山道上飛舞。D



  清眉說她倦了,踏上回程的公交車時便倚在了蔣青的懷里。D



  這一天清眉的興致很高,在來之前還畫了些妝,穿上一件粉色的上裝。她白皙的肌膚被暖暖的顏色包裹,讓蔣青有種與畫中人共處的感覺。在山上,倆人非常默契地閉口不談煞風景的事,因而這一天在蔣青的感覺中,是少有的輕松。回程的車上,清眉忽然想起來什麼,她說:“我們忘了在山上折一枝柳。”D



  蔣青想起很久以前聽老人們說起的風俗,觀世音以蘸了聖水的柳枝普渡眾生,清明時節在家門前插上一枝柳,便可以阻止冤魂入宅。D



  蔣青的心在瞬間黯淡了一下。D



  回到市區,已是華燈初上。蔣青按照先前的計划,帶清眉去了一家別致的小酒店用餐。小酒店坐落在一條小街上,布置得極為典雅脫俗。到了十點鐘倆人吃畢出門,一眼看去,只見小街兩側,閃現稀稀落落的火光。那是小街兩邊的住戶在給先人焚燒紙錢。D



  清眉畏縮地退到蔣青身后,面上又已現出一片恐懼的神色。D



  夜晚終於來了,清明之夜,鬼門關開,百鬼齊出。那些陌生人又豈會放過這樣的機會?蔣青眼前又現出清眉身上遍體的傷痕,他心中一痛,飛快地轉身,握住女人的手:“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柳樹。”D



  柳枝真的可以阻住那些陌生人嗎?D



  蔣青帶著清眉去了東郊的河邊,那里真的有幾株垂柳。河邊也有火光,蹲在河邊的幾個老人嘴里喃喃念叨著,不斷將手中白色的紙錢投到火中。D



  清眉的身子又在瑟瑟抖動,需要蔣青用力攙扶才能向前。垂柳之下已經有人在採摘,那是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蔣青扶著清眉去了另一株柳樹下,倉促地折下幾枝柳條便慌忙退去。河堤上有種不屬於人間的陰森氣息,就連蔣青都能察覺,何況清眉。清眉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她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在這清明之夜,她看到的是不是比平日還要多上許多?D



  回到街道之上,女人緊緊把柳枝攥在手中,面上的恐懼已經化為深深的痛苦。她的目光在街道上逡巡,旋即便緊緊閉上,臉頰上的肌肉不停抖動,她顯然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我的窗外站著一個陌生人。我認識他,他終於來了。D



  蔣青慌張地四處張望,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街道上有很多模糊的影子。它們僵硬的身子,移動起來卻悄無聲息。D



  蔣青一只手捂住清眉的眼睛,另一只手緊緊地攬著她縴瘦的腰肢。懷中的女人低低地啜泣,她哽咽著道:“我不要呆在街上,送我回家。”D



  蔣青此時已經沒有了主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避開那些模糊的影子。既然清眉說要回家,那麼便回家吧。他們手上已經有了避邪的柳條,清眉的頸上還有道觀里求來的符咒。希望家能是個安全的所在。D



  倆人打車趕到福廈路,蔣青攙扶著清眉站在她家樓下。上樓之前蔣青猶豫了一下,清眉重重地抓住他的胳膊:“韋堅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回家了。”D



  蔣青想辯解些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但清眉的話真的讓他輕松起來,何況,他這時又怎麼忍心把猶在瑟瑟抖動的清眉獨自留在家中?D



  到了樓上,蔣青用膠帶紙將柳條固定在門的中間,剩下的便全鋪在門前的地上。清眉在屋內打開了所有房間的燈,然后坐在廳內的沙發上,將道觀內求來的平安符雙手緊緊握在掌心。D



  蔣青關上房門,站在門邊注視著女人。女人緊張的神色讓他也不由自主緊張起來。那一夜,清眉在黑暗的房間內奔跑的情景猶在眼前,也就是說,那些陌生人是無處不在的,堅硬的鋼筋水泥築成的高樓大廈並不能阻止他們逼近的腳步。那些陌生人是無形的,蔣青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可以擊敗這樣的對手,而且,他忽然又想到,當自己真的面對那些陌生人時,是否還有勇氣出手應戰?D



  蔣青與清眉並肩而坐,燈光今夜亮得有些凄慘,清眉不動,蔣青便也不動,沒過多久,他便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僵硬。D



  夜晚才剛剛開始,如果這樣枯坐到天明,那對任何人都是種煎熬。D



  “我們說點什麼吧,要不今晚的時間會很難打發。”蔣青說。D

  清眉目光呆滯地道:“只要你今晚能留在我身邊,無論你想怎麼樣我都答應你。”她頓一下,轉過身來,用些乞求的目光盯著蔣青,“我想喝水,你陪我去拿點水來行嗎?”D



  蔣青當然不能拒絕她這樣的小小要求。清眉此刻竟似一步也不願意離開蔣青了,她將平安符重新系回脖子上,攙著蔣青的手,領他走進廚房。D



  冰箱里有啤酒和果汁。蔣青取了一瓶果汁和兩罐啤酒,想了想,又把啤酒放回原處,換回一瓶果汁來。蔣青知道清眉的意思,這樣的晚上,喝酒顯然不智,保持頭腦清醒,比什麼都重要。D



  回到客廳沙發上,清眉喝一口果汁,神色平靜了許多。她輕聲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還有很多疑問,今晚我全都告訴你。”D



  蔣青怔一下,他現在最想知道的當然是清眉與韋堅之間的關系。這對夫妻顯然有些古怪,韋堅除了偶爾象征性地帶清眉在朋友面前露個臉,平時和清眉竟然好像全無關系。他不僅不干涉朋友與自己老婆的交往,甚至還半個月沒有回家。形同陌路的夫妻之間一定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祕密,那會是什麼呢?D



  “你真的想知道我跟韋堅之間的事?”清眉皺眉道。D



  蔣青重重地點頭:“你的事,我都想知道。”D



  清眉吁一口氣,目光落在面前的果汁上好久都不出聲。蔣青正想再說些什麼,清眉卻在他之前開口說話了。D



  “你跟韋堅同學多年,對他的性格一定非常了解。他現在跟以前簡直判若倆人,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人的改變一定需要動力,如果你知道了讓韋堅改變的力量是什麼,你也自然就會明白我跟他之間怎麼會是這樣一種狀態了。”D



  “這麼說,韋堅的改變跟你有關?”D



  清眉面上忽然現出痛苦的神色,好像回憶往事是她所不願意的。蔣青的手撫在她的肩上,她怔怔地看著蔣青,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深埋心里多年的祕密說給他聽。D



  “三年前,我跟韋堅結了婚,婚后,他帶我去了北方一座大城市度蜜月。我們當時都沒有想到,那座北方城市竟然會改變我們兩個人的命運。那座大城市是中國政治文化的中心,我又是第一次去,所以我們在那里呆了兩個星期。那時韋堅做生意已經賺了些錢,我們在北方城市里盡情揮霍,畢竟,蜜月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清眉幽幽嘆了口氣,“那時我的性格還很開朗,喜歡浪漫和刺激,在那城市的最后一天,我們去了城市東郊的一個景區,並且,當晚就住在了景區里的一幢小木屋里。”D



  蔣青聚精會神地聽著,知道那小木屋便是所有問題的症結所在。D



  清眉頓一下,面上痛苦的表情又濃了幾分,但她還是繼續往下說:“那天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不能呼吸,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捂在我的嘴上。我睜開眼,被眼前發生的事嚇呆了。小木屋里不知道什麼時候闖進來兩個陌生人,韋堅已經被繩索綁住動彈不得,嘴里也被破布塞住。現在那兩個陌生人一個捂住我的嘴,另一個將我的雙臂扭到背后用繩索捆上。”



  清眉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我害怕極了,那兩個陌生人都蒙住了臉,他們身形彪悍,站在我面前像兩座鐵塔。他們打開我們的行李,搜走了我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那時我只想著他們拿了錢能盡快離開,但是,那兩個惡棍最后再次站到了我的身邊。我的身子被捆住躺在床上,那邊的韋堅嗚咽著剛發出一點聲音,便被一個陌生人回身一腳踹得在地上打滾。他的身子瑟瑟發抖,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滿是恐懼。你知道,韋堅膽小懦弱,這是我在結婚前就知道的,所以,我根本不能指望他在危急關頭能來救我。”D



  清眉低低地啜泣,身子篩糠樣顫抖:“那兩個惡棍當著韋堅的面強奸了我!”D



  蔣青驚得呆了,雖然事情已在預料之中,但從清眉口出說出來,他還是覺得莫大的震動。想到面前的女人曾經受到的傷害,他的心也忍不住劇烈地痛起來,一些悲憤的力量飛快蔓延他的全身。他端坐不動,但手腳已經有了些輕顫。D



  “那兩個惡棍當著韋堅強奸了我,他們甚至還逼迫韋堅抬起頭來。我看到韋堅全身都在顫抖,眼淚不住地流出來。我不知道他那時是憤怒多些還是害怕多些,我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韋堅了。那兩個惡棍糟蹋了我,我動彈不得,我甚至發不出聲音,如果有一點機會,我寧願去死,也不會讓那兩個惡棍得逞。我腦海里漸漸變得一片空白,那些疼痛與屈辱都在最后離我而去。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醒過來時,天居然還沒有亮,韋堅還倒在地上流淚,身子仍然在瑟瑟抖個不停。那兩個惡棍已經離開了。”D



  “好了,別說了。”蔣青喘息著把清眉緊緊摟在懷里,在她耳邊輕聲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過去了,我們便誰都不要再提起它。”D



  蔣青這時想到了清眉曾經跟他說過的一個夢,自己還曾在夢中重復了她夢中的情形。在無邊的曠野中,兩個從黑暗中走來的陌生人在撕扯清眉的身子,而韋堅卻在不遠處喝水抽煙看報紙。原來那不僅僅是夢,它真的曾經發生過。D



  清眉忽然重重地搖頭:“你的話韋堅也說過,我們離開那座北方城市的時候,在列車上,他也抱著我說過那樣的話。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從此后我們再也不要提起它,就當那是一個惡夢,夢醒了,一切便都不存在了。可是,我們誰都忘不了那晚在小木屋里的經曆,它改變了我跟韋堅倆人的生活。”D



  蔣青搖頭一迭聲地道:“不要說了,我全知道了,讓我們從這一刻起,真正把它忘記。就當它是一個夢,夢醒之后,你還是你,你沒有任何改變。”D



  “我要告訴你,韋堅的改變就從那次回來之后開始。”清眉喘息著,固執地堅持剛才的話題“回來后,我經常看到他半夜起床,到客廳里也不知道干什麼,好長時間才回來。有一次,他起床后我偷偷把臥室門打開一條縫,我看到他赤著上身,在客廳里不住地揮動拳頭,好像在跟什麼人博斗,但客廳里只有他一個人。那一次,我便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忘記那晚的經曆,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忘記。”D



  蔣青沉默了,他不知道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他身上,他會怎麼樣。D



  “每次韋堅在客廳里沖著無形的對手揮拳,都會堅持很長時間,直到大汗淋漓,整個人都累得癱軟下來,然后才會去衛生間沖個澡,再平靜地回到臥室。正是那段時間,他整個人都發生了變化。有一次,我們在街上,邊上有人大喊抓賊,要換了以前,他肯定會躲得遠遠的,但那次他卻沖了上去,追出了兩條街才把小偷抓住。警察趕到時,小偷已經被他打得倒在地上不能動彈。”D



  蔣青想起那次韋堅與四個街頭少年纏斗的場面,知道其實是仇恨讓韋堅變得堅強。這時,他忽然又想到,也許,韋堅的仇恨也許並不僅僅指向小木屋里的兩個惡棍,它還會波及到清眉。D



  清眉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想。清眉說:“韋堅除了性格徹底改變,對我也開始越來越冷漠,到了去年,他甚至連碰都不再碰我。每天晚上,他睡在我身邊,在夢里都會發出對那兩個惡棍的詛咒。忽然有一次,他咒罵的對象變成了一個女人,我躲在被子里不停地哭,等哭累了,睡著了,夢里的陌生人又開始撕扯我的身體。”D



  清眉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蔣青把她整個頭都攬在懷里。女人小小的身子又蜷縮起來,似乎躲進蔣青的懷抱,便能拋開往昔痛苦的回憶。D



  蔣青不知道該怎麼撫慰女人,此時任何話語都能勾起清眉的回憶,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並且緊緊地抱住清眉,讓她可以感受到他此刻身上凝聚的力量。D



  清眉還在“嚶嚶”地哭泣,那聲音在寂靜空曠的房間內如水般汩汩流淌,也一點點落在蔣青的心上。房間內的光太刺眼了些,漸漸在蔣青眼中變得有些白晃晃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抱住清眉的胳膊有些酸麻,他動了動,讓胳膊稍微舒服些。那些白晃晃的光線此時變得昏暗下來,清眉的哭泣聲也好像從遙遠的地方輕飄飄地傳來。D



  蔣青嘴里嘟囔了一句什麼,腦袋向后倚靠在沙發后背上,這個姿式可以讓他躺得舒服些。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他的腦子里終於變得一片空白……D



  腿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蔣青驀地睜開眼,身邊的黑暗讓他不知身在何處。D



  他記得自己應該和清眉呆在客廳里,客廳內的燈光亮得有些刺眼,他還記得清眉就在自己的懷里,她哭泣的聲音此刻好像還在耳邊流淌。而現在,他只能看到黑暗。也許黑暗並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此刻還身處夢境之中,可夢境里也不該有這麼濃的黑暗。身邊的黑暗仿似無邊無垠,它沒有一點罅隙,因而蔣青的思緒便也無跡可尋。D



  驀然的一聲巨響讓蔣青沉身一顫,黑暗還是那麼濃,但蔣青卻已經抓住了現實的影子。



  他触摸到了身子底下是柔軟的被褥,因而他知道了自己是躺在一張床上。頭裂開似的痛,好像疲憊之極剛剛進入夢鄉便被人叫醒。他揉揉眼睛,在黑暗里仍然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既已判定自己在一張床上,那麼毫不疑問,床在房間里,房間又在什麼地方呢?D



  蔣青想起最后的記憶是在清眉家里。D



  ——清眉!D



  蔣青身上冒出了冷汗。清明之夜,鬼門關開,自己原本打算守著清眉坐到天明的,但此刻,自己醒在黑暗里,清眉不知去向。難道這一切都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在搞鬼?那些陌生人難道已經再次抓住了清眉?D



  蔣青忍著頭痛,飛快地從床上下來,摸索著朝自認為門邊的方向走去。他錯了一次,第二次便摸到了門。蔣青用大力拉門,那門輕松地便開了。外面依然是黑暗,但已經有了些星月的光茫。D



  蔣青大步邁出,看到客廳里有兩個人影正在追逐。D



  跑在前面那人,縴瘦的身子,長發繽紛,面色在月光下愈發煞白。她在奔跑時面上的恐懼與絕望,似已深入到她的骨髓深處。而在后面追逐的那個人影卻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來。他嘴里發出嘶啞的嗚咽,兩只手在身前揮舞,腳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似要跌倒,但每一步卻又堪堪穩住。D



  蔣青血往上撞,這樣的場景他似曾相識。他想起曾經看到過清眉在廳里的逃躥,只是那次他只看到清眉一個人。今天是清明之夜,鬼門關開,陌生人似已再無顧忌,他明目張膽地要來撕裂清眉了。



  蔣青此刻沒有恐懼,只有憤怒。他眼前似又現出夢中出現的場景,女人的身體被撕裂,骨骼被折斷……D



  他低吼一聲,向著黑巾蒙面的陌生人直沖過去。D



  9D

  血灼熱而粘稠,它們激射而出,濺了蔣青一臉。蔣青手上熱乎乎的,血液已經順著他的手腕滴落下來。這瞬間,巨大的力量不知從何處撞擊而來,蔣青思維幾乎完全凝止不動了。但是,他心里更大的疑問卻在轟然巨響。D



  ——如果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他們也會流出灼熱的血液?D



  黑巾蒙面的陌生人重重地向他壓將下來,黑巾下面露出的眼睛充滿了痛苦和驚愕。錯愕中蔣青忘了躲閃,那雙絕望的眼睛還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陌生人壓將下來,腦袋抵在了他的肩膀之上。這時,他聽到黑巾人喉嚨里發出一連串的嗚咽,似乎他想說些什麼。他仔細傾聽,終於聽明白了黑巾人吐出來的兩個字。D



  ——蔣青!D



  這黑巾人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還有適才他那絕望的眼神,甚至此刻他身上的味道,都讓蔣青滿心疑惑。D



  這些都是轉瞬之間發生的事,蔣青正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時,房間內那些刺眼的光亮忽地亮起,他看到面色沉凝的清眉站在身邊。清眉居然變得異常冷靜,好像對發生的事一點都不感到驚詫。蔣青錯愕地盯著她,覺得她這一刻忽然變得陌生起來。他盯著她看,很快就知道她的神色跟以前已經大不一樣了,那種時刻顯露的恐懼與無助已經徹底從她身上消失,取替的是一種堅毅與冷漠。D



  蔣青腦子里“嗡嗡”作響,覺得所有的事情都不對勁了。D



  此刻趴在他身上的黑巾人已經在抽搐,蔣青毫不懷疑他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只是這個人就要變成死人了。他把黑巾人平放在地上,見到他的胸前赫然插著一把尖刀。他意識到尖刀是他插進這人的胸膛時,忍不住低低發出一聲呻吟,接著胸中翻江倒海般涌動,有些力量直迫到喉邊。他竭力忍住,但當他掀開黑巾人臉上蒙著的黑巾時,他的呻吟立刻變得凄厲起來了,他的人也開始劇烈的顫動,喉頭涌動的力量噴射而出。D



  他在黑巾人邊上嘔吐起來。D



  黑巾人的黑巾已丟在一邊,他的嘴巴張開,一些泛著泡沫的血液還在不停地涌出。他圓睜的雙目已經看不見伏在他身邊的朋友和妻子了,他的抽搐已經越來越微弱,生命正悄無聲息地離他而去。D



  ——被蔣青刺中的人赫然便是清眉的丈夫韋堅。D



  嘔吐讓蔣青身體變得軟綿綿的,所有的力量都已隨著那一刀消逝,他抱著韋堅的屍體,腿軟得已經站不起來了。D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自己赤手空拳沖向追逐清眉的黑影,手中為什麼會出現一把刀?而更大的疑問便是,韋堅為什麼會在深夜追逐自己的妻子?這些問題現在都落到了清眉的身上。蔣青抬頭逼視清眉的時候,心里有個聲音絕望地尖叫:是你殺死了韋堅,是你殺死了韋堅。D



  “對不起,從一開始我就利用了你。”清眉平靜地說。D



  蔣青如遭重創,眼中立刻有了受傷的眼神。D



  “現在,我不求你能原諒我,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D



  平靜冷漠的女人眼中忽然流出淚來,那種熟悉的感覺讓她又變回了昔日無助的女人:“從一開始,我就騙了你。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我跟你說的關於陌生人的話都是我編出來騙你的。”D



  蔣青憤怒地低吼一聲:“我瞎了眼,看錯了你。”D



  清眉眼中的淚水繼續流出來,她仿佛沒聽見蔣青的話,自顧往下說:“我早就知道韋堅有一個特種兵的朋友,特別有同情心,韋堅上學時如果沒有他,不知道還要被多少人欺負。我心里記住了那個特種兵的名字,直到去年秋天,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時,我注意到了你,你也注意到了我,你的眼神讓我知道,選擇你肯定不會有錯。”D



  “你選擇我幫你殺了我的朋友!”蔣青喘息道,“你這女人心腸太狠毒了。”D



  “我成功了,你終於在今晚殺死了韋堅。”清眉淚光盈盈中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一頭凌亂的長發都跟著顫動起來。她的臉色依然白得森然,加上此刻哭笑不定的模樣,當真恐怖至極。D



  “我知道有個女大學生死在了清苑廣場上,故意裝作看見了她,讓你第二天去查證;剛才我在你喝的飲料里放了安眠葯,等你睡著后把你抱到了房間里,因為我預感到今晚韋堅一定會來。你沖向韋堅抱住他時,又是我將這把刀子塞到了你的手里。”清眉喃喃地講述著曾經發生的事,顯然不想再對蔣青有任何的隱瞞。D



  蔣青低吼道:“到底你跟韋堅有多大仇恨,一定要殺死他。”D



  “難道你忘了嗎?我跟你說過的那些陌生人,他們從黑暗中走來,一次一次地傷害我。如果現在韋堅還活著,我一定會讓他再死一次的。”清眉臉上現出刻骨的仇恨。D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也沒有你說的陌生人。”蔣青叫道,“這是你剛剛自己說的話,你編出來那些陌生人的故事只是為了欺騙我。”D



  清眉怔一下,似乎已經不記得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了。D



  “我說過沒有陌生人嗎?你看過我身上的傷痕,如果不是那些陌生人,那麼我身上的傷痕是誰留下的呢?”D



  她眉峰緊皺,好像這個問題真的困惑了她。蔣青盯著她,覺得面前的女人真的有點精神不正常了。她精心設計了這個局讓自己鉆,她沉溺在謊言中太長時間,以至於現在連她都開始相信自己的謊言了。D



  清眉目光四處逡巡,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屍體。她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原來那個陌生人就是韋堅,傷害我的不是什麼陌生人,就是我的丈夫。”D

  她哈哈笑著,沖地上的屍體道:“現在你再不能傷害我了,你死了,死人是不能再裝扮成陌生人來傷害我的。”D



  這回輪到蔣青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了,他的憤怒在披頭散發神情不定的女人面前竟然發作不出來。他想到了女人身上的傷痕,那些傷痕可是真真切切地留在女人的身上,那麼女人口中的傷害必然是真的。難道那些傷痕跟韋堅有關?D



  蔣青勉強站起來,逼近哈哈笑著的清眉,用力扳住她的肩膀:“現在我要你告訴我,你身上的傷痕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你為什麼要設計讓我殺死韋堅?”D



  清眉盯著蔣青,笑容瞬間即逝,淚水再次溢了出來:“跟你在一起時,我真的以為那些傷痕是黑暗中的陌生人留下的,可它們不是。它們全是我的丈夫——也是你的朋友留給我的。我不知道有多長時間了,我已經忍受了兩年,或者三年。我恨他,你不知道他在夜里會變成一個魔鬼,比陌生人還要可怕的魔鬼。我時刻都在想著要殺死他,我謝謝你讓我的願望終於成為現實。”D



  清眉說得激動起來,一頭長發便搖晃得更厲害了些。蔣青費力才能穩住她,在她耳邊大聲地叫:“韋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到底因為什麼原因?”D



  “我跟你說過我們在北方城市的經曆,是北方城市徹底讓韋堅變成了一個魔鬼。我們回到南方小城,說好了大家都把在北方城市發生的事忘掉,開始時,我們做得很好,可是,漸漸的,他整個人都變了。他覺得那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屈辱,他心里從此有了一個敵人,他隨時都在跟這個敵人作戰。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他戰勝了自己,把過去膽小懦弱的性格完全拋棄,但是,他卻戰勝不了心中那個對手。那段時間,我能感覺到他的痛苦,我很害怕,但我幫不了他,因為那時起,他已經開始冷漠我。有時候睡覺時我主動抱住他,他也會很大力地把我推開。我知道她不是嫌棄我,他是憎惡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曾經被兩個惡棍糟蹋過。”D



  清眉嗚嗚哭著說不下去了,她的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已伏在了蔣青的肩上,蔣青已聽得呆了,不知不覺中緊緊攬緊了女人。D



  “也就是那段時間,他開始徹夜不歸,我以為他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但沒用多久我就知道,不回家的晚上,他都獨自呆在辦公室里。我想去找他回來,可是我站在辦公室的樓下,卻始終沒有勇氣走上去。我也像他一樣開始憎惡我的身體,我長時間站在淋浴器下面使勁搓洗,可我還是能聞到我的身上有種腐臭的味道。我絕望了,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擺脫不開北方城市的陰影,還有我跟韋堅,我們再也沒有辦法恢復以前的關系了。”D



  清眉抽泣著:“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不會恨韋堅,沒有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別人糟蹋,還是當著自己的面。我獨自躺在床上想,也許用不了多久韋堅就會離開我,那麼,我將離開南方小城,獨自去往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我錯了,韋堅沒有跟我離婚,也沒有忘記我。有一天夜里,我突然醒來,看到床前的黑暗里站著一個黑影。”D



  女人驚悸了一下,蔣青下意識地就把她抱緊了些。D



  “他是黑暗里的陌生人,我不認識他,他用黑巾蒙著臉。他像個魔鬼開始撕扯我的衣服,我拼命掙扎,大聲地呼叫,但那黑影捂住了我的嘴,壓在我身上讓我不能動彈。我覺得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痛,有些力量已經刺透了我的身體。他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我吸呼困難,眼前開始摸糊。那一刻,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因為我看到黑暗彌漫在我身邊,我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了,我聽到了自己骨骼折斷和肌肉被撕裂的聲音。”D



  蔣青呼吸急促,仿佛女人講述的場景真的出現在眼前。他的心又開始劇烈地痛,抱著女人的手也跟著顫動。D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長時間,我醒來時,身邊已經沒有陌生人了。我躺在床上,久久都不能動彈,直到刺痛讓我完全清醒過來。我奔到鏡子前,看到我的身上滿是傷痕。”D



  “這些都是韋堅干的?”蔣青明明已經知道答案,但還是要問。D



  “我希望那是一個夢,夢醒了,便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想讓韋堅知道發生的事,因為我又被一個惡棍糟蹋了,我不想加深他對我的憎惡。可是,身上的傷痕告訴我那不是夢,它曾經真的發生過。我只能祈願,那個惡棍已經得到他想得到的,他已經走了,從此再不會出現。我又錯了,事隔不久,我在夜里再次看到了那個陌生人,他悄無聲息地站在我的床邊,像從我的夢中走來。我又開始掙扎,他又開始撕扯我的衣服。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眼前的東西又開始模糊,我知道陌生人一定會得逞的,我根本就不是一個魔鬼的對手。但是,這一次,我扯掉了他臉上的黑巾,我在昏迷之前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D



  清眉尖叫起來:“他是韋堅,他是我的丈夫,他糟蹋了我。”D



  蔣青身子變得徹骨的涼,清眉講述的往事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可以想象到韋堅傷害女人時的瘋狂,他的心已經被屈辱折磨得千瘡百孔,他需要一種方式來發泄心中的怨憤。他選擇了像北方城市的惡棍一樣來傷害清眉,也許這樣,他才可以讓自己的屈辱得到稍許的喧泄。這時候,蔣青已經完全明白清眉對丈夫的殺機,也理解了清眉為什麼會處心積慮安排這樣一個局來致韋堅於死地。但是,他心里還有一點不能釋懷,那就是原來這麼長時間,清眉只是在利用他,他和這件事完全沒有關系,現在,他卻置身於極其危險的境地。D



  ——他成了殺人犯,從此之后,這世界上再沒有他可立足的地方。D



  在這半年多時間里,清眉已經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雖然不敢面對這份情感,但心里卻無比清楚自己已經不可救葯地愛上了清眉。在相處中,他也時刻能感覺到清眉對他的依戀。但現在,這一切不過是清眉處心積慮布局中的一個環節。他想自己應該憤怒的,但偏偏現在心里只有絕望與傷心,還有恐懼。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此刻該如何對待懷中的女人。D



  “為什麼!”他低低地吼。D



  清眉立刻便洞察了他的心思,她的哭泣便帶上了些歉疚的成份:“原本我可以讓結局早一點發生,但是,跟你相處的日子越久,我就越猶豫,不知道自己選擇了你是對還是錯。今夜,我終於下定了決心,因為我知道,只有當結局發生,我才能長久地跟你在一起,不用這麼偷偷摸摸地相處。韋堅死了,我們就沒有了退路,也許以后,我們真的可以像很多童話故事的結局一樣,在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快樂地生活。”D



  清眉的話是蔣青不曾預料到的,他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女人伏在他的懷里,又縮成了小小的一團,緊緊貼著他,似乎要把整個身子都融入他的身體。D



  “到了現在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已經愛上了你,我的生活中如果沒有了你,我不知道我還能否繼續活下去。蔣青,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里,我們走得遠遠的,世界這麼大,一定會有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到那時,我會做一個好妻子,我們會幸福地過完我們的下半輩子……”D



  清眉的話在那時深深誘惑了蔣青,在陌生的城市里幸福地生活,在今夜之前就讓蔣青心生憧憬。何況到了此時,他難道還有別的選擇?D



  蔣青無語,但眼中的淚水卻止不住地流出來,與女人的淚混合到了一處。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與女人的心離得很近。D



  蔣青離開的時候已經擦去了淚水,他成了殺人犯,他從此將開始一世的逃亡,因而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去準備。D



  清晨,滿面倦容的清眉獨自拎著包走在凄清的街道上,看見街道兩邊盛開的木棉花,心里的傷感再次涌了上來。她知道,在她的生命里,再不會有這些火樣燃燒的木棉花了。










2007-5-16 06: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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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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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四章 生死之門

  10D



  長途車停在路邊,留下一對風塵仆仆的青年男女,很快又絕塵而去。D



  那對青年男女雖然衣著朴素,但男人身材魁梧、氣宇軒昂,女人縴瘦白皙,容貌俊美。他們停在路上猶豫不決,很快吸引了一些在路邊田里耕作的農人的目光。有好事者上前與他們搭訕,大家從他們口音中猜度他們是南方人,還知道他們是一對小夫妻,在這里下車,因為妻子在車上忽然極度不適,所以他們才留在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D



  這樣的解釋並沒有引起淳朴的農人的懷疑,大家猜測女人在車上不適的原因是暈車,還有人猜是其它一些毛病。最后,大家指點這對年輕夫妻往前去三公里,便到了鳳凰鎮,鳳凰鎮上有家衛生院,附近有人患病都是到那里診治。D



  那青年男子謝了眾人,立刻便扶著妻子向前去了。D



  鳳凰鎮衛生院里,接待他們的是位年輕的女醫生,她神情冷峻,簡單檢查過后,便淡淡地告訴男人:“你的妻子懷孕了。”D



  女醫生發現這一刻,面前這對男女臉上是種奇怪的表情。即將為人父母的喜悅稍縱即逝,接著倆人一起憂形於色,好像懷孕是件讓他們很頭疼的事。D



  青年男女走出衛生院,那男人說:“我們就在這里安頓下來吧。”D



  女人環顧零亂的街道和破舊的樓房,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頭:“我喜歡鳳凰鎮這個名字,也許,我們的新生活就要從這里開始了。”D



  男人並沒有再說話,一年多的逃亡生活已經讓他變得沉默寡言。他是個殺人犯,他帶著女人逃離盛開木棉花的南方小城,現在,終於可以在一個偏僻的小鎮安定下來了。這偏僻的小鎮也許並不安全,但此刻,清眉已經有了身孕,他總不能帶著大肚子的女人繼續四處逃躥吧。D



  后來蔣青又想到,也許懷孕僅僅是一個借口,這一年多他們去過很多地方,但從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時間過長。現在,這個借口可以讓他們安心呆在這個偏僻的小鎮了。D



  蔣青與清眉第一次走在鳳凰鎮街道上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到在這里,另一場災難與他們已經近在咫尺。D



  風凰鎮離城三十多公里,因為背靠鳳凰山而得名。鳳凰山不高,海拔三百多米,卻山勢綿延,有六座大小不等的山頭。山上多是針松,也有不多的垂柳與槐樹。近年開山採石採去了小半個山頭,鳳凰山看上去便枯萎了許多。D



  鳳凰山下有這城市最大的土地廟,傳聞里面的土地爺管著蘇北魯南數個城市的地盤。文革中一把火毀了大半個廟宇,數年前重修,一度香火鼎盛,可算是鳳凰鎮上最風光的去處。土地廟里沒有和尚卻住著幾個尼姑,究其原委那得往前追朔到抗日戰爭時期,幾個尼姑為避戰亂隱匿於土地廟內,后土地廟的主持死於戰火,尼姑們便在土地廟里長住下來,一直持續至今。那幾個尼姑頗有些仙氣,為人占卜財運預算吉凶,靈驗十之八九,於是在這城市里被人廣為傳頌。只是近年來幾個尼姑老得眉毛都垂下來了,堅決不再替人卜算命運,讓許多慕名而來者敗興而歸,而土地廟的香火卻不曾因此而稍現衰色。D



  鳳凰鎮緊挨著鳳凰山,整個鎮子里只有一條老街,鎮上的所有商家店鋪都集中在老街上,鎮里的居民也大多在老街兩側建屋成家。鳳凰鎮衛生院坐落在老街西側,占據著一幢抗戰時期的日式小樓。衛生院里只設內科外科和婦產科,平時也就治個傷風感冒頭疼腦熱或者跌打損傷什麼的,鎮上的人一般患了重病,都會搭車趕到市里去。衛生院的婦產科也必不可少,因為哪家的媳婦生孩子都不敢說跟預產期一定吻合,碰上緊急情況來不及送到市里的大醫院,只能就地解決。送到鎮衛生院總比找產婆要強些。還有鎮子周邊的一些農民,貪圖鎮衛生院便宜,也常趕著驢車拖著大肚婆來這里生產。D



  三年前,林紅衛校畢業,她背著背包和另一個叫白露的女孩一塊兒走進鳳凰鎮衛生院,成為婦產科的兩名護士。婦產科那會兒連她倆一共四個人,主任是個五十多歲姓丁的老太婆,人雖姓丁卻目不識丁,一天學沒上過,解放前是這地區最出名的接生婆。醫院初建那會兒,婦產科找不到合適的大夫,便把她招了進來。老太婆從進這醫院直到后來出事,一直沒有任何行醫資格,但卻在鎮衛生院里呆了十多年。還有一個男醫生,四十多歲年紀,神情猥瑣,常年蓬頭垢面,一件白大褂上滿是血點和汙漬。當他走到你跟前,不用說話,你立刻便能聞到他身上那刺鼻的酒氣,他甚至早上到醫院時都滿嘴酒氣,是個十足的酒鬼。但據院長介紹,這醉鬼雖然糊涂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卻醫術高超,即使在迷迷糊糊當中也能順利接生。D



  林紅跟白露剛到醫院的第三天,那姓丁的老太婆便出了事。D



  緊挨著鳳凰鎮的是灌雲縣的下馬鄉,下馬鄉一個農民的老婆要生孩子,送到鳳凰鎮衛生院后才發現兜里的錢不夠了。那農民去年生完小三子,家里的房子就差點讓隊部的人給扒了,后來扒走了糧食牲口這才算勉強交完了罰款。到生這小四子的時候,已經是家徒四壁了,不要說再去找錢,就連生完孩子吃什麼這都成了問題。D



  那農民跟他大肚子婆娘賴在衛生院里不肯走,后來丁老太婆悄悄把他叫到了一邊。當天晚上,大肚婆便躺在了丁老太家里專用的一間平房里。D



  丁老太這麼多年,一直沒間斷在外面替人接生,從來沒出事,但這次不知她倒霉還是那農民倒霉,偏偏就把人家孩子的頭給擰了下來。D



  產婦在丁老太家里躺了兩天,宮縮過后見了紅。丁老太早已做好了準備,那產婦已經是四胎了,所以也並不太緊張。胎兒順產,頭先露出來一半,丁老太一邊讓產婦使勁,一邊掐著嬰兒的腦袋往外拽。這天合著該出事,正常情況下,嬰兒頭出來了身子不費什麼事也就跟著滑出來,這在婦產科幾乎形成了一種共識,但那天不知哪里出了問題,孩子居然賴在產婦身體里不肯出來。嬰兒的腦袋濕漉漉的滑手,丁老太掐不牢,她后來想出了一個法子,用一條毛巾展開了搭在嬰兒的頭上,自己按著毛巾幫著產婦使勁。那孩子似乎跟丁老太和產婦較上了勁,死活呆在里面不出來,產婦疼得嘶叫不止,丁老太也是滿頭大汗。丁老太最后一發狠,雙手按著毛巾狠命一掙,只覺手上一松,那嬰兒終於出來了,丁老太還因為驟然失去平衡差點摔那兒。待她回過神來時,立刻嚇得頭皮發麻汗毛直豎。D



  握在她手中的毛巾上面,赫然粘著一個嬰孩腦袋,而那產婦張開的雙腿間,血淋淋的半個嬰兒身子,還有一半呆在產婦的身體里。D



  那一天里,每隔一兩個小時,林紅都要嘔吐一回。她的胃在她第一眼見到那個死嬰后便驟然痙攣,接著翻江倒海般涌動。D



  在衛校學習三年,屍體接触得多了,初時她也嘔吐過,但后來很快便習慣了面對一具冰冷的身體。但是,看著那具小小的,被一層粘液包裹住已經變黑的屍體,她打心底深處感覺到了一種生命的恐懼。接下來的夜里,她開始做噩夢,已記不清多少次汗岑岑地從夢里醒來,全身篩糠樣抖個不停。三年前的林紅還很單純,純粹的恐懼還沒有讓她學會思考,但是,那樣的夜里,她常常會想到在家鄉的弟弟。拖著一雙殘腿在村里亂爬的弟弟,那一刻讓她的恐懼有了形狀。D



  丁老太因為那農民抱著死嬰到醫院里的吵鬧而臭名遠播,最終事件以丁老太賠償了農民八千塊錢結束,並且,因為這件事,丁老太離開了工作近二十年的鳳凰鎮衛生院。D



  這樣婦產科里便只剩下酒鬼醫生和兩個新來的小護士。酒鬼醫生雖然醫術高超,但酗酒讓他的身體變得很虛弱,連續兩例手術下來便累得腳跟發軟。到了生育旺期,林紅和白露很自然地就成了婦產科里的主力軍。D



  白露在衛校里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兒,她的理想就是畢業后呆在哪家醫院的掛號室里。現在要她每天站在產床前,每天血淋淋地工作,簡直要了她的命。開始那段時間,她甚至比林紅還要恐懼。D



  林紅跟白露那時住在醫院樓后的一排平房里,許多個夜晚,林紅自夢中驚醒過后,會發現嬌小的白露不知什麼時候鉆到了她的被窩里,身子蜷作一團,睜著圓圓的眼睛,滿臉驚悸。D



  這時候,林紅便會抱緊了她,像個媽媽樣安慰她。D



  白露說:“這些人為什麼要生孩子呢?為什麼要把生活搞得這麼血淋淋的呢?”D



  林紅沒法回答她,因為她此刻心中正被同樣的問題困惑著。D



  白天里,站在產床前,林紅必須扮演一個大姐的角色,每當白露臉色變得蒼白,汗水順著手術帽的發絲流淌下來時,她總會讓她到一邊休息一會兒。而她,則強迫自己硬下心腸,兩只手伸向讓她深惡痛絕的所在,並且,面無表情地用剪刀剪開產婦的會陰,像剪一張紙,或者一截線頭。D



  婦產科內每天都彌漫著一些痛苦的哀號和血的味道,那些產婦聲嘶力竭的叫聲,讓人仿佛置身煉獄,每一刻都能毛骨悚然。無數的產婦在痛苦時,用最惡毒的語言來咒罵守候在外面的男人,發誓從此以后,再不與男人做那骯臟事。但林紅知道,當這些婦人們出了這個門,用不了多久就會把這一刻的痛苦忘得干凈。D



  林紅開始憎惡女人的器官,那些丑陋的,形態各異的陰部呈現在她面前時,總是顯得那麼面目猙獰,它們如同深深的沼澤,盛載了太多的罪惡,無數弱小的生命在它的血汙中掙扎,並終被淹沒。因為憎惡而生出仇恨,林紅仇恨一切躺在她身邊任由她主宰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她們在滿足了男人最無恥的荒淫過后,還要承受撕裂般的痛苦。這是女人的命運,但一定不是全部。D



  有一天當林紅和白露共同站在澡堂的淋浴下面時,互相盯著對方水淋淋的身子,然后一起落了淚。白露說:“我永遠不要男人,我永遠不要男人帶給我的痛苦。”D



  林紅記不清白露從什麼時候開始精神恍惚的,或者是在那年冬天,酒鬼醫生遭遇一場車禍之后。酒鬼醫生的自行車與一輛夜行的卡車相撞,性命無憂,但尾骨卻裂開了一道口子,需要在家靜養數月。婦產科的活兒便全都落在了年輕的林紅和白露身上。D



  在那整整五十多天的時間里,林紅和白露每天大約要接生三到五個嬰兒,為數個女人流產。最忙的時候三個產婦並排兒分開雙腿躺在產床上,兩個小姑娘掙命樣來回奔跑。D



  農村婦女臨產前大多沒有經過細致的胎檢,有的甚至連骨盆測量都沒有進行過,所以死亡很容易發生。當遇上橫產的情況,林紅和白露便任由產婦殺豬樣慘嗥,對她置之不理。有時候產婦的陰道內伸出一只縴小的胳膊或者腿,它們有力地向兩個護士招搖,但卻絲毫不能感染一點已經麻木的神經。D



  嬰兒死了,產婦仍在痛苦地慘叫,林紅或者白露,這時會面無表情地過來,剪開會陰,取出死嬰,隨手將它們扔在托盤里。碰上僥幸存活的嬰兒,她們便會機械地用痰管清除嬰兒口腔、鼻腔的粘液和羊水,再干凈利落地結扎臍根,剪斷臍帶,像生產流水線上的熟練工。嬌滴滴的白露此刻已經變得意志堅定了,那些鮮血在她眼里似乎已經失去了顏色。她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變得呆滯,眼睛里灰蒙蒙的,呈現一種魚肚白的渾濁。D

  白露最后一次站在產床前,順利地從一個產婦的身體里引出來一個瘦弱的男嬰。那男嬰雖然瘦小,哭聲卻嘹亮。邊上忙活的林紅都被男嬰的哭聲吸引,白露更是對著男嬰露出罕見的笑容。正常情況下,嬰兒出生后,大約只需幾分鐘,胎盤便會脫落,但那天那個俊美異常神情萎靡的年輕女人,在嬰兒出生后仍然慘叫不斷,白露還大聲斥責產婦:“孩子都出來了還鬼叫什麼!”D



  那產婦只是呼痛,滿腦門子都是豆大的汗珠。二十分鐘后,白露實在氣不過這產婦的嬌氣,上前查看,卻發現一股清亮的液體從孕婦的下身流出來,這是胎兒破水的跡象。白露一怔,上前稍做檢查,便發現產婦腹中還有一個胎兒,這一胎是雙胞胎。D



  初時白露並不慌張,雖然她還沒有過處理雙胞胎的經驗。白露戴著消毒手套的手伸進了產婦的身體里,準備牽拉出胎兒,但在她的手接触到胎兒的一瞬間,心里卻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覺蔓延了整個身體。D



  她的手接触到的不是料想中該摸到的胎兒的一雙腳,而是伸出子宮外的一只小手。更讓白露緊張的是孕婦的宮口已經收縮的只有拳頭那麼大,隨著那只小手還滑落出來半截臍帶。臍帶在白露手上有力地跳動著,她感覺一個生命正托在自己的手心,輕飄飄的,沒一點份量。白露試探著想在體外把胎兒扭轉過來,但孕婦這時已經不再疼痛。D



  這是一個不好的現象,不再疼痛也就不再有宮縮,沒有宮縮宮頸口便不會擴張,那麼胎兒就只能窒息在腹中。D



  臍帶仍然在跳動,白露攥著那只小手,試圖讓它縮回宮腔里,其實白露心里明白,這種做法是徒勞的,她努力地在腦海中搜索書內可能漏掉的某個環節,甚至僥幸安慰自己,我的判斷和方法是正確的。孕婦的家人還在莫名其妙看著,心底的一點自尊讓白露知道該干點什麼,她抬起頭非常平靜地告訴產婦的家人,小孩難產,可能會有危險。D



  后來白露記不起是怎樣讓產婦轉院的,在她摸到胎兒的臍帶停止跳動以后,整個心就沉下來,沉得沒有思想。她聽到汽車的聲音,又看到有人抱起孕婦往門外走,孕婦的下身露出半截臍帶,上面掛著明晃晃的止血鉗,血順著止血鉗一直滴到門外。D



  然后是汽車開走的聲音,產婦的家人從頭到尾沒有責怪過白露一句。白露想那個本該粉嘟嘟的小孩現在不知道變成什麼色了?該是紫色吧,不,是蜡黃的。白露呆呆倚靠在產床上,那一刻神思恍惚到了極致,她端詳著此刻戴著消毒手套的雙手,那上面的血汙讓她忍不住發出長長一聲痛苦的呻吟。D



  林紅在眾多的慘嗥中清晰地分辯出那聲呻吟來自白露,但當她走到白露身邊想詢問些什麼的時候,白露卻驀地尖叫一聲,整個人迅速萎縮下來,然后軟軟地倒在了地上。D



  醒過來后的白露再也不能站到產床前了,她見人必定要露出驚恐的神情,然后將一雙干凈縴秀的手舉在眼前,嘴里喃喃地念叨著“我殺了人我殺了人……”D



  白露后來甚至連林紅也不認識了,她被年邁的父母接走時,連看都沒看一眼正在替她落淚的林紅。D



  兩年之后,林紅再次見到白露,在她面前的已經是個挺著大肚子的產婦了。白露在臨產前三天便整宿整宿地睜著眼睛,她的恐懼滲透在她身體的每一處。林紅為她做了最細致的檢查,無數次在她耳邊安慰她,讓她放心。而當白露宮縮開始,她仍然像憑臨絕境的困獸樣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叫。D



  白露原來清秀的臉龐此刻涕淚縱橫,短發已被汗水束成了條狀粘在腦門上,她死命抓住林紅的胳膊,在呼叫聲里清楚地告訴林紅:“我就要死了,我逃不過這一劫了。無恥的男人,萬惡的男人……”D



  白露比任何一個產婦都要多地咒罵男人,她的目光間或與林紅的相碰,那里面的絕望讓林紅感到心上生出種徹骨的寒意。D



  白露最終沒有能夠躺在產床上,那凝結了無數生命與死亡的產床是她所有恐懼的根源。白露在宮縮漸強,一些帶血的漿性分泌物滲出時,忽然變得很鎮定了。她很清醒地挺著個大肚子查看自己的下身,然后,用平靜的聲音跟陪護她的家人說:“我要生了,我要到產室里去了。”D



  她的家人攙扶著她往產室去,在走廊里,白露說要小便,她的家人便扶她去了衛生間。可憐的白露就在衛生間里,從窗口跳了下去。當林紅聞訊趕去時,縴秀的白露已經躺在血泊里了,她沾滿鮮血的臉龐上透著解脫的輕松。當所有人都在白露家人的痛哭中猜測著這女人自殺的原因時,只有林紅懂得是恐懼殺死了白露。寒意更深地從心底深處彌漫,林紅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會被恐懼殺死。如果這是劫數,她在兩年前邁進鳳凰鎮衛生院的時候一切便已注定。 D



  11D



  兩年過去了,林紅仍然呆在鳳凰鎮衛生院的婦產科里,她的技術越來越好,最后連那個酒鬼醫生都在不同的場合里替她吹噓,說她是科里的第一把手了。D



  林紅知道酒鬼醫生這樣說是為了逃避工作。果然,越來越多的產婦家屬指名道姓要林紅接生,酒鬼醫生樂得清閑,不到實在忙不過來堅決不到產房里去。婦產科這時又來了兩個更年輕的小護士,她們跟在林紅屁股后面忙活,一張嘴就叫林紅“林老師”。林紅冷著臉兒看她們還很紅潤的臉龐和嘴角兒掛著的笑意,知道枯萎離她們已經近在咫尺。D



  后來那兩個小護士能夠獨立手術了,林紅便有了自己一些閑暇時間。林紅不常回龍須鄉的老家去,她對老家潛意識里有種排斥心理。她只是隔一段時間便讓人捎錢回去,讓家人知道,他們的女兒並沒有把他們忘記。在不多的一些假期里,林紅最常去的地方是鳳凰山下的土地廟。在廟里,她不燒香,也不求簽占卦,只是和幾個老尼姑坐在太陽地里,看老尼姑慈眉善目耷拉著臉皮表現出的絕對漠然,聞著廟里常年不散的煙火氣息。后來林紅真的喜歡上了廟里的那種煙火氣,她想,或者廟里的香火味可以褪去自己身上的血腥氣吧。D



  林紅的怪僻與酒鬼醫生的邋遢在醫院里已經很出名了,兩個新來的小護士很快就感覺到了他們倆身上傳遞過來的陰森氣息。兩名小護士沒費多少事就知道了婦產科的曆史,也打聽到了發生在酒鬼醫生和林紅身上的故事。D



  酒鬼醫生的老婆與人私通已有近十年的曆史,私通者的姓名與人數在醫院里那已是人盡皆知的祕密。而酒鬼醫生除了酗酒,根本就不過問老婆的事情,甚至她的老婆與人私通后懷了孕,還是他替她做了人工流產。這樣,大家便都理解了酒鬼醫生酗酒的原因,除了對他抱以同情外還在背后表達了同樣的蔑視。這世界上做王八的男人有很多,但王八做到他這一步,那實在是太窩囊了些。D



  后來酒鬼醫生半醉之下與醫院做后勤的幾個婦女開玩笑,那幾個婦女是從鄉下來的,粗俗得厲害,那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幾個婦女聯合起來上前扒他的褲子。酒鬼醫生半醉之下使不出勁來,被幾個婦女按倒在地,褲頭扯到腿彎那兒,一盆冷水就潑在了他的下身。后來酒鬼醫生蹲在地上捂著下身“唔唔”哭開了,傷心極了。D



  幾個婦女面面相覷,便湊錢買了瓶洋河酒,一來想哄他開心,二來想套他心里的祕密。



  酒鬼醫生先將隨身帶的一個不袗扁形酒壺倒滿酒,這才開始不緊不慢地將酒瓶口送到嘴邊。酒鬼醫生的不袗酒壺據說是一個俄羅斯人送他的,因為他曾救過那俄羅斯人懷孕的妻子。D



  那次酒后,酒鬼醫生吐露了心聲,原來他早在十幾年前便再做不成男人了。成天呆在婦產科里,女人的身體在他眼里已經和鮮血與死亡聯系到了一塊兒,他的手早已無數次伸進過不同女人的身體深處,那些丑陋的、扭曲變形的器官讓他惡心透了,他實在沒有辦法讓自己在面對另一個女人的身體時生出任何的沖動。D



  酒鬼醫生的老婆在努力過許多次之后終於對他死了心,而他也任由老婆在外面放縱,在他眼里,老婆送出去的不過是一具散發著惡臭與制造罪惡的身體,惡臭與罪惡是他想逃離的,所以,他才能無視發生的一切。可他仍然痛苦,他沒有辦法用理性的思維來定義這種痛苦的來源,所以酗酒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樂趣。D



  兩名小護士比別人更能理解酒鬼醫生的痛苦,她們后來不僅不像別人那樣嘲笑酒鬼醫生,還對他表現出了真心的敬重。D



  至於林紅的怪僻,除了兩年前白露自殺的事外,似乎並沒有其它可供她們想象的事情,后來,從醫院傳達室的老頭那里,她們知道了林紅剛來醫院不久,曾經有一個徐州醫學院的小伙子來找過她。那小伙子英俊挺拔,當時大家都以為他必定是林紅的男朋友,但他只來過一次,以后便再沒出現過。D



  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又有男人來找林紅了。那是個胡子拉碴,穿牛仔褲和黑色寬松襯衫,瘦巴巴的男人。那天他站在醫院大門口等林紅,兩名小護士便在婦產科的窗口看著林紅下樓去和他見面。那男人很親昵地把嘴巴湊到林紅的耳邊說了些什麼,於是林紅便笑了。看到林紅笑,小護士便知道這個男人和林紅的關系肯定不一般。她們來這醫院已經好久了,林紅的笑至今她們也沒看過幾次。D



  胡子拉碴的男人叫石西,小護士看到他那會兒,他還不是林紅的男朋友。但石西三天兩頭老到鳳凰鎮衛生院里找林紅,理由都是向她詢問一些跟生孩子有關的民俗。林紅知道這家伙沒安好心,心里對他暗暗警惕。但因為石西從來不在她面前暗示或者表露什麼,林紅心里漸漸就對他失去了戒備。特別是石西每次在她耳邊哼哼那首兒歌,她心里便會不由自主生出種淡淡的憐惜來。D



  石西是個民俗工作者,現在檔案掛在市群藝館,可是已經一年多沒領過工資了。石西不缺錢,每個月稿費單攢一塊兒,也有小兩千,這在當地算中等收入了。他計划著搞一厚本這地區的民俗大全,已經忙了快三年,收集的資料差不多堆滿了一間屋子。那一次在龍須鄉,胡子拉碴的石西第一次見到林紅,當時他混在一堆吵吵嚷嚷的孝子賢孫中間,牛仔褲,寬松的黑襯衫,瘦瘦巴巴的身子骨,一手拿著照相機,一手拿個小錄音機,跳大神似的轉來轉去,挺扎眼。D



  那次五叔殯葬,五叔的兒子洪春是個孝子,毅然賣掉了五叔的老宅為五叔風光大葬,他自己則跟老婆帶著七個孩子住到村后的黃泥屋里。那次石西是村里唯一的外鄉人,林紅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林紅。漂亮洋氣的林紅隨便往村里一站,那都是最招人的風景。D



  后來石西就踱到林紅邊上,像個愛學習的小學生,拿支筆拿個小本兒逮什麼問什麼。林紅開始時還很有耐心,告訴他死鬼五叔從肩頭到腋下披的三尺藍布叫“披肩手巾”,是過陰間“剝衣亭”留給剝衣小鬼的;五叔臉上蓋的方形草紙叫“蒙臉紙”是為了讓死者看不見家人,不會戀家,好安心跟陰差上路;五叔袖頭里那幾塊小餅叫“打狗餅”,腳頭直插雙筷子的那碗飯叫“倒頭飯”,頭前腳后兩盞素油燈叫“引魂燈”,燒紙的灰瓦盆兒就是俗話說的老盆……后來林紅說煩了,石西還不知趣地喋喋不休問個沒完。林紅就住了嘴,把本來就冷的臉兒又多冷了幾分。D



  石西小筆頭兒飛快,記著記著聽林紅沒聲了,看了她的冷臉兒,就知道她煩了,想解釋些什麼,可終於還是閉了嘴,只是臉上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快三十的石西委屈起來像個孩子,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嘴兒還有點撅。林紅看了想笑,可面上還是冷臉兒,還別過臉去不看他。石西磨磨唧唧半天,不說話,也不走開,而且林紅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D



  幾天后林紅回鳳凰鎮,在車上又遇見了他。倆人聊了會兒,林紅就問殯葬那天他干嗎老跟著她。石西臉上露出和他年齡很不相襯的頑皮來,他不回答林紅的話,卻在林紅的耳邊低低唱首兒歌,當然是改了詞兒的:“我是光榮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D



  冷著臉兒的林紅想憋沒憋住,笑得眉兒眼兒都舒展開來。邊上的石西便直勾勾掉了魂似地盯著她看,說:“林紅你笑起來真好看。”直到現在,想起石西那會兒的表情林紅還想笑,而石西也在后來的很多時間里,湊在林紅耳邊哼哼嘰嘰唱那首兒歌:“我是光榮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D



  林紅十六歲上高中時便開始住校,十九歲時離家到外地上學,那會兒性格雖然不算孤僻,但一個女孩兒獨自一個人生活終究還是挺孤單的。兩年前來醫院找她的徐州醫學院那男孩,是她衛校時交的男朋友,倆人在臨近分手之際依依不舍,說盡了情話。但是,當那男孩長途跋涉來到鳳凰鎮找到林紅時,忽然一下子覺得她變了個人。那天晚上,醫學院那男孩跟林紅在鎮上的一家飯店里吃了飯,天黑透后帶著林紅到了他的住處,鎮上最大的一家旅館。房間里,男孩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林紅,像在學校時一樣吻她的唇,手從她的衣服下擺伸進去。林紅知道男孩的舉止是一種真情的流露,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抓起床頭柜上的煙灰缸敲在那男孩的頭上。D



  男孩第二天流著淚離開了鳳凰鎮,林紅送他時心里已經非常后悔了,但是,她仍然冷著臉兒,不說一句挽留的話,甚至在男孩上車后便毅然轉身大踏步離開。唯一的一場戀愛結束得有些莫名其妙,林紅僅有的一點后悔很快就被產房內的血腥氣沖淡,不留痕跡了。D



  石西的出現很是勾起了林紅的一些心事,但她很快就為自己與石西的交往划上了一條底線。畢竟,如果拋開男女情欲,石西還是個挺招人喜歡的家伙。D



  那段日子,石西隨身帶的小本上記滿了從林紅那里搜集到的關於生孩子的民俗段子。石西每個月里總要有半個月泡在鳳凰鎮上,他在醫院隔壁租了一間民房,但除了晚上睡覺,其它時間基本上都泡在了衛生院里。林紅單身慣了,加上工作時間彈性很大,有時都半夜了醫院里來了產婦也得立馬從被窩里爬起來。時間久了,便養成了生活沒有規律的坏毛病,一日三餐能對付就對付,實在沒時間或者太累了干脆就讓肚子餓著。D



  石西自從泡在醫院里后,就跟林紅與那兩個小護士搭了伙,早中晚三餐都由他包了,有時中午或者晚上林紅臨時加班干活,石西便會把飯菜盛好了端到婦產科的值班室里。林紅開始覺得挺別扭,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被人這麼關心過。但倆小護士一個勁在她面前夸她才找的這男朋友,夸得她心里甜絲絲的,便覺得石西真的像自己的男朋友了。D



  平時石西就呆在婦產科的辦公室里跟林紅還有那倆小護士聊天,哪天碰上沒有產婦,四個人還能跑到醫院的小花園里拍幾張照片。石西攝影技術還是挺不錯的,洗出來的照片看著總比真實的人要好看。林紅本來就長得漂亮,照片再那麼一夸張,更是美得天昏地暗的。晚上林紅躺在被窩里看自己的照片,怎麼也看不夠,心里便免不了想到石西,一想就想好一會兒,收都收不住。D



  林紅一年里不多的幾次回龍須鄉,石西知道了,必定要陪她一塊兒回去。鳳凰鎮到龍須鄉要坐那種四面透風的鄉村大巴,兩個小時的路程不算太遠,但一個人干坐著終歸無聊。鳳凰鎮跑龍須鄉一天只有一輛大巴來回,那破大巴三天兩頭出毛病,有時半道上就歇了火,把一車人都擱野地里。D



  林紅回家途中從不搭理別人,這樣,她就只能一個人眼巴巴地等大巴緩過勁來,時間難熬得要命。現在有了石西,一路上再不會寂寞了,有時候坐在車上的林紅還會巴不得大巴能半道拋錨,這樣,她就可以很坦然地跟石西在田野里多坐一會兒,石西會像個孩子樣再次為她採來各種各樣的野花。農村長大的孩子誰稀罕野花呵,但林紅喜歡看石西採野花時那股認真勁兒。林紅冷著臉兒坐那兒看著跑來跑去緊著忙活的石西,覺得三十歲的石西真的像極了一個孩子。D



  有一次車子經過一大片菜地,金黃的油菜花兒齊刷刷開得精神抖擻。菜地邊上是許多蜂箱,養蜂人戴著臉罩在路邊沖車子招手。破大巴窗玻璃坏了好幾塊,車子打蜂箱前一過的工夫,車廂里便飛進來幾十只蜜蜂。乘客們夸張地大聲尖叫,有人開始試圖趕走蜜蜂或者將它們消滅。蜜蜂在明白人們的意圖后,毫不客氣地與人展開了博斗。戰斗的結果是人類損失慘重,蜜蜂全軍覆沒。在戰斗過程里,許多愛好和平沒有參與戰爭的人類也遭到重創,最無辜的要算兩只手搭在方向盤上的駕駛員,他的腦門上都腫起兩個大包來。而林紅在那場戰斗里,與石西腦袋靠腦袋躲在石西外套撐起的一個小帳篷里,一任戰斗的喧囂在耳邊此起彼服。那天陽光燦爛,石西薄薄的外套並不能完全遮住光亮。外套下面,林紅可以看見石西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看,這麼短的距離讓林紅生出了許多羞澀,便故意避開石西的目光,最后還閉上了眼。D



  后來林紅的脖根被石西的呼吸弄得痒痒的,便轉過頭來想跟石西說讓他腦袋離她遠點。話沒張嘴石西的嘴唇就覆在了她的唇上。因為缺少必要的準備,林紅有片刻的無措,在她的無措與最初的茫然里,石西順利地與她完成了接吻的整個程序。外頭人類勝利的嗷嗷聲讓林紅清醒過來,她毫不猶豫地推開石西把外套掀開。陽光下,她的臉蛋紅扑扑的,濕潤的嘴唇反射陽光泛著些晶瑩。邊上的石西便看得呆了,他沒有看到林紅此刻陰得似能擰出水來的冷臉兒,還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試圖攬住林紅的肩膀。林紅的巴掌毫不猶豫地扇在了他的臉上。



  12D



  從龍須鄉回來后,石西還像以往一樣泡在鳳凰鎮衛生院里,但林紅再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兒。兩個小護士很快就發覺了他們之間的變化,她們知道不可能從林紅口中探聽到什麼消息,便一起把矛頭指向了石西。石西這回也是嘴里含了石頭,死活不撂一句實話下來,但他的表情讓小護士猜測一定是他對林紅做了什麼,便當林紅是在跟石西鬧小脾氣,都沒當回事。D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林紅對石西的神情竟是愈發冷淡,石西愈是殷情,林紅愈是不買他的帳,到后來不僅不和他說話,連他送來的東西也不吃了。兩個小護士這些日子沒少得石西的好處,這會兒看石西耷拉著腦袋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可憐巴巴的樣兒,就覺得林紅這脾氣鬧得太過了。她們哪里想到這時的林紅已是執意要讓石西消失了,但這麼長時間相處,石西的好脾氣讓林紅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所以她是有意要用冷漠來讓石西知難而退。D



  石西知難,卻不退,不管林紅那臉兒有多冷,仍然一如既往地泡在衛生院里,早中晚做好了三餐等著林紅回來,林紅不吃,他也不勸,只是沒事就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撅著嘴唇盯著林紅看。D



  終於有一天,一整天大家都沒有看到石西的影子,晚上回宿舍看到冷鍋冷盤子,兩個小護士便迫不及待地到不遠處石西租來的房子里,卻看到門上落了鎖。石西每個月總要回市里一兩趟,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不辭而別的,所以,小護士們便認定是林紅傷透了石西的心,石西生生是給林紅氣跑了。D



  這晚,兩個小護士想找林紅說說話兒,但林紅宿舍門關得嚴嚴實實的,任她們怎麼敲門,林紅在里頭硬是不發出一點聲音來。D



  第二天上班,一上午接了兩個孩子出來,忙忙碌碌就過去了。到了下午,來了一個挺著六個月肚子的農村婦女做引產。林紅在給她做檢查時,指出她孕期實際上已經過了七個月。婦女沒說話,丈夫在邊上忙不迭地說:“七月就七月,照做!家里窮,養不起這麼些小丫頭。”D



  林紅和小護士們便知道了這都是B超惹的禍,鄉下人家一心想要個兒子,超出來是個不帶把的,便像触霉頭般,要把那塊肉給剔掉。這類事情大家見得多了,也不多言,一個小護士便帶婦女去衛生間里尿尿排空膀胱,回來平臥在產床上。消毒皮膚,鋪上無菌洞巾,林紅取了根21號有針芯的腰麻穿刺針,戴了無菌手套的手在婦女小腹上按了幾下,選擇好穿刺地點,垂直刺入。針尖穿過皮膚、肌鞘和宮壁,進入羊膜腔。D



  床上的婦女口中含著一條毛巾,雙目緊閉呼吸急促,疼得整個臉部都在痙攣。林紅手腳利索,拔出針芯,見有少許羊水滲出,便將吸有“利凡諾液”的注射器與穿刺針相接,先回抽少許羊水證實針頭確在羊膜腔內,再將葯水徐徐推入。林紅離開產房前囑咐小護士們觀察那婦女一會兒再放她走,自己一個人到外面推了車出了醫院。D



  這天黃昏時,滿天的霞光在鳳凰山頭盤亙不去,柔軟的斜輝從金燦燦的山頭飄過來,落在土地廟的院落里。素首素面的林紅坐在院里一株老老的槐樹下,在她的邊上,還坐著土地廟里兩個年齡最大的尼姑。老尼姑們長長的眉毛垂下來遮住眼睛,也遮住她們的生命。林紅常常在懷疑自己下一次來是否還能見到她們,但兩年過去了,這些老尼姑還像她第一次來一樣,一整天坐在陽光里,從不與人交談。生命在她們身上似乎出現了奇跡,她們似乎就要這樣一直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D



  土地廟里有終年不散的繚繞煙香,每次林紅來都在貪婪地呼吸,讓那些耽於紅塵又遠離紅塵的煙氣在她體內回蕩。有時廟里還會有鐘聲,鐘聲里的林紅便會閉上眼睛,摒除盡所有復雜的心思讓自己沉入到虛空中。虛空是一種境界,當然不是林紅所能達到的,但至少這一刻,她會感到輕松,感到全身上下有種暖暖的血液在流淌。



  兩年前的那個黃昏,林紅在婦產科里替一個孕婦引產,孕婦張開雙腿已經兩個多小時了,腹中的死嬰仍然不見動靜。工作一天的林紅已經很累了,她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最后伸進孕婦的身體檢查,触到死嬰后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抽出手來,看到自己的中指指尖划破無菌手套露了出來,上面沾了些白色的粘狀物,而這些粘狀物與平時接触到的孕婦分泌物顯然不同。當她最后明白過來那是死嬰的腦漿時,喉頭立刻感到一陣腥咸,好像有了要嘔吐的感覺。可當她沖進衛生間抱住馬桶時,那些翻江倒海樣在她體內奔涌的力量卻是引而不發。D



  她干嘔了將近半個小時,什麼也沒嘔出來,那力量卻仍在她體內翻騰,並讓她的全身變得徹骨的涼。后來她在薄暮的街頭奔跑,她不知道自己那時要做什麼,心里只想著離開醫院越遠越好。她就在那次經過土地廟時第一次被煙香吸引,她彎腰停在廟門前,剛好可以看見一只粗大的香爐內了了騰昇的煙霧,那些煙霧仿似已經繚繞了無數年,它們這時緩緩飄進林紅的體內,平息她心中的躁動。林紅從此開始不間斷地到土地廟來,不為祈福,不為占卜,只為了能在這里靜靜地呆上一會兒,聞一聞讓她上癮的煙香,聽一聽傍晚時那悠揚的鐘聲。



  第二天中午,兩個小護士到外面買了些陝西涼皮來吃,也替林紅帶了一份。三個人悶頭吃涼皮時,倆小護士便拿嗔怪的目光不住瞟林紅。林紅知道她們怪她氣走了石西,但她只能裝著沒看見。D



  陝西涼皮冷冰冰的吃起來沒一點暖和氣,三個人都沒吃完就扔了。這天婦產科里挺清閑,林紅便吩咐兩個小護士有事到后面宿舍里叫她,她要去休息一會兒。這兩天林紅神情低落,倆小護士知道她性格怪僻,這會兒最好不要打攪她。D



  到了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昨天來打了“利凡諾液”引產的孕婦來了,一個小護士便到宿舍里去叫林紅。她叫門的時候林紅慌忙把一些照片塞到枕頭底下,飛快地換了白大褂來到婦產科。兩個小護士現在其實都已經能獨立作業了,但她們還需要林紅在一邊照看,這樣,她們心里才有底。D



  孕婦分開雙腿躺在產床上,宮頸口開全之后,嬰兒的頭發先露了出來。倆小護士吁了口氣,都輕松下來,林紅便也坐到一邊去翻看一本雜志。那邊倆小護士開始忙活,大約十分鐘之后,嬰兒出來了,林紅聽見倆小護士竟同時發出一聲驚呼,慌忙站起來奔過去。D



  引產的嬰兒已經抱在小護士的手中,是個女嬰,但這個女嬰小胳膊小腿居然還在不停地扭動。難怪倆小護士驚呼了,林紅見了都詫異得厲害。她在婦產科已經三年多了,從來沒有見過打了“利凡諾液”居然還能活著的嬰兒。在她的記憶里,這種事情好像也從沒聽酒鬼醫生提起過。D



  林紅不及多想,隨手在拇指上纏上些紗布,在嬰兒嘴里和鼻子前抹了一把,替嬰兒清理了粘液和羊水。嬰兒還只是小腿小胳膊亂動,眼睛閉得死死的不作一聲。林紅下意識地倒提起嬰兒,在她腳心里猛拍了幾巴掌,嬰兒居然緩過氣來,發出一些微弱的哭聲。抱著嬰兒的林紅這會兒有點無措,她帶些詢問的目光投到床上孕婦身上時,那孕婦卻臉色煞白,目光四處游移,不敢與林紅的相碰。D



  后來林紅讓小護士先送孕婦到監護室去,自己給嬰兒洗了身子,給她注射了一針肺血管擴張劑,防止孩子因呼吸窘迫而死亡,最后到壁櫥里找一塊別人遺留下來的毯子把孩子裹好,就往監護室給那孕婦送孩子。D



  監護室里居然沒有人,林紅怔了怔,立刻氣呼呼地在走廓里大聲叫那倆小護士的名字。倆小護士從值班室里跑出來,看看空空的監護室,也傻了眼。她們剛才把孕婦送到監護室交給她的丈夫后便離開了,沒想到這一會兒的工夫,倆大活人就不見了。D



  那倆大活人是死是活跟她們沒什麼關系,關鍵問題是林紅現在手上還抱著一個哭泣的女嬰。如何處理這女嬰,立刻就成為一道難題擺在了婦產科三個小姑娘的面前。D



  天黑下來了,三個小姑娘還呆在婦產科里,那女嬰躺在她們面前,臉色泛著些鐵青,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嗚咽。林紅的臉色這時冷得厲害,倆小護士連大氣都不敢喘。D



  林紅最后說:“你們倆回去吧,這里由我來照看。”D



  倆小護士想說什麼,可看看林紅冷冰冰的臉,終於怯怯地起身離開了。空蕩蕩的婦產科里現在就剩下林紅和那個女嬰了,照林紅的推測,這個女嬰雖然在出生時沒有死,但她肯定活不了多長時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最多再熬三兩個小時就會死去。這樣想,林紅就輕松了許多。D



  林紅對著女嬰呆坐著想心事,忽然女嬰的哭聲響亮起來,小胳膊小腿扭動得也厲害了些。林紅抱起女嬰,發現女嬰尿尿了,便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換了尿布。后來女嬰一直持續不停地哭泣,小嘴還一張一合地吐泡泡。D



  林紅知道她餓了,出生到現在五六個小時了她還滴水未進。林紅便調了杯糖水,用湯勺一點點地喂她。女嬰的臉色這時居然泛出了些紅潤,滿是皺紋的腦門也舒展了許多。D



  林紅喂她糖水時下意識地摸摸她的小臉蛋,忽然覺得有些不願意見到即將到來的死亡了。這個念頭生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林紅端詳著女嬰粉色的小臉和小小的身子,體內生出迫不及待想做些什麼的沖動。可她什麼都不能做,她只能守在這個女嬰面前,等待死亡的來臨。D



  下半夜,女嬰哭聲愈發嘹亮了,那哭聲像夜里的一枝煙火,直沖到黑暗的蒼穹上。林紅不住輕拍著女嬰小小的身子,嘴里不知覺地哼著一首記憶深處的兒歌,心里被一些憂傷的情緒充滿。女嬰的臉色開始一點點變得陰暗,適才扭動得厲害的小胳膊小腿也漸漸變得無力了,但只有它的哭聲,仍然頑強地刺穿著黑夜,發出一些讓林紅感動的力量。D



  林紅后來把嬰兒抱在了懷里,像一個媽媽樣輕輕晃動。在嬰兒哭聲漸弱時便使勁掐嬰兒的腳和手,以便讓她的哭聲再度嘹亮起來。林紅知道,如果孩子沒有了哭聲,那麼死亡便已將她帶走了。D



  小小的生命,她來到這世上不足一天的時間,便又要匆匆地離去,那麼,她又何必要誕生呢。林紅后來想到,這孩子其實是不願意死去的,她停止了扭動只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哭泣上,只是為了能夠證明她還活著。D



  活著雖然是這麼痛苦的事情,但是女嬰仍然選擇了活著,哪怕只能多活一分一秒。林紅眼里濕濕的,更緊地抱著嬰兒,嘴里喃喃念叨著:“我會延續你的生命的,我會延續你的生命的……”女嬰終於在黎明將至時死去了,她的哭聲像是生命的休止符,在一些細若游絲的嗚咽最終消散后,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守候女嬰一夜的林紅沒有感到絲毫疲倦,她站在窗口盯著遠方那片氣勢磅礡泛著青白的雲層,一些久違的激情讓她這個早晨,迫不及待想要擁抱些什麼。D



  護產科的倆小護士這天直到傍晚臨下班前都沒有見到林紅,還有那個女嬰。她們便一整天都在猜想林紅的去處和那個女嬰的生死。D



  傍晚時,消失了兩天一夜的石西忽然再度出現在婦產科里,他下巴上的胡子碴又多了許多,神情略顯疲倦,但精神卻出奇地好。他告訴倆小護士,他回市里拿了一筆稿費,因為一些瑣事又耽誤了一下。小護士問他不是被林紅給氣走的嗎?石西便訕訕地笑,低頭不語。倆小護士陪石西到宿舍里去等林紅,快到八點那會兒,林紅回來了,見到石西,依然是冷著臉兒,一句話沒說便進了自己的房間,把房門關得死死的。石西在外頭徘徊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膽子敲林紅的門,只能獨自回自己在醫院附近租住的房子。D



  晚上十點多鐘,石西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找出許多林紅的照片來看。正看著,外頭響起敲門聲,石西答應一聲穿上褲子過去開門。外面站著林紅是石西想不到的,那瞬間他脹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了。D



  林紅的臉依然冷得像黑暗的夜,但她明顯要比石西鎮定許多。那天晚上,林紅站在石西的門邊第一句話是:“你是不是喜歡我?”D



  可想而知石西聽到這話后慌成什麼樣了,他那兒搖搖頭又點點頭,嘴里說了些什麼又全都囁嚅在喉嚨里聽不清楚。D



  林紅進來,關上房門,凝視著石西說:“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喜歡我。”D



  這回石西憋紅了臉終於重重地點頭。D



  林紅長長地吁口氣說:“好了,我知道你喜歡我,所以我來了。”D



  石西疑惑地看著林紅,不知道她今晚出現的目的。林紅臉色舒展開來,甚至臉頰上還飛快地掠上了些緋紅。D



  林紅說:“你難道要一直這樣像個傻子站在那兒嗎?”D



  石西再傻,這時也聽出了林紅話里的意思,但他卻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所以,他還是傻傻地站那兒,想上前又不敢,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D



  林紅嘆口氣說:“看來我今晚真不該來的。”話說完她便慢慢向門邊踱去,而石西這時卻猛地上前從后頭抱住了她的腰。D



  那晚的下半夜,石西頭埋在林紅的胸膛上嗚嗚地哭了,他在抽泣聲里,非常詳盡地向林紅講述了他二十歲那年冬天跟初戀女友去大興河溜冰的事兒。大興河在城市北郊的田野里,沒有橋,兩岸由一條鋼索水泥船連接著。水泥船上的船工不用漿,靠著拖動橫穿兩岸的一根鋼索來移動船只。那年冬天水泥船被冰封在了岸邊,石西跟女友在船上坐了會兒,便在冰上鬧了起來。石西掉進一個冰窟窿時女友茫然找了半天,當她看見石西從冰窟窿里露出一條胳膊,嚇得哇一聲哭起來,拔腿就跑。她不是去救石西,她是往岸上跑。D



  石西在冰窟窿里呆了半個多小時才被經過的農民救起,那會兒他已經氣若游絲小命眼看就保不住了。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石西痊愈出院,身體恢復得還不錯,瞅著跟正常人沒什麼區別,但那次落水他卻傷了腎,永遠也不可能恢復了。D



  林紅是醫生,當然知道傷了腎對於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麼。她憐惜地撫摸著石西凌亂的頭發,心底生出些淡淡的憐惜來。石西的嗚咽聲還在繼續,聽起來不像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發出的聲音。還有他此刻涕淚縱橫的臉上那種委屈的表情,更讓林紅心里發酸。就在那時,林紅心里真正決定了做石西的女朋友。決定生出來,林紅心里隱隱還有些輕松。石西生理上的殘疾恰好打消了她心理上的恐懼,這樣,她就可以盡情地享受愛情本身而不是它帶來的結果了。D



  第二天一早,倆小護士看到林紅與石西不僅前嫌盡釋,而且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溫情。這一夜的變化讓她們百惑不解,但這樣的結果卻是她們樂意看到的。從此,石西在鳳凰鎮衛生院里與林紅成了公開的一對兒,林紅在大家拿她和石西開玩笑時,也開始破天荒地露出些笑容。D



  那一夜之后不久的一個黃昏,林紅帶石西到鳳凰山的南坡去。南坡有片松樹林,滿眼的針松矮小粗壯。松林深處,石西看到一個小小的土包,那土包顯然新堆起來不久,邊上的泥土還很新鮮。很快石西便明白了那小土包是一座墳盈,因為土包前躺著一個小小的碗口大的花環。但這麼小的墳盈是石西從來沒見過的,而且他還知道按照當地的風俗,未滿月的孩子夭折后是不能起墳的。

  林紅說:“你知道這里的孩子是誰嗎?”D



  石西疑惑地搖頭。林紅說:“她叫林林,她是我未來的孩子,我答應她我一定會延續她的生命的,所以,總有一天我會來接她,帶她進入我們這個花花世界。”D



  風吹過來了,枝頭一些干枯的松針輕飄飄地落下來,划過石西的臉頰,有些微痛的感覺。傍晚的薄暮在山林間繚繞,青白的日光透過一蓬松針的罅隙折射到林紅臉上,林紅的臉便斑斑駁駁的,有種碎裂的感覺。石西忽然覺得林紅這一刻的神情很怪異,跟他平日感知的林紅不太一樣。但很快,石西便知道了關於那個引產未死的嬰兒的事情,他便在心里釋然了林紅此刻的怪異。D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石西不經意間跟林紅提到那個在黎明將至時死去的嬰兒,都能從林紅臉上看到和那個黃昏同樣怪異的表情,於是,石西便記在了心上,再不提起那個女嬰了。D



  這一年的春天,林紅得到了一次去海城第一人民醫院進修的機會。本來說好了進修時間是半年,當林紅收拾簡單的行李離開鳳凰鎮衛生院的時候,她自己都沒有想到,海城之行,徹底改變了她將來的生活。









2007-5-16 06: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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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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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五章 雕欄玉砌

  13D



  林紅嫁到城里,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D



  有一天護士長到特護病房里去了兩趟,每趟進來后摸摸這里擦擦那里窮磨蹭,還很關心地問林紅家里的情況。林紅覺得護士長那天的神情特別假,故意做出的關切背后帶著些敵意。D



  那時林紅剛到這家醫院兩個多月,她跟隨周邊縣城幾個小醫院一幫年輕醫生護士一塊兒來到海城第一人民醫院,林紅被分配到內科住院區。剛來三天,借故往內科病區跑的醫生一下子多了起來。那都是一幫未婚小青年,奔內科病區是假,看林紅是真。護士長那會兒臉拉得跟抹布似的,一擰準能擰出水來。好在林紅懂得自律,不管眼前有什麼人晃悠,她照舊冷著一張漂亮的臉,不會不搭理誰,也不跟誰稍露半點顏色。D



  那些起初往內科病區跑的小伙子們,后來總算明白過來了,心思扑在林紅身上,那純粹瞎耽誤工夫,甭管你使多大勁,都沒辦法拉近一點和林紅之間的距離。冷臉美人不是一盆花,她是一道風景,有山有水怡人的風景,看著賞心悅目,但你想把這風景揣兜里帶回家,那是做夢。D



  現在的人都現實,那些小伙子們后來漸漸都把目光轉移到了另一些可帶回家的盆景上,內科病區這邊才恢復了安靜。林紅依舊每天冷著臉,打扮得衣衫鮮亮來上班,跟同事接触不慍不火,不管落在身上的眼球有多少,總是很適度地保持著一個美人矜持的驕傲。D



  護士長從林紅一來眼睛里就落了根釘子,工作中挑不出她的刺來,那釘子就在眼里生了根。那次,病區住進來一位癱瘓的老干部,護士長便安排林紅做了特護。特護工作是最讓小護士們頭疼的事,特護病人身上都有大毛病,要麼患了絕症要麼生活不能自理。這樣的人腦袋里的毛病跟身上的毛病成正比,總覺得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就他自己,絕望的同時潛意識里還有種毀滅什麼的沖動。你就天天替他端屎把尿,把他伺候得跟兒子似的,在他眼里還落不下好來。這次住進來這位老干部,渾身都是慢性病,這些病擱別人身上挺挺就過去了,可他實在太老了,這次住進來沒有人指望他還能再出去。D



  林紅特護得挺辛苦,她和縣里來的另一個小護士輪值,白天黑夜都得有人伺候在老干部邊上。老干部現在已經靠輸液維持生命了,每天清醒的時間不會超過五六個小時。讓人頭疼的是這老干部患有嚴重的肺結核,躺那兒動不動就劇烈地咳嗽,一咳嗽就身子亂動,好幾次把手背上輸液針頭都給晃掉了。這也不算大事,針頭掉了就再扎他一針,但這老干部還大小便失禁,雖說不吃不喝失禁的內容不是太多,可一天失禁個三回五回也夠這些小護士受的了,而且還是未婚小護士。幫個老頭換尿布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可讓林紅覺得難堪的是來探視老干部的人挺多,老干部跟人說著話的時候下面就開始悄悄失禁了。D



  當著那麼多人面干活,林紅有點受不了,特別是有人為了監督她的工作,還湊邊上來比划哪兒哪兒再擦一把。每到這時林紅很鎮定,活兒也做得挺仔細,只是活兒完了端著盆出去她總要在衛生間里呆好長時間。D



  來探望老干部的人中,有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大熱的天白襯衫的袖口還扣得嚴嚴實實的,頭上頂著跟咱主席一樣梳得板順的大背頭,一看就知道是個有派頭的人。林紅知道他也是個干部,而且官肯定還不小,每次只要他在,其它探病的人常常會丟下床上的老干部圍著他轉。這老頭從不跟林紅擺譜兒,也不像其他人一樣指使林紅干活,只是老干部一失禁,他就要帶頭站在林紅后面,而且還站第一排。林紅特別膩煩他。D



  每次這小老頭來,護士長大多陪在邊上,這時她就會像一只做運動減肥的胖鴨子,小胖腿顛過來顛過去,反反復復猛夸自己護理老干部如何盡心和猛拍小老頭的馬屁。D



  以前小老頭不來的時候,護士長堅決不進特護病房,但那天破天荒地一天來了兩趟。第一趟是中午吃飯的時候,林紅去食堂打了飯回特護病房,護士長端著倆飯盆潛進來,跟林紅並肩坐著,那飯盆菜盆兒就擱在了一塊兒。護士長菜盆里有肉丸子,還有蝦,她的筷子卻往林紅的菜盆里挾青菜。D



  護士長說:“小林呵,來這麼長時間了,咱們醫院里惦記你的小伙可不少,你就沒看上眼的?是不是條件太高了。”D



  林紅挾著青菜說:“那是你們城里人拿我們鄉下人逗樂呢。”D



  護士長說:“小林你這話就不對了,瞧瞧你的模樣比城里人還漂亮還洋氣,誰敢把你當鄉下人。”D



  林紅勉強露個笑臉,低頭吃飯不說話。D



  護士長接著說:“你是不是考慮一下,在城里找個人嫁了,那可就百分之百成城里人了。”D



  話說到這兒林紅就全明白了護士長的心思,她心里暗笑,身上便放松下來。這時她還沒有把事情跟那大背頭老頭聯系起來。D



  到了傍晚臨下班的時候,林紅辦完交接班,在更衣室里換完衣服,回特護病房拿東西,護士長再次踱了進來,后頭拿胳膊捅捅她,低聲說:“小林呵,我中午跟你說的事你考慮考慮吧。”D



  林紅回頭看看護士長圓嘟嘟的臉上露出的期待,淡然一笑:“說不用考慮了,男婚女嫁挺正常的事,我也挺想找個城里人嫁,可是我沒福氣,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護士長因為期待而緊繃著的面孔一下子松弛下來,那瞬間還吁了口氣,讓林紅感覺她懸著的心終於落到了實處。護士長臉上隨即再現出的失望便有了些掩飾的成份。D



  “小林你真就不再好好想想了?”護士長最后說這句話時腰板已經挺直了,話里有了官腔。

  林紅遲疑了一下,護士長不待她回答,已經徑自晃著膀子出去了,那步子居然邁得很輕松。D



  離開醫院林紅想想護士長的表現有點不對頭,她話里頭是受人之托想替林紅找個婆家,可心里頭卻不想把這事給辦成了。林紅拒絕,對了她的胃口,也去了她一塊心病。林紅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想到了問題的關鍵。她心里動了一下,就走了神,路過家邊那條巷子時忘了拐進去。D



  石西這時剛巧騎著車從后頭過來,隔多遠就叫林紅的名字。林紅恍恍惚惚轉過身,看著石西,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男人挺不真實。石西推車跟林紅一塊兒往小巷里面去,石西一條胳膊還搭在了林紅的肩上。D



  回到家里,石西主動到廚房里忙活晚飯,林紅沒事,就躺在床上想事情,石西偶爾進來拿東西,她便閉上眼假裝睡著了。石西是個體貼人的男人,過來輕手輕腳地給林紅小肚子蓋上薄毯子,把電風扇調到最低檔。門關上,林紅眼里就濕濕的。這麼長時間,她還要忍不住為石西一些細微的關心感動,她感動時,真想這樣跟這個男人過一輩子。可是如果真這樣了,林林怎麼辦,她還在等著我去接她,給她幸福的生活。想到這,護士長今天跟她說的事兒又跳出來,林紅腦子里把醫院里有印象的男人過一遍,暗暗猜測護士長要給她介紹的人是誰。D



  吃完飯,石西陪林紅看了會兒電視,林紅要洗澡,他便到外面去燒了水,把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里屋去。水開了,石西在澡盆里兌了冷水,水溫調到適中,便讓林紅進去,自己要到工作間去干活。林紅拉住他不讓他走,石西立刻便局促起來,腦袋左搖右晃目光不敢跟林紅接触。他這兒扭捏的工夫,林紅已經脫光了衣服背朝著他坐到了澡盆子里。嘩嘩的水聲響起來,石西眼睛定了神樣盯著面前泛著光澤的身體,下意識地就蹲到了盆邊,拿手輕輕撫摸林紅光潔的背。林紅感覺到他的手有些微顫,便回過頭來說你到外面把搓巾拿來替我搓搓背吧。D



  石西答應一聲卻不動彈,眼里落滿了水氣,霧蒙蒙的很不真切。林紅輕輕嘆息一聲,轉過身來,將水淋淋的身子都塞到了石西的眼睛里。石西咽口水的聲音很大,目不轉睛盯著林紅胸前的時候,不知覺中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嘴巴還微微有點撅。每當石西露出這種委屈的表情時,林紅心里便會生出無限柔情來,這天也不例外。她主動抱住了石西,把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胸膛上,而石西飢餓的吮吸,也讓她的身體變得慵懶了。D



  后來石西的勁大了點,弄疼了她,在痛感襲來時她立刻警覺起來,那慵懶的身體便感覺到了水的微涼。她輕拍石西的后脊,低聲說:“你還是去忙你的事吧。”D



  石西立刻停止了動作,嘴巴還沒離開就忙不迭地點頭。林紅再拍拍他的后背,他雖然不舍,但還是毅然松開林紅,站起來羞怯地笑,卻笑得僵硬。然后,他甚至不敢看林紅,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樣頭也不回地跑了。D



  林紅在澡盆里坐到水變得冰涼,她在想自己這樣對石西是不是太殘酷了些。可是,這麼長時間,像習慣石西在她身邊為她做一切事一樣,她習慣了這樣誘惑石西,然后在他孩童樣的無奈里,心里便會生出種惡意的快感。水已經變得冰涼了,林紅盡量把身子盡數沉到水里。她知道石西這時肯定已經忘記了剛才的無奈,他會很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並且整個晚上都不會來打攪她。那是個極其聰明的男人,雖然有時候林紅會覺得他懵懂如嬰兒,但是,她想,石西是能洞穿她一切心思的,他不揭穿,只因為他愛林紅,林紅對他的寬容,將會是他這一生最大的幸福。 D



  一個星期后,大小便失禁的老干部去世了,林紅的特護工作便算到此結束。屍體沒送太平間,直接讓火葬場的車接走了。那天大背頭老頭也來了,大伙兒全聽他的,他指揮起來有條不紊,充份顯示了一個領導的良好素質。在病人家屬搶天動地的悲號聲里,他滿臉悲痛,跟一個花白了頭發的老太太數度握手,代表黨和政府向她致以最關切的慰問。D



  亂糟糟的一個上午過去了,內科病區又恢復了平靜。醫院本來就是連接陰陽兩界的通道,醫生護士對於死亡早已司空見慣,大家很快就把老干部的事拋在了一邊。護士長這天有點沮喪,一整天都陰沉著一張臉,大伙兒遠遠看見她便借故躲開,只有林紅不躲,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她甚至還坐在了護士長隔壁的座位上。D



  可自從那天之后,護士長就當林紅隱了形,閉口不提那天的事。她不提,林紅當然更不好問,所以,林紅心里隱隱有些失望。晚上回到家,照例吃完飯后要看會兒電視,本市新聞里,林紅見到了那老干部去世的訃告,還有大背頭老頭慰問家屬的鏡頭。林紅這時才知道大背頭老頭原來是市委書記,他剛參加革命的時候是那去世的老干部手下的警衛員。林紅有點吃驚,以前雖然猜到這老頭是個大官,卻沒想到會是市里一把手,這時再想想探病的人圍著他轉和護士長猛拍他馬屁,就覺得在情理之中了。這事兒過去就過去了,林紅也沒多想。一個普通老百姓一輩子接触到市長書記的機會沒多少,林紅也壓根沒指望自己一個鄉下來的小護士會和這些當官的扯上什麼關系。



  第二天到醫院里,護士長堆著一張胖嘟嘟的笑臉在等她,她立刻就想到那件事情還沒有結束。雖然這些天她一直都想弄明白護士長到底要把誰介紹給她,但事情真的發生了,她心里還是隱隱生出些恐懼來。護士長抽空把她叫到了一間空病房里,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林紅心里愈發緊張了,但面上依然是冷臉兒,一副不卑不亢,不驚不喜的模樣。D



  護士長說:“小林呵,上次的情況怪我沒跟你說清楚,領導批評過我了。”

  林紅裝糊涂:“護士長你說的什麼事呵。”D



  護士長說:“上次我跟你說在城里找個人嫁的事唄,其實,我是受人之托,人家指名道姓就相中你了。”D



  護士長說話這麼坦率,林紅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但她還必須把自己給端著,雖然她很想知道相中她的人是誰。林紅說:“我有男朋友了。”D



  護士長說:“你先別把話說死,男朋友不是丈夫,沒結婚就還是自由人。”D



  林紅低頭不說話了,還適時地在臉上露出些羞澀來。D



  護士長看了很滿意,以為自己三言兩語就打動了林紅。她接著說:“不是我跟你賣這個關子,如果你嫁進這戶人家,那下半輩子可就算掉進蜜糖罐罐里了,你鄉下的家人也跟著享?豹?/P>


  林紅證實了自己最初的猜測,心兒就懸到嗓子眼了,話音里便露出了些急切的語氣。林紅說:“護士長你還是明說吧,那是戶什麼人家。”護士長呵呵一笑,胖腦門兒湊過來,附在林紅的耳邊,說:“是咱們羅書記。”D



  林紅恍惚了一下,問:“哪個羅書記?”D



  護士長酸溜溜地白她一眼:“咱們市里還有幾個羅書記。”D



  林紅腦子里立刻現出一個大背頭老頭的形象來,她脫口而出:“是個老頭?”D



  護士長憋一下沒憋住,笑得眼兒眉兒都擠到了一塊兒。她說:“小林呵瞧你都想到哪去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老頭,他是咱們的羅書記。而且,羅書記相中你不假,可他相的是兒媳婦,人家老伴還活得好好的呢。”D



  林紅吁口氣,腦門上已經沁出了層汗。接著,她的心就開始扑通扑通亂跳,一股控制不住的力量在她身體里左沖右突。她走到窗戶邊,假裝看外面的風景,可眼里卻白茫茫一片,哪還裝得下別的東西。D



  護士長跟過來,喋喋不休一直說個不停,林紅這時已經聽不見別的了,腦袋暈乎乎的,跟剛被天上掉下來的金元寶砸中一樣。后來護士長看她的表情知道她離答應已經不遠了,就又掏出一張照片遞到林紅手中。林紅懵懵懂懂接過來,看照片上一個高高大大挺帥氣的小伙兒。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公子,隨便擺個姿勢就氣勢十足。林紅盯著照片看,眼里就落上了些疑問,最初的一些激動也漸漸平息下來。D



  林紅把照片還給護士長,說:“你還是把照片還給羅書記吧,謝謝他的好意,可他們家門坎兒高,我一個鄉下人實在高攀不起。”D



  護士長的臉刷地繃緊了,她再開口時話里便有了些威脅的味道:“小林同志,你可得想好了,這種好事兒不是天天有,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這是院領導交給我的任務,我完不成沒關系,院領導在羅書記面前交不了差才是大事。”D



  林紅忽然莫名地煩躁起來,大聲說:“嫁不嫁人是我的事,誰也別想逼我。”D



  護士長哼哼冷笑兩聲,晃著腦袋說:“行,小林你這話說的有骨氣,我就照你原話背給羅書記聽了,你可別后悔。”D



  護士長轉身往門邊去,高跟鞋踩著鼓點兒,林紅又聽出了輕松的味道,心里便有些猶豫了。護士長說:“現在不知多少小姑娘頭削得跟針尖似地想往大戶人家嫁,好事兒落你頭上,這不知是你幾輩子修來的,你還這里端著,真當自己是仙女了……”D



  林紅這會兒不理會護士長話里的譏誚,她飛快地轉動念頭,知道這一刻其實自己正面臨一生中最大的選擇。護士長已經拉開了門,林紅終於脫口而出:“等等……”D



  14D



  中午,林紅沒有在食堂吃飯,十一點剛過就換了衣服回家。護士長跟在后頭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下午千萬別遲到了。林紅走到家門口的小巷邊上,又臨時改了主意,她不知道這會兒見到石西該跟他說什麼。林紅一個人去一家洋快餐店里吃了午餐,剩下的時間就在街上四處轉悠。D



  這座城市這兩年發展迅速,滿街的高樓跟發豆芽似的,眼一瞇的工夫就豎起來了。林紅以前來過好多次,大多是走馬觀花,這次在城里已經呆了將近五個月,但平時也就在醫院與石西家兩點徘徊,這城市給她的陌生感仍然常常讓她覺得無所適從。D



  走在街道上的林紅穿著藍底黃碎花的吊帶裙,露在外面的肌膚玉一樣晶瑩雪白,再加上她漂亮的臉蛋和凸凹有致的身材,到哪兒身上都落滿眼球。大家誰都不會把這麼一個漂亮新潮的女子跟印象里的鄉下人聯系起來,但是林紅自己卻知道,無論她的模樣打扮得再光鮮照人,但是,她與真正的城市人之間仍然橫亙著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后來林紅停在了城市最大的一座購物中心門前的廣場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落了淚。她想到她可以輕松跨越那道鴻溝了,甚至,這一步她可以跨得很遠,把大多數人都拋在身后。這時候,林紅就知道自己很難拒絕這樣一個誘惑了。



  廣場上還有很多孩子,他們牽著媽媽的手,或者獨自歡快地跑動。看著他們,林紅臉上的表情舒展開來,她想到林林從此就可以過上幸福生活了,一張熟悉且模糊的孩子臉便在腦中清晰起來。她的手撫在自己的小腹上,似乎感覺到了另一個生命輕微且迫且的顫動。林紅不再猶豫,她到路邊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回醫院。D



  羅書記的家並不像林紅想象中那麼金碧輝煌,但房間卻大且空曠,空氣里飄蕩著尋常人家沒有的威嚴氣息。小保姆把護士長與林紅讓到客廳里,接待她們的是羅書記的老伴,護士長便跟著小保姆一塊兒叫她金阿姨。金阿姨五十多歲的年紀,但保養得很好,身子微微有些發福,卻不變形,典型的官太太形象,又不像一般官太太那麼世俗與冷傲。金阿姨對護士長與林紅很熱情,並且在一些簡單的寒暄中不斷偷偷打量林紅。護士長這會兒嗲得厲害,只半邊屁股落在沙發上,一說話聲音就發顫,一副恨不得趴下來舔人腳趾頭的奴才相。而林紅卻很鎮定,仍然冷著臉兒,目光隨意落在房間的角落。金阿姨不主動跟她說話,她便抿著嘴唇保持著端坐的姿勢,很好地將羞澀與寵辱不驚表露在女主人的眼睛里。D



  大約半小時之后,羅書記趕回來了,他擺擺手,阻住護士長熱情得過火的問候。市委書記就是與眾不同,在處理家庭事物上也表現出了一個大人物的果斷與堅決。他端詳了此刻目光停留在自己腳尖上的林紅,微一沉吟,便直奔主題。D



  羅書記沖著護士長說:“你是不是把情況都跟小林說了?”D



  護士長那半邊屁股都離開了沙發,站起來曲著腿一迭聲說我都說了都說了。羅書記目光變得柔軟起來,邊上的金阿姨這時也垂下了頭,露出傷心的表情。羅書記對著林紅說:“既然護士長已經把情況跟你說了,那我也在這里表個態。這件事情你一定得出於自願,我們不會難為你,我會給你時間讓你考慮清楚。”D



  林紅還沒說話,護士長又搶著說:“我們小林既然來了就是已經想清楚了,羅書記從今天起就把小林當自家人吧。”D



  羅書記不理她,卻把質詢的目光投到林紅身上。林紅猶豫了一下,面上雖然還是不動聲色,但其實剛才一進這家門,她心里就已經是翻江倒海般起伏不定了。羅書記說:“小林你也說句話,否則我們心里不踏實。這件事,說起來真是難為了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同志了,可是,我請你理解我們做父母的心情。”D



  林紅望望護士長,覺出了羅書記話里有話。護士長目光局促起來,不敢與林紅的對視,林紅便知道她一定隱瞞了自己什麼。羅書記是老姜了,目光多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林紅心里的疑惑。他再看護士長時眼里便多了幾分嚴厲。他說:“護士長你沒把咱們家羅成的情況跟小林說嗎?”D



  護士長脹紅了臉,低頭說:“我給小林看了羅成的照片。”D



  羅書記厲聲說:“還有呢?”護士長這回連大氣都不敢喘了:“其它的事情都是小事,我想反正小林答應了,那些事就留著以后慢慢跟她說也不遲。”D



  羅書記一拍桌子,臉上已有了怒意,他大聲道:“胡鬧,真是胡鬧!”D



  羅書記說:“小林同志,這件事情你還不了解情況,我們老倆口不想騙你,我們有責任把事情跟你說清楚……”D



  事情其實是這樣的。羅書記的獨子羅成,三年前在一家夜總會里跟人結了怨,還讓人打了。他咽不下這口氣,便找了幾個公安局的哥們,連續幾天守在夜總會里,總算把仇家給等來了。能跟市委書記的公子結仇的人當然也不是尋常角色,兩邊人拉拉扯扯后來就動了手。羅公子情急之下,加上之前又喝了不少酒,一時沖動從一個哥們的胳肢窩里掏出一把槍來,連續扣動板機,不僅打死了仇家,還打殘了兩個無辜的群眾。這事情在市里鬧得沸沸揚揚的,后來還驚動了省公安廳。最后羅書記大義滅親,親自送子去自首,這才把民心給平撫下來。半年后,羅成一審判處死刑緩期執行,上訴后維持原判。羅書記在這件事一開始就擺明了姿態,后來雖然心痛,但也不好插手過問。唯一的兒子給判了死緩,這事擱在誰身上都是致命的打擊。那段日子羅書記與老伴怎麼熬過來的沒有人知道,但老倆口相繼大病一場卻是有目共睹的。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三年多了,傷口似乎已經愈合了許多,羅書記常安慰老伴說:“只要兒子還活著,便還有希望。死緩一般死不了人,表現好一點就無期,過個十年八載的再活動活動,人就能出來。”老伴還是想不開,老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等得了十年八年,“再說,現在你還是這市里的一把手都救不了兒子,十年八年之后退休了,那會兒更沒法子了。”羅書記知道女人心氣兒窄,所以也不跟老伴爭辯,何況老伴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后來有一天,老伴上街買菜經過一家幼兒園,痴痴呆呆在門口呆了一個多小時,回來后便長吁短嘆說兒子如果在家這會兒也差不多能給我們生個孫子了。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再也趕不走了,老太太沒事就在羅書記耳邊嘮叨,羅書記開始還勸慰老伴,到后來聽得多了,連他自己都沉迷到對孫子的渴望中了。最后,老伴說:“兒子如果這輩子出不來,我們就斷子絕孫了。我們前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要讓我們遭這種報應呢。”羅書記聽這話后脊發涼,便知道已經不能再等了。D



  這天,羅書記說:“我們給兒子找媳婦,其實主要是為了想抱孫子。羅成哪天出來我們現在也說不清楚,所以,我們也不要求兒媳婦能等到羅成出來。孩子生下來后,如果兒媳婦要離婚,我們不會反對。”D



  最后,他又補充一句,“我們這樣做當然有點太自私了些,但是,我們會做出補償的,無論誰做了我們的兒媳婦,我們都會盡我們所能,滿足她一切的願望。”

  話說完,羅書記與老伴殷切地盯著林紅,目光里甚至還露出了些乞求的味道。林紅這時候看他們,就覺得他們一點也不像當官的和官太太了,他們和普通的老人沒什麼區別,甚至,他們比普通的老人還要可憐。知道護士長有事瞞著自己,初時林紅只當那羅公子是個殘廢或者生了什麼重病,知道原委后她心里徹底平靜下來,覺得自己和羅書記老倆口已經站在了一個平等的位置上。這樣,林紅就消去了所有的顧慮,她沒有讓羅書記失望,雖然說話時還是冷著臉兒,但那話里的溫暖卻已經暖到了對面兩個老人的心窩窩里。D



  林紅說:“我願意做你們的兒媳婦,我也沒有什麼心願要你們完成,而且,我向你們保證,我也不會和你們的兒子離婚。”D



  對面的老頭老太這時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了,金阿姨還哭出了聲,扑過來抱住林紅,抽泣個不停。事情圓滿到這個程度是羅書記想不到的,他心里當然也有過疑惑,但后來很輕易便打消了僅有的顧慮。林紅是個鄉下女孩,這輩子她能嫁給市委書記的公子也算是她的福氣了。所以,他絕沒有想到,林紅在滿足他們的同時,其實他們也滿足了林紅對於婚姻最美好的想象。D



  晚上,林紅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披了衣服到西屋石西的工作室去。石西晚上見到林紅總有些慌張,他僵硬地笑笑,說時間不早了,勸林紅回去休息。林紅在這瞬間腦子里突然轉過一個念頭,便想到該如何解決自己和石西之間的事了。D



  林紅說:“石西這倆天你有空嗎?我要回家一趟。”D



  石西說:“你知道我哪天都有空的。”D



  林紅說:“那你準備一下,我們可能要在鄉下多呆兩天。”D



  石西笑了:“我一年里倒有一半時間在鄉下,你還怕我不適應嗎。”D



  林紅看石西笑得單純,心里酸酸的,有些柔情生上來,眼前就蒙上了層霧氣。林紅怕石西看出來,拍拍他的腦門,取了那個花蛇玩具,說聲晚安便回屋去了。D



  當林紅再次帶著石西爬上鳳凰山的南坡時,石西心里已經隱隱有了些不安,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次林紅是要真正離開他了。從城里出來后,坐在車上的林紅心里便沉得像揣了兩塊石頭,她不能跟石西提起她即將成為市委書記兒媳婦的事兒,但離開石西,這對於她已經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了。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而是心里那份濃重的歉疚,讓她依偎在石西身邊時,真實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卑劣。D



  黃昏的鳳凰山上沒有了烈日的烘烤,那些清爽的風兒帶著些綠色的氣息四處飄蕩。倆人在山道上行走俱都無言,林紅冷著臉兒,走得很慢,仿佛前面是一個她極不願去的所在。石西被她這一刻的冷漠感染,那些不安便時不時地跳出來,讓他心里空落落的有了些慌亂。D



  林紅在行走中,隨手採下路邊的一些野花野草,石西陪著她折了些低垂的柳枝,林紅便用這些柳枝野花編了個小小的花環。手上有些事做可以略微打破無言的尷尬,所以石西在林紅開始編花環時,更賣力地上躥下跳去尋一些顏色鮮艷的野花,林紅偷看他的背影,已不知在心里發出多少聲幽幽的嘆息。D



  南坡的松林已在眼前,林紅一溜小跑向前跑去,石西為討林紅歡心,還停在一處野花叢中採集紫色的蝴蝶花。蝴蝶花有兩片對襯的心形花瓣,看起來真的酷似蝴蝶兩片美麗的翅膀。D



  石西採完了蝴蝶花剛直起腰來,便聽到松林深處傳來林紅撕心裂肺般的一聲尖叫。石西大驚,撒腿往松林里跑,很快就看到了林紅蹲在前方空地上的背影。石西奔過去,看到林紅前面那小小的墳盈已經支離破碎了。那小小的隆起的土包,此刻像被五馬分屍般已經四分五裂,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這里有個土包,一眼望去根本不會想到這里會是一座小小的墳盈。D



  林紅蹲那兒捂著臉嗚嗚地哭,石西想安慰她又不知說什麼好,只能也蹲下來抱住林紅,不斷地拿手去抹她臉上的淚。D



  林紅哭了一會兒平靜下來,抓住石西的手捂到自己的小腹上。隔著薄薄的連衣裙,溫軟的膚質讓石西脹紅了臉,並且在瞬間有了些久違的沖動。林紅說:“你聽到了嗎,林林在叫我了。”D



  當晚,在鳳凰鎮衛生院的宿舍里,林紅像個真正的蕩婦樣騎在石西的身上,石西用枕頭埋住自己的腦袋一任林紅動作。黃昏時在鳳凰山上生出的那微許的沖動,這時早已煙消雲散了,石西在稍微努力之后便徹底放棄了自己。而今夜的林紅,似乎變了個人似的,再沒有了以前的寬容和矜持,她不斷地折磨著石西,用盡了石西所能想到最淫蕩的辦法。D



  最后林紅一無所獲地從石西身上起來時,大力掀開遮住石西腦袋的枕頭,看到石西已是淚流滿面了。林紅無視石西這一刻的哭泣,她用種石西聽起來非常陌生的語氣一字一頓地道:“你是個沒用的男人,你只會哭!”D



  那一刻,石西后脊發涼,心上有種失去的痛。那一夜,林紅奪門而出,不知道去了哪里。石西在鳳凰鎮上找了一夜,去遍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最后在土地廟的圍晱~面找到了蹲在黑暗里的林紅。土地廟的夜晚仍然散發出不食人間煙火的煙香,風從不遠處的曠野里掠過來,黑暗里的林紅一動不動,有些像在塵世中游蕩的鬼魅。D



  15D

  婚禮因為缺少新郎所以並不鋪張,只來了四桌客人,但那四桌客人卻無不是在這城市可以呼風喚雨的角色。婚禮過后的第二天,羅書記與金老太便帶著林紅驅車前往常州某監獄,監獄長與羅書記已是老熟人了,這次羅書記又邀得當地市委一個副書記與民事局局長同行,所以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監獄長表示,服刑人員雖然失去了自由,但是他們並沒有失去一個公民基本的權利,對於這種服刑人員服刑期間的婚姻,他們不僅全力支持,而且還要在監獄總局辦的《大暀岐n》報紙上好好宣傳一下。D



  因為有民事局局長同行,手續辦理得很順利。在修飾一新的接見室里,林紅第一次見到已成為她丈夫的羅成。羅成除了瘦了些和頭發剪成寸頭外,幾乎和照片上沒有什麼區別,精神也挺好。在管教干部面前,他顯得很溫順,坐那兒腰板挺直了,雙手平放在腿上,軟軟的目光落在林紅身上,似乎並沒有太多的喜悅。那目光在林紅眼里還有些懶洋洋的,好像對這個妻子連探尋一下的興趣都沒有,林紅便在那瞬間也恢復了自己的冷臉兒。D



  羅書記晚上陪監獄長吃了一頓飯第二天便回去了,林紅則留下來陪伴羅成。監獄給了羅成三天的婚假,婚假期間他可以與林紅在監獄餐廳享受親情會餐與在親情公寓內享受親情之夜。D



  單獨跟羅成在一塊兒,林紅心里並沒有不安,她知道自己的義務,現在她只在擔心夜晚開始后將會發生的事。D



  在進入監獄的時候林紅曾碰到過一隊穿著囚衣準備外出干活的犯人,他們不顧管教的約束竟相發出一片唏噓聲,他們的目光有形一般在林紅身上摸來摸去,林紅背對著他們依然可以感覺到那種野獸般的力量。D



  晚上,林紅和羅成在親情餐廳內吃飯,羅成埋頭理也不理林紅吃個不停,林紅從頭到尾連筷子都沒動一下。這餐廳里的廚師與服務員都是犯人,他們隔著不算太遠的距離對著他倆指指點點,不時發出暖味的嘻嘻哈哈聲,管教干部很大聲地斥責他們,面上卻也露出不當回事的笑容。這監獄的空氣里到處飄蕩著一種巨大的力量,它們四處逡巡尋找著任何一個可以突破的縫隙,便要直插進來。林紅如坐針氈,看著對面埋頭吃個不停的羅成,盤旋在這監獄內的力量便都凝聚到了他一個人的身上。林紅對夜晚充滿恐懼。D



  親情公寓的一個單間成了林紅與羅成的洞房,林紅垂首坐在鋪著麻將席的床上,不時抬頭看一眼坐在邊上的羅成。她表面上看似平靜,其實心內已是非常恐慌了。羅成這會兒不住地抽煙,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身邊的新娘。林紅試圖與羅成說些什麼,幾次張嘴又都把話咽了回去。D



  煙霧中的羅成狠狠地將手中的煙屁股再猛吸幾口,隨手彈出老遠,然后霍然起身,扑向林紅。林紅一聲尖叫剛呼出一半,嘴巴便已被堵上。她試圖掙扎,強壯的羅成整個身子都已經壓到了她的身上。D



  當痛感襲來時,林紅感覺到一些粘綢的血液在身體內緩緩流淌,無數扭曲變形的器官在她眼前飄蕩。她聽到白露充滿絕望地在她耳邊呼叫:“無恥的男人,萬惡的男人……”眼淚滲出來了,不知因為疼痛還是因為痛恨,林紅身子篩糠樣瑟瑟抖個不停。而她身上的羅成,卻像是一堵晼A每一次都重重地壓將下來,似要把她完全碾碎。D



  后來林紅睜著眼睛看到林林站在陽光明媚的松林里沖她招手,林林的一張臉在陽光下泛著動人的光彩,眉眼五官便也都隱藏到了那層光暈的后面。林紅漸漸平靜下來,她把每一次的痛都想象成是林林向她走來的腳步,那些痛便淡了許多,到后來,她甚至盼望林林的腳步能邁得大些大些再大些。D



  林紅就這樣走進了她的婚姻生活。D



  婚后的林紅回過幾次龍須鄉,她堅決不接鄉下的父母弟弟到城里來,卻為他們在村里建造了第一幢兩層小樓,村人們四處傳說林紅嫁到城里過上了幸福生活。安排好家人,林紅最初有過一段時間的迷惘,她不知道婚姻生活對於她,除了每月一次去監獄與羅成同房外還有什麼意義。D



  在監獄里,她試圖與羅成交流,婚姻終究是婚姻,無論它在質上有什麼不同,終究將要伴隨著她的一生。而羅成從林紅身上下來似乎便失去了所有的興趣,他對林紅的不屑表現得那麼直接強烈。D



  羅成說:“別跟我說話耽誤時間,你得明白你是干嘛來了。”D



  林紅說:“我們是夫妻了,夫妻之間就不能說些話了嗎?”D



  羅成低低罵了句什麼,說:“別跟我來這套花活兒,我們家老爺子給了你多少錢?”D



  林紅不說話了,臉兒冷到了極致。羅成還不罷休,繼續說:“知道你從鄉下來的,在城里混不容易。老爺子從哪兒把你找來的,賓館、舞廳還是小旅館……”D



  林紅沒等他說完一巴掌就扇到他臉上去,狠狠罵一句:“去你媽的!”D



  那是林紅第一次罵臟話,她只覺得面前的男人簡直跟畜牲沒什麼兩樣。那一次的結果是羅成山樣的身子又重重地壓下來,林紅掙扎了一會兒,便像一截木頭樣任羅成動作了。D



  這些事林紅當然不能跟羅書記與金老太講,但她是個心思縝密的女子,她不得不在很多空閑的時候盤算自己的將來。與羅成的婚姻既然只是一種物的交換,她已經交出了自己,那麼,她必然要得到自己的物才算公平。她並不懷疑在將來的某一天,羅成會走出監獄,但那時,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系紐帶都將不復存在,那時,她還能把握些什麼呢?D



  后來再去監獄發生的事,更讓她堅定了自己的念頭。在親情公寓內,林紅只是羅成發泄的對象,她需要在腦子里一遍遍想著林林對她的召喚才能忍受羅成粗魯的動作。D



  那一晚,她又看見林林在落滿陽光的松林里向她招手,她恍惚了一下,林林便不見了,她目光四處逡巡一番后,看到窗帘露出了一條縫,縫后面直射進來許多讓她窘迫不安的力量。等她看清窗帘后居然會是無數雙眼睛時,她驀然驚叫一聲,大力推開身上的羅成,用毯子蓋住了身子。D



  羅成回頭看看窗帘,不在意地笑笑,上前一把扯下林紅身上的毯子,並且抓住林紅強迫她面向窗帘。羅成說:“那都是我哥們兒,他們在這里沒少照顧我。他們好久沒看到女人了,不要說女人,母豬他們都沒看過。”D



  林紅拼命掙扎,像個悍婦樣又抓又咬,不知在羅成身上留下了多少牙印與傷痕,但那次,羅成仍然面帶微笑地向窗帘外展示著林紅的身體,直到外面響起管教的一聲喝斥。D



  下次再到監獄來,林紅跟管教反映了在親情公寓干活的犯人偷看的事,管教干部保證以后不會再發生這種事。親情公寓的窗帘果然自那以后嚴嚴實實的不再有一點縫隙,但羅成又來新花樣了,每次林紅走時他都要留下林紅的內衣。林紅要面子,不想臨走時吵吵鬧鬧驚動管教,所以每次來都要在包里再準備一身內衣。林紅想到自己的內衣被許多雙手傳遞的過程,立刻便會有了想嘔吐的欲望。D



  就這樣一年多過去了,林紅仍然每個月按時到監獄去,但她和羅成之間的關系卻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記不清是哪一次了,關上房門的羅成迫不及待扑向林紅,卻被林紅一聲大喝止住。D



  羅成有些疑惑自己怎麼會聽了林紅的話,他想狠狠地把面前的小女人掀翻在地,然后像以前一樣狠狠地折磨她,可這一回,站在他身前的林紅身上居然多了種讓他不敢冒昧沖動的力量。后來他當然知道這些力量源自何處,他打心底對這些力量不屑一顧,可是,面對林紅,他終於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飛揚跋扈了。D



  這時的林紅已經習慣穿些質地爽滑剪裁得體的套裝,她的頭發剪短了些披在腦后,原來冰冷的臉上這會兒也帶上了些習慣性的微笑。林紅隨隨便便往那兒一站,你根本感覺不到這個小女人除了漂亮跟別的女人有什麼不同,但當你想侵犯她或者想要仔細些探尋她,她的微笑便會在瞬間生出種懾人的威嚴來。羅成這輩子見過的大人物多了,但偏偏只有林紅此刻不經意的威嚴讓他膽怯。D



  羅成感覺到了羞辱,自己怎麼會對這個鄉下來的女人膽怯呢?他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所以,他目光不看林紅,喉嚨里低低咒罵了一句什麼,再次向前扑了過去。兩聲清脆的“噼啪”過后,羅成捂著臉頰有些懵了,而他面前的小女人,仍然保持著那種不經意的微笑。林紅這時甚至懶得跟他多說一句話,她只在拉開房門的時候很有禮貌地回首沖他說了聲“再見”。D



  又過了一個月,林紅再來的時候,羅成已經變得非常有禮貌,看起來開始像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了。林紅很滿意羅成的改變,當然,她更滿意自己的改變。這時候的林紅很忙,她現在在海城一家集團公司掛職,還有那麼多的社會活動需要她應酬,每月抽出三天的時間來陪羅成就顯得有些吃力。但林紅再忙都不會誤了日期,這是她和羅書記早就約好的,她是個言而有信的人。D



  許多年前羅成剛進監獄那會兒,身上公子哥的毛病還不少。為這些毛病,他沒少遭罪。洗了倆月廁所,幫一個黑道小混混捏了半年多腳丫子,他便變得非常乖巧了。后來有一次犯渾,因為家里才送進來的東西一夜間被偷個精光,他嘰嘰歪歪那兒嘴里不干不凈的。當時沒人搭理他,到了這天半夜,他睡得正迷糊,嘴里被塞進幾雙臭襪子,他想往外扯,腦袋上就遭了重重一擊。后來號友們讓他在蹲坑上蹲了一夜,並不限制他的手腳,他也不敢再扯嘴里的襪子。第二天早上他刷牙工夫長了又遭管教一罵,心里那個苦呵。D



  就是那次之后,羅成徹頭徹尾把自己平民化了,跟誰說話都和顏悅色,家里再送來東西,不待別人動手,自己先給大家散出去。大家后來知道了他是個有來頭的人,而且出手闊綽,每個月家里送進來的東西簡直比一個號房的人加起來還要多。大家都想得他的好處,便不再找他麻煩,偶爾碰上他跟別的犯人有什麼沖突,號友也能幫幫他。日子這樣過下去雖然枯躁單調了些,但總算平平安安沒出什麼事,可自從家里給他找了林紅做媳婦,他身上公子哥的毛病又像冰山樣漂著漂著就浮出一角來。



  那一角的毛病其實也是同倉的犯人給逼出來的,羅成在不知不覺中就上了套。每次羅成親情之夜回來,當晚一定要被大家纏著非常詳盡地講述親情之夜的所有內容。監獄里的生活多無聊呵,能聽到這樣的段子大家比要過年還興奮。D



  羅成開始半推半就,后來講了兩次,自己也找到了快感,便在講述里極盡所能發揮一番,說得每個人心里痒得要命。大家后來對段子不過癮了,羅成為了賣弄,主動提出來拿些林紅的內衣來給大家解解饞。D



  那段時間,林紅的內衣成了跟羅成同倉的犯人意淫的對象,一套內衣拿進來沒兩天便被整得斑斑點點汙穢不堪。羅成就那會兒開始翹尾巴了,晚上下了工,沒人搭理他他還要主動拽著別人講親情之夜的事兒。D



  嚴格上說他對林紅的描述還是挺客觀的,漂亮的女人漂亮的身子,可這些話在號友的耳朵里就有了刻意賣弄的味道。大伙兒心里酸酸的同時,就開始拿眼角的余光瞥他,他卻恍然不覺。后來他在林紅那兒沒了底氣,回來為了掩蓋自己的無能,說故事說得更賣力了,一唱三嘆越講越有章法。但床上一共那點兒事,你就讓單田芳袁闊成來講,又能講出什麼新意來。大家便有些膩味他了,但耳朵擱那兒不用閑著也是閑著,便任由他表演。D



  羅成漸漸感覺到大家對他的親情之夜不感興趣了,但到這會兒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不講心里就難受,不講連覺都睡不踏實。他開始在講述中加進更多的演義成份,以期再次喚起號友們的熱情。那天晚上他正講得熱情高漲脹,一個號友不輕不重地陰了他一句:“就你那根玩意兒能翻出這些新花樣來嗎?”D



  一般情況下羅成碰上這種事最多自我解嘲地笑笑就過去了,但鬼使神差,那天他想跟號友幽默一下,他說:“花樣是在實際操練中練出來的,要擱那兒閑置幾年,甭說花樣,不發霉就已經是好事了。”D



  這屋里幾個人,除了他誰都閑置好些年了,他這樣說,其實已經傷了一屋子人的心。之后的兩天里,平安無事,只是大家都有意無意躲著羅成。D



  兩天之后的深夜,這個中隊好多犯人都被一聲慘嗥驚醒,接下來還有些嘶啞的叫聲像是被什麼掩住。大家誰都沒在意,知道肯定是哪個倉房的兄弟又在收拾人了。值班的管教聽到聲音不能不管,他們趕到六號倉,透過門上的小窗,看到一屋人圍著在地上打滾慘叫的羅成,還有一個犯人正用枕頭壓住他的腦袋,不讓他叫出聲來。D



  羅成后來讓人捎信回家,說以后別再讓林紅來了,來了也是白搭。D



  ——他已經是個廢人了。他硬生生讓同倉的犯人給打廢了。





]


[ Last edited by 阿忠 on 2007-5-16 at 06:32 PM ]




2007-5-16 06:1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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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嬰乍現

  16D



  林紅嫁給羅成兩年之后,石西籌備的民俗館開館,宣傳部文聯幾個領導和搞民俗的前輩們出席了剪彩儀式。民俗館坐落在城市老城區一條小街上,百余平方的館舍裝潢得極其典雅另類。設計師是個粗獷高大的北方男子,這個高高大大貌似粗魯的北方大漢其實有著女孩般細膩的心思,而且才華橫溢,膽識過人,兩次單身進藏的經曆更是增添了他的傳奇色彩。他的設計在被人推崇的同時,也成為這城市里一些達官貴人引為驕傲的資本。D



  當這設計師主動把一份詳盡的設計方案送到石西面前時,石西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發生的事。自從興建民俗館的事提上日程后,石西不敢相信的事情還有很多,像落實館址、尋求企業贊助及媒體宣傳等等,都出奇地順利,石西再傻,這時候當然也想到了肯定有人在暗中幫助自己。D



  這個謎底在民俗館開館那天被揭開了,開館儀式結束以后,宣傳部和文聯的領導象征性地在館區里轉了一圈便離開了,民俗館里只剩下些看熱鬧的群眾。石西忙里忙外這些天累得夠嗆,這會兒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覺得有些倦,便倚在臨街的窗前出神。這時民俗館外來了一輛車,石西雖然對轎車沒有什麼認識,但仍然可以自轎車那高雅不凡的氣勢上看出這車的名貴。D



  車子停下,車上下來一個女人,石西認出她就是兩年前與自己分手的林紅。兩年后的林紅已與兩年前不可同日而語了,她身著質地爽滑剪裁得體的米色套裙,昔日的長發剪短了些披在肩上,美麗依舊的同時,全身又增添了一種讓人不敢冒昧親近的富貴氣息。D



  兩年后的再次重逢,石西明顯感覺到了與林紅之間存在的距離。林紅在民俗館里並沒有停留多久,她禮節性地向石西表示祝賀,石西很含蓄地問她是否曾在暗中幫助自己,她含笑不答。D



  現在林紅的臉上總是習慣性地帶著些微笑,但石西覺得自己還是喜歡看她兩年前的冷臉兒。林紅與石西就在民俗館的大廳里聊了會兒,林紅甚至還沒來得及參觀一下館內的展品,她的手機響。聽完電話后,林紅的微笑中便帶了些禮節性的歉意。D



  林紅說:“我得走了,以后有機會再來看你的展品吧。”D



  石西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他送林紅出門,倆人在門邊互道再見。車子載著林紅很快消失在視線里,石西站在街邊,忽然覺得林紅今天的出現極不真實,到后來,林紅這個人在他心里都變得不真實起來。雖然已經分開兩年,但石西還是知道林紅這兩年的情況的。她嫁給市委書記獄中的公子曾一度成為這城市的一大新聞,一般老百姓總會向這種攀附權貴的女人投以各種各樣惡毒的汙言穢語,雖然這種權貴若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會奮不顧身義無反顧地一腦袋扎進去。D



  石西並不怨恨林紅離開他,只是想起來時,心里會立刻涌上那麼濃的傷感。D



  不管怎麼說,林紅都是他深愛過的女人。D



  這天離開石西,林紅的心願便算是了結了,她自覺心上對石西再沒有了歉疚。現在的林紅真的很忙,在集團公司掛職,並不是件輕松的事,她除了要出席公司一些重要的活動,而且,她還兼負著許多特殊的使命。憑借著羅書記這面金字招牌,她在海城做事無往不利,短短兩年間,已經為集團公司創造了數千萬元的利潤。因而她在集團公司已經成了首屈一指的人物。D



  這天晚上,她參加完一個宴會回到自己在蒼梧小區的住處,已經感覺很累了。這處三室兩廳的公寓是一年前買下的,當時她剛替公司拿下了一個工程項目。她第一次走進裝潢一新的房間內,眼中不自覺地落下淚來。她把自己關在房里一整天,不接任何電話。她像個初次得到自己中意玩具的小女孩,哭一會兒,再笑一會兒。一幢房子在她今后的財富中根本不算什麼,但是,它在林紅的生命中卻有著理程碑式的意義。D



  現在,她終於跨過了那道鴻溝,甚至,她這一步,已經跨到了大多數人的前面。她喜歡出席那些大型的活動,站在燈光閃爍的台上,面對如潮的掌聲,她心底有種下意識的快感;她也喜歡黃昏或者清晨獨自步行混跡於人潮中,這樣,她會發覺自己和城市人已經沒有絲毫的區別了。那些時候,她總會把自己的腰板挺得筆直,時刻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她必須隨時扞衛她所得到的這一切,像扞衛自己的生命。D



  她沒有去龍須鄉接自己的家人到海城來,卻為他們蓋了村里惟一的一幢兩層小樓,讓家人再沒有了衣食之憂。她那個殘疾的弟弟,現在也不用拖著一雙麻杆般細瘦的腿爬來爬去了,她已經讓人送他去大城市接受治療。她現在都可以想象弟弟裝上假肢后像常人走動時的喜悅。弟弟一定會高興的,雖然他是個傻子。D



  每次躺在家里的沙發上,林紅就會思緒萬千。D



  厚厚的窗帘成天拉上,房間是完全封閉的,在這里,她可以讓自己變得真實。她蜷縮在沙發上,借著昏暗的燈光不時端詳客廳里的一切,直到確信看到的真正屬於自己,一種滿足感會迅速取替一天的疲憊,讓她覺得無比愜意。D



  今天也是一樣,雖然已是深夜,但她還是在沙發上躺了大約半個小時,然后,決定去放水洗澡。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有些異樣。她的身子已經離開了沙發但還沒有完全站起來,她就保持那個姿勢,不安地四處逡巡。D



  還是自己熟悉的房間,除了茶幾上昨天還盛開的鮮花今天已開始凋零外,沒有任何不同。但是林紅仍然覺察出了有些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這房間,與她早上出門時有了些很細微的變化。D



  林紅開始在客廳里四處查看,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

  平時林紅喜歡在廳里開一排地燈,讓光線柔得朦朧些,但現在,她把廳里所有的燈全部打開,明晃晃的感覺讓她很難受。她必須要找到那種異樣的情況,否則,她這整個晚上都會覺得不安的。D



  這樣折騰了十多分鐘,林紅還是失望地坐回了沙發上。D



  一定有什麼跟早上出門的時候不一樣了,只是她沒有找到罷了。林紅堅定這樣的念頭,因而心神有些恍惚。她又坐了一會兒,后來終於決定放棄時,忽然,她一下子興奮起來,因為她找到了讓她覺得異樣的原因。D



  空氣里飄蕩著淡淡的香氣。D



  香氣已經很淡了,它像薄暮中的美人,又像凋謝后的花朵,你無法刻意去触摸它,只能感覺它們薄薄的一點影像。林紅精神一震,為自己的發現興奮,但隨即,她的神情黯淡下來,還覺出了一絲恐懼。D



  香氣顯然是一種香水的味道,林紅仔細分辯,依稀可以分辯出那是桂花的味道。桂花香水在市面上有很多,一到夏天,在人群里經常會聞到它的香氣,因為它廉價,能夠滿足大部分女人的需求。但它怎麼會出現在林紅的客廳里呢?D



  林紅現在也開始試著用一些香水,但她怎麼會用這種俗氣的桂花香水呢?她的香水現在都在臥室里的梳妝台上,它們來自法國,光是精致剔透的香水瓶便有別於那些商場里擺放的高檔偽劣香水。D



  林紅在沙發上又坐了會兒,她在思考這些香水的來源。她的家里一共有五把鑰匙,除了自己隨身攜帶的這一把,其余四把全部在臥室的床頭柜里。也就是說,除了她,根本不可能有別人能進到這個房間內。D



  但不可能發生的事偏偏發生了,桂花香水味在她意識里飄滿整個房間。D



  林紅關上了廳里的大燈,只留下一溜晲滷あa燈。昏暗暈黃的光線籠罩在她的身上,她忽然發現香水味在廳里不同的地方,濃淡也不相同。她走到窗前,幾乎就聞不到香水的味道,而坐在沙發上,味道便濃烈了起來。D



  林紅想,如果真有一個搽了香水的女人進來過,那麼她一定在這沙發上坐了好長時間。



  這個念頭讓她恐懼起來,自己的房間內怎麼會出現別的女人?D



  如果這女人真的存在,那麼她肯定不會僅僅在沙發上坐一會兒那麼簡單。D



  林紅站了起來,飛快地跑向臥室。打開臥室門的一剎那,香水味兒扑鼻而來,它們像一群被困許久的走獸,此刻有了一條逃亡的通道,立刻毫不猶豫地奪門而出。D



  林紅的呼吸急促起來,甚至有片刻的暈眩。D



  到這時她再不懷疑她的家中曾經出現過一個女人。D



  她飛快地奔到床前,在床頭柜里找出了剩下的四把鑰匙。鑰匙都在讓她心里稍定,但隨即更大的恐懼又涌了上來。自己進門前根本沒有發現門鎖有被撬鑿的痕跡,那麼,那個搽桂花香水的女人是怎麼進入自己家中的?D



  她在臥室中查看,很快就發現了一些異常。比如自己每次出門前都會把床罩罩得整整齊齊,但現在床罩有一個角已經搭在了床沿上。還有臥室的窗帘,每次出門她都會拉得嚴嚴實實的,現在,居然出現了一條縫隙。更重要的是,她還在臥室中聞到了男人的味道。D



  這個念頭讓她更加驚懼,她覺得心跳加快,涼意正一點點地占據她的身體。她覺得自己變得軟綿綿的,雙腿似已無力支撐身體了。她跌坐在床上,很快便躺了下來。D



  現在她毫不懷疑有人真的來過自己的房間,而且是一個男人和女人。長期獨居的女人對男人味非常敏感,她能嗅到空氣中一丁點男人的氣息。何況,出現的男人還有吸煙的嗜好,那種雪茄煙刺鼻的氣味雖然已經很微弱了,但它混雜在桂花香水味中,還是很快触動了林紅脆弱的神經。D



  怪不得臥室里香水味那麼濃,原來里面還混雜了其它的味道。D



  林紅腦袋都要想炸了,還是想不通那一對男女是怎麼走進自己家里的,還有這對男女到這里來的目的。D



  驀然,她想到了什麼,她飛快地跳起來,掀開床罩,在床上仔細尋找。D



  她真的找到了她想找的。床罩顯然是在匆忙的情況下罩在床上的,下面的被褥根本沒有鋪平,還留有很多褶皺。褶皺上還留有一些林紅並不陌生的痕跡,它們顯然是那對男女在床上時留下的。D



  林紅整個人都僵住了,那些痕跡讓她的思維幾乎凝止。她覺得有些力量不可抑制地直沖過來,幾乎讓她窒息。那是種噩夢般的力量,林紅就算真的在夢中都避之惟恐不及。那是讓林紅想起來都覺屈辱的回憶,在監獄里,空氣中每一處都飄蕩著那種力量,它們四處逡巡尋找著任何一個可以突破的縫隙,便要直插進來。那個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山一樣壓將下來,蹂躪她,撕碎她。D



  林紅仿佛還能感覺到那時自己的痛感,她變得哽咽起來,眼前忽然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的凄白的面孔。她是白露,她充滿絕望地在她耳邊呼叫:“無恥的男人,萬惡的男人……”她墜樓的姿勢在林紅想象中該是一個奔赴天國的聖母,那些飛濺的血液便是盛開的花朵,它們簇擁著她,在一片聖光照耀下,緩緩離開塵世。D



  林紅低低發出一聲尖叫,發瘋了樣將床上的被褥扯起來,揉作一團,狠狠摔在地上,並且重重踩上幾腳,好像這樣就能踩去上面的痕跡。D



  她飛快地拉開窗帘,打開窗戶,房間里的味道讓她不能忍受。D



  林紅住的是三樓,窗戶外面正對著一個橢圓型的小花園。花園里的草坪剛修剪過,非常平整,還有些芭蕉和玉蘭花分布其間。如果在傍晚前后,花壇邊的小徑上會有很多老人悠閑地行走。但現在已經是深夜,整個小區里都靜悄悄的,林紅只是下意識地往下面花壇張望了一下。這瞬間,她忽然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D



  在花壇前的空地上,筆直地站著一個男人。D



  林紅憑直覺認定那是一個男人,因為女人不可能有那麼魁梧的身材。現在已經是夏天,那男人卻穿著件雨衣,雨衣是老式的黃油布做成,寬寬的帽檐將他的整張臉都藏了起來。D



  這樣的男人站在花壇前雖然有些奇怪,但還不至於讓林紅覺得恐怖。D



  讓林紅恐懼的是那男人手中還握著一根棍子,棍子比他要高出一個頭來。在棍子的頂上,還懸掛著什麼東西。林紅定睛看時,立刻看清那居然會是一個光著身子的嬰兒。D



  嬰兒渾身泛著種蒼白的顏色,水淋淋的像剛從水中出來。它的眼睛緊閉著,臉上滿是褶皺,稀疏的頭發緊緊貼在頂上。必定有一根繩子系在它的身上,它此刻在棍子的上面輕微晃動。D



  林紅凄厲的一聲尖叫過后,迅速拉上窗帘。D



  她的心如遭重擊,跳動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能聽到。漫天的恐懼襲卷過來,她只覺得全身都似漫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已經僵硬得不能移動分毫。早已逝去的那段歲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些躺在產床上女人的痛苦哀號,此刻又響在她的耳邊。鮮血流了出來,占據她的視線。D



  林紅倚在窗上喘息著,顫動著,她掙扎著回到床上,重重地倒上去,身子開始不停地抽搐。D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林紅終於可以勉強支撐起身子。她飛快地挪到窗邊,閉著眼睛調息了一下,再次拉開窗帘。窗外花壇前的空地上什麼都沒有。沒有穿雨衣的男人,也沒有懸在棍子頂上晃動的嬰兒。D



  林紅使勁嗅嗅鼻子,空氣里已經沒有了香水味和香煙的味道。D



  這一刻的林紅滿心都是疑惑,她不知道剛才那一切是否自己的幻覺。蒼梧小區是海城物業管理最好的小區,它怎麼會讓一個穿雨衣的男人進入小區呢,而且,他還握著一根棍子,棍子的頂上還懸掛著一個嬰兒。D



  還有屋里的香水味,它們現在也都消散無蹤了,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D



  林紅腦袋裂開似的痛,這一晚,她吃了兩顆安眠葯,強迫自己進入夢鄉,否則,獨自醒在夜里的滋味會讓她覺得噬骨的痛。D



  在夢中,她身陷重圍,左沖右突。包圍她的盡是些模糊的影子,但那些聲音卻異常清晰,那是嬰兒的啼哭,婦人的慘嚎,還有剪刀剪開皮肉,血水涌動的聲音。D



  第二天她醒來,忽然又覺得空氣中開始飄蕩桂花香水的味道。D



  17D



  林紅直到這時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孤單。D



  上午,她到公司里去了一趟,本來不用去的,但一個人呆在家里讓她覺得心里不踏實。她的背景和她冷漠的表情,讓公司里的同事對她敬而遠之,所以除了幾句禮節性的問候,再沒有人願意走到她的跟前。她呆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空調的溫度開得很低,沒多一會兒,她就覺出了身上的涼意。D



  現在,她要思考她該怎麼辦。房間里的桂花香水味和男人氣息,她確定真的存在。那是她的家,這城市惟一真正屬於她的地方,她熟悉那里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定是她不在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曾經進入過那里,而且,在她的床上留下了讓她不能忍受的痕跡。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對男女難道僅僅是把她的家當成偷歡的場所?他們一定還有別的目的,只是她不知道罷了。更讓林紅難以理解的是,那對男女究竟怎麼樣進入了她的家中?未知在某些時候可以給人帶來那麼多的恐懼,林紅想,如果自己在家里睡著了,而那對男女又在這時進入房間,那麼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D



  身上的涼意更濃了些,林紅接下來又想到了花壇前的空地上,那個穿雨衣的男人舉著的嬰兒的畫面,她的心迅速沉了下去。D



  外面響起敲門聲,林紅聳然一驚,慌忙坐得端正些,讓外面的人進來。是公司前台的小姐,她手里捧著一大束鮮艷的玫瑰花,臉上帶著偽裝出來的笑容:“林經理,剛才花店的人給你送來這束花,我幫你簽收過了。”D



  林紅怔一下,鮮花已經擺在了她的面前,前台小姐微笑著轉身離開。D



  房間里又只剩下林紅一個人了,她面對著一束鮮花,面上現出的是種極端厭惡的表情,似乎她已經知道了送花的人是誰,而那人,讓她深惡痛絕。D



  鮮花上面還系著一張小卡片,溫馨的畫面中卻寫著非常惡毒的句子:D



  ——你是個婊子!D



  卡片就系在鮮花的底部,任何一個拿到鮮花的人都可以看到。林紅想象現在外面的人都在暗自竊笑,心里立刻涌上來莫名的煩躁。D



  這已經不是她收到的第一束花了,每隔一段時間,大約一周吧,她就會接到一束這樣的花,還有一張惡毒的卡片。她知道花是誰送來的,每次她都恨不得沖到那人跟前,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給他重重一擊。但是,她只能保持沉默,除了因為她的緘默比還擊更有力度,還因為送花人,是她的丈夫。D



  羅成一年前辦理了保外就醫,辦理手續時,病情那一欄除了填上了生殖系統受到嚴重損傷外,還添加了一些肝脾腎的毛病,因而手續辦得極其順利。D



  朝思暮想的兒子終於重獲自由,但羅書記與金老太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原來高大英俊精神氣挺好的一個兒子,就這麼成了廢人,而且,回來不久后,大家就看出來他精神方面可能有了點問題。D



  羅成沉默寡言大家可以理解,但他一看到林紅就自動搬個小凳兒躲得遠遠的,坐在角落里拿一種仇恨的眼光瞪著林紅,卻又不敢上前。D



  林紅不怕他的目光,好幾次都很坦然地向他走過去,每次都是他落荒而逃。后來羅書記與金老太一商量,又有了決定。這回金老太出馬,老太太跟林紅說話時臉色陰沉得厲害。D



  金老太說:“小林你在外面不是有房子嗎?我看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回家了,省得刺激羅成。”D



  林紅微怔,很快就微笑點頭。D



  林紅知道羅家一家三口其實都怨了她,他們都認為是她害了羅成,卻忘了這一切原本都是他們安排的。而且,羅成現在廢了,老頭老太抱孫子的願望這輩子都沒法再實現了,林紅再這麼老在眼前晃悠,其實受刺激的是他們。D



  金老太這樣說話,其實是在趕她出門了。那天林紅甚至沒有收拾任何東西便離開了羅家。她在臨出門時回頭,看到客廳里的羅書記與金老太一臉漠然,羅成從一個拐角處探出頭來,那目光里盡是痛恨。D



  林紅笑了笑,目光再在屋里掃視一番,知道自己這一去,就再不會回來。D



  林紅撕碎了卡片,卻把鮮花插進了桌上的花瓶里。她的面上這時甚至還露出了些微笑。她對自己說,為什麼要在意一個廢人的咒罵呢?而且,如果這種方式可以讓羅成心里好受些,我願意成全他。林紅心里早已經為他即將度過的這悲哀的一生哀悼過無數回。D



  后來林紅走在街上時,忽然有了些想落淚的欲望。D



  她並不畏懼羅成長久的詛咒,她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她沒法忘記夜里發生的事,那讓她恐懼,並且,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如何面對。甚至,她在這城市里想找一個人說說話,都是件非常奢侈的事。D



  正是上午十點多鐘,街道上人聲鼎沸,林紅知道自己混跡於人群中時,沒有人會覺出她跟其它人有什麼不同,但是,她忽然意識到,那道鴻溝其實還在她的腳下,她或許這輩子都不能跨過去了。D



  她坐在一家大商場的茶座里,點了一杯紅茶,呆呆地看著周圍那麼多人匆匆來去,心里涌出的是無法言喻的落寞。她想到這時也許可以試著給誰打個電話,她的號碼本上現在密密麻麻記滿了人名。她瀏覽著號碼簿,心里的悲哀越來越濃,在這麼多人中,她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說心里話的人。D



  她有些不甘心,第二次瀏覽時,視線停留在了一個叫做杜蘭的名字上面。D



  她恍忽了一下,想起來這個杜蘭就是鳳凰鎮衛生婦產科的一個小護士。白露離開婦產科不久,杜蘭便跟另外一名叫做柳青的女孩一塊兒來到婦產科,成為林紅工作中的助手。林紅嫁到城里后幾乎沒有再回過鳳凰鎮,但卻在大約半年前,偶然在一家商場里碰到了杜蘭。D



  杜蘭也來到了海城,那時她在一家私人診所里打工。那次杜蘭見到林紅很親熱的樣子,拉著她的手說她現在打工的診所是給人看牙的,她終於不用再呆在血淋淋的產房里了。杜蘭那時沒有看見林紅微微皺了皺眉,她的話已經触動了林紅的心事。鳳凰鎮那幾年的經曆是林紅不願再提起的,所以她對杜蘭也沒有太多的熱情。那次倆人在商場里寒暄了幾句,互相留下電話號碼,便分手了。D



  這天林紅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給杜蘭打個電話。振鈴響了好一會兒都沒人接,林紅心跳突然加快,有些莫名的慌張。她合上電話,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她想自己為什麼要緊張呢,那不過是一個比她小了好幾歲的小姑娘,在鳳凰鎮衛生院那會兒,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她的后頭,自己打電話給她,不過是無聊的時候想找個人說說話,難道這也值得慌張?



  可當手機鈴聲響起,她看到顯示的是杜蘭的號碼時,那種慌張還是不可抑制地再度發生。林紅盯著手機,怔怔出神,她驀然之間已經知道自己慌張的原因。如果現在杜蘭坐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向她透露心底的祕密。D



  ——現在她太渴望有一個人可以跟她交流了。D



  杜蘭顯然已經不記得林紅的手機了,她在那邊大聲問誰打電話。林紅沉默了一下,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是我,林紅。”  D



  杜蘭的身材極好,喜歡穿那種緊身的新潮服裝,走到哪兒都特別招男人的眼球。林紅記得她比自己小四歲,正處在那種可以肆意揮霍青春的年齡。半年前林紅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擺脫了鳳凰鎮的影子,她的頭發燙成了大波浪,還染成了金黃色,看起來比大多數海城人還要洋氣。那時林紅就在心里感嘆環境對人的改變。 D



  以前在鳳凰鎮衛生院的時候,林紅挺喜歡杜蘭跟柳青,她們說不上來誰更漂亮些,性格卻迥然不同。杜蘭有些大大咧咧的,什麼事都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柳青則內向得多,平日說話不多,遇到生人只會靦腆地笑,還動不動就紅了臉。因為柳青的性格跟林紅有點相似,所以在林紅心里,其實是喜歡柳青要更多些。D



  這天,杜蘭接到林紅的電話,絲毫沒有停留,只用了大約半個小時,便趕到了林紅所在的商場茶座。半年多沒見,杜蘭還是一身新潮打扮,臉上的妝畫得很濃,但尚算得體,她依然保持一副陽光燦爛的樣子,隔著老遠就沖林紅揮手,還大聲叫她的名字。D



  林紅微微皺眉,這些年過來,杜蘭還沒改掉大大咧咧的習慣,以前在鳳凰鎮衛生院時,她這樣的性格可以讓郁悶的婦產科變得有些生氣,但現在,林紅已經很不習慣了。杜蘭叫她的時候,她紅了臉,微微低下了頭。D



  杜蘭蹦蹦跳跳地過來,一屁股坐下來:“林姐,真沒想到你會打電話給我,你現在都成海城的名人了,我當你眼里再沒有我這個小妹了。”D



  林紅微笑:“你出落得這麼漂亮,我怕跟你走在街上,人家把我當成老太婆。”D



  “林姐你就別取笑我了,我要有你一半漂亮,現在就不會還替人打工了。”杜蘭身子往前湊近了些,“林姐,我現在不在那家牙醫診所了。”D



  “那你做什麼?自己當老板了?”林紅問。D



  “我哪有那命呀,我現在在一家美容院,你知道我干什麼嗎?”杜蘭一點都不掩飾地哈哈大笑,然后微微壓低了嗓門,用聾子聽不見的聲音調道:“我現在專門給海城的女人們隆胸。”D



  林紅又微微皺了眉,她端起面前的杯子掩飾自己的窘態。D



  那邊的杜蘭還在說:“美容院的老板知道我是護士,到牙醫診所找了我好幾回,非得讓我到她那兒上班,還給我在牙醫診所兩倍的報酬。”D



  林紅低頭咳嗽了兩聲,心里已經有些后悔今天約杜蘭出來。D



  對面的杜蘭這時眉眼都笑得合到了一塊兒:“林姐你知道來隆胸的大多是什麼人嗎?除了吃青春飯的小姐就是半老的徐娘,小姐們隆胸也算是一項投資,真不知道那些半老徐娘們隆胸有什麼用,難道她們以為那樣就能拴住男人的心?”D



  林紅並沒有覺得杜蘭的話有什麼好笑,但杜蘭卻已笑得前仰后俯。林紅怔怔地盯著她看,忽然覺得自己很羡慕她。能簡簡單單地快樂,豈非是件很幸福的事?D



  “好了,上次見面也沒來得及說什麼,你來海城幾年了?”林紅岔開話題。D



  “兩年多了,你走后沒多久,柳青就嫁人了,也嫁到了海城。柳青結婚那天我當伴娘,結果就認識了那個牙醫。他讓我到他診所里打工,我想想,在海城總比呆在鳳凰鎮強,所以就到海城來了。”D



  “柳青現在也在海城?”這是林紅沒想到的。D



  杜蘭呵呵一笑:“說是海城,其實是郊區。海城北邊不是有個磷礦嗎,柳青的老公就在礦上工作,住的房子是礦上的宿舍。”D



  “那你有柳青的電話嗎?”林紅嘆息道,“想不到我們三個現在全到了海城,有機會,你把柳青叫上,我們三人好好聚聚。”D



  “那敢情好,柳青要知道這事,肯定高興。”杜蘭忽然又搖搖頭,“要約柳青出來估計得過些日子,現在她成天呆在家里,哪也去不成。”D



  “為什麼”林紅問。D



  杜蘭神祕地笑:“她懷孕了,算算日子預產期就這幾天的事。我也好久沒跟她聯系了,她現在成了人家的太太,我也不好老去打攪她。”D



  “她懷孕了?”林紅皺眉,這瞬間,一個影子在她腦海里忽然跳了出來,有個聲音在她耳邊絕望地尖叫——無恥的男人,萬惡的男人!林紅聳然一驚,立刻就替柔弱的柳青擔心起來。D



  “柳青現在還好嗎?你有多久沒見她了。”D



  “有小半年了吧,上次在商場里遇見你之后就沒見過她。”杜蘭說,“林姐你這一說我還真有點想她了,要不,咱們今天去看看她吧。”D



  “今天?”林紅有些猶豫,她還有點不習慣杜蘭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D



  “林姐,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D



  “沒有。”林紅想,反正這一天的時間沒處打發,去看看柳青倒也不錯。面前的杜蘭雖然大大咧咧了些,但給她很真實的感覺,而且,不管她做出什麼樣粗魯的行為來,她心里其實並不討厭她。柳青跟杜蘭不同,她內向得就像幾年前的自己,在鳳凰鎮那會兒,林紅就很喜歡她。現在知道她也在海城,而且還懷了孕,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D



  “現在都快中午了,我看我們還是吃過午飯再去看柳青吧。”林紅說。D



  杜蘭很爽快地點頭:“行,那中午你請我,誰叫你現在比我有錢呢。”D



  林紅微笑,忽然覺得杜蘭爽快得挺可愛。D



  中午,林紅帶杜蘭去了音樂廚房,這是林紅常來的一家酒店,不大,卻環境優雅。以前林紅沒有應酬的時候,常一個人來這里。D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杜蘭的手機響,她看了號碼,臉上就現出不耐煩的神情。她在電話里沖著什麼人發火,最后說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恨恨地掛斷電話。



  杜蘭的事跟林紅沒有關系,林紅也不想過問杜蘭的情況,但杜蘭卻已經打開話匣子自己說開了。D



  “林姐,你說這世上沒用的男人多了,為什麼偏偏就叫我攤上。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我命不好,這輩子遇不上好男人。那時我還不信,現在我算是明白了,命這東西吧,你不信還真不行。”D

  林紅啞然一笑,問:“是你男朋友?”D



  “算是吧,我們已經住在一起了。”杜蘭沒好氣地說,“你說老大的人了,還不學好,成天游手好閑的跟一幫人鬼混。照理說這樣的男人沒什麼舍不得的,可我還就離不開他,你說這不是命是什麼。這不,前兩天說是找了份工作,幫一個老板開車。可干了沒兩天,就把人家車開出來帶他那幫狐朋狗友四處兜風,我勸都勸不住。這回好,出事了,車子把人給撞了,他那幫酒肉朋友全跑了,他連送人上醫院的錢都沒有了,到這時,他才想起我來。”D



  林紅微怔,她沒想到杜蘭會找這樣一個男朋友。D



  “沒辦法,他的事我又不能不管,我讓他過來,呆會兒陪他去銀行取點錢,先把人家醫葯費給交上。還不知道被撞的人現在怎麼樣了,他要真把人撞殘廢了,我這一輩子也算毀在他手上了。”D



  林紅沉默了,碰上這樣的事,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杜蘭。D



  杜蘭有些歉疚地說:“林姐,今天不能陪你去找柳青了,還蹭了你一頓飯,明天我要有空,一準打你電話。”D



  林紅寬容地搖頭:“找柳青不急這一時,你還是先去處理男朋友的事吧。”D



  杜蘭還想說什麼,臨街的玻璃外頭,一個穿紅色T卹的男青年從出租車上下來,站在路邊四處張望。杜蘭跳了起來:“林姐不跟你多說了,明天等我電話。”D



  林紅想了想,拉住已經站起來往外走的杜蘭:“去看看什麼情況,我在海城現在還認識一些人,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打我電話。”她再頓一下,接著說,“如果錢不夠了也可以找我。”D



  “謝謝你,林姐。”杜蘭抓住林紅的手,激動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到海城兩年多,還沒有人,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林姐,謝謝你。”D



  那一刻,林紅忽然覺得有些暖暖的感動,因為杜蘭此刻流露出的純粹的感謝。她仿佛在這瞬間悟到了什麼,心里那種暖暖的感覺便也強烈了許多。D



  18D



  杜蘭的男朋友叫趙飛,一米八的個頭,夏天喜歡穿黑色小背心,露出身上一塊塊結實壯碩的肌肉。這時候,他跟在林紅杜蘭的后頭,耷拉著腦袋,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上午林紅去了交警中隊,中隊長帶她找了負責這起交通事故的交警。然后,林紅又去醫院里找到了被撞的老頭。老頭腿被撞斷了,打了石膏躺在床上直哎喲。老頭的倆兒子見到趙飛就要往前沖,要換平時,趙飛根本不把那倆瘦胳膊瘦腿的小子放在眼里,但這會兒他理虧,便退到了病房外頭。D



  林紅攔住那倆小子,開出的條件除了負責老頭所有治療費用,還可以一次性付給他們一筆錢,要求就是私了這件事。老頭和倆兒子其實已經很滿意了,那筆錢簡直讓他們欣喜若狂,哪有不答應的。D



  最后,林紅又打了個電話給趙飛的老板,她跟那老板曾有過一面之交。老板在電話里滿口答應不為難趙飛,最后問林紅怎麼認識趙飛的,林紅猶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說趙飛是她的親戚。D



  掛上電話,邊上的趙飛跟杜蘭激動得不得了,這件事能有現在的結果是他們沒想到的,杜蘭上前抱著林紅的胳膊連聲感謝,趙飛則在邊上脹紅了臉,憋了半天冒出一句話來:“林姐,往后有用得著我趙飛的地方,就算拼了命我都不會皺下眉頭的。”D



  林紅淡淡地笑,她看出來趙飛是那種頭腦簡單身上帶有很濃江湖氣的人。D



  她心里想,我能有什麼事要你幫忙呢?D



  又過了兩天,是周末,林紅跟杜蘭約好了這天去看柳青。趙飛一大早就開了車跟杜蘭到蒼梧小區門口,接了林紅往柳青家方向去。D



  大浦磷礦在海城的北邊,過一個叫丁字路的地方再往北去兩公里,便到了磷礦的宿舍區。那是連綿排開的十幾排平房,家家都有小小的院落,一色的紅磚黑瓦。宿舍區周圍,種滿了高聳的白楊,白楊樹枝繁葉茂,根根筆直入雲。車停在樹陰下,林紅跟杜蘭下了車,耳邊盡是白楊樹嘩嘩的聲音,那些風就像從樹葉的罅隙里露出來一般,帶著些清涼的氣息。D



  林紅原本郁悒的心情開朗了許多,這時,杜蘭站在她身邊手指一個方向道:“柳青家就在那邊了。”D



  柳青的丈夫一看就是老實巴交那種人,個不高,顯得很敦實。他跟杜蘭本來就認識,開門之后立刻把三人讓到屋里。D



  “柳青預產期快到日子了吧。”杜蘭大大咧咧地在屋里轉了一圈,熟門熟路地走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柳青的房門關得這麼嚴實,大熱天悶屋里也不怕捂出痱子來。”D



  柳青的丈夫勉強堆在臉上的笑這時變成了沮喪,他長嘆一口氣,想說什麼,又搖了搖頭,一屁股坐到一把小矮凳上。D



  杜蘭疑惑地跟林紅對視一眼,踱到柳青丈夫跟前:“這怎麼了,愁眉苦臉的樣子哪像要當爸爸的人,是不是柳青出什麼事了?”D



  柳青的丈夫再嘆口氣,滿臉沮喪:“柳青這段時間不知怎麼了,成天把自己關在屋里,快到預產期了,我要帶她去醫院檢查她都不願意去。”D



  他一副無奈的表情:“柳青現在就在屋里,你們自己進去問她吧。”D



  杜蘭再跟林紅對視一眼,知道從這個老實巴交的人嘴里也問不出什麼來,便走到緊閉的房門前開始敲門。好半天,里面沒有一點動靜。杜蘭疑惑地沖著坐在凳子上的男人道:“你確定柳青沒出去?”D



  “錯不了,要想讓她開門,你得使勁敲。不知道她是不是撞了邪了,現在她見了什麼人都怕,還一個勁說咱們家院子里的樹上掛著剛出生的小孩。要說她做噩夢吧不能成天總是做,我看要不是撞了邪就是她腦子有問題了。”D



  杜蘭搖搖頭,還是決定見到柳青再問個清楚。她用力地敲門,還招手讓趙飛過去幫忙。趙飛大踏步過去,把門板拍得震天響。D



  邊上的林紅已經呆若木雞。D



  ——柳青丈夫說柳青在院中看到了剛出生的嬰兒。D



  ——柳青現在成天呆在自己的房中不敢出門。D



  林紅的眼前又現出那一夜她從窗口看到的場景。穿雨衣的男人一動不動站在花壇前的空地上,他手中的棍子上面懸掛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嬰兒渾身泛著種蒼白的顏色,水淋淋的像剛從水中出來。它的眼睛緊閉著,臉上滿是褶皺,稀疏的頭發緊緊貼在頂上。D



  現在回想,那嬰兒必定已經死去多時了。D



  如果柳青也看到了嬰兒,那就證明自己那一晚看到的並不是幻象,它真的存在。一些寒意緩緩從林紅心底昇騰,她勉強保持鎮定,但臉色已變得煞白。D



  門終於開了,蓬頭垢面的柳青出現在門邊。D



  杜蘭發出一聲尖叫,半年時間,她竟然覺得柳青像換了個人似的。她本來就瘦削的身子這時更見瘦削,此刻她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露在外面的肩膀隱約可見下面的肩骨。她的臉色一片死灰,眼圈烏黑深陷,好像連續很長時間都沒有睡過一般。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像她這麼瘦削的身子有那麼大的肚子就連杜蘭都覺少見。她的雙手搭在肚子上,蓬亂的頭發幾乎遮住了她半邊臉,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因為不適應驟來的光線瞇縫著,里面透出的恐懼與敵意讓人心悸。D



  柳青已經把自己折騰得不成人形了。D



  “柳青,我是杜蘭,你不認識我了!”杜蘭抓住她的肩膀大聲地叫。D



  柳青掙扎著,嘴里還發出一連串的嗚咽。D



  “柳青,你看誰來了,咱們林姐知道你也在海城,今天專門來看你。”杜蘭身子往邊上讓了讓,以便柳青能看到林紅。林紅這時慢慢走了過來,她面色沉凝地看著已經非常陌生的柳青,心里的寒意越來越重。D



  “林姐來看你了,柳青,你不會連林姐也不認識了吧。”杜蘭叫。D



  柳青怔怔地看著林紅,停止了掙扎。好一會兒,她先是眼淚忽然急速涌了出來,接著臉上的肌肉開始顫動,還發出一些細細的哽咽聲。她驀然抱住了杜蘭,那麼緊,杜蘭還沒有出聲,她的哽咽聲便大了起來。林紅站在杜蘭后面,看到柳青此刻鼻涕眼淚全都流了出來。不知道她有多長時間沒有洗臉了,臉上留下了幾道淚水鼻涕流過的痕跡。D



  林紅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恐懼。印象中那個文靜靦腆的女孩如今竟成了這副模樣。不用問,一切都跟那個院子里樹上懸掛的嬰兒有關。D



  ——那嬰兒究竟從何處來?D



  ——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像來自幽冥地府,他帶著死嬰,也帶來了邪惡的氣息。D



  杜蘭已經攙扶著柳青回到屋里。D



  十余平方的小屋里悶熱難當,窗戶被厚厚的窗帘遮得嚴嚴實實,如果門再關上,那屋里一定是一片漆黑了。林紅跟在倆人后面走進房間,趙飛知趣找張椅子坐下,在外頭等她們。



  杜蘭扶柳青坐到床上,走到窗邊想把窗帘拉開,床上的柳青立刻發出一聲尖叫,接著全身顫動著扑上來阻止杜蘭。杜蘭嚇了一跳,身上瞬間出了一層汗。這屋里太熱了,密不透風。但扑過來的柳青卻身子冰涼。D



  “不要開窗,他們會從窗戶外面爬進來。”柳青顫聲叫,“我看到他們了,他們就在窗戶外頭,在沖我招手。”D



  杜蘭愣一下,顯然也想到了柳青丈夫說的嬰兒。D



  “柳青你別害怕,那都是你的幻覺。”D



  柳青大力地搖頭,淚水濺到了杜蘭的身上:“不是幻覺,我看到他們了。半夜里我醒過來,就看到他們在床前的地板上爬。他們的眼睛會發光,整個身子都是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爬上來。他還會沖我笑,沖我招手,但我知道他們要我過去沒安好心。我不能過去,我要保護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讓他們傷害到我的孩子……”D



  柳青凄厲的聲音在杜蘭與林紅耳邊尖叫,杜蘭忽然就有了些懼意。她轉頭時,看到林紅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目光呆呆地落在黑暗的晲丑A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杜蘭從來沒有見過林紅這種神色,在她感覺里,林紅這些年在海城已經是個有身份的人了,她怎麼會這麼失態?莫非是因為柳青的話?D



  杜蘭覺得害怕了,她想,難道柳青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他們想要傷害我的孩子,我知道。他們有時候會趁我睡著時爬到我的身上,所以我不能睡著,但不睡著就只能看著他們在床前面爬來爬去。就算我閉著眼睛也能看到。有時他們身上血淋淋的,有些還拖著一尺多長的臍帶,我認識他們,他們很多都是從我的手中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應該留在我們這個世界的。他們留下來,就是為了傷害我們……”柳青喃喃地說,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但這些話別人聽不懂,林紅和杜蘭卻可以聽得懂,因為她們三個都有過一段共同的經曆,不管現在或者以后,不管她們的生活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那段經曆都會讓他們永遠銘記在心,一輩子都無法忘記。D



  杜蘭抱著柳青,那些已被她暫時遺忘的記憶此時紛沓而來。這房間里太熱了,還有種久遠的腐朽氣息。杜蘭只覺得一陣暈眩,她回過頭去想向林紅求助,卻看到林紅身子搖晃了兩下,伸手扶住了一張桌子。D



  她已經需要憑借桌子的扶持才能站穩身子。D



  當年在鳳凰鎮衛生院時,她還可以坦然面對那些鮮血與死亡,但現在,她卻連回憶都已承受不起。D



  她已經從柳青的話里明白了那些嬰兒從何而來。D



  在這世界上有一首生死之門,邁過去你不知道迎接你的,是一個新生命的開始,還是一場死亡的終結。柳青與林紅看到的嬰兒顯然都是不幸者,他們的出生其實便是他們的死亡。而此時屋內的三個女人,都曾在生死之門迎接過生命,也制造過死亡,現在,那些幼小的亡魂找上她們了,帶著邪惡的氣息。D



  巨大的恐懼此刻已淹沒了林紅,但她仍然能夠保持鎮定。D



  她勉強走到柳青跟前,凝視她已涕淚縱橫的面孔,用仿佛來自幽冥地府的聲音道:“你不該懷孕,你打開了生死之門,所以,他們來了。”D



  柳青怔怔地不知道能不能聽懂林紅的話,但她臉上隨即現出的絕望卻讓邊上的杜蘭生出那麼多的恐慌。D



  杜蘭抓住林紅的手:“林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D



  林紅不說話,目光落在柳青身上,充滿了惋惜,好像她已經看到了柳青的不幸。而柳青的不幸豈非也是她的不幸?所以她此刻臉上還現出那麼多的蕭瑟。D



  這天中午出門的時候,柳青的丈夫告訴林紅與杜蘭,柳青的預產期就在一個星期之后。

  這天晚上,柳青又看到了他們。D



  床邊的空地上,出現了一大團棉花,雪白的棉花在黑暗里充滿了妖冶的氣息。柳青瞪大了眼睛盯著它,知道在它雪白柔軟的背后,一定隱藏著某種致命的殺機。棉花的顏色一點點黯淡下去,接著,它的柔軟消失不見,漸漸被一種殷紅的顏色染得有了重量。它慢慢癱軟下來,顏色也隨即變得更加沉重。D



  柳青仰面躺在床上,大聲地喘息,滿眼都是驚懼。D



  棉花里開始向外流淌一些深色的液體,它們緩緩流淌,很快就鋪滿了整個房間的地面。黑色的液體是血,是黑暗改變了它鮮紅的顏色。D



  柳青的喘息變成了痙攣,她把自己的身子最大限度往床頭方向靠去,好像這樣就能離那些鮮血遠些。但鮮血已經鋪滿了屋子的地面,她已無處可逃。D



  沾血的地面上,有一團小小的黑影在移動,那是個用四肢爬動的嬰兒。它的身上沾滿血汙,腦袋上淺淺的頭發濕淋淋的,有些粘稠的液體順著臉頰淌了下來。他往前爬了幾步,便被腹部的臍帶拉住,它掙扎了幾下,忽然狠狠地低下頭,用牙齒將臍帶生生咬斷。這樣,它就再沒有了束縛,它就可以爬到黑暗中的女人身邊了。D



  柳青有了些想嘔吐的欲望,她知道自己吐不出來,所以只能干嘔兩聲。她的手還捂住腹部,這時,她感覺腹中的胎兒動了兩下,不是很疼,但她卻渾身一顫,她聽到了從自己腹中傳來的不安氣息。D



  地上爬動的嬰孩停止了爬動,他像在側耳傾聽,又像在沖著柳青獰笑。沒有人見過才出生的嬰兒獰笑,那些笑意堆積在褶皺的臉孔上,充滿詭異與邪惡。D



  腹中的孩子開始不安地扭動了,他也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D



  柳青尖叫一聲,雙手死命地護住小腹。她沖著地上越來越近的嬰兒厲聲尖叫:“不要過來,不要傷害我的孩子!”D



  地上的嬰兒又爬近了幾分,他甚至還沖著柳青像狼嚎一樣叫了一聲。柳青看到他的嘴里已經長滿一口雪白的牙齒,上面還殘留一些臍帶的碎屑。D



  現在,嬰孩已經扶住床沿站了起來,他抬了抬腿,便很敏捷地爬到了床上。






2007-5-16 06:3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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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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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七章 春夢無痕

  19D



  林紅又聞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D



  這必定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厚厚的窗帘映現出太陽的影子,淡淡的光線落在林紅身上,讓她慵懶的感覺更濃了些。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慢慢覺察身體的每個部位依次醒來。又是一天的開始,窗外的陽光讓她有些厭倦,因為她必須每一天都走到陽光下,走進那個寬敞且涼意十足的辦公室里,面對一些沒有意義的人和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D



  今天顯然有什麼不同了,她又聞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D



  她是突然間聞到香味的,她悚然一驚,接著便開始懷疑自己的嗅覺是否正確。人在剛睡醒時總會處於一種懵懂的狀態。但那香水味真的彌漫在臥室里,林紅坐起來,轉頭從不同的位置使勁地嗅,她低低發出一聲呻吟,到這時,她再不懷疑屋里真有一股桂花香水的味道。D



  這絕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D



  林紅記得昨晚很早就回到家中,一切都沒有異樣,當然也沒有桂花香水的味道。臨睡前,她特意檢查了門窗,還到窗口往樓下花壇前的空地上看了看。她睡得雖然不是很踏實,但卻睡了很長時間,今早醒來,全身都有些酸痛,她想到是臥室里空調溫度開得太低的緣故。D



  這些桂花香水的味道究竟從何來而?D



  林紅沖出臥室,先察看了門窗,沒有任何異樣,防盜門的保險仍然扣上,沒有人可以不用鑰匙且不留痕跡地破門而入。林紅整個人都變得僵硬起來,她跌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目光呆滯,心頭蔓延著巨大的恐慌。桂花香水的味道其實並不難聞,她在鳳凰鎮的時候,就曾買過一瓶,但一直不曾用過,只在一些獨處的時候,會偷偷拿出來,打開瓶蓋,放在鼻前聞上一聞。但現在,這些香氣除了讓她覺得恐慌,還有種絕望。D



  必定有人曾在夜里進入到她的家中,帶來這些桂花香水的味道。D



  那是個女人,喜歡噴桂花香水的女人。D



  她可以悄無聲息地越過緊鎖的房門,甚至越過任何阻礙她的屏障。D



  林紅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一種窒息的感覺讓她有了想嘔吐的欲望。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在她熟睡的時候,曾有一個女人悄無聲息地進入到她的房間。上次那女人還是趁她不在的時候進到房間里,現在,她已經不再顧忌林紅的存在了。那麼,下一次,她會不會在林紅清醒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D



  林紅僵硬的身子變得冰涼,手腳都忍不住有了些顫抖。D



  她想到那個噴桂花香水的女人也許並不是人。漫天的恐懼立刻飛快地襲來,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披頭散發,面色煞白的女人影子來。鬼的形象在人心里已經有了一個模式,但人們仍然可以一次又一次為之驚懼,特別是當它真的與你近在咫尺之時。那影子在林紅的視線里緩緩移動,輕飄飄地像在雲端行走。她朝著林紅的方向走了過來,低垂的頭慢慢抬了起來,死灰顏色的臉上滿是血漬,邪惡的眼睛里正迸射出凶狠的目光。D



  林紅尖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眼睛。D



  她知道自己出現了幻覺,那個女人其實並不存在,她只是自己恐懼時看到的影子。不,那不是她看到的,那是她的臆想。可是,除了那樣一個女人,還有誰能無聲無息地進入到她的家中呢?D



  林紅喘息著,仿佛此刻那女人真的就在她的身前。D



  一定是有什麼事發生了,屋里的桂花香水味,樓下花壇前空地上穿雨衣的男人和他手中的死嬰。還有柳青也曾在院子里見過一個嬰兒,這決對不會是偶然,其中一定有一條線在貫穿這一切異常的事情。D



  那會是什麼呢?林紅絕望地想,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去面對這一切。D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林紅站起來,她需要在屋里四處查看,看那個噴桂花香水的女人還留下了什麼痕跡。這里是她的家,除非拋棄這里,否則,她始終要面對發生的事。D



  她首先回到臥室,在床上四處察看。床上這回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許昨夜只是那女人獨自走進她的家。林紅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錯了,她看到床左側的床頭柜上,赫然擺放著一只煙灰缸。D



  這是她的煙灰缸,但這只煙灰缸應該在客廳的茶幾上。自從林紅搬到這套房子里,這里根本就沒有來過客人,而她自己不抽煙,所以煙灰缸形同虛設,從來沒有使用過。但現在,本應該在客廳里的煙灰缸不僅出現在了床頭柜上,而且里面積著薄薄一層煙灰,還有兩個剩下三分之一的煙頭。



  林紅扑過去,捏起煙頭,看到是一種海城有身份的男人喜歡的牌子。D



  那個男人也來了,林紅絕望地想,他們到底想干什麼呢?D

  這天早上還發生了些別的事,林紅出門的時候,看到門邊的椈壑W被人寫上了字。字是用紅漆刷上去的,個個都有碗口大小。D



  ——你是個婊子!D



  林紅皺眉,她當然知道這些字是誰刷上去的。羅成,她的丈夫,那個已經變成廢人的男人。他像一個冤魂不散的幽靈,總是在一些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在林紅身邊。但他又沒有勇氣真的站在自己妻子面前,他只能用這些小伎倆來宣泄自己的怨恨。林紅悲哀地想,其實他該怨恨的是他的父母,是他們安排了一切。D



  林紅很平靜地回到屋里打電話給保安,讓他們盡快來去除這些汙漬。D



  保安很快來了,帶來了涂料,鮮紅的字先被刮去,然后涂料重新涂抹,那些字就徹底消失了。保安敲門讓林紅察看時,林紅面色沉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點頭。D



  這時候保安們眼中的女人,遇事不驚,沉穩冷靜。他們根本看不出來這個女人適才在屋里的恐慌。D



  對於暀W的字,保安們下樓后嘀咕了半天。昨天夜里不是他們值班,他們當然沒辦法知道是誰干的。他們剛才曾勸那個女人報警,但被女人拒絕。這樣看,也許那暀W的字並不是空穴來風。D



  保安們最后哈哈大笑,笑容里已經有了曖昧的成份。D



  這時,他們都沒注意一個高個子男人從他們身邊走過。那男人低著頭走路,很匆忙的樣子。一個保安在經過他身邊時還瞅了他一眼,因為他的頭梳得油光順滑,還有身上的衣服一看就做工考究,所以那保安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蒼梧小區里住著許多海城的達官貴人,他們的親戚朋友很多也都非等閑之輩。這些保安們在這里干得久了,早就養成了以貌取人的習慣。D



  那個男人並沒有走進任何一個樓洞,卻走進了小區綠地中央的一個涼亭。涼亭有四根粗壯的柱子,他便把自己的臉隱在一根柱子的后面,目光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一個樓洞。D



  ——林紅家所在的樓洞。D



  他恨那個女人,如果沒有她,他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而且,他還堅信那個女人城府極深,她成功地利用和他的婚姻改變了自己的境況。現在,他還想著像以前一樣,粗暴地把她掀翻在床上,然后狠狠地把她碎碾。這對於他永遠只能成為夢想了,他已經成了廢人,這讓他站在所有人面前都覺得羞愧,何況是她。D



  她是個婊子,以前是,現在還是。D



  但他偏偏沒有勇氣走到那個婊子的面前。D



  他知道那個女人可以輕易把他擊敗,她身上有種讓他懼怕的力量。自從變成廢人之后,他身上的精神氣已經全都消失不見。回家這麼長時間,他與以前的朋友完全斷絕了往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飛揚跋扈的大少爺了。他的夢中經常會有無數雙腳踏下來,他拼命扭曲掙扎,但那種疼痛即使在夢中都讓他不堪忍受。D



  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造成的,他不能就這樣輕易放過她。D



  他現在每天除了躲在家里,就是偷偷跟蹤那個女人。現在她還是他的妻子,但他卻知道她是個婊子,這更讓他憤怒。他不斷地把一些惡毒的咒罵送到她身邊,還會選擇一些漂亮的玫瑰。美麗的總會凋謝,美麗與惡毒的詛咒並存,會讓他覺得有種下意識的快感。D



  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找到那個女人的弱點,對她發出致命一擊。D



  現在,他在涼亭的柱子后面開始緊張起來,因為那個女人已經從門洞里走了出來。女人出門前顯然精心修飾過,遠遠看去充滿了成熟婦人的風韻。他的心里有些痛感,那不是因為女人的美麗,而是因為仇恨。仇恨現在可以讓他看到女人時全身都忍不住要顫動。D



  女人往小區大門口走去,他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D



  他知道女人今天肯定不是去公司,去公司她習慣穿一些淺顏色的套裝,而今天她卻穿了件白底綠色碎花的裙子,這讓她看起來更年輕了些。D



  他觀察得很仔細,他還看到今天女人的臉色特別的白,顯然不是因為脂粉的緣故。於是,他便想到女人可能夜里沒睡好,這個念頭讓他更加憤恨。D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低著頭走路的男人其實在跟蹤前面的女人,也沒有人知道他走路時雙拳握緊身子微顫是因為心中的仇恨。D



  林紅這天確實不是去公司,她約了杜蘭去逛街。逛街其實是假,她是想找個人陪她打發這一天的時間,而且,她還想傍晚的時候請杜蘭到家里做客,通過杜蘭來驗證一下屋里桂花香水的味道。

  杜蘭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小姑娘,雖然大大咧咧了些,但心無城府,什麼事都寫在臉上。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可以讓林紅覺得輕松。D



  林紅這天早上起來時天就不早了,再耽擱了一會兒,出門的時候已經到了午飯時間。她坐在一家餐廳臨街的座位上等杜蘭,心里不由自主便想到了柳青。柳青實在不應該懷孕的,她在婦產科呆過,親眼目睹了無數女人的痛苦和對男人的詛咒,她一定知道懷孕對於女人來說便意味著流血與死亡。女人的痛苦是上天的預謀,既然已經知道為什麼還要讓自己身處險境?D



  想到柳青此刻的恐懼和憔悴,林紅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D



  女人的身上有一道生死之門,誰都無法預料從門里出來后是生還是死。生命在這里成為一場冒險游戲,林紅可不願意自己加入到這場游戲中去。D



  不可避免地,她想到了柳青看到了院中的嬰兒,自家樓下花壇前空地上那個穿雨衣的男人便再次浮現在眼前,還有他手中棍端懸掛的嬰兒。因為有了柳青的經曆,林紅已經堅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覺。D



  她相信,看到的嬰兒跟她必定有著莫大的關系。也許,他們都是在鳳凰鎮衛生院里來到這個世界,是林紅親眼目睹了他們的死亡。林紅依稀看到她穿著沾血的白大褂在產床前來回奔波,三張產床上的女人發出同樣痛苦的呻吟,血從她們兩腿之間不停地流出,血水之中,有時還會伸出一只顫動的小手來。D



  現在,他們來了,帶著他們身上濃重的死亡氣息。D



  他們在黑暗里沖著她獰笑,他們在告訴她,他們來了,她已在劫難逃。D



  林紅驚悸了一下,覺出了身上的涼意。D



  她覺得自己已經触摸到了一些真實的東西,只是不願意去確定它。這時候,她又想到,自己或許遺忘了一些什麼,而被遺忘的,在這整件事中會起到極其關鍵的作用。她想啊想,想得腦子都要炸裂開來,仍然想不起被遺忘的是什麼。D



  后來杜蘭來了,她比幾天前看起來要安靜了許多,眉宇間還有些沮喪。林紅想那必定是因為柳青,她是不是從柳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D



  這天下午,林紅和杜蘭默契地閉口不談柳青。兩個女人冒著酷暑,不知疲倦地在大商場里轉悠。最后倆人都累了,從一家商場的女裝部出來,林紅說:“我們找個地方歇會兒吧。”D



  她沒有聽到杜蘭的聲音,轉過頭來,看到她正盯著一個身穿孕婦裝的女人出神。林紅那瞬間也沉默了,跟杜蘭盯著那女人看。懷孕的女人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短發在頭上略顯凌亂,胖胖的臉上有幾顆孕婦斑。她跟丈夫不知道說了什麼,此刻正捂著嘴笑個不停。透過商場天窗的陽光斜落在她的臉上,那幾顆孕婦斑顏色便更深了些。D



  林紅跟杜蘭看得有些呆了。D



  懷孕的女人已經走出老遠了,林紅和杜蘭還在盯著她的背影出神。林紅忽然嘆息了一聲,她心里對那幸福的女人充滿同情。可憐的女人,她現在一定沉溺於將為人母的喜悅中吧,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必將是一個極其凄慘的結局。D



  “她不該懷孕的。”林紅像是對杜蘭,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D



  杜蘭還是沒有說話,林紅轉到她身前時,看到她的眼中隱約有了些晶瑩的東西:“杜蘭你怎麼了。”D



  杜蘭低下頭,沉默了一下,這才道:“林姐,女人懷孕真的是場災難嗎?”D



  林紅怔一下,沒想到杜蘭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難道你看得還少嗎?那些女人滿足了男人最無恥的欲望,卻要自己承受這帶來的痛苦。”D



  “可是,痛苦之后的快樂呢?大多數人都會因為快樂而忘了痛苦。”D



  “杜蘭!”林紅忽然大聲道,“那些快樂是建立在女人的痛苦之上,她們在血汙里掙扎,在死亡的邊緣徘徊。她們要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來換取將來可能會有的快樂。所有人都會在痛苦之后快樂嗎?你以為她們在快樂時就會忘了曾經的痛苦?”



  杜蘭吃驚地看著林紅,看她這一刻有些扭曲的面孔。D



  “林姐,你放心,那些災難永遠不會降臨到我身上了。”杜蘭勉強在臉上現出一個笑容,壓低了聲音道:“我在大學時曾經有個男朋友,那時我們就同居了。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后來,醫生便說我再也不會懷孕了。”



  林紅又怔了怔,杜蘭的話是她沒想到的。D



  “所以,我現在可以放心地去做我想做的事,我永遠不會像其他女人那樣遭逢災難了。”杜蘭故作輕松地說,並且轉身輕盈地向前走去。D



  林紅盯著她的背影看,杜蘭故作的輕松在她眼里,其實一點都不輕松。  

  20D



  林紅想自己到底遺忘了什麼呢?她必須要想起來,因為她隱隱覺得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而且,它跟現在發生在她身邊的奇異事件有某種必然的聯系.。D



  那些桂花香水的味道隔上兩天總要發生一次,而且,她在屋里還發現了其它各種痕跡。她在煙灰缸里發現了兩種不同牌子的煙頭,這是新的發現,它說明跟隨那噴桂花香水的女人來這里的男人不止一個。更讓林紅心悸的是她又接連兩次在床上發現了痕跡,還有一次,幾張揉作一團的紙巾就隨意丟在床邊。D



  林紅陷入巨大的恐慌與疑惑之中。她恐慌噴桂花香水的女人可以無聲無息地到她家里來,疑惑的是那女人似乎並不想傷害她,每次出現的目的好像僅僅是借用她的地方,跟不同的男人上床。D



  林紅想過要報案,但想到警察一定不會相信她的話。陌生的女人進入她的房間,沒有傷害她,也不為錢財,就為了找個地方跟男人做愛。這樣的理由連林紅自己都覺得荒唐。在這城市里有不下於百家賓館,任何人只要付出不多的鈔票就可以得到一張柔軟舒適的床。D



  林紅每天躺在床上,想得腦袋都要炸開了,還是不能替發生的事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於是,她便想自己真的遺忘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只要想起那些事情,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現在,這城市惟一真正屬於她的地方讓她異常恐懼,有時候,她會想到那個女人其實並沒有走,她始終呆在這套房子里。她靜靜地坐在任意一個角落里,窺視著林紅。D



  林紅看不見她,她卻能看見林紅。因為她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D



  有一個空氣中飄滿桂花香水味道的夜晚,林紅獨自從黑暗中坐了起來。她面對著黑暗,呆呆地與黑暗對峙。她說:“你到底是誰?你到我的家里來要干什麼呢?如果你想傷害我,那麼請你快點動手。如果你懷有別的目的,也請你快點告訴我真相。否則,我請你離開。”



  林紅在黑暗里的聲音充滿了怨憤:“你為什麼要纏著我呢?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的人,你為什麼偏偏要挑中我?”D



  林紅睜大了眼睛,在黑暗里,她似乎看見晲仁u的站立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子,她的面孔一片煞白,五官模糊不清。她始終保持著凝立的姿式,不動,也不說話。她到底在等待什麼呢?D



  林紅劇烈地喘息,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心底激蕩而出。她奔到衛生間里開始不停地嘔吐。全身的力量也隨之漸消漸散。D



  她打開淋浴器,讓冰涼的水落在她的身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身子變得徹骨地涼。她濕淋淋地站在鏡子前,看到鏡中的人頭發蓬亂,面容憔悴,臉色煞白,眼圈深陷烏黑,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哪里還有一點昔日的美麗。她注視著鏡中的女人,不相信她就是自己。D



  那個噴桂花香水的女人一定也在衛生間里,林紅又聞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她絕望地發出一聲呻吟,從鏡子里看到那白衣的女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她的身后。她尖叫一聲,飛快地逃回臥室,重重地關上房門。這時,那白衣女人又在房中靜靜地注視著她了。D



  林紅躺在床上,與黑暗中的白衣女人對峙。白衣女人是不會疲倦的,她卻漸漸感覺眼前的黑暗開始變得模糊。那些桂花香水的味道又縈繞在鼻間,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味道,那是男人的氣息。D



  那白衣女人曾經和不同的男人睡過她的床,他們在床上留下的痕跡,給林紅提供了無限想象的空間。她看到黑暗中的女人脫去白衣后有一身圓潤光滑的肌膚,一雙手輕輕撫上去,那肌膚瞬間便起了層顫栗。男人的手像濕潤靈巧的蛇,不知疲倦地在水波蕩漾的肌膚間游蕩,有一些力量緩緩地從女人的身體里騰昇,她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的旅人,需要一汪清泉的滋潤。她渴望著,扭曲著,身體最大限度地彎曲出優美的弧線。她和男人像催發的蘭舟,緩慢而執著地向著水域的深處挺進。那些水波蕩漾開來,在她的身體里留下一圈圈不散的漣漪。D



  林紅驀然睜開眼,黑夜還沒有到盡頭,她卻已是一身薄汗。D



  她還感覺自己有種像被淘空了般的疲倦。D



  像是一根冰柱直接刺進她的腦中,她呆呆地保持著睜開眼時的姿式。身體的微妙感覺還沒有完全消散,那種極端疲倦與極端的失落讓她陷入了另一場更大的恐懼之中。她在夢中可以清晰而真實地感覺到與男人交合的快感,那是種她從不曾有過的體驗,那讓她憎惡,卻又下意識在醒來后仍然在回味。D



  白衣女人現在一定仍然呆在房間的某個角落,只是林紅卻找不到她了。

  難道她的目的便是留給林紅一些無法抹滅的體驗?D



  林紅又聞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她仔細辨別香味的出處,以便能找到那個白衣女人。D



  她失望了,因為她發現桂花香水的味道是從她身體上散發出來的。D



  ——那香水味遍布在她身體的每一處。D



  海城民俗館坐落在城東雲天路上,海城經過幾十年的舊城改造,只保留了城東與城西兩塊舊城遺址作為城市曆史的見證,一處是城西拾荒街,一處就是城東雲天路。雲天路兩側,許多當年在海城風光一時老字號依然存在,而且仍然倔犟地保留著過去的經營方式,只是早已不復昔日的輝煌。房舍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早已不知翻修過多少回,但它依然保持著青磚黑瓦的建築風格,讓人踏上街道,便能感覺到一股扑面而來的古意。D



  海城民俗館隔壁,便是昔日在海城顯赫一時的京家老宅。D



  這天下午,有一位灌雲縣的老鄉給石西送來兩張剪紙,一張叫做“喜報三元”,圖案是帶花邊的四個直角三角形圍著一個喜鵲,在鄉下,是貼在新房的帳頂上的;還有一張叫做“老虎鎮五毒”,圖案是老虎在上五毒在下,它一般端午節時貼在窗玻璃上。D



  傍晚的時候,石西送那位老鄉出門,揮手告別之后,正要轉身回館,卻發現身后站著一個女人。D



  女人面孔煞白,眼圈深陷,與開業那天衣衫鮮亮春風得意的女人大相徑庭。而且,石西看到她身上穿著那件她熟悉的藍底黃碎花吊帶裙。D



  ——裙子是兩年前女人剛到海城時他替她買的。D



  林紅現在穿著當年的裙子出現在他面前,他隱隱感覺到了些什麼,卻又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判斷。但不管怎麼說,能在這時見到林紅是件讓他挺高興的事,過往的時光是他這一生最美好的回憶,他雖然從不奢望能夠回到過去,但他知道,其實在他心里,他還深愛著當年的那個女人。D



  現在,石西為林紅倒了一杯茶,自己坐到她對面時,目光閃爍,有些慌張。他想盡量讓自己坦然,但卻始終不敢跟林紅的目光對視。他想到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是林紅兩年前離開了他,因而他根本不用在這個女人面前畏縮。D



  直到林紅抓住了他擱在桌上的手,他如遭電擊,又恍若身在夢中。D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一臉的惘然,第一次來民俗館時身上那逼人的富貴氣息已不見蹤影,取替的是極深的無助。這時候,那個熟悉的林紅又回來了,石西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昔日鳳凰鎮上的女醫生。D



  “我想知道,兩年過去了,你心里對我還有沒有怨恨。”林紅說。D



  石西慌忙搖頭:“你離開我的那天,我都沒有怨恨過你,何況現在已經過了兩年。”D



  “難道你不覺得我是個攀附權貴的女人,我用出賣自己的方式來改變今后的生活,這是連我自己都覺得不齒的事情。”D



  石西皺起了眉,林紅看到他的腦門上又堆起了幾道褶子。往昔的記憶浮現在心頭。耳邊似乎又響起石西改了歌詞的那首童謠:“我們是光榮的小尾巴,你到哪兒,我到哪兒……”林紅的眼睛濕潤了,她心里已經在一千次一萬次地責罵自己的卑劣。她在這城市太孤單了,她在這城市里游走了一下午,連個去處都找不到,最后,鬼使神差地出現在雲天路上,她想到了曾經深愛著她的男人石西。當年是她毫不留情地拋棄了他,現在,當她最孤獨無依的時候,她又想到了他。她希望石西能夠痛罵她一頓,甚至不再理她,但石西還是以前的模樣,面對她時微微有些慌張。這樣,她便確信眼前的男人還沒有忘記她,還在愛著她。D



  “你不要這樣說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能用對與錯簡單地來評判它。”石西小心地說,好像很在意自己的措詞,“現在事實顯示你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那樣一個選擇擺在我們面前,我想大多數人都會做出你那樣的選擇。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你不要再放在心上。”D



  林紅心頭有些感動,她知道石西在很小心地安慰自己,不願意触到自己的痛處。她的眼睛濕潤了,雙手把石西的手抓在掌心輕輕地撫弄。這時,一些憂傷像潤物的春雨慢慢浸濕她的心田。她想,如果當時自己不選擇離開這個男人,現在會是什麼樣的一種境況?至少不用自己獨自在夜里面對那邪惡的桂花香水味道,還有穿雨衣的男人和棍子頂端懸掛的嬰兒。D



  石西錯愕地看著面前的女人,她此時臉上的憂傷與無助,與她現在的身份極不協調,莫非在她的生活里,遭逢了什麼變故?而那變故,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他欲言又止,不知道那變故是不是自己該問的。D



  這個傍晚,林紅與石西在民俗館對面的茶舍里,非常詳盡地向他講述了她所經曆的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從頭到尾,石西都在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的腦門上又習慣性地堆起三道褶子。D



  林紅講得斷斷續續,因為有些地方她要想一下,再做出補充。她不知道石西能否相信他的話,但她已經管不了這許多,她只想著今天能把所有的郁悶都傾訴出來,至少,現在這世界上有一個人能知道她的恐懼了。D



  石西聽完林紅的講述,有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林紅的經曆委實太匪夷所思,按照正常的思維那些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他知道自己必須相信林紅。每一件事的發生都有它的緣由,即使那些事只是林紅的幻覺,那麼,這些幻覺也得有個出處。石西現在終於明白林紅今天傍晚為什麼會來找他了。D



  雖然他不一定能替林紅解決那些困擾她的事,但至少,他是一個忠實的聽眾。D



  最后,林紅說:“我想今晚你送我回家。”D



  時間過得真快,外頭現在已是繁星滿天、華燈盡綻了。林紅的話讓一些溫熱在石西心內悄悄蔓延,石西怔怔地盯著面前的女人,眼里有些畏縮和猶豫。但是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林紅的任何一點要求,以前不能,現在也不能。D



  林紅和石西並肩順著雲天路走下去了,他們挨得很近,卻又並不顯得很親熱。兩年的時間已經改變了很多東西,他們需要一些時間來慢慢重新適應。D



  這時,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身后,有一個滿臉惶惑的男人在跟著他們。D



  那男人是羅成,林紅與石西在茶座里說話的時候,他就躲在茶座外面的街道上,他偷窺到了林紅抓住石西的手這一親昵的動作,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計可施。后來林紅與石西並排順著街道走下去,他知道他們最終的去處,並且相信即將發生在他們之間的無恥行徑,因而他更加堅信林紅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婊子。對於婊子的痛恨已經成了他生活中最堅實的力量,他現在每天都需要在痛恨中打發那麼多無聊的時光。D



  羅成這天的痛恨遠比平時更強烈,他遠遠看見那個男人在行走時肩膀不住地與林紅肩膀相碰,心中的憤怒已經要把他燃燒。他憤而前沖,卻又止步,他為自己的膽怯羞愧,身體此時都在不住顫動。不用繼續跟蹤他也知道他們的去處,因而他頹喪地坐倒在路邊,赤紅著眼睛,嘴里發出野獸樣的低吼。D



  他的身邊很快便聚集了一圈圍觀的行人,他嘴里嘟囔著發出一迭聲的咒罵,於是,行人手中一些空的礦泉水瓶與易拉罐丟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咒罵更大聲了些,手指還不住向著四周亂晃,最后,當兩個橫高馬大體態彪悍的青年開始沖他挽袖子時,他爬起來撒腿跑了。D



  他想到他不能放過那一對狗男女,他要讓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D



  林紅與石西當然沒有看到身后街道上發生的那一幕,他們並肩而行,俱沉浸在對過往時光的懷念之中。他們經過路邊一家音像店時,店里的音箱里正在播放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  D



  是誰在敲打我窗D



  是誰在撩動琴弦D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D



  漸漸地回昇出我心坎D



  記憶中那歡樂的情景D



  慢慢地浮現在我的腦海D



  那緩緩飄落的小雨D



  不停地打在我窗D



  只有那沉默無語的我D



  不時地回想過去D



  林紅與石西同時停下腳步,怔怔地聽著那仿似天籟般的音符在耳邊涌動。林紅覺得眼里有些淚就要落下來,她抬頭看天,抑住淚流。而身邊的男人,好像從歌聲中獲得了力量,他緊緊握住了林紅垂在腿邊的手。D



  林紅的家中第一次有了客人,林紅領著石西邁進家門的時候,下意識地嗅了嗅鼻子。沒有桂花香水的味道,她又環視客廳,也沒有任何異樣。這讓她的心內稍定。



  石西坐在沙發上稍有些局促,他的目光四處逡巡著,雖然不說話,但眼中已顯露他驚嘆的心情。林紅坐在他邊上,一時之間忽然不知道說什麼了。屋里開了空調,但依然有些暖暖的氣息在倆人心中游蕩。林紅的身子靠了過來,石西面孔脹得通紅,但還是讓林紅依偎在了他的懷里。他想到了跟林紅最后一晚在鳳凰鎮,林紅披散了頭發在他身上的瘋狂舉止,一顆心隨即迸迸跳動。

  他害怕那樣的場景再度發生,那將會讓他無地自容D



  時間一點點過去,林紅似乎睡著了般一動不動,石西緊張的心情也放松下來。他低下頭,看到懷中的女人閉著眼睛,臉上是種無限滿足的神色。他不知道,能有一個男人依靠,已經讓林紅感到無比欣慰。她知道男人身上的缺憾,所以她才可以更安心地依靠著他。D



  石西肚子“咕咕”叫了兩聲,聲音也許並不很大,但在寂靜的房間內,聲音卻特別刺耳。石西先紅了臉,接著便聽到懷里的女人笑了笑。D



  林紅坐起身來:“我忘了我們倆人還都沒有吃晚飯。”D



  石西訕訕地笑:“其實我並不是很餓。”D



  林紅搖頭笑笑,並不說話,站起來往廚房去。石西聽到廚房內傳來的聲音,知道林紅在做吃的,自己便站起來,在屋里四處打量。他走到窗邊,想到了林紅在茶座里講述的事情,下意識地拉開窗帘,打開窗戶。D



  驀然間,他身上的汗毛根根直豎,恐懼像張大了嘴的猛獸,一下子把他吞沒。他看到外面花壇前的空地上,站著一個穿雨衣的男人。男人的身材高大,面孔被雨衣的帽檐完全遮住,看不清臉。他的手中,握著一根棍子,棍子的頂端,垂立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嬰兒。D



  空地不遠處便有一盞路燈,昏暗的光暈可以讓石西清楚地看清那個嬰兒。嬰兒渾身泛著種蒼白的顏色,水淋淋的像剛從水中出來。它的眼睛緊閉,臉上滿是褶皺,稀疏的頭發緊緊貼在頂上。必定有一根繩子系在它的身上,它此刻在棍子的上面輕微晃動。D



  石西低低發出一聲尖叫,隨即他聽到身后傳來清脆的聲音。他慌忙回頭,看到林紅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面。她面前的地上,有打碎的碟子和一些食物。D



  石西想自己這時應該關上窗戶拉上窗帘,但他身子僵硬,竟已不能動彈。D



  他聽到女人的聲音已變得絕望:“他來了,他又來了!”D



  石西慌忙搖頭,但他的掩飾愈發加深了林紅的恐懼。她這時竟連看的勇氣都沒有,轉身奔逃進臥室,重重地關上房門。D



  石西倚著窗戶喘息,慢慢讓自己變得鎮定。他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再次落到窗外時,花壇前的空地上已經空無一人。D



  那個穿雨衣的男人不見了。D



  他帶著他的棍子和嬰兒已經走了。D



  21D



  血水已經漫到了床沿底下,它們仍然還在不斷地從一個巨大的棉花球里涌出來。那棉球在血水中央,已經顯露出比黑暗更深的顏色。D



  柳青環抱雙臂瑟瑟抖個不停,五官已隨著面頰肌肉的顫動扭曲變形。D



  她看到在血水里游動著好幾個剛出生的嬰孩,他們揮動著細小的胳膊,舉起又落下,拍打著血水。柳青感覺到有些血滴濺落到了自己的臉上,臉上立刻覺出了被灼傷的痛感。D



  血水涌動著,嬰兒們都在奮力向床邊游來。他們剛才各自用鋒利的牙齒咬斷了臍帶,現在,再沒有東西可以束縛他們了。D



  柳青知道這些嬰兒的用意,他們不立刻傷害她,而是特別愜意地游來游去,只不過是要來折磨她,他們喜歡看她的恐懼,看她蜷縮在床上瑟瑟抖個不停。他們游動時還會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你沒有聽過剛出生的嬰兒說話,便一定弄不清那些聲音表達的含義。但柳青肚子里的孩子卻能聽懂,像是回應,他開始不安份地動彈起來。D



  柳青可以聽見肚子里發出的嗚咽聲,還能看見肚子膨脹得越來越厲害。D



  她想到明天才是自己的預產期,難道孩子現在便要出生了?D



  這是種不好的征兆,她不能在這被血水包圍的床上讓孩子出來。她忽然又想到,那些嬰孩不停地圍著床邊游動,也許就在等待這一時刻。D



  他們露出雪白的牙齒猙獰地沖她笑,他們要同時殺死她和她的孩子。D



  柳青感到下身開始有節奏地收縮,她意識到宮縮已經開始時,整顆心像被懸在了萬丈高樓之上。她不能在這時生下她的孩子,她不能讓這些嬰孩傷害她的孩子。如果她注定逃不過這場劫難,那麼她寧願自己投身到血水之中,以此來換取孩子的平安。D



  宮縮越來越強,下身有一股熱流激涌而出。D



  她的經驗告訴她,這是羊水破胎而出的征兆。她的心從萬丈高樓上跌落,她不能再用身體保護自己的孩子了,在血水里游動的嬰兒就要來傷害她們母子了。D



  她拼命夾緊雙腿,企圖最后阻止孩子的到來。巨痛隨即在雙腿間降臨,有一股力量在死死與她夾緊的雙腿抗爭。那些疼痛讓她大汗淋漓,她嘶啞地發出一連串的呻吟。她身上的力氣像泄了氣的氣球,漸漸癟了下來。她的身子軟軟的,再沒有了力量。D



  下身被撕裂的疼痛幾乎讓她昏厥過去,她想她的會陰可能已經撕裂開來,這樣,生死之門最后的阻礙已經被打通,再沒有什麼可以阻隔孩子的到來了。D



  她的雙腿被一股大力分開,她看到一顆濕淋淋的小腦袋伸了出來。她的整個人像被淘空了般幾乎虛脫過去。而且,那種痛感還沒有結束,一些灼熱的力量正從她的下身不斷地涌出。D



  床單已被染得鮮紅,那些血順著床單流了下去,與床邊的血水混合在了一處。D



  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咬斷了臍帶,頭也不回向著血水爬去。沒多久,他就混跡於那些游動的嬰兒之中,她再也分辯不清哪一個才是她的孩子了。D



  她的血還在不停地流出,床邊的血水還在不停地上漲。血水漸漸漫過了床,漸漸漫過了她的身體。D



  現在,她已不再覺得疼痛。她已與疼痛融合在了一起。  D



  石西現在已經習慣等待林紅睡著后再離開。D



  林紅睡著后的眉還微顰著,好像在夢中仍然處於非常警覺的狀態。石西看了便很心疼,但又無計可施。他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守著林紅睡去,然后再獨自回家。D



  有幾次,他待林紅睡著后下樓,出了小區忽然又折回來,在林紅家樓下不遠處的涼亭里偷偷觀察。他希望自己可以再一次見到那個神祕的穿雨衣的男人,雖然他也害怕,雖然他根本就不知道當自己站在那穿雨衣的男人面前時會發生什麼,但自己面對他,總比林紅面對他要強得多。D



  但那穿雨衣的男人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卻再沒有出現。D



  石西坐在涼亭里,夏夜微涼的風從花叢中吹過來,拂在身上像有一只手在輕揉的摩娑。這時候,石西忽然有了些很微妙的感覺,他覺得黑暗里正有一雙眼睛在窺探著他。D



  他說不清楚這感覺從何而來,只是在這涼亭里如坐針氈,有一些莫名的力量混雜在夜風之中落在他身上。他並不覺得很恐懼,只是非常不安,就像一個人赤身裸體置身於人群之中。如果真的被人窺探,石西相信那一定就是神祕的穿雨衣的男人,雖然僅僅只見過一次,但石西下意識地就認定了在他身上,一定具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力量。D



  比如能窺探到一個人的內心世界。D



  所以,石西既希望某個時候能在林紅家樓下再見到那個男人,同時,又對那一時刻充滿恐懼。如果不是因為心里對林紅的愛,他真想立刻撒腿狂奔,遠離這讓他恐懼的所在。D



  他抬頭看看林紅家窗口的微光,忽然又想到,如果不是因為那穿雨衣的男人,也許林紅這輩子都不會再走到他身邊。這樣想,他心里有些黯然,又有些欣慰。D



  他想著熟睡中的林紅,感覺到了微許的沖動。但他知道,當他真的面對林紅時,這些沖動又會像湖心的漣漪,幾圈波紋過后便要復歸平靜。D



  這讓他覺得羞愧,夜風拂在臉上,涼涼的。D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哭了。D



  有幾次石西離開林紅,輕輕關上房門的時候,林紅並沒有真的睡著。接連幾天沒有聞到桂花香水的味道,她心里反而覺得很不踏實。就像期待某件必定會到來的事物,它卻遲遲不肯出現一般。也許是因為家里多了個男人,那個噴桂花香水的女人感覺到了,便躲避了起來。如果她真的就此再不出現,那是林紅期望的,但她知道,噴桂花香水的女人肯定不會就此消失,她必定還會再度出現。林紅就像一個沸水中的青蛙,知道自己終究會被熱水燙死,但又不願意離開溫度還很適宜的溫水。D



  石西就是她的溫水,當那噴桂花香水女人再度出現的時候,她就會被燙死。D



  林紅想,是不是應該給那噴桂花香水的女人一些機會。D



  這天夜里,她想了半宿,終於昏昏睡去。於是,噴桂花香水的女人在她夢里再次出現了。D



  這回跟在那白衣女人后面的,是一個穿雨衣的精壯男人。D



  林紅覺得在哪里見過那穿雨衣的男人,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了。那男人脫去了雨衣,但林紅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覺得那應該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否則,白衣女人不會那麼熱情地與他擁抱在一起。D



  然后,又是一雙手的的游移,林紅在夢里都忍不住發出一連串的呻吟。夢里的空氣彌漫著暖暖的暖昧氣息,男人輕柔的動作可以讓女人敏感的触覺像某種藤類植物,緩慢但卻無休止地生長。D



  林紅在夢里清醒地意識到她期待的其實並不是桂花香水的味道,而是這種從來沒有過的愉悅體驗。她像個貪婪的野獸,在另一個空間里,不知疲倦地撕咬著獵物,把它們吃到肚子里。D



  她在不知覺中喜歡上了那種感覺。D



  她還在夢中看到自己穿上了白衣,自己的身體各處都散發桂花香水的味道。D



  林紅汗岑岑地從夢中醒來,夢里的一切還殘留在她身體里。D



  恐懼讓林紅像置身冰房,身子變得和冰一樣寒冷。到這時她虛脫的身體已經暴露了她心底的渴望,那種愉悅的感覺已經深深誘惑了她。與其說她在期待桂花香水的味道,還不如說她在渴望可以讓她整個人都輕松起來的體驗。在夢里,她可以真實切細致地感受到自己與那個男人交合的整個過程,甚至回想起來,她都會有抑制不住的沖動。D



  事情究竟怎麼會變成這樣?她原本對那噴桂花香水的白衣女人異常恐懼,現在,卻甘心沉醉於她所帶來的愉悅之中。她認定了那女人是魔鬼,她來誘惑她,將她帶往一個汙穢骯臟的邪惡世界,但她偏偏無力拒絕。D



  她想到自己在夢里身著白衣,身體上散發著桂花香水的味道。她把胳膊送到鼻前,真的聞到了桂花香水的味道。D



  她跳起來,踉踉蹌蹌奔到衛生間,打開淋浴器,冰冷的水落下來,很快淋濕了她的身子,她使勁地搓揉,不放過每一寸肌膚。D



  我不要桂花香水的味道,我不要做噴桂花香水的女人。那是魔鬼對我的引誘,我一定可以要把她驅逐出我的身體。D



  她濕淋淋的身子呈現出一種死灰的顏色,頭發亂糟糟地一縷縷貼在腦門上,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從幽冥地府中歸來的女鬼。很快,身體被搓得紅暈起來,一塊一塊,像落在肌膚上丑陋的汙漬。D



  林紅失魂落魄地回到廳里坐下,本來想好好地讓自己冷靜一下,但她剛剛坐下,便發現茶幾上的花瓶內插著一束鮮艷的玫瑰。玫瑰開得正盛,鮮艷欲滴的紅色如同一大蓬飛濺的血,在林紅眼中迸裂開來。D



  林紅忍不住又長長呻吟一聲,整個身子都癱軟下來。D



  她本來已經在想著如何勸慰自己,發生的一切終究只是一場夢,誰會傻到把夢里的事當真呢?現在她被這一束玫瑰打倒了,她清楚地記得昨晚臨睡前茶幾上根本沒有這束花。那麼,現在這束花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D



  林紅竟力回想夢中的男人進門時都做了些什麼,她不敢確定他的手上有沒有玫瑰。但除了那個男人,還有誰會深更半夜帶來一束花呢?D



  那個男人,穿著雨衣,面孔模糊不清。林紅能記得的只有這些。D



  ——穿著雨衣。D



  林紅驀然一身冷汗,又一陣驟來的恐懼讓她快要窒息了。D



  樓下花壇前的空地上,站著一個穿雨衣的男人。她的身材高大,整個臉頰都隱藏在雨衣帽檐的陰影里。他的手上有一根棍子,棍子頂端懸掛著一個死去的嬰兒。嬰兒渾身泛著種蒼白的顏色,水淋淋的像剛從水中出來。它的眼睛緊閉,臉上滿是褶皺,稀疏的頭發緊緊貼在頂上,一看便知是剛出生的嬰兒。D



  是那個男人,一定是他,否則,不會有人在晴天里還穿著雨衣。D



  林紅大口喘著粗氣,身子軟得像被人抽去了精髓。穿雨衣的男人終於走到他身邊了,像那個噴桂花香水的白衣女人,開始她只是趁林紅不在時到她家里來,現在她再也不用避著林紅了。D



  那個男人昨晚帶了一束鮮花,他把他的棍子放在哪里了?還有棍子頂端懸掛的死嬰。林紅盯著面前的玫瑰,它們血一樣鮮紅立在花瓶內。透明的花瓶忽然在她眼中變得漸漸白皙起來,她恐懼地睜大眼睛,身子往一起又蜷縮了些。D



  她眼中的花瓶漸漸改變了形狀,不消一會兒的工夫,它就變成了一個睜著雙眼面目猙獰的嬰兒,那些玫瑰便從它的頭上生長出來。D



  林紅尖叫一聲,奮力揮動手臂,她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D



  那束玫瑰還簇擁在一起,但有幾片花瓣卻掙脫開來散落在邊上,此時,她們在林紅眼中,便猶如飛濺的血滴。D



  ——雨衣。男人。死嬰。D



  林紅腦海里不斷變幻著影像,漸漸覺得暈眩起來。她一動都不想動了,只想這樣躺著,哪怕現在那穿雨衣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D



  你想干什麼呢,你要做什麼就趕快做吧。我求求你,快點來吧。我只要你能徹底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會滿足你。D



  穿雨衣的男人當然沒有出現在林紅面前。但是到了這天的晚上,林紅卻再次見到了他。



  這晚林紅沒有打電話給石西,石西也沒有來敲林紅的門。夜來了,喧鬧的小區逐漸變得平靜。林紅站在窗前,目光死死盯著樓下花壇前的空地。她在等待那穿雨衣的男人。如果那男人再次出現,林紅想自己一定不能再錯過機會。她要沖下樓去,奔到他的面前,問他到底想要做什麼。D



  她並不是已經不再恐懼,實在因為她已經不能忍受這種煎熬。D



  月明星稀,這個夜晚出奇地熱,林紅的衣服已經貼在了粘乎乎的身體上。她到衛生間里去簡單沖了個澡,再回到窗前時,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已經站在花壇前的空地上了。D



  帶著他的棍子,帶著他的死嬰。D



  這回穿雨衣的男人站立的位置和以往略有不同,他似乎站得有些倦了,倚靠在一個半人高的果皮箱上。D



  林紅隔空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她想立刻沖下樓去,但又怕穿雨衣的男人會再度消失,她有些猶豫不決。就在這時,她看到樓下不遠處的涼亭里,如飛般躥出一條人影。那人影正沖著穿雨衣的男人奔去。D



  僅僅一瞬間,林紅便看清了涼亭中那人影赫然便是石西。D



  林紅心中一暖,她很快便想清楚了原委。原來石西今夜雖然沒有到她的家中來,卻仍然在默默地守候著她。她這時已沒有了時間感動,她看到石西已經緊緊抱住穿雨衣的男人,倆人一齊摔倒在地。D



  她不再猶豫,轉身奔到門邊,拉開門便直沖下去。






2007-5-16 06: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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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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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噩夢凶靈

  22D



  秦歌九月份結婚,可打這年春天就開始忙活了。D



  首先是買房子,二零零四年是房價飛漲的一年,房價簡直就是一個惡毒的數字,狠狠刺傷大部分買房人的心。海城所有的房地產商都在這年大發其財,房子還沒蓋好便告售罄。一方面海城人大叫著兜里沒錢,另一方面,又全都發瘋樣買進越來越大越來越貴的房子。D



  秦歌的收入不吃不喝聚上二十年,差不多勉強能買到一套三居室,但二十年后房價不知又會是怎樣一個天文數字。雖然有貸款,但房屋首期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秦歌當警察這些年沒攢下什麼錢來,要不是家里人為逼他早點結婚,主動提出來贊助他一筆錢,他壓根就不敢有買房的心。D



  房子買來了,就得裝潢,整整一個春天,秦歌業余時間幾乎全扑在了裝潢上面。現在這世道,誠信是一個非常讓人擔心的字眼,即使你請到的是最有名的裝潢公司,但你還得時刻提防他們給你留下偽劣工程。從材料到工藝,每一件事你都不能掉以輕心,否則將來的多少年,你都得為此焦頭爛額。D



  刑偵隊領導知道秦歌要結婚,都道結回婚不容易,盡量為他開綠燈。好在整個春天海城沒發生什麼大案子,一些普通的刑事案件當地派出所就能處理了,隊里基本上沒什麼大活。這樣,秦歌才能有時間完成購房裝潢這一系列重大工程。D



  轉眼就到了夏天,離九月時間已不多,但秦歌覺得還有那麼多要辦的事。添置家具也是件讓人頭疼的事,你不把賣家具的商城轉遍了,掏錢時心里肯定沒那麼坦然。D



  然后還要辦結婚證,拍婚紗照,訂婚紗,找酒店,俗話說結次婚就像打回仗,這句話你必須親身體驗才能感覺它的準確性。D



  秦歌有個朋友是南京師範學院畢業的,專業是攝影,畢業后先是回海城開影樓,沒開兩年又去了南京一家廣告公司,現在人又到了上海,在《東方早報》做攝影記者。剛巧這年夏天他回海城,知道秦歌要拍婚紗照,便帶他去了他昔日同窗開的一家影樓。影樓老伴見到秦歌的朋友一點都沒含糊,除了套系昇級外,還給了五折的優惠價。D



  秦歌訂好了拍照的日子,可心里不踏實,怕到那天隊里再有任務,便回去跟隊長通報了一聲。隊長當場拍桌子,保證那天就算發生通天大案,也得讓秦歌去把婚紗照給拍了。D



  有隊長這樣的保證,秦歌放心了。D



  拍照前夜,秦歌早早便上床睡覺,這是影樓接待小姐特別關照的。秦歌的女朋友冬兒不放心,還特別打電話來監督他,說他人本來就黑,要是再熬夜,明天跟她站一起,就整個一個黑白配,她可不想朋友看了像冊說她找了位非洲華僑的老公。D



  秦歌不想自己當小黑人,丟了飯碗就爬床上去了。這一覺睡得那個滋潤,第二天起來洗漱,對著鏡子真覺得那小臉兒掐一下就能冒出油來。他到外面打車趕到影樓,冬兒早已經坐那兒開始化妝了。D



  秦歌的朋友早就給他提過醒了,影樓拍出來那些美人兒,七分妝,三分照,這就是冬瓜也能拍成美女的原因。冬兒當然不是冬瓜,當她艷光四射風情萬種地站在秦歌面前,秦歌倆眼立馬就直了,還有點不敢相信這千嬌百媚的人就是自己的媳婦。D



  影樓里這天拍照的新人還有好幾對,大伙兒輪番上陣,在影室里折騰了一上午,還沒完,中午吃了影樓提供的盒飯,下午還得出外景。秦歌拍照時老板著臉,那普通話帶本地土著味的攝影師老一個勁埋怨他。弄到最后冬兒也不高興了,拍照空隙里冷著臉問他是不是現在后悔了,后悔還來得及。秦歌心里那個屈啊,還得陪著笑臉,上場時兩個腮幫子盡量往上提,露出牙齒來做微笑狀。笑到最后下了場都收不住,倆腮幫還往兩邊翹。冬兒便在邊上“扑哧”地笑。D



  影樓有一輛依維柯,五隊新人盛裝出發。秦歌身上的禮服稍微大了點,有點吊在身上的感覺,坐在車上他渾身不自在,眼睛不時越過邊上的冬兒往外面街道上瞅。D



  外景地在離海城十多公里的海濱浴場,車子繞了半天還沒出城區。過前面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又遇上紅燈,車子只能停下。車里空調可能有點毛病,光嗡嗡響就是不見涼氣。秦歌腦門上出了一層汗,后面幾位新郎新娘也在埋怨車里太熱。假洋鬼子似的攝影師便讓大家把窗戶打開透透氣。D



  秦歌探起身子開窗的時候,剛好看到對面人行道上的一個男人。那男人身材高大,走路時腰板挺得筆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行伍出身。秦歌愣一下,覺得那男人有點眼熟。開了窗坐下腦子里飛快地想,還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人。秦歌這時有些心神恍惚,身體里有些力量積蓄待發。D



  秦歌辦的案子多了,見過面想不起來是誰這沒什麼可奇怪的。D



  綠燈亮起,車子緩緩向前。就在這瞬間,秦歌腦子里靈光閃現,驀然之間想起一檔子事來。D



  “停車!”他毫不猶豫站起來大聲叫。

  車子馳在十字路口,司機哪敢停車。車上的其它新郎新娘都愣愣地盯著他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假洋鬼子攝影師探過頭來:“十字路口誰敢停車,這里的交警一個賽過一個狠,讓他們逮到機會,不死也得掉層皮。”D



  秦歌無心跟他羅嗦,起身奔到門邊,掉頭沖著司機大喝:“開門。”D



  司機看到交警正往這邊瞅,連連搖頭說要開門也得過了十字路口再說。秦歌手伸兜里把證件掏出來往前一亮,再厲聲道:“警察辦案,開門!”D



  司機一哆嗦,不敢怠慢了,趕快把門打開。秦歌不待車停穩,便一步躥下。車里的冬兒急得跟到門邊,嘴里叫聲秦歌的名字,下面的秦歌已經往來時的那個十字路口方向疾奔而去。D



  穿著禮服的秦歌在街道上飛奔,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禮服在身上晃晃悠悠的,褲腰稍微肥了點,他跑上幾步就得提一下褲子,再加上他噴了發膠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時引得無數路人駐足側目。D



  秦歌穿過十字路口,往剛才那男人去的方向追了大約一公里,那男人早已經沒影了。秦歌彎腰停下,大口喘著粗氣,眼睛卻還在人群里搜索。D



  他這時已經完全記起跟那個人有關的事情了,他現在只在懊悔為什麼不早幾分鐘記起來,那樣,他就能及時下車將他扭住。現在,那男人消失在了人海之中,再想找他,實在無異於大海揮針。D



  秦歌沮喪地回十字路口,遠遠地就看到影樓的依維柯停在路邊,司機站在交警面前點頭哈腰一副奴才像……D



  晚上,筋疲力盡的秦歌送冬兒回家,冬兒那嘴撅得能拴三頭毛驢了。D



  “一輩子就拍這一回婚紗照,你中間還開小差,一下午臉都板得跟蛤蟆臉似的,別人不知道還以為誰逼著你跟我結婚呢。”冬兒從路上就開始埋怨,到現在就一直沒停過。D



  秦歌臉上陪著笑,但心里卻火急火燎的,他要回隊里把下午發現的情況向隊長匯報。冬兒那邊越說越委屈,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秦歌趕緊找個借口溜出去,撒腿跑了。D



  在路上,他給隊長打了電話。隊長在家里了,說正吃麻辣小龍蝦。秦歌仿佛從電話里都聞到了龍蝦的麻辣味,便故意夸張地吞咽唾沫,那邊的隊長哈哈笑,說要當新郎倌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似的。D



  秦歌說了下午見到那男人的事,隊長那頭的龍蝦味立刻沒了。隊長說他立刻趕回隊里去,讓秦歌在隊里等他。D



  隊長五十多歲的年紀,離退休已經沒多少日子了。秦歌知道他想在退休前辦幾件大案子最后風光一把,所以心里頭挺尊敬他。現在沒多少人會用工作的成績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了。D



  兩年前,秦歌和隊長差點抓住過那男人。D



  那一次,隊長帶著秦歌去鳳凰鎮查另一件案子,因為事情不大,所以也沒跟當地派出所的同志聯系。倆人在鳳凰鎮順利地找到要找的人,把該了解的情況都了解了,晚上五點多鐘的時候便趕去鳳凰鎮汽車站,打算坐車回海城。D



  他們經過鳳凰鎮衛生院大門口的時候,有一個男人拎著塑料袋,里頭裝著盆盆罐罐地正要往醫院里頭去。隊長與秦歌剛好與這男人打個照面,就在那瞬間,隊長認出了這男人正是大半年前,南方某省公安廳發布的通緝令中的殺人犯。D



  隊長沒有說話,只沖秦歌使個眼神,秦歌立刻全身肌肉都緊繃起來,力量蓄到了雙臂之上,只待隊長下令,便要搶先發動。D



  那男人滿臉惶急,似乎並未覺察面前兩個男人的異常。當他與隊長擦肩而過時,隊長低吼一聲,身子前縱,已從后面把他緊緊抱住。D



  那男人猝不及防,身子已被抱住,正要反抗,秦歌已經加入戰團。秦歌熟練地將他雙臂反扭到背后,手銬將他雙手銬住。D



  這一刻,那男人面如死灰,好像知道已經大難臨頭,但仍然不放棄掙扎。那個男人的勁有多大,隊長和秦歌事后想起來都心有余悸,如果不是搶先發動,在他反抗之前便銬住他,合隊長與秦歌倆人之力,都不一定能制服他。D



  最后那男人終於不再動彈,但隊長與秦歌要帶他走時,他卻堅持不動。D



  “我的老婆在里面就快生了,求你們讓我進去看看她吧。”他懇求道。D



  隊長與秦歌看散亂一地的生活用品,知道他所言不虛,但是,此人是省廳通緝的要犯,而且力大無比,稍一不慎便有可能著了他的道兒。再說了,案犯被收容期間,是不能與外界任何人聯系的。所以隊長與秦歌沒有答應他。D

  隊長與秦歌只想著趕快把他帶到隊里去,他們心里對這個大塊頭其實都有些懼意。那男人還在不住地懇求,最后,隊長不耐煩了,打電話給鳳凰鎮派出所,讓他們派人來增援。D



  那男人住了嘴,但臉上已露出蕭瑟的表情。他轉頭沖著衛生院那幢小樓注視了好久,似乎在向產房內的妻子告別。然后,他便驀然發動了。D



  他飛起一腳踢在隊長小腹上,隊長痛彎了腰時,他雙手合力砸在隊長背上。邊上的秦歌大驚,合身扑上,但那男人只往邊上閃了閃,讓過秦歌前伸的雙臂,還順勢在他腰上一送,秦歌便摔倒在隊長的身上。D



  那男人頭也不回撒腿就跑。D



  那次隊長和秦歌追了他半個小時,最后他消失在茫茫的曠野里了。正是秋天,曠野里茅草已漸枯萎,在晚風中發出一連串的嗚咽。隊長和秦歌握著槍在曠野里搜索,那一刻,都有些寒意在他們的心頭點點蔓延。D



  那男人的身手顯然不同於普通人,沒有經過特殊的訓練,他根本不可能被制后,還在隊長與秦歌倆人手下逃脫。D



  這一晃兩年就過去了,那男人在海城及周邊地區再沒有出現過。隊長和秦歌雖時時想著能再抓到他,但料想他經過鳳凰鎮一役后,肯定早就逃往他鄉,再加上那男人所犯的案子並不是在本地,所以,這件事就被懸掛起來。D



  現在,秦歌在海城的街道上再次發現了那男人,這回,隊長和秦歌都發誓再不能讓他逃脫了。D



  秦歌趕到隊里時,隊長還沒來。他坐在自己的桌前沉思了一會兒,到檔案柜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張兩年前的通緝令來。D



  那男人氣定神閑地在照片中與秦歌對視。D



  秦歌隨手抓起一枝鉛筆,在照片上重重打了一個叉。他用的力氣大了些,筆芯都把紙給戳破了,因而那男人原來挺俊朗的面上便出現了幾條裂紋,看起來有了幾分恐怖的感覺。D



  23D



  到了夏天,拾荒街上密密麻麻排開了一連串的排檔,其中有一半都以提供麻辣小龍蝦為主。據說小龍蝦是日本人用來吸收汙水中的重金屬元素,而且它還攜帶肺吸蟲等寄生蟲,吃多了可以引起急性骨骼肌溶解症。肺吸蟲秦歌沒見過,更不知道急性骨骼肌溶解症是什麼東西,所以他吃起小龍蝦來,那真叫投入。隊長坐他對面,可能是在家時吃飽了,這會兒象征性地剝了兩個,就成了一個十足的旁觀者。D



  秦歌已經詳細地向隊長講述了今天發現那個通緝犯的整個過程,並且,他還提出了具體的抓捕措施。那通緝犯兩年沒有消息,現在重回海城,必定得有一個落腳點。但是,秦歌回憶,下午見到他時,他穿著最常見的白襯衫,模樣比兩年前要憔悴了許多,這說明這兩年他過得並不好,如果不犯其它案子,他的經濟條件不會很寬裕,因而,他不大可能去住高檔的賓館。所以,秦歌建議對海城市所有旅社招待所來一次徹底清查。還有,就是發動海城各派出所,讓他們對轄區內的出租屋做一次地毯式排查。這樣做工作量確實大了點,但隊長下意識地摸摸小腹,仿佛還能感覺到當年那一腳留下的疼痛,便點頭同意了。D



  “這回決不能再讓那家伙溜了。”隊長恨聲道。D



  為了獎勵秦歌,隊長帶他來到拾荒街,為他點了一盆麻辣小龍蝦。D



  這晚到了十一點多鐘,秦歌酒足飯飽,一盆小龍蝦全下了他的肚子,他喝著啤酒,跟隊長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就在這時,隊長的手機響。D



  掛上電話,隊長立刻招手喚老板過來結帳。秦歌不用問,看隊長那表情,便知道又來活了。果然,倆人疾步向停在路邊的一輛出租車走去時,隊長皺著眉頭道:“蒼梧小區里發生凶殺案。”D



  蒼梧小區,是海城高檔生活小區,有一半的市府官員們都在那里買了房,剩下的也被各部委局領導和暴發戶老板們瓜分了。秦歌春天買房時去那里的售房處看過,進去轉一圈后硬是一句話沒說立馬就出來了,那房價高得讓他不買都把心揪了起來。就這樣,據說小區的二期工程圖紙還沒出來就全賣完了,多少人捧著現金去都買不到房。老百姓對此感慨萬千,都道海城的領導干部們終於做了回榜樣,成為先富起來那幫人的代表。



  蒼梧小區里發生凶殺案,甭管什麼案情,事情肯定小不了。D



  縱然有心理準備,但是隊長和秦歌還是沒想到,死去的人居然會是市委書記的兒子。D



  ——羅成。D

  羅成死了,林紅在樓上窗口,看到石西已經將那穿雨衣的男人扑倒在地。她驚恐地瞪大眼睛,一顆心都懸了起來。但是她並沒有看到預想中的博斗,石西片刻后便從地上爬起來,如遇鬼魅般向后倒退幾步,復又跌坐在地上。而那穿雨衣的男人竟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D



  林紅雙手抓住窗框,身子微微前傾,她終於確信穿雨衣的男人真的一動不動,這才長長吁了口氣。這是件很奇怪的事,這時她根本不會想到一個死人會穿著雨衣站在她家樓下。她深呼吸讓自己平靜,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下樓去看個究竟。D



  石西已經爬了起來,站在離穿雨衣的男人數米開往,眉峰緊皺,恐懼之中還充滿疑惑。林紅跌跌撞撞地從樓道里奔出來,他迎著她上去,一把攬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那是個死人。”D



  林紅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石西的話,但又不得不信。D



  穿雨衣的男人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那根棍子就丟在一邊,懸掛在上面的死嬰現在也平躺在地上。林紅第一次這麼近地接触它們,它們這麼安靜,好像跟她是些不相關的東西。林紅整個人都怔住了,她心里充滿疑惑,一個死人,怎麼會穿著雨衣站在她家樓下?D



  石西仍然有些驚魂未定,倒是林紅先鎮定下來。林紅說:“我們報警吧。”D



  第一批警察很快到來,是兩個挺年輕的巡警,他們的車徑自開到林紅家樓下,下車后便吩咐聞訊趕來的保安幫著保護現場。好在這時是深夜,大多數居民已進入夢鄉,沒有什麼圍觀者。那兩名巡警讓林紅與石西到一邊等候,說呆會兒會有人來向他們了解情況。D



  警察越來越多,有些穿著警服,有些穿著便衣。一位警服外頭套白大褂的法醫拎著箱子出現在現場,他小心地蹲在穿雨衣那男人邊上,將雨衣的帽檐從他頭上拉下來,並且在另一個警察的幫助下,將他翻過身來。D



  數米之外的林紅目光掠過,臉上隨即露出驚異的表情。D



  “羅成。”她說。D



  “你說什麼?”石西怔一下,他已經聽清了林紅說什麼,但還是忍不住要問。D



  “羅成,死的那個人是羅成。”林紅冷冷地說。她的臉上已經露出非常不安的表情,還有些慌張,像個做了錯事即將被人發現的孩子。D  D



  現在,林紅和石西面前站著兩個穿便衣的人,他們介紹自己說是刑偵隊的,一個是隊長,另一個叫秦歌。他們已經知道了死去的人是市委書記的兒子,所以此刻情緒都有些低落。D



  “我大約十點鐘來到涼亭里,坐了一個多小時,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后來我有些走神,可能是有些困了。然后我站起來想活動一下腿腳,一下子就發現那邊花壇前的空地上站著這個穿雨衣的男人。我心里害怕,但還是沖上去抱住了他,誰知道一抱之后,他就向前倒去。我用的力氣大了點,也跟著他倒在地上。倒地后他仍然一動不動,我探了他的鼻息,這才知道他已經死去。”石西說。D



  石西的話里有兩點讓人生疑,首先,這麼晚了他為什麼會到這涼亭里來,第二,見到穿雨衣的男人立在樓下,他為什麼不問緣由上去便將他扑倒。兩個警察很快抓住了重點,由那個叫秦歌的警察說了出來。D



  石西沉吟了一下,望了一下邊上的林紅,這才道:“我跟她是朋友,她以前跟我提過這個穿雨衣的男人,我根本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這麼熱的天,會有人穿雨衣站在樓下,而且手中還有一根棍子,上面掛著一個死去的嬰兒。后來我在她家里親眼見到了這個男人,我才相信。我擔心這個男人會傷害她,所以,晚上有時候便會到這小區來,躲在那涼亭里。”D



  秦歌與老警察對視一眼,再問道:“你們倆是什麼關系?”D



  “朋友。”石西又猶豫了一下說。D



  “在我嫁給羅成之前,我們是戀人。”邊上的林紅冷靜地道,“現在我們是朋友,是那種可以說心理話的朋友。”D



  秦歌怔了怔,便岔開了話題。D



  “現在我們再問你,你跟羅成分居多長時間了?”D



  “我們根本就沒在一起生活過。”這回林紅沉吟了一下,她在考慮要不要把跟羅成之間的事說出來。市委書記的兒子被人殺死,這一定會成為市里頭條新聞,她跟羅成之間的事情,即使現在不說,但也肯定會有人知道,並且公諸於眾。既如此,還不如自己說出來。於是,林紅便簡單地把自己嫁給羅成的經過,以及羅成出獄后她便離開羅家的事說了出來。因為事情涉及市里一把手,所以秦歌與那老警察不斷交換眼色,中間什麼都沒有追問。D



  “那麼,你什麼時候開始發現樓下有穿雨衣的男人的呢?”秦歌問。D



  “大約兩個星期前。”林紅頓一下,接著道,“我當時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報警,但那個男人並沒有做任何事情,而且,在我看到他之后,他很快便會消失。這樣的事太匪夷所思,我想即使我報了警也沒人會相信我。”D

  秦歌想象一下林紅說的情景,連他都覺出了些恐怖,何況一個單身女人。D



  問話到這里便算結束了,秦歌客氣地對林紅與石西說:“你們現在可以回去休息了,但我們肯定還會有再麻煩你們的地方,希望到時你們能給予配合。”D



  林紅與石西離開現場時,目光對視了一會兒,石西紅了臉,腦門上又堆起三道褶子來。林紅輕輕嘆口氣,柔聲道:“你回去吧,我沒事。”D



  石西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眼里有些歉意,好像羅成的死跟他有什麼關系似的。他顯然有話想跟林紅說,但他最后卻只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D



  林紅盯著他的背影看,覺得他比以前消瘦了許多。D



  那邊的秦歌跟隊長交換意見,他們都覺得林紅跟石西之間的關系肯定不止朋友這麼簡單。這樣,給人的第一感覺便是林紅與石西合謀殺死了羅成,典型的第三者引起的情殺案件。但如果這樣,案情就太簡單了些,簡單到讓人懷疑的地步。D



  倆人過去查看現場,法醫根據死者瞳孔擴散,口唇發紫,小便失禁,以及頸部有明顯淤痕等外部特征判斷為窒息死亡。死者身上還有體溫,因而死亡時間不會太長,估計在兩個小時以內。D



  秦歌詢問小區保安,今晚有沒有看到羅成和石西進入小區,都是什麼時間。小區保安搖頭:“我根本就沒看見過這倆人進來。”D



  秦歌皺眉,蒼梧小區這樣的高檔小區,不該有這樣不負責任的保安。他的眼神讓保安局促不安,他想了一下,然后說:“小區南邊是條河,所以只修了道矮晼C矮棡P河之間還有窄窄一條小道,如果有人想進入小區又不想被人發現,只要翻過矮棷N可以了。這個問題有很多業主已經向物業公司反映過,現在公司正在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D



  秦歌立刻讓保安帶著去查看了那道矮晼A果真如保安所說,翻越矮椄O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在矮晹h處發現了攀爬過的痕跡,保安解釋說,這些都是撿垃圾收廢品的人留下的痕跡。D



  回到現場,秦歌讓保安再回憶一下,確定羅成與石西從哪里進入小區,對破案至關重要。那保安有些緊張,想了半天才搖頭不敢確定。夏天的傍晚小區里進出的人很多,他不可能記住每一個進出的人。D



  秦歌不好勉強他,便讓他回去再回憶一下。D



  那邊的隊長跟法醫正蹲在死嬰面前,死嬰赤裸著身體,通體灰白,靠近便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秦歌走過去時,聞到味道立刻判定那是伏爾馬林的氣味,這樣,他便猜到了死嬰死后曾被浸泡在伏爾馬林中,由此斷定,這死嬰其實是一具人體標本。D



  只有醫院學校或者研究機構才有專門陳列這些人體標本的病理室,羅成究竟從哪里找到這樣一具標本,他深夜帶著它站在林紅家樓下,到底想干什麼呢?D



  隊長吩咐秦歌,明天就對全市的醫院學校等一切可能有病理室的地方進行排查,找到這具標本的來源。D



  接下來大家對現場周圍的環境進行了搜尋,但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這晚的隊長意興闌珊,眉峰一直緊皺著,秦歌遠遠注視著他,知道他並不是為案情擔心。刑偵隊什麼大案要案沒有辦過,他只是擔心死者的身份以及由此將會引起的事端。那些當官的比任何一個地痞惡棍都要難纏,所以,警察辦案,寧願面對十個惡棍,也不願跟一個當官的打交道。D



  夜已過半,大家開始清理現場,臨時架設的鎂光燈也相繼熄滅。D



  小區里又恢復了夜的寧靜。D



  24D



  ——不是羅成。D



  ——穿雨衣的男人不是羅成。D



  林紅鎮定地上樓,開門。但進屋后關上房門的一剎那,她的身子晃了兩晃,雙腿軟得像是支撐不住身子。她疾走幾步到沙發前坐下,大口地喘氣,胸口劇烈地起伏。D



  是那個穿雨衣的男人殺死了羅成。D



  林紅心里愈發堅定了這個念頭,但她卻不知道當自己面對警察時,為什麼要隱瞞這種想法。現在,她已經感覺到那個穿雨衣的男人跟她之間存在某種聯系,也許那只是很細的一根線,如果她不能把那根線找到,她就永遠不能揭開事情的真相。也許並不是永遠,那個男人必定會找上她的,只是因為某種原因,他還在等待。D



  穿雨衣的男人為什麼會殺死羅成?D



  林紅使勁想,腦袋里像是塞了塊通紅的烙鐵,她甚至都能聞到一股焦糊的味道,但還是不能想清楚原委。也許,穿雨衣的男人殺死羅成只是向她發出的一種信息,也許,是羅成無意中撞見了他成為犧牲品,也許她的想法根本就是錯誤的,羅成就是那個穿雨衣的男人。

  林紅悚然一驚,她想到了羅成送來的卡片,還有門邊的字跡。D



  ——你是個婊子!D



  羅成恨她,他把自己身體的殘疾歸結到了她的身上。但他又是懦弱的,他成了廢人后甚至不敢走到林紅的身邊。這樣,他只能用一些卑鄙的伎倆來騷擾林紅的生活。他很有可能穿上雨衣,帶著一個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嬰兒標本來恐嚇林紅。那麼他的死又怎麼解釋?他總不至於用自己的生命來恐嚇林紅吧。D



  如果這樣,凶手又會是誰?D



  林紅身上出了層冷汗,她已經想到了一個人——石西。石西怨恨這個男人成了林紅的丈夫,並且,又知道了羅成對林紅不間斷地騷擾,林紅回憶不起來自己是否跟他說過羅成的事。這些,就構成了他殺死羅成的動機。D



  當石西從涼亭里沖出去,發現穿雨衣的男人是羅成后,他便痛下殺手,在扑倒他的時候掐死了他。D



  這樣的解釋非常合乎邏輯,警方也許很快也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林紅又想到,警方一定不會放過她與石西關系這條線,這樣,她與石西合謀便會成為一種可能性。如果這樣,她豈非已經置身於極其危險的境地。D



  她只有證明羅成並不是穿雨衣的男人,這樣,才能讓警方相信羅成其實是被那穿雨衣的男人殺死的。但如果穿雨衣的男人就此再不出現,她能有什麼辦法?D



  林紅呆呆地坐在沙發上,腦海里波濤雲涌,各種念頭交相閃現。她自認為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但結果卻讓她沮喪。她不可能從茫茫人海中找到那穿雨衣的男人,他甚至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線索。D



  她也不能寄希望於警察,就算警察最后能找到殺人凶手,但是,她還是不能讓她擺脫那種恐怖。穿雨衣的男人是為她而來,就在昨夜,他還帶著一大束玫瑰出現在她的房里。D



  那個面目英俊的男人,與林紅廝纏著,他溫柔的手像一些瘋狂蔓延的藤類植物,在林紅的身上游移生根。溫熱的身體變得潮濕,像一片霧氣彌漫的沼澤,無數菌類植物在其中瘋狂交合。D



  回憶讓林紅變得有些迷惘,那真的是穿雨衣的男人嗎?脫掉雨衣,他是那樣一個讓人著迷的男人,他引導林紅去感受那種愉快的體驗。即使那時他仍然是邪惡的,但她仍然願意義無反顧地在邪惡里沉淪。D



  還有那個穿白衣的女人,林紅相信她始終在邊上窺探著。D



  現在想想,她比穿雨衣的男人更讓人驚恐,所有的一切也許都是她帶來的。是她最先走進林紅的房間,帶著她桂花香水的味道。然后,是她讓林紅沉溺於那種原本讓她極其痛恨的感官體驗中。她變得渴望被男人擁抱,被男人撫摸,渴望在無垠的情欲里活過再死去。如果這世上真有魔鬼,那麼,她就是專門引導人進入地獄之門的使者,她要讓林紅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D



  可是,那個女人的目光是溫柔的。林紅能感覺到,當夢中的男人廝纏著她,她能感覺到白衣女人在角落里溫柔的目光。D



  林紅的腦袋開始疼,像有無數螞蟻從兩邊太陽穴鉆了進去,它們四處亂躥,讓林紅的思緒更加混亂。她抱著腦袋歪倒在沙發上,不可抑制地發出一連串的呻吟。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噴桂花香水的白衣女人和穿雨衣的男人到底是誰,他們出現在她生活里到底有什麼目的?D



  林紅覺得天旋地轉,還伴隨著一些想嘔吐的沖動。D



  她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沖進臥室,從床頭柜里找出安眠葯來,吃了兩片,然后便一頭倒在床上。她必須睡去,等明天醒來。如果繼續這樣在夜里掙扎,她想她會發瘋的。D



  安眠葯國外進口的,效果非常好,不多會兒,林紅便覺得眼皮變得沉重,思維漸漸變得不屬於自己。一些極其虛幻的場景畫面不斷在腦海里輪翻出場,它們像老式黑白片,膠片因為時間久遠而沾上了些斑駁的痕跡,顯得灰暗而滄桑。D



  林紅在夢里又看到了花壇前空地上那個穿雨衣的男人,他沒有死,他的腰板挺得筆直,雨衣帽檐下陰影里的眼睛還迸射出怨憤的目光。一只手驀然伸過來扼住了他的咽喉,雨衣帽檐被拉了下來,林紅看到了羅成已經憋得青紫的臉。他在狠命掙扎,兩只手企圖拉開扼住他咽喉的手,但那只手卻好像凝聚了邪惡的力量,他根本撼不動分毫。D



  那是雙奇怪的手,大小不及常人的一半,而且從手上你根本看不到骨節。它扼住羅成的咽喉,肥嘟嘟得像一個肉球。林紅順著這只手慢慢移動目光,她看到了,她看到這只手的主人了。D



  林紅在夢里都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她能感覺到像被扎破了的汽球樣迅速消散的力量。林紅在夢中整個人都癱軟下來。D

  她看到是那根棍子上的嬰兒扼住了羅成的咽喉。D



  嬰兒面目猙獰,完全是一副成人的表情。他邪惡的眼睛里,有種愜意的快感。他的手臂漸漸變得粗壯,因為有一些無形的力量從羅成的身體里涌到了手臂上。D



  羅成倒在了地上,再不能動彈,那根棍子也輕飄飄地往地上倒去,就在這時,那個嬰兒飛起來了。他獰笑著,張開雙臂,像大鳥張開翅膀。D



  他向林紅直扑過來。D



  他的笑更猙獰了些,笑得嘴巴張開露出了一口森然的牙齒。他就要用這牙齒來咬斷林紅的咽喉了。D



  林紅雙臂胡亂揮舞著,在嬰兒落下來前身子硬生生向后倒去,那嬰兒飛來的姿勢不變,直直撞到了她的小腹之上。D



  沒有預想中的痛感,甚至林紅根本感覺不到被撞擊過。她閉著眼睛,好久都不敢動彈。周圍安靜極了,也黑暗極了,邪惡總是隱藏在黑暗里偷窺每一個恐慌的人。林紅緩緩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還睡在床上,但她卻不知道此刻究竟身在何處。她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直到胳膊變得酸痛起來。D



  這不是夢,至少她醒的地方不是在夢里。D



  那麼,那個向她飛來的嬰兒呢,他撞到了她的小腹,然后消失不見,甚至林紅並沒有任何被撞擊的感覺。夢里的事情當然不能當真,林紅安慰自己,但嬰兒向她扑來時臉上的獰笑與森然的牙齒,卻仍然讓她心悸不已。並且,這時候她突然有了一個非常恐懼的念頭。D



  那嬰兒撞到她的小腹她卻沒有感覺,是因為那嬰兒已經鉆進了她的腹中。D



  這念頭讓她后脊發涼,手腳都開始顫動起來。而且小腹真的有了腫脹的感覺,她甚至還能感覺到里面輕微的蠕動。D



  有一些久遠的往事在記憶之河中浮出水面,但她卻還是不能看清它。D



  屋里面太黑了,躺在黑暗里林紅覺得很不安。她下床開燈的時候忽然悚然一驚,她記得臨睡前並沒有關燈,為什麼現在眼前會一片漆黑?難道是燈出了故障,又或者是自己睡著后在懵懂的狀態下床關了燈?D



  她摸到門邊,伸手在暀W摸索了一下,打開了開關。暈黃的光線一下子驅散了黑暗,林紅一顆緊繃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她轉身想再回到床上躺下,驀然間,她的頭皮發麻,汗毛如受驚的刺蝟般根根豎起,一股腥咸的味道涌到嘴邊,恐怖讓她有了想嘔吐的沖動。D



  在她的床上,仰面朝天躺著一個嬰兒。D



  ——死嬰。D



  這具死嬰的屍體顯然也被做成了標本,渾身泛著種邪惡的死灰顏色。它的眼睛緊閉,身上的皺紋被伏爾馬林浸泡時間過久,已經有些膨脹。D



  它跟羅成死后留在現場的那具嬰兒標本幾乎一模一樣。D



  林紅恐懼地踉蹌后退,那嬰兒標本好似有魔力的一般,讓她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動分毫。林紅全身的血液都似被寒冰凝固了,那些寒意讓她的嘴唇開始顫動。奔涌到喉頭的力量又往上涌,林紅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D



  她轉身拉開房門逃了出去,她直奔衛生間,趴在馬桶上開始嘔吐。D



  她已經迷失在現實與虛幻之間了。D



  到底哪些才是真的,哪些發生在夢里?D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醒來?D



  林紅吐到胃里一片虛空,吐到滿嘴都是苦澀的滋味。淚水流了出來,和那些嘔吐的穢物一塊沾滿她的臉頰。那種極度恐懼讓她有了被淘空的感覺。D



  不知道嘔吐了多長時間,她再吐不出任何一點東西。她雙手撐著馬桶站起來,蹣跚地移到面池旁。她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面,胡亂在臉上抹了幾把,然后抬起頭來,盯著鏡中的自己。D



  她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那消瘦的臉頰,煞白的膚色,深陷發黑的眼圈,干裂的嘴唇,哪里還有一點昔日的美麗。D



  鏡中的人影已經變得恍惚,林紅使勁搖頭,發上的水珠向四處飛濺。鏡子上面還有一些鮮紅的顏色,林紅疑惑地想,難道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D



  她勉力讓自己定下心神,這才看到鏡子的邊緣有兩行字,字體鮮紅,像是用鮮血寫成。



  如果不是心神恍惚,她站在鏡前第一眼就應該看到。D



  那兩行字顯然不是林紅留下的,但這家里,除了她,便再沒有了別人。林紅大駭,但恐懼已到了極處,再加上一些反倒是無關緊要的事了。D



  那鏡子上的兩行字是:DD



  在孩子們出發的地方C



  父親在永遠地守望D



  字的內容遠沒有字本身那麼恐怖,林紅在恍惚之中也不可能領會這兩行字里包含的深意。她呆呆地盯著鮮艷的文字,心頭已經變得一片空白,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意識。D



  而忽然間,她聽到身后有些輕微的腳步聲。她驀然轉身,用恐懼且仇恨的目光盯著門的方向。過了半天,什麼都沒有,屋里一片寂靜。那些腳步聲也許僅僅是她的幻覺。D



  林紅現在根本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斷,她是個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女人。D



  她緩緩轉過身來,想再看一眼鏡子上的字跡,卻一眼看到自己的身后,站著一個穿雨衣的男人。D



  她全身立刻變得僵硬,不能動,也不敢動。D



  她還是面向著鏡子,看到穿雨衣的男人已經緩緩向她靠近。當一只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時,她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D



  她實在不該在這時暈過去的,這樣,她便錯過了與穿雨衣的男人面對的機會。但這時候暈過去也許是件好事情,因為她實在不知道穿雨衣的男人到底要干什麼。她昏倒之前最后一個念頭,就是這穿雨衣的男人要像殺死羅成那樣結束她的生命了。










2007-5-16 06: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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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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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九章 珠胎暗結

  25D



  這天晚上,趙飛又開著車跟他的朋友們出去鬼混了,杜蘭一個人在家里看了會兒電視,十點鐘那會兒就上床睡覺了。半夜里電話好像響了一次,杜蘭睡得正香,翻個身把枕頭壓在腦袋上,根本就沒有睜眼。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電話鈴聲再次響起,這一回鈴聲沒完沒了,好像杜蘭不接電話,它便要一直這樣不停地響下去。

  杜蘭眼睛還閉著,一只手抓起電話機放到耳邊。D



  她迷迷糊糊地喂了一聲,里面傳來一個非常稚氣的聲音。D



  “媽媽。”D



  杜蘭還有些迷糊,再喂一聲,電話里傳來一個孩子的笑聲:“媽媽。”D



  杜蘭驀然睜開眼,眼淚幾乎在同時飛快地流了出來。她沒有動,但這一刻已經睡意全無。她把話筒更緊地貼近耳朵,聽到里面那孩子的叫聲更歡快了些。D



  “媽媽,媽媽,媽媽。”D



  杜蘭不敢說話,她知道只要她一說話,那邊的孩子肯定立刻就會掛上電話。她記不清這是第幾回了,一個孩子在深夜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叫她“媽媽”。D



  杜蘭本來是個心無城府的女人,大部分時間寧願腦袋里空空蕩蕩的,也不會主動去想一些跟自己有關的事。生活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必再人為地去替自己找煩惱呢?這是杜蘭對生活的態度,所以,她才能生活得很開心,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樣子,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快樂。D



  現在,她開心不起來了,那孩子在電話里叫媽媽的聲音勾起了她的心事。D



  ——她是個不能生育的女人。不育,是女人潛在的一種殘疾。D



  她現在幾乎已經記不清那個男人長得什麼樣子了,但卻還能記得那間狹小的私人診所,那個猥瑣的診所醫生。從診所里出來的整整一個月里,她都血流不止。然后,她去醫院里檢查時,醫生告訴她,她這輩子都不能做媽媽了。D



  “媽媽。媽媽。”電話里的孩子還在嘻嘻地笑著。D



  杜蘭拿話筒的手開始有了些顫抖,她這時忽然有了抑制不住的沖動。如果那孩子現在在她面前,她一定會緊緊地把他抱在懷里,緊緊的。D



  她不敢說話,她不想電話掛斷,她還想再聽聽那孩子的聲音。D



  但電話還是不顧她的感受很突然地掛斷了。D



  杜蘭躺在床上覺得很疲憊,一種虛空不可抑制地彌漫在她身體里。她撫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似乎感覺到了子宮的干澀與荒蕪。她忽然有一種恐慌,她想到如果這一輩子不能為一個男人生一個孩子,那該是多大的遺憾啊。D



  杜蘭腦子里開始胡思亂想,全是跟孩子有關的事情。她的眼淚也不住地流出來,她還發出了輕微的哭泣聲。D



  不知道時間又過去了多久,困意又涌了上來,她懵懵懂懂地介於非夢非醒之間時,忽然又被一些聲音驚憂。她敏感地睜開眼睛,聽清了那聲音原來是一個孩子的哭聲。D



  現在已經快到黎晨了,屋里已經披上了一層青白的曙光。杜蘭飛快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她已經聽清了那哭聲就從她家門外傳來。D



  她的家其實只是和趙飛合租的一套兩居室,這是一幢即將拆遷的老房子,可能因為開發商出了點問題,所以拆遷工作遲遲未能開始。房子的主人早就搬到了別處,即將拆毀的房子便廉價租了出去。D



  杜蘭打開房門,果真如預想一樣,在門邊看到了一個孩子。只是這孩子實在太小了些,他其實還只能算是繈褓中的嬰兒。他被包在淡青色的薄毯之中,稀疏的頭發貼在腦袋上,此刻閉著眼睛哭得正歡。D



  杜蘭俯下身把嬰兒抱在懷中,她手指輕輕触碰嬰兒柔嫩的臉頰,一些震顫的感覺透過指尖飛快在她身上蔓延。她四處看了看,嬰兒的哭聲並沒有驚憂其它的住戶,而且,整個樓道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D



  這孩子怎麼會出現在自家門前呢?D



  杜蘭想了一下,想不出結果,便把孩子抱回去關上了門。如果誰家丟了孩子一定會來找,反正她又不是丟孩子的人,她有什麼好著急的呢?D



  而且,她心里還隱隱有了些自私的念頭,她想這孩子的父母永遠不要找來,這樣,這孩子就會永遠留在她的身邊了。DD



  林紅費力地睜開眼,看到面前模模糊糊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俯下身來,面容漸漸變得清晰,林紅認出了他原來是石西。微許的失望如漣漪划過,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失望什麼。

  “你醒了。”石西的臉上現出些笑容,卻極其勉強。D



  “是你把我送到醫院里來的?”林紅環顧四周,已經看清了自己在一間單人病房里。外面的陽光透過窗櫺直射進來,白晃晃的有些刺眼。D



  “我早上接到你的電話,但你在電話里卻不做聲,我不放心,就趕到你家去。還沒敲門,就發現門虛掩著。我進去后,看到你躺在沙發上,怎麼叫你都不醒,我這才把你送到醫院來。”石西扶著林紅坐起來,把枕頭豎到她的背后去。D



  “我的門虛掩著?”林紅神情一凜,昨晚發生的事清晰地在腦中閃現。她想到自己的門不可能虛掩著,自己也不可能會給石西打電話而不出聲,還有,她記得自己昏倒的地方是衛生間而不是客廳。那麼,這一切都是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干的,他昨天夜里殺了羅成后,又進入到了她的家里。D



  警察們早已撤離現場,他們怎麼會想到殺人犯會去而復返?D



  林紅鎮定了一下,決定不把這些事跟石西說。她問:“醫生怎麼說,我不會有什麼大病吧?”D



  “醫生說你驚嚇過度,沒什麼大礙,他們給你開了些鎮定劑,讓你平時注意多休息。”石西欲言又止,臉上現出些憂慮的神色。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接下來的話又被他咽了回去。



  林紅盯著他腦門上堆起的三道褶子,心里對這個男人充滿同情。D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D



  石西沉吟了一下,終於抬起頭直視著林紅:“還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醫生說,你懷孕了。”D



  林紅如撞重擊,兩耳都有些嗡嗡作響。D



  “你說什麼?”她嘶聲尖叫。D



  “你懷孕了。”石西神情低落,但這回卻說得斬釘截鐵。D



  林紅那一瞬間腦袋里一片空白,接著,她拼命搖頭,一迭聲嘶叫著:“不可能,不可能,醫生一定搞錯了,我怎麼會懷孕,我怎麼會!”D



  她的淚水在瞬間落了下來,那些白晃晃的陽光刺得她眼前一片恍惚,所有的景物都開始變得模糊。陽光漸漸變成了一片血色,那些在血汙里掙扎的女人們嘶叫著,哀號著。被鮮血沾滿的器官扭曲變形,它們洞開成為深深的沼澤,而林紅此時就像落入沼澤的野獸,無論她怎麼掙扎都無法逃脫沼澤對她的吸引。D



  “我不要懷孕,一定是醫生搞錯了,我這輩子都不會為哪個男人懷孕!”D



  石西使勁抱住她,臉上的憂慮之色更重。但是,他仍然重重地道:“林紅,面對現實吧,你懷孕了,醫生不會搞錯。”D



  ——你懷孕了!D



  林紅耳邊轟鳴著這句話,臉色變得煞白。那些在血汙里掙扎的女人們都漸漸隱去,如果那是林紅的命運,林紅現在已經在劫難逃了。你最恐懼的必將來到,你所憎惡的與你形影不離。D



  林紅慢慢平靜下來,她想到這真的是她無法擺脫的災難。兩年前,她用婚姻作為代價換得了城市人的生活,那時她便做好面對災難的準備。現在,羅成死了,但她卻懷孕了,她還是擺脫不了一個女人的宿命。D



  可是,她怎麼會懷孕呢?自從羅成成為廢人后,她根本就沒有跟任何一個男人上過床。懷孕其實是兩個人的事,這是天道運行的規律,她沒有理由違背自然的屬性。D



  林紅全身一震,她已經想到了問題的關鍵,也是她懷孕的原委。她忍不住呻吟一聲,整個身子都癱軟在石西的臂彎里。D



  她似乎又聞見了空氣里飄蕩的桂花香水的味道。還有一雙手在她身上的游移,她在夢里都忍不住發出一連串的呻吟。夢里的空氣彌漫著暖暖的曖昧氣息,男人輕柔的動作可以讓女人敏感的触覺像某種藤類植物,緩慢但卻無休止地生長。男人在黑暗里只有簡單的一個輪廓,他在搖擺如蘭舟的悸動中將一些力量深深地根植到她的體內,並終於生根發芽。D



  難道那一切並不是發生在夢里?D



  林紅還想到昨夜夢中的嬰兒,他掐死了羅成又向著自己扑來。他撞到了她的小腹上,但她卻沒有任何被撞的感覺,只是小腹開始有些腫脹。難道那個嬰兒已經到了她的腹中?這是否就是民間傳說中的投胎?D



  林紅再次迷失與現實和虛幻之間了。D



  懷孕已經成為事實擺放到了她的面前,這才是問題的關鍵。那麼,誰是孩子的父親?男人脫去雨衣后露出一張挺英俊的臉,他手中還握著一捧鮮艷的玫瑰花。

  在孩子們出發的地方D



  父親在永遠地守望D

  林紅似乎明白了鏡子上那句話的含義,現在,她只是不知道嬰兒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出⒌摹R殘恚x⒆擁母蓋漬嫻腦諛歉齙胤降卻鴃?/P>


  他會是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嗎?D



  這一刻,林紅忽然覺得那穿雨衣的男人其實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恐懼。她這時終於知道剛才一睜眼見到石西為什麼會有微許的失望了。D



  石西扶她躺下,她看著面前的男人,對他充滿愧疚。D



  “你到我家的時候,進我臥室了嗎?”林紅問。D



  石西搖頭:“我見你昏倒在沙發上,第一個念頭就是送你上醫院。”D



  “那麼你也沒進衛生間了?”D



  石西沒說話,卻輕輕點頭。D



  林紅身上不知哪來的力氣,飛快地坐了起來:“我要回家。”D



  石西愣一下,說:“醫生建議你留院觀察,你的精神受到刺激,需要靜養。”D



  林紅慘然一笑:“既然我沒有生病,我還要留在這里干什麼呢?如果需要靜養,我的家里會比醫院更清靜。”D



  石西怔怔地盯著她看,終於緩緩點頭。D



  林紅中午的時候回到家中,她借口需要休息打發走了石西。門關上,屋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又開始加快。她慢慢向臥室走去,臥室的門關著。她屏息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推開房門,並大步邁進去。D



  床上除了紛亂的被褥再沒有別的東西。D



  那個嬰兒標本不見了。D



  林紅吁口氣,她早已想到穿雨衣的男人會帶走嬰兒標本的。她轉身再往衛生間去,鏡子上已經沒有字了,但依然留有些紅色的印痕。林紅上前伸手擦拭了一下,確認那些字跡是用口紅寫上去的。顯然那男人在臨走時擦去了字跡。D



  鏡子上有沒有字已經無關緊要了,那些紅色的痕跡已經向林紅證明那男人昨夜真的出現在她的家里。D



  林紅顯得很平靜,她在鏡子前站了好一會兒,決定洗完澡后便好好地睡一覺。夜里發生的事情讓她疲憊不堪,而且,既然她無法找到那個穿雨衣的男人,那麼,還不如在家里耐心地等他再一次出現。D



  那男人既然苦心安排了這一切,他一定不會就此消失的。D



  林紅在臨睡前已經決定什麼都不想了,但到了床上,她還是不可抑制地開始想那個穿雨衣的男人。難道自己與他在夢里發生的一切,其實並不是在夢中?還有,那個噴桂花香水穿白衣的女人又到底是誰?D



  林紅真的很累,這些問題在腦子里飄了沒一會兒,她便沉沉睡去。D



  26D



  局里開了一個案情分析會,局長親自參加,聽取各部門的匯報之后,陰沉著臉下達了破案了死命令。要知道死者是市委書記的獨子,書記大人為了避嫌,雖然沒有直接出面表達意願,但市委市府不知有多少人打電話來施加壓力。局長這兩天煩膩透了,所以,他只能把壓力轉交到刑偵隊頭上。D



  各方面匯總來的資料,很容易得出林紅與石西合謀殺害羅成這樣的結論,隊里不少同志也都傾向於這個推斷。D



  “林紅與石西的關系顯然非同一般,我們不排除這倆人的情人關系。羅成出獄后便與林紅分居,而且對她懷恨在心。據林紅所在公司職員講,林紅經常收到鮮花,鮮花里的卡片上有一些威脅咒罵的句子。我們又去送花的花店做了調查,證明送花人正是死者羅成。如果羅成察覺了林紅跟石西之間的不正當男女關系,他的憎恨便在情理之中了。我們假設,當羅成發現妻子的奸情,試圖採取某種行動的時候——所有男人碰到這種事都會試圖做些什麼的——林紅與石西先下手為強,殺死了羅成。”D



  隊長總結隊里同志的意見:“但是這里面還有些疑點。如果真是林紅與石西合謀殺死羅成,他們好像沒有必要編出一個穿雨衣的男人的故事,他們要偽造現場,一定會偽造出一個非常合乎情理的現場。穿雨衣男人的故事未免有點荒謬,這樣的故事不僅不可信,而且很容易讓我們懷疑他們的目的。還有,羅成經過法醫鑒定確認是窒息死亡,根據他頸部的淤痕判斷他是被人活活掐死的。同時,羅成身上並無其它傷痕,我們特別檢查了手腕腳脖這些地方。這就說明,凶手在掐死羅成的時候,羅成並沒有被縛住限制過自由。林紅一個女人,當然沒有那麼大力氣,石西看上去也不像是能掐死羅成的人,他的身體瘦弱,如果站在活著的羅成對面,肯定不會是羅成的對手。再有一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當我們趕到現場時,林紅與羅成雖然也很慌張,但這種慌張顯然是因為對發生的事情生出的恐懼,而不是因為我們警察。要知道,一般案犯即使知道我們沒有掌握什麼證據,但只要站在我們面前,要麼會驚慌失措,要麼會竭力掩飾他的慌張。”



  隊長頓一下,接著道:“現場還有一個疑點,就是死者身邊有一根棍子,棍子上面用細繩系著一具嬰兒的標本。經鑒定,標本形成年代已經無法確定,但卻可以肯定它是剛剛出生便被人制成標本的。嬰兒死亡原因還沒有完全確實,但初步判斷是也是由於窒息死亡。嬰兒窒息死亡多半是產婦在分娩過程中難產,嬰兒不能及時出生,在產道內被羊水或者其它液體淹死。這具嬰兒標本到底是哪里來的,如果林紅與石西合謀,他們根本沒必要去找具嬰兒標本來當道具。”D

  局長聽得入神,微微頷首以示贊同。D



  “石西是一個民俗工作者,他不可能接触到人體標本。而林紅,以前在鳳凰鎮衛生院工作了三年,鳳凰鎮衛生院雖然沒有病理室,但她卻是在婦產科工作,在工作過程中接触到死嬰的機會會有很多。她保留一些嬰兒屍體做成標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她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除非這里面另有隱情。所以,下午我會親自去一趟鳳凰鎮,找些當年跟林紅一起工作過的同志了解一下情況。”D



  隊長最后總結道:“所以,現在我們一方面繼續對林紅與石西展開調查,另一方面不能排除其他人作案的可能性。我認為破案還得從林紅身上著手,一來因為死者跟她的關系,二來死者死在她家樓下,這必定不是巧合。所以,我決定對林紅與石西倆人實行監控。如果真是他們合謀殺死羅成,必定會露出破綻,如果凶手不是他們,也能從中窺探到一些蛛絲馬?豹?/P>


  局長眉峰緊皺,顯然不太滿意,他恨不得立刻就把這案子破了。死者羅成的身份特殊,拖得時間越久,造成的影響就會越大。但他也是刑偵隊出身,深知破案必定得有個過程,這是急不來的事。所以,他表達了早日破案的願望后,便怏怏離去。D



  調查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刑偵隊幾乎放下了手頭所有的工作。D



  秦歌在走訪蒼梧小區保安時,保安向他提供了一個新的情況,就是最近經常深夜里見到林紅獨自外出。小區保安保護的是業主們的安全,他們似乎對林紅並不陌生,提到她時,都表露出了些不屑。秦歌很快就知道這些不屑是因為大家都知道林紅成為市委書記兒媳婦的原委。對於這種以婚姻攀附權貴的女人,一般老百姓都會嗤之以鼻地以示不屑。D



  但林紅深更半夜出門卻引起了秦歌的警覺,一些不同尋常的行為背后,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祕密。D



  秦歌決定揭開林紅的祕密。D



  晚上,他買了些面包飲料和兩包煙,開著車進了蒼梧小區。在小區保安的幫助下,他選擇了一個可以清楚地觀察林紅家樓下小路的車位。D



  蹲點是件非常辛苦的事,但這卻是每個警察都必須要做的。D



  林紅在窗口看到那天那個便衣警察了,她把窗帘拉開一道很小的縫,看著他把車停好,跟小區的保安說了幾句什麼,便一直留在車里。天黑了,林紅隨便吃了點東西,隔一會兒就到窗帘那邊看一下。那輛普桑車臟不啦嘰的,跟邊上那些好車相比,就像要飯的叫化子。車里沒開燈,但林紅知道那個警察一定還在,因為他隱約看到車里有個小紅點,那是煙頭。D



  林紅有點同情那個警察,辛苦點倒沒什麼,他想從她身上得到線索,那注定會是件徒勞的事。D



  十點鐘那會兒,林紅就洗漱完了。她在沖澡的時候,又想到了那穿雨衣的男人。現在穿雨衣的男人在她心里有兩個形象,一個是在樓下握著一根棍子,棍子頂端懸掛著一具死嬰標本。另一個形象是脫去雨衣后很英俊的一個男人,但林紅只能感覺到他的英俊,卻看不清他的模樣。D



  溫水淋在林紅的身上,柔柔得像一只手的撫摸。D



  林紅心里又有些氤氳的感覺緩緩昇起來了,她低低嘆息一聲,抬起頭,讓那些水可以淋到面上。夢里那種體驗現在成了她心底不可触碰的角落,一想起,便會忍不住生出些渴望,而那與她的意志完全相悖。所以,她只能逼迫自己忘記那夢里的纏綿,忘記那男人手的游移和那股根植於她體內的力量。D



  后來,她輕輕摩挲著柔軟的小腹,覺得有些東西在腦海里呼之欲出了。D



  曾經有段時間,她知道自己遺忘了一些什麼,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曾使勁地想,想得腦袋里像塞進了鉛球,卻還是想不出來。現在,她想到了那是一個人,跟她有著密切關系的一個人。D



  這些年林紅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小腹還很平坦,手摸在上面細膩柔軟。林紅低頭盯著小腹看,想現在里面正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發育成長,最初的恐懼已經淡了許多。她想也許她該把孩子生下來,這樣,在將來的日子里,她就不用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生活了。D



  也許孩子的名字該叫林林。D



  ——林林。D



  林紅悚然一驚,已經知道自己遺忘了什麼。

  兩年前曾經有一個夜晚,她在宿舍里獨自面對一個剛出生的女嬰。女嬰的父母是鳳凰鎮附近鄉下的農民,他們在下午丟下女嬰偷偷跑了。女嬰的母親三天前注射了“利凡諾液”,她的生命本該在母親子宮里時便終止。但奇跡降臨在女嬰身上,她在穿越生死之門時成為死神的漏網之魚。但那個夜晚,女嬰的皮膚已經泛青,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越來越冷,但她的啼哭卻愈發響亮。林紅知道,她是把所有力量與生命都用在了啼哭之上。啼哭是她向這冷酷的世界證明自己存在的惟一方式。D



  下半夜,女嬰的哭聲愈發響亮,那哭聲像夜里的一枝煙火,直沖到黑暗的蒼穹上。林紅不住拍打著嬰兒小小的身子,嘴里不知不覺哼著一首記憶深處的兒歌,心里被一些憂傷的情緒充滿。女嬰的臉色開始變得陰暗,適才還在扭動的小胳膊小腿已經變得一動不動,但只有她的哭聲,仍然頑強地刺穿黑夜,發出一些讓林紅感動的力量。D



  林紅不記得自己那時是否哭聞,卻記得自己在女嬰哭聲漸滅時便使勁掐她的人中,讓她的哭聲能再度響起。她知道,沒有了哭聲,死神便帶走了她。她把女嬰抱得很緊,嘴里喃喃念叨著“我會延續你的生命,我會帶你重新來到這世界上……”女嬰在黎明將至時終於死去,她的哭聲像是生命的休止符,在一些細若游絲的嗚咽聲最終消散后,終於從這世界上消失。守候了女嬰一夜的林紅沒有感到絲毫疲倦,她站在門口盯著遠方那片氣勢磅礡泛著青白的雲層,一些久違的激情讓她在那個清晨,迫不及待想要做些什麼。D



  林林后來被林紅埋在了鳳凰山的南坡。林林便是林紅替那女嬰起的名字。她站在林林那小小的墳盈前,用生命來發誓,一定要帶林林重新回到這個世界。D



  傍晚的薄暮在山林間繚繞,青白的曙光透過一蓬松針的罅隙折射到林紅臉上,林紅的臉便斑斑駁駁的,有種扭曲和破碎的感覺。D



  兩年之后,林紅奇怪自己怎麼會把林林給忘記了。她濕淋淋的身子在淋浴下面已經站了很久,關於林林的回憶讓她忍不住激動起來。D



  她知道她的腹中一定是個女孩,那是林林來找她了,她已經迫不及待要來到這個世界了。那麼,莫非噴桂花香水的女人和穿雨衣的男人出現在她的身邊,都是林林在冥冥中的安排?D



  如果是這樣,她還有什麼好恐懼的呢?D



  林紅上床之前又到窗口往下看了看,那個叫秦歌的警察不知睡著了沒有,車里一片黑暗。這時,林紅不禁有些擔心起來,如果警察發現了穿雨衣的男人,一定不會放過他。D



  穿雨衣的男人曾經讓她異常恐懼,現在,她為什麼會擔心起他的安危來?是不是她心里已經隱隱感覺到了他就是腹中胎兒的父親?D D



  在孩子們出發的地方D



  父親在永遠地守望DD



  哪里才是嬰兒出發的地方?林紅躺在床上,腦子里慢慢現出一個男人站在山坡上的畫面——鳳凰山。她把林林埋在了鳳凰山的南坡,那里必定是林林開始出發的地方。那麼,穿雨衣的男人真的會在那里永遠守望嗎?D



  ——鳳凰山。鳳凰鎮。D



  林紅心里微微痛了一下,關於鳳凰鎮的回憶無論經過多長時間,都會被血汙沾滿,那些在血汙里掙扎尖叫的女人,在夢中都會變成她的臉。D



  林紅把腦袋埋在枕頭里,強迫自己拋開關於鳳凰鎮的回憶。D



  睡吧睡吧,也許睡著了,她便能再次見到那個噴桂花香水的女人和穿雨衣的男人了。林紅翻來覆去大約半個小時,終於進入夢鄉。D



  這晚在夢里,她沒有見到穿雨衣的男人,卻見到了噴桂花香水的女人。D



  27D



  柳青生了孩子之后,仍然堅持不讓丈夫進屋。好在他們家有三間房,丈夫的妹妹出嫁后,其中一間還空著,這樣,丈夫每天晚上只能睡在以前妹妹的房間。家里除了她跟丈夫,還有婆婆。婆婆中年喪夫,一個人靠打零工把一雙兒女拉扯大,挺不容易。現在老了,沒人再請她做工了,她便在家幫別人帶孩子。孩子是鄰居家一對年輕夫婦的,一歲多一點的小男孩。婆婆在柳青懷孕期間,經常把小男孩帶到柳青跟著,讓柳青多看看多抱抱,說這樣她就能幫她生個孫子出來,這樣,他們家就算有后了。D



  婆婆想要個孫子,這是她在柳青一過門便表露出來的心思。D



  現在,柳青偏偏生了個女孩。D



  在醫院里,柳青看到婆婆的臉色變得鐵青,好像誰剛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她把孩子抱在手中,怔怔地端詳了半天,柳青還看到她的手伸到了薄毯里面,在孩子的下身一陣摸索。醫生已經告訴她是個女兒了,難道她還指望能摸到別的什麼東西?D



  婆婆臉上的失望讓柳青的心都揪了起來。她看到婆婆手伸出來時,毫不猶豫地就把孩子丟到了丈夫的手上。丈夫抱孩子的姿勢特別僵硬,兩只手平伸,幾乎是把孩子端在手上。D



  丈夫也很失望,柳青從他黯淡的臉上就能看出來。他平端著嬰兒的時候,滿臉惶然,好像嬰兒不是他的女兒,而是誰強塞給他的一件可以替他帶來麻煩的東西。D



  柳青出院的時候緊緊把女兒抱在懷里,她在為這個小女孩的命運擔心。D



  回到家里,婆婆和丈夫幾乎看都不看小女嬰,他們也沒有準備任何嬰兒用的物品。這樣,柳青反倒安心了。她成天把自己和女兒關在屋里,不讓婆婆和丈夫進來。因為她已經感覺到了一些危機正在慢慢逼近她,而那制造危機的人,正是她的婆婆和丈夫。D



  他們想傷害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兒。D



  丈夫家原本在鄉下,十幾年前磷礦擴大生產規模要征集一片土地,丈夫就是土地帶人成為礦上的職工。這些年,他們家還保留了很多農村人的生活習俗,其中最重要一點,就是一心想生個兒子傳宗接代。D



  以前談戀愛的時候,丈夫曾笑嘻嘻地讓柳青一定要替他生個兒子,他第一次帶柳青回家的時候,將來的婆婆便盯著柳青的屁股看了好久,一臉疑惑的神情。后來丈夫便跟她說:“我媽看你的屁股不夠大,將來不一定能生兒子。”D



  柳青沉下臉來:“那你就去找個屁股大能替你生兒子的女人吧。”D



  丈夫那會兒天天為找到柳青這樣漂亮的媳婦偷著樂,把柳青娶回家是他那時惟一的心願。生孩子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當然要留到以后再說。D



  “我不管你能不能生兒子,只要你能成我老婆我就滿意了。”他說。D



  還沉浸在愛情與對未來生活憧憬中的柳青也沒有多想,但是婆婆陰冷的臉色還是讓她有點擔心:“如果你媽真不喜歡我怎麼辦?”D



  “我媽不會不喜歡你,她只是想要個孫子。”D



  “可是如果我真的生個女兒呢?”D



  丈夫微微皺眉:“這倒是個問題,不過沒關系,那就再生一個。你看農村一家生四五胎都算很平常的事。”D



  “那是農村,現在你還在礦上上班,礦上要知道你違反計划生育政策,非把你開除了不可。”D



  丈夫又點點頭,他的憨厚讓他在柳青面前說不了假話。D



  “以前家在農村的時候,村里有人家生了閨女,又實在不想因為生育被罰款,便會故意把閨女弄殘或者弄死,這樣就能再生一個了。”D



  柳青露出凄慘的表情大聲道:“這些人還是人嗎,對自己親生骨肉能下得了手?”D



  “下不了手的那些人,便把閨女送人。在農村小女孩不值錢,但有些人販子卻不管男孩女孩,他們出很少的錢便能收到小女孩。”D



  柳青聽得呆了,她真不敢相信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父母。現在,她生了孩子,而且還是個女孩,婆婆與丈夫的冷漠讓她又想起戀愛時丈夫的話。她躲在屋里恐懼地想,婆婆和丈夫會不會也那麼做?D



  婆婆越來越變得古怪,她早出晚歸,帶著那個鄰居家的小男孩四處躥門,好像那個小男孩是她的孫子,而柳青的孩子不是她孫女似的。她只在吃飯時回家,甚至連吃飯時都端了碗回自己屋。柳青毫不懷疑她不想看到自己和孩子,心里便忍不住生出些委屈來。還有丈夫,戀愛時與生產前的體貼現在都已消失不見,柳青常常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脊背上,她的脊背很疼,有種被針刺的感覺。現在連丈夫都開始仇視她了,她悲哀地想。D



  到了晚上,她堅決不讓丈夫進屋,丈夫沒有表露一點反對的意思,他心甘情願地到妹妹出嫁前的房間里睡。柳青無時無刻都在害怕,害怕有一天醒來,睡在身邊的女兒會消失不見。D



  后來有一天夜里,柳青驀然從夢里醒來,看到床前站著一個黑影,正俯下身來拽住了女兒的一條腿把她拎起來。柳青尖叫一聲扑了過去,抱住黑影又掐又咬,逼迫他把女兒重新放回床上。D



  黑影捂著被咬的手臂,又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用憎惡的目光與柳青對峙。D



  柳青這時已經看清了面前的黑影,赫然就是自己的丈夫。D



  ——他終於要開始傷害他的女兒了。D

  柳青變得愈發恐懼,就從那夜起,她連房間的門都不出,只每天摟著女兒躺在床上,提心吊膽地注視著緊閉的房門。她相信終有一天,丈夫會劈開房門沖進來,帶走她的女兒。D



  丈夫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凶殘了呢?D



  也許他只是想要一個兒子,所有阻礙他願望達成的人都是他憎惡的目標。為了達成這個願望他會不惜一切的,包括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D



  柳青晚上睡覺的時候,把屋里一切搬得動的東西都檔在了門的后面,這樣,丈夫想奪門而入就不那麼容易了。她整宿整宿地睜著眼睛盯著緊閉的房門,任何一點微小的動靜都能讓她受到驚嚇。這樣沒有幾天,她就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實在困極了,她會把女兒攬在懷里睡一覺。但每次睡不多久,她便會從噩夢中驚醒,沉身都已被汗濕。D



  在夢里,她又看到了那一大團沾血的棉花,血跡正汩汩地從中流淌出來。隨著夢的繼續,那些血越流越多,漸漸漫過了床沿。那些在血水中游動的嬰兒已經能在她的枕邊游來游去了。D



  她每次都在血水即將漫過她的頭顱時驚醒。D



  她在黑暗里隱隱聽到了一些聲音,她起身到門邊,把耳邊貼到門上,沒多久,便判定那是丈夫磨刀的聲音。D



  丈夫在深夜里磨刀,能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柳青奔回床上,更緊地把女兒抱在懷里,恐懼得全身都在抽搐。她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兒,淚水不住地落下來,落在女兒的臉上。D



  女兒睡著時的模樣可愛極了,粉嫩的小臉兒光滑白皙,一頭蓬松柔軟的頭發比黑夜更黑。她來到這世界上才十幾天的時間,但已經非常懂事地在母親恐懼時保持緘默。有誰忍心傷害這麼可愛的孩子呢?D



  柳青最后一次夢到那些血水,它們終於漫過了她的頭顱。她拼命掙扎,但身子卻動彈不得。那些血水把她淹沒,她似乎能感覺到血水像波濤一樣在洶涌,好多嬰兒在她身邊游動,他們划水時的雙臂還不時蕩過她的臉頰。血水順著她的鼻腔涌了進來,她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她的女兒呢?她在身邊摸索,臨睡前女兒就躺在她的身邊,但現在卻不見了。D



  女兒已經被那些游水的嬰兒帶走了。D



  柳青睜開眼,身下的席子濕漉漉的,那全是她夢里出的汗。女兒還躺在她的邊上,不發出一點聲響。女兒是這世上最乖的孩子,她在夢里臉上都掛著甜甜的笑意。柳青輕輕撫摸女兒的臉頰,心里的柔情讓她幾乎忘了剛才的噩夢。D



  但是,噩夢又豈是輕易可以忘記的,那些血水剛才幾乎讓她窒息。D



  放下女兒,她呆呆地倚在床頭坐了好一會兒,然后平靜地下床,默默地把擋在門口的東西搬到一邊。她很快就滿頭是汗,但她搬東西時的神態很專注,好像連擦一把頭上汗水的工夫都沒有。D



  門終於打開了,吱呀呀的聲音在靜夜里森然可怖。D



  屋外靜悄悄的,柳青屏氣凝息,聽到了丈夫在東屋的呼嚕聲。她沒有猶豫,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她的目的地是廚房。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的柳青在夜里的行走輕飄飄的,猶如一個宿冤未雪的鬼魂。D



  廚房在院子的西邊,她在廚房里稍微找了一下,便將案板上的一把菜刀握在了手中。D



  刀是不袗的,她將刀舉起來時,鋼刀反射月光透著種森然。D



  柳青的臉在月光下變得鐵青,她在穿越院子時停了一下,目光往院中那棵樹上瞄了一眼。她記得產前的某個深夜,她在樹上看到過一個搖晃的嬰兒。D



  嬰兒現在當然已經不在了,所以柳青只瞄了一眼,便輕飄飄地走進屋去。D



  她走進了丈夫睡覺的房間。D



  丈夫還在酣睡,他根本不會想到與他近在咫尺的危機。丈夫睡覺的樣子柳青很熟悉,嘴巴微微張開,卻用鼻子呼吸,張開的雙唇隨著鼻子吸氣一張一合。現在,丈夫的這副模樣讓柳青覺得厭惡。D



  她甚至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厭惡,便舉起了手中的刀。D



  刀鋒直直砍在丈夫的脖子上,噴出一股血柱,丈夫只來得及睜開眼,看了看面前面無表情的妻子,便立刻死去了。D



  柳青站在丈夫的屍體前,面上現出些滿足的表情。她俯下身,輕輕為丈夫合上眼皮,並且,用一個欲哄孩子睡覺的母親的口吻道:“現在,你終於不能再來傷害我的女兒了。”D



  柳青離開丈夫的屍體,開始往另一個房間去。她沒有忘記,這家里還有一個對女兒的存在起到威脅的人。那是她的婆婆。D



  老婦人睡覺時有磨牙的習慣,一副永遠吃不飽的樣子。D



  柳青因為有了先前的經驗,所以這一刀下去時心里已經有了目標。刀砍在婆婆的脖子上,老婦人的生命力還很強,睜開眼,還發出了痛苦的嗚咽。柳青怔了怔,這時,老婦人雞爪般的雙手已經向她伸過來。D



  那雙手已經近在咫尺,柳青變了臉色,眼中又現出驚懼的表情。但那雙手在最后触摸到她的瞬間,卻自己軟軟地耷拉下來。D



  老婦人終於停止了呼吸。D



  柳青如釋重負,她舍了刀退后幾步,仰天發出幾聲大笑。現在這家里再沒有人可以威脅到女兒的存在了。她殺死了他們,死人是不會再傷害任何人的。現在,她需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女兒,這樣,她就能放心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了。D



  女兒。柳青悚然一驚,她覺得離開女兒已經好長時間了,長得她想起來都覺得可怕。她低低尖叫一聲,轉身就往自己房間奔去。D



  她在殺死丈夫和婆婆時非常鎮定,這一刻,卻慌張得像撞入網中的麻雀。D



  女兒還安靜地躺在床上,這讓她稍微放心了些。但當她抱住女兒時,卻發現女兒已經停止了心跳。D



  柳青隨之而來的哭泣如同一個死人臨死前凄厲的哀號……D



  第二天,鄰居那對年輕夫婦送孩子來,柳青家大門緊閉。他們便繞到屋后去敲窗。透過窗帘的空隙,他們看到老婦人滿身是血躺在床上。D



  刑警隊很快便封鎖了現場,經過斟察,確認男人和老婦人被一把菜刀砍死,而那名青年女子周身並無傷痕,死因不明。法醫對青年女子屍體進行了屍檢,最后確認為受到突然刺激導致腎上腺激素大量分泌,最后心肺功能衰竭,突然死亡。D



  那把作為凶器的菜刀最后確證上面沾有青年女子的指紋,從技術角度,大家一致認為是那名青年女子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在殺人后,由於驚嚇過度導致她突然死亡。D



  現場還有一個讓所有警察都疑惑不解的事,那就是在青年女子的床上,有一個用薄毛毯裹的塑料娃娃。那青年女子早已過了玩娃娃的年齡,就算她喜好這些玩具,也不會用薄毯將娃娃包裹得像一個真的嬰兒。D



  在對周圍群眾的走訪中,大家終於消除了心中的疑惑。周圍的鄰居說,那家的媳婦不久前分娩,生出來一個死嬰。她回來后便成天抱著一個塑料娃娃把它當成自己的女兒。她的丈夫和婆婆曾經試圖拿走那個娃娃,這樣,她便認為丈夫和婆婆要加害自己的女兒。如果丈夫和婆婆真的是她殺死的話,那肯定和那個塑料娃娃有關。D



  鄰居們最后都說,那個女人其實已經瘋了。









2007-5-16 06: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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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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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十章 雙子連珠

  28D



  林紅看的第一場電影,是鄉里放映隊在村里的谷場上放的《小兵張嘎》。她坐在人群里,對電影的內容一點都沒有看進去,她只在奇怪那一張大白布上怎麼會有人在動。后來在衛校上學的時候,她還很喜歡看電影,學校里也經常組織這樣的活動。那時候林紅覺得看電影真的是一種非常奇妙的體驗,你不僅能從上面看到一個故事,而且還可以窺探到一些陌生人的生活。D



  嫁到海城,林紅已經很久沒有去過電影院了,除了她家里有一套高檔的家庭影院,更主要的是她開始覺得電影里的人生太虛假,誰願意再花上一個半小時看一段虛假的生活呢?D



  現在,林紅又有了看電影的感覺。電影里惟一的角色,就是那個噴桂花香水的白衣女人。D



  白衣女人正在化妝。通過場景,林紅知道她在自己的家里。D



  化妝台前的燈亮著,白衣女人在往臉上抹粉底。她的動作很輕柔,不放過臉上的任何一個部位。接下來,她開始畫眼影,掃腮紅,抹唇膏。林紅認得那些化妝品都是她的,它們有很多買來便擺在化妝台的抽屜里一直沒用,她不喜歡濃妝艷抹出去見人。現在,這些化妝品成了那白衣女人最好的裝飾。D



  林紅能感覺到白衣女人艷光四射,但還是看不清她的容貌。D



  林紅夢里見到的所有人都面孔模糊,你可以感覺到他是誰,卻看不清他。D



  接下來,白衣女人開始換衣服。她站在鏡子前,慢慢脫去身上的衣服,赤條條地站在鏡子前。她在端詳鏡子里赤裸的女人。她的腰還很縴細,腿上沒有一點的贅肉,皮膚綢緞般光滑細膩。林紅看到那女人露出很滿意的表情,然后換了一套黑色的內衣,再換上另一條白色的長裙。D



  林紅覺得自己如果穿白裙子,一定不會在里面穿黑色內衣。D



  現在,那個女人已經梳妝完畢,她在鏡子前左右前后端詳了一下,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林紅不喜歡她化完妝的樣子,臉上的妝過濃了些,身上的白裙子又短又透,不僅兩條大腿全都露在外面,而且胸前可以清晰地看到胸罩的蕾絲花邊。林紅想如果白衣女人這樣走在海城的街上,一定會有很多人把她當成在夜里討生活的夜女郎。D



  白衣女人似乎根本看不見林紅,她梳妝完畢便轉身出門。D



  畫面還繼續停留在梳妝台上,林紅有些著急,她想看看白衣女人出門要去哪兒,她是不是去找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如果是,她不想錯過這個機會。D



  沒過一會兒,白衣女人重新出現在畫面里,這回她蹲下身,從化妝台最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一瓶香水,對著自己的胸前與腋下噴了起來。桂花香水的味道立刻彌漫在房間里。D



  林紅想原來桂花香水一直在自己的化妝台里。D



  噴完香水,這回畫面便跟隨著白衣女人開始移動了。白衣女人打開房門下樓,她經過小區大門時,林紅看到門邊的保衛室里,兩個年輕的保安趴在桌上睡覺。白衣女人站在路邊等車,不一會兒,便上了一輛紅色的桑塔那。D



  司機是個矮胖子,白衣女人坐到他邊上他便不住地抽動鼻子,眼睛不住地往女人那邊瞟,臉上露出貪婪的表情。白衣女人好像看不到自己雪白的大腿就在胖司機的手邊,也感覺不到胖司機色迷迷的目光不安份地在她身上鉆來鉆去。她低低說了一個地方的名字,林紅沒聽見,胖司機卻聽見了,車子一溜煙地向前馳去。D



  林紅想夢里的畫面怎麼會如此清晰?她甚至可以看見車子馳動時前方的街道與兩邊的建築。這一定是在夢里吧,如果不是夢,她又怎麼能像看電影一樣看見白衣女人的一切行為?D



  林紅就是這時有了看電影的感覺。D



  車子停在了路邊,白衣女人從車上下來,徑自走進了邊上一家酒吧。林紅在她進門的一瞬間,看清了酒吧的名字叫做“女郎”。D



  白衣女人進入了“女郎酒吧”,她顯然對這里很熟悉,輕車熟路地坐到了吧台前的高腳椅上。D



  林紅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酒吧,她不知道一個小小的酒吧,深更半夜居然還會聚集這麼多的人。酒吧左側的小小舞台上,一個穿著暴露的女孩在拉小提琴,她坐在轉椅上,不時地將兩條雪白的腿互相交替疊放。前面大小約有幾十張桌子,此刻全都坐滿了人,男人個個衣衫光鮮,女人濃妝艷抹,他們與各自的伙伴交談,並且有人不停地走來走去,交換著位置。



  林紅看到白衣女人已經端起了一個高腳杯,里面盛了一些鮮紅的液體。她的腿也像舞台上拉小提琴那女孩的腿一樣交疊著,在昏暗的酒吧里雪白刺目。她的目光四處逡巡,鮮艷的紅唇在高腳杯上留下清晰的唇印。D



  林紅這一刻忽然恐懼起來,她隱約已經猜到了白衣女人來這里的目的。D



  她想到了家里留下的男人氣息,想到了茶幾上那束鮮艷的玫瑰,還想到了自己與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在床上的廝纏與扭動。D



  難道白衣女人就是在這里找到的那些男人?D

  她的床單上留有這個女人和不同男人留下的痕跡,他們在她的床上做著骯臟的勾當。林紅一瞬間對白衣女人滿心憎惡,甚至有了些惡心的感覺。D



  這場戲她已經覺得索然無味了,不管白衣女人在這酒吧里要做什麼,都與她沒有關系,她也沒有絲毫興趣窺探下去。她現在只想著趕快從這夢里醒來,她甚至有些害怕見到后來發生在白衣女人身上的事情。D



  一個花襯衫的青年男子已經坐在了白衣女人的身邊,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終於停留在了白衣女人兩條腿上。他開始與白衣女人攀談,白衣女人開始時不屑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他,但沒多一會兒,倆人便談笑風生了。D



  林紅不想看下去了,但畫面仍然執著地出現在她眼前。她開始掙扎,試圖離開,但像有雙無形的手狠狠按住她的頭,讓她的視線不能移開分毫。她想閉上眼睛這時都成為奢望。D



  花襯衫的忠丫繲x諏稅滓屢У#@壬希○k煊型塘艘恢徊雜s母芯酢*?/P>


  片刻之后,花襯衫的手搭在女人的肩上,倆人同時起身往酒吧外面去。在過道的陰影里,倆人摟在了一起。一只多毛的手在白衣女人的屁股上摸來摸去,林紅血往上撞,有種沖上去的沖動。D



  但這是在夢里,她只是個旁觀者,或者,她只是個坐在電影院里的觀眾。D



  但她實在不能再看下去了,這是件奇怪的事,白衣女人的行為再讓她不齒,但似乎也不會讓她不能承受。是不是她已經隱隱感覺到了白衣女人跟她之間,有著某種莫大的聯系?D



  畫面里的白衣女人忽然一把推開了花襯衫,緊跑幾步奔出門去。她抓住路邊的護欄彎腰嘔吐起來。那花襯衫緊走幾步跟了出來,但當他正要再走到白衣女人身邊時,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D



  他回頭,看到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D



  花襯衫面上露出凶惡的表情,但隨即便呵呵笑笑,閃出了畫面。現在,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走到了白衣女人的背后,他拍拍白衣女人的肩膀。D



  ——林紅!林紅!D



  是誰在叫林紅?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D



  林紅奇怪地盯著那男人看,忽然一下子就認出他是誰了——秦歌,那個在她家樓下監視她的警察。D



  ——秦歌怎麼會出現在這里?D



  ——難道他也進入了這場夢中?抑或他也是這場電影的觀眾?D



  ——他在叫林紅的名字,難道他能看見這場戲的另一個觀眾?D



  白衣女人回過身來,用一張紙巾擦拭嘴角的穢物。她跟秦歌說了些什麼,秦歌便怔怔地盯著她看,不說話,眉峰皺得很緊。D



  他們在說什麼呢?林紅想,白衣女人會告訴那個警察些什麼呢?她死死盯著白衣女人看,忽然發現她的面孔漸漸變得清晰起來。D



  林紅驚得呆了,血液那一刻都像被冰封住不再流淌。D



  ——她看到了自己。D



  ——她看到了林紅。D



  那麼,我是誰?如果那個白衣女人是林紅,我又會是誰?黑暗在瞬間來臨,像斷了電的電影院,所有的畫面都消失不見。凝固的血液讓林紅暈眩,整個天地或者說夢境中的天地真的開始旋轉。D



  這是在夢里,夢里發生任何事情都可以理解。D



  但為什麼這個夢境會這麼黑?為什麼夢里可以感覺到腦袋裂開似的痛?D



  林紅已經沒有時間去思考答案,她已經陷入到無知無覺的黑暗之中了。 D



  小天不喜歡黑暗,即使在睡著的時候。D



  小天是杜蘭替撿到的嬰兒起的名字,他是個男孩。杜蘭認為他是老天爺送給她的禮物,所以,就叫他小天吧。小天小天,她心里叫了兩遍,已經覺得非常順口了。小天小天,她再多叫兩遍,便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孩子。D



  已經是第四天了,這四天杜蘭都在擔憂中度過,她害怕忽然的某個時候,會有人來敲她的門,來帶走她的小天。但事實上這四天過得很平靜,除了忘帶鑰匙的趙飛,根本沒有人來打攪她。D



  她讓趙飛到那家美容院替她請了假,她留在家里專門照看小天。

  小天像個降落凡間的天使,給杜蘭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快樂。杜蘭整天守著他,看著他哭哭笑笑,看著他拉屎拉尿,小手兒一擺,小腿兒一蹬,她心里簡直樂開了花。到了第三天,她就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這個孩子了。D



  但小天終究是別人的孩子,終有一天他的父母會找上門來,把他帶走。到了那時,難道她還能阻止父母帶走自己的孩子?D

  杜蘭已經管不了許多了,小天留在她身邊一天,她就要好好待他一天。D



  她命令趙飛去商場里買了奶瓶奶粉紙尿褲,還抱著他去商場的童裝柜買了好些衣服。趙飛結帳的時候皺著眉頭盯著幾件大號的衣服嘀咕:“這幾件給小天當風衣倒合適,你買了孩子能穿嗎?”D



  杜蘭目光只停留在小天身上:“等孩子再長大點就能穿了。”D



  趙飛還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跟杜蘭剛開始談戀愛的時候,杜蘭沒有隱瞞,把她的事都跟他說了。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要跟她在一起。愛情的力量可以超出所有人想象,杜蘭可以全心全意地對他,他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杜蘭的一點缺憾呢?何況他也曾經有過別的女人,還不止一個。D



  杜蘭生理上的缺憾有時候也讓趙飛心情郁悶,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子女,那麼這輩子活得就不算完整。現在,小天的出現似乎是上天對他們的垂青,趙飛完全能理解杜蘭的心情,因為,他也非常喜歡這個老天賜給他們的孩子。D



  小天不是個安份的孩子,經常深更半夜不肯睡覺。后來杜蘭發現當他哭個不停時,必須抱著他來回走動才能讓他安靜下來。於是杜蘭跟趙飛便整宿整宿地不睡覺抱著小天來回走動。夏天的晚上屋里悶,小孩子又不能吹電風扇,她跟趙飛便抱著小天到外面小街上,倆人不停地走啊走,走到夜深人靜,走到街道上空曠得只剩下他們倆人。D



  小天不喜歡黑暗,即使睡著了,如果關燈,他也會立刻醒來。從此,杜蘭家里晚上睡覺再沒有熄過燈。D



  一天夜里,趙飛抱了小天兩個多小時,交給杜蘭后便睡了。杜蘭又哄了孩子一個多小時,小天終於閉上眼睛睡著了。杜蘭躺在床上,看著邊上的小天,心里由衷地漾起種幸福感來。她轉頭看邊上的趙飛睡得很香,便輕輕地撂起衣裳,將小天抱到胸前。小天在睡夢里張開嘴,準確無誤地含住她的乳頭。D



  孩子的吮吸讓杜蘭覺得長出了翅膀,展翅便能飛上天空。D



  那一晚,杜蘭做了一個夢,夢到小天會說話了,拉著她的手叫媽媽。她喜極而泣,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里。但突然之間,她的懷里空了,小天不見了。她發瘋樣地在街道上跑,街上人潮如織,但是就是看不見小天的影子。D



  她驀然驚醒,看到小天還躺在她的身邊。D



  她欣慰地松了一口氣,口中叫一聲小天的名字,眼淚便不可抑制地流了下來。D



  29D



  林紅費力地睜開眼,看到身邊模模糊糊站著一個男人。外面的陽光透過窗櫺折射進來,白晃晃的有些刺眼。這樣的情形林紅依稀記得曾經發生過,她索性並不急著睜開眼,而是使勁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D



  她記起來自己在家里的衛生間暈倒了,因為她在臥室的床上發現了嬰兒的屍體,又在鏡子上面看到了殷紅的字跡,還有從鏡子里看到的那個穿雨衣的男人。記憶似乎在這里出現了斷層,她確信這是自己暈倒的原因,但為什麼她能知道后發生的事?床上的嬰兒屍體已經不見了,鏡子上的字跡已被抹去,還有此刻站在她床前的男人,他是石西。D



  她錯了。當她睜開眼發出些輕微的響動時,那男人轉過身來,陽光雖然在他的背后燦爛,他的臉被一些陰影籠罩,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D



  他不是石西,他是那個在她家樓下監視她的警察——秦歌。D



  “我為什麼會在這里?”她瞇縫著眼說,有些不太適應刺眼的陽光。D



  “你暈倒了,我就把你送到醫院來。”秦歌說。D



  “你怎麼會到我家里去?”林紅聲音已經變得嚴厲。D



  秦歌一愣:“我沒有到你家里去,我是在路邊碰到了你。”D



  路邊在一家酒吧的外面,穿白裙的噴桂花香水的女人彎腰蹲在路邊嘔吐。她轉過身來時,林紅看到她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所有失去的記憶都在這一刻涌了上來,林紅怔怔地說不出話來。D



  “深更半夜你去酒吧干什麼呢?你應該知道,懷孕的女人不該亂跑的。”D



  “你看到我去酒吧了?”林紅愈發覺得奇怪了,昨晚她只是個坐在電影院里的觀眾,發生的事情只是她在夢里看到的,但秦歌卻能看到她,是他走進了她的夢中,還是她真的去過那家酒吧?D



  秦歌沉默了一下,緩緩點頭:“我想你已經發現我在監視你,你從樓上下來經過我的車邊時,還沖我笑了笑。我那時就在想要不要跟著你,你發現了我,再跟著你顯然沒有了意義,但是,好奇卻讓我跟在了你的后頭。我不明白,一個你這樣身份的女人,深更半夜濃妝艷抹出門,到底要干什麼。”D



  寒意瞬間遍布林紅的全身,她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那樣的現實是她不願面對的。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警察,即使她想逃避,警察也不會讓她如願。D



  “你確定我出門時濃妝艷抹了?”她不安地問。D



  秦歌再沉默一下,滿眼都是疑惑,而且,他顯然有了些不耐煩:“你有沒有濃妝艷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D



  “我不清楚!”林紅忽然提高了聲音,“我真的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你就把你看到的痛痛快快都告訴我吧。”D



  秦歌皺起了眉,林紅發現他皺眉時的模樣跟石西有點像,腦門上都有幾道明顯的褶子。秦歌不想再繼續這樣跟林紅談下去了,這個女人要麼得了失憶症,要麼就在裝模做樣。如果跟她在這些不相干的事情里糾纏下去,他們的談話不可能有任何結果。這是個城府很深的女人,秦歌提醒自己要加倍小心。D



  但女人的模樣雖然聲厲俱下,但卻掩飾不了她心底的恐慌。她在大聲說話時,目光閃爍,根本不敢與秦歌的眼神對視。她在害怕什麼呢?D



  難道昨夜發生的事,她真的全不記得了?D



  “昨晚我看到你出了小區,上了一輛出租車,然后到了一家叫做女郎的酒吧。沒多一會兒,便一個人沖了出來,蹲到路邊嘔吐,一個花襯衫的男人色迷迷地走到你跟前,被我給打發了。我看出來你那時極不舒服,但到了醫院,我才知道你其實是懷孕了。”D



  秦歌飛快地把事情說完,目光死死盯著林紅,看她還能再耍什麼把戲。D



  林紅的聲音已經有些凄厲了:“你真的確定看到的人是我?”D



  “那你覺得現在站在你身邊的人是不是我呢?”秦歌沒好氣地道。D



  林紅已經聽不出來秦歌話里的譏誚了,秦歌的話像一根大棒,重重砸在她的心上。她的腦海里瞬間一片混亂,耳邊響起類似於大廈倒踏時的轟鳴。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要麼是這世界,要麼是她自己。她看到的那個白衣女人居然就是她,這樣的結果足以擊潰她這麼長時間建立起來的世界觀。D



  林紅呻吟了一聲,飛快地把床單拉上來罩住腦袋。那些白晃晃的陽光讓她暈眩,整個世界此刻都在搖晃坍塌。D



  ——那個白衣女人怎麼會是我,我怎麼會往身上噴那種廉價的桂花香水,我怎麼會在深夜濃妝艷抹出門,我怎麼會和陌生男人那麼隨便。D



  ——那一定不會是我,一定是這個警察看花了眼。這世界上模樣長得像的人有很多,就算她真長得跟我一模一樣也不稀奇。D



  ——可是如果她不是我,那為什麼可以輕易在我的家里出入?她跟男人在床上廝纏,為什麼我會有那麼真實的生理體驗?如果她不是我,為什麼跟男人上床的是她,而我卻會懷孕?D



  林紅覺得腦袋要裂開了,里面有一個惡瘤,此刻正在飛快地膨脹。她看到白衣女人在沖她微笑,空氣里又開始彌漫桂花香水的味道。她看到穿雨衣的男人在白衣女人身后漸漸消散,終於融入到空氣之中。面目猙獰的嬰兒扑向羅成,多肉的小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再不能呼吸。然后嬰兒又向她飛了過來,撞入她的小腹消失不見。D



  腦中的惡瘤終於膨脹到了極限,林紅聽到了它破裂發出的迸然巨響。D



  秦歌站在床邊正驚詫林紅為什麼會用被單蒙上腦袋,突然之間,被單下發出一聲凄厲到了極致的尖叫,接著,林紅上半身驀然坐了起來,根本沒有任何征兆,她的腰上像安了彈簧,就這樣直直地坐了起來。她面目猙獰,目齒盡裂,鼻孔里流出兩道鮮血。她坐起來時,那聲尖叫還沒有從她嘴里結束,她像一頭瀕死的母獸,目光死死盯著秦歌,但里面卻空洞而茫然。D



  秦歌嚇得往后連退了三步,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他驚恐地瞪著林紅,不知道這個女人要干什麼。D



  尖叫聲驀然消失,同時,林紅也向后仰倒,再次平躺在了病床上。D



  秦歌上前一步,看到床上的女人雙目緊閉,面色煞白,鼻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流,口中似有些白沫正汩汩涌動。秦歌試了試她的鼻吸,感到呼吸微弱。他心中驚疑到了極點,不知道這陡生的變故究竟因為什麼。D

  秦歌到處面叫了醫生與護士,林紅很快被送進了急救室。D



  秦歌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長椅上時,把事情經過梳理了一遍,想是不是自己的話刺激了林紅。他把自己說話的內容重新溫習了一遍,忽然有了種怪怪的感覺:也許林紅真的不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麼。D



  夢游。秦歌腦子里最先跳出這個詞來。林紅的症狀顯然不屬於失憶,她沒有遭受到重擊,腦部沒有受到任何損傷,那麼,便只剩下夢游這惟一的解釋了。秦歌想起她出門的時候已是深夜,而夢游豈非也總是發生在夜里?D



  假設林紅真的是夢游,而自己跟蹤的是一個喪失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林紅。最后,在酒吧門外,自己上前叫她的名字,將她從夢游狀態喚醒,從而引起她的暈厥。這樣的解釋完全合乎邏輯,也可以替林紅深夜出門找到理由。但是,今天林紅的突然瘋狂又怎麼解釋?如果她真的是在夢游,必定不會知道自己夢游時都干了什麼,這樣,即使告訴她夢游時發生的事,也不會引起這麼強烈的反應。秦歌推斷,必定有些事是她不願意面對的,現在,它們突然隆臨在她頭上,她才可能如此異常。那麼,她不願意面對的又會是什麼呢?



  羅成的死亡。秦歌一震,覺得自己已經想到了問題的關鍵。D



  假設林紅在夢游時殺死了羅成,她清醒后必定會發現一些留在她身上的痕跡。這樣,她便隱隱猜到羅成之死與自己有關,但卻不敢確定,也不敢面對。現在知道自己真的有夢游症,對羅成之死已再無疑慮。親手殺死自己丈夫這樣的現實讓她受到強烈的刺激,從而出現剛才的異常情況。D



  那麼,現在要做的就是確證林紅患有夢游症,這樣,整個推理便算有了依據。D



  夢游症當然要由醫生來診斷,但秦歌想有一個人一定知道林紅的情況,那就是石西。他跟林紅的關系不同尋常,秦歌幾乎在一見之下便確定他們倆人的曖昧關系。如果林紅有什麼異常,石西不會不知道,也許他可以從石西嘴里得到想了解的情況。D



  何況,林紅現在躺在醫院里,石西也應該來看看她。D



  想到這里,秦歌掏出手機打電話給石西。石西的電話號碼是那天在羅成死亡現場,石西留下來的。D



  林紅看到了一道刺眼的光亮,自己正在循著光亮慢慢向前。D



  她以前看過一本書,作者是幾個自稱從死亡邊緣逃脫回來的人。在他們描述的死亡中都有這樣一道光亮。D



  現在,林紅就在這道光亮中走著,沒有恐懼,沒有好奇,也沒有任何正常人能表露的喜怒哀樂。她走得很慢,卻走得執著而堅定。她記得自己好像已經這樣走了好久,從出生那一刻起,便在朝著這道光亮前進。D



  現在,這道光亮的前面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女人,穿著白衣,臉上濃妝艷抹,正是林紅在夢里見過的噴桂花香水的女人。D



  林紅想自己見到她應該很激動的,應該有很多話要問她。但事實上,她很平靜,走到她面前時,甚至還沖她微笑了一下。D



  “你該回去了,你還沒有做完你要做的事。”白衣女人說。D



  林紅回過頭,似乎聽見來時的路上有些什麼聲音。她仔細聽了一會兒,那聲音若有若無,還是聽不清楚。D



  “那你告訴我,我沒做完的事是什麼?”她說。D



  白衣女人搖搖頭,嘆息一聲:“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要出現了吧,你真的忘記了一些事情,我來,就是為了提醒你。”D



  “那麼,你告訴我你是誰,我的事為什麼你會知道?”D



  “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到現在還沒想到嗎?”D



  林紅點點頭:“我已經想到了,但為什麼會是這樣呢?這世界上有兩個我,而且,我們是那麼不同,除了模樣。”D



  白衣女人苦笑一下,很無奈的樣子:“其實我就在你的心里,在你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我們從未分離過,那時,我們一點區別都沒有。但是,后來你遺忘了一些事,我必須要告訴你,否則,你會遺憾一輩子的。”D



  “那究竟是些什麼事呢?”D



  白衣女人停頓了一下:“你再聽聽,看是誰在叫你?”D



  耳邊的聲音似乎大了些,但林紅還是聽不清楚那是什麼聲音。她皺眉道:“我聽不清楚,還是你來告訴我吧。”D

  白衣女人嘆口氣:“我們曾經有過一段經曆,它讓我們終生難忘。那些在血汙里掙扎的女人,她們滿足了男人最荒淫的欲望之后,卻要讓自己承受撕裂般的痛苦。我們無力改變別人,卻發誓不要做那樣的女人。”D



  林紅想到了無數丑陋的、沾滿鮮血的女人器官,它們面目猙獰,如同深深的沼澤,盛載了太多的罪惡,無數弱小的生命在它的血汙里掙扎,並終被淹沒。D



  “你還記得白露嗎?是恐懼殺死了她。”白衣女人說。D



  林紅看到白露躺在樓下的血泊里,她沾滿血漬的臉上透著輕松和解脫。邊上圍著很多人在議論她的死因,只有林紅知道,是恐懼殺死了她。D



  林紅臉上露出凄慘的表情。D



  “所以,我完全理解你選擇的生活方式——遠離男人,遠離那一切罪惡的根源。如果不是你曾經答應過別人一件事,我想這輩子我都不會跟你分開。”白衣女人嘆了口氣,接著說,“現在你可以聽清楚那聲音了,你只要回過頭去,便能知道是誰讓我出現了。”D



  林紅點點頭,慢慢回過身去。D



  她的后面站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D



  小女孩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目光怔怔地盯著林紅,眼里有些埋怨,還有些期待。她的嘴唇動了動,忽然脆生生地叫了聲“媽媽”。D



  ——媽媽。D



  林紅想起來了,剛才聽不清楚的聲音原來都是這小女孩在叫媽媽。D



  她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女孩,但她卻一下子認出她來。D



  ——林林。D



  那個埋葬在鳳凰山南坡、她答應要延續她的生命、帶她來這花花世界的林林,現在來找她了。D



  她想到這麼長時間,她真地把林林給忘了。D



  “媽媽,媽媽。”林林脆生生地沖她低聲叫,眼淚從眼中溢了出來。D



  林紅蹲下身,飛快地把林林攬在了懷里:“林林,是我錯了,我真的把你忘了。現在我向你保證,我再不會忘記你了,我要延續你的生命,我要帶你進入這個花花世界。”D



  林林的小手緊緊摟住了她的脖子。D



  林紅抱起林林,轉身面向露出微笑的白衣女人:“謝謝你讓我記起這一切,否則,我真的會為這件事抱憾終身的。”D



  白衣女人也微笑:“現在,林林已經跟你在一起了,你一定已經知道你還有什麼沒做完的事情了吧。”D



  林紅點頭:“但是我還是想知道,你是怎麼和我分開的,我們本來是一個人。”D



  白衣女人想了想,說:“你一定知道意識。其實你並不是真的忘記了林林,只是把他放到了你的潛意識里。我從你的潛意識中來,只是把你留在潛意識里的事情做了一遍。現在談論過程是件很不愉快的事,你只要知道,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讓林林進入了你的身體,所以,我也到了該消失的時候。”D



  林林向她伸出手去,口中叫:“媽媽。”D



  林紅沒有妒意,因為她知道,白衣女人也是林林的媽媽。D



  白衣女人再微笑道:“你該帶著林林回去了,那個世界還在等著林林和你。而我,其實並不是真的消失,我只是又回到你的身體里去,我們又能回歸一體了。”D



  林紅點頭,想了想,忽然又道:“等等,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林林的父親,那個男人,他究竟是誰?”D



  白衣女人怔一下,搖頭道:“我說過,談論過程會是件很不愉快的事,但你一定要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他只是我在酒吧遇到的幾個男人中的一個,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想再見到他。”她停了一下,聲音變得縹緲起來,“那些往事,就讓我們一起忘記吧,我們只要記住,一切都是為了林林。”D



  林紅從白衣女人縹緲的聲音里知道她一定想到了跟那男人在一起的情景。空氣中彌漫著曖昧的氣息,男人一雙手的游移,讓女人的敏感的触覺像某種藤類植物,緩慢但卻無休止地生長。廝纏與絞柔,扭曲與根植,現在,都已漸行漸遠,就要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了。D



  ——事如春夢了無痕。D



  “但是,我曾見過那個男人。”林紅說。D



  “你是在夢中見過嗎?那其實是我——另一個你帶給你的體驗。”D



  “不是,我在現實里見過那個男人。”林紅想一下,更正道,“其實並不是我見過他,我在夢里看不清他的樣子,但是,我認得他穿雨衣時的樣子,不止是在夢里,我在現實里也見過他。”D



  白衣女人這回疑惑了,她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你真的在現實里見過他,但那有什麼關系呢。”

  白衣女人的神情有些不安,她好像對林紅還隱瞞了一些什麼。D



  林紅還想再問些什麼,但白衣女人說著話的時候,她的身子開始消散,最終化成一股煙霧,輕柔地環繞著林紅與林林,並最終消失不見。D



  這世界上再沒有白衣女人了,她回到了林紅的身體里。D



  林紅放下林林,攙著她的小手,柔聲道:“林林,我們也該回去了。”D



  林林點頭,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林紅彎腰親了她一下,便跟她一塊兒轉身,向著來時的方向走下去。林林身上的白裙子白得耀眼,林紅低頭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身上也穿著一件白色的裙子。D



  光亮在身后越來越遠,來時的路漸漸變得昏暗,並最終一片漆黑。D



  林紅睜開眼的時候,看到身邊模模糊糊站著一個男人。外面的陽光透過窗櫺折射進來,白晃晃的有些刺眼。這樣的情形林紅依稀記得曾經發生過,她在想,這回,站在床前的男人會是誰呢?D



  她很快就看到了石西關切的臉。D



  ——我是光榮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D



  林紅心中的柔情生出來了,她伸出手去,抓住了石西的手。D



  30D



  鏡子上的字跡再度出現了。D



  林紅在醫院的再度昏迷,醫生給出的解釋是一時激動岔了氣,這過程中一度出現生命衰竭的跡象,但因為搶救及時,所以生命無憂,只是以后要注意休養,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能再受到刺激。D



  林紅要出院,沒有人可以阻擋她,就算秦歌也不能。D



  石西攙扶著林紅走出病房的時候,秦歌站在一邊保持沉默。石西接到電話趕到醫院時,林紅還在急救室里,這樣,病房外面的兩個男人有了一次談話的機會。在林紅蘇醒之前,倆人的談話得以持續。D



  石西在權衡半天之后,終於跟秦歌說起了他跟林紅相識相戀的過程,當然,最重要的是說起了那個半夜在林紅家樓下出現的穿雨衣的男人。秦歌看出來石西沒有撒謊,撒謊的人不會為自己的謊言流露出那麼深的無奈。他的無奈因為對林紅的感情。秦歌看出來雖然他與林紅分手已經兩年多,但他還深愛著林紅。D



  秦歌說起了林紅可能患有夢游症的事,石西顯然一時無法接受,他怔怔地半天說不出話來。秦歌最后說:“你看有沒有可能,林紅在夢游症發作的時候殺死了羅成?”D



  石西被烙鐵燙傷似的,差點就要跳起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就憑林紅那點力氣,怎麼可能殺死羅成。羅成在監獄里呆了幾年,身體雖然沒有以前那麼強壯了,但是,他是男人,就算他一只手都比林紅的勁大。”D



  秦歌沉默了一下,接受了石西這種說法。有時候一個案件的所有線索都指向某一個人,但人們往往忽略其中最顯而易見的東西。林紅要想殺死羅成並不是沒有可能,但那只能在羅成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突然出手,一擊致命。但要說林紅能掐死羅成,簡直就有點荒涎了。誰都知道窒息死亡是需要一個過程的,在這過程里,力量占據了絕對重要的地位。D



  “穿雨衣的男人絕不是羅成,是他殺死了羅成布置了現場。”石西說。D



  現在,秦歌不得不考慮石西的話了,至少,目前為止,這是惟一可以行得通的假設。秦歌希望石西能多提供一點那穿雨衣男人的情況,但石西的回答讓他失望。石西對那男人也是一無所知。D



  倆人的談話就到這里結束。林紅出院的時候,秦歌用眼神給了石西一些暗示。石西明白秦歌在擔心什麼,因為他現在心里有著相同的擔憂。如果出院后林紅夢游症再度發作,那麼,那將是件很危險的事。D



  一個無知無覺的漂亮女人置身在黑夜里,可能發生的事情會有很多。D



  秦歌與石西哪里知道,那個噴桂花香水的白衣女人已經回到了林紅的身體里,她們再次融為一體了。D



  回到家里,石西先忙著開窗透氣,林紅第一件事便是到衛生間準備洗個澡。林紅的氣色比前兩天要好得多,而且好像打開了心上一個沉悶許久的郁結,顯得輕松了許多。石西開窗時心里也有些愜意,感覺現在就像是夫妻回到家里,雖然無言,但自有種暖暖的默契。石西想起在鳳凰鎮的時候,林紅很喜歡吃自己做的菜,便想呆會兒如果林紅願意,他一定為她做一頓豐盛的晚餐。D



  “石——西!”衛生間里響起林紅的尖叫。D



  石西悚然一驚,立刻飛奔而去。他看到林紅怔怔地站在鏡子前,鏡子上有些殷紅的字跡。林紅的身子微有些顫栗,他從后面攬住林紅的肩膀,這才仔細看鏡子上的字跡。DD



  在孩子們出發的地方C

  父親在永遠地守望  D



  林紅如老僧入定般盯著那兩行字,稍微紅潤些的面孔又變得煞白。石西雖然不明白那兩行字在暗示什麼,但看林紅的神情,便知道這又是不祥的征兆。而且,字跡本身已經讓他覺出了一些寒意,誰可以在門窗緊閉的房子里留下字跡,還用那種像血一樣的殷紅顏色。D



  “是他,他又來了。”林紅說。D



  “誰?”石西話剛出口便立刻醒悟,“你說那個穿雨衣的男人。”D



  林紅不回答他,仍然對著那兩行字怔怔出神。石西想起醫生的話,林紅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他心里擔憂,想了想,上前用手將那兩行字擦去。字沒了,但鏡子上盡是模糊的紅色印痕。林紅仍然呆呆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石西后來扶她到廳里的沙發上坐下,正想說些什麼時,林紅先說話了。D



  “我要回一趟鳳凰鎮。”D



  “鳳凰鎮!”石西奇怪地道,“難道這些事跟鳳凰鎮有關?”D



  林紅不說話,但臉上的神情卻已顯得很堅決。石西停了會兒,擔憂地道:“你才剛從醫院回來,醫生說你需要在家好好休養。”D



  “如果你想幫我,就陪我一起去,如果不去,我也不勉強你。”D



  石西腦門上又堆起三道褶子,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在臉上顯出些笑容。他說:“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如果你執意要去,我當然會陪著你。”D



  林紅心上立刻有了些暖暖的感覺,知道有一個男人能毫不猶豫地跟在身邊,這多少會讓一個女人感到心安。D



  石西去樓下菜市場買了菜回來,在廚房里忙活。林紅躺在臥室的床上,有了時光倒流的感覺。但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她在想他像個不散的冤魂不斷在她生活里出現到底有什麼目的。她現在已經確信鏡子上的字跡是他留下的,也不懷疑他曾進入過自己的家中。但他顯然不想傷害她,否則,她現在不會平安地坐在這里。那麼,現在便只剩下一種解釋了,他想告訴林紅一些什麼,所以,他留下了那兩行字。他到底想告訴林紅些什麼呢?



  鳳凰鎮。事情必定跟鳳凰鎮有關。D



  每個人都是在母親的子宮中孕育,並從那里出發,來到這個世界。孕婦最多的地方莫過於婦產科了,而林紅惟一呆過的婦產科便在鳳凰鎮的衛生院里。D



  也許到了鳳凰鎮,一切疑問都會找到答案。D



  石西有著居家男人所有的優點,一桌菜做得簡單且豐盛。林紅與石西相對而坐,那種家的溫暖瞬間溢滿林紅的全身。林紅想到現在她又是一個人了,那個名義上的丈夫已經變成了死人,那麼,她便再次有了選擇的機會。D



  選擇面前的男人將會有的幸福,讓她忽然覺得有些無措。她迫不及待有對石西表白些什麼的沖動,這沖動來得那麼突然那麼強烈,她頭一回在石西面前露出了些慌張。D



  石西是個心思敏銳的男人,他當然感覺到了空氣里那種曖昧的氣息。這是他所盼望的,所以,他心底又開始騰昇一些美好的希望。也許,他所渴望的,在今夜就能再次回到他的身邊。D



  “鈴鈴鈴鈴鈴……”D



  電話鈴聲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響起,倆人好像都怔了一下,才突然意識到電話鈴響了。林紅尷尬地笑一下,起身去接電話。D



  電話里響起杜蘭夾雜著抽泣的聲音。D



  “小天,小天不見了。”她說。 D



  杜蘭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去美容院上班了,這天,老板打電話來,說下午有一例隆胸手術,讓她無論如何要到美容院來一趟。杜蘭知道老板根本就沒有職業醫師資質證書,美容院的其它小姑娘又全都沒有一點醫學常識。有手術的時候,老板習慣讓她呆在身邊。有這個曾經的職業護士在邊上,他心里才有底。D



  杜蘭來美容院前,趙飛還在家里睡覺,他昨晚剛跟老板從省城回來,開了一夜的車,很累。杜蘭可不管他累不累,一陣小耳光把他煽醒,囑咐他在家一定要照顧好小天,還把小天要用的紙尿布奶瓶奶粉全都放到了他看得見的地方。



  “你得用生命向我保證要照顧好小天。”杜蘭臨出門前鄭重地說。D



  趙飛一個勁點頭,還拍胸脯讓杜蘭放心。D



  這天來隆胸的是個半老徐娘,杜蘭在更衣室為她更換手術服時,看到她的兩個乳房像兩根絲瓜垂了下來。這樣的乳房就算填個冬瓜進去也挺拔不起來了,杜蘭真想建議她去買一個現在市面上流行的“波立挺”,省得在這兒受這份洋罪。D



  手術進行得還算成功,本來老板還打算晚上帶杜蘭出去吃飯的,但杜蘭心里惦記著小天,換了衣服便往回趕。D



  遠遠的,杜蘭看到她們家樓下圍了好些人,還停了兩輛警車。她心里立刻有了些不安,快步奔到樓下,只見圍觀的人沖著樓上指指點點議論個不停。她抬頭,看到樓頂有兩個穿制服的警察。D



  在人群里,她還看到了垂頭喪氣的趙飛。D



  趙飛見到杜蘭,嚇得頭都不敢抬,一個勁地猛抽自己的嘴巴:“杜蘭,我對不起你,我把小天給弄丟了。”D



  杜蘭的心忽悠一下子就懸了起來,心里又氣又急,恨不得照趙飛的臉上就來兩巴掌。但趙飛的臉已經讓自己抽得紅了起來,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眼淚都快流了出來。杜蘭的心軟了一下,知道趙飛其實也是挺疼小天的,把小天丟了,肯定是場意外。D



  接著趙飛簡單跟杜蘭說了下午發生的事。D



  杜蘭去美容院后,趙飛一直守著小天,雖然上下眼皮一個勁往一起湊,但他仍然打起精神強撐著。杜蘭交待下來的任務他就要完成,他從跟杜蘭在一塊兒早就養成了這種習慣。誰叫他那麼喜歡杜蘭呢?D



  他記得一共替小天把了兩次尿,喂了一次奶粉。小天中間有一個多小時時間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大約在快五點的時候再次沉沉睡去。趙飛就在這時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不該下樓去小商店買煙。D



  杜蘭早就交待過了,跟小天在一起的時候不許抽煙。他陪小天玩了一個多小時,現在小天睡了,他可以到廳里抽口煙了,但偏偏這個時候兜里只剩下一個空煙盒。他猶豫了好半天,又進門確定小天真的睡熟了,一時半會兒不會醒,這才匆匆穿了衣服,穿著拖鞋到樓下買煙。D



  買煙大約用了十五分鐘時間,趙飛開門的時候聽到屋里一片寂靜,便慶幸小天沒有醒來。但當他到屋里去時,頓時傻了眼。D



  小天不見了。D



  就在這時,他隱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他想循著聲音去找,但卻根本辨不清那聲音從何而來。他四處查看了一下,屋里每一個小天能鉆得進去的地方他都找了,這才確定小天已經不在這房子里了。這時,那哭聲稍微大了些,好像就在這房間的某個角落。趙飛一顆心已經懸到了嗓子眼,你想這兩間房子能有多大呀,聲音明明就在房間里,但他偏偏卻找不到發出聲音的人,后來他的人都快被急瘋了。這時,他聽到敲門聲。D



  敲門的是樓上的鄰居,他也聽到了孩子的哭聲,而且,他也覺得那哭聲好像是從他家里發出來的,他已經把家里都翻了個遍,最后這才下樓來問趙飛。D



  倆人做伴,把上下樓的人家都找遍了,依然找不到孩子的蹤影。大家都能聽到孩子的哭聲,但齊心合力,就是找不到發出哭聲的孩子。這樣的事情就有些奇怪了,大伙兒聚在樓下議論了半天,最后決定報警。D



  警察來了,帶著大家又從上往下搜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最后,警察想到孩子會不會在晲蔬情H大家想了一下,便有聰明人想到了樓頂的出氣孔。這幢樓是那種老式的平頂建築,沒有閣樓。頂上有很多像煙囪樣豎立起來的出氣孔。D



  出氣孔里真的有一個嬰兒,但他卻不是小天。D



  營救工作進展得很不順利,因為出氣孔很窄,只能隱約看到嬰兒在下面大約兩米處,沒有人可以鉆到出氣孔里,也沒有誰的胳膊能夠到那個嬰兒。D



  大家想了很多辦法,用鉤子勾,用繩索套,找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同志倒栽蔥進去用手抓,但計划相繼失敗。天漸漸黑了下來,出氣孔里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微弱。警察為了控制現場不致混亂,隔離了現場,讓不相干的群眾都從樓頂平台下到樓下。D



  最后,警察征得了樓下那戶人家的同意,在與出氣孔相鄰的那堵暀W打開一個大洞。洞口的位置經過仔細斟測,剛好在嬰兒所在位置稍下一點,這樣,很輕易地便將嬰兒救了出來。D



  但那嬰兒卻不是小天。D



  杜蘭從人群里扑進去,見到那嬰兒滿身血汙,臉上還沾著些粘綢的液體。更重要的是,警察打開裹住嬰兒的毛巾,嬰兒的臍帶還纏在腰上。D



  奄奄一息的孩子被警察立即送往醫院。D



  事后警察對孩子的來源進行了調查,證實孩子的父母是一對在校的大三學生。他們在這樓里租了間房,女學生懷孕多時,倆人一直束手無策,甚至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流產。終於今天下午,女學生在衛生間里生出了一個早產的嬰兒。倆人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嬰兒。最后,那名男大學生用毛巾將嬰兒裹住,爬上了樓頂,將嬰兒投進了出氣孔。孰料嬰兒未死,發出啼哭,這才引出后來那麼多事。D



  如果嬰兒投進出氣孔前便死了,那麼這世上便再沒有人知曉一個生命的終結了。D



  小天不見了,杜蘭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趙飛畏縮地跟在后面,一副萬死不能抵其罪的沮喪。小天怎麼會丟呢,他還是一個不會走路的孩子。趙飛下樓買煙的時候,明明把門都鎖死了。杜蘭最后確定,小天一定是被別人抱走了。D



  ——抱走小天的人會是誰?是不是那個把小天放在她們家門口的人?D



  ——他讓杜蘭對小天生出感情,然后再抱走他,到底有什麼用意?D



  杜蘭身心憔悴,更重要的是,家里沒有了小天,她覺得好像被抽空了體內所有的力量。現在,她連一眼都不想看懊喪的趙飛,恨恨地回到臥室,重重地關上房門。外面的趙飛自知罪責難逃,也乖乖地坐在客廳里不敢吱聲。D



  杜蘭躺到了床上,床上還留著小天身上淡淡的奶香。杜蘭的眼里有了淚。D



  忽然,她触到了床上有異物,它裹在毛毯里面。杜蘭起初並沒有在意,只下意識地把它摸在手上。D



  那是一個不袗的扁形酒壺。D



  她盯著酒壺看,記憶里有些光亮在不停地閃耀。這個酒壺絕對不是趙飛的,這種不袗的扁形酒壺只適合裝白酒,而趙飛只喝啤酒。杜蘭確定自己曾經見過這個酒壺,只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需要些時間來細細回憶。D



  這時,一個男人漸漸在她腦海里有了形狀。他神情猥瑣,蓬頭垢面,一件白大褂上滿是血點和汙漬。當他走到你跟前,不用說話,你立刻便能聞到他身上那刺鼻的酒氣。D



  他是鳳凰鎮衛生院婦產科的酒鬼醫生。










2007-5-16 06: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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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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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前塵往事

  31D



  雨在車子開動的一瞬間落了下來,這場雨宣告海城每年的雨季已經來臨。按照慣例,雨季會持續半個月時間,其間還會有台風肆虐。海城東邊十五公里的大海每到這個季節都會變得異常暴躁,它像個蘇醒的巨人,每年都會吞掉一些人的生命。報紙照例在每年雨季來臨前,都會對市民提出警告——雨季的海邊是生命禁區。今天的早報頭條便用醒目的黑體字向大家宣告又一年雨季的來臨。D



  報紙是趙飛在候車室里買的,他在海城幾乎從不讀書看報,但外出時卻習慣捧一張報紙,一來打發時間,二來有些裝模作樣的感覺。D



  報紙后來傳遞到石西手上時,他看到了磷礦滅門慘案的新聞。D



  石西哆嗦了一下,坐在他邊上的林紅立刻便感覺到了。她探尋的目光投過來,很快便落在了那則新聞上。D



  很快,杜蘭也知道了柳青死亡的消息。D



  候車室里郁悶陰暗,外面天空的雲層仿佛落將下來,將候車室密密地包裹其中。空氣里流動著讓人不能忍受的腐臭味道,它讓林紅的胃里忽然一陣痙攣。D



  新聞里提及慘案的動因是柳青精神異常,但林紅卻知道,是那個懸掛在院中樹上的嬰兒殺死了柳青。D



  冰山已漸漸浮出水面,一定是有個人在背后策划了這一系列事件。柳青一家的慘死,小天在杜蘭生活中的出現及消失,以及林紅家中出現的嬰兒標本以及鏡中的留言,這些事綜合在一起,矛頭都指向鳳凰鎮衛生院婦產科。D



  林紅、柳青和杜蘭都曾是鳳凰鎮衛生院婦產科的醫生護士。D



  事隔多年,她們都已遠離昔日的生活,甚至那一段記憶,都是她們竭力想忘卻的。但現在,那段記憶又重新找上了她們,而且來勢洶洶,帶著邪惡的力量。D



  現在,林紅和杜蘭都因為各自的原因要重回鳳凰鎮了,她們明知重回鳳凰鎮必定是在那股力量的計划之中,但是她們卻不得不去。D



  如果不將身上的毒瘤盡數斬去,那麼她們今后的生活將永遠不會安穩。D



  臨上車前得知柳青的死訊,這讓大家都有了些不祥的預感。柳青的結局,是否就是林紅與杜蘭的結局?那躲在背后的力量究竟與鳳凰鎮衛生院的這些醫生護士們有什麼仇怨,如果死亡是他安排的結局,那麼,他為什麼又要想方設法,將林紅與杜蘭重新帶回鳳凰鎮?D



  檢票。上車。出發。雨立刻落了下來,遮天蔽日,雨水連接起了天與地。D



  車子像一把利劍,刺穿雨幕向前疾馳,車上的林紅等四人俱都無言。也許臨上車前看到的新聞對他們是個警示,而此刻的風雨是種征兆。誰能猜到在鳳凰鎮上會發生什麼事呢?D



  但至少,鳳凰山下鳳凰鎮,會解開他們每個人心中的疑團。  D



  趙金鳳直到被男人從床上踢下去才睜開眼,屋里的昏暗與外面嘩嘩的水聲讓她半天沒明白過來。后來男人罵了一句:“死回你自己家睡去。”她這才發現這里原來不是自己的家。此刻她睡意正濃,眼睛被兩團濕乎乎的眼屎粘住,看什麼都有點模糊。她嘴里答應了一聲,但人卻又爬到了床上,頭又要往枕頭上落。D



  她再次被男人踹下床去。男人這一腳力氣大,踹到她的腰眼上,疼痛讓她的睡意全無,倒在地上捂著側腰大聲地呻吟,嘴里還不停地發出一連串的咒罵。D



  “你這個挨千刀的要死哩,哪不好踢往老娘腰眼上踢,你要把老娘踢殘了老娘這輩子跟你媳婦一口鍋里搶食吃。”D



  “你這母狗也配吃我鍋里的飯!”男人也大聲罵,“我有食給母狗吃也不給你吃。”D



  趙金鳳火大了,捂著腰站起來就往床上扑,五個指頭曲成爪狀,準確地在男人肚皮上划了五道紅印子。男人沒絲毫猶豫,一巴掌就把她打得倒飛出去。D



  一番廝打過后,趙金鳳被男人丟了出去。D



  雨水一下子就把趙金鳳的身上淋透,她踉蹌著站起來,沖著緊閉的鐵門連踹了三腳,這才恨恨地一瘸一拐回自己的家。D



  現在這些男人都是畜牲,趴在你身上的時候恨不得把你骨子都吞下去,爬起來后打起你來,又恨不得把你的骨頭全拆了。四十多歲的趙金鳳自覺早已把天下男人看透,但她還是隔三差五地要爬到男人的床上去。她已經不再年輕了,當年那苗條的楊柳腰現在比水桶還粗,走起路來腰上像套了三個救生圈。她身上的衣服剛才扭打時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肥肉來。她開始還把破了的衣服攏一下,可低頭看見被雨淋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兩只碩大的水瓢奶子拖在肚臍眼上,肉色分明。薄薄的衣裳被雨水一淋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攏衣服干什麼呢?D



  趙金鳳走得昂首挺胸,好像展示身體是件讓她很快樂的事。D



  她已經連續三個晚上睡在不同男人的床上了,她真懷疑再這樣下去,她終會有一天忘了自己家在哪兒。但那是以后的事,至少現在她還能找到回家的路。D



  雨越下越大,趙金鳳穿越彎彎曲曲的小巷,一路上連個人影都沒碰到。這樣的雨天人們都被阻在了家里,趙金鳳嘴里嘀咕了一句:“下雨天出不了門,都他媽賴床上加班抱婆娘。”D



  趙金鳳心里突然沉了一下,她想到了自家的男人。她已經好多天沒看到自家男人了,但看到又能怎麼樣呢?他不僅是個閹人,還是個變態的畜牲。他每次出門,她都恨不得他吃飯被飯噎死,喝水被水嗆死,過馬路被汽車軋死,放個屁把自己臭死。趙金鳳嘴里又發出一連串惡毒的咒罵,罵著罵著就罵到了家。D



  家門上了鎖,她想了一下,從褲腰上扯出一根皮筋來,鑰匙就系在皮筋的另一端。她開門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異樣,好像有些東西正在悄悄向她逼近。她回頭看了一下,小巷兩端白晃晃的被雨幕籠罩,別說人,連只狗都沒有。她鼻孔里往外哼一聲,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門開了,她踏進去,轉過身來順手要把門關上,兩扇門即將合上的一瞬間,忽然停住了。趙金鳳一愣,手上使勁,那門中間留著一條縫隙,依然關不上。她嘴里罵一句,順手把門拉開,想看看是不是夾住了什麼。D



  門外站著一個穿雨衣的男人。雨衣的帽檐壓得很低,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他站在門邊,無聲無息,貌若鬼魅。D



  趙金鳳哎喲一聲尖叫,人往后急退兩步,腳下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此刻她頭皮發麻,血往上撞,想爬起來,但腳底像被捅了兩個洞,全身的力氣都從洞里流了出去。D



  穿雨衣的男人向屋里邁進一步。D



  趙金鳳魂飛魄散,她想叫,但整個人都軟軟地癱倒地在。她昏了過去。D  D



  鳳凰鎮的大部分民居都是那種青石為晼A黑瓦作頂的傳統建築,小巷幽長狹窄,路面的青石路面大多已破裂,顯得坑洼不平。林紅杜蘭和石西對此並不陌生,只有趙飛從來沒來過這地方,邊走邊咧嘴。他生在海城長在海城,鳳凰鎮這種地方對他來說就應該屬於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D



  他們中午在一家小餐館里簡單吃了點飯,按照事先約定的,立刻便去找那個酒鬼醫生。酒鬼醫生的酒壺至少說明他跟發生的事情脫不了關系。那一系列事件不像是酒鬼醫生能做得出來的,但鏡子上的留言指向了鳳凰鎮,床上的酒壺又留下酒鬼醫生這條線索。林紅推測,這一定是穿雨衣的男人在暗示他們什麼,他們只要循著這些線索找下去,就一定可以揭開事情的真相。D



  至於其中的危險,林紅倒沒有想過。那個男人在夢中與她的纏綿,讓她不相信他會做出什麼傷害她的事來。而且,現在她知道,那並不是夢。這現在成了她心底最深的祕密,她不能以此來消除杜蘭等三人心中的擔憂。D



  石西擔心的還有一件事,就是林紅的身體。她剛從醫院里出來,而且還懷有身孕。他忍住不說,因為他知道現在的林紅已經跟以前大不相同,她想做什麼事,便沒有人可以阻止她。D



  四個人走在雨巷里,只有石西穿著兩件套的軍用雨衣,其它三人都穿著市面上可以買到的塑料雨披。小巷里只有他們四個人,他們一路行來,俱都沉默不語。幽深的小巷異常昏暗,兩邊高大的青石椈擰B住了僅有的光亮,雨聲連成一片,視覺與聽覺在這里都好像變成了無用的東西。他們每個人心底都覺出了一點畏懼,他們想到,在這雨中發生任何事,都不會留下任何痕跡。D



  杜蘭仔細辨認了一下,指著前面不遠處的房門道:“那就是酒鬼醫生的家了。”D



  大家加快了腳步,片刻后停在門前。兩扇烏黑的木門不知用了多少年,表面的漆早已脫落,剩下的黑色完全是腐朽后留下的痕跡。D



  趙飛搶先敲門。屋里沒有動靜。D



  趙飛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然后沮喪地搖頭。D



  大家一下子沒了主意,就連林紅都猶豫起來。在這麼大的雨中等待顯然不是辦法,但他們現在只有酒鬼醫生這一條線索,離開這里,他們還能到哪里去?D



  “實在不行,我到衛生院去看看吧。”石西說。他見林紅杜蘭都怔了一下,知道鳳凰鎮衛生院是她們不願面對的,便又加了一句,“你們找家旅店住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D



  林紅與杜蘭還是怔怔地沒有說話,邊上的趙飛道:“我跟你去。”D



  “等等。”林紅忽然面色沉凝地盯著地上,大家不約而同地一起往地上看,只見他們腳下的雨水里泛著絲絲縷縷的紅色。D



  ——血水。D

  不斷有新的雨水落下來,但地上依舊保持淡淡的紅色,仔細看去,像是有絲絲縷縷的紅絲在水里慢慢擴散。這種現象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不斷地有血補充到雨水里,地上的水才會保持這種顏色。D



  眾人心里都生出些寒意,齊齊把目光再次投到烏黑的木門之上。D



  在木門的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屋里流出的鮮血,難道預示酒鬼醫生已經遭逢了不測?酒鬼醫生是大家在鳳凰鎮的惟一線索,沒有了他,大家實在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那個穿雨衣的男人。D



  石西腦門上又堆起三道褶子:“報警吧,出了人命,就不是小事了。”D



  “你怎麼知道屋里出了人命?”林紅忽然道,“也許只是我們疑神疑鬼,屋里流出來的根本不是血呢?”D



  石西沉默了。他看出林紅是在給自己找理由,她為什麼不願報警呢?D



  杜蘭在一邊沒主意,趙飛瞅瞅林紅和石西,上前試探著扭住鐵鎖,他只輕輕拉了拉,甚至沒使多大勁,門環便掉了下來。趙飛手里拿著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轉頭,看到三人都在瞪著他,便連忙解釋:“我沒使勁,我真沒使勁。”D



  門“嘎吱嘎吱”地被推開,屋里光線昏暗,只能看到一進門是一個封閉的過道。過道里推了些雜物,正屋的門虛掩著。雖然看不清楚,但扑面而來的血腥氣卻讓大家心底的寒意更濃。D



  “我看,我看我們還是報警吧。”杜蘭畏縮地看了一眼林紅,說。D



  “真出人命了,再不報警警察就要把我們當凶手了。”趙飛也在邊上附和。D



  林紅沒有說話,卻已經大步向屋里邁去。腳下粘粘的,林紅止步,抬起腳,看到自己的涼鞋鞋底已變得殷紅。這時候眼睛稍微適應了些過道里的昏暗,大家都看到一些紫黑的液體順著正屋緩緩流出,再從過道里慢慢流到外面。D



  林紅沒有猶豫,大步向著正屋走去。D



  杜蘭躲在趙飛的身后,趙飛寬慰地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站住別動,然后自己跟在石西的后頭,也走了過去。D



  正屋的門完全被推開,屋里更見昏暗,但那股血腥味也愈發濃烈。林紅伸手在門邊摸索了一下,打開了燈。昏黃的燈光一下子驅散昏暗,屋里的情景讓林紅隨即便轉身奔去,奔到門邊彎腰嘔吐。D



  石西與趙飛面面相覷,心頭俱是大駭。D



  屋子的橫梁上垂下一根繩子,一個赤裸的女人脖子被繩索套住,高高吊起。那女人已經死去,雙目圓睜,舌頭外伸,赤裸的身上層層贅肉泛著種死灰的顏色。沒有人懷疑這個女人是被勒死的,但她的小腹已還被切了一道豎形的口子,血水便是源源不斷地從那里涌出,順著雙腿流到地上。D



  地上的血水中有個異物,赫然是一個嬰兒的頭顱。D



  嬰兒好像剛從美夢中醒來,伸手扒開母親的肚子探頭查看外面的世界。D



  石西和趙飛終於還是忍不住一齊轉身逃開,退到門口時,看到林紅正任由杜蘭挽著,倚晹荅腹C她的胸口起伏不定,目光呆滯,竟似已經被嚇得傻了。但當趙飛掏出電話要報警時,她卻突然又向正屋走去。D



  石西慌忙趕過去抱住她:“你還要干什麼呢,屋里的死人你也看到了,除了報警,我們現在根本不應該做任何事。”D



  “穿雨衣的男人既引我們到這里來,一定會給我們再次留下線索。”D



  “就算你找到穿雨衣的男人又能怎麼樣!”石西第一次這麼大聲說話。D



  林紅怔住了,這是個她從未想過的問題。找到那男人又能怎麼樣呢?為羅成報仇,那顯然不是她的本意。那男人從未傷害過她,只是他在她生活中出現一定有什麼目的,要說林紅只是為了好奇便甘願冒險,這樣的理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低低喘息了一聲,心里已經飛快想到了自己這麼執著的原因。D



  只有她知道,那穿雨衣的男人是她腹中胎兒的父親。D



  如果連自己孩子的父親是什麼人都不知道,豈非是件很遺憾的事?D



  她用力掙脫了石西,又開始向前走去了。石西怔一下,飛奔上前,搶在林紅之前進到屋里。他扯下床上的被單,閉著眼睛上前將梁上女屍給遮起來。



  林紅在屋里簡單地巡視,立刻便從西椌綵椈壑W發現了那兩行熟悉的文字,字跡殷紅,顯然是用酒鬼醫生老婆的鮮血寫成:D  D



  在孩子們出發的地方

  父親在永遠地守望  D



  她呆呆地面晹茈腄A心中已再無懷疑穿雨衣的男人就是凶手。D



  她轉過身的時候,發現床邊的衣架上有一件黃氈布的雨衣。她走過去,細細端詳,確定這雨衣正是她家樓下那男人穿過的那種款式,只是她不能確定,是否就是那男人穿的那一件。D



  接著,她在地上又發現了一個奶嘴,哺乳期的嬰兒使用的工具。她想了想,把奶嘴取在手上,出門去找杜蘭。趙飛顯然已經報了警,正把手機合上。邊上的杜蘭眼尖,看到林紅舉在手中的奶嘴,神色大變。她搶上前一步,將奶嘴取在手中,眼淚瞬間便落了下來。D



  “小天用過的,我認識它。”她哽咽地說。D



  忽然間,雨聲里有了些別的聲音,它隱隱約約聽不太真切,但卻可以讓屋里的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林紅趙飛與剛出門的石西凝神細聽,那邊的杜蘭卻已經失聲尖叫了。D



  “小天!小天!那是小天的聲音!”D



  這時大家都聽到了混雜在雨聲中嬰兒的啼哭。但那哭聲若有若無,能聽見已經不錯了,杜蘭怎麼會聽出來那是小天的聲音?D



  林紅正想將心中的疑問說出來,但杜蘭已經舍了眾人,拔足狂奔。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奪門而出,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趙飛擔心杜蘭,也顧不上說話,隨后跟了出去。林紅石西走到門邊,只看到倆人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D



  “我們這個時候不應該分開的。”石西擔憂地說。D



  “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林紅問。D



  “追上他們。”石西看了看雨幕中的小巷,停頓一下,再低低地道,“但願他們不要出什麼意外。”D



  林紅將雨帽拉上來,石西挽著她的胳膊,剛邁出大門,倆人忽然都怔住了。D



  在狹長的小巷盡頭,正有一個穿雨衣的男人慢慢走來。D



  林紅的身子立刻就軟了,如果不是石西及時攬住她的腰,她立刻便能摔倒在地。石西此刻亦是滿心恐懼,如果是他一個人,他早就撒腿跑了,但現在,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就在他身邊,他絕不能丟下她。D



  那男人漸行漸近,他身上的雨衣,正是那種黃氈布的老式雨衣。D



  32D



  林紅與石西僵立在雨中,他們注視著穿黃氈布雨衣的男人越來越近。D



  那男人離他們越近,走得便越慢了些。他的帽檐壓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但林紅與石西卻能感覺到帽檐下有一道凌厲的目光正落在他們身上。D



  穿雨衣的男人終於走到他們身邊了。D



  他停了下來。D



  時間似乎在這時靜止,連嘩嘩的雨聲都離林紅而去。她緊張得心中好似裝了一枚炸彈,她的身體隨時都會被炸得四分五裂。但她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男人,等他摘下雨帽,露出他的本來面目。D



  好像是感應到了林紅的心意,面前的男人抬起了手,緩緩將雨帽向后拉了拉。D



  現在,他的臉已經完全暴露在林紅與石西的眼中。D



  石西最先吁了口氣,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他邊上的林紅卻仍然保持僵立的姿勢,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她的臉上現出些失望的表情。D



  站在他們面前的男人,他們並不陌生——秦歌。D



  秦歌曾經當著林紅的面,坦言他在監視林紅。現在他又出現在鳳凰鎮的雨巷里,不言自明,自然又是跟蹤林紅而至。D



  秦歌無奈地看著林紅與石西,帶些揶揄地道:“我真搞不明白,這樣的雨天你們干嘛一幫人跑到鳳凰鎮來。如果現在你們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真的要懷疑你們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了。”D



  林紅和石西這時能說什麼呢,他們把秦歌帶到了酒鬼醫生的家里。D



  秦歌一個人進了正屋,林紅與石西在外面等候。片刻之后,秦歌從正屋出來,已是滿臉凝重。他掏出手機打電話,簡單講述了這里發生的情況,然后合上電話,目光再落在林紅和石西身上,里面已經多了許多審視的味道。D



  “你們誰能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這里到底曾經發生了什麼事?”D



  “我只知道那女人是鳳凰鎮衛生院酒鬼醫生的老婆。”D



  “那麼她為什麼會死在家里?那酒鬼醫生呢?”秦歌再問。D



  林紅搖頭:“我們現在知道的和你一樣多,你是警察,我們不是。”D



  秦歌皺眉,想了一下,再問:“那麼,至少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們來這里的目的。如果說你們是偶然碰上這起凶殺案,我想連你們都不會相信。”D

  林紅還在猶豫,石西碰了碰她的肩膀。倆人目光對視過后,林紅輕輕點頭,隨即便背過身去。石西腦門上堆起三道褶子,想了想該從什麼地方開始講起。D



  講述大約用了十分鐘時間,秦歌還是不能理解:“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你們應該報警,而不是自己採取行動。一般人碰到這種情況都會報警的。”D



  那邊的林紅忽然轉過身來:“如果我告訴你那個男人可能是我腹中胎兒的父親,這個理由你是否覺得充份?”D



  這回呆住的不僅是秦歌,還有石西。D



  林紅說完這句話,好像卸去了心上最沉重的包袱,她整個人都變得輕松起來,而且,還有種如梗在喉的感覺。D



  “我知道,在你們眼里,我這種身份的女人不該做出那種背經離道的事。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根本沒有機會再重新選擇。而且,我有什麼身份呢,我自己真正又擁有些什麼呢?我承認我曾經是個攀附權勢的女人,無論我怎麼解釋,貪圖富貴已經成為現實,它在我生命中再也擺脫不去了。但現在我明白了,那些權勢與富貴並不能讓我快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每個普通人都擁有的家庭。我想有一個丈夫,我想有一個孩子,現在,我寧願拿出我的所有來換取這一切。”D



  她的目光落在石西身上,石西目光閃爍,不敢與她對視。D



  “我想,我愛的男人其實早就出現在我生活里,只是我輕易地就把他放棄了。那時,在我眼里,他遠沒有那些權勢與富貴來得真實。而那男人也讓我失望,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爭取過我,他甚至不敢對我說一聲他愛我。”D



  石西的呼吸開始沉重,他的肩膀開始輕微顫動。D



  “我知道那男人在畏懼什麼,因為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作為一個男人他有他不敢面對的缺憾。但有誰是完美的呢?就像我,貪圖富貴在前,生活放縱在后。”她停了一下,接著說,“雖然我的放縱是在一種特定的環境下,但它畢竟是一種現實。我本來想把那一段記憶深埋在心底,但我有了孩子,我不願面對的終要出現,所以,我現在只想對那個男人說,如果他不在乎我的過去,如果他仍然能像以前那樣疼愛我,那麼,他還要猶豫什麼呢?男人生理上的缺憾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腦子里的疾病。”D



  秦歌微有些詫異,林紅這時的激動是他沒想到的,而且他還有些莫名其妙。但這時,他聽到邊上的石西驀然發出一聲低叫。D



  “林紅!”石西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哽咽讓他泣不成聲。D



  林紅對他的哭泣顯然有些失望,但隨即,她看到石西大步奔到她的面前,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石西已經緊緊把她抱在了懷里。D



  林紅的身子微有些僵硬,但很快,便變得柔軟了。D



  場中的變化是秦歌沒想到的,他本為查案而來,現在倒目睹了一對男女的真情碰撞。他尷尬地轉身苦笑,心里對林紅的那番話倒頗有感触。D



  秦歌留了足夠多的時間,咳嗽一聲:“我想轉過身來,但又怕你們還未分開。”D



  林紅與石西此刻俱已淚眼盈盈,秦歌的話讓他們都有了些羞澀。D



  “好了,現在你可以轉過身來了。”林紅說。D



  秦歌轉身,看到倆人果然已經分開,只是下面的手仍然緊握在一處。D



  “我記得你們是四個人,還有兩個人現在去了哪里?”秦歌問。D



  林紅石西聳然動容,剛才一番真情表露,竟然忘了杜蘭與趙飛循著嬰兒的哭聲追出去的事。倆人立刻把剛才的事說了,秦歌聞言,眉峰緊皺,有了些不詳的預感。D



  “我已經與刑偵隊通了電話,他們會致電鳳凰鎮派出所馬上派人過來。如果那個穿雨衣的男人真的在鳳凰鎮上,如果剛才那嬰兒的哭聲真是他刻意安排的,我想,他的目的就是引杜蘭出去。”D



  “可是如果是我們四個人一起追出去呢?”石西說。D



  秦歌微一沉吟:“那麼你們四人現在或許都已身處險境。”D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林紅有些惶急,此刻,她對秦歌莫名生出了一些信任,也許,因為他見證了她與石西一段新的生活的開始。D



  “隊里的同志很快就會趕到,但我們不能在這里等,否則,只怕你兩個朋友凶多吉少。我建議我們現在就去找你們兩個朋友。”他想了一下,嘆口氣道,“那男人之前沒有傷害你跟杜蘭,並不表明他對你們沒有惡意。你看他殺死羅成與酒鬼醫生老婆,就知道他其實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他千方百計引你們到鳳凰鎮來,也許他需要借助你們,在某種特定場合完成什麼儀式。”

  “儀式?”林紅疑惑地問,“我們跟儀式有什麼關系?”D



  秦歌搖頭:“這只是我的猜想,不能確定。從那男人在海城的種種行為來看,他必定心里有一個很大的郁結,而那郁結必定跟嬰兒有關。殺死羅成那晚,他在現場留下了一個嬰兒,現在,酒鬼醫生老婆的屍體上,也有一個嬰兒。這種殺人習慣聞所未聞,簡直匪夷所思。可是仔細想想,凶手殺人后留下某樣特定的東西,一定是想告訴別人一些什麼,我們只要找到凶手跟嬰兒之間的聯系,就能弄清他殺人的原委。”D



  他再猶豫了一下,看一眼林紅,接著說:“你跟杜蘭都曾在鳳凰鎮衛生院的婦產科工作過,從你們手中出生的嬰兒一定很多。”D



  林紅明白了,秦歌的意思是因為她們曾經的工作,所以,那個男人才會找上她們。她想到了慘死的柳青,心里立刻便贊同了秦歌的分析。D



  秦歌忽然想到了什麼,他從兜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交到林紅手中:“你看一下這個人,當年你在衛生院的時候,有沒有見過他。”D



  林紅接過來,看到那張紙原來是份通緝令,一側照片中的男人五官端正相貌堂堂,有種不同尋常的英武氣息。林紅忽然覺得有些暈眩,身上感到了一些涼意。D



  她並不認得照片上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見過他,但她的目光凝視照片久了,那種暈眩的感覺便更強烈了些。這時,她感受到了某種氣息,它氤氳不定,盤桓在腦際,揮之不散。而且,這時候她忽然又有了些想嘔吐的沖動。D



  她丟掉手中的通緝令,真的轉身疾步奔到門邊干嘔了兩聲。D



  ——空氣里彌漫著曖昧的氣息。男人的手在白皙的肌膚上游移,女人敏感的触覺像某種藤類植物,緩慢但卻無休止地蔓延。D



  林紅撫住柔軟的小腹,感覺到了一個生命的萌動。D



  林紅的異常舉動讓秦歌與石西都變得凝重起來。石西想了想,還是過去扶住林紅。林紅直起腰時,整個身子都偎在了石西的懷中。現在,她只是一個女人,她需要一雙肩膀的倚靠。D



  秦歌撿起丟在地上的通緝令,眉峰緊皺。事態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他現在已經確定他要面對的,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物。D



  他曾經從他手里逃脫過一次,現在,他決定再不給他同樣的機會。D



  他要親手抓住他。D



  “我現在有了一個計划,但是,我卻不敢保證它一定成功。”秦歌猶豫了一下,走到林紅與石西邊上說,“如果我們等隊里的同志來,一定可以抓到凶手,但是,也許抓住他之后,我們就永遠不能弄明白他做這一切事的原因了。”D



  石西怔了怔,問:“你要我們怎麼做?”D



  “如果你們相信我,我會把我的計划告訴你們。”D



  林紅與石西對視,都察覺出了對方的猶豫。林紅忽然輕聲道:“我現在只想著這一切能盡快結束,而且,我不想它再在我生活里留下任何痕?豹?/P>


  石西立刻便明白了林紅的意思,他挺了挺腰板,重重地對秦歌道:“我們相信你的計划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D



  秦歌還在猶豫:“但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要盡快找到穿雨衣的男人。”D



  石西與林紅都沉默了,鳳凰鎮雖然不算很大,但要想從中找到一個人,那也是件幾乎不可能的事。D



  秦歌說:“穿雨衣的男人在海城既然故意留下線索,引你們來鳳凰鎮,現在,一定會留下其它一些線索,讓你們能找到他。你們好好想一想,看你們是否遺漏了些什麼。我相信,他一定會留下線索的。”D



  林紅聞言一怔,她想到了正屋西暀W那兩行血字。D



  她說:“我知道去哪里找那男人了。”D



  “真的?”秦歌精神一振,“好,那我們就按照計划行事。”D



  秦歌跟林紅與石西說了他的計划,最后從腋下掏出槍來,當著林紅與石西的面,把子彈上膛。槍對於普通人來說是件極稀罕的東西,但它在這時候出現,豈非也可以讓人多一些可依靠的力量?D



  鳳凰山下鳳凰鎮,鳳凰鎮緊挨鳳凰山。D



  現在,林紅與石西正艱難地走在上山的小徑上。雨在這時小了許多,但天空的雲層卻壓得更低了些,似乎只要爬上山頂便能伸手触及。鳳凰山不高,海拔只有三百多米,但山勢綿延,有七座大小不等的山頭。山路本來就滑,加上大雨如注,行走便艱難了些。遇到順坡時,石西便走在林紅的后頭,防止她滑倒,遇到陡峭的山岩,他會先行一步,再伸手拉林紅一把。林紅身上透明的雨衣顯然不適合在山上穿,它不僅影響行走,而且,風把前襟吹起來,那雨便直接落到了她的身上。林紅的褲子現在一直濕到了腿彎處。石西的警用雨衣這時更顯出它的實用性,它寬寬的帽檐拉下來,幾乎可以遮住整張臉。D



  林紅與石西去的地方是鳳凰山主峰的南坡。D



  石西雖然跟著林紅來過這里,但顯然已經不記得路了。當林紅把他帶到松林深處的一個小土丘前時,他才吁了口氣。林紅的目光,此時便落在了那土丘之上。D



  土丘其實是座墳塋,里面埋葬了一個名叫林林的嬰兒。D



  在鳳凰鎮及周邊地區有這樣的習俗,未成人的孩子夭折是不可以起墳的。所以林紅只能把她孤零零地葬在這里。



  在孩子們出發的地方D



  父親在永遠地守望D  D



  如果林紅真的在延續林林的生命,那麼,這里就該是林林出發的地方了。而孩子的父親呢——那個穿雨衣的男人,他在哪里?D



  天色愈發昏暗,夜色已經降臨,雨幕讓山林變得更顯幽深。雨幕連起的天地間,此刻仿似只剩下林紅與石西倆人,他們孤單地站立,茫然四顧。D



  林紅想,難道是我錯了,穿雨衣的男人並沒有在這里等候?D



  她的目光最后還是落到了小小的墳塋上,腦海里現出她最后一次來這里的情形。那一次,她帶石西來南坡,南坡上開滿紫色的蝴蝶花。蝴蝶花有兩片對襯的心形花瓣,看起來真的酷似蝴蝶兩片美麗的翅膀。她先石西到達松林深處,她眼中的墳塋已經支離破碎了。那隆起的土丘,如五馬分屍般四分五裂,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這里有個土丘,誰都不會想到這里曾經是座小小的墳塋。D



  林紅與石西離去時並沒有將土丘再度堆起。事隔兩年多,林林的墳塋怎麼會再度出現?除了那個穿雨衣的男人,誰還會這麼做?D



  林紅立刻把自己的發現說出來,石西怔怔地聽著,不發一言,卻大步上前,雙手將土丘上的土向兩邊扒開。D



  林紅雖覺石西的做法有些不妥,但卻又想不出理由阻止。D



  土丘土質松軟,顯然是新堆起來不久,石西很快就將土丘扒開,里面現出一個比熱水瓶略粗一圈的玻璃瓶來。石西將玻璃瓶捧在手上,讓雨沖凈表面的泥土,玻璃瓶內現出一個蜷縮身子的嬰兒。D



  現在石西與林紅見到嬰兒已經不像初時那麼恐慌了,人的適應力是在不知不覺中產生的。瓶中的嬰兒顯然也是一具標本,它盡管也很恐怖,但和酒鬼醫生老婆腹中的嬰兒相比,便顯得小兒科了。D



  石西壓低嗓音道:“這又是凶手留給我們的線索,看來這里,還不是我們的終點。”D



  林紅忍著惡心上前仔細看瓶內的嬰兒,她看到嬰兒的身子已經有點發黑,這是人體標本離開伏爾馬林浸泡后,時間過長會發生的現象。在密封的玻璃瓶內,她還看到有一些綠豆大小的黑色的顆粒,它們落在瓶底,幾乎將整個瓶底都覆蓋住。D



  “這是什麼?”她指著那些顆粒問。D



  石西仔細分辯,還是不能看清,便索性將瓶蓋打開,閉著眼伸手進去,取了幾顆出來,捏在手中。D



  石西的膽氣已比先前壯了許多,這是不是因為愛情的力量?D



  那些黑色的顆粒原來是空心的,邊上還有裂開的口子。不需要太用力,便能將它捏扁。石西還沒說話,邊上的林紅已經叫道:“棉籽殼。”D



  石西搖搖頭,他當然知道棉籽殼是棉籽剝取棉仁后剩下的外殼,卻實在猜不透盛放嬰兒標本的玻璃瓶內為什麼會有這玩意兒。那邊的林紅還在低頭沉思,石西想問些什麼,但看她入神的模樣,又忍住了。D



  “鳳凰鎮十多年前就開始有人種植平菇香菇黑木耳這些食用真菌,而棉籽殼是種植真菌必備的材料。”林紅說。D



  石西精神一振,他似乎已經想到了穿雨衣男人的用意。棉籽殼仍然是他留下的信號,它必將引導他們去往另一個所在。D



  這時林紅的臉上已經露出釋然的表情,石西立刻便知道林紅已經有了答案。果然,林紅抬頭仰望了一下山頭,低低地道:“藏兵洞。”D



  鳳凰鎮的很多人都知道鳳凰山上有藏兵洞。藏兵洞建於文革初期,當地駐軍整整干了半年,結果卻是半途而廢。藏兵洞洞深十余丈,邊上還有許多個像房間似的山洞。整個山洞用水泥加固洞壁,還在頂上鑿洞引來泉水。藏兵洞是曆史的產物,它還沒有最后完工,便被廢棄。藏兵洞在鳳凰山最偏僻的第四座山峰背后,罕有人跡,因此很長時間無人問津,漸漸被人遺忘。直到十年前,有鳳凰鎮當地的農民象征性地交了點錢,承包了藏兵洞,在里面用棉籽殼培育食用真菌。藏兵洞陰暗潮濕,正適合真菌的生長。D



  林紅知道有這個山洞,但從來沒去過。她用探尋的目光望向石西,石西重重地點頭。於是,林紅再不猶豫,與石西一道向著一側的小道走去。D



  33D



  雨停,天空放晴,這都是轉眼間的事。一彎勾月被淋得無精打採掛在天邊,只看得見淡淡的影子。山林間泛著蒼白,空氣中卻透著清涼的氣息。D



  藏兵洞的兩扇水泥門巍然佇立在林紅與石西的眼前。D



  林紅已疲憊不堪,她踉蹌地倚靠在一邊的山石上,低低喘息。石西仍然穿著警用雨衣,帽檐仍然低低地卡在頭上。他雙手掐腰站大大門前,似乎在猜度洞里的情況。兩扇水泥門的鐵環被一把巨大的鐵鎖鎖住,中間微許的縫隙可以看見水泥門至少有一尺多厚。這樣的門即使不鎖上,單憑林紅與石西倆人之力都很難拉開,何況現在還有巨鎖封門。D



  石西在門前來回踱著步子,很快發現門左側的地上,豎立著一個圓柱形的東西,它隱藏在邊上雜草的陰影里,如果不仔細看,還真難發現。D



  他奔過去,取在手中,那原來是一個手電筒。他触動開關,一道光柱直射出去,光亮居然還很強勁。手電筒上沒有潮濕的痕跡,顯然是雨停后才放在那里的。看來穿雨衣的男人心思還算縝密,將林紅與石西引到此處,知道天黑路滑,還給他們準備了電筒。D



  林紅邁著沉重的步子到石西邊上,倆人對視一眼過后,石西便將電筒的光柱投到了石門之上。穿雨衣的男人留下電筒,意思已經不言自明——他是要林紅與石西進入藏兵洞。如果不是這樣,電筒的意義便不大了。D



  但藏兵洞大門緊閉,他們怎樣才能進去?D



  林紅拉著石西到了門的右邊,在底下靠近地面的地方,他們看到有一個圓形的小門,小門大約和城市里的窨井蓋差不多,上面還有一個鋼筋焊制的把手。整個水泥門表面因為汙漬斑斑,所以看起來並不顯眼。D



  石西試著拉動把手,水泥圓門應聲而開,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D



  洞口足夠一個人進去,石西將電筒的光柱投進洞中,光柱似乎也刺不穿里面的黑暗,行不多遠便自行消散。藏兵洞顯然是穿雨衣男人布局的最后一站了,所有的謎底在這里都將被解開。但是,穿雨衣的男人先殺羅成,再殺酒鬼醫生的老婆,手段極其凶殘,而且,這還只是被發現的凶殺,未發現的不知還有多少。如果林紅和石西進入這個山洞,有誰知道他們是否還能活著出來?D



  林紅和石西顯然都有些猶豫。他們回頭往來時的山路上望了望,沒有秦歌的影子。秦歌的計划就是讓他們倆按照穿雨衣男人的指引一路下去,而他在暗中保護。現在,林紅與石西已經爬過了三座小山頭,而身后的秦歌卻不見蹤影。D



  要不要進去,成為擺在林紅與石西面前的兩難選選擇。D



  這時,林紅與石西同時聽到了什麼聲音,她們警覺地四下環顧,發現那聲音正是從洞中傳來。石西的頭伸進洞中,那聲音便清晰了些。他縮回頭,林紅不及問話,也是頭伸進洞中,聽到那聲音正是杜蘭發出的一些尖叫。D



  林紅變了臉色,頭縮回來時已滿臉惶急。叫聲的喻意不言自明,現在不僅是杜蘭,就連趙飛可能都已經成為穿雨衣的男人的階下囚。他料到林紅與石西在洞口的猶豫,這時候讓杜蘭發出些尖叫,這樣,難道林紅和石西還有別的選擇?D



  洞口已經越來越遠,它變成了淡淡的一個亮點。每往前一步,林紅的心里就多生出一些寒意。身邊雖然有石西壯膽,但是,如果趙飛那樣強悍的男人都遭逢不測,石西又怎麼是穿雨衣那男人的對手?而且山洞里的黑暗像是包含某種力量,讓人覺得壓抑且恐慌。洞頂不時還有水滴落下,在不知名的角落發出嘀噠的聲音,有時還會落在林紅的臉上。電筒的光柱只能照清他們腳下很短的距離,在前面更長的黑暗里,她實在不知道究竟都隱藏了些什麼。D



  杜蘭的叫聲是林紅和石西的向導,引導著她們繼續向前。D



  山洞原來並不是筆直的,他們拐過一個彎道,在前面的黑暗里,忽然有了一點光亮。林紅與石西吁了口氣,但同時心中狂跳。亮光處必是他們此行的終點,所有的謎底都會在那里得到解答,但也許,穿雨衣的男人也會在那里,安排下陷阱等待他們的出現。

  亮光從洞邊的一間石室中發出,現在,林紅與石西離亮光的石室已近在咫尺,他們只需要再邁一步,便能看清室內的一切。D



  燈光在黑暗里是件很讓人欣慰的東西。但就在這瞬間,它忽然熄滅了。D



  林紅發出短促的一聲尖叫,身子下意識地后退。石西趕緊上前一步,穩穩地把她抱住。與此同時,燈光熄滅的石室內,杜蘭一些被壓抑的叫聲稍縱即逝。D



  電筒的光柱投進室內,石西一只手攬著林紅,緩緩向石室中走去。這時的石西,雖然也是驚魂未定,但卻顯示出了一個男人的堅強與鎮定。進入石室中,石西示意林紅站穩,他需要對石室作一番察看。D



  杜蘭顯然就在石室中,她的呼吸似乎就在耳邊,但卻不知道她具體的位置。石西電筒四處掃射,立刻覺得頭皮發麻。在黑暗中,他不知看到了多少個嬰兒。林紅的尖叫再度響起,她也看到了石室中遍布的嬰兒標本。這些標本全部裝在熱水瓶大小的瓶子里,形態各異,大的宛若剛剛出生,小的不及巴掌大小。它們在電筒微弱的光柱里逐一閃現,依次排開,竟好像無窮無盡一般。D



  林紅與石西身子僵硬,縱是他們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些東西還是讓他們如墜冰窟,整個人剎那間從頭頂涼到了腳底。D



  接著,他們便看到了杜蘭和趙飛。倆人被一根繩索背靠背合綁在一處,趙飛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而杜蘭卻在扭動著身子,口中被一根毛巾勒住,說出不話來。她此刻一定已經看到了林紅和石西,掙扎得更厲害了些。D



  林紅低叫一聲,飛快地向著他倆的位置跑去。石西欲要阻止,卻已不及,林紅已奔到了杜蘭的身邊。D



  黑暗里驀然伸出一只手,一下子就勒住了林紅的脖子。D



  林紅一聲尖叫尚未出口,便被堵了回去。她拼命掙扎,但那只胳膊卻如鐵般堅硬,她拼盡全力,都不能撼動分毫。那邊的石西身子一動,似要沖過來,但邁出的步子又陡然止住。D



  電筒的光柱落在林紅身上,他已經看到了林紅身后站著一個穿雨衣的男人。D



  “你們終於來了。”他的聲音很疲倦,好像等待是件讓他很頭疼的事,“幸虧你們夠聰明,沒有讓我失望。”D



  “我們已經來了,你先把林紅放開。”石西上前一步,挺起了胸膛,“我們既然來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D



  穿雨衣的男人沉默了一下,顯然石西的話打動了他。弱小的林紅根本不足為懼,就算前面那故作鎮定的男人,他自信也可以輕易將他擊倒,那麼,他還有什麼必要挾持林紅呢?D



  他緩緩松開胳膊,林紅絲毫沒有遲疑,向前疾奔,而穿雨衣的男人竟然也沒有阻止。林紅奔到石西跟前,石西一把將她擁住,然后再上前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D



  “現在,你們又站在一起了,你們一定知道現在該干什麼不該干什麼。”穿雨衣的男人聲音里有種抑制不住的倦意。D



  石西點頭:“我們只想知道你千方百計引我們來這里,到底因為什麼。”D



  “我當然會讓你們知道,但是,需要更正的一點是,我只是想讓鳳凰鎮衛生院當年的三個護士能到這山洞里來,這不包括你和那個男人。”他回頭看了一下不醒人事的趙飛,然后再輕輕嘆息一聲,“但你們既然來了,我也不能把你們拒之門外。只是,你們一定會后悔來到鳳凰鎮,一定會。”D



  石西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這時,他身后的林紅忽然上前一步,與他並肩而立:“我現在想看看你的真面目。”D



  穿雨衣的男人一怔,接著搖頭道:“我想你還是不要看的好。”D



  “我要看。你知道嗎,我之所以要重回鳳凰鎮,就是因為想看看你的樣子,想知道你到底是誰。”D



  穿雨衣的男人又一怔:“我想你一定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何必要多此一舉呢。”D



  “我不知道!”林紅大聲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見過你,而且我們之間發生過很多事情。現在,我要向你解釋的是,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夜里都做過什麼,你把它稱為夢游症也好,稱為雙重性格症候群也罷,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只能感覺到有個男人曾經出現在我生活里,但我記不起來任何一點細節。”



  林紅覺得臉上發燙,她知道自己在說謊。她在夢里雖然看不清男人的模樣,卻能清晰而真實地感受到那種愉悅的體驗。D



  穿雨衣的男人帽檐壓得很低,但林紅能感覺到他這一刻的震動。他沒有說什麼,但顯然已經相信了林紅的話。他抬起手,緩緩地把雨帽推到脖子上。林紅搶過石西手中的電筒,光柱直照到他的臉上。他卻一下子轉過身去,向一邊走去。D

  光亮從他手中亮起,接著,更大的光亮出現,雖然還很昏暗,但是已經照亮了石室。林紅與石西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看清石室中不知擺放了多少個玻璃瓶,每個瓶中都有一個嬰兒標本。同時見到這麼多嬰兒,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會生出生理上的不適,縱是林紅曾有過婦產科的經曆,這時也覺得喉頭發咸,一股力量涌到喉邊,又被她勉強抑住。D



  那個男人此刻就在亮光處,臉龐籠在陰影里,但眉眼五官已清晰可見。D



  林紅原本以為自己見到這個男人一定會很激動,但現在,她卻覺得異常平靜。無疑那是個頗為英俊的男人,而且眉宇間有種不常見的英武之氣,但林紅忽然覺得他很陌生,看著他,林紅就像看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D



  於是,林紅在心里便釋然了,那些氤氳在內心深處的渴望一瞬間便散了。D



  ——事如春夢了無痕。D



  林紅現在忽然很想立刻離開這里。D



  “現在你們看見這些嬰兒了,如果你們知道這些嬰兒之中有一個是你們的子女,你們會作何感想?”穿雨衣的男人揶揄地道。D



  石西凝重地道:“我只知道,如果是你把這些嬰兒變成標本,那麼,你就算被槍斃一百回也不為過。”D



  穿雨衣的男人點頭:“我也正是這種想法。那麼,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這句話的意思,制作這些標本的人死有余辜?”D



  石西怔一下,不知道他這句話的用意。D



  穿雨衣的男人慢慢走向一邊,停在一個黑乎乎的半人高物體前面。他向林紅和石西招招手,倆人對視一下,小心地向那邊走去。D



  到了跟前,他們發現那半人高的物體竟會是一口缸。石西將電筒照向缸內,他立刻轉身拉住正欲往缸里看的林紅,林紅覺得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D



  林紅輕聲問:“缸里有什麼?”D



  石西壓低嗓音:“你還是不要問了,反正你不看為好。”D



  穿雨衣的男人搖頭道:“她當然要看,我精心布置了這個局,把她引到這里來,如果她不看,我會很失望的。”D



  石西還想說什麼,但林紅已經掙開了他,走到了缸前。D



  缸里盛滿液體,有股濃烈的異味扑鼻,林紅一聞便知道那是伏爾馬林的氣味。在缸內還有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身子完全浸泡在伏爾馬林中。男人的身子蜷縮成子宮內嬰兒的姿勢,但臉卻微微上仰。林紅一眼認出他就是鳳凰鎮衛生院婦產科的酒鬼醫生。D



  她彎腰干嘔了幾聲,吐出幾口酸水。D



  她的身子已經站不直了。D



  石西扶著她后退幾步,厲聲道:“他是你殺死的!”D



  穿雨衣的男人冷哼道:“是,難道我有什麼錯嗎?你剛才不是還說,制作這些嬰兒標本的人,就算槍斃一百回也不為過嗎?”D



  林紅抬起頭,喘息道:“這些標本是酒鬼醫生做的?”D



  石西一怔,知道了缸中的男人就是酒鬼醫生。穿雨衣的男人頷首道:“當然是他做的,我又不是醫生,而且,我上哪里去找那麼多嬰兒。”D



  林紅低頭沉思,她感覺現在已經触摸到了一些問題的關鍵,只是在腦子里還不能成型。所有的答案還必須從穿雨衣男人口中道破。D



  “現在,我想講一個故事給你們聽,你們聽完故事,如果還有什麼疑問,我一定會耐心地回答你們。你們要知道,我並沒有你們想的那樣凶殘,我現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理由。”穿雨衣的男人語音里又帶上了些疲倦。D



  林紅與石西不說話,但林紅能覺出石西的身子僵硬,顯然在全身戒備,她心下稍安,同時,她對穿雨衣男人的故事真的生出許多好奇來。D



  “三年前,我和我的妻子來到鳳凰鎮。我們選擇在這里定居,因為我的妻子懷孕了,我不能再帶著她四處逃竄。”男人停了一下,再接著道,“忘了向你們介紹,我的身份是一個逃犯,我在南方的一個城市殺了人。我的名字叫蔣青。”



  ——街頭盛開木棉花的南方小城,在他的記憶里已經漸漸消散了。D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像木棉花般落寞的女人了。D



  林紅看他此刻臉上現出的憂傷,忽然想起來自己真的曾經見過他。不是在夢中,在鳳凰鎮衛生院的婦產科里。那一次,她面對的是一對面帶倦容的外地年輕夫婦,當她告訴他們妻子已懷有身孕,將為人父母的喜悅在他們臉上稍縱即逝,倆人一起憂形於色,好像懷孕是件讓他們很頭疼的事。D



  “我和妻子在鳳凰鎮上住了九個月,妻子分娩在即,我不能送她到海城的大醫院,只能送到去鳳凰鎮衛生院。那一天,我記得妻子躺在產床上,一個滿身酒氣的醫生讓我去買些衛生紙與臉盆,說是孩子生出來后要用。我就去街上買東西,但回來的時候卻發生了意外。我在醫院門口遇到了兩個警察,而且他們還認出了我。我央求他們讓我去醫院看看我的妻子,我只要看著我的孩子平安降生,就算他們立刻把我槍斃了,我也心甘情願。”D



  穿雨衣的男人聲音變得激奮起來:“可是那兩個警察根本不聽我的哀求,他們連讓我見妻子最后一面的機會都不給我。”D



  林紅覺得自己已經開始同情這個男人了,她身邊的石西微微低下了頭,似乎也為穿雨衣男人的故事打動。D



  “我不能就這樣跟警察走,我必須見到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所以,我趁那兩個警察不備,打倒了他們,飛快地逃走了。那一次,我不敢再在鳳凰鎮停留,我爬上一輛過路的貨車,逃往外地。我以為我會很快再回鳳凰鎮,但是,我沒有想到,我這一逃,就是一年多。”D



  石西忽然壓低了嗓音問:“你怎麼能一個人打倒兩個警察?”D



  “我當過兵,在部隊里是特種兵。”D



  石西不說話了,身子也軟了下來。本來他還想著有機會能擊倒對方,但現在,他幾乎完全放棄了這一想法。D



  “我是全國通緝的要犯,我需要不停地變換藏身地點,在不同的城市之間逃亡。一年半之后,我終於有機會重回鳳凰鎮,但是,我卻再也沒有辦法見到我的妻子了。”穿雨衣的男人憂傷地道,“他們死了,我去找了當年租房子給我們的房東,那是個老太太,她還記得我。她說我的妻子一年半前死於難產,我的孩子也在那一次一同死去。剎那間,我簡直要崩潰了,要知道這一年多時間里,是我的妻兒支撐我的生命,我活著的所有動力就是有一天能夠再見到他們。”D



  “妻子難產死去,我不該把過錯強加到醫生身上。如果,我不是意外地發現了那個酒鬼醫生的祕密,也許我現在早已經離開了鳳凰鎮,那麼,我一定不會打攪你們平靜的生活。”



  “酒鬼醫生的祕密就是這里?”林紅道。D



  “不錯,沒有了妻兒,我已是萬念俱灰,那天傍晚,我守在衛生院的外面,只想等替我妻子接生的那醫生出來,問一些當時的情況。但酒鬼醫生那天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根本不願意回答我的任何問題。我看他很著急的樣子,還有些慌張,便悄悄在他身后跟蹤了他。我沒想到,他最后把我帶到了這個藏兵洞。在洞里,我發現了他制作嬰兒標本的祕密。”D



  “你們可以想象我見到石室里這麼多嬰兒后的憤怒,我抓住了酒鬼醫生,在我的拳頭面前,他跟我說了他制作標本的用意。他早就是個廢人了,他的老婆跟人通奸在衛生院里是個人盡皆知的事情。所有人都來嘲笑他,所有人都把他當成王八,而他生活里惟一的樂趣,就是將醫院里死亡的嬰兒帶到這里,做成標本。藏兵洞里有很多這樣的石室,承包山洞的農民根本用不了這麼大的地方,所以,他就向他們租了其中一間,用來放置這些標本。他喜歡一個人獨自呆在石室里,對著這些死去的嬰兒,他才能得到一種快感。這些嬰兒都是女人罪惡的憑證,她們在享受性愛的歡愉過后,死亡便接踵而來。他憎惡女人,看著這些嬰兒標本,他便能看到女人躺在產床上的痛苦。”D



  林紅面上已經現出痛苦的表情,蔣青的話触動了她心上最痛苦的回憶,那些在血汙里掙扎哀號的女人清晰地浮現在眼前。D



  蔣青低低喘息了一下,接著道:“你們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嗎,看著石室中那麼多嬰兒標本,我知道這其中必有一個是我的孩子,但我卻不能認出他來。我的憤怒就要把我燃燒了,我恨不得將面前那個變態的男人千刀萬剮。我發誓要為我的妻兒報仇,我找到了另一種支撐我活下去的力量。我想到了鳳凰鎮衛生院的婦產科里除了這個酒鬼醫生,還有另外三個人。”



  林紅顫抖地道:“她們就是我、杜蘭和柳青。”D



  蔣青點頭:“是你們一起害死了我的妻兒,我一定要找到你們,把你們帶到這間石室,讓你們也看一看這里的嬰兒標本。這里每一個嬰兒身上都保留著你們的罪惡,我要讓你們永遠和這些嬰兒呆在一起,讓你們也嘗嘗死亡的滋味。”D

  “但你知道這些其實並不是我們的過錯。”林紅分辯道。D



  “難道你能否認,是你們的手讓這些嬰兒走向了死亡?”D



  林紅說不出話來,她明明知道蔣青的說法是錯誤的,但偏偏無法反駁。D



  “於是,我用了半年時間調查你們三個人的去向。我想了很久,才想出了針對你們三個人的計划,我要逼迫你們回到鳳凰鎮,這樣,我才有機會為我的妻兒報仇。”蔣青的語氣變得冷漠,還帶有了些殺死。D



  “我穿著雨衣帶著嬰兒標本站在你家樓下,我把嬰兒標本懸掛在柳青家院中的樹上;我還抱走了別人家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把他放到杜蘭家門口,等他們生出感情后再抱走他。我不知道這樣能否達到我的目的,但隨后不久,一件意外的事讓我對自己要做的事充滿信心。”D



  林紅忽然低低呻吟了一聲,她已知道了后面的整個事情。D



  “你無意中遇到了我,而且,還跟我回到了家中。”她說。D



  蔣青遲疑了一下,他凝望著林紅,低低嘆息:“是,而且,我還從你的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了林林,知道了杜蘭不育,還知道了你的丈夫羅成是個極端卑鄙的家伙。”



  “於是,你就利用從我口中知道的這些祕密,精心布置了這個局。”林紅說。D



  “機會擺在我的面前,我沒有選擇。”蔣青道,“現在我心里惟一放不下的,就是跟你之間做下的事,我擔心到了最后,我不能狠下心來。”D



  林紅身子搖晃了一下,心里又有了嘔吐的沖動。她邊上的石西及時伸手扶住了她。D



  “你精心布下了這個局,現在你成功了,我們按照你的計划來到了鳳凰鎮,來到了藏兵洞。我知道你不會再放我們離開,現在我還有幾個疑問,因為在你的計划里有些細節,我實在不明白你是怎麼做到的。”石西說。D



  蔣青已經有了些不耐煩:“我現在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做的這些事了,現在,我的計划成功了,我將你們全都帶到了這里來,但是,又能怎麼樣呢,我的妻兒不會復活,從此以后,我不知道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我現在只想這一切能早些結束,我要離開這里,再不會回來。也許,在另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我能開始我新的生活。”D



  石西絲毫不理會蔣青的感慨,他重重地道:“你怎麼能自由出入林紅的家,你又是怎麼殺死了羅成?”D



  蔣青搖了搖頭:“我遇到林紅跟她回家的當晚,就拿走了她的鑰匙,配制一把后,然后趁她不在,再到她的家里將鑰匙放好。至於羅成,他撞見了我跟林紅在一起,然后偷偷跟蹤了我,我就引他到了蒼梧小區晱~的河邊,殺死了他。”蔣青不耐煩的神色更濃了,“還有酒鬼醫生的老婆也是我殺的,酒鬼醫生臨死前肯求我殺了他的老婆,甚至他已經為老婆設計好了死法。我只是滿足了一個死者臨終前的願望,而且,那個丑陋的胖女人也實在該殺,如果不是她在外面四處勾引男人,也許酒鬼醫生就不會如此變態。現在,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D



  石西怔了怔,說:“最后一個問題,你想如何處置我們?”D



  蔣青沉默了一下,好像這是個讓他很難回答的問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悠悠嘆口氣:“你們既然已經到了這里,那就全部留下來陪伴這些嬰兒吧。”D



  石西忽然發出了一些笑聲,他上前一步,重重地道:“如果我們不想留在這里呢?”D



  蔣青有些愕然,不知道面前這個男人這時候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他對石西並不陌生,他知道這個男人性格懦弱,體質也不好。他自信只要自己一拳就能把他打趴下。但他現在忽然就沒有了信心。D



  “除非你能把我打倒。”蔣青也加重了語氣,“我現在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你想試試,現在就可以過來了。”D



  石西搖頭道:“我打不過你,但我知道,其實你並不是一個凶殘的人,在你逃離南方小城之前,除了那樁殺人的案子,你根本沒有其它犯罪記錄。”D



  蔣青凄然地道:“那是因為那時我沒有開始四處逃亡。逃亡的日子我永遠不會忘記,保護自己是逃亡中惟一遵循的規則。如果我不變得殘忍,我便不能活下去。逃亡讓我懂得了生命的殘酷。”



  “所以,你便可以這麼殘忍地對待別人而心安理得。”石西重重地道。D



  他再上前一步,離蔣青只有兩米之遙:“但是這一回你錯了,因為你再沒有殘忍對待別人的機會了。”D



  蔣青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瞪著石西,臉上現出些疑惑來。D

  石西緩緩將頭上的雨帽掀到后面:“我並不喜歡穿雨衣,但是你教會了我穿雨衣不僅可以擋雨,而且還可以隱藏自己。”D



  蔣青這一刻變了臉色,瞬間的驚愕過后,他已是一臉蕭瑟。D



  面前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石西,而是一個略顯面熟的男人。D



  “我曾經在鳳凰鎮衛生院門口讓你逃脫過一次,我相信這一次,我不會再給你機會。”那男人重重地說,同時,一把槍飛快地對準了蔣青。D



  ——秦歌。D



  這就是秦歌的計划,他料到蔣青一路留下線索,一定是想告訴林紅些什麼,而林紅只要循著這些線索,就一定能找到他。所以,他與石西更換了雨衣,與林紅一起來到石室。在最后,用槍口對準了蔣青。D



  蔣青縱然是個特種兵,但他在秦歌的槍口下,還有什麼機會呢?何況,秦歌上次曾大意讓他逃脫,這回,他發誓不會再讓曆史重演。D



  秦歌的計划雖然冒險了些,但結局,卻讓大家滿意,除了蔣青。









2007-5-16 06: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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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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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尾聲

  陽光明媚的春日,如果你來到鳳凰山,會發現山坡上有一座白色柵欄圍起來的花園。花園里盛開各種你叫得上名來的花,而其中最多的就是那種有兩枚紫色花瓣的蝴蝶花。D



  花園的園丁是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人,他每天辛勤地澆水施肥,才讓花園里的花開得那麼嬌艷。很多來鳳凰鎮的人都會到山上的花園去,漸漸的,山上的花園成了鳳凰鎮最美麗的風景。





  這年七月,我在寫完《嬰骨花園》之后忽然想去一趟鳳凰山。D



  我在花園里呆了半天時間。D



  回到海城的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鳳凰山上的花園里,每一朵花的花蕊中都長出一個嬰兒的頭骨,而每一朵花的根莖,都變成了嬰兒的腿。D



  花兒們向我走來,把我簇擁在中間,花香也變成了伏爾馬林刺鼻的味道。D



  我看到無數花蕊中的頭骨在沖我微笑。D

                                                              (全文完)






2007-5-16 06: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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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329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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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害我期待尾聲的內容
結果整個失望


2012-4-17 09:4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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