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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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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篇]錯過前世、期待來世、執著今生

錯過前世
 

楔子
   上京南郊外,層峰疊翠,蒙蒙夜色漸褪,鳥聲啁啾,薄霧洒落點點嬌妍,溪水潺潺,間或兩聲蟲鳴,幾椽茅屋,一縷炊煙裊裊上昇。
   茅屋里,斯文書生依著殘燭專心讀書。他預備參加今年科舉,盼謀得一官半職,重興家業。
   他叫郜煜宸,本是城中富商郜奕爵獨子,自小生活富裕,養尊處優,無奈年初一場大火,燒掉郜家所有產業,也燒死郜奕爵夫婦,煜辰只好帶著妻小遷居此處,潛心向學,重新展開人生。
 
  還生我的氣嗎?相公,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氣極怒極恨極啊!婆婆不疼我便罷了,她總嫌我出身差,公公不喜歡我,我哪里計較呵,只要你專心待我,小魚兒心甘情願。

  豈知,你聽信謠言,一紙休書要逼得小魚兒再墮紅塵,魚兒的心被千刀萬剮呀!我寧死也不再受這等汙辱,就讓一把火把我燒得干凈,燒掉我在世間的汙名,燒掉我小心翼翼維護的愛情。

  青衣女子“坐”在煜宸對面低語細訴,淚淌下,滑過她慘白面容,清麗的容上滿布哀戚。
 
  煜宸對於她的言語恍若末聞,仍低頭專心看書。
   我很抱歉,這把火殃及公公婆婆,但,我也不好受啊!烈火灼身的疼痛我嘗透了,火一寸寸燒上來,焦了我的手,毀了我的容,你可知,自殺的人兒,每天會重復一次死前的疼痛,那苦呵……哪里是幾個句子說得清?
   女子跪到煜宸腳邊,小小的臉貼在他膝間,微微摩蹭,她喜歡把臉貼在他腿間,喜歡他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烏黑秀發。
   我雖出身青樓,但潔身自愛,賣笑賣藝不賣身吶!你是我唯一的男人,你很清楚的對不?所有人都能誤解我心,獨獨你不該懷疑我的堅貞,除了相公,我誰都不要呀!
   煜宸嘆氣,放下手邊書冊,吹熄蜡燭,打起帘子,天將亮,朝陽半露,雲霞染紅半邊天空,新的一天即將開啟。
   我愛你,是錯誤的事情嗎?嬤嬤說,我們注定無緣無分,可是,我是真真實實嫁進郜家門了呀!那不就是代表我們有緣有分?為什麼有緣分的兩個男女,要落得這等下場?
   輕吁,她的哀愁落入他眼底,清清淺淺的影子,素素凈凈的輕靈,可惜,他看不見她,他全然沒反應。
   “相公,用早膳了。”婉約女子從門口走入,手里拿著托盤,熱騰騰的清粥冒著熱氣,三兩碟爽口小菜,一壺清茶,眼前的家道能張羅出這些東西,已是不容易。
  她是煜宸的正妻涴茹,是好人家的兒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以夫為尊,以子為天,富裕時,不見驕縱;貧困時,不見怨尤,她待丈夫是一貫的體貼溫柔。
  大家都說涴茹姊姊是適合你的女人,可我怎麼看,都覺得我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愛你、你喜歡我,沒道理天長地久與我們無緣呀!
   盈盈起身,小魚兒坐到他身邊,頭靠上他的肩,手偎著涴茹準備的清茶,那熱度……她一丁點兒都感受不到。
 
  淚顆顆落入桌沿,她的苦、她的愛、她的心酸,隨著她的香消玉殯落入塵埃。
   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吧!看我的痴心、看我的嗔念,看我不悔的愛情與眷戀,我愛你呵,煜宸哥哥,不管月老是否願意為我們牽線,我都愛你,不只有今生今世,還要,永生永世。
   她是固執的,固執得閻閻王拿她無可奈何。
   明明留在人間日日受苦受難,可她情願;明明投了胎,可還債消此生業障,她仍對此生戀棧,她的固執讓前來拘提她的地魅打退堂鼓,再多的恫嚇對她起不了作用。
   只是這回,真的該走了,七月過,人間驅鬼,再不走會落得魂飛魄散。
   此生已是不能,總企盼來世……小魚兒望一眼清俊男人,情難斷、怨難平。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念頭起,她的身影轉淡,郜煜宸的五官在眼前逐漸地模糊,抬手,她想触触他的身子,豈料,她穿過他,消失在窗櫺射進的第一道朝曦間……
   跪在地魅身前,小魚兒刑期已盡,十八層地獄不是常人能忍受之地,長期凌虐,對於痛覺,小魚兒已經麻痺。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地魅問。
  小魚搖頭,沒有錯,她的愛情不是錯誤。
不說話,地魅懂得她意思。“你還是不認錯?我早告訴過你,你和郜煜宸手上沒有紅線牽系,缺了緣分,不管你再努力,兩人都無法相守到老。”
  沒有緣分?沒關系,她有堅持啊,只要夠堅持,她相信總有一天,能得到她要的愛情。
 
  眉微微上揚,她對地魅的話不以為然。
  “受這麼多磨難,你的嗔念仍然那麼重,受苦受罪是你自找的。”地魅無奈,沒見過那麼執著的女子。
   受苦?不怕;挨痛?不再感受。
 
  即使愛他是種不能被顛覆的折磨,只要能得到他的愛情,她情願。
   小魚兒的倨傲看在地魅眼底,他喟嘆。
 
  “倘使別那麼固執……你記不記得金大元?”
   金大元?小魚點頭,那個粗鄙男人,坐在她面前,睜著小小的丑陋雙眼,貪婪地盯著她直看。她的曲子宛轉悅耳,他聽不到;她的畫工清俊雅秀,他不懂欣賞,只會拿出算盤敲敲打打,定出一個好價錢,要向嬤嬤贖回她。
   那般俗氣男人呵,怎入得了她的眼?
  “當時,你若是肯跟他,你將一輩子富貴榮華、吃穿不盡,享年八十七,死后有七子三女為你送終。”
   吃穿不過是一回事兒,人死后有無人送終又有何不同,這樣的一生,豈是她所欲?不,能選擇的話,她寧願選擇愛情。

  “你始終執迷不悟?”看穿亡魂的心靈,是地魅的能力之一。
   “難道執迷於身外財碌,才算了悟?”終於,她開口,一開口就是咄咄。
   “至少你不會自殺,不會淪入惡鬼道,更不用受火炙之苦。”
   “惡鬼道?不過是受罪;苦痛?我挨得了。”何況,她早磨練出一身不怕痛的好本事,算不算因禍得福?
   “別再固執了,你和郜煜宸是永遠不可能的。”地魅斬釘截鐵。
   “永遠嗎?‘永遠’那麼長,不試試,怎知道?”
   “聰明或笨有何差別?不過是一生,我選擇我要的,並為我的選擇負責任。”她的桀驁令人憤怒。

  “說得好,負責任!記得受你自 焚牽累的公公婆婆嗎?枉死城本不是他們應該進的地方,是你的一時任性,連累他們遭殃。”
  “他們……是我唯一做錯的部分。”對於這點,她認錯。
   “他們將在此生向你討回公道,若你下輩子願意跟金大元,他自會為你償清這筆債,要是你執意追求不可能的愛情,你將造就另一世辛苦。”他恐嚇。
   是嗎?那麼,她豈非辛苦定了?凄然一笑,不怕的,她對苦痛免疫。

  地魅盯住眼前女人,他欣賞她的堅持,卻不得不為她將面臨的苦痛一掬同情淚。“你去吧,孟婆在橋頭等你,記住我的話,一個轉念將改變一生。”
 
  點點頭,但,她聽不進去他的話。低眉屈膝,行過禮,小魚兒轉身走出地府,臨行,她回頭問:“我能再碰到他嗎?”
 
  地魅不回答。
 
  她望著他的眼,一瞬不瞬,她等著他的答案,不肯離去。
 
  終於,他妥協點頭。“你們之間有冤有債,本該償還。”
   是嗎?那麼他們將再見面,滿足了,她露出笑容,甜甜的、暖暖的笑,溫了地魅冷冷的笑。
 
  這個女人呵,他該嘲笑她愚蠢,還是同情她的笨?





第一章

  春暖花開,城郭外鳥語花香、處處生機;城內熱鬧繁華,人群眾集,百姓站滿街旁,喧嚷聲不斷。

  “郜將軍的隊伍已經在城外十里處,快進城門啦!”先哨士兵快馬加鞭,高舉旗幟,穿過市集,大聲嚷嚷。

  路旁百姓一聽,更形攏眾,大伙兒從天蒙蒙亮起,就等在這兒了。

  聽說他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壯碩粗獷的身子教敵軍一見便嚇退三丈;聽說他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多少公主、名門閨女屬意他做夫婿。一大堆、一大堆的“聽說”在郜將軍打敗敕瓦族時,迅速在京城傳了開來。

  所有人都知道,郜將軍是金國的大功臣,有他駐守邊疆,蠻夷不敢越足中原,他不只是蠻夷敬畏的天神,更是金國上上下下,千百萬人民心目中的神尊。

  這些年,敕瓦族養馬征兵,並吞周遭幾十個部族,日漸強大,貪心不足的族長打了旗幟,時時侵犯金國邊界,鎮守東北方的常將軍幾次戰事失利,朝廷不得不調驍勇善戰的郜將軍,帶領部隊前往支援。

  果然,短短三個月,在冬雪初融的春天發兵,夏袍未制,郜將軍便生擒敕瓦族酋長拉拉卡,並簽下五十年互不侵犯合約。

  消息傳回京里,舉國歡騰,老百姓的安定日子,全仰仗部大將軍維護。

  這天,郜將軍班師回朝,京里百姓守在道旁,爭著瞻仰郜將軍的豐採,未出嫁的名門閨秀,早早登上街旁酒樓,打起帘子,預備在帘子后方窺視郜將軍。

  採青左看右看,張侍郎家未出嫁的姑娘到齊,胡宰相的千金來了,李千戶、王大人、趙大人……這、這京城的姑娘全集合了!

  “涴茹姊姊,你想,郜將軍長什麼樣子?會不會是英武雄偉,留著滿臉大胡子,身上東一道西一道的傷疤……”方上樓,採青就跳到欄杆上,抓了一把瓜子坐在欄杆邊,一面啃瓜子一面說話。

  “小魚兒,你快坐進來,萬一沒坐穩,會摔坏的。”涴茹看著妹子的粗魯動作,嚇出一身冷汗。

  這個妹妹和家里其他姊妹們不同,像只小猴兒似的,成天東奔西跑,沒一刻安靜,她老反對大家喊她小猴兒,說自己是水里面的魚兒,無拘無束,誰都管她不了。於是一年一年,小魚兒三字就這麼喊了下來。

  “別怕,我的武功可好了,家里武師都不是我的對手。”採青說。

  他家爹爹是堂堂軍機大人,早些年上過戰場,殺敵數千,論武功,她雖比不上年年科考的武狀元,可也強過不少男人。

  涴茹搗起嘴偷偷笑著,輕推了下她的頭。

  “那是大家讓著你的,瞧你,上次耍鞭,被打到的痕跡還在呢!”她用手指触触小魚兒頸部,偌大的一條青紫,看得五娘心疼不已。

  “放心放心,我皮粗肉厚,一點兒都不痛。”

  小魚兒拍拍自己的傷口,不怕痛是她打出娘胎就帶來的特異功能,從小摔摔跌跌,骨頭不曉得斷過幾次了,還是不怕死。

  她老愛坐在“邊邊兒”、踩在“邊邊兒”,甚至還說,從“邊邊兒”摔下來的那一刻,凌空飛翔的感覺棒得不得了。

  “斷了骨頭,五娘看見又要偷偷掉眼淚。”涴茹橫她一眼。

  “別告訴娘就得了,她是一點點小事都要流半缸淚的。”

  “你在說什麼呀!”她不苟同。

  “別氣別生氣,我小心點兒便是,我也怕摔斷骨頭,躺在床上好幾天,哪兒都去不成,悶都教人給活活悶死。”

  採青穿著繡花鞋的腳在欄杆邊晃來晃去,一把瓜子咬得嘎吱嘎吱響。

  她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為這個,大娘打也打了、管教也管教了,卻怎麼都改不了她的性子。

  涴茹拿她沒法兒,坐回椅子,細細品啜清茶。

  剛進內城,夾道民眾熱情涌上,軍隊走走停停。
轎子里,文官帶著聖旨走在隊伍最前端,幾個將軍和郜煜宸騎著馬匹隨后,一身的風塵仆仆。前方戰事吃緊,幾個月來沒費心修整儀容,郜煜宸滿臉的須髯,更顯他外貌粗獷。

  “來了!來了!”

  不曉得從哪里來的一聲驚呼,百姓踮起腳尖,擠至道中,這一來,隊伍行進速度更慢了。

  “在哪里?是哪一個?”

  “騎馬的那一個啦!”

  蜂擁而上的人潮中有人問,也有人答。

  “騎馬的那麼多個,到底是哪一個?”

  “就身量最高大的那一個呀!”

  “騎白馬的那個?哦,看起來果然很威風呢!聽說皇帝有意思封郜將軍為王爺……”

  樓台上的姑娘,有的揮著袖帕,有的害羞掩面,這個將軍呵,威武得讓人不敢直視。

  “啊!我看到了,涴茹姊姊,是那個大胡子,他那麼大只,難怪敵人光看就活活嚇死!”

  清脆嗓音響亮,一群姑娘靠向採青,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

  說時遲那時快,不曉得是哪位姑娘太心急,腳步一蹭往外跌,她想靠個東西穩住身體,沒想到手一推靠,硬是把坐在欄杆上的採青給擠下樓。

  啊!尖叫聲起,採青的身體直直往下摔落,人群紛紛退開,眼見她不死也要半殘……

  風在耳際響起,凌空飛翔的感覺很舒服,但同時間她也明白,完了,接下來兩個月,她得和外面天空說再見……

  心思未轉齊,她落進了一個大大的懷抱里。

  大大的手、大大的胸膛、大大的腰際、大大的……天堂。是粗粗的胡子搔上她額頭,採青才意識到自己得救。

  圓瞠了杏眼,她仰頭看自己的救命恩人,哇!不得了,居然是大胡子將軍救了她!

  果然是天神耶!從馬背上跑過來,要花多少時間呀?他居然不見困難地飛了過來,他的武功肯定比家里的武師好幾十倍,不,足好幾百倍,再不就是幾千倍。

  她的眼底沒有恐懼,她的表情凈是研判,小小的酒窩一跳一跳,閃著他的好心情。

  好心情?不對,他不該有好心情,而她應該驚甫未定,不該是研判表情。

  松手,煜宸直覺放她下地,但她小小的拳頭卻緊抓住他的衣服不放。

  “姑娘……”他蹙眉。

  “叫我小魚兒,我是在水里游來游去的小魚。”她接了一句不該在這種場景說的話。

  “你沒事吧?”他的眉頭因為她的自若大方松開。

  “當然沒事,我不怕痛的,再大的傷口我都不哭哦。”她急著秀自己的“了不起”。

  既然沒事,為什麼抓住他的袖子不放?郜煜宸想拉開她的手指,卻發現她用力過度,指節泛起蒼白。

  “你是郜將軍對不?”採青她確定再確定。

  微點頭,他回答她的問題。

  “可不可以告訴我,敕瓦族的人長相如何?真的有青色眼珠子和獠牙嗎?他們真的從生人身體割下肉來吃?”

  她的問題很奇怪,怪到他無從回答。

  “茶館里的說書先生說,你一出手可以連射百來枝箭,有的一箭雙鵬、有的可以串起十來個坏人?”

  說書先生將他神話了,他沒那麼大的本事。搖頭,冷冷的臉龐出現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聽說你和番魯吐打仗那次……”採青有滿肚子話想說,卻讓排除萬難走到身邊的涴茹打斷。

  “很抱歉,舍妹給將軍帶來麻煩了。”她輕撫胸口,拉拉採青,將她的手拉離將軍的衣袖。

  煜宸看一眼涴茹,她含羞的眸子微斂,雙頰泛起羞澀紅暈,低身萬福,這才是女人該有的樣子。

  點頭,他轉身往隊伍問走去。

  “等等。”

  採青在人群中喊住他,他回眸,她送上一臉燦爛笑容。“我可不可以去找你,問你有關番魯吐的故事?”

他不置可否,飛身上馬,繼續前行。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小魚兒嘆口氣,嘆自己錯失良機。這個將軍身上肯定有不少好故事,可以滿足她的好奇心……回身,她看見涴茹姊姊低頭站在原地。

  “涴茹姊姊,你病了嗎?”她低頭搜尋她的面容。

  “哪有?”

  “你的臉紅得厲害。”

  “我被你嚇病了。”

  瞪過採青,她敷衍一句,低頭前行,輕咬下唇,一顆心扑扑跳得緊。

  郜將軍呵……英雄人物都該是他這個樣兒吧!

  單單一眼,她對英雄奉上自己的真心。

  皇上賜了新宅第,還封部將軍為鎮威王爺,官拜一品。

  鎮威王府匾額高掛,這幾天,王府前兩個士兵執戟守備,來來去去的全是高宮達人,送來的禮物,堆呀堆,堆上了天。

  人人都曉得,這位郜王爺是皇帝眼前的大紅人,要能攀上點關系,往后還怕富貴機會不找上門?於是忙不迭地巴結他。

  這是採青第七日守在王府外,郜王爺沒出門,進門的人倒是不少。

  其實,她大可打著父親旗號,大大方方找上門,只是她擔心,傳來傳去,傳回家里,到時,免不了讓大娘罵上幾罵,什麼姑娘家沒姑娘家的樣兒啦,不懂羞恥靦腆啦……

  弄到最后,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娘都有事,甚至連累起一身皮肉,所以啊,還是傻等來得實際。

  拉拉小辮兒,兩條腿踩著邊邊兒,左右左右,小心哦,一不仔細摔進水溝里,免不了狼狽。

  採青真不明白自己的性格,同樣是奶娘養大、夫子教導,怎麼和涴茹姊姊差那麼多?

  或許是娘生錯了她,她本該是水里游來游去的小魚,不應該生為女孩兒家。

  她有用不完的好奇心和充沛精力,她想知道的事情那麼多,偏偏夫子不教她,一天到晚要她背婦德、婦容、婦戒;她有無數無數想解答的問題,夫子卻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於是,她選擇從課堂上偷溜出來,守在這兒,也許也許……也許大胡子王爺,肯花點耐心告訴她,那些紅胡子、青眼珠的番人故事。

  太陽悄悄爬上中天,悶出她一臉汗,今天……算了吧,明兒個再來,總不會他天天待在府里不出門,那可是會生病的。

  踢著小石子,她從石獅子后頭走出來,邊走邊想她的怪問題。

  “假使敕瓦族真會吃人,他們是見到人就吃,或者是只吃欺負他們的敵人?如果見到人就吃,族里的百姓豈不是越吃越少?那麼族里愛吃菜不愛吃肉的百姓呢?是不是要被趕出家門……”

  扎扎實實地,額頭撞上一堵晼A她撞多了,反正不痛不痒,沒關系,了不起額頭多個腫包,影響不大。

  繞過“晼芋A她繼續自問:“也許敕瓦族里有個不成文規定,百姓只準吃肉不準吃菜,喜歡素食的……”

  砰!又撞晼A揉揉額頭,怪哉!今天的晹n像比平時多,沒關系,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滿心的疑惑。

  “假設有人堅持……”砰!又撞,厚!暀z嘛跟她過不去!?

  抬頭,有些生氣地鼓起腮幫子,她……

  “是你。”在連撞上兩個侍衛之后,她撞上了“他”。

  他認出她了,從老遠的地方就認出,她是那天從酒樓上摔下的小女生,他本以為會在她臉上看見恐懼驚慌,沒想到,她只是睜著大眼睛,閃啊閃,把她的容顏閃進他心底。

  “你撞到人都沒感覺?”他問。

  “有啊!但感覺不大,沒辦法,我太專心想事情,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在想瓦敕族的事,說書人和張哥哥講的不一樣,武師講的又和張哥哥不一樣,我想只有和他們正面交鋒的你,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說法,對不?”她熱絡地拉起他的手。

  她很愛說話,他問一句,她說一堆,不懂矜持,是她最大特點。

  他看她,帶著一絲興味。

  “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也不知道瓦敕族的事情?哦,明白,你是將軍,只要坐在帳里指揮官兵,並沒有真正上戰場殺敵?”她恍然大悟。

  她總有本事逗他笑,低頭莞爾,這個女人不是普通聒噪。

  “那……沒辦法啰!我再去尋別人問問。”

  嘆氣,這口氣她嘆得很明顯,明顯的失望、明顯的沮喪。繞過他,不打聲招呼,她逕自往街那頭走去。

  他默然不語。
看著她低頭離去,表情動作和之前一模一樣,沒幾步,她撞上一堵真正的晼A這個沖擊力之大,毋庸細察,光憑想像,他便可以想像出她額間一片火紅,但她的反應,單單是抬頭瞄暀@眼,然后低頭繼續。

  在她快要撞上下一個人之前,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嗯……老話,他的輕功不錯。

  “你?”她看他,滿臉迷糊。

  “為什麼低頭走路?”

  哪里有為什麼?低頭走路很正常呀,皇帝又沒規定不能低頭走路,就像皇帝也沒規定他得刮胡子。“為什麼把大胡子刮掉?”

  採青的回答讓煜宸錯愕,低頭走路居然可以和刮胡子扯在一起?他搞不懂她的邏輯。

  他答不出話?很好,他問了她一個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她也回問他一個答不出來的問題,兩人扯平。

  轉換話題,她說:“為什麼拉住我?你又不知道我想了解的事情。難道是……你要介紹我認識真正有帶兵上戰場的官爺?”

  她的自以為是讓他啼笑皆非。“走吧!”

  “走?好啊、好啊!”想也沒多想,她把手套進他的大手里,牢豐握住她的“智慧庫鑰匙”。她有一肚子的問題呢!見多識廣的軍爺們肯定能給她滿意答覆。

  煜宸微微一愣,低頭看自己掌心里的小手,白白的、軟軟的手心貼住他的,微微的溫、微微的馨甜,說不上來對她的感覺,是……是舒服吧!

  採青仰頭對他笑,甜甜的笑,蜜上他心間,他沒見過這樣的笑顏,沒心機、不帶希冀,純粹為開心而開心。

  煜宸把眼光自她身上調開,分明理解這個親昵動作不合宜,分明知道他們還是說不到三句話的陌生男女,但她的自然而然感染了他,回握她,他撇開所有的世俗觀念。

  “知不知道,我最最羡慕你們這種人!”採青笑說。

  他隸屬哪種人,值得她“最最”羡慕?煜宸刻意不回應她,反正她總能找到話,把自己安放在最自然的地方。

  “你們可以四處游曆,見識不同的人情風俗,不像我們女生,只能用一輩子來遵守兩個字。”

  女人的一輩子只有兩個字?有意思。“哪兩個字?”他問。

  “是安分!你們的世界擁有整片天空,我們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口枯井,看著小小的天,有人能悠游自得,有人能安貧樂道,我不曉得他們怎麼辦到,但是,沒辦法,我就是想跳,我想躍出井外、想游進大海,誰數我是隸屬於大海的小魚兒呢!”

  她笑了笑,縮縮肩膀,這個王爺好極啦!他不會動不動叫她住嘴,不會橫眉豎目說,她的舉止不是女孩子該有的行為。

  “你呢?會不會覺得自己好幸運?”採青問。

  全國上上下下大概都覺得他非常幸運吧?他坐擁榮華富貴,他的權勢不過比皇帝小一點,人人都想沾他一點邊,彷佛他是幸運之神。

  “夫子說過,身處幸運的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幸運,我猜你也是吧!”

  好個夫子,說得貼切,他的確看不見自己的幸運,他總認為他擁有的一切源自於努力,成功絕非出自偶然或者幸運。

  “餓嗎?”他給了一個完全不搭軋的答案,不過,她本就是不符合正常條理的女生,所以他的回答難不倒她。

  “有一點,你想請我吃飯嗎?今天不行,我已經在外面待太久,大娘見我沒回去,總有一頓好罵,罵我就罷了,要是牽連到我娘,我會心疼的。能不能,我們約個時間,你再介紹我府里的軍官,我有很多事情想找到答案。”

  “你對敵軍的事感興趣?”

  “嗯。”她鄭重點頭。

  “明天下午過來。”

  明天下午?耶,多日苦守總算開花結果。“好,我們打勾勾說定了。”伸出小拇指,她等著他的動作。

  不用打勾勾立約定,他說過的每句話都是承諾。

  看他不伸手打勾勾,她稚氣地皺皺鼻頭。“好吧,不勉強你。”放下手指,她松開他的大手,轉身跑開。

  跑幾步,她回頭,發現他的眼光還在自己身上,她笑瞇雙眼,折回他身邊,討好地對他說:“我叫楊採青,你可以叫我小魚兒,不可以忘記我呦,聽說你是個很聰明的將軍,你有大大的頭腦,裝一個小小的我,不困難吧!”

  是不困難,他微微頷首,光是看著她,舒服的感覺便從四肢百骸傳上來,他想,忘記她比記得她更困難。

  “那麼,明天見。”

  二度轉身,她跑兩步,回頭,跑五步,回頭,跑十步,再回頭……直到晲冗B去他的身影。

  她帶著滿滿滿滿的滿足感走回家里,今天,她這條小魚兒,喝下人生中第一口海水。
“我說的話,你從沒放在心上對不?成天在外面游蕩,無所事事,你說,哪個好人家女兒會做這等事?你敗坏自己的名聲就算了,要是牽連到涴茹怎麼辦?”

  大娘的藤條一道道刷落,夾頭帶臉的,一點面子都不替她留。

  採青縮縮手腳,看著細細的藤條直往自個兒身上抽。她不畏懼疼痛,怕的是母親那雙核桃腫的眼睛,和她滿肚子說不出口的心疼。

  “大娘,採青不敢了,採青保證再不偷溜出門。”

  她跪在堂前,眼睛直瞄向母親,別哭呵,採青不疼,採青看見娘親的淚才心疼。

  “你哪一次的保證是認真的?哪一次不是前腳才罰了跪,后腳馬上偷溜出門尋熱鬧?只有不安於室的女人,才會出門招惹蜂蝶,告訴我,哪家名門的閨女像你這樣拋頭露面?”

  大娘越罵越凶,越急越火大,抽斷了舊藤換新藤,凌空的藤條聲刷刷刷,光聽就嚇死人。

  “採青會改!大娘別氣。”

  血從採青袖口沁出來,看來這次大娘的怒氣不少,低眉,裝乖扮巧,她本事高強,可今兒個情況不妙,看來她得發揮更高強功力。

  “說得好聽,要改早改了,會惹得我三天兩頭氣幾回?我看你根本是要活活把我氣死才高興!”

  大娘手指一下下推向採青額頭,幾次重心不穩,摔倒在地,她迅速端起身子跪正,以表忠誠。

  “採青不敢,採青希望大娘長命百歲、青春永駐,希望大娘能一輩子在採青身邊,好好教導我做人做事的道理。大娘,您有氣盡管我身上發泄,您打我、關我、罰我跪祠堂都好,就是別氣坏了身子,爹爹舍不得、涴茹姊姊傷心,採青也會覺得罪大惡極。”她拉拉大娘袖子,唱作俱佳,哭得好不認真。

  “是啊,娘,每每您打了採青,她都暗地哭泣,她不是哭自己,是怕您氣坏身子,娘,您饒了採青吧,她年紀小不懂事,自然需要您多教導。”涴茹一邊哄母親,一邊對採青使眼色。

  “大娘對不起,採青不乖、不安分,我也羡慕涴茹姊姊穩重溫柔的好脾氣,偏偏我就是學不來啊!一定是娘把我生坏了,把我生出小猴兒性子,我會努力改,努力把自己變成涴茹姊姊。”

  她很清楚,把自己貶得越不堪、把涴茹姊姊褒得越高,事件會結束得越快。

  採青的話說進大娘心底,她狠狠拋下藤條,坐進太師椅,一句句數落:

  “最近皇上在挑選公主秀人,嫁入鎮威王府當王妃,京城里哪個姑娘不是戰戰兢兢,深怕坏名聲傳出去,在皇帝面前失了分兒?就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搞得人人誤會咱們家教不好,你這樣扯涴茹后腿,到底為著什麼?嫉妒她的美貌聰慧嗎?”

  “採青不敢。”硬擠出兩滴眼淚,她裝出痛改前非模樣。

  原來呵,原來這兩天畫師進進出出,是要為涴茹姊姊作畫,好呈上去給皇帝,原來,京里的裁縫一個比一個忙,是為著替眾家閨女裁新裝。大家都想嫁給郜王爺,不知道他會怎麼選新娘?

  “我先警告你,要是涴茹沒讓皇帝選上,我第一個找你算帳。”

  “會的會的,論才德品貌,誰及得上我們家涴茹姊姊?涴茹姊姊琴棋書畫京城一絕,女紅繡工更是無人能及,況且門風相當,家世相當,涴茹姊姊當然是郜王爺最好的王妃人選。”

  口里極盡贊揚,她偷眼瞧大娘,果然大娘不再惱火,慍色降溫。

  “最好是這樣,否則,你的皮就給我繃緊一點。”撂下狠話,她攏攏頭發,走出大廳。

  “小魚兒,拜托拜托,別再招惹我娘,你不怕皮肉痛,好歹替五娘多想想。”涴茹喜歡這個妹子不是三天兩天的事,可是她……嘆氣,幫她真的好辛苦。

  “五娘,你幫小魚兒敷敷葯吧,我去安撫我娘。”涴茹說。

  “是的,沈茹小姐,謝謝你了。”採青的親娘向她低頭道謝。

  躲過這次,採青心底明白,以后還有無數次,反正眼前照管不到以后,不需為此花費太多心思。

  採青定向母親,用袖子擦去她的淚水。“娘,別哭了,我一點都不痛。”

  “你這是何苦,學學涴茹,乖乖待在家里不好嗎?”拉開袖子,撫撫女兒傷痕累累的手臂,她身上哪里尋得到一塊完整皮膚?

  “沒辦法,誰教我是小魚兒,關不住。況且,就算我不出門,大娘總能尋到別的事兒揍我,躲不掉的。”她說實話。

  “是啊,你和夫人肯定是上輩子結了仇。”五娘搖頭,夫人的鞭子一鞭鞭刷在女兒身上,也同時落在她心上呀!

  都怨她,不該委身為妾,自己沒了身分,讓女兒也跟著受苦。

  “也許吧,不過,娘,您放心,我會讓自己過得開開心心。”
摟摟母親,她是快樂的小魚兒、自在的小魚兒,沒道理為天空一聲悶雷發愁,只要搖搖背鰭,滿心憂,便抖落在尾巴后頭。

  “娘知道你性子好,要不是這副性情,這種生活,誰過得下去?”

  撫撫女兒,這孩子出落得越發標致,不是她夸口,再過個兩年,京城哪個名門閨秀及得上女兒。

  拿來葯箱,她細細替女兒敷上葯膏。

  看母親替自己擦葯,採青一面數著上面的傷口,一面和母親說話。

  “娘,告訴你一件事兒。”

  “什麼事?”

  “我見過郜王爺。”

  五娘嚇一大跳,瞠大眼睛問:“怎麼會?什麼時候的事?你大娘知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知道了還得了!我在鎮威王府門口等他,直到昨天晌午方見著他,我們約了今天下午碰面。”

  “你這模樣兒,怎出去見人?不行不行,要教大娘知道,肯定又是雞飛狗跳,鬧一大場。”

  “不行啦!人不可言而無信,何況,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問他,錯過這次機會,不曉得要多久才能再見著他,大娘不是說了,皇帝有意思賜婚,過陣子他肯定要忙坏了。”

  “知不知道,你現在臉上有三道口子,手上腳上算算幾十條,不在家里休養,還想往哪兒去?”

  “就是傷了才好,大娘肯定以為我乖乖在家療傷,不會靈機一動,找我去發泄火氣,我從后門溜出去,萬一大娘問起,您也好說,就說我喝了葯睡下了。”

  “你這孩子!”她實在拿女兒沒轍。

  “娘,不出去我會死的,我是小猴兒、小魚兒,不是牡丹花,不能固定在一個院落,而且,要是我不出現,郜大王爺怪罪下來,事兒傳到大娘那里去,豈不更糟?娘,您再寵寵我吧!”

  “我就是把你給寵坏了。”愛憐地看看女兒,對她的縱容到底是好或不好?

  這句話代表什麼?代表她能順遂心意啦!

  採青抱抱娘,在她額上親個響吻,她愛死娘親了!

  “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以后,我也會疼娘一輩子的。”




2008-3-17 05: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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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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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章

  說書人是錯的,瓦敕族人眼睛和大家一樣、頭發和中原人一樣,因為長期在草原上奔跑,所以體型剽悍,說話中氣十足。

  原則上,他們不吃人肉,只不過他們有種殘酷祭典,就是在戰后砍下敵人的首級祭拜神明,一顆顆頭顱堆成小山一座,在夜里燃起的火焰照耀下,顯得詭譎恐怖。

  后來人們以訛傳訛,使得中土士兵未交戰,先膽寒,士氣已挫,如何再談戰役?自然是每戰必敗。

  所以,煜宸領軍后,破除謠言是第一件要緊事務。

  “鬼神之說是假的、巫術也是假的,他們習慣在臉頰涂上各色顏料,期待祖先靈魂保佑族人戰勝敵人。”

  郜煜宸很少說話,對他而言,嘴巴是為了傳達命令而存在,他從不多做解釋,更何況是對一個好奇心大到讓人無法理解的小女孩。

  “要是換成我,行啊!你在臉上畫畫,我就做個更可怖的面具戴上,要嚇人嘛,誰不會。”

  小魚兒很聰明,舉一反三是她常做的事情,尤其是和一個見聞廣闊、學富五車的男人聊天,滿腦子亂七八糟念頭,還能不溢出來嗎?

  “古時有個陵蘭王也是這樣的,因為他的長相過度風流俊美,上戰場打仗,缺乏威嚴,於是做了猙獰面具,讓敵人一見便心寒膽顫,每戰必捷。”煜宸說。

  聊天是種需要訓練的活動,從開始的支支吾吾,到后來的順暢流利,他不再覺得和小女生聊天是件傷腦筋的事情。

  “幸好。”

  她笑瞇眼,繞著他,上上下下打量,左看右看,前評量后評量,然后在他面前站定,拍拍胸脯,一臉慶幸表情。

  “幸好?”挑起濃濃的劍眉,他不解她的“幸好”所為何來。

  “幸好你長得很威嚴,敵人看到你士氣消褪一半,未打仗先自亂陣腳。百姓都說你是天上的神仙,是關公下凡,皇帝老爺有你,還怕保不了百年江山?只要你在,就沒有打不勝的仗!”

  “這些話太夸張,每一仗、每次出征,我都沒有必勝把握。”

  “是嗎?不過,你若是再丑點就更好了。”

  嫌他不夠丑?這是什麼結論?

  “要是你更丑,敵軍看見你,立刻嚇得跪地求饒,派出軍師談和,那麼仗不用打了,士兵也不必犧牲生命換取和平。”

  “你不喜歡戰爭?”

  “誰喜歡?汪王爺的大公子戰死沙場,風風光光下了葬,死后加謚許多封號,表面風光,事實上呢?你願意當一只死神龜供人膜拜,還是當一只自由自在,在海里生活的小海龜?”

  她的比喻很好,他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聰明的小女孩。

  “你不喜歡死亡。”

  “當然不喜歡,王大嬸死了兒子,一夜之間,她白了頭發,她口口聲聲喚著兒子的小名,可是,千喚萬喚怎麼都喚不回她的心肝寶貝。”

  “在戰場上,死傷無法避免,不是你死就是敵人亡,當死亡和生存兩者必須擇其一時,大部分的人選擇生存。”

  “一定要殺死敵人,才能讓自己生存嗎?”

  “是的,如果是你,你怎麼選擇?”他丟給她難題。

  “我選……”

  假設大娘是敵人,她的存在讓自己活得好難堪,那麼她要她死嗎?不!她還是希望大娘活著,活得好好,無病無痛。

  “選什麼?”他居然期待起她的答案,有意思吧!

  “選擇我和敵人都活下來。”

  “那是沒辦法的,他的刀子架在你脖子上,除非你肯把刀子刺進他胸膛才能求生,你無法選擇兩個人都活下來。”

  “我會拿起刀子虛晃一招,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逃跑。”

  “你想當逃兵?”他失笑。

  “不行嗎?我死了,娘會傷心、涴茹姊姊會哭泣,為了愛我的人,我當然不可以讓自己死掉啊!”

  “如果所有人都為你的怯懦取笑你,你怎麼辦?”

  “笑就笑吧,活著很重要,就是忍受譏嘲也沒關系。”

  “幸好。”他學她的語氣。

  “幸好什麼?”
“幸好你不是我的部下,否則我常勝王爺的封號,很快會換成常敗王爺。”

  “封號很重要嗎?不!你活著才重要,記住我的話,哪一天,你發生最危急的狀況時,要想想身邊的人、想想我,或者其他真心喜歡你的人,對於我們,你的生命比封號更重要。”

  多麼震撼人心的一番話,他從沒想過生命比封號更重要,沒想過有誰是真心喜歡他。可是,這個小女生,才見過三面的女孩,居然告訴他,他的生命比封號更重要。

  “人死留名,虎死留皮,這是所有男人的願望。”

  “你想把名氣留給誰?三炷清香難道比眼前的快樂重要?我還以為你頭腦清醒呢,原來你只是看起來聰明,其實不然。”

  批評他?小丫頭轉變真快,前一刻才用充滿崇拜的眼神看他,這一刻居然覺得他的聰明不過是虛有其表。

  他不同她計較,轉身,雙手背在后面,眼看垂楊細柳,風陣陣,漣漪淺淺,這是她口中的“快樂”嗎?

  不知道,他未曾花心思去體驗快樂,從有記憶開始,他就在追求功名利祿,現在,他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往后,他將向前更邁進。

  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他不知道登峰造極的限度在哪里,只知道,他必須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再沒力氣攀高為止。
他的安靜擰了她的眉頭,秀氣柳眉皺皺,紅灩小嘴嘟起,她湊到他身邊,又是一個“自然而然”——握住他的手。

  “你生氣了?”

  他默然,回復原貌——不擅說話的郜王爺。

  “對不起,我不是想罵你,可是,人要懂得保護自己啊!就是偶爾低頭也沒關系。比如我大娘好了,她特別討厭我。心情不好,打!看我不順眼,打!有事煩心,打!她拿我當箭靶,專用來消除胸中怨恨。

  我嘔死了,可是我很聰明的不和她正面沖突,她修理我,我就巴結她,她打得越凶,我的好話說得越多,這樣子才能讓她心甘情願放下藤條。

  我想,前輩子自己一定欠她很多,要是可以這樣子一點一滴還清,未嘗不是好事情?這麼一想,海闊天空,我保護了自己,也保護娘,是不是一舉兩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活命,你應該學習這層道理。”

  身為軍人,只能勇往直前,相形之下,活命不是重要事情,他沒理會她的歪理,轉身向她,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撥開她的劉海。

  “這些傷,就是你委曲求全的結果?”

  從一見面,採青頰邊的傷痕就吸引了他全部注意,他忍著不問,是擔心傷她自尊,她既然主動提起,他不再避諱。

  “比較起死亡,這個結果算是不錯。”

  他的手指在她傷口上輕触。“不痛嗎?”

  “放心,我一點都不怕痛。”她伸出兩手抓住他的手,袖子往下滑一截,更多的傷痕顯露出來,他的臉變了色,反手抓住她的。

  “這是……”

  “沒問題、沒問題,明天紅腫就會消失,相信我,這種傷我很有經驗,難不倒我的。”

  不解釋還好,越解釋越糟糕,他臉色鐵青,憋在胸口的怒氣沸騰。

  “放心,我真的不怕痛,那是我的特異功能,誰都沒有的。”

  拉起她的手,他走得又急又快,採青跟得好辛苦,還要忙著解釋,一不小心,腳步踉嗆,差點摔倒在地。

  他停下腳,手橫過她的腰,足蹬,他施展輕功,飛掠大半庭園。

  “哇!”

  她的叫聲充滿驚喜,是的、是的,她最喜歡這種感覺,凌空飛躍,小魚兒成了小雀兒。“哇哇哇……棒極了!”

  她的好心情牽動他的心,鐵青的臉恢復一點點紅潤,抿直的嘴唇拉出弧線,不經意的笑不經意出現,不知不覺,他體會了人生的“快樂”。

  她常到他家里,做什麼呢?說穿了,也沒什麼,不過是說說話、聊聊天,講一些似對非對的道理,時間不多,不過兩人都很滿意。

  “知不知道皇帝老爺在幫你挑選新娘?”她繞過大桌子,湊到他身旁,同他一起看布兵圖。

  “知道。”他沒抬眉,彷佛新娘是別人家的,和他一點關系都沒。

  “知不知道,聖旨這幾天就要下來,到時不管你高不高興,都要把新娘子娶進門?”

  “知道。”

  “如果皇帝選了個你不喜歡的女人,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他的反應冷淡得過分。

  “什麼叫作沒有怎麼辦?要是皇帝要你娶個像我大娘一樣的妻子,你會辛苦一輩子的。”她要求他正視問題。

  “為什麼?”他終於正眼瞧她,帶著似笑非笑表情。

  “我大娘善妒,她對爹娶進門的四個小妾都很坏,成天想辦法整人,尤其是我娘,很多時候,爹是無可奈何的。”

  “為什麼她對你娘尤其坏?”煜宸凝視她,一點點的疼惜沁入心間。

  “因為我娘沒有生兒子呀!”她隨口塞個答案。

  “她重男輕女?”他揚揚眉,把視線放到採青身上,她很漂亮、很可愛,就算沒兒子,有她這種女兒,他已心滿意足。
“也許吧,別把重點放在這里,重點是你娶到妒婦,怎麼辦?”把主題拉回,小魚兒一躍,坐上他桌間。

  “沒有怎麼辦,我不好女色,妻子一個就夠,我不替自己找麻煩,所以妻子是否善妒,對我沒影響。”雙手橫胸,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是啊是啊,沒事娶一大堆妻,把她們關在同個屋檐下,吵吵鬧鬧有什麼樂趣可言?”她的兩只小腿在他張開的腿間晃蕩,她愛坐邊邊兒,愛兩條腿東晃西晃,也愛一不小心摔下,那種凌空感覺。

  淺綠色的繡花鞋有些些灰舊,小小的兩條腿在他眼前晃蕩,嚴格而言,她這樣的舉動可以被冠上無數個難聽的形容、比方淫 蕩 輕 佻、比方輕 浮 無 恥,可是他……許是習慣對她寵溺包庇吧,他覺得這種動作,並無不妥。

  “萬一你娶到金枝玉葉的公王,嬌生慣養,事事都要你依從她,怎麼辦?若是皇帝逼你娶宰相千金,聽說她脾氣不好,常拿下人們當箭靶射飛鏢,所以宰相家常常征管家婢女,到時,你怎麼辦?”

  這女孩子到底懂不懂溫婉含蓄?她靠得他很近,近到熱熱的氣息噴上他鼻翼,只不過她的表情太天真,無邪地讓人做不出過度聯想。

  “我想誰都會怕殺人不眨眼的軍人,再驕縱的女人都不敢在我面前過分。”他否決她的擔心。

  “是嗎?我就不怕你。唉……你真的不想娶個真心喜歡的女生?”

  “什麼叫作真心喜歡?”

  郜煜宸被她的認真感染,雙手抓起她的腰,將她整個人往右方挪動五寸,卷起兵圖,結束公事,專心和她討論。

  “有的男人喜歡聰明女人,喜歡和她們說古論今;有的男人喜歡貌美如花的女子,喜歡欣賞她們姣好面容;當然,也有男人喜歡勇敢的女生,喜歡帶著她們去冒險。我想,所有男生都有自己特別喜歡的女人,你呢?你喜歡什麼樣的?”

  “你忘記了,我的婚姻由皇帝指定,我的喜歡與否不重要。”

  “至少你可以擁有自己的意見啊!娶妻子的人是你,有意見,不過分。”

  “如果我的拒絕傷害了哪家的小姐,豈不是過分?何況,不管娶進門的是誰,只要恪守婦道,我想,相敬如賓不難做到。”

  採青總是有辦法讓不愛說話的他滔滔不絕,搖頭,他不曉得自己怎麼那麼容易受她擺布。

  “婚姻是一輩子大事,單是‘各尊其分’豈能滿足你的要求?”

  “對婚姻,我沒有任何要求,倒是你,你到底想說服我什麼?拒絕皇上的賜婚?”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想、想……”她語頓。

  想什麼呢?她不太確定,只是想……啊,對了——她想問問他,會不會喜歡他們家的涴茹姊姊,若是配成對,大娘開心、涴茹姊姊快樂,她也、也……也會和她們一起快樂,是了,一定是這樣,她心底肯定這樣想的。

  決定了,為涴茹姊姊將來著想,她決定向他好言勸說。

  採青雙手搭起他的肩膀,態度慎重。

  “我是認真的,娶妻子一定要娶我家涴茹姊姊,她溫柔體貼、嫻淑端莊,我保證,京城里,你再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她的動作比親昵更進一級,他該抗議,只不過……算了,反正她不是大家閨秀,她是一只自由自在、不受禮教拘束的小魚兒。

  “涴茹?”

  為著她的拍胸脯保證,煜宸認真回想,自己是否聽過這個女人。

  “你見過她的,忘記了嗎?你回京那天,我從樓上摔下來,她慌忙走到我身邊向你說抱歉。她是我大娘的女兒,琴棋書畫樣樣通,尤其她的刺繡,可是京城一絕,沒幾個人及得上她。”

  “她是你大娘的女兒?不怕她傳承你大娘的善妒偏狹?”

  “不會的,她是個很棒的姊姊呢!家里的姊姊妹妹知道大娘特討厭我,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就算不落井下石,躲都來不及了,沒人像她,一知道我有難,馬上想辦法從虎牙下把我救出來。偷偷告訴你一個祕密哦,涴茹姊姊很喜歡你,每次長輩們談到你,她都偷偷臉紅。”

  採青沒發覺自己的手一直搭在煜宸身上,沒發覺她的祕密把兩個人拉到過度親密的距離,更沒發覺她的舉動已屬不合宜。

  她率性、她自在,她覺得靠在他身上沒什麼不可以,就比如、比如她也常撈起自個兒養的小金魚,把臉貼上它的背鰭。

  煜宸看著門口的何總管,欲進不敢進,他也覺得採青這模樣兒太沒家教吧?莞爾,他輕輕拉開採青的手,把她整個人抓回地面。

  女孩子坐桌子已是缺乏教養,更何況,她大刺刺坐著的,是別人家的桌子。

  “有事嗎?”他提高音量。

  “給王爺送點心來了。”何總管回答,眼睛看往地板,不敢直視王爺。

  “進來吧!”

  總管低頭,領來一名婢女,捧著托盤進門,她在桌上放兩碗甜湯,不知道什麼名堂,但紅紅綠綠的煞是漂亮。

  見採青眼睛直盯甜湯,煜宸將湯碗推到她面前,用眼神示意她自便。

  她老實不客氣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吃將起來。

  這個吃相不能怪他愛批評,所有人都會覺得她不夠端莊,不過沒關系,反正端莊從來都不是她的正字標記。
  
“好吃嗎?”見她一碗下肚,仍意猶未盡,他笑問。

  “好吃極了。”在她眼睛盯向第二碗時,煜宸大方地把甜湯往她面前送。他不曉得自己聘到一名好廚子,他提醒自己,別忘記要何總管幫做甜湯的廚子加薪。

  不客氣地再灌下第二碗,就是她家里,都沒這麼好吃的東西呢!難怪每個女人都想嫁進王爺府,光天天吃這麼好吃的東西,幸福都幸福死了。

  “我天生愛吃甜、不吃苦,加上我不怕痛,娘常說,我這種人天生下來是享福的,不苦、不痛,專挑好的吃,成天悠游自樂,天皇老子都沒我好命。”

  “你不怕痛?”

  這句話他聽了幾次,老覺得是她硬撐,可是眼前,她的過度認真,教他半信半疑起來。

  “嗯,要不要試試?”她笑問。

  “試痛?”有這種測試嗎?他懷疑。

  “對啊。”

  她從他書案后面,抽出一柄小刀,他不曉得她的用意,只見她拔出刀子,毫無預警地往自己手背插進去。

  來不及驚呼,他奪下刀子,點下她幾處穴道,用最快速度替她敷上金創葯。

  敷好葯,他不說話,狠狠盯著她。

  她被他盯得全身不自在,噤若寒蟬,尷尬地扯扯笑,他不理她。

  半晌,他背過她,大步走出房門。

  發呆片刻,採青追出書房,東奔西走,一見到人就問。她拿這里當自己家,自在得很。

  終於,她在花園里找到煜宸。

  “你為什麼不發一言跑出來?我是客人,你把客人獨自丟下不管,很沒有禮貌,知不知道?”

  他沒甩她,一次兩次,在她繞到自己面前時,背過她。

  說不出的感覺涌上,在見到她傷害自己的同時,胸口悶痛陣陣,一陣比一陣強烈,彷佛她老在做這種舉動,彷佛只要一個不小心,她將從這個世界脫離,更彷佛,他曾經眼睜睜看著她在眼前痛苦死去……

  他沒分析自己的怪心情,光是抽痛,就讓他痛得發不出聲音。

  “你在生氣嗎?”

  採青又繞到他面前,既然她堅持不願意他背過身,他就抬高下巴,不看她。

  生氣?才不!他是恐懼,恐懼一些不明所以的東西。

  他是軍人,身為軍人,很清楚怎樣的傷口真的會讓人死亡,也明白她手上的傷至多是幾天休養,無傷,可是他憂懼焦慌,真真實實的心涼。

  “你生氣什麼嘛!我又沒弄痛你。”

  她也火大了,哪有男生這麼討人厭,有事說說清楚不就好了,干嘛老是不理人?搞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不舒服得緊。

  誰說沒弄痛,他就是痛了,心痛、胸痛、腹痛、胃痛,全身從頭到腳,痛到想死掉!

  煜宸頭還是拾得高高的,他堅持不看她,堅持當個討人厭的怪男人。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分,嚇著你了?我只想向你證明,我不怕痛,是真的,不是哄人。”

  何止太過分?她的形容未免輕描淡寫,誰會為了證明不怕痛,划自己一個刀口?那麼要證明自己勇敢,豈不是要活生生從身上切幾兩肉?

  “你還是不信我對不?剛開始大家也覺得我發瘋,根本不可能有人不怕痛,連京城里最有名的吳大夫也告訴爹爹,我在說謊。我把自己掐得紅腫,我划出幾道傷口,他們還是不信,直到我從屋頂上跳下來,兩條腿斷掉,大夫在替我接續斷腿時,才相信我根本感覺不到痛苦,否則一個十歲的女娃兒,哪有那麼大的本領,哼都不哼一聲。”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迷上從高高的地方往下跳,享受短暫的飛躍快樂。

  她的話勾引住他的注意力,不過,他還是不看她。
“你看看我嘛,看一下,就一下子,拜托!”她一面說,一面把手抬高,在他面前用力壓自己的傷口。

  這下子,他更火大了,用力扯住她的手臂,制止她近乎愚蠢的動作。

  “都叫你不要做這種蠢事了,你還做!”

  他口氣嚴厲,嚇出她半晌呆滯,不過,一下子,她恢復笑容,燦爛的嬌顏在他面前閃爍。

  被罵還那麼開心,她是一只有病的魚。

  “第一,你沒有叫我不可以做蠢事,如果有的話,一定是你自己在心里想的,根本沒有講出口。第二,你的確在生氣,你生氣我傷害自己,我想,這種生氣是不是代表你關心?”

  見鬼的關心!這種小傷,在戰場上,哪一天他不見個幾回合?不說話,他抓起她的傷口檢視,幸好,血沒滲出來。

  她笑著讓他檢查傷口,她笑著勾住他的手臂,她笑著把自己的臉貼到他手心。

  “謝謝你,很少人關心我,除了娘之外,家里的哥哥姊姊對於我的表演,多半帶著刺激新鮮的趣味態度,涴茹姊姊老罵我笨,說我干嘛把自己當成要把式的戲子,供人觀賞,我知道自己笨,老想從他們訝異的眼神當中尋找關心。”

  什麼?她拿傷害自己當把式供人觀賞?瘋了瘋了,她一定瘋得嚴重!

  捧住她的臉,他用嚴肅表示自己的憤怒。“把我的話聽清楚,以后不管是什麼情況,都不準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不會了,當我需要關心的時候,我會來找你,我不再需要從哥哥姊姊眼底尋找關心。”

  反握住他的手,採青把臉偎得更近,他的掌心暖暖熱熱,窩心的滋味傾巢而出。

  “對,需要任何東西來找我,不要企圖用蠢方式,獲得你想得到的東西。”

  “記住了!”他再次叮囑。

  她用力點頭,用力把他說過的話刻進腦袋瓜中央。

  揉揉她的頭,他獎賞她的聽話。

  採青靠在他手臂上,仰頭看著他冒出青髭的下巴,他是巨人呢!

  “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她問。

  “你說!”

  煜宸沒忘記自己允過她,想要任何東西都可以找他,不過是一個答案,有什麼不可以?

  “大婚后,你要帶著新娘子回邊塞嗎?”

  “當然,我一去三年五載,總不成把妻子留在中原。”

  “是啊,真是這樣,新娘子太可憐,才大婚就離開夫婿,一分手三年五年,幾百個日子的相思誰受得了?不過,能和你一起到邊塞,一定棒透了!”

  “那里不比京城舒服。”會用“棒透了”形容邊塞生活的人,大概只有這條笨魚兒。

  “在邊塞可以見識到不同於中土的風情,可以知道許許多多從來不知道的事情,親身體驗,肯定比聽說書先生的錯誤連篇,來得精採有趣多了。”

  “你很好奇。”他笑著將她攬近身邊。

  “好奇是坏事?不!好奇是知識來源,若是每個人都抱持著不求甚解的態度,對任何事情都視為理所當然,就不會有新發現。”

  “新發現之於你,有什麼意義?”

  “涴茹姊姊說,我的新發現只會害死自己,一點幫助都沒有。”

  “我同意她的話。”

  “可是我的新發現很有意思。”

  “比如?”

  “比如燕子一到下雨前,會飛得特別低。我本以為它們是忙著躲雨,后來仔細觀察才知道不是,它們是為了吃蟲子。”

  “不下雨它們就不吃蟲子嗎?”

  “當然吃,只不過下雨前蟲子會飛得特別低。”

  這個下午,辨青說了許多個新發現,像魚兒要是常冒上水面吐氣,過不多久就會有魚兒翻肚子;若是大娘快發脾氣,涴茹姊姊帶碗糖水給大娘喝,大娘的氣焰會消減許多,所以喝糖水會讓人心情舒暢;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面對面,通常臉紅的是女人,若是一大群女人把男人夾在中間,會臉紅的肯定是男人,所以害羞不是女人的專有情緒……

  她的新發現果然是沒有什麼大意義,但不可否認的是的確有趣,於是他的唇角向上掀,整整一個下午。




2008-3-17 05:3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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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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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市集里热闹非常,采青一摊逛过一摊,想买的新鲜物儿很多,可惜口袋里的铜板不多,所以只能东看西看,不能贪心太过。

  她忍住不少欲望,比如糖葫芦、梅片儿、会发出声音的木管儿、有著五彩颜色的特殊鸟儿,她之所以忍耐,是为著把钱存下来,替煜宸买礼物。

  为什么要买礼物?很简单啊,他的生辰快到了,许多大人把礼物一箱箱往王爷府送。他没空拆礼儿,她便代劳,从珍珠玛瑙、人参灵芝到绫罗绸缎、黄金古玩,她拆一盒惊叫一声,惹得他微笑连连,说想要什么自己拿去。

  她想要什么?绸缎?免了,她那么野,太好的衣服穿上她的身,不一会儿就变成破布片。

  至于珍珠首饰?更不用了,万一带在身上弄丢了,心痛难免,何必替自己找麻烦?

  最后她拿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九连环,弄了半天解不出套儿,还是煜宸帮忙,两人费了个把时辰,才把九个环解开。

  他送了她礼物,她自然该回礼,所以啰,大东西买不起,小东西照样能表情意。

  她来来回回逛过几次,逛不到喜欢东西,嘟嘴叹气,她还不想放弃。 

  捏捏自己绣的锦囊,这是她花好几个晚上缝好的东西,还特地拿去给涴茹姊姊鉴定,没想到涴茹姊姊没说话,旁边的几个姊姊笑成一团,说她缝的东西像抹布,好好的没事去折腾锦布做啥!

  管她们呢,她认定它是锦囊,它便是锦囊。

  “没关系,礼轻情意重,煜宸哥哥不是势利男人,若真在乎身外物,他自然不会不把大人们的礼物放在眼里。”

  采青笑笑,转身,视线接触到一个卖木雕的摊贩,桌面摆了不少小偶,有人像、有牛马羊猪狗,各式各样小动物都有。

  最吸引采青的,是平放的几条鱼儿,有巴掌大的大鱼,有拇指大小的小小鱼。

  她挑了两只,一大一小塞进锦囊里,付过银子,把礼物收进怀里,她跳著脚,急急要把礼物送到煜宸跟前。

  她跳啊跳,才要跳进王爷府,便见一队人马或提或捧或挑,带著一大堆礼物出门。

  “怎么?大人送煜宸哥哥的礼物,他全不喜欢,要让人退回去吗?”采青弄不懂,左看右看,终于在队伍后方看见压队的何总管。

  “嗨,伯伯,王爷要你把生日礼物退回去给各个大人吗?”

  “采青姑娘,你这是哪儿的话?”几日相处,总管和她已经熟透了。

  “不然,这么多东西,王爷要去巴结哪个大人?”她又问。

  “不是、不是,这些礼是聘礼,要送到杨军机家里。”

  聘礼?皇上的圣旨终是下了吗?他要娶妻子,不管他喜不喜欢,只要对方恪守妇道,他会和她相敬如宾,她记得他说过的话,虽然她并不全然认同……等等,总管伯伯刚刚说杨军机?

  京城里除了她家爹爹之外,还有哪个杨军机?

  “伯伯,你知不知道,皇上选中的姑娘是谁?”

  “是杨军机的三女儿,采青姑娘的姊姊,涴茹小姐。”

  沈茹姊姊?他果然选中她家的涴茹姊姊?

  她该开心的,开心他听从自己的意见,挑了一个温婉良顺、贤淑端庄的好女人,所以她应该笑,就是那种把嘴唇往上脸颊拉出弧线的笑容啊!可是、可是……

  怪透的小鱼儿,明明是开心,嘴角怎么都不肯拉出线条;明明是骄傲欢喜涴茹姊姊雀屏中选,却想不出恭喜两个字应该如何出口。

  心酸酸的,闷闷的,她不认识痛的感觉,直接将这类感受界定在“快乐”范围内。

  “采青姑娘,说说看,你这位姊姊是怎样的姑娘?”何总管问。

  “她很好。”

  没错,涴茹姊姊那么那么好,自然该得到所有幸福,王爷是好人,涴茹姊姊是最棒的女人,他们凑成对儿,是佳偶天成。

  脸色刷白,她心情纷乱。 

  “我当然知道她好,要是不好,皇帝老爷怎会把她许给我们家王爷。说说看,她的容貌如何?有没有闭月羞花之貌?”

  “有。”

  用力点头,大娘说,几个姊妹里就涴茹姊姊最耐看,越看越得人缘。

  “她是不是琴棋书画样样会?”

  “是。”

  她缝的锦囊人人争相取得,不像她,缝来缝去,只是糟蹋好布料。涴茹姊姊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拜师学艺,学得一手的好女红、好才艺,不像她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满足无聊的好奇心。

  她从不和涴茹姊姊相比的,但此刻,涴茹的好一点一点跳上心间,教采青自惭形秽。

  “她的人品如何?脾气好否?”

  “好。”

  还有谁比涴茹姊姊脾气好?她不发怒、不嘲讽人,她有同情心、处处替人著想,这种人还说脾气糟糕,恐怕再没人是好的。

  “那就太好了,这下子咱们家王爷的福气享用不尽。”

  她没回答总管的话,停下脚步,望望只有几步远的王爷府,他肯定开心吧!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开始期待婚礼了吧?皇上不晓得有多少赏赐呢?毕竟是皇上赐的婚,与一般的婚礼可大大的不同,肯定风光得紧。

  往前几步,她在王爷府门口徘徊,认识他的守卫,没拦阻这个三天两头来找王爷的小姑娘,他们朝她微笑点头,欢迎她进门。

  笑笑笑,干嘛那么高兴啊?

  是煜宸哥哥娶她家涴茹姊姊,又不是他们娶,开心个什么劲儿?他们的笑容碍了她的眼。

  她的恼怒看在守卫眼里,忍不住好笑。“王爷在家,你快进去吧!”

  进去?进去看他的得意骄傲吗?何必!

  抬高脸,嘟起嘴巴,才不、才不,她干嘛去看他的开心?赌了气,她用力踩大步,跨出王爷府。

  为什么那么用力?

  因为、因为开心呀,她开心涴茹姊姊觅得好夫婿,她开心世间又多了一对天赐佳偶,何况这个良缘促成,她有一份功劳。

  她开心好人总算有好报,涴茹姊姊是最好的见证人,她开心……她那么那么开心,为什么泪水不由自主沿著颊边流下? 

  没道理的对吧?开心的人会仰天大笑、会手舞足蹈,怎会泪水一颗颗落在衣襟上?

  吸吸鼻子,采青不管它,就当是喜极而泣,她加快脚步,往家里方向跑。

  她要当面向涴茹姊姊说声贺喜,贺喜她找到好依靠,今天大娘的心情不错,就是抓到她在外面野,肯定会放她一马!

  乱糟糟的心,她解释不出心情;乱糟糟的念头,充斥胸膛;她不认识痛,否则她会了解这种感觉叫作心痛,那是一种说不出口,只能任眼泪宣泄的情绪。

  她越跑越快,却怎么都追不上队伍,不管多努力,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追啊追、跑啊跑,她好累,两条腿想歇歇,可是眼泪不听话,它不肯停歇,采青垂首,一个小小动作,滴滴答答的泪水,全数落在她半旧不新的绣花鞋上。。
冲回家里,冒冒失失地,采青迎面撞上送礼来的何总管。

  来不及招呼,爹爹声音传来——

  “采青,家里正忙,你还成天往外跑,真是野壤了,让何总管见笑。”

  “爹、大娘。”她低身行礼。

  “采青姑娘,你回来了?”何总管走过来,同她招呼。

  他们的相识教人意外,大娘看看采青,再看看总管,堆起满面笑容,走到两人中间,凑近采青说:“死丫头,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点到后面去,等我得空,看我怎么罚你。”

  罚?她不怕,反正她不会痛,她怕的是心脏被掐住的感觉,那种感觉酸得人眯眼。

  乖乖点头,乖乖进后院,她的乖异于平常。

  大娘转头对总管说:“何总管认识我们家采青?”

  “是啊,采青姑娘常到王府陪王爷说话,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何总管实说,没有多余想法。

  好朋友?男女有别,做什么朋友!?大娘一听,脸色微变,不过她很快回复正常,倒来香茗敬何总管。

  采青进后院,走近菀茹姊姊闺房边。

  里面挤满人,姊姊妹妹二娘三娘全涌进门内,她们吱吱喳喳地围着菀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热闹得不得了。

  “王爷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未来前途无可限量,菀茹,恭喜你了。”这是采青的亲娘在说话。

  “往后荣华富贵、金山银山享用不尽。”四娘说话。 

  “可不是,大娘替菀茹妹子的安排哪里会错,哪次大娘不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菀茹。”

  说话的是二娘的女儿,打一开始皇上选秀名单上没她的名字起,她便心生不满,她的年龄大,要嫁也该从她先嫁,若不是大娘心胸狭窄,爹爹啥事都怕她,也不会让菀茹抢得机会。

  “别这么说,下一回就轮到你了。”四娘笑笑圆场。

  “你以为我嫉妒?错了,谁希罕嫁给部王爷啊,听说他的脾气冷得像冰,对女人不假辞色,半点情趣都不懂,他不过是个粗人,对风雅的事儿一概不懂,菀茹苦练的琴棋书画,肯定派不上用场,对牛弹琴,牛还嫌吵呢!

  何况嫁了他,得千里迢迢搬到塞外去住,听说那里黄沙漫漫,所有吃的、穿的、用的都简陋得可以,嫁给郜王爷哪里是好命,根本是折磨自己。”

  “我听说郜王爷学了蛮子习俗,吃起人肉来,不晓得他会不会把细皮白内的菀茹当餐点,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夸张的三娘一说话,看好戏的姊姊们哄堂大笑。

  她们的话弄得菀茹一脸尴尬。这就是大家庭生态,表面上看起来和气安祥,事实上为了争宠,大伙儿无不卯足全力,暗地里勾心斗角、波涛汹涌。  

  “不是的,郜王爷不是你们说的这样,他是好人,是很好很好的男人,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好了。”采青听不下去,挺身从窗口处喊话。  

  “说得真巴结,郜王爷给你多少好处,值得你来说顺?”五姊冷冷说。

  “他给了全天下人好处,要不是他,蛮族入侵,你们哪能过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要不是他,谁晓得你们是不是早被俘虏,成了蛮夷的奴隶!哪有时间在这里嗑牙,说他闲话?”采青理直气壮。

  “了不起,还没当人家的小姨子呢,就急着把姊夫捧上天。”

  菀茹忙地隔在两人中间,深怕她们正面吵架。

  “王爷救过采青,自然认识,认真说来,郜将军是采青的恩人,采青当然处处替王爷说话。”

  “恩人?谁晓得啊!”二娘冷哼一声。

  “他当然是我的恩人,郜王爷很大方,他对所有人都好,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小的士兵都一视同仁。他说过会同妻子相敬如宾、会宠爱孩子,他是个最好的丈夫和爹爹。”

  “讲得好像你们很熟似的?笑话!”

  “我们本来就不陌生,他很聪明,教我不少东西,我会看布兵图了,是他教的。我知道瓦敕族人和外边传言不同,他们并不吃人肉,只不过有祭人头的习俗,他们砍下敌人首级,向上天祈求下次胜利。这些全是他教我的,他很厉害、见闻广博,懂的事情比夫子还多……”

  她越说越急,丝毫没发觉亲娘正扯着她的衣袖,叫她别再往下说。

  她但愿简单几句,能交代王爷的种种好处,但愿全天下都知道对王爷该心存感激。

  “看来你和郜王爷的交情真不错。”见大娘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屋外,五姊坏心地逗引采青继续往下说。

  “我们是好朋友,我常去找他,我们很有的聊,常常一说就是一下午,你永远不知道同他说话多有趣,我告诉过他,我们家的菀茹姊姊很好,要娶妻子就该找像她这样的人……”

  菀茹对她猛摇头,要她别再往下说,无奈她看不见,满心满音心想把王爷的好处说尽。

  “说来说去,菀茹能嫁得成郜王爷——还真得该感谢你。”大娘冷冷在她身后说话。

  意识到大娘的存在,采青住了嘴,缓缓地、缓缓地,她转过身子。

  迎接她的,是一记清脆的巴掌。

  “谢谢你哦,采青丫头,要不是你,我们家菀茹还没那个命嫁给郜大王爷呢!”

  明明话是好的,但她严厉的脸色吓人,啪啪,又是两记巴掌。

  采青不痛,但隐约感觉脸已肿上半边。

  “谢谢你哦,我马上命人整治一桌酒席,请你上座,让菀茹好好感谢你,如何?”

  啪啪啪接连几下,采青头昏脑胀,肿肿的眼睛盖住半边视线。

  “不要脸的女人,居然敢攀上郜王爷!你想做什么?想当王爷小妾吗?”

  “大姊,采青不敢的,她是没大没小,没想过事情后果,才会去结识郜王爷。”  

  五娘跳出来替女儿求情,大娘不回她,抄起一柄扫把,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母女一起打。

  “我们只是好朋友,没有做过越矩的事儿。”采青一边护住母亲,一边辩解。

  “你知道什么叫作越矩?我告诉你,男女交朋友就叫作越矩,女孩子单独往男人家跑就叫作越矩,你和男人说说笑笑也叫越矩,你从头到尾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是越矩!”

  她每说一句就落下几棍,为保护母亲,采青的背部青青紫紫,不忍目睹。

  “不对的,如果男女说话便是越矩,那么您刚刚和何总管说得开心不也越矩?

  有时,您去王大人家里,王夫人不在,您岂不是也越了矩?大娘,您该讲讲道理,不该随口冤枉人。”采青违反常态,她没有卑躬屈膝、没有竭尽所能地向大娘认错,反而不知死活地顶嘴,这下子,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菀茹是怎么也拉不住母亲了,看好戏的女人们,纷纷从房门口闪出去,大娘气疯了,打得手酸脚酸,头发散乱。

  采青不痛,但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被抓住头发往墙壁撞去,头撞昏了,她奋力睁开半眯眼睛,看见母亲哭倒在地,看见大娘张张合合的嘴唇说些她没听懂的言语。

  她还想替自己争辩,但从头落下的棒子,一次次打昏她的意识。

  “从现在起,你不准给我走出大门一步,更不准去见部将军!”

  摔下扫帚,大娘忿忿离去,菀茹抱起满是伤痕的采青,哭着要五娘快去找大夫。

同时间,王爷府里的煜宸眼皮猛跳,莫名的心惊胆颤浮上心头。
这回,采青躺在床上休养近半个月,脸上的瘀肿尚未褪尽,手脚的药布也未除去,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药味儿。

  平时,伤养到这儿,她早已不耐烦,趁隙溜出家门,过她逍遥自在的日子,可是,这回她转了性儿,成天关在屋里,哪里都不想去。

  “小鱼儿,你还好吧?”菀茹端着药碗进门。“这几天你太安分,安分得让我好担心。”

  “我没事。”她摇头,笑容拉不出自然。

  “没事才怪,什么时候,你能在家里关那么多天?”替采青整整头发,菀茹俨然一副大姊模样。

  “菀茹姊姊,你不是忙着准备嫁妆吗?娘说,再几日你就要出阁了。”

  “嫁妆自有人准备,我有什么好忙的?”羞怯半低眉,这个终身呵,她好满意。

  “说的也是,大娘肯定忙得很开心。”咬咬唇,她鼓吹自己为姊姊开心。

  “小鱼儿,你说,你认识郜王爷?”

  这是她此行来的主要目的,那日匆匆一面,郜王爷烙上心间,每次想起他,甜蜜浮上,她祈求上苍给予好运道,让皇帝钦点自己,成为他的终生伴侣。  

  感激呵感激,感激老天庇佑,让她美梦成真,教她的未来一帆风顺。“我是认识他啊!”

  想到煜宸,噬人的酸楚泛起,她又想皱眉。

  “他是个怎样的人?真如外传的那样,冷酷无情吗?”

  “不,他是好人,极有耐心——不管我问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他都会详细替我解释。”若是她拿同样的问题问夫子,不被抽上几教鞭才有鬼。

  “所以传说是假的罗?”

  “当他面对敌人时,自然不能温柔耐心,他是将军,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啊!”

  “说的也是,那天他粗犷的大胡子,挺吓人呢!”菀茹说。

  温柔耐心?他对采青温柔耐心呵……一时间,她居然嫉妒起采青,嫉妒他对她的“详细解说”。

  不,这是不对的,采青是她最亲密的妹子呀!

  何况,采青不也说了,她告诉过将军,自己是最合适的妻子人选,爹爹回家也曾问她,是否认识王爷,否则他怎会从近百幅美人图里,独独挑中她。

  “他胡子剃了,长得威武整齐,但还不至于丑到教敌人丧胆。”想起他们之间的对话,采青微掀唇,笑出声。

  采青的表情……那是浓浓的、化不开的甜蜜。她喜欢王爷?

  怀疑浮上眼帘,菀茹无波的心掀起涟漪。

  “你们在一起时,都做些什么?”她小心试探。

  “大部分是我问他事儿,他回答,有时他会塞给我一本书册,自己忙自个儿的事,他知道我爱吃甜柿子,派人从各处找来新鲜柿子给我吃,他知道我贪看游鱼,让人在院子里凿了一座池塘,池塘里红的、金的小鱼儿游来游去,池塘边垂柳迎风摆荡,我喜欢爬树,每每他见着了,总要骂我没规矩……”

  说起煜宸,采青没完没了,想着他的好、想着他的关心,想他,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他派人特地为她买柿子?他为她开凿池塘?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们之间进展得如此神速?

  采青的话句句踩上她的心,揪紧的心闷得难受,慌乱更甚。

  “够了!”

  菀茹阻止她的回忆,她拉起采青的手,用力。“答应我,小鱼儿,永远都别再和王爷见面。”“为什么?他马上要成为我的姊夫……”她不解菀茹姊姊的态度。

  “不行,别说娘生气,我也不舒服的。”

  “为什么?”

  “夫婿对别的女人好,任谁都受不了。”话说,她双泪垂落。

  “我不是别的女人,是你的妹子呀!”不是成了亲家,她更有理由进出王爷府邸?

  “一样的,倘使你真心为我、为王爷好,就不该出现在我们两人当中。”

  菀茹的话让她发傻,看着姊姊眼底落寞,隐隐约约地,采青明白了什么。

  哦,原来,原来那种酸酸感觉不叫作“快乐”,而是“不舒服”,那是小说里常被提的“嫉妒”,书上总说嫉妒会改变女人性情,因为,这是女人的反击、女人的战争。  

  一场皇帝赐婚,改变他们三人间的生态平衡,她从局内人被判出局,菀茹姊姊的嫉妒成章顺理。

  “答应我,不再和王爷见面!”

  菀茹的迫切让采青讶异,采青没见过这样的菀茹姊姊,她的眼睛隐含的是陌生怒涛,她紧抿下唇,手心加了力道,重重地压住采青的伤口,血丝沁出。

  为什么?采青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事?

  “告诉我,你绝对不再见王爷!”

  口气间增添几分坚决,催促的口吻里有几分不耐,那不是她认识的姊姊。

  傻傻地,采青点头。

  她的回应安抚了菀茹的焦急,她松口气,恢复原貌。

  “好好养伤,这段时间,哪里都别去。”菀茹用惯常的温柔语气说话,拍拍她的脸颊,走出采青的房里。

  走向铜镜,采青细看镜中自己,同样的落寞伤心跌在自己脸上。

  别怀疑了,她喜欢他、爱他,是真实事情,可惜鲁钝的自己发现太慢,如今,事已成局,就算妒嫉,也改变不了将行命运。

  与他,真的不再见?即使想念,想他的耐心、想他满肚子学问、想他……粗粗大手端来的甜食,他们都不准再见,是不?

  打开柜子,要送他的生日礼物还在里面,大鱼小鱼,它们躲在锦囊里窃窃私语,它们说些什么?它们为什么总是开心?要她真是一条小鱼儿就好了,那么她就能游进他家院落,当他在垂柳边念书的时候,偷偷地在水中望他,再不用担心思念。

  不!要见他的,采青握紧锦囊,下定决心,她要再见他最后一面,不管是否正确,她都要当面向他说声“再见”。

  “姊姊,对不起……”

  推开房门,循着旧时路径——她从后门偷偷溜出家门,最后一次,她保证!




2008-3-17 05: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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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這些天,煜宸心緒不寧。

  偶爾,他晃到門前,尋找那只吱吱喳喳的吵鬧麻雀;偶爾,他停下公事,繞到堂前,望望她老愛攀上去乘涼的柳樹。  

  採青夠煩人了,一天到晚有說不完的新鮮話題,有問不完的疑惑,她當他是世間最博學的男性,好幾次,他煩得不想理,卻讓她無辜的可憐表情松動心意。

  許是習慣了吵雜,採青不在身旁,反讓他悵然若失。  

  所以,當採青的聲音出現時,無可言喻的快樂席卷,轉過身,飛奔過來,結結實實的一個擁抱,抱出他滿心幸福。“你很多天沒來。”他壓抑快樂,淡淡陳述事實。

  他注意到了,注意到多日睽違,她的思念……

  採青望他,仔細再更仔細,他的眉,濃墨……那雙眉呵,幾度出現夢間。

  再看他一次,他的眼呵,那是她胸中忘不了的眼神,那般炯炯專注、那般動心房,最后最后,他們中間什麼都不存,只剩下……這個“最后”。

  有不甘呵,但這個年代能戰勝命運的女子不多,能勇敢追求愛情的女子不多,小魚兒恨自己,恨她的勇敢太少,又恨她的膽怯太多。  

  “怎麼了?這樣看我?”他失笑,她不適合這號表情。

  強忍淚,哽咽吞入胸口,她拉扯出薄笑,這一扯,扯痛了心,扯出無數顆晶瑩。

  他慌了,捧起她的臉,焦心問:“你到底怎麼了?”

  “我心事重重。”  

  “你能有什麼心事?”他失笑,一條笨魚說心事,誰聽了都覺得荒謬。

  “我擔心世界上沒有永遠,擔心離別總在聚守后面,擔心錯失將成遺恨,擔心……擔心今天是我們的最后一面。”她還是說了,說了讓她心疼不已的陣陣催痛。

  這下子,他笑得更夸張了,捧著腹萸刖后后笑,他的笑映襯她眼中的哀愁,他沒認真她的哀愁。

  笑止,他正色。“你又在胡說八道。”

  “是啊,我又在胡說八道。”喃喃地,她重復他的話,手背在身后,穿著繡花鞋的小腳把滿地泥土踢出塵埃飛揚,深吸氣,採青吸進所有悲傷。

  拉起他的手心,擺出滿臉笑意,他喜歡笑瞇瞇的小魚兒,她就送他一個快樂回憶。“走!”

  “去哪里?”他拉回她。

  “跟我來就知道了。”她不打算告訴他。

  “不行,待會兒有事要辦。”何總管告訴他,裁縫要進府替他試喜衣。

  “拜托,就今天一天。”她的臉龐寫滿希冀。

  他的考慮只有一下下,好吧!管它呢,今天不試明天試,誰規定喜服非得現在試,二話不說,他拉她進馬房,對於“今天”,他抱持高度期望。
這是採青生平第一次騎馬,風在耳畔吹過,呼呼地,和飛翔感覺相像,她的頭發迎風飄揚,淡淡發香任風吹送到他身上。

  她夸張尖叫、夸張大笑,她逼自己的心情跟著馬蹄跳躍。

  “我不曉得騎馬那麼好玩。”她大叫,風將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到他耳旁。

  煜宸莞爾,她的快樂很容易,一碗甜湯、幾個新鮮話題、一趟騎馬之旅,討好她,根本不需要花費力氣。

  “如果你一整天都在馬背上,還覺得騎馬好玩的話,我佩服你。”那是他的經驗談,多少新兵上馬,半日訓練下來,苦不堪言。

  他坐在她身后,他的唇在她耳畔,風切割不了煜宸的聲音,她聽到他,每字每句。

  “我要騎十天、一百天,每天每天都說騎馬好玩。”她唱反調。

  若是旅程不停,她願同他騎馬走天涯,不去想皇帝的賜婚、不去想像菀茹姊姊的眼淚和大娘的憤怒,拋下一切,單純為快樂而快樂!

  “小孩子氣!”

  煜宸又笑了,他沒發覺,在她身邊,不擅長微笑的部將軍變成愛笑的部王爺,他忘卻戰場上死傷無數的部下與敵人,忘記人類相殘是多麼殘忍。

  拉拉韁繩,他將馬匹帶往採育手指的方向。

  一路上,芳草萋萋,滿地野花綻放美麗,生命力蓬勃的草原,處處生機。

  她帶他走向山坡,穿過森林,越過澗溪,她與他合為一體,在馬背上,奔馳的靈魂,解放。

  他們在山谷前下馬,採青低眉,尋到他的大手掌,偎近、握緊,甜甜的笑漾在眼底。

  她但願今天是兩人之間的開始,可惜明明白白的,這是結束,是“最后一次”。  

  收收手心,她要把他的溫暖全數留在記憶里。

  試問,角色交換,“最后一次”是你我的事情,你想做什麼?哀嚎哭泣,或者留下美麗?採青選擇后者。

  “你看,那里!”她指著深不見底的山谷。

  他順她的意,低頭探去,只見深谷中煙霧繚繞,不見盡頭。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很想跳下去,那麼深的谷底,肯定要很久才會落地,我喜歡飛翔,從這里跳下去,會不會和小鳥展翅同樣輕松愜意?”她輕言細語,說的是自己的真心意。  

  採青的話教他心驚,想起她用匕首割傷自己,想起她真的不怕痛,倏地握住她的肩膀,正色叮囑:“不可以!千萬不可以有這個念頭!”  

  他擔心哪天採青發神經,真會從高高谷邊往下躍去,小魚兒禁不起這一摔,肯定成為死魚。

  “我知道,這麼深,跳下去不只是短短的半個月休息,恐怕連小命都沒了。”

  她“懂事”說完,他贊賞點頭。

  不過,下一句話,又把他的心提到半空中,她是出世來嚇死他的。  

  採青說:“說不定谷底是另一番世界,那里住著許多仙人,手指隨意點點就把我的命搶救回來。”

  “別作夢,天底下沒有那麼多仙人,等著你需要時跳出來搭救。”他怒目瞪她。

  她縮縮脖子,陪上笑容。“你說話的口吻和菀茹姊姊好像,我想,你們絕對會成為一對人人欣羡的好夫妻。”

  “她是你大力推荐的人選。”他回答她。

  果然是她的功勞!採青在心底苦笑,早知道她的話那麼有影響力,她該推荐自己。

  “我推荐你便信了,如果我推荐自己呢?你娶是不娶?”她故意笑得輕松得意,彷佛出口的,不過是一句無關痛痒的玩笑話。

  “不娶。”

  她笑他也笑,反正是漫不經心的笑話——開口,他便反射出一個傷人答案。

  “為什麼不娶?我比菀茹姊姊差很多嗎?娘常說,再等兩年,我出落得更標致了,姊姊可及不上我呢!”

  她好在意他的“不娶”,可就算在意又能如何?再次握緊他的手,多在意一些吧!不管這些在意是否能改變他的心意,她滿腦子、滿心,在意的全是他的愛情。

  “那是兩年后的事,現在,你只是個孩子、一個古靈精怪的調皮孩子。”

  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在他心中的定位感到傷心,深吸氣,笑掛在唇邊,採青得花費極大力氣才能維持住笑臉迎人。

  “送你一個生日禮物。”
說著,採青從懷里掏出錦囊和木雕小魚,小魚兒是她自己,錦囊是她幾個日夜的心意,她奉獻出自己和心情,祈盼他珍惜。

  他把東西放在手中把賞,笑問:“這是你自己縫的?”

  “不準笑我縫得差,我會惱羞成怒。”

  “不笑你,這是我見過最特殊的錦囊;相信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會看到相同東西。”描一眼她指間的傷痕累累,他笑著將錦囊收妥貼。

  採青背過他,面向深谷,笑容垮下,累!

  俯首,對著山風徐徐,她輕吁氣,低聲吟唱——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他走近,與她並肩,笑評:“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

  她只是“強說愁”?不,她是真犯愁啊!愁光陰無情,歡樂盡成回憶,愁人生際遇,失去才曉得珍惜。

  搖頭,採青說:“大婚后,你要馬上整裝回邊塞,到時,我們哪里還能相見?你沒見到我‘忍淚佯低面’,不知道我‘魂斷夢相隨’,一句話輕輕易易推翻我的愁緒,既主觀又不公平。”

  “你不過是好玩,想隨我一起到邊塞,想就走了,我不介意多帶一個包袱。”幾句話,他解決她的“愁”。  

  採青幾乎要脫口同意,可是想起菀茹姊姊的妒意……她怎能把自己的快樂,架築在姊姊的痛苦上面?苦,她一個人夠了……搖頭,她反對他的好意。  

  “你是去打仗、去保衛家國的,又不是去游覽名川聖山,我跟著去做什麼?”

  “突然間變懂事了?”他笑笑,不以為意。

  “不好嗎?我等你和菀茹姊姊帶回來幾個小侄子給我玩。”她言不由衷。  

  突地,樹林里鉆出幾個人高馬大的黝黑男子,煜宸心驚,將採青護在身后。

  他們不是別人,是瓦敕族人,一個個目露凶光,來意非善。

  煜宸忖度他們的心思,猜測他們的意圖。兩國才簽下合約,莫非他們要違反?

  他們的族長還在京里作人質,難道他們不管拉拉卡了?

  幾個眼神示意,他們不給煜宸說話機會,抽出腰間佩刀,刷刷刷,幾個迅猛交手,他心中有了思量。

  來人武功不高,但人數眾多,若要維護採青周全,難免增添幾分危險,他四處察看附近,尋找山洞,好把採青送到安全地方。

  沒有尖叫和害怕,採青清楚兩人正面臨生死關頭,她不能恐慌,更不能分散煜宸注意力。  

  一陣刀光劍影,余力所及,震得地面塵土飛揚,沙石激蕩。

  在煜宸的護衛下,採青連連閃過幾波攻擊,她知道自己是個累贅,有她在,煜宸只能閃躲,不能進招,趁隙,她一鼓作氣,矮身穿過刀林箭雨。

  很顯然的,坏人的目標不在她身上,左右夾攻,他們招招往煜宸身上砍殺,欲置他於死地。  

  採青迅速找到安全處,躲在大石后方觀戰,她接收到煜宸投過來的贊賞眼光。  

  確定了採青的安全,微笑,他的自信寫在臉龐,搶過敵人的長刀,他全力以赴。

  匡唧唧的刀光交錯,他斜身向右竄出,身影晃動,轉入山拗,這一來,四面受敵成了三面受敵。

  少了採青羈絆,煜宸大顯功夫,手持雙刀,東一招西一式,每個動作都精準地划在敵人身上。

  賊人知道煜宸武力高強,於是蜂擁而上,不教他有絲毫喘息機會,瞬地,十幾支刀劍齊發,砍到他身后石拗,登時泥粉石肩齊飛。

  足蹬,他回到原來的峭壁邊,在賦人追來時,停下腳步。

  他未轉身面敵,突地,向后一躍,當賊子驚訝於他自露背心迎向兵刃時,他競在空中翻轉身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襲向他們,幾個銀光閃爍后,眾人倒臥在血泊之中。
  
剩下的不足五人,他們一字排開,心有余悸地面對武功深不可測的部煜宸。

  “說!為什麼違反契約?你們的目的是什麼?企圖再侵我金國邊界嗎?”

  眼見自己的人手逐漸稀少,他們慌了腳步,越慌亂形勢越不利,不一會兒,所有狀況全在煜宸掌控之中。

  終於,敵人全數倒臥在地,他留下兩個活口,上前逼問。

  採青見狀況解除,從岩石后方走出,突地,一道金光閃過,霎時,重傷賊人躍起,手中長刀奮力激射出去——

  採青來不及出言示警,她無法思考,有的只是下意識反應,她扑到他身側,硬生生替煜宸接下這刀。 

  刀從前胸穿到后背,血迅速染紅整件衣衫,她眼里沒有驚慌,只有欣慰,這一刀,她受得心甘情願。

  痛?她沒感覺,只覺得身子輕飄飄浮起,飛啊飛,飛向她一心向往的蒼穹。伸手,她沒抓到煜宸,軟軟的身體往后仰倒,直直往深淵處墜落,當他的身影自她眼前消失,她閉起眼睛,傾聽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也好,這是不錯的結局,從此不必說愁不犯相思,魂斷無夢隨,而她的情意,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眼睜睜看著採青墜落深谷,煜宸怒不可遏,他該揮劍將所有人全數殺盡,但採青臨別前的眸子,讓他無暇思考。

  猛地縱身,他使出險招倒掛金勾,企圖抓住她的手臂,但終是來不及,他撕下採青一幅衣衫,阻止不了她下墜身體,不及細想一雙足一登,煜宸跟著躍入深谷。

  他們沖開數十丈煙霧,直入谷底,濃煙白霧隨即聚合,將他們遠得無影無蹤。  生死的念頭在採青腦間一閃即逝。

  沒有太多悲哀,有的只是遺憾。不必去憂心未來,不讓妒忌危害,失去他的痛楚在凌空后,瞬間轉為塵埃,她又是一條自由自在的小魚,不憂不懼。

  風刮上她的臉,採青瞇起眼睛,享受片刻的騰雲駕霧。

  沒料到,谷底是一池碧綠色深潭,咚!採青從高空筆直落入潭中,雖不懂得痛,但強大的沖力仍是將她震暈。

  不一刻,運展輕功一路攀藤而下的煜宸,也看見谷底潭水,他望見採青在水中載浮載沉,綠色池水因她肩上的傷口染出一片紅艷。

  不多想,他迅速跳入潭中,撈起採青。

  潭水冰寒,他一下水手腳便失去知覺,撐著他的,是強大的意志力,是繞在他腦間的強烈念頭:他要救起她,那個為他身受重傷,失去知覺的笨女人。  

  終於,他触到她的衣角,奮力挺身,他抓住她的手臂了。運起內功,拉過她殘破身軀,煜宸躍水而出。

  “你還好嗎?”來不及照看自己的狼狽,他急著想知道採青是否安好。

  她對於問話,沒有分毫反應。

  煜宸握住採青的手,她全身冰冷,嘴唇凍得發紫,他湊近她胸口,採青心跳微弱。

  那把刺人眼目的刀刃還插在她肩胛,第一次,他嘗到膽怯。要不要拔下刀子?當然要,可她撐得過嗎?  

  煜宸遲疑半晌,她的呼吸漸漸微弱,不能再猶豫了,咬牙,伸手握住刀柄,深吸氣,這一把,他賭!

  煜宸將刀子從她身上抽出同時,血跟著噴射出來,濺得兩人滿頭滿臉。

  他忙點住她傷口附近穴道,先行止血,再調息運氣,伸手撫住她背脊上的神堂穴,緩緩將一股陽和之氣導入她體內。

  採青的臉色從蒼白到滲出一絲血紅,她的身體從冰冷到溫度重回,漸漸地,她睜開眼睛,看見他的關心。

  他一瞬不瞬的雙眼、他寒厲的濃眉,他那麼生氣,卻仍擁她在懷間。

  輕吁口氣,她道:“我死了。”

  她感激老天對人類慈悲,讓人死后,完成世間遺恨。  

  “你沒死。”

  他討厭她的話,特別是討厭她口里的死字。

  “我真的死了。”微閉上眼睛,能待在他懷里,她快意滿足。

  “不準閉眼,我沒叫你死,誰敢讓你死?”他霸道說。

  抬起疑惑雙眸。他說了不準,所以她沒死?

  她想抬高手臂,触触他的臉頰,試試他的存在是真是幻,可惜她連半分力氣都使不上。

  “為什麼?”他問。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教人怎生回答?

  “什麼為什麼?”她疑惑。

  “為什麼替我挨刀?”

  挨刀?哦,她記起來了,那刀……她受得理所當然。

  “說話,不準睡著。”

  搖她,他有些粗暴。

  那是什麼表情?是罪惡?負欠?還是極力想補償些什麼的關心?她好想睡,做不出正確判斷。

  “我累了。”窩在他懷里的感覺真不坏。

  “不許睡,把話說清楚,為什麼替我挨刀?你可以跑得遠遠,他們的目標是我不是你。”她當然可以置身事外、當然可以逃到安全地帶,沒道理用身子替他擋下致命一擊。

  她哪在乎他們的目標是誰,只要保他周全,任何事,她甘願。

  “沒關系……我不痛的。”她但願他不要感到罪惡。
“不痛就不會死嗎?”

  氣死他了,這個笨女人,他要教多少次,她才學得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毀傷?他得叨念多少次,就算是不怕痛,也要以保護自己為優先。

  他是真的火大,沒有半分佯裝。

  他眼底的焦慮專心為她?一刀賺取一份關懷,她划算,有機會的話,她不介意再來一次。

  採青蒼白的臉上有著不協調的心滿意足。

  “你的作法,我不感激。”

  “感激?我不要……”她要的愛情他給不起,至於感激虧欠,她不要。

  “那你要什麼?”

  什麼東西值得她不顧一切?什麼事情,令她在重傷之余,還能笑得愜意?

  她要他健康平安,要他幸福永恆,要他的人生因她而正確,要他在寂寞時,想起她曾帶給他的快樂,她……會不會要得太多?

  貪心是件要不得的坏事,還是不要好了,她統統都不要,只要細心品嘗這一刻。

  “為你……至死無悔。”  

  輕啟雙唇,採青一句話,震撼了他,他做不出反應,只是怔怔看著她。

  “你說什麼?什麼至死無悔?”久久,他問她,也自問。

  那是多大感情才能出口的話語,她怎能輕輕易易用行動證明,把性命交給他,毫無悔意?

  不可以,是她弄錯,是她對生命輕率看待,是她年紀太小、心地過度良善,才隨意交付出生命。

  在他努力反駁採青的“無悔”時,她又拋一句殺傷力更大的語句——

  “我愛你。”

  採青明白,此刻不是告白的好時機,但誰知道,一旦閉上眼睛,她還有沒有機會對他說一句愛你,所以,她不管了——她任性——她要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說愛他!?

  怎麼可能!她是小得只會鬧著要吃甜食的女生,怎就懂得愛情了?

  好吧!也許他是多寵她一些些、多溺她一點點,不過這“一些”、“一點”,根本架構不起愛情條件。

  他不說也不回答,採青想,是她弄錯了吧,錯愛他、錯表心意。

  採青再無力說話,閉起眼睛,她是真的累坏了。

  眼看她蒼白容顏,心抽著、痛著,也許是感激她救下自己一命,也許是心疼她那句“至死無悔”,他從不懂得愛情,也不打算弄懂,直覺那是女人的麻煩心思。

  可她的無悔……是無悔啊!

  人們總說,夫妻在大難來時本該分飛,總說愛情是無關緊要的東西,這麼無足輕重的事,怎值得她用性命換取?怎能一句不悔,緊扣他的心?  

  錯了、錯了,她從不是大家閨秀,所以沒弄懂小說是毒害女子思想的坏東西,她看太多不該看的書,問太多不該問的問題,弄得腦子坏去,搞不清楚活著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等她醒來,他會盡全力教導她,生命中值得珍視的東西有無數項,其中沒有任何一樣和愛情有關。就這樣!

  現在,他該用理智做事,別讓情感蒙蔽思考。

  抱緊她,煜宸仰頭,細察情勢。
谷底幅員遼闊,左邊一條瀑布如倒掛布匹般直泄而下,滾滾落入清潭之中,潭邊幾株果樹正結實累累,滿地野花茂盛,點點清紅綴在綠意之間,遠遠地,幾只不怕人的兔子,在草地間覓食,鳥兒,在高枝上結巢。

  放眼四周,東南西北凈是懸崖峭壁,他不確定是否有路徑可通到外面。

  煜宸細看兩人下墜之處,估計,這麼高的地方,自己沒本事爬上去。而採青的肩胛處還在滲血,眼前該先暫時找個地方,療傷為要。

  起身,他將採青放平,脫下自己的衣裳,蓋住她的身體,運起輕功,預計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合適的栖身地。

  一個縱躍,煜宸躍上樹間,飛掠幾步,他回頭,看看躺在草地上的採青。

  沒事的,這是密閉山谷,不會有人出現傷害她,但……

  再往前幾個跳躍,他遲疑、他猶豫,半晌,終是放不下心,他傾全力奔回採青身邊。一條小水蛇自潭邊游上來,慢慢向不省人事的採青滑近,明知那是無毒蛇類,他的心還是漏跳半拍。

  沖上前,他趕在水蛇之前,抱起採青。

  她全身濕透,手足冰冷,煜宸探不到半分體溫,沉穩的他首次嘗到心慌。

  “不準死,你要給我好好活下來。”他出聲恫嚇。

  對於他的恐嚇,她沒反應。

  “你最好把我說過的每句話都牢記,否則我會讓你生不如死。”他的威脅語無倫次。

  “除非你不怕被鞭屍,否則給我用盡全力好好活下來。”

  煜宸抱她飛上樹,他的腳步迅速。

  “你可以睡一下子,不準睡太久,要是睡太久,我就、就……”

  就怎樣?他肯定生病了,居然恐嚇一個昏迷病人。

  穩住,這不是正常的你,你必須穩下心情,眼前,採青需要你。

  煜宸深吸氣,抱她偎近自己,從現在起,他們一步都不分離。
煜宸找到一處天然石穴,洞穴上方射進幾道陽光,里面還算干凈,抱進折來的枯枝,他熟練地燃起一盆火焰,不多久,暖流竄起,溫暖了兩人身體。

  他用干草鋪好床,又自外面折來數十片大葉子,這些用來蓋住採青的身體綽綽有余。

  沒有太多顧慮,眼前,救命為先,他拉開她的衣襟,天,見骨傷口比他想像中更嚴重,這刀,敵人是用盡最后一分力氣射來的,怎能不嚴重?  

  她瘦削的身體不該承受這些,她是沒本事女人,怎能隨口至死不悔?怎能說什麼心甘情願?

  不談情、不說愛,原本在他生命中缺席的心情,由此滋生,順著她不平穩的呼吸聲,一點一點成長茁壯。

  說了不愛,說了她還是小孩,沒道理學大人談情道愛,可是這個女人太笨,不愛她,豈非對不起自己的正義感?

  所以,好吧,愛她吧,為了她那句“至死不悔”的千古名言。他是個務實男子,自從決定愛她開始,採青便成了他的重要責任。他計划起他們之間,決定把她留在身邊。

  煜宸簡單認為,菀茹既是採青的好姊妹,就讓她們不分大小先后,成為一輩子的好姊妹。

  煜宸褪下她的衣物,把衣服架在火邊烤干,沒有意亂情迷,有的僅僅是憂心焦慮。

  當她身上大大小小的新舊疤痕隨著衣物除盡,一一露出來時,控不住的怵目驚心,控不住的怒火填膺,他抿緊嘴唇,堅硬的下巴寫滿忿忿不平。

  誰做的好事?她那個重男輕女的大娘?

  好啊,全世界的人都聯合起來欺負她是嗎?誰都有權利在她身上試試棍法、刀法是嗎?

  好好一個姣美皙白的少女身子,居然弄出這等殘破不堪?

  煜宸深吸氣,暫且將怒氣抑下,有機會的,總有一天,他會將對她施毒手的人揪出來,逼他們把欠債一一歸還。

  煜宸把採集來的葯草放在大石頭上,再撿來一顆適手石塊,將草葯搗碎。

  叩叩叩,憤怒在他的動作里添味,每個敲擊聲都帶著火氣,汗水自他額間一顆顆滲出,在他的背脊滑出一道道水漬。

  採青被敲擊聲擾醒,朦朧間,她看見煜宸汗濕雙頰,抬起手臂,採青想替他拭去汗水,可惜使不出力氣,淡淡地,她笑了笑,又沉沉睡去。

  他猛地回頭,她睡顏依舊。

  是幻覺吧,幻覺她清醒,用深情眼睛注視自己,搖搖頭,他失笑。

  走近她,煜宸將葯草貼在她肩膀,把採青半干的衣服撕成條狀,好將葯草縛住,做完這些,他靠坐在她身邊,一邊端詳她熟睡容顏,一邊想像她生龍活虎的模樣。

  她很喜歡爬樹的,府里的柳樹每棵都得過她的“恩寵”,她喜歡從高高的地方往下跳,他竟然就養成在樹下接人的坏習慣。

  扯不扯?這種“不知不覺”連他自己都訝異。 

  有回,何總管親眼目睹採青發瘋,她身子往下墜那刻,他的喊叫聲嚇坏府里侍從,他們聚攏、他們看著煜宸懷里的採青,肆無忌憚放聲大笑,當時侍衛們的不可置信表情,還深刻在他腦中。那回,何總管支支吾吾問他:“王爺,您有意思納採青姑娘為妾嗎?”

  當時,他眼神一凜,嚇得何總管趕緊告退。

  想來,那時眾人已嗅出兩人間的不尋常,只不過他尚未發覺,看來,對於男女情事,他魯鈍得可以。

  邊城碉堡里有幾株高大樹木,恰好可以讓採青爬個過癮,只不過,她愛趴在樹干睡覺的坏習慣得改改,若真改不掉,他就在樹下鋪上厚厚的軟沙吧,免得一摔二摔,把她不聰明的腦袋,摔得更糟更坏。

  他相信,採青會喜歡邊塞生活。
她和一般女子不同,許多大家閨秀害怕過辛苦日子,居然寧願孤獨地留在京城王爺府邸,也不願意隨他開軍邊疆,她們想嫁的只是“鎮威王爺”四個字。

  採青的好奇心那麼重一天到晚想知道稀奇古怪的風土人情,在那里,有太多新鮮事物可以滿足她的好奇心,說不定哪天他老了,皇帝要他退休,她還寧願留在當地當番婆,不願回京。

  握握她的手,她是他的,此刻起,他篤定。

  半瞇眼,他在她身旁打坐調氣。

  她睜眼,看著自己的手在他掌心里,來不及微笑,又沉沉睡去,可見得這次,她真是累得凶。

  幾乎在同一時間,煜宸開眼,以為可以看見清醒的她,沒想到,又是一次幻覺欺騙。

  不過,就算她果真清醒,他有什麼重要話題要講?

  恐怕沒有,他只會對她說:“閉上眼睛,你需要睡眠補充體力。”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要求她醒來?

  莞爾,他的笑是甜的,那甜蜜,從口頰沁入心底。




2008-3-17 05: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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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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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他很厲害,一把插在採青肩頭的刀子在他手中,成了無所不能的利器。

  他用木頭做成碗、湯匙和小板凳,他割下藤蔓編成軟椅,好時時將她負在背上,形影不離。

  他拆下採青衣服上的繡花線做成釣線上不五時帶她到潭邊釣魚,他簡直厲害到無所不能。

  鋪起葉片,他將果子切成細片,一點一點喂進她口中。

  煜宸從未服侍過任何人,生平頭一遭,做的不好,敬請原諒。

  然而被服侍的小女人顯得非常開心,明明是蒼白著一張臉,卻堆了滿眼笑意,明明是連呼吸都覺得費力,她還是花足力氣搭起笑顏,討好巴結。

  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更加心甘情願,服務小主人。

  “魚湯快好了。”他說。

  她伸展雙臂,等著煜宸將她抱起,沒辦法,受傷的人最大,何況就算只有短短三步距離,那條意外出現的小水蛇教會煜宸,他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動作輕一點,不要把傷口撕扯開來。”

  不痛的最大坏處是——弄傷自己沒感覺。

  “嗯。”她合作,把手臂平放。

  他用最輕柔的動作抱起她,不時叮囑:“我把你弄痛,一定要告訴我。”話才說完,連煜宸自己都覺得好笑,她根本不懂得痛為何物。

  “我很好。”  

  弄痛她?不介意、不介意,她喜歡賴在他懷里,就算真的痛死也沒關系。

  “你的食量很小,要盡量多吃點東西,才能讓傷口恢復。”他嘮嘮叨叨像個多嘴婆子。  

  “好。”

  採青心口不一,她寧願傷口不痊愈,寧願掛在他身邊歲歲年年。

  走出洞外,他將她放在草地上,看著他用剖空竹子煮魚湯,她衷心佩服。

  “你很棒,什麼東西都會做。”話說不過兩句,她劇烈咳嗽。

  “少講話,你該休息。”煜宸皺眉,這里沒有足夠葯品,好調養她的氣虛。

  “我的喉嚨……沒受傷。”氣沒提起,她又咳了。

  叫她別說話,偏又多話到令人發指,這種朽木之材,要怎麼雕才能雕出一副聰明腦袋?  

  她真把他惹火了,煜宸繃著臉一言不發,繞到火堆對面,將剛洗凈剖開的魚兒串在樹枝上,端開魚湯烤魚。

  “好香……咳咳,我餓坏了。”她不餓,說餓純粹是討他歡喜。

  又說話、又說話,她是閉不了嘴的九宮鳥嗎?她就是這點糟糕,叫她別做的事,偏要一試再試,試到他火冒三丈為止。

  煜宸別過頭,故意不去看她夸張笑臉。

  他端來魚湯,她笑得好甜,繼續用言語企圖挑他展顏。

  “小魚對不起,咳咳……小魚兒不該吃小魚。咳咳……”她的咳嗽聲,聲聲撞上他的耳膜。

  彷佛咳痛的是他的身體,與她無關。

  哼一聲,他假裝沒看見她的魚湯喝得多努力。

  撐死了,她把魚湯喝光,還努力把他送來的魚肉,一點一點吞進肚子里,要命,他是不是忘記她才吃掉一整“葉”的水果?

  想出聲小小抗議,但他凌厲眼神掃過!採青立刻乖乖張嘴。“我最喜歡……咳……吃好多……咳咳……魚……咳……”

  他再也受不了了!愛說話又愛咳嗽,少說兩句會死人嗎?

  “閉嘴!”
他一吼,她乖乖照辦,雙手搗上小小嘴唇。

  “等我允許的時候,你才能開口說話。”

  再多話,他就用魚刺制成骨針,一針針在她的嘴唇間繡花,讓她再沒本事多話。

  山谷里可用的葯材少之又少,他擔心她落下個病根子,天天用內力和食物,企圖將傷害降到最低,偏偏小丫頭不知死活,一能動!就不安分;一能說話,也不管身體受不受得住,兩瓣唇張張合合,不停止。

  “嗯。”她點頭點得很用力,表明自己完完全全了解他的心意。

  “點頭動作小一點,你的傷口還沒合口。”

  “嗯。”

  這回,她多合作呀,微微點頭,溫柔含蓄得像個大家閨秀。

  看她的動作表情,煜宸暗地憋住笑意。她是個有趣的女生,一直都是,只是,這個有趣女生不適合做大家閨秀,煜宸想,終其一生,他都不會對她做出這樣的要求。

  “你夠聽話的話,下午,我帶你去飛。”

  這是……獎賞?沒錯,是獎賞,採青愛讓他抱著,跳上縱下施展輕功,在他懷間,她既可享受凌空快感,又不怕摔斷腿。

  “要是你更乖一點,我可以背你去追小兔子。”

  了不起吧?從沒哄過人的郜王爺,學會賄賂小女生。

  她是貪心不足的巴蛇,看著他、等著他,期待他開出更多優惠條件。

  “當然,你要是把所有的東西都吞下肚,我不介一會兒帶你去蕩藤蔓。”

  知不知道什麼叫蕩藤蔓?很簡單,他用布條將她縛在自己背上,然后抓住藤蔓左右擺蕩,想更刺激點的話,他樂意學山猿,藤蔓一根換過一根,從東邊到西邊,再由西邊回到東邊。

  蕩藤蔓快樂嗎?自然是快樂的,只是她心知肚明,負著她,他施展輕功,最大的目的不是快樂,而是尋找離開的路。

  他急著離開這里,她卻但願兩個人永遠都出不去。
煜宸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採青的衣服早就成了縛綁傷口的布條,中午,他赤裸著背,背她到池邊梳洗。

  她能自行走路了,可他不準她雙腳沾地,所以愛背她,變成他的習性之一;採青的傷痊愈大半,中氣足,說起話不再一口氣接不上,他帶她玩的游戲自然一天比一天刺激。 

  “要不要吃?”  

  他摘下一串紫色果實,原本採青不認識它,但煜宸說,在西域曾見人們用它釀酒,沒有懷疑過他的話,他說能吃,她就把東西吞下肚。  

  一吃二吃吃上癮,採青愛上這種酸酸甜甜的果實,谷底生長很多,伸手她便能滿足自己需要,但他仍然習慣替她代勞。

  “要。”採青回答。

  把採青放在樹干上,從高高地方往下看,是她的樂趣之一,他從不剝奪。

  “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他用額頭試試她的額頭,沒發燒,很好。

  “沒有。”採青笑瞇眼,和他在一起,只會舒服得不得了。

  “很好,這兩天你的氣色好看許多。”

  “所以我變成大美人羅?”

  “美不美重要嗎?”他讓她的稚氣惹笑。

  “重要啊,夫子說婦容是女人五種德性之一。”她忘記自己縫了塊抹布送給他,也忘記,婦工同列女德。

  “我沒記錯的話,你向來不屑夫子說的話。”

  他嘲笑她,才不多久前,她還在王府書苑里——大大批評夫子的頭腦太迂腐。

  “是迂腐啊,他說女子不可善妒,卻沒告訴我們,女子之所以善妒,是男人的風流制造出來。

  他說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我問他,若是丈夫毫無道理便寫下休書,逼妻子離開家門,也該遵從嗎?他斬釘截鐵說要遵從。

  我又問,若錯在丈夫呢?他說夫是天、妻是地,不管天做錯什麼事情,地都要受得甘之如飴,這是哪門子鬼道理?”

  “你又在批評你的夫子。”他喜歡她精神奕奕。  

  “我認為真理不會因持有人是女子,便不成真理,錯誤也不會因為發生在男子身上,就被扭曲成正確狀況。”她義正詞嚴。

  “你是個麻煩女子,將來娶到你的男人,肯定要傷腦筋。”幸好,他是個不怕麻煩的男人。

  所以,他和天下男子一樣喜歡女子溫柔婉順?喜歡女子別提問題,別出口反駁意見?可惜,她再努力修飾,也修不出一副合宜性子。

  “男人都不喜歡傷腦筋的,對吧?”她悶聲問。

  “放心,總有一天,不怕麻煩的男人會出現,告訴你爹娘,他不介意接手燙手山芋。”

  煜宸尚不打算告訴採青自己的計划,他知道若能走出這里,首先要面對的是家國而非婚姻。

  “要是沒有不怕麻煩的男人呢?我可以再到王府里找你?”

  “你來找我,哪次需要經過誰的同意。”
他的回答讓她好得意,是啊!她早把鎮威王府當成自個兒家,愛來便來、愛去便去,也不見誰反對同意。

  只是……她答應過菀茹姊姊,本以為是最后一面,哪想得到意外發生,使得一次變成許多次,多到她差點忘記,他將成為別人的專屬權利。  

  “不說話?累了?”煜宸問。

  他總嫌她多話,又怕她不多話,人真的很難做。

  “不累,我還想玩蕩秋千。”

  能玩就多玩些兒吧,明天會變成怎樣,誰知道!這會兒,她成了享樂主義者,不去設想明天,只圖眼前快樂。

  “好。”

  放下果子,他背負起她,用割下她衣服做的繩索,將她牢牢綁在自己背后。

  攀著他的頸項,臉貼在他頰旁,她的笑顏像陽光,美得耀人心房。“準備好了沒?”

  “好了。”

  喜歡靠著他的感覺,他的背又寬又闊,彷佛天地間有這堵屏障,便能擋去她的不幸,彷佛只要偎緊他的體溫,寒冷冰雪便與她無緣,她喜歡躲在這堵晹Z面。

  只是,她不解,為什麼這個背屬於另一個女人,一個她連妒嫉都不行的女人……  

  “抓緊!”

  他抱住她的小小臀部,屈膝、彎腰,挺身飛去,下一刻,他站上樹稍。

  “腳夾緊。”

  細心吩咐過,煜宸雙手並用,配合著輕功,他在樹林間搖蕩擺晃。

  她在他耳邊大笑,淙淙水流聲、鳥鳴聲、她宛轉悅耳的銀鈴笑聲響遍天際,不知不覺,他的嘴咧到后腦勺。  

  開心是什麼滋味?在這個無人谷底,在短短的十幾日內,他認識、熟悉,並深深眷戀起……
夜里,月亮當空,潭中也是一輪皎潔明月,滿空星子璀璨,草叢里螢蟲點點,閃閃光亮相映成趣。

  他們在谷底已過半個月,這里食物充足,天氣溫和,日日有看不完的美景,這里是人間仙境。

  他自遠處奔來,採青的眼色黯了黯,他又去尋找出路了,離開這里,他是多麼的迫不及待。

  但……怎能怨他?山谷外有他的人生功名,有他的愛情婚姻,山谷內,只有一個生病的包袱、一條笨笨的小魚。  

  煜宸奔近,坐在她身旁,他手支后腦躺在草地間,她沒多考慮,便躺上他大大粗粗的手臂。

  “想要螢火蟲嗎?”他問。

  “你要把它們抓來?”偏頭,她回問。

  “對。”她都“至死不悔”了,替她做點事,有什麼打緊?

  “不要、我寧可看它們自由地在草叢間跳舞。知不知道它們為什麼跳舞?它們在尋找適合伴侶,共度此生。”  

  煜宸想過要改變她“不正確”觀念,要教會她大家閨秀不能貪看才子佳人,更不該把看不見、摸不著的愛情,拿來當成人生首要。

  但此刻,他反而覺得教育她不再那麼重要。

  “人們受禮教約束,反而不及蟲子浪漫率真,它們追逐真心喜愛的對象,一旦選定對象便是終身,你不覺得這才正確嗎?婚姻是人們一輩子最重大的事情,為什麼要聽媒妁之言,或者皇帝賜婚?”

  她的話說露骨了,這豈不是表明要他否定皇帝賜婚、拒絕菀茹姊姊?些微罪惡感浮起,採青咬住下唇,她曉得自己的言行不合宜。

  “為什麼不繼續往下說?”她的沉默讓他不習慣。

  “說什麼?”  

  “說你想說的話。”  

  如果是想說卻不應該說的話呢?能否不顧一切開口?當然不能。

  “我想說,要是能住在這里,永遠不出去就好了,你願不願意留下來陪我?”

  靜默。  

  他不應聲?

  意思是他不願意和她留在這里?笨,他當然不願意,他的榮華富貴、他的前途名祿和豪宅嬌妻,全在外面的世界里,她憑什麼提出這等愚蠢要求?

  “再過兩天,你的身子更好一些,我們就想辦法離開這里。”第一次,煜宸明說。

  “我可不可以回答不要?”她委屈問。  

  “別任性。”她的身子需要大夫調理;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待辦。

  可惜,她好想任性,想在這個只有他和她的地方,恣情恣意,想做什麼都可以。

  “任性是種差勁品德嗎?”她輕聲問。

  他被她的問話逗笑。“不是。”

  “那麼,任性一下下,沒關系吧?”她擔心,非常擔心,一旦走出兩人世界,他有皇帝、有國家、有軍隊、有敵人,還有將同誓生死的菀茹姊姊,到時,他身邊的人那麼多,她怎掙得他的眼光?

  “傻女孩。”他笑著摟她進懷。誰能預知未來?誰能告訴她,當有緣卻無分,她能做些什麼?

  教教她吧,不管你是上蒼或鬼神,給她一個指示,指示她該怎麼走,才不會和他的距離越行越遠……

  “離開這里,那些想害你的坏人,會不會再度出現?”假設出去是必須,那麼她唯一關心的,是他的安全。

  “你知道他們是誰?”他不答反問。

  “不知道,不過他們的皮膚很黑,不像中土人士。” 
“沒錯,他們是瓦敕族人,我不明白為什麼簽了條約,他們還要到中土刺殺我,他們的族長拉拉卡還留在京城當人質,這種行動對族長百害而無一利。除非……糟了,他們派出那麼多勇士來到金國,目的是解救拉拉卡,他們想出爾反爾,趁我班師回京,軍隊最松懈的時候,出兵攻打金國!”

  “那怎麼辦?”想起征伐,想起戰火燎原,採青心生恐慌。

  “我們必須盡速回去,向皇上稟報這件事,只要拉拉卡沒被救出,他們就不敢貿然行動。”

  “萬一,他們已經救出拉拉卡呢?”  

  “我想不至於,記不記得動手那天,他們不敢開口說話,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會說金國語言,害怕身分被識破,除非有內應,否則我不認為,他們能順利從宮禁森嚴的皇宮里救人。”

  “那就好。”採青松口氣,卻又立即沮喪起來,所以說,這里他們是真的不能多待了?

  “別擔心,就算他們救出拉拉卡,只要我盡速回到邊塞,諒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對自己有十足的自信心。

  “假使找不到出路呢?”

  “你有沒有發覺,瀑布直沖而下,潭中水位卻一直維持在同樣的地方,並沒有淹沒整個谷底?我認為一定有出口宣泄多余的水量,只要能找到這個出口,我們就能離開這里。”

  真聰明的想法,要是他別那麼厲害!要是她多自私一點,或者就能成就他們的愛情,但他們都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此生,他們注定有緣無分。

  “離開這里,我會不舍,這輩子里,這些日子將是最值得懷念的一段。”  

  “你的一生還有很長,別急著下結論。”

  “這番際遇不是人人都能碰到。”

  “這句話我贊成。”

  “沖著這個贊成,可不可以今天不回洞穴,我們在這里過夜?”

  “夜深露重,你會著涼。”

  “我想看晨曦,偎著你,就不怕著涼了,是不?”

  他沒回話,她當他默許,輕輕靠近他,臉頰貼著他的手臂,安全感,一點點涌上。

  不說話了,寂靜的夜里只有蟲聲唧唧,亮人眼的螢蟲仍然為求伴侶翩翮起舞。

  採青嘆氣,輕輕喃語:“莫把麼弦撥,極怨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

  他噗哧笑開,伸手將她的小腦袋攬進懷里。“又為賦新詞強說愁。”

  他不知道,她的愁貨真價實,她心中的雙絲網豈止結下千千結,那些結東一個、西一個,纏得她的心情挨不過天明。

  沉默,採青遙看天空繁星,明天……他與她會走入什麼情境?
煜宸說對了,潭水不滿溢,谷中必有出路。

  他負起採青,在水潭邊左右各繞兩圈,怎麼都找不到出口時,他曾想過,也許出入口在水底,於是他想放下採青,游至水潭里先行探路。

  “等等,你看,是彩虹。”採青驚呼。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彩虹,因水花飛濺,每每陽光角度對上,便會在山壁間形成彩虹,運氣好的時候,他們甚至可以見到兩道、三道彩虹。

  “如果我們出得去,我保證,只要有機會,就帶你回這里看彩虹。”他明白,對於此處,採青離情依依。

  “如果我們出不去,我們天天都可以看到彩虹。”她回話。

  “採青……”

  “我懂,我不能一直當自由自在的小魚兒,偶爾,我必須記得自己是楊採青,是一個受禮教薰陶長大的女子。我不過是抱怨歡樂時光不長久罷了。”

  他不語,給她一個鼓勵笑容,欲縱身下躍。“試試水帘后面吧!”採青說。

  “你說什麼?”他反口問。

  “我並不確定……前幾天瀑布水量較少,你在釣魚時,我發現瀑布后面似乎有個黑洞,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出口……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

  採青承認自己私心重,她私心盼望洞口別被發現,更希望它根本不是出入口。

  “沒關系。”

  他懂她的心思,若非他有過人理智——說不定他也會安於此處一輩子。

  他怎能輕松原諒她?他應該生氣、應該用大號音量吼叫她,讓她清清楚楚,自己的自私自利有多麼令人憎惡。

  “我希望它不是出口。”她賭氣說,企圖激起他的不原諒。

  “沒關系。”他走近她,彎腰,想重新抱起她。

  “我故意不告訴你那里可能是出口,我怕一走出去,我們就是天人永別。”她故意讓自己說出更惹人厭的話。

  “你說什麼?我們怎會天人永別”這回他皺了眉,不快表情彰顯。

  終於,她成功惹他討厭。死咬下唇,採青一句話都不說。

  他們當然會天人永別、等在他眼前的責任是保家衛國,戰場上沒有永遠的贏家,好運不會一直降臨同一個人;而她,她答應過姊姊不再同他見面,人人都說思念啃蝕人心,要不了多久,她的生命將被思念啃蝕殆盡!

  “說話,誰告訴你,我們會天人永別?”他拉抬音量。

  “沒有。”低眉,她怎能憤恨菀茹姊姊的態度!?就是她,不也在無人時,悄悄嫉妒起姊姊的幸運?  

  “採青,聽清楚我的話,如果真能回去,至少有一整年時間,我會忙於戰事,若情勢已迫在眉睫,恐怕連皇上欽賜的婚禮都要暫停,所以,請你等我。”他鄭重說。

  等我?這是承諾嗎?她嚇到了,心臟猛烈狂跳!半張嘴,水靈靈的眼底有重大懷疑。

  “等你?為什麼?”

  “我知道不公平,但這個時代對男人的確優渥,只要我願意,可以娶一個、兩個、十個妻子,但是,對於女色,我沒有那麼大的渴求,有你、有你的菀茹姊姊,對我而言已經太多。”他還是說了心意,為她眉頭間的糾結。“你是說……”
“沒錯,對菀茹我有義務,撇開皇命不說,消息已經發布下去,臨時毀婚等同於毀了她的一輩子,這種事情我不做,至於你,你該明白經過這次,再怎樣,你都是我不能推卸的責任。”

  應該自憐的,自憐她不是他的最愛,她只是“不能推卸的責任”,然她的野心不大,能同他共生死,不管有沒有喜歡或愛情,不管她是否單單屬於責任義務,她欣然接受。

  小小的臉龐煥發光彩,她的心被突如其來的喜悅漲滿,暫且忘卻姊姊的痛苦,她一心一意記取他的承諾。

  “我等你,不管幾年,我都等你!”她直覺反應。

  “很好,別再說什麼天人永別,不要胡思亂想,更別替自己弄出一大堆‘千千結’、‘魂已斷’、‘夢相隨’,我要你維持之前的無憂快樂,我要你耐心守候,懂不?”

  “懂。”她點頭又點頭,不管他說什麼,她都願意全力配合。

  “很好,我們出去吧!”

  他半蹲身,她爬上他的背、環起他的肩,快樂的笑顏貼在他背脊上面,夢相隨呵……她的夢終是與他相隨。

  沒有婚禮、沒有認定,他一句“等我”,漲出她滿心愉悅慶幸。

  有他這句話,就是魂斷,她也要依戀他身邊,不棄不離;就是千千結依舊在心底,她也要拾起耐心,一字一字,將他的名字縫綴在結上,告訴自己,心結美麗。

  知不知道何謂窩心?

  就是把心窩在他心里,享受被圈圍保護的美妙;就是收起自己,把整個自己窩進他身體,肌膚相触,點點甜、點點蜜,點點幸福漬進心底。  

  愛他,是她一輩子的事情,她不是個有耐心的女性,但執著堅持是她會做的事情,她堅持愛他、堅持守候他。

  看著她的無瑕笑容,煜宸松心,背起她,走進水帘后面,才一下下,飛濺泉水,濕透兩人。

  “你會不會冷?”他問。  

  他的問題讓她有借口摟他更緊。

  “冷。”她的牙關頻頻打顫,這潭水真是冰得透心。“再忍耐一下。”他的手將她身子收緊。

  水帘后面果然有一個約可容納兩人的山洞,踩進去,他的腳自膝蓋以下泡在水里,極目睜眼,黑漆漆的洞穴里看不見任何東西。

  小徑彎彎曲曲,為教採青安心——每個落腳,他的步伐沉穩。就這樣走了約莫一盞茶工夫,他們看見一絲光線。

  “小魚兒,你看前面。”

  “嗯。”

  她胡亂點頭,忙把臉貼回他背上,這段路走到盡頭了,不管未來如河,至少在光明之后,她確定,分離等候。

  他加快腳步,不多久,他將兩人帶到陽光之中。

  走出來了,他們重回人間,過去的十數日恍若隔世,深吸氣,他臉上帶著淡淡笑意。

  煜宸運起輕功,飛奔至山下,竟和從山上剛剛尋人不著下山的官兵相遇。

  “郜王爺!郜王爺,屬下終於找到您了。”他的陣前將軍從遠處沖過來。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里?”煜宸問。

  “拉拉卡被救走,王爺失蹤,我們四處探聽,知道有瓦敕族人在此地出沒,便一路尋了上來,我們在山頂找到十幾具屍體,卻也找到王爺的佩刀,這幾日來,兄弟們都在山上尋找將軍。”

  “他果然被救,朝廷里必有內奸。你派人將所有人召集起來,等我進宮,稟明皇上,軍隊立刻開拔。”

  “是,王爺!”  

  遠遠地,朝廷官員聽說尋到郜王爺,紛紛聚集,他們圍在煜宸身邊關心。

  “採青,你怎麼在這里?”採青的父親看見她一身的狼狽,訝異問。

  “楊軍機,採青受傷了,請派人送她回家,並妥善照顧。”煜宸說。

  “是,郜王爺!”他走向前扶下自己的女兒。

  臨行依依,她回眸再看他一眼,他還給她一個安心笑容,點頭,她知道自己深切記取,永遠不忘記等他這件事情。

  再回頭,他開始忙碌了,發號施令、分派工作,他又是威風凜凜的郜將軍。

  戀戀不舍的,是她的眼睛,悄悄地拭去兩顆晶瑩,她明白山中歲月已經過去,明白短暫幸福已深埋谷底。




2008-3-17 05: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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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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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所有事情在短短的幾日內發生,煜宸上稟皇帝,揭發瓦敕族的陰謀,引起朝廷上下一陣嘩然。

  此時,季將軍傳回來邊塞氣氛詭譎、戰事一触即發的消息,於是,皇帝下令鎮威王迅速領命出征。  

  軍隊開拔日,朝中大臣出城郭相送,就是萬歲爺也親臨校閱場,分贈水酒,親自預祝他們凱旋歸來。

  也因為這樣,一個預備盛大舉辦的婚禮草草進行,菀茹無半分怨言,有的是體貼、遵循,她的賢慧得體贏得許多稱贊。當第一場捷報傳回朝廷,舉國歡欣——菀茹拿著丈夫寄回來的家書,臉龐難掩欣愉。

  “王爺信上怎麼說?”菀茹的母親問。

  菀茹原本的喜出望外,在看完整封信內容后,轉為落寞,眼睛飄向採青,眼中有的是忿忿不平。

  他居然要求她照顧採青,別讓她受自己母親欺凌!

  欺凌?好大的一頂帽子,再怎麼說、那是他們楊家的事情吧,怎勞一個外人關心?

  “怎麼了?王爺到底寫什麼?”大娘急催。

  採青站在門外引頸而望,是啊,她也想知道信上寫些什麼……

  他是否安然無恙?戰事是否吃緊?在遙遠的邊陲,他有否想念過她?

  “沒什麼,他希望我能過去陪他,爹爹,請您上書給皇帝,讓我到邊塞服侍王爺。”說完,她勝利似地看採青一眼。

  “傻女兒,你這是做什麼?王爺去打仗,又不是去玩的,誰知道那里有多危險,你要是有個萬一,教娘怎麼辦?”當母親的第一個反對。

  菀茹嘴角噙著冷笑,斜睨採青一眼。

  她恨她,是的,從她大大方方穿著王爺衣服回來那天開始,她再放不下對她的憎恨。

  她永遠忘不掉心慌意亂的那段日子。

  先是王爺失蹤消息傳來,后是家里上上下下找不到採青影子,她整整擔了十幾天的心,害怕兩人拋下皇命,雙宿雙飛,那些天,她懷疑、嫉妒、怨懟,一天比一天更甚,她夜夜受惡夢折磨,夢見採青在王爺懷里,相愛相親。

  驚醒時,她對窗垂淚到天明。

  她想像王爺和採青逍遙快活著,想像他們在世外桃源中,開啟一段她盼了好久的愛情,當想像不斷膨脹,她被壓縮得不能呼吸。

  她恨自己,十幾年來對採青的仁慈,換來的居然不是感恩圖報!

  她氣自己,過度矜持,學不來採青的厚顏無恥,若換成她守在王爺府前、若她肯拋卻自尊,日日巴著王爺不放,她有自信,他會對她傾心,而非對採青在意。

  人人都知道,她敦厚溫柔、她藝冠絕倫,京里哪個適齡女子及得上她?可是,他終是選擇採青、選擇逃避皇命。他不顧念她受傷的心,不顧念她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呵……怎地未相處便判她出局?

  終於,王爺被找到,採青回家,他們被找到時的情景,經由下人的口中,證實菀茹所有想像,十幾天間他們的確在一起,他們的確親密。  

  她質問採青,為什麼她把答應不見王爺的承諾,拋諸海底?

  採育的解釋聽進菀茹耳里,成了欲蓋彌彰,她一口咬定,若非採青對王爺有特殊情意,又怎會引發后來的一連串事情!

  更何況,共處數日,誰知道他們的感情已經提昇到什麼樣的程度?

  所以,她的恨,有憑有據。

  新婚夜,她懷著嬌羞與恐懼,坐在新房里等待王爺來臨,誰料得到,他對她說的每句話,都是關於採青。

  她捺下性子,隱埋嫉恨,拚命告訴自己,男人喜歡寬容女性,誰曉得,他的過分不只這件,話說完,他居然轉身進書房,留下她在空閨獨守新婚夜。

  此后兩天,煜宸忙得不見人影,不是在宮里與皇帝討論大事,就是聚集大臣在書房里商討征伐要事,她再沒見過丈夫。

  菀茹懷疑,自己在這場婚姻里面,定位於什麼角色?

  更可惡的是,出征前夕,他居然將她送回娘家,目的是要她好好照看採青,這種屈辱,試問,哪個女人能夠承受?
不,她已輸在前頭,她不願再一路輸下去,何況採青不過占了先機,菀茹相信,只要有機會讓煜宸相比較,他會知道自己才是最適合的妻子人選。

  “我是王爺的妻子,他在哪里,再危險我都該跟隨。”菀茹說。

  “你確定嗎?菀茹。”楊軍機揉揉胡子,望著女兒。

  “是的,爹,我要上前線,服侍我的丈夫。”

  “好吧,我上書皇上,請皇上做定奪,你可以挑幾個人陪你一起去。”

  “謝謝爹爹,我可以讓採青陪我一起去嗎?”菀茹說。

  靠在門邊的採青喜出望外,真的嗎?菀茹姊姊願意帶她一起去,她氣消了,不再介意自己沒做到承諾?

  謝謝呵謝謝,千感激萬感謝,她的菀茹姊姊是天底下最溫柔的女人。

  “為什麼要帶採青?”楊軍機問。

  “我從小就和她相好。”她答得自然,任誰都看不清她眼中憤懣。“好吧!讓採青陪你一起去。”

  楊軍機搶在妻子之前回答,他知道妻子肯定會反對。

  “謝謝爹爹,我回房整理行李。”

  “先別忙,皇上那邊……”  

  “皇上會同意的。”她篤定,畢竟皇上還要仰賴夫君為他效命,給點甜頭何難?

  她走出廳門,掠過採青身邊時看都不看,但採青臉皮厚不怕被刮,她硬湊到菀茹身后說話。  

  “菀茹姊姊,謝謝你。”

  “不用謝我,是王爺要我照看你的。”

  菀茹冷言相對,這不是她習慣的處事態度,然嫉妒讓她變了樣兒,她看不清眼前,只看得見自己胸腹間的熊熊火焰。
一隊人風塵仆仆走了將近一個月,才到達軍隊駐守的邊城:克諾城。  

  克諾城雖是邊塞地方,但城里城外熱鬧非凡,市集里,從附近聚集而來的少數民族,販賣著各種民族味濃厚的商品。

  採青和菀茹共乘一輛馬車,撩起布幔,採青對這一切都感興趣極了。  

  那些自煜宸口里聽說的東西,件件出現眼前,接起回憶里他們同聚的夏日光陰,興奮之情不可言喻。

  馬上要見到他了,馬上要見到了……不過是百余日的分隔,分隔出她無數無數想念,想他呵,念他呵……枯槁的心為著再見,重新滋潤。

  他寬寬的背彷佛就在她胸前,他深邃的眼,是否和她一樣,盈滿濃濃思念?

  隨著王爺派來迎接的軍士們入城,採青的心越跳越快,輕咬下唇,她需要費極大力氣,才能教會自己,不致太過得意忘形。

  “你不能克制點嗎?”菀茹冷淡的聲音傳來。

  果然,她還是快樂得太過分了。“對不起,菀茹姊姊,我只是開心……咳咳……”失了煜宸的內力輸送,採青終是落下病根。

  “開心要見到王爺?”她冷哼一聲。

  “對不起,我太得意忘形。”“我不知道王爺給過你什麼承諾,但是請你別忘記,到目前為止,你什麼都不是,頂多是他的小姨子,過分的舉動請你克制。”

  “我知道。”  

  她知道自己過分,知道自己的惡劣行徑簡直是掠奪,更知道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姊姊的痛苦之上,對於菀茹姊姊,她有無數抱歉,對於自己的心情,她又強烈的無能為力。

  “我不希望你不知節制的行為,在這里惹起話題,更不希望你的態度讓王爺引起誹議。”  

  “是。”

  她將盡最大努力,讓菀茹姊姊有安全感,並教她了解,只要能留在王爺身邊,她會安分、會節制,會拚命不讓自己危害姊姊的王妃之位,她只要呵,能見見他、聽聽他、確定他幸福……

  “直到王爺願意給你正式身分,舉行儀式,把你迎進王爺府為止,在那之前,你不準和王爺獨處、不準主動找王爺。”

  “我會做到。”

  “但願你說到做到!”菀茹嘲諷。

  “是。”

  採青苦笑,不怪姊姊諷刺,錯在她,她在大娘面前說一套做一套,她允過的“不見面”,在轉頭之后,走到他面前。

  這麼多的不良記錄,怎能怨姊姊不信任?

  隊伍停止,採青的手才触到布幔,就讓菀茹凌厲眼神阻止,放下手,採青臉龐浮上歉意笑容。

  又忘了,她是楊軍機的女兒,是王妃的妹子,怎可做出敗坏門風的輕浮舉止?

  仆婦走來,掀開布幔,迎王妃下車,隨著菀茹的蓮步輕移,一行人慢慢走到王爺的辦公處。

  “稟王爺,王妃到。”

  正在辦公的煜宸聽見傳報,嚴肅的臉龐帶出一絲喜意,她來了!在分別百余日之后,聒噪的女聲又將回響耳邊。

  “王爺,妾身向您請安。”

  “一路辛苦。”

  淡淡笑意掃過,採青低頭萬福,沒看見他的欣然。

  “聖旨到!我嚇一跳,你怎麼會想來這里?”這句話,他是對菀茹說的,眼神卻沒離開過採青。

  朝中好友捎來書信,恭喜他娶對妻子,朝間大臣對菀茹不顧危險辛苦,執意相伴君側的忠貞,給與了極佳評語,人人都贊,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王爺,可以讓採青妹妹先下去休息嗎?她身子尚未大好。”菀茹說。

  煜宸視線對上採青的,身體還沒好嗎?是不是自以為不怕痛,便不安分吃葯了?  

  菀茹沒說錯,採青瘦得兩片豐腴臉頰凹陷,不圓的腰際漏了一大圈,唇是慘自的,眼下帶著淡淡黑暈。

  煜宸濃眉揪起,連帶地,扯緊採青的心。

  他不樂意見到自己嗎?他要她等待,她卻捺不住性子,千里迢迢出現在他眼前。  

  他因此而生氣吧?生氣相聚分明是兩夫妻的事情——她怎地插上一腳,橫在他們當中?

  使勁咬住下唇,反正不痛,即使唇間留下鮮明齒印,也痛不了她的心。賭氣地,她在唇間加深力氣,至於為什麼生氣,她自己也不清晰。

  採青的動作把他的眉拉得更緊了,他總教不會她愛惜自己,該不該生氣,應該!

  氣她也氣自己。

  “來人,帶楊姑娘下去休息。”

  命令一下,不容置疑,想多看他兩眼的欲望,硬生生被壓斷,他不叫她小魚兒、採青,而是喊她“楊姑娘”,短短幾月不見,他們已經生分至此?  

  不發一言,她轉身跟著士兵離開。  

  “王爺……菀茹很抱歉。”走近他,半仰臉,她的委屈彰顯。 

  “怎麼了?”楚楚可憐的她,令人愛憐。

  “我答應過王爺,好好照顧採青妹妹,但……她畢竟是我親娘,菀茹不能杵逆長輩,我可以做的事情並不多。”  

  她把話說在前面,一個月的結伴同行,她或多或少看得出上次受的傷,已經在採青身上落下病根,她夜里經常咳嗽,無法成眠,越進入北方,天氣越寒冷,一冷她便凍得無法言語,她的飲食不正常,她正用極快的速度消瘦。

  “我了解。”點點頭,他不怪她。

  “我很著急,想不到任何辦法幫她,只好把採青送到這里,我想,也許在王爺身邊,她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顧。請原諒菀茹的自作主張,是我請爹爹上書給皇上,因為當時我再也找不到其他法子,菀茹有負王爺所托,深感愧疚,請王爺責備我吧!”  

  他能為一個女人的胸懷大度責罰於她?

  “我明白自己對你的要求是過分的,採青從不是你的責任。”

  “她是我的妹妹,也是王爺……”她輕蹙眉,猶豫著,該不該出口。

  “為什麼不繼續說?”

  “我不知道王爺和採青摔下山谷那些天,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我猜……採青是王爺喜歡的女人。”

  聰明,他在心底贊她一聲。

  “她的確是我喜歡的女人。”他向妻子承認自己的心意。“為了救我,小魚兒挺身替我挨刀,她發燒了三天三夜,囈語斷斷續續,說的全是對我的傾慕之情。”

  換了她,她也願意挨刀,只求得到他的心。

  可她不說出真心,擰眉,她逼自己違意。

  “菀茹懂了,我保證,從此會對採青更好,因為她救下我的丈夫,一個我將仰賴終生的男子,她是我此生此世的恩人,我將傾盡全副心力相待。”  

  “你不妒嫉嗎?”他反問。

  “身為女子,妒嫉是天理不容的事情,我會妒嫉,但我不容許自己妒嫉。”低頭,鎖在心中的恨啊,因他的承認迅速增生。

  “不辛苦嗎?”  

  “我怎能因為辛苦拒絕成為女人?再辛苦,都是我的命,我生為女子,此生注定該為丈夫的快樂而快樂,為丈夫的成就而光榮,夫是我的天,我一生的命定。”

  抬起臉,她眉間有著堅毅。  

  沒錯,丈夫是她的,“她的”天、“她的”地,是她不與人分享的專屬。

  還能再對她多做要求嗎?不!他該做的是專心對待、疼惜和憐愛。

  “你放心,我承諾,除了你和小魚兒,我不會有第三個女人。”

  這個承諾,她收下了,至少她確定,再不會有第三個女人闖進他的生命。  

  “多謝王爺體貼,菀茹不管做什麼,請王爺相信,我一心一意,只為王爺。”

  煜宸笑了,伸開雙臂,擁她入懷,這件事情,採青做對了,她推荐他,菀茹是最好的妻子人選,果然……

  他想,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幸運的男人。這天,他和菀茹建立了新關系,也為他和採青的愛情,切下第一個刀痕。
“你是什麼意思?”

  菀茹手里端著湯葯,一進採青屋里,溫柔的笑臉轉變,手甩出,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她痛恨這樣的自己。

  採青想,臉腫起來了吧?挨巴掌,她經驗豐富,只是這甩巴掌的人,是向來維護她的菀茹姊姊,不是憎恨她的大娘。

  “我……”

  採青一頭霧水,滿面錯愕,這段時間她安分、聽話、足不出戶,她盡本分做到菀茹姊姊的要求呀!

  “你故意不吃飯,要王爺百忙中抽空過來?很聰明嘛,我不準你私下去見王爺,你就制造事件讓王爺來看你,我怎麼沒想到,自己有個這麼聰明伶俐的妹妹。”菀茹刻薄問。

  那是欲加之詞、是故意挑釁,採青的胃口不佳並非這一天、兩天,她只是太生氣,需要情緒宣泄。

  “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她習慣對強者示弱。

  “你巴結、裝可憐的能力越來越強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的對不起還值錢嗎?”她走向採青,看著手中葯盅,越想心越不滿。

  小魚兒要看大夫、小魚兒的飯菜要特別注意、小魚兒的身體需要特別調養……

  他口口聲聲小魚兒,整個軍營里都知道嬌貴的小魚兒,擄獲王爺所有注意力,至於人人稱頌的貞潔妻子在他眼里,什麼都不是。

  採青不語,她動輒成咎。

  “你要怎樣?當王妃嗎?行啊,反正人人都說我寬容大度,要不要我請爹爹上書,讓皇帝冊封你當公主,名正言順嫁入王府,和我雙頭齊大?”她冷冷一笑。

  “我保證沒有半分這類心思!只要能待在煜宸哥哥身邊,其他的,對我而言都不重要。”她實話實說。

  “煜宸哥哥?叫得這般親密,連我都不敢這樣叫喚我的夫君呢!”只要?採青的“只要”太貪心,她不容許!

  採青抱歉,是她錯,是她不該掠奪別人的愛情,她能理解菀茹姊姊的處境,只是,她控制不來自己的心。

  “是啊,你的確非常想待在王爺身邊,可惜他身邊女人太多,需不需要我退后,把位置讓給你?”

  菀茹氣極厭極,卻還是把葯端到採青面前。菀茹明白自己無權失控,她的地位不平穩,眼前除了忍,還是得忍。

  問題是,這口氣,她該怎麼吞,才吞得平順?

  雖然菀茹成功搬進他的寢居,但整整三日,他足未入戶,說是公事忙,一再向她說抱歉,但她想,他的心終是偏向採青。

  因為再忙,他仍抽空編派大夫照顧採青、吩咐廚子準備她鐘愛的甜食,他的細心體貼一點都沒用到自己身上,這個王妃,她未免做得太窩囊!  

  菀茹的信誓旦旦被煜宸的忽略傷盡,她對自己不再具有信心,她開始懷疑,賢慧真能替自己掙得幸福?

  “菀茹姊姊,我該怎麼說、怎麼做,你才能明白,我無意和你競爭,我不要地位、不要頭銜,我只要他的愛情,一點點!”

  “問題是,不管是地位頭銜或者愛情,包括煜宸哥哥這個稱呼,統統是屬於我的,請問,有什麼理由,我必須分給你愛情,即使,只是‘一點點’?”她嘴角銜恨。

  採青恍然大悟,懂了!
姊妹情誼牽扯到菀茹的婚姻后,已是蕩然無存,她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不管做出多少承諾,她們之間都不可能和平。

  “既然如此,為什麼帶我到這里?”她嘆氣,早知道留在家里等待就好了,至少她不必讓自己那麼尷尬,進退兩難。

  “你以為我願意?我是身不由己。”

  更何況,她必須藉由採青的存在,證明她的寬容,並從王爺口中取得保證,保證他再不會擁有第三個女人。

  “我真的造成姊姊那麼大的痛苦?”採青問。

  “如果我說是,你願意去死?”她恨恨問。  

  去死?刺戳進她心中,菀茹姊姊居然要她去死?

  看一眼姊姊,採青很努力很努力看,她們之間的仇呵,是從什麼時候結下的?

  居然深得無從解……

  她能死嗎?死了她就失去一世繾綣,失去她和他的可能機會。

  “你不舍得的是吧?算了,好好吃葯,養壯身子才有力氣和我斗,這場戰爭,我們恐怕是要打上一輩子了。”她嘲弄採青,也自嘲。

  菀茹知道自己面目可憎,知道自己走上母親后路,悲劇總是重復在女人身上投射,她該怨誰?只能怨自己身為女性……

  葯在採青身上“失手”,她刻意的,為的是自己的滿腔委屈,菀茹和採青不同,她是怕痛的,但滾燙葯汁從手中泄下時,她痛的是心。

  “為什麼不吃葯?這種任性是錯的。”菀茹的語調在聽見窗外傳來的腳步聲時,有了大幅度調整,她的輕語溫柔無人能及。

  採青沒弄懂菀茹的改變,怔怔看她,臉上寫滿懷疑。

  菀茹慌地轉身,尋來布巾,急急擦去採青身上的湯葯。

  “我知道你想王爺常來看你,但戰事吃緊、王爺非常忙碌,你怎可以欺負自己的身體,來吸引王爺注意?

  採青,你該長大了,若你真想嫁給王爺,就得收斂不羈性子,學著像個大人,替人著想。”

  這些話,採青一句都搭不上腔,看著菀茹替自己拭去臟汙的動作,她的懷疑,在煜宸進屋時得到答案。

  煜宸站在門口,靜靜看著菀茹對採青的耐心,濃濃雙眉皺起。是的,他贊成菀茹說的每一句,他可以包容採青的小任性,包容她的稚氣,但談到婚姻,她必須學習長大,學習體貼人心。

  “煜宸哥哥……”採青看見煜宸,恍然大悟,急切地,她想解釋。

  “你不是答應過我,要好好吃飯、照顧身體?”煜宸搶在她面前說話。

  對於她的不愛護自己,最惹他生氣,看過桌上原封不動的晚餐,他的火氣竄昇。

  “我盡力了,葯不是我弄翻的。”她極力澄清,不要他受菀茹的謊言蠱惑。

  “是的、是的,葯是我不小心打翻,跟採青一點關系都沒有,請王爺不要遷怒採青,至於用餐問題,王爺體諒,採青身子尚未恢復,胃口自然不佳,我會盡量變換菜單。

  王爺,您信菀茹一次,我會調養出一個健健康康的小魚兒,再不久她又能爬樹抓兔子,到時,整天跑得不見人影,才讓您煩心呢!”

  她把問題全往自己身上攬,堆著笑容,對煜宸說話,這些欲蓋彌彰,更加落實採青罪狀。

  “聽到沒?你是不是該學著長大,別事事要菀茹替你操心。”這話,煜宸是對採青說的。

  他不信任她?他認為她在說謊話?他甚至嫌起她不夠成熟長大!

  採青用力辯駁:“我說,葯不是我打翻的。”

  “我聽見了,你不也同時聽見菀茹把事情全承攬下來?”他更大聲對她說。

  不,他聽見的是菀茹姊姊的做作,沒聽進去她的解釋,更別說聽進她的憂心焦急和傷情。

  他認定她任性,認定菀茹姊姊的委曲求全……

  賭氣,她下床,直直走到桌旁,拉開椅子入座。

  “不過是要我吃飯嘛,很難嗎?”

  說著,她抓起碗筷,狠狠地,把飯粒一古腦兒全撥進嘴里,不經細嚼,狠了勁猛吞,米飯帶了咸味兒,一粒粒和了她的淚水。

  “採青乖點,聽姊姊一句,再生氣都別拿身體開玩笑,你不高興,姊姊讓你出氣,我不介意的,姊姊清楚,你在生病,身體不舒服容易發脾氣。”

  菀茹的話無異是火上添油,煜宸極力壓抑怒氣,他想掐死囫圇吞棗、欺負自己腸胃的採青。

  望望臉色鐵青的煜宸,和一語不發猛吞飯粒的採青,菀茹得意,她的目的達到,最后一步——弓身,她動手搶走採青的碗筷。

  “別吃了,何苦欺負自己,都是姊姊的錯好不?我重新去熬葯,剛剛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如果你再繼續任性,我都不依了。”

  菀茹表現出微慍,這下子,她擺明和煜宸站到同一陣線,說同仇敵愾太過分,但煜宸的確認定菀茹和自己同心。

  煜宸從菀茹手里抽出碗筷擺圓桌面,手攬過她的肩背,用行動告訴她,她擁有自己的全力支援。  

  當初是採青大力推荐菀茹,她說菀茹是最適當的妻子人選,為什麼現在反過來,處處尋菀茹的碴?合理解釋只有一個——採青所有憤怒均出於嫉妒。  

  “走開,求求你,別再做戲!”
採青亂了,菀茹的矯情讓她不能自己,伸出手,她直覺推人,幸而煜宸的護衛讓菀茹不至於跌下。

  冤枉促使採青自然反應,完全沒顧慮到,她的“自然反應”,看在第三者眼底,會產生什麼反應。

  菀茹的忍氣吞聲映襯出採青的任性不通情理,煜宸靜看兩人互動,他開始考慮“教育”,即使將來採青只能成為側室,也要教育她成為一個令人稱贊的二夫人,而教育的第一步是……認清事實。

  “採青,你到底在氣姊姊什麼?講講道理吧!”菀茹掩面低啜,煜宸刻意在採青面前,將她收入懷里。

  受不了了,採青再受不了菀茹的作假,重新拿起筷子,無處伸張的怒火中燒,她忿忿不平地踢翻椅子。

  椅子砸向菀茹的小腿,嚶嚀一聲,她痛得蹲下身子。

  這個混亂讓煜宸更加火大,他彎腰抱起菀茹,嚴厲瞪採青一眼。

  “你這種脾氣,任誰都無法忍受,我現在終於了解,你會挨打,問題不是出在你大娘身上,而是出自於你的過分。”

  煜宸的結論傷人,他的話摔進她的知覺——疼痛來敲門,敲得她的心碎裂成千萬碎片。  

  “王爺,採青病著,您別同她計較。”在他懷里,菀茹適時切入。

  “她愛發脾氣便發脾氣,別理她。”說著,他抱起菀茹,頭也不回走出採青房間。

  別理她、別理她、別理她……煜宸的話反覆在她心中翻攪。

  他不理她了,因為有個比她好上千百倍的菀茹姊姊,值得他理會,她挨大娘打,因為她有副人厭的脾氣,原來呵,她任性過分,她是壤到不行的坏女人……

  眼淚鼻涕全落入碗里,她不在意,一撥撥,撥進無數飯粒,忽地,吞下的東西盡數嘔出……她吐光食物,吐出酸澀胃液,也吐出墨綠色膽汁。

  她日思夜念的愛情,在一路辛苦來到邊塞后,變成荒謬?

  到頭來,她追求的愛情竟是鬧劇?  

  她不哭,她堅持不哭的,用力抹去頰邊濕潤,茫然望向窗外,不哭的淚水瞬地脫韁、蜿蜒。  

  這一夜,孤窗燈明;這一夜,隔房鴛鴦交頸,琴瑟合鳴。

  採青走到他們窗外,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但她徘徊、她猶豫,始終尋不出勇氣。

  屋里的低聲私語鎮住她的感覺,是啊!怎麼忘記了!他們是夫妻啊!而她,只是個局外人,她在他的婚姻外面繞圈圈,不管多麼努力,小魚兒始終游不過那層藩籬。




2008-3-17 05: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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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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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七章

  縮在煜宸房外,採青一夜無眠,露水沾濕衣衫,絲毫不覺寒。

  天蒙蒙亮起,門咿呀地打開,菀茹滿面笑容走出房間,他們……終是成了真正夫妻,這一著,是她贏了吧!

  昨夜夫君的疼惜愛憐,讓她覺得所有的事都值得爭取。

  端著銅盆,她要去替丈夫取水,身為妻子服侍丈夫,不單是光榮,更是幸福。

  左腳跨出門檻,菀茹就看見縮在晲云漱p小身影。

  等了一夜是嗎?

  那麼採青該非常清楚,她贏過第一回合,當然,接下來她還會贏第二回、第三回……

  既然她的人生注定和採青共侍一夫,那麼她會明明白白讓採青知道,兩個女人的戰爭中間,她要當永遠的贏家。

  微笑,菀茹松開手,銅盆落到地面上,匡啷聲響,驚醒屋里的煜宸!

  “採青,你在這里做什麼?天啊!你整個晚上都在嗎?你全身冰冷,快、快起來,我扶你回房。”  

  菀茹的呼叫,讓煜宸大步邁出屋外,他親眼見菀茹把身上的披風脫下,披在採青身上,但她不領情,把披風拽拋在泥地上。

  “天寒地凍的,你存心讓我難受?”說著,菀茹掩面嗚嗚啜泣。

  該死的小魚兒,她只能用傷害自己來博得同情?一次一次再一次,他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待她。

  煜宸走到菀茹身邊,將她牽起,寒厲的眼神射向採青。

  仰頭迎向他的眼光,採青沒有瑟縮、沒有膽怯,只是愣愣地,不斷想著“局外人”三個字。

  局外人能不能奢求愛情?不行的。

  局外人能不能幻想天長地久?不行!

  那麼局外人能做什麼?只能安靜地、默默地離開。

  只是,她哪里走得掉?她的心捏在他手上,離他一尺,她便無法安然存活。

  “來人,送小姐回房。”煜宸吩咐。

  連看都不多看採青一眼,甩袖,他進屋,菀茹也跟著進屋。

  細細盯看他們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採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虛浮的身子,讓下人架起,隨著渙散腳步,她一步步飄回房里,沒有未來、沒有明天,他的愛情離她越來越遠……

  她在做什麼?她想要些什麼?這一刻採青無法思考,腦子里,滿滿的是他的惱怒、他的不屑……

  他的溫柔全數給了菀茹,留給她的,只剩下不耐煩。
內屋,菀茹揉紅眼睛,走近煜宸,柔聲問:“王爺,我搬離這里好嗎?”

  “什麼意思?”看著菀茹,不展愁眉糾結。

  她背過身,拭拭淚水,倒來一杯溫茶水,放在煜宸面前。

  “我想,採青身子虛弱,她不樂見我和王爺……在一起,若每次她都像昨夜這般,我怕她身子禁受不住,也許,我離開一陣子,對採青比較好。”

  “不會比較好,你的忍氣吞聲只會把她寵得更坏,不管如何,她都必須弄清楚,你是正妃,將來她頂多只能成為側妃,尊重你,是她必須學習的第一件事情。”

  拍一聲桌子,他下定決心,要採青在最短時間內進入狀況,也許就眼前看來,是他對她苛刻,但長久下來,才是真正對採青好。

  “可我真的擔心,以她排斥我的情況看來,我不曉得她還要虐待自己多久。”

  她口口聲聲擔心,讓煜宸窩心。

  “你不必再去管她的葯膳食療,那些交給大夫去做,她必須學會自己調整心思,學會排除嫉妒,若她學不來,將來如何能入我王爺府?”

  “王爺,您有所不知。”

  坐到煜宸身邊,她不敢靠丈夫太近,那是禮節、是家規,她是大家閨秀,該守的事她樣樣遵守。

  “什麼事?”

  “菀茹的親娘是爹爹的正夫人,採青的親娘是小妾,這些年我眼睜睜看親娘在嫉妒間掙扎丑陋,菀茹不只一次告訴自己,我絕不成為這樣的女人,我要寬待、要容忍,要把王爺的其他夫人當成親手足相對待。

  當我知道王爺的心意時,我暗地慶幸,王爺喜歡的是我的妹妹,是我疼了十幾年的小妹妹,我有自信,我們一定能相處融洽,哪里料到……”菀茹輕嘆氣。

  “小魚兒要能明了你的心意就好了。”

  “菀茹不怪妹妹,她年紀小,身子又不好,我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採青的愛情里容不下一粒細沙。事已至此,我回不了頭,若是王爺為採青給我一紙休書,菀茹不曉得自己該如何苟活?”

  “你放心,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萬一,有天……”

  “沒有那天。”他斬釘截鐵。“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菀茹話說完,臉龐紅暈遍布,她嬌羞地望向煜宸。

  “什麼孩子?”

  “菀茹的意思是,要是王爺肯給菀茹一個孩子……從此王爺不必再管我,可以把全副注意力放在採青身上,而我,孩子成了我的生活重心,說不定小魚兒願意和我和平相處。”

  “這是什麼道理,為什麼要你處處相讓?”煜宸問。這個女人心思單純屏
“家和萬事興嘛,何況小魚兒能帶給王爺快樂,看著丈夫幸福,做妻子的自然就幸福了。”

  煜宸拉過菀茹,讓她坐在自己膝間,一點點的感動、一點點的驕傲,他滿意笑開。“我要到哪里找到像你這樣的好女人?”

  “王爺不必找,菀茹會一直在您身邊,直到您不要我為止。”

  怯怯地,她摟上他的肩,主動對她來說很困難,但為了保全婚姻,她豁出去了。

  吻落下,第二個刀痕斬上採青的愛情線。
一進屋,採青劇烈咳嗽,聲聲串串,彷佛心啊肝啊都要咳出口方肯罷休,捏緊帕子,輕輕展開,鮮紅的血腥印在上面。

  發抖得厲害,站都站不穩,她扶著椈嚏A死亡念頭閃過腦間。

  她害怕,病更重了嗎?是不是她快死掉?是不是明日她再睜不開雙眼,再看不見他,兩人從此分離?

  不要,她不能不看見他,不能死掉,不能不和他一生一世,她不要成為冰冷屍體,不要埋進黑暗土地里……

  天吶天吶,她快死了,怎麼辦?她再見不著他,從此孤零無依,她慌呀、怕呀她嚴重驚嚇,她成了無頭蒼蠅,虛虛晃晃的腳步、恍恍惚惚的神志,無法顧慮太多,她直覺想找煜宸求救。

  於是,她又奔到他寢間,沒有多想、沒有招呼,直接推開門,門內,歡情正熱烈,她的出現,及時阻止一切。是尷尬,菀茹羞紅臉,背過身披衣服。

  採青傻傻的不知如何面對,那幕真實撕碎她的心,急速喘息,心臟劇烈跳動,血腥味又涌進喉間。

  不對,她看錯了,她沒看見歡情,沒看見男女情欲,她看見的是幻覺。

  她忘記自己來這里做什麼,忘記自己的害怕恐懼,只是圓瞠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地板。

  “很好,你來了,讓我把話說清楚。”煜宸低醇的嗓音傳起。

  何必說?夠清楚了不是?連白天都恩愛親密,那已經不是普通夫妻關系,他們的愛情在最短時間內,成長茁壯、郁郁菁菁。

  說什麼菀茹擁有名分地位,而她擁有他的愛情?那不過是她的虛想、空望!是她沒弄懂狀況,是她搞不清自己的定位,心酸不對、心澀不對,連失魂落魄都是重大錯誤。

  “菀茹是我此生的妻子,我會和她相知相守,白首到老,絕不離棄。如果你始終無法放下心中情結,沒辦法和她和平相處,那麼很抱歉,我不想替自己的婚姻制造問題。”他把話說重。

  什麼意思?什麼叫作不替婚姻制造問題?她搖頭,不懂,真的不懂,如果她的存在是制造問題,為什麼他要用一句承諾留住她的心?他可以揮揮手,假裝他們之間從沒有過什麼啊!

  “不懂嗎?”他問。

  她搖頭,是不懂!她以為問題在於菀茹姊姊,在於她扞守婚姻的企圖心,比所有人想像中強烈。沒想到,到頭來,在他心中,她才是問題制造中心。

  “我不好女色,婚姻對我而言,傳宗接代的實質意義勝過一切。”他說。

  “那麼……愛情對你的意義呢?”她走近,輕聲問。

  “可有可無的東西。”

  他違心,愛情帶給他快樂喜悅,讓他覺得人生充滿生機,但眼前,他急著“教育”採青,急著要她看清現況,顧不得她的心情。

  點點頭,採青清亮的雙眸一下子失去生氣。

  了解了,在他心目中,愛情可有可無,小魚兒可有可無,這種可有可無的人,該乖乖躲進晲丑A不該制造分裂。

  菀茹姊姊的存在充滿實質意義,而她充其量只是虛無角色,多了礙眼,少了不察覺。

  “真的了解?如果你不改變自己,我不會迎你進門,讓菀茹受盡委屈。”

  原來呵,他不在意她的委屈,只在意菀茹姊姊的委屈,原來呵,錯在她的不肯改變,而非菀茹姊姊的處處挑釁。

  “我該怎麼改變?變得不再愛你嗎?”她自問。

  “你愛人的方式就是讓我痛苦、讓菀茹痛苦,鬧得全家雞犬不寧!”他厲聲相詢。

  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她怎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本事?凄迷一笑,苦澀,含在口中的膽裂開,膽汁流淌,苦不堪言。

  “我的愛讓你好辛苦,所以你不想要了,對不?”輕拉他的衣袖,想再次證實。

  他沒將她甩開,卻也沒正面看她。

  她等他回答,他卻半晌不說話。

  松開手,採青退后兩步,他說得夠明白,假使她符合不來菀茹姊姊的要求,那麼就別再在他面前說情論愛。

  還有話說?不行了吧!採青低言:“好的,我改。”

  轉身,她走出他們的房間,走離他們的視線,心放在地上踩,一步步,碎裂。

  他的冷情、他說不替婚姻制造問題、他說愛情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再也、再也……再也不希罕她的愛情……

  看見沒?他們的親密,那是讓人臉紅心跳的接触啊!但,有什麼不可以? 

  他們是夫妻,他們名正言順甜蜜,至於她,局外人,局外愛情,他不想要。
腳踩進屋里,忙不迭地,又是一連串的咳嗽,她嘔出一攤又一攤鮮血,紅了衣襟,紅了她蒼白的臉……

  死亡似乎變得不再令人恐懼,心痛彷佛能接受,她開始改變了是吧?變成一個符合大家需要的人……

  跟蹌起身,走到銅鏡前,她自問:“他不再需要你的等待了,有菀茹姊姊,他心滿意足,不願意再替自己增添一名麻煩人物,你還堅持愛他嗎?知不知道,你的愛對他而言是累贅……”

  半晌,採青嘆氣,她是沒出息女人,就算他不要她的情,她的愛仍然不肯停息。  

  “楊採青,你真沒用。”她自嘲。緩緩拉開抽屜,她拿出自己的花布巾,收拾衣物、收拾心,既然愛情收拾不起,只好選擇遠離。

  沒錯,她要離開不願留,不要留在這里和他反目成仇!不要一天一分消耗他對自己的美好感受,更不要一朝回首,發現他們的愛情殘破難收。  

  分離是好事啊!分了身、近了心,至少他們之間還留有回憶,在山谷下、在他守護自己的十余日里。

  她堅持愛他生生世世,盡管他不領情,她願意在遙遠的地方,等待他不可能的心,等待他垂垂老矣,想起她時,有微笑沒有痛楚。

  衣服一件件、心事一樁樁,她收拾好衣物,卻累得直不起腰,每陣喘咳,便咳出幾口鮮血。

  不怕了,真好,人是經驗動物,透過次次學習,她學會吐血沒什麼大不了。

  扶著椈嚏A她喘氣,緩緩坐落床邊。

  歇歇吧,明天再走,她對自己這麼說。

  此時,採青沒想過,這一躺,她再爬不起來。
再多葯石都治不好採青的病,大夫說,她心郁氣瘀,加上舊傷留下的病根,讓她分外虛弱,婢女小夏說,她願意吃東西,卻吃得不多。

  煜宸認定採青還在和他倔強,認定她要自己和菀茹為她讓步。

  不行!他是軍人出身,清楚明白,只要退后一步,他會一路輸。為了堅持自己的決定,他逼自己不去探望她,只從大夫、小夏和菀茹口中得知她的情形。

  不過,倒是菀茹有了喜訊,大夫診斷出她懷孕,這個消息讓難得開懷的煜宸展眉。

  他自城里聘了幾位有經驗的婦人跟在菀茹身邊,時時照護她的身體,也教導她有關懷孕事宜。

  “王爺,不好了。”

  仆婦奔到堂前,發現屋里許多將軍正在談論事情,她止住腳步,雙手垂在身側,扭絞衣服,滿心焦灼。

  “什麼事慌慌張張?”他們正在計划半個月后的出兵,他預計,在下次的出征后,敕瓦族將徹底瓦解。

  “稟王爺,王妃不小心滑了一跤,腹痛不已。”來報的仆婦低頭懊悔。

  “現在人呢?”

  “已延請大夫診治。”

  “你們一大群人跟著,怎還發生這種事情?”

  “是、是採青姑娘……”聲音愈說愈小,她惶恐不安。  

  一聽見採青,他的音調驟然變大:“說清楚,不要支支吾吾。”

  “王妃到院子里摘幾枝鮮花供瓶,遇上採青姑娘,原本兩人說話說的好好的,哪里曉得竟拉扯了起來,王妃一不小心,便摔跤了。”

  “該死!”

  一掌捶向桌面,他氣憤難平,她到底要怎樣,為什麼非生事不可?嫉妒真的讓女人面目全非!

  大步,他往廳外跨去。

  “王爺!”仆婦雙膝跪地,擋在王爺腳前。

  “還有什麼事?”他怒問。

  “王妃不準我們把這件事上稟王爺,她說錯全在她,是她的態度不對才會引發這些事情,她要我們別向王爺提及採青姑娘,就說是王妃自己不小心,可是、可是……”

  “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處理,你先回去守在王妃身邊,有任何的狀況馬上來報。”

  “是。”仆婦低身萬福,轉身出去。

  半晌,煜宸雙手負在背后,拳頭緊緊松松。不行,不能再縱容她任性下去。接在仆婦之后,他也走出大廳。

她坐在樹下很久了,從清晨天剛亮起時分。

  有多久沒見著陽光了?她是條關不住的小魚兒呢,居然這一病,病了個把月。  

  好不容易精神好些,採青讓婢女小夏陪她到院里坐坐,哪想得到,這個不安分居然就惹出事件。現下小夏在她身邊,搓著雙手、坐立難安,她知道等事情傳出去,自己多少要擔上關系。

  他會來吧?

  當然,他總要為菀茹姊姊出出頭!他多擔心她欺負菀茹姊姊,多怕她鬧得家不合事不興,那麼久不見,再見面卻是這番場景,算不算諷刺?  

  從京城來到這里的興奮之情,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有些些遺忘,忘記期盼是什麼滋味。

  她不曉得自己是蠢或是對世事不通徹,怎會天真地以為,他的承諾架構在愛情之上,又怎以為他說的字字句句,全出自真情真意?

  問題是,她愛他,不管他是否對自己有半分真心,她的固執專用於愛情,她不曉得自己的偏執為的是什麼,卻明明白白這份愛,不斷。  

  聽到急促腳步聲,他來了?

  採青轉頭面對他,該擔心的,她卻露出笑意,只因為想他念他,多時多日,能再見,是說不出口的幸福。  

  煜宸曲解了她的笑容,她的開心看在他眼里簡直十惡不赦。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管自己是否在她腕間留下抹不去的青紫。“你得意了?目的達到了?”

  目的?有目的的人是菀茹姊姊,不是她,男人笨,笨到不明白,為了爭取愛情,再溫柔的女人,手段都是陰險。

  “你真的連一點點良心都沒有?菀茹懷孕,你的心機可能害她送掉性命!”他的指控有憑有據,隨手指指,他可以指出證人無數。

  如果她回答,她沒有力氣拉扯菀茹姊姊,他信不信?

  如果她說,菀茹姊姊聰明地帶了一群人證來看她演戲,他信是不信?

  他自然是不信的,既然不信,她何必多說贅言……

  “為什麼不開口?”

  “我要說什麼?說你聽到的每件事都是假的?”凄然一笑,她搖頭,十幾個人證呢?菀茹姊姊安排了十幾個證人來指證她,連被自己遠遠支開的小夏都能成為證人之一,她百口莫辯啊!

  “這當頭了,你還要說謊?小夏,過來!由你來說,免得她誣賴別人陷害。”

  看吧!連審都省了,他判定她說謊,既是如此,又何必勉強她辯駁?“稟王爺,王妃說要和小姐說說體己話,要我們待在那頭服侍……”她指指二十步外的花圃。

  “說下去。”

  “我見王妃笑盈盈的,說得很開心……”

  採青冷笑,她自然開心,誰不會在炫耀丈夫對自己的百般寵愛時笑逐顏開?  

  菀茹姊姊說他送了一箱箱綾羅綢緞,和無數的稀世珍寶。知否?她一點都不羡慕那些身外物,她要的是他的真心相待,無奈,他的真心遭掩蔽,愛情消失。  

  “誰曉得,一會兒王妃竟和小姐拉扯起來,才一眨眼工夫,王妃就跌倒在地。”

  採青苦笑,沒錯,小夏描述的每句都是實話,只是呵,這個實話里面有太多作假。

  比如,不是她主動去拉菀茹姊姊,是菀茹姊姊來拉扯她,當採青猜出她肯定又有陰謀時,急著收回自己的手,然她還是早了一步,早一步讓陰謀完成,然后計划順利。

  “你還有什麼話說?”  

  她本來就不該多話,甚至不該天真以為,見到他,所有的事情便可以獲得解決,從此,她有了依恃,愛情重生。

  真傻,他能為她做什麼?除了責備她、數落她、批評她的自私小心眼之外,他會為她挺身嗎?自然不會!

  在他眼中,她是罪無可赦的坏女人……累了!光想像解釋,她就疲憊不堪。

  他對她很差,差勁到採青懷疑,為什麼自己對他死心塌地,但是,能如何,她就是愛他,無葯可醫。

  “難道我跟你說的話!你全不肯記在腦海里,你寧願和菀茹對峙,讓她生不如死?”他氣急敗坏,抓住採青的肩膀將她整個人提起來。

  採青沒反抗,反正痛不會侵擾她的知覺,能侵害她的是心碎。

  生不如死的人是她吧?採青還在笑,卻是苦得愁人眉目的笑顏。

  咬住下唇,算了,不生氣、勿怨恨,是她要追求他的愛情——是她太過貪心,是她沒弄清事實現況,才把事情弄到這等田地。

  菀茹姊姊使詭計有什麼錯?沒有,扞衛婚姻沒錯;她的挑撥離間有什麼錯?沒有,丈夫的心本該專屬妻子一人。

  錯的是她,錯以為只要菀茹姊姊肯出讓一點點空間,她便能生存。她錯得好離譜!根本沒有女人願意分享丈夫,是這個世界逼女人委屈,同是女人,她怎能加深女人的痛苦?

  她想通了,她會努力培養體力,好讓自己有本領一步步走出有他的世界里。如果她的愛情單是想像,那麼就讓她在自己的想像里,品嘗虛幻愛情。

  “為什麼固執?為什麼不能退一步替人著想?嚴格來說,菀茹是我的正妻,是她該排斥你、妒忌你,她非但沒有,還處處維護,難道你不心存感激?你們曾經是好姊妹,是什麼原因,讓你們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
“這句話,你該去問她。”她也不願意成局,她但願和平,只是……萬般皆無奈,事事不由己。

  “又來了,你到底要我怎麼做?為了你趕走菀茹?”

  “你會為我這麼做?”

  “不會。”

  答案揭曉,雖然答案在預料之中,她仍免不了傷心,盡管心已碎成千萬片,卻仍有痛的感覺。

  “但是你會為了她,拒絕讓我入門。”她提出他說過的話。

  “你就是為了這句話,處處欺負菀茹?”

  好個處處欺負,她總算了解,何謂欲加之罪。 

  憋住怒氣,她逼自己不傷心,這一切和他無關,是她太坏,執意追求不可能的愛情。

  “說話啊!做錯事情不是保持沉默就沒事了,你必須面對自己的錯誤。”他逼她一寸不夠,還要逼她一尺。

  說話?好,要她說,她便說。

  “郜王爺,非常對不起,我不該對王妃無理,以后我會慢慢學會貞德淑賢,學會妒嫉是濤天大罪。”她句句欺心,一欺再欺,欺得自己再無后退路徑。

  “這些話你該當面對菀茹說。”

  是嗎?他判決她該說抱歉?何妨,這局面是她一手創造,收拾本該由她親自動手,好,她說!

  明明是抖個不停、站不直的兩條腿,在決定收拾殘局后,她一鼓作氣,強迫自己起身。

  從后廳到正院、從偏廳到主房,她小跑步跑進他的院落里,不管大夫是否還在里面,不管怒盯她的仆婦眼里充斥著不諒解,她沖進屋內,看見菀茹,二話不說,雙膝落地。  

  “菀茹姊姊,很抱歉,我不應該對你心生嫉妒,不該推你跌倒落地,一切都是我的罪惡,望姊姊海涵,原諒我的無知與幼稚。”

  一口氣說完,她不讓菀茹有機會演戲,不理會任何人,和來時一樣,她飛也似地急奔出去。  

  撐不住了,她快撐不住了,她的神志一寸寸渙散,她眼前有無數個幻影,黑暗陣陣襲來,她的骨頭酸得支不起重量。

  偏偏煜宸不許她走,抓住她的手臂——嚴肅說:“承諾我,不準再有下一次。”

  喉間一陣腥甜,她硬是咽下。

  “我的承諾不值錢,這點,菀茹姊姊很清楚。”用力眨眼,她的視線對上他的憤慨。

  “不管是否值錢,我都要你的承諾。快!承諾我,再有下次,你就不準留在這里。”他要一次解決,不要一次又一次,她越做越過分。

  “你直接趕我走吧!”幽幽地,她道。

  啪地!巴掌甩過,五道紅痕在她臉上,他憤然說:“你就是非要欺負菀茹,讓她無法平安過日!”

  菀茹、大夫、仆婦連同她身邊的小夏,全睜大眼睛看他們。

  採青不語,連他都動手打她?睇著他的眼底有無助、有悲哀,也有自慚,淚水盈眶,她驕傲地不讓它們落下。

  看著她高腫的臉頰,煜宸后悔了,手伸過,她偏開臉,搖搖頭,擠出一個丑陋笑顏,“沒關系,我不痛。”

  轉身,她跑得飛快,匆匆地穿過小橋、經過涼亭,眼前的東西逐次模糊,她死絞著手中帕子,緊咬的下唇沁出鮮血。  

  你不委屈、你一點都不委屈,你的道歉應該、你的認錯正確,誰教你妄想愛情,是你的錯,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錯!

  她罵自己一千次、一萬次,她恨自己恨入骨!

  終於,她跑回自己屋里,用力關上兩扇門,她把小夏的擔心關在外面,把自己關進無人世界。

  提起的氣方松下,噗地,鮮血從她喉間沖冒出來,噴得衣裳凈是血紅。天在轉、地在轉,她的世界扭曲不成形狀,砰地,採青撞上椅子,摔落地,天空在她眼前一片黑暗。




2008-3-17 05: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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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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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

  聽說小意外沒傷到王妃和小孩,聽說這次的意外讓王爺更加疼惜王妃,他們鸛鰾情深,不管王爺走到哪里,王妃便跟到哪里。

  菀茹成功了,成功贏取煜宸的所有注意力。

  然而有許多事情沒辦法藉著“聽說”傳出去。

  比方煜宸經常在半夜里,悄悄來到採青門外,對著她不安寧的睡顏嘆氣。

  又比方每次煜宸在聽過小夏的報告后,愁眉深鎖,苦惱自己有本事處理軍國大事,卻沒本事解決採青的妒忌。

  但不管如何,他總認定問題出在採青身上,是她的幼稚天真,是她的不通世間俗務,才造弄出若干問題。

  他樂觀地相信,總有一天採青會長大,到時所有問題自然迎刃而解,眼前要務,是讓大夫好好照料她的身子。

  聽說採青很合作,她吃葯、吃飯,積極儲存體力,她努力讓自己有本事走出房里,她的合作讓煜宸很滿意。

  他想,那次的嚴重打擊,終於讓她學會面對現實情形。

  為了獎賞她的“看開”,在軍隊開拔前,他特地繞到她房里。

  “小魚兒。”

  一個輕聲呼喚,柔了她的心,彷佛他們又回到夏季,在楊柳樹下、在池塘邊或者是綠意盎然的山谷底。

  沒有爭執、沒有唾棄,她的小魚兒始終悠游於他心底。

  她轉身,甜甜的笑容浮起,她用最快的速度遺忘,遺忘這段時間里所有的不愉快和委屈。

  “你還好嗎?”他又問。

  那是關心,絕對絕對是關心!沒有菀茹姊姊在身邊,他們的獨處不必戰戰兢兢,不會有火爆和不滿情緒。

  “我很好。”

  她仍然虛弱,但她執意走到他面前,扶著桌、扶著晼A緩慢地。

  盡管他們的距離對她而言稍嫌遙遠,沒關系,只要她盡力,終會走到他身邊。

  “你不好。”

  大步一跨,他把距離縮成零,他站在她面前——溫溫的掌心扶起她的身體。“但是,只要你想通,肯和菀茹好好相處,以后菀茹與你都會很好。”

  她是想通了,不過不是想通如何同菀茹姊姊相處,而是想通菀茹姊姊絕不允許任何人同她共享婚姻。

  所以,成為他婚姻里的局外人?沒關系,只要他的愛情里,某個小部分容許她占據,她便死心塌地。

  “為什麼不說話?不同意我的說法?”

  他的大手磨蹭上她瘦削臉頰,心疼,圓圓的河豚成了細細的柳葉魚。

  “沒有。”她乖巧合作,相聚之期不多了……
“還會再去挑釁菀茹嗎?”

  “不會。”她盡力學習保持距離。

  “第一次見識到女人的妒嫉,若非親眼所見,我根本不相信,手足姊妹會為了男人相忌。”  

  “我也不相信。”不相信溫婉良善、處處替人著想的菀茹姊姊,竟會為了爭奪丈夫挺身迎戰。

  “所以,奉勸天下男人,齊人無福!”他苦笑。

  “希望天下男人聽得進去你的勸阻。”

  她的笑容不比他甜,偎進他懷里,她喜歡他的氣息喜歡他的體溫,暖暖的圈住她的身體。

  “放心,固執的你我都能勸得動了,其他男人一定不難勸。”

  抱起她,明顯的輕了,他實在不該苛責她,雖然她任性賭氣,但他相信,這段時間里,她並不好受。

  “我想也是。”點頭,她敷衍他。

  “明天清晨,我要帶兵出征,順利的話,這次能將瓦敕族剿滅。”

  “那得造多少殺業?多少婦女小孩倚門望,冀盼著丈夫平安歸來,比起國家光榮,她們更在乎的是丈夫孩子的平安吶。”她嘆氣。

  頭靠在他頸間,手環住他寬寬的腰際,若他是她的丈夫,那麼她會鼓吹他丟棄榮華富貴,平平凡凡和她過一輩子。

  “你心疼敵人?”勾起她的小臉,他想吻她,沖動越來越甚。

  “是的,但我更心疼你。”

  “放心,我會平平安安的,我答應你,只要能不殺人,我盡量不造殺業。”

  “我代天下的婦孺,感謝你。”

  莞爾,他一直知道,小魚兒是善良的,她愛護生命如愛護自己,至於這段時期……只是她短暫的不適應。

  “等我凱旋班師回朝,我會親自向你父親提親,並請求皇上賜婚。”

  她沒回答他,這個念頭她早已斷了想像。

  “可不可以……問你一句話?”

  “你問。”

  “你愛我嗎?”

  “愛……”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暖了她冰冷的心,笑容在轉眼間亮起,然他接下來的語句,將她的快樂重新推回地獄里。

  “只要你肯好好對待菀茹,我就愛你。”

  懂了,他愛的是菀茹姊姊,不是她,任何人待菀茹姊姊好,他便愛屋及烏,換言之,他不愛她,真真確確。

  把頭埋進他懷里,她自我解釋,當然,任何男人來選擇,都會選擇愛菀茹姊姊。

  菀茹姊姊有一千一萬個優點,在她身旁,自己不過是陪襯紅花的綠葉,煜宸愛菀茹姊姊理所當然,沒什麼值得懷疑,正確的事情何必花精神去推翻?

  “怎麼了?”捧起她的臉,看她失去生氣臉龐,他搖頭問:“你又在鉆牛角尖?”

  她搖頭,低聲說:“放心,我保證,絕不欺負菀茹姊姊。”

  “你這個樣兒,叫我怎麼辦才好?”

  煜宸喟嘆,難道女人永遠是女人的天敵?

  抗拒不了了,他俯首,吻上她小小的唇瓣,輾轉流連,她的馨甜一寸寸染上他的知覺,但是……他也吻上她苦苦的淚水……
清晨,採青從夢中驚醒,尚未下床,就聽見小夏匆忙的腳步聲。

  “小姐、小姐,糟糕了,王爺他……”

  “打輸了嗎?”沒關系——輸贏都沒關系,只要他周全健康,其他的事都不打緊。  

  “是打贏了,但王爺受重傷。”

  “重傷?”她一驚,彈身下床,顧不得其他,她匆匆往外沖。

  小夏忙圈住她。“小姐,別這樣,大夫已經集合到王爺房里診治,您先別慌啊!”

  慌啊,她當然慌,他答允過平安,怎麼……怎麼可以受重傷?

  唇在抖、心在抖,她全身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我要去看他。”她執意。

  “小姐……王妃不會讓你進去的。”

  這是王妃剛下的命令,不準任何人放採青小姐進屋。

  停下沖動,採青嘆氣,是哦,她怎麼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抿抿唇,她是真的心慌呀!

  “你知道王爺的情況嗎?”

  “聽說,王爺不肯聽將軍們的話,把所有敵人盡數殺光,在招降時,一個瓦敕族巫師手握白色粉未洒向王爺,王爺閃避不及——雙眼被白粉沾上,當場劇痛難當,聽大夫們說,王爺的眼睛是沒得醫了。”

  “沒得醫?什麼意思?是全盲,再不能視物嗎?”

  “別慌啊,林將軍快馬加鞭請來了宇文大夫,我回來的時候,聽說他已經入府,準備替王爺診治,他是個神醫,連死人都能醫活的,說不定,他有辦法救治王爺的眼睛。”

  “是嗎?”謝天謝地,但願宇文神醫是他命中貴人。“小夏,拜托,我們去看看好嗎?”她拉住小夏,滿臉盼望。

  “小姐,王妃她……”小夏為難。

  “不打緊的,我們不進去,只是守在外面,若是有一丁點兒消息傳出來,便能馬上知曉。”

  她心急如焚,就算看不見他,至少讓她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吧!

  “小姐,你的身子骨未大好,萬一出去吹了風,又更坏了,可怎麼辦才好?不如你躺著歇歇,我替你去打探消息……”

  “我哪里躺得住,走吧、走吧,留在這里我心慌得厲害。”她決定了,不管小夏相不相陪,她都要去等消息。

  拗不過採青,小夏一跺腳,氣自己多嘴,事至此,她只好扶小姐走進王爺院落里,希望王妃不會因這件事怪罪到她頭上。

  王爺屋前,一群人在門外候著,他們低聲討論王爺的病情,和出事當時的情景。  

  “我早稟告過王爺,瓦敕族人野蠻剽悍,招降對他們是沒用的。”林將軍說。  

  “對啊,但王爺堅持不造殺業,可是戰場上,不是我殺敵人就是被敵人殺,哪容得了婦人之仁。”

  所以說,是她的“婦人之仁”害了他?

  他不該聽她的,她是始作俑者,該死,缺乏見識的自己,憑什麼向他提出建議?

  美目凝珠,淚水翻下香腮,都是她的錯,要是別跟他提造殺業就好了。心在擰,胃在翻攪,全是她多事,造就他的不幸,若是他從不認識自己,是不是就能躲過這場劫難?

  “宇文大夫出來了!”

  門開啟,所有人全蜂擁而上,將大夫包圍。

  “宇文大夫,王爺的情況如何?”

  “王爺的身子沒什麼大礙,外表的皮肉傷,我上了葯,只要按時服葯換葯,不出半個月自會痊愈,比較麻煩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毒物炙去外面一層膜,造成他睜目不能視物。”

  “不能治嗎?”

  “可以試試,但王爺不願意嘗試我提出的方法。”

  “為什麼不試?”林將軍急問。

  “我的方法是用一對活人的眼珠子替王爺換上,王爺說這種方法有違天理,說什麼都不肯換。如果各位有辦法勸得動王爺的話,請盡快勸解,我擔心時間拖越久,治療成效會越糟。”
幾乎是在宇文神醫說話同時,採青便決定把自己的眼珠子送給煜宸,推開小夏的扶持,她趁著人們議論紛紛時,偷縫進入屋內。

  屋里靜悄悄,煜宸服過葯已然睡下,懷了身孕的菀茹坐在他床邊暗自垂淚。看見床鋪上蒼白的他,採青忍不住熱淚盈眶,輕輕走近,她想触触他。

  菀茹抓住她,不準採青碰到自己的丈夫,怒眼相瞪,菀茹把所有的恨轉嫁到採青身上,拽住採育的手,她硬將採青往前廳方向拉扯。

  走至前廳,菀茹甩開她。  

  “你來做什麼?”菀茹咬牙切齒,憤怒教她失去往昔的溫柔婉約。

  “我只是……”

  “你給我出去,他是我的丈夫,我會自己照顧,”她將採青往門邊推擠。

  “菀茹姊姊,我們談談吧!”她回身拉住菀茹的手,面帶哀求。

  “我們之間有什麼可談的?除了帶給我不幸,你還能做什麼?”

  採青掠過她的問話,直達主題。“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安在煜宸哥哥眼里吧!”

  “你以為我是白痴嗎?你不過替王爺挨了一刀,他便忘記我是皇帝賜給他的妻子,若是你把兩顆眼珠子給了他,我在他心里可還有立足之地?”

  “你別說是我,就說是某個重傷小兵,臨死前希望把自己的眼睛送給他。”“等他痊愈了,會不知道你的眼珠子不見?我並不蠢呵,與其在他心目中失去地位,我寧願他一輩子看不見,寧願服侍他一生,教他心中只有我楊菀茹一個女人。”

  “那麼你派人送我回京城,我保證再不見他,不教他知道我和他的眼睛有任何關系,如果你仍放心不下,寫一封信給大娘吧,要她時時看管我。我看得見的時候,她或許關不住我,我看不見了,還能往哪里跑?”

  對於她的提議,菀茹默不作聲,她低頭想著所有可能性。

  “菀茹姊姊,煜宸哥哥是你將依賴終生的男人呀,他還有大好前途,光明未來,豈能為了這次的意外,結束他人生的光彩?他需要一雙眼睛,看著他未出世的孩子茁壯成長,他需要一雙眼睛扶持你、照顧你,菀茹姊姊,求你……”她極力勸說。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菀茹冷靜問。

  “因為我愛他,我要他幸福,如果他的幸福是同你生生世世,那麼我還是要他幸福。”

  採青的篤定口吻讓沈茹汗顏,這點,她承認自己做不到,如果他的幸福不是同自己生生世世,那麼,她寧願一手毀去他的幸福。

  “菀茹姊姊……求你……”

  “好,但是你必須在王爺復明之前離去!”她提出不合理要求。

  “沒問題。”她連考慮都不多考慮。

  “我會告訴他,你不願意和瞎子共度一生,要另外尋找自己的春天,所以不聲不響離開這里。”她下猛葯,想斷去採青的念頭。

  這句話讓人太傷心,採青泣然欲泣,卻仍然重重地點了頭——同意!

  這下子,菀茹無法不動容。

  採青的愛情世界她不理解,她不懂只有付出不能獲得回報的愛情,有什麼值得留戀?但她決定成全採青的愛情,成全她的付出。
偌大廳房里,煜宸和採青面對面坐著,但他們看不見彼此,雙人的眼睛處都綁著雪白繃帶。

  菀茹坐在兩人中間,一口一口喂著煜宸喝粥,小夏站在採青身邊,抱著小小包袱,愁了眉目。

  是的,採青要回京了,臨行前她苦苦哀求,讓她再見煜宸最后一面,她不說話、不發出聲音,她只想靜靜地傾聽,聽他的聲音,幻想他的神採奕奕。

  “那個小士兵……”煜宸張口問。

  “王爺是指李江嗎?很遺憾,他去世了,在昨天夜里。”

  菀茹的手頓了一下,她了解煜宸想問的是什麼事情,她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然后將編過幾遍的故事在他面前娓娓道來。

  聽見煜宸的聲音,採青蒼白的臉上不自覺地浮起紅暈,是他呀,他的聲音聽起來中氣充足,他的身體快好了吧?真棒!再不久,他又能威風凜凜地騎在馬背上,發號施令。

  馬背上的他,英姿颯颯,採青忘不了同他駕風馭雲,那凌空的快感,那無限的安全與信任……

  曾經、曾經是她生命最美麗的記憶……她想起深谷,想起為著她,煜宸哥哥不顧一切往下跳,她沒告訴過他,醒來,看見他的眼睛,她覺得即使立時死去,亦是值得。

  “他對本王有恩,要厚葬他。”煜宸說。

  他不想犧牲任何人來成就自己,所以在確定除了換眼珠再沒其他方式可醫治眼睛時,他選擇放棄,沒想到一個傷重的士兵願意捐出眼睛,贈他一世光明。

  “是的,王爺,菀茹去上過香,李江死前希望能回歸故里,所以我派人送他的骨灰回京,並擅自作主,致贈五千兩給他的家人。”

  “你做得很好。”他點頭贊賞。

  “李江崇拜您、尊敬您,聽見您需要一對眼睛,掙扎著從病床上起身,堅持把自己的眼睛給您,為回報李江的恩惠,王爺該用最快的速度痊愈,繼續肩負起保家衛國的責任。”

  菀茹沒說錯,採青是崇拜他、尊敬他,她的人生因為這樣一個英雄而美麗。

  她沒幻想過愛情,卻在墜樓時,接手她的愛情,他的大胡子、他的冷靜,那副天塌下來都為難不了的自信,教她深深戀迷。

  假設時空斗轉,她會為自己自私,會搗起良心,欺騙他,全世界值得他婚配的女子只有一人,她的名字叫作楊採青。楊採青喜歡自由、熱愛知識,也許她不夠溫良恭儉,但她肯為你付盡一輩子的真心真情。

  “採青呢?為什麼這幾日她都不來見我?”煜宸問。 

  話出口,在場的三個女子同時愣住,小夏看著菀茹警告的眼神,拚死搗住自己嘴巴,將啜泣聲吞回肚里。

  菀茹則是充滿怨地恨看著採青,為什麼?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人是她,守著他、照護他的人也是她,她的盡心盡力還不夠?為什麼他還需要採青?

  淚浸濕了採青眼睛上的白布,有悲傷哀慟,也有甜蜜溫情。

  她悲哀於他們即將分離,悲哀她再看不見他的眼睛,更悲哀他們結束於這樣的場景——她看不到他,他不知道她的心在哀泣。

  至於甜在心的是,病中,他沒忘記她,她始終存在他記憶里。

  請罵她愚笨吧!他記得她,她便快樂得像條小魚兒,她想游水、想唱歌、想賴上他溫暖的懷抱。

  雖然這些“想要”不能被完成,但是她快樂開心,因為……不管輕或重,她在他心底。

  “王爺,很抱歉,採青知道您受重傷,眼睛再也看不見后,便悄悄地離開了。”

  這個謊言,痛的不僅是採青,菀茹也不好受,她不是坏女人,從來都不是,她只是要求擁有自己的婚姻和男人,不同人分享愛情,怎是過錯?

  “小魚兒又異想天開了?”笑開,他的說法讓人訝然。

  “菀茹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她肯定是去替我尋訪仙人,治療我的眼睛,有趣吧!你永遠弄不清楚她鬼靈精怪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

  採青明白了,她曾說過山谷里或者住著仙人,手指一點,讓人起死回生。

  是啊!她怎沒想過仙人,說不定他們也會幫忙,把她和他的愛情連成一條線,從此生生世世、歲歲年年。

  菀茹看著面泛紅光的採青,他對她這麼有信心,不枉她對王爺一番心意,嗜咬手指,此時此刻,她不能不殘忍,同時斷了兩人念頭。

  “告訴我,有沒有人陪採青出門?她不會照顧自己,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煜宸急問。

  他的關心,堅硬起菀茹的意念,吞下哽咽,她瞥採青一眼說道:“王爺,對不起,採育離開前留下一紙書信給我,她說她沒辦法陪著終生失明的丈夫,她要的是能陪她走遍天涯,看盡千岳百川的男子。請王爺原諒採青,您知道她是好動、熱愛自由的,她沒辦法……”

  “被瞎子牽絆終生。”微笑僵在煜宸頰邊,冷冷地,煜宸接下菀茹的話。

  他早該知道的,沒人能羈絆一條游魚,除非你把她殺死。

  煜宸冷靜沉穩,他迅速替自己的心加蓋城棖驩S,不承認失意,不承認採青早已進駐他心底,他是驕傲的男子,不管有沒有一雙眼睛。

  “王爺,請你……”

  “不要怪罪採青?你始終站在她那邊替她求情,對你,她該懂得感激。”

  “採青年紀小……”

  “算了,她想怎樣便怎樣,那是她的權利自由,我要休息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他高高在上、他不卑不屈,就算採青的行為傷透了他的心,他也要表現得毫不在意。

  “是。”  

  菀茹示意小夏,小夏點頭,扶起採青往外走。

  採青沒有反彈,乖乖配合,她順從地走出城,坐上馬車,不在意一路顛簸。

  她滿腦子里,繞的全是煜宸的話語,他說離開是她的自由和權利,沒有戀棧、沒有憤然,只是淡淡的說想要休息。

  原來在他心底,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有她,對他的人生沒有太大意義,失去她,他亦不覺惋惜。

  掀開車帷,北方的雪飄滿她一身,潔凈的雪花貼在她頰邊,熨出點點水滴,分不清是雪是淚,冷從心間泛濫,一點一滴侵蝕知覺。

  採青捂住嘴巴,一連串咳嗽,鮮血漬上雪白帕子,那是雪夜里綻放的清梅。

  空洞雙眼望著漆黑天空,永別了,她親愛的王爺大人,即使明白他不會找來,她仍願遵守承諾,一生為他守候等待。
大娘收到菀茹的信,明白了事情的約略經過,她覺得有必要讓事情就此截止,不讓它再有任何后續發展的可能性。

  於是,她做主替採青找到一門親事。  

  那是鎮上有名的金家,金家上下雖無人當官,但金老爺經商能力高強,累積不少財富!他育有五子,其中最小的兒子金大元是弱智,連吃飯便溺都要人服侍。  

  這兩年,寵愛兒子的金老爺想替小兒子延續香火,但正常人家的女子誰肯下嫁?

  剛好,碰上急著嫁女兒的楊夫人,雖說採青雙眼失明,至少這孩子聰明伶俐,秀麗可人,於是兩人一拍即合,約定下時間,一頂花轎就要將採青送入金家大門。

  能嫁嗎?不能嫁,雖然煜宸再不會遵守承諾,但採青打定主意等他,不管多久,十年八年,五十年或一千載,她都等候。

  收拾包袱,拄起杖,採青耐心等待,等待夜深人靜好安然離開。

  她明白,離開家庭的護翼,活下去將是她最殘苛的挑戰,但她必須走,為著承諾。

  梆子敲過,已是三更天,寒冷的冬夜里聽不見唧唧蟲聲,她輕輕摸索,走到門邊,一二三四……她一步步細數自己的腳步。這些天她為了逃家,努力摸清家里的每一條路線。

  很冷,但她沒停下,支持她的,是煜宸的影子、是他淡淡的溫柔。

  三十八、三十九……很好,第一個岔路口到了,往右是大娘居住的院落,往左是大廳方向,她該往左,遠遠躲開有大娘的地方。

  “救、咳咳、救命……”

  側耳傾聽,採青聽見紊亂而虛浮的腳步聲,還有幾不可辨的呼救。

  採青將方向調往右手邊,她明白這是不理智的,但逐漸清晰的呼救聲,決定了她的方向。

  大娘身邊的荷花猛地扑向前,抓住採青的裙角。

  “八小姐!救、救大夫人……失火……”

  “失火了?大夫人還在屋里嗎?”她蹲身急問!但荷花已失去知覺,沒辦法回她半分。  

  拋下包袱,她迅速往大娘屋里跑,這里她來過無數次,路徑早已熟悉。

  不多想,她沖進屋里,火熱空氣炙上她的鼻息,火苗竄上她的衣服,她不覺得痛,只一心一意救下大娘。  

  “大娘,你在哪里?出出聲,我是採青!”

  梁柱垮下,千鈞一發之際,她躲過去,對這一切,她看不見也無從反應,全是命運眷顧。  

  “大娘,你說話啊!”  

  濁氣沖進喉間,一連串的咳嗽教她呼吸不過,她照管不到自己,還是往屋子深處走去。

  終於,她聽見大娘虛弱的叫喚。

  “採青,我在這里……”

  “我聽見了,大娘,我聽見了,你再喊喊我,不然我找不到你。”拐杖絆到傾倒的柜椅,掉落地面,她蹲下身子,四處遍尋不著,算了,她放棄。

  她靠雙手向前摸索,一步步往大娘的方向走去,火燒上她雙手,她一點感覺也沒有,灼熱感從腳底往上竄,她亦毫無所知。 

  “我在這里……”

  她聽到了,她找對方向,採青篤定腳步——是了是了,她馬上要找到大娘。腳踢到東西,膝蓋一軟,她跪倒在地,這時,採青才發現自己碰到一副身軀。

  “大娘,是你,對不?”

  “採青丫頭……” 

  老淚縱橫,她怎麼也沒想到,這時候會是採青進來救自己。

  “大娘,你別暈呀!我看不見路,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走好嗎?”

  她喘息、她劇烈咳嗽,紅紅的血液在採青胸前形成一幅幅刺目,然她毫無所覺,仍拚了命鼓吹大娘,她們可以活著走出這里。

  “不行了,到處都是火,我們會一起被燒死在這里。”她放棄求生欲望。

  在聽見採青聲音之前,過往的事一幕幕回到眼前,從她出嫁、生子,到丈夫將女子一個個帶進家門……

  她花了一輩子時間鞏固自己的地位、排擠其他女人,她日日夜夜算計別人也算計自己,從不曾真正快樂,像她這樣的人生,到底是喜劇或是悲情?

  她想,不會有人肯對她伸出援手的,丈夫怕她,她死了,反倒落得輕松;姨娘們更恨不得她早死,好順理成章繼承她的位置。

  她親生的孩子們,娶的娶、嫁的嫁,各自獨立分家,照管不到她頭上,臨死了,才發現自己有多凄涼。

  “行的,大娘,我看不見都能從外頭一路走到這里,多了大娘的眼睛,我們一定可以安然出去。”

  採青拉拉她的手,硬要將她背到自己背上。
“屋子快垮了。”  

  她看看天花板,看看傾頹的榮華富貴,這個家呵,她花了多少精神經營的地方,一場火燒毀她所有努力。

  “不怕的,只要能救出大娘,採青什麼都不怕。”

  採青的話讓她動容,憑什麼呀?這些年——她從未寬待過她,挑剔她、欺凌她,是自己最常做的事,她身上的傷疤恐怕全是自己留下。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這樣待你,你一點都不怨不恨嗎?”

  “不怨了,我明白女人心,和別人分享一個男人,是多麼痛苦的事情。我不恨您、不怪菀茹姊姊,扞衛愛情,是女子天經地義的本能。”

  這些話,她說得誠心誠意。

  “對不起,這些年我始終苛待你。”摸摸採青的臉,她懊悔、她自厭自棄,如果重新來過,她願意彌補。

  “對不起,我和娘的存在,讓您的心不平靜。”採青回她一句,口氣里凈是釋然。“走吧,讓我們出去。”

  背起大娘,按著大娘的指示,採青一步步走出火場,火燙上她的膝,她不介意;熱氣燃上她的眉,她無所謂。

  眼前,救出大娘,是最重要的唯一終於,她聽見有人喊滅火,她聽見水潑上來的聲音,松口氣,她很累了,好幾次軟腳,但是她明白,自己必須再多堅持一下下。  

  是的,一下下、再一下下就好,二十步吧——走過二十步,她就可以喘口氣,好好休息。  

  人聲更近了,看不見任何東西,但她確定,光明在眼前。

  “大夫人出來了、八小姐出來了!”

  聽見仆人的高聲大喊,採青好高興,她的一下下快要結束。

  終於,有人將大娘自她背上接去,開心,她真的好開心,甜甜的笑容滿溢,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

  下一刻,她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冰冰的泥土地,貼著她的臉頰,好舒服呢,她甚至聞到青草芳香。

  她神智不清了,現在是冬天,青草全隱在泥土之下。

  青草、水澗,那悠游的魚兒呀,在澄澈的水潭里撥動魚鰭,酸酸甜甜的紫色漿果,芬芳滋味滲進她每根神經。

  她同他手牽手,拿著木雕魚兒,一個小小震動,木雕魚兒落進水潭中間,搖搖擺擺,成了活生生的真魚兒,相隨相依。

  是啊,攀著藤,他從東飛到西,她笑聲如同銀鈴,響徹天際……

  小兔子來了,小羊也離開森林,青青的草原呵,孕育了多少生命,也孕育出他們永系的愛情……

  愛他,她的愛情不因挫折枯萎;愛他,她的愛情曆久彌堅;愛他,她從不想斷線。輕輕嘆息,滿足了,她的青草地、她的小魚、她的心……

  “採青、採青!”

  哦,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是大娘的聲音,沒有生氣,只有和平。

  嘔,她吐出一口又一口鮮血,那是她的堅貞,她寧死也不願意嫁給別人。

  “採青,你哪里痛?哪里不舒服?告訴大娘啊!我給你找大夫。”

  大娘的淚落在她頰邊,一顆顆、一朵朵燦爛清蓮,她們的仇終是化解開來了。

  “告訴他,我守諾、我等候……”

  話勉強出口,又是鮮血激噴,染了滿地雪紅。

  大娘拉起她的手,大家才發現,她的手腳已經枯焦蜷曲,再不成人樣,看到這副凄慘模樣,所有人再忍控不住情緒,掩面大哭。

  “大娘懂,大娘知道,大娘絕對為你把這句話帶到。”

  聽見這句,採青安心了,微笑輕輕浮起,看不見的眼睛望向天際,她看見了,看見煜宸在雪中奔馳,他駕馭馬的樣子多麼好看……

  不能再待了,她好心急,心急著奔到他身邊去……

  咽下最后一口氣,清靈的她飛到他身邊,坐在他身后,摟住他的腰背,輕輕一聲:“我來了,煜宸哥哥。”

  此時,方得知消息的五娘奔近,看著自己的女兒燒成這模樣,再顧不得一切,放聲大哭。

  “採青啊,我的兒呀,是娘錯、是娘軟弱,是娘周全不了你,都是我的錯。我該阻止婚禮,該用盡心計把你送回王爺身旁去,不該要求你屈從命運,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好採青,娘的心肝內兒,我錯了,你罰我吧,罰娘下地獄吧,可你醒醒吶……娘只有你、只有你啊……”  
尾聲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匹白馬飛快馳騁,天空不斷降下的雪花,將馬背上的男人染出一身白。斜飛劍眉微擰,眉下的深邃眼珠鑲滿憂郁,他不斷催促馬兒快跑,韁繩在他手中緊繃。

  五天了,小夏的聲音還在他耳邊,一寸寸腐蝕他的心。

  把眼珠子送給王爺的,根本不是什麼李江,是採青小姐啊!一聽到宇文大夫說有辦法救治,她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眼睛,沒有半分怨言。

  我以為,沒了眼睛,就不會傷心哭泣,但小姐眼上的布倏,時時都是濕漉漉的,我換了又換,才曉得,原來,沒了眼睛,難過時,還是會淚流滿面。

  小姐走了,我整理她的舊物,才發現床底下塞滿染血的帕子和衣服,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不知道小姐哪里受傷,我嚇坏了,稟報王妃,王妃要我假裝看不見,可,我明明看見了呀,怎麼假裝?

  這幾天,我老是夢見,夢見小姐渾身是血要我救救她,王爺,請您救救採青小姐吧!

  小姐說,只要王爺能得到幸福,她變成怎樣都沒關系,就算一輩子都活在黑暗里,也沒關系。

  小姐告訴我,人間有仙境,在一個深谷里,那里有水有魚,有人人夢想的愛情,那里有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是嗎?就是終生見不到陽光都沒關系,只要他幸福?

  是嗎?深谷是她的仙境,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為什麼從不告訴他這些事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心情說清楚?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當面問問她,她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付出才是愛情底限?

  快馬加鞭,他要用最快的速度飛到她身邊——想她,不是只有今天,想她,是從看不見她那刻開始。

  小魚兒,他來了,等等他,煜宸催促馬匹……

  一抹清靈白落在他身后,貼著他的背——圈著他的腰,那平平實實的安全感覺呵,她真想就這樣子,不放、永遠不放。

  別急啊,煜宸哥哥,我己經在這里了,別再催動馬匹,就讓我們攬轡緩行,讓馬兒暫做休憩,假裝我們的目的地是那片翠綠谷地。

  我不明白你的心,但我相信,你有一點點在乎我,比想像中還要多。是我,總是弄擰你的心,是我拙於言詞、易發脾氣,若是我肯耐心解釋,一樁一項,條理澄清,你會懂得,我愛你,愛到連妒忌都不願意,愛到只要你幸福,我便滿意。

  我有遺憾,遺憾我們的愛情短到不行,偏偏這麼短暫的愛情里,又總是差差錯錯,亂了秩序,假使能夠重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教我的愛情,造就你的辛勤。  

  別怪我吧、別怨我吧,下回,我將記取教訓,讓我們之間完整美麗。接下來的人生,你終於完完全全屬於菀茹姊姊,你該待她專心一意,不該將我們之間的遺憾延續,你和菀茹姊姊有緣有分,自該珍惜。

  小小的青蔥玉手伸進他胸口,採青從中取出她相贈他的錦囊,袋子一偏,兩條木雕小魚落入雪地中央,一大一小,相依相傍,她輕輕松手,錦囊也落入白茫大地。

  雪仍然飄落,一層層覆蓋大地,覆去馬蹄痕跡,覆去蒼白天地里,那抹孤寂……  

  七年后,邊疆無戰事,郜煜宸帶著妻子退隱山林,菀茹育有二子三女,一家人在薊縣過著平靜的田園生活,這是他們的人生,是月老賜給他們的情緣。

  只是偶爾,煜宸會躍上林間,站在高高的樹梢頭,回想愛飛小魚兒的笑聲,偶爾,他會站在池邊低問,小魚兒是否仍然不怕痛,是否再也無憂?

  他遺失了生日禮物,卻開始學習起自己雕刻小魚,每一只栩栩如生的魚兒,都背負著那段幸福記憶。

  郜煜宸四十八歲那年過世,菀茹親手將木雕小魚放進他的棺木,有一絲絲的罪惡和痛楚,但她仍堅持自己沒有做錯事。
  
“懂了吧,你的堅持不會帶來美麗結局,只會造就兩人的終生痛苦。”地魅站在奈何橋前,看著手捧孟婆湯的女子。

  “那是我的處理方式不圓滿,否則情況不會是這樣。”採青自我警惕,下一世,她不犯相同錯誤。

  “你以為有副圓融性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錯了,你們之間的症結,在於兩人中間缺了一條紅線。”

  唉!世間人看不透世間,總是自以為有能力改變天命。

  “不過是紅絲線,又不是深不可測的鴻溝,我不信越不過。”她微微笑著,對自己充滿信心,因最后一刻……她看見他為自己心生憐惜。

  “你該信的,天下婚姻全掌握在月老手里,他不認為你們之間有或許,你們的愛情便拉不開序曲。”他說得篤定。  

  “不,序曲我已經拉開了,只恨生命匆匆,我們倆錯失愛情。馬背上,他的悔恨心焦是真實的,我相信對於我,他有愛意,即使只是初萌芽。”

  固執!地魅很想一棒敲醒她的執迷不悟。

  “又如何,就算他對你有幾分心意,他的妻子是楊菀茹,陪他走過一生的女人不是你,十年二十年過去,了不起你是他眾多回憶里的一小點,了不起你是他心中的小小憾恨。想想,為了這個點滴,斷送生命,值得嗎?”

  “值得,更何況若是我夠努力,懂得學習和菀茹和平相處,我也會在他身邊,伴他走過生世。”

  “不可能的,你們之間沒有姻緣線。”

  “有無名分無所謂,對於愛情,我的要求不多。”

  “知不知道,你幾次斬斷和金大元的婚姻線,讓月老很生氣,這回他鐵了心,非要把你們緊系在一起。”

  “他鐵了心,我便得遵行?抱歉,我做不到。除了煜宸,哪個男人我都不要。”鐵心的人不單單月老,還有她和她的不悔愛情。

  “不管如何,這輩子你一定會嫁給金大元。”

  “是嗎,要不要賭?如果我賭贏了,月老就奉送我一條紅絲線?”她要親手為煜宸哥哥和她自己,系出一世情緣。

  “我不賭,因為我確定,你贏不了。”

  “你不賭,並非確定,而是沒信心。”

  “你不需要激我,我不會更改下場。我不過想讓你知道,若是你肯和金大元在一起,你的下輩子會是個美滿人生。”

  “如果不呢?又要贈我一世欺凌?”她不害怕恐嚇,沒有煜宸,她不信人生存在美滿。

  “我要怎樣才能說動你?”地魅望她——一個教人又氣又欽服的女子。

  “說動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反問。

  “不要把凡人的思維套在我身上,我只是執行任務,點得醒、點不醒,皆屬個人造化,我同你多說幾句,皆因同情:同情你不懂珍惜手邊擁有的男子,而去追尋別人的丈夫。”

  “別同情我,追求愛情,是我最大心願。”

  “既是如此,喝下孟婆湯去投胎吧!”

  地魅搖頭,她的不幸緣自於固執,她堅持選擇最辛苦人生,誰也幫不了忙,至少她上輩子已經還清欠債一筆,剩下來的另一條人命,留待下世。點頭,她向地魅拋出勇敢笑容,即便下一世仍注定孤苦勞辛,她不害怕。

  看著她的清瘦背影,地魅再說不出半句語評。 

  “她仍然固執?”不知幾時,月老來到他身邊。

  “比你想像中固執。”

  “你在暗示我什麼?要我加把勁,將她和金大元拉在一起?”

  “不,我在暗示你,退一步海闊天空。”首度,他為靈魂說話。

  “你站到她那邊了?”

  “沒有,我只是欣賞佩服她。”

  “再欣賞,你都不能忘記,她的命數早定,若執意違反天命,她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我了解,人總是要替自己負責的,不管經過幾輩子,做錯的事、待錯的人,終會走到面前,向你索討一切。”

  “好了,看戲吧!我不相信經過這兩世折磨,她還學不了乖。” 

  月老揉著滿胡子白,撥開雲霧,望向人間,“期待來世”。




2008-3-17 05: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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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期待來世


楔子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匹白馬飛快馳騁,天空不斷降下的雪花,將馬背上的男人染出一身白。

  斜飛劍眉微擰,眉下的深邃眼珠鑲滿憂郁,他不斷催促馬兒快跑,韁繩在他手中緊繃。

  五天了,小夏的聲音還在他耳邊,一寸寸腐蝕他的心。

  把眼珠子送給王爺的,根本不是什麼李江,是採青小姐啊,一聽到宇文大夫說有辦法救治,她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眼睛,沒有半分怨言。

  我以為,沒了眼睛,就不會傷心哭泣,但小姐眼上的布條,時時都是濕漉漉的,我換了又換,才曉得,原來,沒了眼睛,難過時,還是會淚流滿面。

  小姐走了,我整理她的舊物,才發現床底下塞滿染血的帕子和衣服,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不知道小姐哪里受傷,我嚇坏了,稟報王妃,王妃要我假裝看不見,可,我明明看見了呀,怎麼假裝?

  這幾天,我老是夢見,夢見小姐渾身是血要我救救她,王爺,請您救救採青小姐吧!

  小姐說,只要王爺能得到幸福,她變成怎樣都沒關系,就算一輩子都活在黑暗里,也沒關系。

  小姐告訴我,人間有仙境,在一個深谷里,那里有水有魚,有人人夢想的愛情,那里有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是嗎?就是終生見不到陽光都沒關系,只要他幸福?

  是嗎?深谷是她的仙境,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為什麼從不告訴他這些事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心情說清楚?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當面問問她,她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付出才是愛情底限?

  快馬加鞭,他要用最快的速度飛到她身邊,想她,不是只有今天,想她,是從看不見她那刻開始。

  採青,他來了,等等他,煜宸催促馬匹……

  一抹清靈雪白落在他身后,貼著他的背,圈著他的腰,那平平實實的安全感覺呵,她真想就這樣子,不放、永遠不放。

  別急啊,煜宸哥哥,我已經在這里了,別再催動馬匹,就讓我們攬轡緩行,讓馬兒暫做休憩,假裝我們的目的地是那片翠綠谷地。

  我不明白你的心,但我相信,你有一點點在乎我,比想像中還要多。

  是我,總是弄擰你的心,是我拙於言詞、易發脾氣,若是我肯耐心解釋,一樁一項,條理澄清,你會懂得,我愛你,愛到連妒忌都不願意,愛到只要你幸福,我便滿意。

  我有遺憾,遺憾我們的愛情短到不行,偏偏這麼短暫的愛情里,又總是差差錯錯,亂了秩序,假使能夠重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教我的愛情,造就你的辛勤。

  別怪我吧、別怨我吧,下回,我將記取教訓,讓我們之間完整美麗。

  接下來的人生,你終於完完全全屬於涴茹姊姊,你該待她專心一意,不該將我們之間的遺憾延續,你和涴茹姊姊有緣有分,自該珍惜。

  但願你們的緣分止於此生,下輩子,你只屬於我一人。

  小小的青蔥玉手伸進他胸口,採青從中取出她相贈的錦囊,袋子一偏,兩條木雕小魚落入雪地中央,一大一小,相依相傍,她輕輕松手,錦囊也落入白茫大地。

  雪仍然飄落,一層層覆蓋大地,覆去馬蹄痕跡,覆去蒼白天地里,那抹孤寂……
「懂了吧,你的堅持不會帶來美麗結局,只會造就兩人的終生痛苦。」地魅站在奈何橋前,看著手捧孟婆湯的女子。

  「那是我的處理方式不圓滿,否則情況不會是這樣。」採青自我警惕,下一世,她不犯相同錯誤。

  「你以為有副圓融性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錯了,你們之間的症結,在於兩人中問缺了一條紅線。」

  唉!世間人總是自以為有能力改變天命。

  「不過是條紅絲線,又不是深不可測的鴻溝,我不信越不過。」她微微笑著,對自己充滿信心,因最后一刻……她看見他為自己心生憐惜。

  「你該信的,天下婚姻全掌握在月老手里,他不認為你們之間有或許,你們的愛情便拉不開序曲。」他說得篤定。

  「不,序曲我已經拉開了,只恨生命匆匆,我倆錯失愛情。馬背上,他的悔恨心焦是真實的,我相信對於我,他有愛意,即使只是初萌芽。」

  固執!地魅很想一棒敲醒她的執迷不悟。

  「又如何,就算他對你有幾分心意,他的妻子是楊涴茹,陪他走過一生的女人不是你,十年二十年過去,了不起你是他眾多回憶里的一小點,了不起你是他心中的小小憾恨。想想,為了這個點滴,斷送生命,值得嗎?」

  「值得,更何況若是我夠努力,懂得學習和涴茹姊姊和平相處,我也會在他身邊,伴他走過生世。」

  「不可能的,你們之間沒有姻緣線。」

  「有無名分無所謂,對於愛情,我的要求不多。」

  「知不知道,你幾次斬斷和金大元的婚姻線,讓月老很生氣,這回他鐵了心,非要把你們緊系在一起。」

  「他鐵了心,我便得遵行?抱歉,我做不到。除了煜宸,哪個男人我都不要。」鐵了心的人不單單月老,還有她和她的不悔愛情。

  「不管如何,這輩子你一定會嫁給金大元。」

  「是嗎,要不要賭?如果我賭贏了,月老就奉送我一條紅絲線?」她要親手為煜宸哥哥和她自己,系出一世情緣。

  「我不賭,因為我確定,你贏不了。」

  「你不賭,並非確定,而是沒信心。」

  「你不需要激我,我不會更改立場。我不過想讓你知道,若是你肯和金大元在一起,你的下輩子會是個美滿人生。」

  「如果不呢?又要贈我一世欺凌?」她不害怕恐嚇,沒有煜宸,她不信人生存在美滿。

  「我要怎樣才能說動你?」地魅望她——一個教人又氣又欽佩的女子。

  「說動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反問。

  「不要把凡人的思維套在我身上,我只是執行任務,點得醒、點不醒,皆屬個人造化,我同你多說幾句,皆因同情,同情你不懂珍惜手邊擁有的男子,而去追尋別人的丈夫。」

  「別同情我,追求愛情,是我最大心願。」

  「既是如此,喝下孟婆湯去投胎吧!」

  地魅搖頭,她的不幸源自於固執,她堅持選擇最辛苦人生,誰也幫不了忙,至少她上輩子已經還清欠債一筆,剩下來的另一條人命,留待下世。

  點頭,她向地魅拋出勇敢笑容,即便下一世仍注定孤苦勞辛,她也不害怕。

  看著她的清瘦背影,地魅再說不出半句語評。

  「她仍然固執?」不知幾時,月老來到他身邊。

  「比你想像中固執。」

  「你在暗示我什麼?要我加把勁,將她和金大元拉在一起?」

  「不,我在暗示你,退一步海闊天空。」首度,他為靈魂說話。

  「你站到她那邊了?」

  「沒有,我只是欣賞佩服她。」

  「再欣賞,你都不能忘記,她的命數早定,若執意違反天命,她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我了解,人總是要替自己負責的,不管經過幾輩子,做錯的事、待錯的人,終會走到面前,向你索討一切。」

  「好了,看戲吧!我不相信經過這兩世折磨,她還學不了乖。」

  「那萬一她還是學不來呢?下一遭,你願意贈她一條紅絲線?」他居然把採青的話,拿來激月老?語畢,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有什麼問題,但我相信這次她會選擇金大元。」月老神祕一笑。

  這一世,金大元可是天下女人都搶著要的帝王,她再固執,總固執不過人性中的虛榮貪婪。

  月老揉著滿胡子雪白,撥開雲霧,望向人間。



第一章

  書房內,一中年男子坐在案前。

  十歲女孩站在他身前,高舉的掌心中央擺著根粗藤鞭,她的眼睛直視中年男子,里頭看不見害怕恐懼。小小年齡的她,清麗的臉蛋上,卻有著早熟痕跡。

  中年男子接過藤鞭,狠狠在她腿上抽三下,女孩緊抿唇不喊痛呼救,硬生生把疼痛吞進喉間。

  「說一次!你為什麼而活?」中年男子暴吼。

  「採青為涴茹妹妹而活。」像背書般,她復誦著說過千百次的話語。

  「如果她生命受到威脅?」男子的聲音冰冷,炯炯目光直視女孩。

  「我會擋在她前面。」沒有半分猶豫考慮,女孩說道。

  那是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已深扎在她腦袋瓜里。

  「你有權利享受快樂?」男子問。

  她當然沒有!

  採青是神醫宇文拓的女兒,九年前,宇文拓為救治病患出遠門,沒來得及在涴茹母親生產時趕回來,因此,楊執失去鐘愛的妻子,女兒一出生就沒了娘親,這筆帳,他算在宇文拓身上。

  他憤怒、他不平,他憤世嫉俗得想殺掉全天下的妻子與母親。

  某個無眠深夜,他再度想起妻子,克制不了怨懟憤恨,克制不了自己,他潛入宇文拓家里,用一柄長劍殺光宇文家上上下下十二口人。

  他本該連同採青一起殺掉的,是她那雙無辜清靈的大眼睛遏止了他的殺氣,是她咿咿呀呀的童稚語言,讓他聯想到女兒涴茹,於是他抱回採青。

  收養採青只有一個目的,他要宇文拓來不及為妻子做的,在採青手里做齊。

  採青只比涴茹大一歲,但她所受的教育讓她像個十足十的大人。

  楊執用最嚴格的方式教導採青學習武功,為的是讓她成為涴茹的貼身護衛。他逼採青學醫,要她時時照顧涴茹身體。

  他認定這是一種償還,宇文拓犯下的罪惡該由女兒還清。

  「回答,你有沒有權利快樂?」又是一鞭子抽上採青的小腿,青紫立現。

  「沒有,我的責任是維護涴茹妹妹的快樂。」採青大聲回答。

  從小到大,她學得最徹底的事情,不是武功醫術,而是認分。

  「既然如此,為什麼讓涴茹掉淚?」

  一個問句換得一陣疼痛,楊執的鞭子毫不留情,採青受慣了,知道咬牙撐過是最正確作法。

  「涴茹妹妹想摘下鳥窩。」採青回答。

  「不行嗎?區區一個鳥窩,你就為此拒絕她,讓她放聲大哭?」

  「鳥窩里面有幼雛,摘下來,它們會死掉。」為了一個人的快樂,抹殺幾條性命,這種事她做不來。

  「死掉幾只鳥有什麼打緊?涴茹的身子弱,要是哭出病,你能負責?」直視採青,他逼迫她屈服。

  採青遺傳了父親宇文拓的高超智慧,她認字學醫,反應記憶都快得嚇人,加上他的高壓手段,採青吃苦耐勞的能力比大人高強。所以,他得要壓抑她的意志,要她眼里只有涴茹,更要她在自己的生命和涴茹的快樂之間,學會選擇后者。

「採青不能負責。」搖頭,她實說。

  「既然如此,還站在這里做什麼?去把鳥窩摘下來,馬上送到涴茹面前。」

  「是,義父!」咬咬牙,採青沒有反駁,低頭走出書房。

  片刻后,採青站在樹下,仰頭看樹枝,良知在同她拉扯,緊抿唇,她努力忍受,忍受一個她討厭的自己。

  最終,她縱身翻上樹枝,摘下鳥窩,換得涴茹一個甜蜜笑容。



  「現今天下蒼生,水深火熱,楊兄空有一身好本領,若不挺身為民,豈不辜負上天心意?」郜懷民勸說。

  當今皇帝昏庸愚昧,不事朝政,日日淫樂享福,為蓋行宮,不斷增加賦稅,惹得民怨連連,再加上外患不斷,百姓如同身陷水火。

  郜懷民是湨天莊莊主,湨天莊內有不少武林高人,專門扶弱濟貧,搶奪貪官金銀,照護百姓。幾年下來,無數百姓擠進湨天莊地盤里求取保護,漸漸地,莊內百姓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他們自成一區,不再受皇帝管轄。

  加上皇帝聽信奸逆,貶謫清官,因此有抱負理想卻無法伸張的官員們,紛紛投到郜懷民旗下。

  慢慢地,他們發展出制度,有兵有將,有掌文政的軍師,有理財的臣子,百姓因健全制度得福,吃飽穿暖,人人安居樂業,一展雄才抱負。

  於是,有關湨天莊的傳說漸傳漸遠,大家都知道在金國的西北方,有個世外桃源,在那里沒有苛政重稅,沒有貪官暴民,每個孩子都能受教育,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肯努力,便能出人頭地。

  終於,傳言傳進皇帝耳朵里,他受不了人們將堂堂帝王之尊的自己,拿去和江湖草莽相比較,盛怒之下,派兵圍剿。

  雖在軍師呂先生的計謀下,皇帝大軍無功而返,卻也讓郜懷民意識到自我保衛的重要性,於是,他開始四處尋找武師,到莊里指導男孩武藝。

  「我只是個老鰥夫,說什麼天下蒼生,我沒那麼大志願,只要能平平安安把女兒給拉拔大,便心滿意足。」

  楊執是不願意的,自從妻子過世,他對人生便缺少期待,過得一日便是一日,女兒涴茹成了他唯一在乎的事。

  這個下午,郜懷民和楊執在屋內討論著,郜懷民引經據典極力勸說,企圖勸楊執改變心意。

  屋外,涴茹黏著郜懷民的獨子郜煜宸四處玩耍,他們在山坡摘野花、放風箏,銀鈴笑聲隨風遠播。

  涴茹好快樂,從沒有過朋友陪伴的她,首次大笑大叫。

  雖說採青總是跟在身邊,但採青是好姊姊卻不是好玩伴,她成天只會板著小臉,盯仔細自己的一舉一動,生怕她受到半分傷害。今兒個,大哥哥肯同她玩兒,抓蜂捕蝶,玩著她從沒玩過的游戲,她的開心有憑有據。

  煜宸一邊替涴茹摘花,一邊偷看樹下那個縴細身影。

  她在那邊已經很久了,她揮動手刀,一次次砍向樹干,那麼小的手掌、那麼粗的樹干,想砍斷樹干根本是不可能任務,但堅毅的女孩對任務沒有任何懷疑,仍專注執行。

  汗濡濕她的背,固執臉龐寫滿剛強,一掌一掌又一掌,她沒喊痛,他的心卻微微抽痛。

  「煜宸哥哥,別回家好不?你留在這里,天天陪我玩兒。」

  涴茹非常美麗,粉粉嫩嫩的臉頰上,嵌著水靈靈眼睛,她嘟起嘴,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人忍不住疼惜。

  「不行,我爹和楊叔叔談好事后,我們就要離開了。」煜宸笑答。他很喜歡涴茹,她是那種一見面,就讓人情不自禁想保護的女生。

  「你一走,我會哭得很大聲,哭得嗓子都啞了,也不停下來。」扯著煜宸袖子,她的臉貼靠在他手臂上。
不放不放啦!她要他,要每天每天都看到他、同他玩兒。

  「不然,你跟我回家。」揉揉她的小辮子,他的眼光飄到遠方。

  採青還在樹下,還是一掌一掌劈向樹干,濕濕辮子松開,黑發全貼到頰邊。

  女孩子不都喜歡玩樂的嗎?怎她不同他們一起玩耍,卻要對著樹干自討苦吃?

  「不能跟你回家呀……我會想姊姊、會想爹爹,會想奶娘、李大媽。」扳動手指,她數數身邊親人朋友,再回頭看看煜宸哥哥,眼底凈是猶豫。

  「先別想那麼多,我帶你去釣魚……」煜宸話未說完,採青走近他們。

  「涴茹,要不要回家?」採青面無表情說,沒多看煜宸半眼。

  「不要,我要跟煜宸哥哥去釣魚。」涴茹勾起煜宸的手,往湖邊走去,她有些些鬧脾氣——為了即將和煜宸分離。

  安靜聽涴茹說完話,採青沒對她的鬧脾氣作出反應,只認分跟在他們身后,保持幾分距離,然后直直盯住涴茹背影,不教她有半分閃失。

  「姊姊,我想吃柿子。」涴茹突地轉身,指指樹上黃澄澄的柿子。

  二話不說,採青奔到樹前,仰頭望過,深吸氣,足向上蹬。

  以她的年齡來說,輕功算是不錯了,當然,尚難和大人相並論,所以她一試再試,試過三次,才躍上樹梢,採下兩顆熟透果子送到涴茹面前。

  涴茹將果子分給煜宸,飽實柿子剝開,芬芳四溢,那是秋天的味道。

  「你這是輕功嗎?」煜宸訝異問採青。

  他從未學過武功,只從莊里武師身上看過簡單把式,沒想到武師口中敘述的高乘武功,今日有緣一見。

  採青沒回答,清麗端秀的面容上滿是倨傲。

  「姊姊,你回答煜宸哥哥嘛,他是好人!」涴茹拉拉採青,撒嬌道。

  她從未違拗過涴茹的意思,微點頭,她回答煜宸:「是輕功。」

  「楊大叔教你的?」煜宸又問。

  「是。」她答得簡短扼要。

  「你很厲害,這種武功不是所有人都學得會。」他由衷贊嘆,這是他第一次對於習武有了欲望。

  難怪爹爹親訪茅廬,要聘得楊叔叔回莊里教導大家武藝。

  之前幾次和朝廷對抗,湨天莊能取得勝利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有個曾任將軍的呂叔叔布兵擺陣,加上莊里地勢易守難攻,才教朝廷軍隊鎩羽而歸。

  呂叔叔說不可能每次運氣都這麼好,教育下一代是他們眼前最重要的工作,尤其是治理和武功兩項。於是父親和幾個叔叔伯伯,出外四處拜訪當今能人高士,期待眾人共同為百姓創造桃花源。

  聽見煜宸的夸獎,採青沉默,倒是涴茹替她作了回應。

  「姊姊厲害的事情才多呢!她不需要釣竿就能抓到魚,每枝箭都能射到紅色靶心,她會替人醫病,會讀書認字,天底下最困難的事,都難不倒我的採青姊姊。」

  「莊里的孩子要個個都同你一般,呂叔叔就不用憂慮了。」

  煜宸說的話,採青和涴茹聽不懂。
「姊姊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人,再沒人比得過她,不像我什麼都不會,只會給姊姊惹麻煩。」

  拉過採青,涴茹一手牽一人,笑眼看看採青再看看煜宸,她要姊姊和哥哥永遠在身邊。

  「你很好,又可愛又漂亮,誰見了都喜歡。」煜宸笑說。

  「真的嗎?煜宸哥哥你也喜歡我嗎?」

  「當然。」他沒多想,直覺回答。

  「太棒了。」

  沒有絲毫矯情,天真爛漫的涴茹,將小小嘴唇湊上煜宸臉頰,她沒學習過害羞,但粉粉的紅暈染上她臉龐。

  「長大以后,我要當煜宸哥哥的新娘。」她大聲說。

  涴茹的舉動紅了採青的耳根,她緊抿嘴唇,抿出一絲蒼白,紛亂的,是她平靜的心湖,解釋不來的感覺壓迫著她的胃。

  而煜宸沒想過反駁,涴茹的確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家伙。

  「好,你當我的新娘。」他回答。

  這句承諾讓原本不打算搬進湨天莊的楊執改變態度,半個月后,他帶著女兒、採青和奶娘離開家鄉,投奔湨天莊。

  

  兩姊妹一進湨天莊就贏得所有人眼光,涴茹的美麗嬌憨、採青的冷靜寡言,和一般女孩相較,有太多的不相同。

  進了湨天莊,孤單的涴茹突然間有了許多同齡朋友相陪,也有無數疼愛她的大嬸圍繞她,努力想把她養胖,涴茹成天採花歌唱、學習刺繡縫衣,不再一天到晚黏著煜宸和採青。

  而楊執也了解,在這里,涴茹是快樂的、安全的,所以不再要求採青成天跟著涴茹。

  採青更忙碌了,她的聰明與耐力教大人們訝異,她跟莊里的公孫大夫學習醫術,跟軍師呂叔叔學作戰技術,也同時跟義父學武功,她比任何男孩子都來得認真努力,她的努力贏得郜懷民和所有大人的眼光與贊賞。

  至於不認輸的郜煜宸,有了採青的激勵,學習得比往常更勤奮,他也跟著楊執學武功,楊執驚訝於他天生奇骨,高興自己撿到一塊練武佳材,不過短短半年工夫,煜宸成績斐然。

  在這里,楊家三父女都找到新定位,他們的生活變得多採多姿,涴茹身體越來越健康,而受重視的楊執也日益開朗,亡妻之恨已很少憶起,唯有在單爛娑圓汕嗍保u呷換嵩諮劾鏌簧煉?br />
  夜里,楊執在郜懷民書房商討大事,涴茹早早入睡,燭光下,奶娘縫制衣裳,採青研讀醫書。

  多年習慣,採青睡眠時間向來不長。

  「青兒,別那麼辛苦,早些兒上床吧!」奶娘慈愛說。

  採青沒有娘,義父對她只有要求沒有半分疼愛,唯有奶娘帶給她的一絲溫情,讓她覺得世界還有一絲可愛。

  「等會兒就睡。」她是不太笑的,點頭,奶娘便明白她的心意。

  「別累坏自己。」望眼採青,她心里有若干不舍。
她忘不了當年,老爺把染滿鮮血的小女娃兒交到她手上時的震撼,第二天神醫宇文拓家滅門消息傳來,隱隱約約,她猜出事情始末。

  她嚇得把採青藏到床底下,幾次想抱著採青奪門而出,是涴茹的哭聲留下她的腳步。

  奶娘很清楚老爺因為夫人而憎恨宇文大夫,也知道老爺的恨意有多深,膽小的她,總暗中細細觀察老爺,在老爺脾氣不對勁時,把採青遠遠抱開。

  採青太乖也太好,來莊里不過幾個月工夫,便贏得無數稱贊,有人說她是天上星宿轉世,有人說她比一百個男孩兒強,更有人說這孩子將來大有可為,若非身為女兒,絕對有一番大作為。

  「涴茹小姐這陣子很少咳嗽,肯定是採青小姐給的方子起效用,自從跟公孫大夫習醫后,小姐醫術好像更精進了。」

  「公孫叔叔傾囊相授,我自該加倍認真。」

  昨兒個,她開始學習辨認穴道,公孫大夫說,她越早記熟,可以越早學習針灸之術。

  「如果你喜歡行醫,就專心學醫,不必非得在武功上鉆研。」

  這孩子被強逼坏了,她世故、早熟,聰慧的雙眼永遠冷靜,她擅長觀察世情,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位置,從三歲起,她再沒有任性過。

  「義父希望我學。」

  她做所有事,全為著義父的希望,她知道自己欠下義父的養育之恩,是一世都還不清的恩情。

  「以前老爺傳你武功,是要你在老爺過世后,保護涴茹小姐一輩子,現在有郜少莊主,你不用再負擔這責任了,想做什麼都行。」

  當日一句戲言,所有人都認了真,楊執、郜懷民、奶娘,就連涴茹自己都認真相信,他們將是人人羡慕的情侶。

  採青淺淺一笑,幾乎分辨不出的笑意里藏著苦澀。

  想做什麼都行嗎?她也想當郜煜宸的新娘呢?念頭一起,她心驚,慌地收拾滿腦子鴛鴦蝴蝶,專注眼前醫書。

  奶娘放下手中針線,把快縫好的衣服在採青身前比划。這孩子永遠是一襲青色衣衫,毫不在意姿容外貌,一點兒都不像個女孩子。

  「等我把涴茹小姐這襲新衣裳做好,也來替你裁新衣。」

  「我不需要。」她不習慣打扮。

  「誰說不需要?郜莊主送來的綢緞錦織,涴茹小姐一個人哪里穿得完?」

  「綢緞對我而言是奢侈。」

  她不想欠義父更多,她期待有朝一日能還盡義父恩情,從此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你這孩子。」奶娘說著,突然,門板上兩聲敲叩,「是老爺回來了。」

  她走近門邊,打開門,門外的人是呂先生。

  「呂先生,這麼晚了,來找老爺?老爺不在。」奶娘輕問。

  「不,我找青兒,她睡下了嗎?」

  「還沒,她在用功,說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穴位背起來。」奶娘微笑,欠了欠身,讓他自門邊往里看。

  「難怪公孫大夫對她贊不絕口,這孩子的確是奇才。」

  「多謝呂先生夸獎。」旁人夸了她的青兒,奶娘覺得好光榮。「對了,呂先生找青兒有事?」

  「趁今日有空,我想教她布陣。」

  「這麼晚了……」奶娘猶豫。

  「當然,如果青兒累了,改日吧!」他不勉強。

  「呂叔叔,我不累。」不知道什麼時候,採青站到奶娘后面。

  「採青小姐……」

  奶娘還有話說,採青忙阻下她。

  「我懂,倘若我累了,馬上回來休息,絕不逞強。」她明白,奶娘真心為自己。

  採青跨出門檻,跟在呂叔叔身后走出院落,發現煜宸早在樹下等候。

  她和涴茹與莊里其他女孩不同,她很少黏在郜煜宸身后,她經常是獨來獨往,做自己的事。

  的確,她承認,郜煜宸的能力超越其他同齡男孩,幾次一起上課,他的學習能力不只讓教導他的師傅吃驚,也讓採青暗地起了較勁心情。

  「快走吧!要不早點把採青送回屋里,奶娘可有得叨念了。」呂叔叔一笑,把煜宸和採青帶往自己書房。

  「不用擔心,奶娘人很好,她不會同師傅嘮叨。」

  煜宸回答,採青仍保持一貫沉默。

  「煜兒,你和奶娘很熟?」

  「嗯,我常陪涴茹妹子回去,奶娘會準備點心留我說說話。」

  「她是個怎樣的人?丈夫為什麼沒跟在身邊?」

  「聽涴茹說,奶娘本是好人家出生,丈夫在朝廷為官,讓貪吏誣陷,丈夫被斬首示眾,全家大小判了發配邊疆,當年奶娘懷孕,吃不了長途跋涉苦,孩子一落地便夭折,是楊叔叔救下她,她便照顧涴茹和採青到現在。」

  「難怪……皇帝昏庸,苦的不單單是百姓,連大臣也戰戰兢兢,伴君如伴虎,你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哪件事會得罪皇帝。讀書人的氣節至此,怎不悲哀?」他是過來人,切身之痛他懂。

  好笑吧!受奶娘照顧長大的人是她,她卻要從外人口里得知這些。
「青兒,你可知奶娘的丈夫叫什麼名字?」

  「不知。」採青回答。

  「叫陸雲。」煜宸隨后出口。

  「是他?陸雲是個清官,官拜尚書,我曾和他共同請奏皇帝,肅清為害宦官,惹下后來的一連串禍事。

  之后他因大官圍地趕走百姓的事上告朝廷,沒想到被反咬一口,說他和當地仕紳聯手與縣官唱反調,接下來便被一路貶謫,最后因被宦官曹公公誣告入罪,同時期,我也被免去官職,成為一介布衣。

  官場多年原是一場夢,臨老,只想替天下蒼生多做些事。

  煜兒、青兒,你們都是有能力的孩子,要努力學習,將來若接任皇帝者,是個英明賢才便罷,若是接任者和永康皇一樣昏昧殘暴,你們要共同扛起責任,為此地十數萬百姓謀福利。」

  「是,師傅。」煜宸和採青異口同聲。

  他們相視一眼,煜宸嘴角掛著親切和煦笑容,採青卻是面無表情。

  她喜歡扛責任嗎?並不,她喜好自由、想當水里小魚,但她習慣扛責任,為了義父也為涴茹。

  「我和莊主談過,青兒,下個月的競武大賽,你不必避諱女子身分,我要你和男孩們一起參賽,未來帶兵打仗、治國安邦,你的責任不會比煜兒輕。」

  老話,對此,採青是不喜歡的,然她沒反駁,點點頭,確定了自己要在這次大賽中取得頭籌。

  呂先生拍拍兩人肩膀,推開屋門,今夜,他們為肩上的責任而辛勤。
比賽項目有三,第一項是跑向一里外的槐樹,爬上樹取得綁在樹梢的帶子,在哨聲響起前奔回,帶子有紅黃青三色,紅色綁在最高處,黃色其次,青色再次之,自然是取得紅色者為冠。

  結果,在哨聲響起前,奔回原點的只有煜宸和採青兩人,楊執看一眼採青手上的紅帶子,朗聲宣布:「冠軍是少莊主!」

  他的宣布讓所有人錯愕,連煜宸都沒辦法認同他的宣告。

  涴茹不解,問:「爹爹,明明是姊姊贏了呀!怎麼會是煜宸哥哥贏?」

  「採青用輕功飛身上樹,她使出大家還沒學過的武功出賽,這是作弊,作弊的人沒有資格拿到冠軍,所以她連第二名都不是。」

  他解釋完,眾人紛紛拍手,稱贊楊執不偏袒的行徑。

  煜宸看一眼採青,訝異的是,她居然沒有半分嗔怒,只是安安靜靜接受無理判決。

  涴茹向父親扮了個鬼臉,走到採青和煜宸中間,一手勾住一人,嘟嘴說:「姊姊,別難過,不管是你或者煜宸哥哥贏得比賽,都要把獎品拿出來分享,我們三個人是一體的,知不知道?」

  煜宸始終都在注意採青的反應,但她缺乏表情的小臉,讓人猜測不出她的心思。

  第二關比賽射箭,這關採青輕易地奪冠,三枝箭都射在靶中央,就是煜宸也沒這等能耐。

  採青還是老樣子,沒有喜樂、沒有憂慮,仿佛奪不奪冠對她而言都無所謂,於是煜宸很故意,故意走到她身邊挑釁,企圖勾惹出她的反應。

  「明年,這個項目,我會贏你。」他信誓旦日一。

  對於他的挑釁,採青的反應是輕淡一句:「贏了,又如何?」

  然后,她站在原地轉頭看向義父,等待下個項目進行。

  煜宸自討無趣。

  採青沒說錯!贏了又如何?她不想出賽,也不像其他人,逮到機會便為比賽做練習,她照常學醫、照常念兵書,她的武功還是一樣精進,就輕功這點,她已不像幾個月前,連試多次,才能把柿子摘下,而是輕輕松松就躍上樹枝,取下紅帶子。

  最后一關是騎射比賽。

  對於騎馬,採青沒有太多經驗,至於射殺小動物,她心有不忍,此項目自然不可能贏得頭彩,鑼聲響,參賽者拉起馬韁,帶著自己的獵物往回走,採青松口氣,總算不用再面對殘忍。

  回程,採青策動馬匹,沒想到一匹小灰狼在她馬前竄過,她來不及反應,受驚的馬匹瘋狂跳躍,幾次要將她摔下馬背。

  已奔回集合處的煜宸見狀,扔下獵物,沖上前相救。

  他在馬匹將採青摔下前,即時拉住她的手,將她帶到自己的馬背上,他緊緊摟住她,把她整個人鎖在自己懷間,她也回抱他,緊閉兩眼。他們都嚇坏了,驚魂未定的兩個人猛喘息,藉著對方的身體相互支持。

  終於,大人們趕到,楊執拉開兩人。

  採青蒼白著臉,視線緊系著煜宸視線,久久不移轉;煜宸也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採青驚慌失措,兩人傻傻地望著彼此,不說話,濃濃的喘息聲不止。

  事件過去,成績下來,自是煜宸奪冠,而採青在第三關沒有任何收獲,總評下來,拿了個第三。

  領完賞,她匆匆回到屋里,換去濺上動物鮮血的衣裳,她急著向公孫大夫要草葯,好在獵物們進廚房時,救下幾只。

  沒想到前腳才跨出門,楊執就擋在她面前。

  「跟我進來!」他冷冷說。

  採青沒反抗,隨著義父進屋。

  一聲跪下,她雙膝落地。

  啪地,掌擊向桌面,楊執怒斥:「你看不起那些男孩子嗎?」

  「採青沒有!」

  「你敢說自己比賽盡力了?」

  「不敢,採青以為義父希望我輸。」

  「你輸?你也未免輸得太徹底。你明明可以射下好幾只獵物,為什麼不動手?你的射箭技術分明無人能及,為什麼連只小獐子都獵不到?莊主看出你在放水,看出你沒把少莊主放在眼中,你要我怎麼自圓其說?」

  話說過,兩個巴掌打得採青耳朵嗡嗡作響,她仰頭,倨傲的神態擺明她沒做錯。

  「採青不擅長騎馬。」

  「藉口!你那點心思騙得了我?你是不願意殺生!將來在戰場上,你能因為不忍心,讓我軍被敵人全數殲滅嗎?」他一吼,又是兩巴掌。

  閉眼,她受了,忍耐一直是她性格中最大優點。

  「採青知錯。」她咬唇,在唇下咬出一道深刻痕跡。

  「好,你知錯,你給我跪在這里,等我去向莊主解釋完為止,不準到廚房去解救那些動物,聽到沒?」

  「是!」除了回答是,她沒有其他選擇。

  楊執離開了,奶娘走近,用冷毛巾敷敷她腫起的臉頰。「採青小姐,別怨老爺,他想你將來做大事的,怕你和奶娘一樣婦人之仁。」

  「採青不怨。」她搖頭道。

  要怨,也是怨自己,怨自己無父無母、無人可依恃。吞下哽咽,她雖然只有十歲,但她必須比二十歲、三十歲的人更勇敢。

  門外,煜宸把這幕全看進眼底,他本是要過來把獎賞送給採青的,他總覺得這個冠軍不該由自己得,卻沒想到真正的冠軍,居然要跪在地上「領賞」,不舒服的感覺哽在喉間。

  煜宸說不上話,卻也知道,此時不該出現她眼前,驕傲的採青無法忍受狼狽的自己被人看見。

  悄悄地,他離開,但她臉上的紅痕烙在他心間,久久不褪……




2008-3-17 0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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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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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二章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眨眼十個年頭過去。

  十年間,湨天莊發展得更具規模,它儼然成為一個小王國,而現在的金朝已衰弱頹敗到沒力氣發兵攻打。

  這些年,煜宸、採青除了領兵,維護湨天莊的土地田園不受朝廷侵犯外,偶爾,出外辦事,眼看世間不平,兩人會聯手搶奪貪官財富,分贈貧困難民,這些「偶爾」替二人打出響亮名號。

  人人都道,俠義少莊主郜煜宸,武功天下第一,風流俊杰、舉世無雙。

  見過他的人不多,但傳言遍及,男子崇敬他、拿他做榜樣,女子愛慕他,以他為英雄,盼著望著,只求見他一面,了卻心中痴念。

  傳言里也提及郜少莊主美貌絕倫的未婚妻楊涴茹,傳說男子只要見她一面,便會害相思,茶不思、飯不想,就是江南最有名的歌妓姜小小,都不及她的千分之一;傳說鳳凰飛到她面前,會收起尾翅自慚陋顏,她的容貌用沉魚落雁形容不夸張,沒有任何公主比得過這位姑娘,就是金國皇帝,也期待有一天受她青睞。

  至於女諸葛楊採青,機智聰敏,學富五車,她的計謀多,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她的醫術世間無人能及,再大的病,只要存口氣在,送到女諸葛面前,準能讓閻王空手徒勞。

  煜宸、涴茹和採青,是湨天莊里最受人矚目的三號人物。

  這天,競武大賽結束,少莊主煜宸拔得頭籌,贏得貨真價實的冠軍,沒有楊師傅私心相衛,更沒有採青的拱手相讓,而採青也不負眾望拿下第二名。

  大賽后是連續三天的慶賀祭典,這三天城里城外熱鬧非凡,家家戶戶一面準備祭典,一面為即將到來的過年忙碌。

  涴茹跟在煜宸身邊寸步不離,他們看戲、逛市集,所有好玩兒、有趣的東西,他們全游遍逛遍。

  「煜宸哥哥,說說你們這次送糧草到江北的事情給我聽聽,好不?」拉起煜宸的手,涴茹愛嬌地膩在他身旁。

  「你沒央求採青說給你聽?」

  「你又不是不知道,姊姊不愛說話的,況且,她一回來,多少人上門求診吶?她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哪里有時間對我說故事。」

  沒錯,採青是個怪人,盡管人人夸她、贊她,卻從沒有人能真正進入她內心,包括涴茹妹妹在內。

  她用一堵無形晪潀菑v關在里面,隔絕人們對她的感激與關心,這樣的她,自然和人們多了層隔閡。

  「我們回來那麼多天了,她還沒忙完?」煜宸莞爾,勞碌命女人,比他這個少莊主還辛苦。

  「不知道,昨兒個她和公孫大夫在葯庫里弄到三更半夜,一大早我起床,又不見了人影,我看見姊姊的時候和你一樣——在早上的競武大賽里。」

  「跟一個那麼忙的人比賽,我勝之不武。」笑笑,他知道,採青從來沒將比賽放在心上,不管是十年前或十年后。

  「不,小時候爹爹就說,你的資質好,武功早晚會勝過姊姊,而姊姊這些年為了學醫,武功擱下,你贏得名副其實。」涴茹站到他那邊說話。

  「採青是個精力充沛的女人。」

  「別談這個,先告訴我,陳叔叔說你們這趟出去,碰到很多危險,好幾次逢凶化吉,怎麼回事?」她仰著小臉問。

  「這次的任務是為著江北水患,數千百姓無家可歸、流離顛沛、疾病四起,朝廷沒有撥下糧米,也沒有官員親去察訪。」

  「是啊是啊,這些公孫大夫都說了,所以葯材糧食,莊主準備了幾百輛車子,讓你們帶了出去賑災不是?」

  「這幾百車的葯材糧食引來道上兄弟注意,每人都欲分杯羹,沒想過孤苦百姓存活已在旦夕。」煜宸嘆氣。

  「怎麼辦呢?」

  「採青很聰明,一出莊子的勢力範圍,她就察覺情況不對,於是調派一隊武功最強的士兵,護衛四分之一的糧食葯草,將剩下的四分之三換賣成現金,由我和她二人親自攜帶這筆銀票。

  我們夜半出發,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江北,另外一隊武功較弱的士兵,在清晨運著空木箱走原定計畫道路,前往江北;最后真正帶著糧食葯材的士兵,直到晌午才出發,繞道至江北。」

  「哦,我懂了,陳叔叔說你做生意本事高強,指的是你將食物葯材賣得好價錢這回事兒。」涴茹恍然大悟。

  「對,這筆銀子讓我們在江北多換得三成糧葯,救助更多災民。」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商業頭腦,了不起是交涉能力比常人好幾分,這次的事件讓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

  但真正讓他刮目相看的是採青,她幾乎在發現不對勁同時就擬好策略,沒有半分猶豫躊躇,同他和幾位叔叔商量過后,便開始分派行動。
呂叔叔常說這才是做大事的氣魄,她果真是不讓須眉的奇女子。

  「沒關系嗎?聽爹爹說,你們的作法引起朝廷注意,會不會惹來災禍?」

  「現在的朝廷自顧不暇,昏君病重,幾個想接位的王子明爭暗斗,哪有時間管我們?況且我們是替朝廷做事,有沒有聽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萬一飢民鋌而走險群起反抗,皇帝還保得了他的地位?」煜宸耐心解釋。

  「嗯,然后呢?」

  她是聽不太懂的,但她喜歡跟在煜宸哥哥身邊,喜歡聽他不斷不斷說話,仿佛她是他的知己,什麼事兒他都愛跟她說。

  「一到災區,青兒妹妹先召集健康的百姓,搭蓋屋子,好容納病人進住,她教導百姓防犯疫病,指導他們過濾水源,取得乾凈的飲用水。」

  他喜歡這種感覺,和採青並肩為同一件事齊心努力,他們常常是忙到三更半夜無法入睡,常常是見了面,才發覺彼此的狼狽。

  一個相視而笑,不愛笑的採青,微笑發自真心。

  煜宸明白在救助病人時她是愉快的,再忙,她的心情都是開朗的。

  他印象深刻,回程前夕,她看著空蕩蕩的臨時醫館,笑說:「真好,所有人都恢復健康。」

  她並不知道他站在身后,縱身,她竟然漫歌輕舞起來,他從未見過輕松自在的採青,那種愉快隨著她的舞步輕移,沁入他心底。

  然而,當她發現煜宸,立刻回復平日的嚴肅,冷著臉,面無表情告訴他:「明天就要啟程,早點休息。」

  那夜,他撞上她的祕密,撞上一個他不認識的楊採青。

  「姊姊那麼忙,你呢?你在做什麼?」

  「我們比糧車提早五日進災區,我自然是忙著到附近城鎮購買糧食葯材。」對於自己的工作,他不習慣揚功。

  「陳叔叔說,姊姊又得了個新封號,有人喚她再世華陀。」

  「那是災民對她的感激之情。」

  臨行,災民奉上珍貴的首飾珠寶,要送給採青添妝,她只收下囊袋,把首飾還給百姓,她說她收下的是比珠寶更珍貴的心意。

  「你們回程時,有沒有去扮扮梁上君子,劫富濟貧?」涴茹扯住他的袖子興奮問,每個冒險任務里,她最愛聽這一段。

  有!他們做了,他們潛入一個靠天災發財的富商家里,當時,富商正和小妾做風流勾當,採青一見到床上的兩具軀體,立刻背過身,臉紅得說不出半句話。

  他拉過採青,閃進屋內。沒辦法,她再不想看都不行,因為富商寵愛小妾,將家里所有金銀財寶全鎖在小妾房里。

  他們面對面藏身在衣柜夾縫間,夾縫處窄小,容下兩個人,再無多余空間,採青貼在他胸口前,暖暖的氣息噴在他頸間,身上屬於女人的馨甜傳入他鼻息間,首度,他發覺,她是個女人。

  她有靦腆、有羞怯,卻驕傲地抬高下巴,假裝忽略。

  富商的喘息聲、小妾的呻吟,聲聲傳進他們耳里,他們激烈的動作,只要視線一不對位,馬上落入眼帘。

  藉著燭光,他發覺她從額頭紅到耳后,她平日鎮靜的神情不復見,她的手在身側絞扭,不自在得很嚴重。

  他淡淡一笑,伸手將她緊握的拳頭包里住,輕輕在她耳邊說:「閉起眼睛,休息一下。」然后用自己的大手將她的耳朵掩起。

  他能為她做的事不多,只能替她架起一個不受干擾空間。

  許是連日奔波勞累,她閉起眼睛,竟然睡著了——在犯罪現場、在他胸前。

  她沉睡的臉,缺了平日的嚴肅刻板,多了一點點稚氣,一點點嬌憨,一點點屬於小女人的羞怯。

  夜半,待床鋪上的兩人筋疲力竭,沉沉入睡后,他喚起採青,向來主張給人留余地、偷竊只取二分之一的她,徹底搜括了富商所有財產。

  那一路上,他們又成了散財童子,貧民的救命菩薩。

  「說嘛,你們到底有沒有去偷東西?」涴茹拉著他的手追問。

  「沒有。」

  下意識地,他說謊。為什麼?不知道,總之,他說了謊……

 坐在湖邊,採青看著湖里游魚,空閑時間,她極不願意回家。

  前年,奶娘下嫁呂軍師,重拾生命幸福,家里沒了奶娘,她總是盡量留在制葯房里,因為,她著實害怕和義父獨處。

  自懷里掏出錦囊,那是災民送給她的臨別贈禮,繡工不算精致,布料也顯得粗糙,但她不介意,那是人們誠心誠意送給她的東西。

  錦囊中躺著一對小魚兒,玉雕的碧綠色小魚栩栩如生,活潑俏麗的模樣著實惹人愛憐,她的手細細撫過,冰冰的触感停留在指間。

  「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從富商家里偷來的。」

  煜宸的聲音響起,採青嚇一大跳,猛轉身,触上他含笑眼睛。

  這個男人呵,那麼愛笑,有那麼多事兒值得他笑嗎?人生在世苦比樂多,憂比喜盛,愁眉原該多過笑顏。

  「我就知道你在這里,涴茹猜錯了,她以為你在競技場看摔跤。」

  她不會去看摔跤,她痛恨暴力血腥、痛恨爭斗,只是身分職責逼得她不得不做這種事。

  「我想你是討厭暴力的,你喜歡醫治人類遠勝於傷害人類,即使他們是你的敵人。」煜宸說。

  煜宸的話帶給她無數震驚,她從不認為有人真正了解自己,但他的觀察教她訝異。

  「我是不喜歡摔跤。」抑下心中情緒,採青做出淡然表情。

  「僅僅不喜歡?長久以來,我發現你對待敵人非常仁慈,你最常使用的是點穴功夫,只教敵人動彈不得,不欲奪人性命;而情況緊迫,不得不出刀刃時,你的下刀處常是在敵人四肢。」

  手心握緊,她厘不清心中情緒,那是感動還是被人看穿的難堪?採青並不十分清楚,別過頭,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她不想繼續,他偏要繼續,他愛看她手足無措,而非永遠的無波無痕,這讓她看起來比較像個女人。

  「奶娘說,每次征戰返家,你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非要把全身肌膚都搓得紅透才肯罷休。為什麼?答案只有一個——你痛恨傷害別人。我想沒人會相信,善計使謀的楊採青,在堅強的外表下面,有一顆柔軟心……」
「夠了,我不想談這些無聊事情。」轉過身,她拒人千里。

  「我並不覺得它無聊。」挑釁她,讓他好得意。

  「你想挖掘什麼?再不喜歡殺人,我還是領命上戰場了,不是?」她咬牙說。

  就像她不想摘鳥窩,但為博得涴茹一時開心,她還是摘了。她做著自己痛恨的事情,還要假裝她對於這類事情感興趣。

  「你生氣?」

  她的口氣始終平淡無波,然方才他聽見她的惱怒。

  「沒有。」她否認。

  「好吧,既然不喜歡討論厭惡的事,說說看,你喜歡做什麼?」

  轉折太快,一時間,採青無從對應。

  「別告訴我,你不喜歡任何事,或者……要求別人透露祕密之前,自己得先交出祕密?好吧!我說我的,我喜歡念書、念很多的書,在書的世界里我可以得到無窮知識;小時候,我但願自己是一只蒼鷹,展翅遨翔,飛得高又遠,開拓自己的眼界。」

  他想當蒼鷹啊……原來他也不愛戰爭、不愛掠奪,他和自己一樣,胸無大志,只愛成為看遍世間的文人。

  是的,他的祕密勾引出她的祕密了。

  「小魚兒。」輕輕地,她對著遠山說。

  「什麼?」他沒聽清楚。

  「我希望自己是一條魚,沒有責任與負擔,成天悠游嬉戲,專心做自己。」

  她攤開手心,把玉石小魚遞到他眼前,他接手,細看雕工。

  她的回答引得他一陣心疼,原來呵,她的聰慧能干替自己招攬過多責任,這個女人看似精明,骨子里卻是笨到不行,她不懂得疼惜自己,別人交給她什麼任務,即便能力不及,咬牙,她也要撐起肩膀硬挑起。

  難怪她對競武大賽不感興趣,拿了賞金隨手就分出去;難怪她每次聽見要帶兵迎敵,總是愁眉接下任務,成功時也不見愉悅欣然,只有卸下負擔的輕松感。

  「以后,沒人在時,我喚你小魚兒,好不?」他說。

  採青怔了怔,半晌,她點頭,把手上的小魚分一只到他掌心。

  「送我?」他有些些訝然。

  「不喜歡?」她不答反問。

  他是第一個窺見她內心的人,他分享了祕密,自然也該分享她的「小魚」。

  「不,我只是苦惱,要到哪里找到一只蒼鷹送給你。」他笑答,收下她的小魚,放在胸前——貼心。

  他的話惹笑了她,她回看他,想起富商家那夜,緋紅猛地襲上臉頰。

  下一秒,收斂笑意,她囑咐:「這是祕密,不能說出去。」

  看見她頰邊紅暈,他想起同一夜,大大的手情不自禁地覆上她的耳朵。

  她可以輕易躲過的,但是……她沒躲,下一刻,他暖暖的掌心貼上她的耳際,暖暖的掌心、暖暖的溫情,融了她的刻板天地。

  享受只能一下下,採青沒忘記過,涴茹的快樂是她的使命,而她的人生無權歡喜。

  拉下他的大手,她分開兩人距離。「這件事,請保密。」

  「保密?你指的是哪件?」

  哪件?除了他們之間不應該存在的親密,除了上司下屬間不能出現的饋贈,他們之間尚有需要保密之事?

  「祕密是指小魚兒這件,還是指富商家那夜?」煜宸存心的,鬧得她臉紅耳赤,他興高採烈。

  抬起高傲下巴,這種可惡問話,她一句都不答。

  「假設兩件事都要我保密的話,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才當過幾回奸商,他就學會談判籌碼。

  「什麼事?」採青問。

  「拒絕你不想做的事,不管對你有所要求的人,是楊叔叔、我爹爹,或者呂叔叔都一樣。」

  他的要求是否名為「關心」?
暖意迅速滲進她心底,熨著貼著,和她的心交融為一。

  抿著唇,倔起一張臉,她想拒絕關心,可惜難度太高,試了幾次都做不到。

  「沒辦法,換了你,要你拒絕所有不想做的責任,你辦得到嗎?」她嘆氣,回問他。

  「我和你不同,我是要接手掌管十數萬人生計的少莊主,我不能有太多自我,不能事事替自己著想,所以,想當蒼鷹?可以,午夜夢瑑L人時,想作什麼夢,都不會有人擅加管束。」他自嘲。

  「我雖不是少莊主,卻也是名震江南江北的女諸葛,沒有我的支持,你這個少莊主位置能坐多久?」她難得幽默。

  「說的也是,好吧!等夜半,我們相約一起去作夢,好吧,小魚兒?」

  她笑開,為他口里的昵稱。

  小魚兒、小魚兒,多麼熟悉又親切的名字,她和他之間居然有了共同祕密。

  收起自己的小魚,採青起身。

  他跟在她后面,拉開的笑容始終不斷。「小魚兒,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她停下腳步,卻沒轉頭。

  「不嚴肅的你,非常漂亮。」

  漂亮嗎?沒有人稱贊過她漂亮,相比較之下,漂亮的人不是她,是涴茹,他的未婚妻……

  想至此,一個她早有認知的事實戳痛她的心,咬住下唇,沒回答,她快速走出他的視線外。
煜宸和採青的相處有了大改變,也許外人看不出來,但只有兩人知道,他們間的情誼已更上一層。

  葯房里,採青指導幾個孩子把葯材分類擺好,再繞到后頭,看看孩子們背習穴位的情況。

  「採青小姐,少莊主有請。」一名士兵走進門,來到她身邊說。

  點點頭,她對孩子們叮囑:「我去去,馬上回來,你們要好好認真背,待會兒考試。」

  聞言,孩子們苦了臉,輕聲嘆氣。

  她沒罵人,單單看大家一眼,他們就乖乖地拿起書冊,自動念書。

  在課堂上,她是個嚴師,她總要求學生達到標準,孩子們縱有不滿,但都知道,採青對自己的標準,定得更高更嚴格。

  跟著士兵,繞過幾道回廊,她在煜宸的房前佇立。

  「稟少莊主,採青小姐來了。」

  咿呀聲,門打開,迎接她的是他的親切笑顏。

  採青扯扯嘴角,算是給他的親切一個交代。

  「進來,我有事找你商量。」二話不說,他拉住她的手,將她往屋內帶。

  這是她第一次進入他屋子。

  煜宸屋內是簡單朴素的擺設,木桌木椅,一張素琴,幾方陽光射入,照在滿桌案牘上,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半分奢華享受,看來這個身不由己的少莊主還真沒什麼賺頭。

  「喝茶。」他親手端來茶水,送到採青桌前。

  曾經聽說,莊主不願意煜宸養成飯來張口的怠惰性情,在他十五歲那年,就將服侍他的婢女遣走,只留下一個打掃嬤嬤,看來不假。

  採青啜飲口茶水,沒什麼特別,和自己家里用的茶葉差不多。

  看一眼他的背影,他英姿颯颯、俊朗杰出,不因為他的衣著,而是他本身散發出來的氣度,難怪他讓所有人折服,不管是長輩或者部屬。

  「我有東西給你。」

  他從木盒子里拿出一只玉雕蒼鷹,再從自己的腰際取下新制的佩飾,上頭是她送給他的小魚兒,還有一只和他手上相同模樣的展翅老鷹,他把兩個小東西串起來,隨身佩帶。

  「你上哪兒找到的?」

  她的小魚兒是意外所得,他的呢?是有心或無意?

  「我畫了圖,請玉雕師傅制做,喜歡嗎?」

  她低頭審視,玉是上等玉,和她的小魚兒有得比,雕工也是上乘,普通師傅做不出這等功夫,這件事……他確是用了心……

  為什麼呢?他該用心的對象是涴茹不是她呀!他何必對她用心?涴茹和他,已是大家眼中公認的情侶。

  低頭,沉吟須臾,她抬頭望他,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費這等心思,如果是討好,我想不出道理。」

  「你一向把事情看得那麼復雜嗎?」

  「我復雜,你單純?」他的說法讓她不以為然。

  「我只不過是還贈你,就像你送我小魚一般,動機單純。」

  他輕描淡寫,刻意不讓事情明顯,原因是——這個女人心思敏捷,且擅長拒絕別人,他對她尚未篤定,他希望感情一分一寸,慢慢地水到渠成。

  沒錯,你猜對了,他對她有心,在很多年前,但採青始終否認。

  真是她想太多?

  輕輕笑過,好吧!就當她過度復雜。拿出錦囊,採青把老鷹同小魚一起放進袋內,貼身收藏。

  「要不要我找人,把你的魚和蒼鷹串在一塊兒,像我這樣,挺好看的。」煜宸建議,他喜好和她做一樣的事情。

  「不,我習慣低調。」她反對。

  怎麼可以呢?讓人們發現他和她有同樣的配飾,要怎生解釋,才能解釋得清楚?

  「好吧!你高興就好,涴茹妹妹晚上要和我一起逛夜市,你想不想去?」

  「不想。」連考慮都省了,她不想將自己安插在兩人中間,她習慣低調,不習慣惹是生非。

  「聽士兵們說,夜市里有許多好東西,趁著過年前,人們蜂擁而至,為新的一年採購新物品,肯定熱鬧。」他游說。
「我還有事要忙。」

  「事情能暫時擱下,休息不會是你人生中的汙點。」

  「那麼請問,逛市集能替我的人生帶來什麼好處?」她回問。

  「好吧,不勉強你,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我幫你帶?」

  「不需要。」她直覺回應。

  「諸葛小姐,偶爾接受人家的好意,不會讓你造成重大損失。」

  「我接受了呀!」她把錦囊在他面前揚揚。

  一句話,她堵住他的說詞。

  「你聰明得讓人很討厭。」他皺皺鼻子,稚氣的動作不像平日的郜煜宸。但他無所謂——在她面前。

  「我再討厭你都不能趕走我,因為你必須仰賴我的聰明,好替你出策略。」

  採青話多了,她的輕松自在也在他眼前呈現。

  「這就是讓人最最痛恨的一點,不管怎樣,我非得一生一世把你綁在身邊不可。」

  這話說得曖昧了,什麼叫作一生一世?什麼叫作她非得在他身邊不可?猝不及防,艷紅染上她的雙頰。

  煜宸張嘴大笑,狂放不羈的笑聲侵入她心房。

  他喜歡這樣子的採青,有些些嬌媚、有些些人味,這時候的她不是冷冰冰的女諸葛,不是冷靜非凡的再世華陀,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美麗女子,美得教人怦然心動……

  深吸氣,採青試圖把自己弄回正常模樣,可試了又試……在他那對笑眼下,她的努力有限。

  「沒事的話,我回去了。」

  她迅速走到門邊,但煜宸速度更快,高高的一堵人椈蛈b她身前,讓她出不得。

  「你的輕功退步了。」他嘖嘖兩聲,緩緩搖頭。

  她當然退步,自從義父確定涴茹的下半生有煜宸可以保護,便不再認真教她武功,沒了師傅,即使再努力,進步空間仍有限,何況她還要分出大部分時間習醫。

  採青不對他的話置評,眼睛盯住他,看煜宸要用什麼藉口將她留下。

  「下個月,公孫先生大壽,你想送什麼給他?」煜宸問。

  「我還沒想到,不過,我會提前幾日出莊尋找。」

  「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為什麼?」

  「聽說杏花村的柳員外,最近得了一株千年人參,還有失傳已久的醫典,如果能把它們盜來送給公孫先生,這個壽誕他肯定開心非凡。」

  「柳員外?是濟州最大的葯材商嗎?」他挑起她的興趣。

  「沒錯,就是他,要不要同我聯手?」

  「你當梁上君子當上癮了?動不動就想出手偷盜?」嘴上說說,她的心已然蠢蠢欲動。

  「柳員外常在疫情嚴重時,囤積葯材,高價售出,一些貧窮百姓買不起葯材,因而送了性命,我早就想動他,這次剛好給足了我藉口。去不去?一句話!」

  她的考慮很快,點頭。「算我一份。」

  「很好,今夜三更出發。」

  「那麼急?離公孫師傅的壽誕還有近一個月時間。」

  「許多黑白兩道的兄弟都盯上這筆,昏帝病重,不少人想借這條救命人參和醫典,盼著從里面尋出法子救治皇帝,萬一,皇帝果真因此痊愈,那麼高官厚祿,終生享用不盡。

  昏帝活越久,百姓受的苦難越多,我們頂多能照顧十數萬個百姓,其他幾百萬的人民呢?所以,人參絕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我懂了。」採青答。

  原來,他考量的還是家國大事,憐憫的還是眾生百姓,若是繼任帝王有他這等胸襟,百姓何愁?民生何憂?

  「今夜三更。」他再叮嚀她一聲。

  目送她離去,煜宸沉穩的面容上露出笑意,心中淺淺漣漪泛起……他喜歡和她一起,不管做任何事情。




2008-3-17 06: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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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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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三章

  一身綢緞教採青連走路都別扭,為不引人注目,他們喬裝成遠行夫妻。

  「掌柜的,我妻子有孕,夜里不易入睡,請不要打擾我們。」煜宸攬著採青,一面細心扶她坐下,一面對掌柜說話。

  「是的,客倌,我會吩咐下去,天大的事兒都不去打擾你們,你們好生休息。」

  語畢,掌柜退出去,採青忙著離開煜宸的親昵。

  「你從不是忸忸怩怩的人物,你有問題。」他意有所指地凝睇她。

  採青避不回答。

  他們之間當然有問題,她對他的感覺發酵,像久陳的佳釀,越見醇香。

  只不過感覺問題不能當著他的面掀提,她是謹慎細心的楊採青,知道這份感覺一日一曝光,兩人尷尬事小,涴茹受傷事大,維護涴茹是她此生最大責任。

  「突然記起來,自己是女人?」他揶揄。

  「不,我恍然大悟,原來你是男人。」她反將他一軍。

  「看不出我是男人?你這再世華陀該治治自己的眼睛。」他拉過她的發辮,搔刮她的眼睛。

  「誰教你天天和女子混在一起,誤會你是女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扯回自己的辮子,宣示她的誤會有憑有據。

  「除了涴茹,我很少和其他女子混在一起,你是在嫉妒我和涴茹的感情。」

  煜宸想跟採青提提涴茹,想告訴她,在他心中,和涴茹的感情,與她的想像有出入。

  「對不起,我的情緒里面,沒有嫉妒這一項。」她偏不想提到涴茹,在兩人「談」得正愉快時候。

  「真好,一個不懂嫉妒的女子,肯定好相處。」

  話題被轉開,他認為,採青不想同他談,於是,他合作地結束這個話題。

  沒關系,他有耐性,有耐性等到某一天,她不再將他推往涴茹身邊。

  煜宸躺到床鋪上,不大的一張床要容下兩個男女,能不親密?遐思竄入他念頭里,他知不該,用力把念頭甩了出去。

  看著煜宸的動作,同樣的念頭竄入採青腦中,慌地別過身,她說:「別再多說了,快換夜行裝吧!」

  「還有一點時間,娘子要不要先作休息?」他故意挑惹她,雙手橫在后腦勺,他睡得一臉舒態相。

  採青推他,他不理,翻過身,她又推他,這回他索性把頭蒙進被子里。

  採青嘆口氣,他是對的,時刻尚早。

  她踱步到窗前,街道上人來人往,小販的叫賣聲、婦人們的討價還價聲,熱鬧非凡。

  這鄉鎮還算富庶,起碼沒鬧過水旱,即便時局不好,長年的家當累積,總還能熬過幾年飢荒。比起其他許多地方,盜賊橫生、荒民四處流竄的景象,這里可稱之為天堂。

  「我和爹爹、呂叔叔談過,假設繼任的皇帝是熙平,以他敦厚仁慈的個性,恐怕一時間無法改善多年政治弊端,要是熙元繼任,以他強勢作風,若肯納忠言,會開創出太平局面。」煜宸退回安全話題,面對嚴謹的採青。

  「熙元是個怎樣的人,沒人真正知道,他接帝位后,能不能改革政風尚屬未知,但以他強勢性格推測,恐怕坐上帝位后,第一件要辦的就是湨天莊。」採青憂心忡忡。

  「我也這樣認為,他是絕對不容許有人在他眼下囂張。呂叔叔、程伯伯和江叔叔最近常聚在一起,為這件事情討論。」

  「有結果嗎?」

  「呂叔叔願做使者,到熙元面前,將湨天莊的立場說明白,並訂下合約,永互不侵犯。」

  他不看好這種作法,冒險度過高,但除此之外,他提不出更好的方法。

  「就算這麼做,熙元一樣會感覺湨天莊分割百姓對他的忠心。」她習慣把事情作最坏考量。

  「我們該對呂叔叔的口才多幾分信心,何況他在昏君手下做過幾年御史,應對帝君,他比我們都有能耐。」

  「不成的話,就揭竿起義吧,眼前百姓的心傾向湨天莊,局勢對我們有利。」採青垂下眼廉,嘆息。

  這些年湨天莊名號打得響亮,他們的義行引來許多討論和贊揚,除了賑災開糧,劫富濟貧之外,公孫大夫訓練出來的大夫,一批批走向民間,打著湨天莊旗幟,四處替人義診。
「我以為你期待當無拘無束的小魚兒,沒想到你會攬事上身。」

  「很多事並不是不愛做就能不做的。」這點,她老早看透。

  「沒錯,身為人,不由自主的事情太多。」

  躍起身,他坐到她身邊,凝視她眼底淡淡的憂愁。

  從小,她就擁有這樣的眼神,沒有天真、沒有快樂,人人都還在玩耍的年紀時,她已肩挑無數責任。

  「身為人,總有為人的悲哀。」

  採青回頭,他深邃的雙眼看進她靈魂里,慌亂問,她想躲避,卻躲不開他的探索眼睛。

  「人的一生除了悲哀,也有無數歡愉,端看你自己要不要俯身拾取。」

  「你想對我說教?」採青問。

  「不敢,面對女諸葛,我只有聽教的份兒。」退一步,他退回採青認定的安全距離。

  「要聽我說話?好,你不介意的話,請先回避一下,我想換衣服。」

  「身為丈夫,不能觀賞妻子換衣服?」

  他的嬉皮笑臉很可惡,但惹得她雙頰酡紅,是他的成就之一。

  「這件事,你該找涴茹妹妹商量,跟我?你弄錯對象。」再退一步,她拒人千里。

  多年訓練,採青明白,再不願意,責任總是擺在權利前面。

  他攤攤手,走到門邊。

  「也好,我出去逛逛,不過,我必須實話實說,你這身裝扮非常好看,和平日的楊採青判若兩人,如果你願意,我相信,你的下一個封號將是絕代佳人。」

  說完,他退出房間,採青拿出包袱里的夜行衣,換裝前,她特意繞到鏡前,看看自己。

  鏡子里的自己窈窕婀娜,皓如白雪的肌膚染上些許紅暈,松開漆黑長發,更加映襯出肌膚柔皙。

  她搖搖頭,甩去多余念頭,迅速把長發束成辮子,對著鏡中人說道:「別忘記,絕世佳人已有人選,她的名字叫作楊涴茹。」

  整理好自己,她用黑布覆蓋住絕麗容顏,她的美麗,只適合……孤芳自賞。
二更剛過,街道上空蕩蕩,只有打梆子的更夫,扯起嗓門報更次。

  煜宸和採青剛踩進柳員外家中時,便發現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煜宸對採青使眼色,兩人緊緊尾隨對方。

  他先是在一個屋子前停下腳步,然后舔濕指尖,在窗紙上挖洞朝里看,煜宸等他離開,才拉著採青從黑影后走出。採青好奇心重,不急著追人,反而先貼近洞口朝里看,直到煜宸再三催促才肯離開窗邊。

  施展輕功,他們跟著男子穿越樓閣,走過幾處院落,最后停在庫房前面,他拿出鑰匙,打開房門,煜宸則拉起採青躍上屋頂,搬開兩塊瓦片,從中間往下探去。

  男子動作俐落,拉開書架,轉動暀W的機關,機關轉過,暀介‘X現一個尺來寬的方形洞穴,男子從洞穴中取出木制盒子。

  兩人相視一眼,有人搶在他們前面奪寶?

  不會吧!他並不像道上兄弟,從他身形可推測,他連一點武功底子都沒有。

  再看看。煜宸用唇語對她說。

  採青點頭,靠近他的額,專心注意屋內男子動作,她沒發覺兩人間的過分親昵,煜宸發現了,但他沒說破。

  兩人看得很清楚,木制盒子里是人參和一本醫書,他翻動時,採青望見里面的奇經八脈圖。

  男子將竊得物品藏在懷里,再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回原位,將一切按照原樣擺好,方離開。

  他們一路跟隨,出了柳家大院,男子在街上溜過兩圈,轉進胡同里,在巷內門邊敲幾下,不多久,門里出來一個小婢女,她左右探探,確定沒人發現,才讓男子進門。

  煜宸扶起採青,足蹬,兩人從屋頂上向下觀望,親眼見男子進入房間,他們倒掛在屋檐下,悄悄往里面探。

  男子一進門,便伸手擁住貴婦打扮的女子,左一下右一下,兩人開始打情罵中悶口。

  「東西到手了沒?」貴婦推開猴急的男子說道。

  「到手了。」說著,男子從懷間取出書冊和人參。

  「有沒有驚動任何人?」

  「驚動了人,我還能平平安安站在這里,擁著我的小美人?」

  男子不安分的手上上下下,撫摸著女子身體,不堪入目的場景,投入採青眼底,她慌地側開臉。

  煜宸知道她的心意,環住她的腰,將她帶到屋頂,掀開兩塊磚瓦,他只讓採青竊聽聲音。

  「好啦,現在東西在我這里,就不信那個死老頭有本事救回他的兒子。」

  「是啊,等他兩眼一閉,接收柳家財產的非我們兒子莫屬。」男人搭和。

  「小聲些,要讓人知道凱兒不是老爺的兒子,咱們倆還有戲唱?」女人涂滿蔻丹的手指,在男人胸前繞啊繞,繞出無限風情。
「沒錯,是該噤聲,凱兒當然是老頭子的親生兒子,當然是!」男人呵呵大笑,樂不可支。

  「等咱們凱兒當了家,我這個親生娘,和你這位舅老爺,還怕沒好日子過?到時,我倒要看看那個母夜叉有多大本領,能把我轟出柳家大門!」

  「轟你?瞧你說的是什麼話呀,到時她會趴在你腳邊,哭著求著,求你賞她一口飯吃。你呢,秀腿一踢,把她踢到棆銗h,指著她的鼻子吼:『死老太婆!當年你怎麼就沒想過自己有這麼一天!』」

  「沒錯,惹火了我,就把她賣到妓院,只不過……以她的姿色,哪個妓院願意花錢買?」女人說完,掩不住滿面得意。

  兩人越說越開心,仿佛柳家財產已掌握在他們手上。

  他們貼在彼此身上,你親我一口,我嗅你幾下,當沖動昇起,男子打橫抱起貴婦往內屋走去。

  又來了,最近採青運氣不佳,總是在扮「君子」時遇見「不君子」的事。

  捂起耳朵,她努力抗拒入耳的淫聲浪語,這時候她氣惱起自己的內功太好,不想聽都不行。

  煜宸看見她的尷尬,忍不住莞爾。

  再怎麼說,她都是女孩子,貨真價實的清秀麗人,面對這種事,任她再沉穩內斂、再世故早熟,都免不了害羞。

  「等等我。」煜宸靠近採青耳邊說話。

  話說著,他縱身從打開的窗戶邊躍進去,悄然無聲地帶走桌面葯材醫書,翻身回屋頂,再和採青一前一后奔回旅店。

  半個時辰后,他們回到旅店房間,褪下面罩,並肩坐在床沿,就著燭光展讀醫書。

  「書上寫什麼?」煜宸問。

  他們相距很近,近到煜宸能聞到她身體散發出的淡淡香氣,採青沒察覺任何不妥,原因是,整個晚上,他們都用這樣的距離相處。

  「這是本專門研究天下古怪毒物的經書……我懂了!」她恍然大悟。

  「懂什麼?」

  「記不記得男子入柳家大院時,先進一處院落,挖開紙窗向里面偷窺。」

  「記得,里面有什麼?」

  「是個重病患者,我只匆匆看一眼,他的臉色是黑的,不須猜測,他鐵定是中了毒,難怪柳員外需要這本書。」

  「知道他中什麼毒嗎?」

  「不知道,還需要加以診察,才能知道。你能把事情前后串起來嗎?」

  「你有線索?」

  「第一,那名男子對柳家的地形非常熟悉,肯定是經常在柳家進出的熟人。」

  「沒錯,他有鑰匙、他沒有任何困難便打開書架后面的密柜,表示他對柳家不但熟悉,還是個管事的重要人物。」煜宸接話。

  「再者,從他和女人的談話中得知,他對柳家的家產有重大圖謀,我可以大膽假設出前因后果,但我還要再多方求證,比如男子和柳員外的關系、女人和柳家的交集……」

  「還有凱兒在這件事扮演的角色。」煜宸補充。

  「沒錯,要解出事情始末,我們得再進一趟柳家。」

  「我看重點不是在於你想解出什麼事情,而是你技痒,想找出病人中毒原因!」煜宸笑望她。

  又被看透?採青輕笑,這個少莊主比她了解中的還具心機。

  「我想,你真的很喜歡醫治病人,如果給你機會選擇,你會選擇成為大夫,而非指揮作戰的軍師,對吧?」

  「沒錯,能選擇的話,我寧願受病人傳染,死於疾病,也不願意死在戰場上。」採青接話。

  「你的例子舉得太灰暗。」

  「和我的人一樣,相得益彰。」

  幾次練習,採青發覺,她能和他輕松聊天,且聊得自在愜意。
「想不想看月亮?」煜宸突如其來的問題,總讓人難以招架。

  「什麼?」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圓又亮。」

  「干卿何事?」

  「我常在十五夜晚到后山。」

  「做什麼?」

  「我娘未去世之前,她最喜歡看月亮,她說十五的月亮圓圓滿滿,不留缺憾,那些年,我爹常帶我娘到后山賞月談心,我夾在他們中問,聽著兩人彼此低語,那是很不錯的感覺。願意和我上屋頂嗎?」

  「走吧!」只考慮一下子,她落落大方伸出手。

  此時,她眼前的煜宸不是少莊主、不是俊逸男子,只是個和她同病相憐的失怙孤兒。

  他忽略她的手,直接攬起她的腰,縱身飛上屋頂。

  「你老是忘記我不是涴茹。」甫坐定,她就向他抱怨。

  「我沒忘記。」

  「那麼你應該了解,我會輕功,不需要你提來提去。」她有她的驕矜。

  「我從沒忘記過自己的搭檔有多能干,我只是認為,和女孩子在一起,多出幾分力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她身邊,手臂相触,肌膚之親?他愛!

  「很少人認為,我是需要幫助的女人。」

  「沒錯,你常帶給人這樣的錯覺。」煜宸同意。

  「錯覺?我是不需要幫忙啊!」採青抗議。

  「你需要幫忙。」

  「我不需要。」

  採青發覺和他唱反調很有意思,他們說的全是些言不及義的廢話,可是東一句、西一句,這些廢話解除她的緊繃心情。

  「你一直需要我的幫助。」煜宸贏了第一著。

  「我什麼時候需要你的幫助?是你需要我的幫助才對。」她反唇。

  「錯,你需要我的軍隊確定你的策略是正確的。」

  看著她口吻越說越熱烈,他居然心生驕傲?太扯了,不過這種「扯」讓他樂開懷。

  「呵!顛倒黑白是非,明明是你的軍隊需要我的策略,才能打出一場場漂亮勝仗。」這男人硬要把白布染成黑,可惜她不是容易就範的女人。

  「是嗎?策略千千百,我為什麼非要將就你的,原因只有一個,我想幫助你的自信成長。」

  「你哪一只眼睛看見我缺乏自信?」她不苟同。

  「你若沒缺乏自信,何必把自己逼得半死,醫務、政務樣樣管,從早忙到晚,別人睡四個時辰,你睡不到兩個時辰。你到底想證明什麼?」

  「我的能力無庸證明,這叫能者多勞。」

  他們的爭辯里沒有面紅耳斥,只是一句接一句,精採絕倫。

  圓圓的月亮照著一對璧人容顏,照著他們的開心,照著他們的喜悅。

  這個晚上,他們沒有進屋內,這個晚上,他們在屋頂上談心,他們常常待在許多不同的「屋頂」上,但從沒有過一次像現在,兩顆心如此相近。

  第二度,她在他懷里入睡,睡得安詳愜意。

  第二度,他貪看她的睡顏,一張沒有冷漠、沒有對人防備的嬌憨睡容。

  他突破她的心防了嗎?煜宸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喜歡兩人間的發展,喜歡兩人一天比一天更親近。
  
才打著「湨天莊女諸葛」的旗號看病,不過兩個時辰,他們便讓柳家派人盛重地迎了回去。

  原本柳員外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寶典,以為兒子有救,沒想到才一夜,便讓宵小連同人參盜走。

  幸而女諸葛到鎮上替人義診,這可是天大的機緣啊!他自然是迫不及待,殷殷勤勤把人迎回家里。

  替柳少爺把脈望診后,採青確定了是何種毒物,造成柳少爺的昏迷不振,轉身,她問柳夫人:「請問,柳少爺可有手足兄弟?」

  「有一個弟弟凱兒,是異母兄弟。」夫人回答。

  異母兄弟?第一個答案浮出台面。

  煜宸對採青微笑,她的確聰明,不著痕跡,便將他們要的答案套出來。

  「可否借他的血液一用?」

  雖說柳員外品德不可取,但眼前她的角色是醫生,出手相助是她該做的事情。

  「請問楊姑娘,小犬得的是什麼病?」柳員外問。

  「他不是生病,是中毒。」她自信說。

  這點,他也懷疑過,所以才不惜重資買來醫典,可惜他還沒研究出端倪,書就不見了。

  「楊姑娘可知小犬中什麼毒?有什麼法子可解?」

  柳員外果然是奸商,對人不投注信任。

  「請員外向窗外看去。」採青說。

  「有什麼不對勁?」

  「窗外開的紅色花朵可是葛瑪麗蘭?」

  「是,小犬特別喜歡奇花異卉,這是他舅父到東北批葯材時,特地帶回來送給小犬的。」

  舅父?太好了,真相呼之欲出。

  煜宸在心底盤算整件事情,不用懷疑,這是一樁家庭爭產悲劇。舅老爺和凱兒的親生母親有染,兩人作了商量,合作謀財害命,私吞柳家財產。

  接下來就看採青如何揭開這一切。

  「葛瑪麗蘭的果實本身有毒,誤食會讓人產生幻覺,全身飄飄然如同神仙,初時會覺得精神百倍,情欲上昇,但葯效過后身體便會變得虛弱、嗜睡、缺乏食欲。

  患者手足處會出現一點一點的紅色斑紋,久而久之,五腑六臟便會因缺乏營養,慢慢衰竭,終至死亡。」

  「沒錯,楊姑娘說的一點都沒錯,藺兒就是這種症狀,可藺兒總不會傻到去吃來路不明的果實呀!」夫人說。

  「許是有人指點,或者是果實太過美麗鮮艷,吃過一次后,人是會不由自主上癮的,至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就請夫人等柳少爺清醒后,親自問他。」

  「你的意思是藺兒有救?」夫人掩不住滿面欣慰。

  「這個毒不難解,但從柳公子手足斑紋的擴大情形看來,柳公子至少昏迷兩個月以上了,在他昏迷期間,誰持續喂食他葛瑪麗蘭果實,恐怕是柳員外要先弄清楚的部分。」她意有所指。

  「楊姑娘的意思我懂了,但是,為什麼要用凱兒的血?」柳員外問。

  「柳少爺的血里充滿毒物,我需要新鮮的血液來當葯引子。」

  這是謊詁,採青只想利用這點,來拆穿凱兒根本不是柳員外的親生兒子。

  「別人的不行嗎?凱兒年齡尚稚。」

  「我要的是親人的鮮血,若非親人,無法與柳少爺血液交融,況且二公子年紀小,血液乾凈,葯效較快也較好,倘使,沒有兄弟手足的話,我自會從柳老爺身上取血。但這樣一來,柳少爺的病,恐怕要多拖點時間才能痊愈,而我沒有太多時間留在這里,少莊主和我另有要事。」

  她看向煜宸,他懂她的意思,再次佩服她的聰慧,她沒有提到半句他們夜間所見,卻將案情做了個抽絲剝繭,接下來的發展,顯而易見。

  煜宸點點頭,走到眾人前面,眼光掃過「舅老爺」,只見他汗涔涔,額頭濕透。
「好了,所有不相干的人請離開,只留下一名隨身婢女和兩名仆沒在門外待命。另一方面,請柳老爺將庭中的葛瑪麗蘭全數鏟除,免得再有人受害,在這期間,請大家回到自己院落,免得打擾楊姑娘下針醫治,等一下,我會到前頭取血,請二少爺準備好。」

  他是個有領導能力的天生王者,不需要動用任何權威,就能讓人乖乖聽從他的指示。

  這個下午,採青忙得起勁,能親手對付這種怪病,而不是從醫書上看到案例,讓她很有成就感。

  在煜宸的協助下,她對柳公子又蒸又煮,又針又刺,若不是病人呈昏迷狀態,恐怕沒多少人能熬得過這種折磨。

  看著採青的得意快活,煜宸暗自決定,往后一旦有能力,他要讓她專心醫術,不再參與政事、軍事,因為她是一條愛救人勝於殺人的小魚兒。

  天色未暗,柳家發生兩件重大事情。

  一是事實揭開,二少爺不是柳員外的親生兒子,而是員外養在外面的小妾,和舅老爺的親生兒子。

  這件事讓老爺大受打擊,一個是床邊愛侶,一個是忠心的管事,居然用這種方式聯手背叛自己,於是他將兩人趕離鎮上,再不準他們出現自己面前。

  另一件事是柳少爺終於清醒,他喝掉半碗粥,也同父母親說了一會兒話,柳夫人感動得落下淚,拉著採青的手硬要對她大力酬謝。

  採青搖頭婉拒,對於身外物,她沒有太大欲求,她不過是喜歡救人的感覺。

  「柳員外、夫人,這些年柳家為富不仁,在外聲譽坏到極點,今日柳家派人邀請楊姑娘到府看病,我們本不想過來,但本著醫者仁心,楊姑娘還是走了這趟,你若真心感激楊姑娘,每逢初一十五,就用湨天莊的名義發糧賑濟貧民吧!」煜宸說。

  「有什麼問題,這件事我們一定辦到。郜少莊主、柳姑娘,你們是我柳家再造恩人,我會刻個長生牌位,早晚膜拜,祈求上蒼保佑你們長命百歲。」夫人緊握採青的手,這女孩兒,年紀輕輕,竟有此般本領。

  就這樣,一路恩謝,柳員外與夫人親自將他們送出家門。

  跨上馬匹,他們攬轡同行,乘著月光,默然不語的採青始終帶著笑意。

  「你笑什麼?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煜宸問她。

  「你想什麼,我怎知道?」

  「我想柳夫人的長生牌位上要刻些什麼字?郜煜宸公子、楊採青姑娘牌位?太拗口了,你想他們會不會貪懶,直接刻上郜煜宸夫婦牌位?」只不過一句玩笑話,他沒有設想太多。

  「這話兒,你說輕薄了,江湖兒女即便不拘小節,可也不能說這種玩笑話兒。」採青正色說。

  她必須嚴肅、必須在兩人中間划出距離,她心知肚明,不對兩人之間設防,她的心將一步步朝他靠近……到時,誰都收拾不來這個殘局。

  於是她拚命回想涴茹的天真,想著她的諸般好處,也想著涴茹和煜宸兩人的匹配。

  他們才是一對兒,從小到大,他們是所有人眼中的認定。

  她不是個好掠奪的女子,她怎能容許自己搶奪別人的愛情?千萬別忘記,她沒有權利快樂,她唯一的權利是維護涴茹的幸福。

  她對自己叮嚀再叮嚀,即便對煜宸愛慕也不能有所表現,能夠和他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執行任務,她已經滿足。

  這不也是她痛恨殺人,卻仍願意同他共赴沙場的主要因素?

  看著她眉間的憂郁,煜宸明白自己說錯話了。採青是個正直女子,對她輕佻太不該,雖然他急欲解除他們中間的藩籬障礙。

  「抱歉,是我不對。」煜宸低語。

  採青俯首,她本是他愛情的局外人,他的身、他的心從不在她身邊,她能做的不過是隱瞞愛意,假裝自己對他從來無心。

  甩過馬鞭,馬兒猛地向前狂奔,馬的速度很快,快到幾個奔馳,甩去她頰邊淚水。

  不!那不是淚,女諸葛哪里會掉淚啊?!她比男子還強、還威風,區區兒女私情怎為難得了她?採青驕傲地抬高下巴,迎著風,對他大喊:

  「我們來比賽,看誰先回到湨天莊!」

  煜宸一愣,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快馬揚鞭,他會追上她的,在最快的時間之內。




2008-3-17 06: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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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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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四章

  他們說說笑笑走回莊園內,碰著他們的百姓士兵都覺得奇怪,那個女人……分明是他們的女諸葛!

  但:……不是吧!雖然她的頭發很像、鼻梁眉梢很像,就連穿著打扮都像得不得了,然而,不是!他們的女諸葛絕不同人說笑。

  「我在柳家莊時讀了醫典。」採青將書在他面前揚揚。

  「不會吧!你在主人家光明正大把贓物拿出來?」他瞠大眼睛。

  「有什麼好擔心?你不是把所有人都支開?」聳聳肩,她無所謂。

  「萬一有人躲在窗外偷看怎麼辦?」煜宸抽過醫書,翻幾頁,他不明白這種東西有何迷人處,能吸引她所有注意力。

  「閑雜人躲在窗外偷看你會不知道?你的內功不至於那麼不濟吧!」

  採青白他一眼,那份嬌俏、那份動人,閃過他心間,嗆一下,是悸動感覺。

  「多謝你看重我的能力。」

  「誰敢不看重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郜少莊主?」

  「說吧,你在醫典里面讀到什麼?」

  「你知道嗎?有一種毒是紫扇花的根和黑葉櫸的葉子調制而成,它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敵人麻痺,如果我們把它放在箭頭上,用薄膜包起,當箭射出去,薄膜震破,毒葯飛散,敵人將毒粉吸進肺腑,等敵方中毒、動彈不得時再出兵,我們豈非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取得勝利?」

  「紫扇花和黑葉櫸容易取得嗎?」

  「你問到重點了,材料不難得到,困難的部分在於比例配制,等我們把事情稟報莊主、呂叔叔和公孫大夫后,我就要閉關研究了。」

  「可不可以算我一份?」他興致勃勃。

  「你對這個有興趣?」

  「不,我對『男諸葛』這個封號比較有興趣,我下定決心,從現在起,什麼事都不讓你專美於前,你會做的我都要學一學,免得我像個只會打仗作戰的莽夫,腦袋空空,一點知識都不懂。」他五指朝上,向天立誓。

  「又拿我當榜樣?實在不敢當。」

  「錯,我拿你當競爭對手,總有一天,我會迎頭趕上。」

  「那麼大口氣?想贏過我,可不容易。」

  「試試羅,除非你怕我,不敢讓我加入你的計畫。」

  「怕?哼!來吧,我不介意指導你。」鼻頭朝天,「怕」字?她沒學過,也認不得。

  「太好了,從現在起,我們是最佳盟友。」

  煜宸說著,大手一撈,把她撈進自己懷里,是周遭士兵們的抽氣聲,把他的得意忘形彰明。

  退一步,採青退出他的懷抱。

  煜宸笑笑,他從不介意別人的眼光。

  「你想太多,我沒把你當女人看,你別忸忸怩怩,把自己弄得像個娘兒們。」

  他的話,引得觀看的士兵們一陣哄堂大笑。
說著,他大手又撈上她肩,這下子,採青倒好,她不曉得是該避避嫌,表現出「忸忸怩怩像個娘兒們」的樣子,還是光明正大當他的兄弟。

  「少莊主、青兒,你們總算回來了,莊主急著找你們。」公孫大夫一見到他們,就急著把人攔下。

  「師傅,你看看,我們帶什麼東西回來給你。」採青把東西交到公孫大夫手上。

  摸摸人參,沒有太大驚奇,他知道採青一定會找到好東西,替他賀壽。他笑道:「這倒是個稀奇東西,正好,我在煉丹丸,它派得上用場。」

  但是當他見到醫典時,表情可就精採萬分啰。

  他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

  「不會吧!這是司徒擎的醫典,已經失傳了好多年,怎麼會流到你們手上?」

  「它不是主動流到我們手上的。」煜宸笑笑回答。

  「你們又去做那種勾當了?」他看看兩人,滿臉的無可奈何,這兩個孩子,平時的道德標準,怎麼就是用不到這等事兒上頭?

  「採青做得很好,被偷的人家非但不追究,還答應每月初一十五,以湨天莊的名義發糧賑災。」

  煜宸才起了個頭,公孫大夫馬上猜出怎麼一回事。

  「又手痒了?早晚有一天,你會讓那些慕名求醫的人累死。」公孫大夫說。

  「不怕,我身體好得很。」

  「公孫大夫,我爹找我們有什麼事?」煜宸接下公孫大夫的話。

  「哎呀!我看到好東西,居然把這等大事給拋諸腦后。走!我們邊走邊談。」

  說著,他和煜宸把採青帶在中間,快步往議事廳方向走去。

  「宮廷那邊傳來消息,皇帝病危,生死就這兩天的事兒啦。」公孫大夫道。

  「消息可靠嗎?」煜宸問。

  「可靠,是呂軍師的舊時同僚捎來的消息。」

  「知道繼任的是哪個皇子了嗎?」採青提問。

  「一如當初我們評估的那樣,不是熙元就是熙平。」

  「我不認為熙平鎮得住那群奸逆,假使他上任,只會有兩種后果,一是隨波逐流,一是被權臣集體謀害。」煜宸分析。

  「如果是熙元呢?」公孫大夫問。

  「他強勢、擅長權謀,那些老賊拚不過他,我唯一擔心的是……」煜宸沉吟。

  「他把攻打湨天莊當成立威的第一炮,一方面讓老百姓知道他整頓國家的決心,一方面讓那些亂臣賊子見識他的能力。」採青接口他的話。

  「沒錯,弄不好,他還會搞個御駕親征。」煜宸再接話。

  言談間,他們走進議事廳,莊里所有重要人物全聚集一起,包括楊執在內。

  「你們去了哪里,怎隨手留個紙條就離開莊內?」郜懷民對著兒子問。

  煜宸笑笑,將這幾天兩人的經曆大略說過一遍。

  「做得好,這些年你們做的義行,讓湨天莊的名聲遠播,天下百姓都對湨天莊充滿崇拜敬意。」專門掌管莊內百姓稅捐的文叔叔說。

  「所謂樹大招風,少莊主,您不應該跟著採青胡鬧。」楊執冷漠道。

  他從不贊同採青的每句話、每個舉動。

  「採青並沒有胡鬧,她從醫典里找到新想法,若是運氣不錯,證明她的想法可行,往后我們在戰場上,可以將死亡減到最低。」煜宸說完,將採青在路上對他說的話,一字不漏說給長輩們聽。

  「很好,不愧是咱們湨天莊的女諸葛,將來成不成得了事,就看青兒了。」呂軍師說。

  「不要太抬舉她,否則她會看不起咱們老一輩。」楊執瞪著採青說。

  採青明白,這時候,最好什麼都別說,誰越幫她,她越錯。低頭,她安安靜靜聽義父的數落。

  「楊先生對青兒要求太高。」莊主笑著打圓場。

  「煜兒、青兒,公孫大夫可有將我們正在討論的事情,跟你們大致說過?」呂軍師適時將話題切入。

  「是的,公孫大夫說過了。」煜宸回答。

  「你們有什麼看法?」郜莊主問。

  煜宸看看採青,雖然兩人都保持沉默,但一個眼神交換,他們已了解彼此的意思。

  「你說?」煜宸看著採青。

  她搖搖頭,回答:「你說。」
煜宸點頭,朗聲對堂上長輩們道:「我們的意思是,不管哪個皇子繼任大位,我們都要做好戰爭準備。」

  他們的眉眼示意,看在楊執的眼底,起了懷疑心。

  什麼時候他們之間心意交融?什麼時候起,不需要言語溝通,一個眼神,她就懂他,他也了解她?

  「說得好,正符合我的心意,楊師傅,操軍練兵就要麻煩您多幫幫煜兒了。」郜莊主說。

  「是,我會加強士兵操練。」楊執回答。

  「呂軍師,接下來的布兵行陣要看你的。」

  「呂某全力以赴。」呂軍師領命。

  「子雲、致浩、宣華,這陣子你們加強城外城內的巡邏,注意有沒有陌生面孔混進來。」

  「是。」子雲、致浩、宣華三人向郜懷民拱手。

  「青兒,這制毒的事要偏勞你了。」

  「是的,莊主。」

  「只要大家做好萬全準備,不管情況變成怎麼樣,我相信我們能挺過這關難題。」

  會議到此結束,眾人紛紛起身離席,這里面,煜宸和採青的輩分最小,所以他們等叔叔伯伯們全部離開后,才跟在后面離開。

  採青才跨步,煜宸突然拉住她的手,與她並肩同行。

  「別忘記,算我一份。」煜宸提醒。

  「我隨時在煉丹房,有興趣的詁就自己過來。」

  剛出議事廳,他們就發現涴茹等在外面,她一見到煜宸立刻沖了過來,小小的胳臂緊環住煜宸腰際,再也不放。

  「煜宸哥哥坏,有好玩的事兒你只帶採青姊姊去,都不帶我。」

  煜宸在她額間打了個爆栗。

  「傻丫頭,我們哪里去玩,我們是去辦事。」

  他們的熱絡親密惹出採青的心酸,自動后退一步,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泰然自若。

  沒錯,這種情形很正常,他們從小就是這樣一路長大的,他們的感情深厚,誰都分不開他們倆,一對青梅竹馬,要過一輩子的男女,天造又地設……

  每句話都深深敲上採青心頭,微微触動的疼痛,她一咬牙,忍了過去。

  是啊!明知他們是珠聯璧合的戀人,她在傷心什麼勁兒?她的心酸簡直是笑話啊!

  偷偷地,再退后兩步,採青在他們發覺之前轉身離開。
「不好,劑量不對。」採青看看桌上的兔子,嘆口氣。

  「對不起,小兔兒,青姊姊弄錯配方,你忍耐一下,吃點解葯,兩個時辰之內你就能動了。」煜宸抓住小兔子的手腳搖搖擺擺,假裝兔子說話:「青姊姊,我覺得效果不錯啊,為什麼你覺得不夠好?」

  採青對煜宸笑笑,已是深夜了,這時間所有人都進入夢鄉,只有兩個拚命男女還在為毒葯努力。

  「說吧!你對劑量哪里不滿意?」

  「我算過,葯效從接触到出現反應,需要一刻鐘,在戰場上,一刻鐘將損失多少兵馬?」

  「我沒聽過不費一兵一足就能取得勝利的戰爭。」

  「如果這是奇跡,我就是要創造出一個這樣子的奇跡。」她意志堅定。

  「楊叔叔沒說錯,你的確很驕傲。」

  提到義父,採青的笑容在轉瞬間消失,這些年她比任何人都努力,換來的,不是義父的夸贊鼓勵,而是詆毀批評。

  好幾次,她想問問義父,自己到底哪里做錯,引得他滿心怨懟。

  「你可以選擇不要和驕傲女人在一起。」悶悶地,她回答。

  「為什麼突然不開心?」他勾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的眼睛問。

  搖頭,採青搖開他的注目,假意忙碌,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重新下一個實驗。

  他不許,將瓶罐從她手中抽走,逼她專心自己的問題。

  「今晚夠了,剩下的明天再做。」

  採青才想伸手取罐子,就讓煜宸攔腰抱起,不顧她的意願,幾個縱身飛躍,他再度把她帶上屋頂。

  這里是莊里最高的一處屋頂,坐在頂端,仰頭,圓圓的月亮變得彎彎斜斜,再不是那晚的滿月。

  「上輩子我一定是以小偷為業,否則不會和屋頂這麼有緣。」煜宸大笑。

  「你在諷刺我,諷刺我上輩子是賊婆。」她和屋頂的緣分看起來……也不淺。

  「不錯啊,上輩子賊公陪賊婆,這輩子你得還還我。」

  煜宸搭起她的肩,有了上次經驗,他立刻將經驗轉變為習慣,接著習慣成了自然。

  「還你什麼?」在他懷里,沒遇見過的安全感,從遠方趕過來相伴。

  「還陪我啊!陪我在高高的地方賞月。」他說得理所當然。

  「不管什麼時候抬頭看太陽,它都是一個樣兒,相形之下月亮善變得多。」採青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也溫柔得多。」煜宸順口接話,不管聊什麼,和她一起,他總是心平。

  「所以世人詠月、贊月,卻很少人抬頭感激太陽賜給人們的福氣,沒人想過,失去太陽,萬物不能滋長,缺少太陽,世界再不會出現明亮。」

  「沒辦法,人們對於溫柔的東西總是情有獨鐘。」

  他也是嗎?所以他喜歡溫柔的涴茹,不愛事事爭強的楊採青?

  咬咬下唇,酸澀逐漸在心窩處造成漩渦,幾個席卷,卷走她所有快樂。

  「你也對溫柔情有獨鐘?」
低言,她問出自己的心聲。她越來越容易在他面前吐露心意,真不知道這是好現象還是坏現象。

  「溫柔的東西給人的感覺是無害、平安的,從古到今,趨吉避凶始終是人們的本能之一,如果沒有這種本能,也許至今能存活下來的人類不多。」煜宸回答。

  「是不是所有的本能都該被保留下來?」採青問。

  「如果它的存在能幫助人類生存的話,自然該被保留。」煜宸回答。

  「所以膽小是對的,勇敢是錯的,因為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往往活得比強出頭的人長久。」

  她的話讓他語頓。

  見煜宸無言應對,採青有幾分得意。

  採青接下話,要他啞口無言。「所以說謊是對的,耿直是錯的,因為懂得鉆營逢迎的馬屁精,往往過得比不懂變通的迂腐之士好。」

  他又輸了一著,她笑笑續道:「這樣一路延伸下去,負責任是錯的,自私自利是對的;挺身為人是錯的,自掃門前雪是正確的;為百姓造福是錯的,讓自己過得好是正確的……

  請問少莊主,這幾年我們為什麼一路做錯誤事情,卻又批評懂得為自己生存努力的皇帝昏庸愚昧?」

  「我想……」他沉吟,聰明的女人難搞,要是換了涴茹,他只要一朵花、一個小玩意兒,就能討得她的歡心,不像她,需要一大篇道理才能折服她的心。

  不過,他竟然不嫌麻煩,願意為她的折心而傷腦筋,看來,他肯定有被虐待狂。

  「嗯?我在等你。」她笑笑,期待他的答案。

  「我想我們兩個都是會早死的人。」

  煜宸說完,她不怒反而大笑。

  沒錯沒錯,他們都是會早死的人,因為他們做任何事情,想到的都是責任與義務,是別人會怎麼認定正確錯誤,他們很少為自己的快樂而努力,他們總是為自己的生命譜出哀傷樂曲。

  「也許貪婪自私都是幫助人們存活的本能之一,但人類畢竟不同於萬物,我們有頭腦、有良知,所以發展出許許多多道德規範,來壓抑人們的過度本能。」他做下結論。

  「所以我們是貪婪被道德壓抑的人,我們無法自私苟活,就算把自己弄得早死也是心甘情願?」採青也給出結論。

  「你大可拋棄道德感,不用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為了拯救戰場上無數條人命。」

  他一說,她反而沉默了。

  「你做不到是不是?我同你一樣,要我拋下這一切,去做自在翱翔的蒼鷹,抱歉,我辦不到。」

  「我們是讓規範徹底壓制本能的人。」採青苦笑。

  「沒錯,不過,我建議我們可以小小自私一下。」

  「怎麼個自私法?」

  「為自己快樂一個晚上。」

  說著,他扶起她的腰,上上下下在屋頂上飛躍。

  從城里飛到城外,從樹林飛到潭邊,他們恣情大笑,他們唱歌,他們舞蹈,他們對著月兒吟詩,他們在月光下舞劍。

  這就是開心的真實模樣?這就是人人競相追逐的幸福?採青眉眼瞇瞇,忘記道德、忘記義父,也將溫柔可人的涴茹妹妹忘得一乾二凈……

  採青的笑聲沒停過,煜宸的笑容沒卸下過,真真實實的楊採青、真真實實的郜煜宸、真真實實的兩顆心,在月光下晶瑩……

  她笑累了,枕在他雙臂間;他玩倦了,擁她入眠。

  他們都沒有考慮過后果,只想為自己的生命,自私一個晚上。
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樣。

  怎麼形容?是鄙夷不屑?是看輕?採青不明白怎麼回事,但她的自尊容不了自己,低聲下氣把事情問分明。隨便,要怎樣看待她,都由他們,她是她,不必時時刻刻在乎別人的想法。

  她照常工作、照常平日行程,終於,她的驕傲讓人忍不住了,在她從教練場走入制葯室時,一個少女鼓起勇氣,走到她面前大聲說:「就算你比我們所有女人都強,就算湨天莊少不了你這號人物,但是,你的行為仍然教人輕視。」

  她還要說話,卻讓旁邊一個大嬸拉住,不準她往下說。

  「你讓她把話說清楚。」推開大嬸,採青直視女孩。

  「說清楚就說清楚,我怕你嗎?了不起你殺了我呀,就算你殺了我,也堵不了悠悠眾口,再怎麼樣,強搶自己的妹婿都是最不道德的事情。」

  「我……」

  女孩堵住她的話,當著眾人大聲說:「你不用狡辯,昨夜你和少莊主做了什麼丑事,有人看見了!」

  看見……難怪,人真是不能自私,一自私便出事。採青彎了柳眉,黃河水再滌不盡她滿身汙泥……轉身,採青不辯駁,他們要怎麼說、怎麼想,她都照管不了,誰教她「違反道德」在前?

  見她無言,有人更大膽了。

  「蕩婦!」尖銳的字眼傳入她耳邊。

  採青沒回頭,任由難聽字眼在空間里發酵。

  「寡廉鮮恥!」

  涴茹在湨天莊里是受歡迎的,這件事,人人都替她抱屈,也都想為她出頭,只是迫於採青的威勢,不敢表示。

  然而採青的無言落實了她們對事情的認知,她們篤定採青無顏見人,篤定她們的責備是正確。

  一時間,人人同仇敵愾,這是弱者對強者的戰爭,採青触動了女人共同的心痛點。

  「是真的嗎?」涴茹撥開人群走出來,紅了一雙美目,輕扯採青的袖子問。

  採青無語。

  「你真的和煜宸哥哥要好,說不準要配成對兒?」淚刷下,她傷慟欲絕。

  「別哭,少莊主是你的,誰都改變不了。」採青的話含了膽汁,每一口都苦得教人愁眉。

  「有人看見你和煜宸哥哥手勾手、肩搭肩,從城外走進城內,有人看見你們三更半夜不睡,在葯房里說說鬧鬧,更有人看見你們,在森林里……抱著入睡……」

  涴茹哭得更凶了,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她將是煜宸哥哥的新娘子啊!為什麼姊姊把新娘子該做的事,全搶去做?

  臉青紅交替,她背過涴茹走入制葯室里,內心有愧。

  「說呀、說呀,是真的是假的,好歹你對我說說。」涴茹推開她面前的瓶瓶罐罐,要求採青正視自己。

  她無話可說,沉默……

  「姊姊,涴茹求求你,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都給你,獨獨不要跟我搶煜宸哥哥,好不?沒有他,我會死掉,真的會死掉啊!有了煜宸哥哥,我才能活得理直氣壯,沒有他,我的生命會枯萎,我會變成行屍走肉。」她一把抱住採青,淚流滿面。

  她能說什麼?能辯解什麼?是啊,涴茹柔弱,沒有煜宸她會死掉、會枯萎,她勇敢、她強韌,沒有煜宸、沒有蒼鷹,她的生命一樣盎然精採。

  所以,煜宸該歸涴茹,她應一人獨行;涴茹合該有人寵愛,堅毅的她不需要呵護與安全,身為女人,女人命里該有的東西,她全然不能擁有,公平嗎?她的世界中到底存不存在著公平?

  「姊姊,什麼東西對我都不重要,只有煜宸哥哥,我愛他,愛了好久好久,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愛上他了呀!

  姊姊聰明、姊姊厲害,姊姊想要什麼都能輕而易舉得到,所有男人都崇拜你、敬愛你。涴茹笨,沒有姊姊能干,可不可以求求你把煜宸哥哥讓給我?」

  嘆氣,採青感覺強烈無力。

  「少莊主從來都不是我的,怎麼讓呢?涴茹,你講講道理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講道理,我要任性,我要任性這回合,我要煜宸哥哥,就是要他!」她哭鬧地拉扯採青的手。

  「涴茹。」楊執從門外進來,冷冽的眼光射向採青。

  低眉,她不敢直視義父。

  「你在這里做什麼,不曉得採青有要事忙?」他的威嚴暫且鎮住涴茹的哭鬧。
「爹爹,您說說姊姊吧,叫她別搶我的煜宸哥哥。」看見父親,她抓到浮板般,快速奔至父親身邊。

  「你在胡扯什麼,採青怎可能搶走少莊主,下個月,你就要和少莊主成親了!」楊執看採青一眼,眼光里閃著勝利得意。

  成親?大石撞上心,不及呼痛,膽囊瞬地破碎,苦澀侵襲採青每一根神經。

  她在做什麼呀?分明是早知道的事情,她在驚訝什麼勁兒?煜宸和涴茹是人們眼中的佳偶啊!他們是天上的連理枝,水中的並蒂蓮,缺了哪一個都是遺憾……

  成親?是啊,本該如此,多久以前就有人在期待這個婚禮,期待婚禮帶給整個湨天莊無數喜氣。

  她可以選擇冷靜接受事實,用最淡然的態度看待這起婚事,也可以帶著些微喜意,奉上一句祝福。

  她的態度可以有很多種,獨獨不該訝異驚惶,更不該牙關輕顫。

  吞下喉間不應存在的哽咽,她提醒自己的身分與地位,句句提醒,她是他愛情的局外人。

  「爹爹,你說真的?」拭去淚水,涴茹換上甜甜笑意。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日子還是呂軍師和莊主親自挑選的。」他愛憐地撫撫女兒的頭發。

  從第一聲流言傳出,他便趕在流言之前,向莊主提起煜宸和涴茹的喜事,這樁婚事沒有遇到任何阻礙與反對,因為煜宸和涴茹始終是大家眼中的有情人。

  事情定下,他又贏了一著,他要把自己得不到的幸福,統統送到女兒手上。

  「煜宸哥哥呢?他有沒有說不要?」

  「傻丫頭,少莊主怎麼可能說不要,從小他和你一起長大,你們兩人的感情深厚,誰有本事破坏?」

  再瞄一眼採青,她死咬下唇,臉色鐵青,眼光睇向窗外柳樹,用驕傲逼迫淚水退位。

  義父說得沒錯,無人可破坏煜宸和涴茹,就算她知道他想當蒼鷹,他曉得她願為小魚,她都無法破坏他們的感情。

  偏偏,制不住的是澀酸心情,是無從解釋的落寞情緒,這是局外人的悲哀,只能由局外人的自己,慢慢收拾傷情。

  「回去吧,你去把好消息告訴奶娘,讓她替你準備嫁妝,我可是只有你一個乖女兒,總要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

  他的話全是對涴茹說的,但他暗地觀察採青反應。

  涴茹歡天喜地離開了,採青深吸氣,將眼光調回窗內,低頭,她假意忙碌,努力讓無波情緒掩飾她的真心情。

  「從現在起,你別再和少莊主見面,徒惹謠言,對誰都沒有好處。」楊執落井下石。

  「是,義父。」這是採青唯一能做的回應。

  他太了解採青,只要她答應的事,就會盡所有力量做到,於是,楊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終於,她能卸下面具,手上瓷瓶滑落,在地面砸成碎屑。

  她的手……沒握好的何止是瓷瓶?還有她千瘡百孔的心呵!

  緩緩蹲低身子,她把自己蜷縮在角落處,臉埋在膝間,閉起眼,她試著收拾起伏心緒,試著恢復為鎮定的女諸葛。

  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從小,她就不被容許擁有幸福,她的生命只是一連串的責任和義務。

  她不是小魚兒,無權自由悠游,她的生命、她的角色、她的人生,全不由她親手操控。

  築起心晼A她站在晹Z面,鼓吹自己堅毅剛強,冷眼看待世間,那些風花雪月,春草蔓藤,皆與她無關無連。




2008-3-17 06: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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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婚禮消息傳了出去,城內城外,漫起一股洋洋喜氣。

  少莊主要和天下第一美女結婚,賀禮從四面八方涌了進來,堆滿莊內大廳。百姓們期待這場婚禮很久了,他們要用最大的熱情,替最尊敬的少莊主辦婚禮。

  花圃里的各色鮮花開得郁郁菁菁,那是特為婚禮準備的;獸圈里的山產野味,滿滿關了好幾欄,那是專為喜宴而備;最上等的綢緞送進莊內、最高級的美酒進了廚房,少莊主朴實簡單的寢居裝潢得金碧輝煌,所有的一切一切全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婚禮。

  人人臉龐帶上喜氣,獨獨採青,一日十二個時辰全泡在制葯室里,她避開所有懷疑的眼神,她用忙碌來麻痺心碎,用警告來恐嚇自己,幸福與她的人生無緣。

  採青不曉得煜宸的態度如何,在宣布婚事的前一天下午,他被派到南方接洽幾股勢力,臨行匆匆,他連向採青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只聽說他可能要到婚禮前夕才能回莊里。

  然而,知道他的態度又如何?他終是要結親,終是要滿足所有人的幻想,這個婚禮是多少百姓引頸而望的大事呀!

  採青努力讓日子過得一如平常,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任何不一樣,盡管自己的努力讓她好心慌。

  她心慌愛情早亡,心慌她已恢復不到平常,然她的慌並沒有寫在臉上,因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比男人更堅強的女諸葛。

  至於涴茹,她又賴回採青身邊,一句句「姊姊對不起」、「涴茹再不會任性」,她又是涴茹最崇拜的小姊姊。

  從懷里掏出玉雕小魚和老鷹,她細細撫摸,溫溫潤潤的玉石平不了她的心。

  他說得對,她把事情想復雜了,在他眼里,自己不過是個夥伴,兩人可以出生入死,卻不能共誓山盟。

  該不該自傷?然自傷又如何?愛情本不在她的生命里,想強求也無能為力。

  她是最懂現實、最會對現實妥協的楊採青,她的生命里,沒有過一種學習……學習如何善待自己。

  「採青姑娘,不好了!」士兵匆匆自門外進屋。

  「什麼事?」她將玉雕藏到身后,板起臉,冷淡問。

  「採青姑娘,正褆皇帝駕崩,熙元登大位,才登位,就派了十萬大軍進軍湨天莊,現已開拔到莊外十里地。少莊主不在莊內,大家都慌了手腳,莊主請你到議事廳商討大事。」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採青深嘆氣,擔心的事終是發生,接下來怎麼辦?所有工作尚未備齊。

  她收拾好東西,在最短的時間內走入議事大廳,一入門就聽見軍師呂叔叔的聲音。

  「就這樣決定,我親自走一趟金兵軍營,把我們的態度立場向將軍說明,若熙元有本事讓天下百姓過好日子,湨天莊自然不需要存在,我們會自動慢慢解散。」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方法。」剛入門的採青出口反對。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可行之法?他們馬上要兵臨城下,我們的準備尚不足以應付十萬大軍壓陣。」呂叔叔說。

  「過去,我們雖沒正面和朝廷作對,但我們打劫貪官,救濟貧困是事實,有太多的官員對我們心懷怨恨,恨不得一舉消滅湨天莊。」

  採青愁眉,這葯至少還要十天方能完成,就算完成,也要花個把月才能大量制造,才能在戰場上使用。
我了解,少莊主到南方接洽幾股勢力,為的也是這個,問題是……」呂叔叔頓了下。

  「時間,我需要再多一點時間,我們可以挖壕溝、築城晼B挖陷阱、布迷魂陣,暫且把敵人擋在外面。」採青接口。

  「沒有足夠人力可以做這件事情,所有的士兵都在操練。」楊執反對,對於採青的意見,他從未有過正面回應。

  「可是,呂叔叔只身過去太危險,萬一……」隱隱地,她有不好預感。

  「我不去誰去?採青,你不能否認呂叔叔的口才不錯,說服人的本領高強。」

  呂軍師刻意輕松,雖然他明白這次任務艱辛,但是,眼前他們真的沒有作戰本錢,能延得一刻是一刻,再怎樣都要等到煜宸回到莊內。

  「我去。」採青咬牙,她明白,這趟擺明是死路,但呂叔叔不能死,他身負重任。

  「你有該做的本分。」呂軍師反對。

  「這件事可以交給公孫叔叔。」

  「不行,對於毒葯,我沒有採青研究得那麼透徹。」公孫大夫反對。

  「我了解採青的顧慮。」郜莊主說話,他起身拍拍採青的肩膀。「就算她和煜宸跟著呂先生學習布兵多年,畢竟實務經驗不足,真要打起仗來,沒有呂先生的戰略方策,恐怕我們會折損更多兵將,而此行危機重重,呂先生的確不應該以身犯險,所以呂先生不適合當這個使者。」

  「除了我還有更適合的人選嗎?」呂先生反問。

  環觀四周,站在這里的多是武夫,大家本是江湖草莽,都因看不慣百姓身陷痛苦,才本著俠義精神,挺身為民。

  十多年來,雖說眾人齊力把湨天莊經營得有聲有色,來歸附的百姓愈來愈多,但畢竟人才有限,要面對朝廷那麼大的勢力,這場仗將是艱辛。

  「有,我去!」郜莊主說。

  「莊主!」楊執反對,他大步走到郜懷民身前。「不行,你是我們的領袖,不可以親身試險。」

  「就因為我是領袖,由我出面和朝廷談判,豈不更顯得誠意?我們本無意和朝廷抗衡,無意改朝換代,鬧得天下大亂,若非時局如此,百姓堪憐,我們都是閑雲野鶴人物。倘熙元皇帝夠聰明,聽得進去我的規勸,把全副精力放在整頓朝政,鏟除奸逆臣子,何必畏懼湨天莊的存在?若他真擔心害怕,大可以把我當人質,扣壓在上京,就不怕大家輕舉妄動了。」他說得有條有理。

  「如果莊主連熙元皇帝的面都見不著,就讓金兵……」后面的話楊執說不出口。

  「殺害嗎?」郜莊主不介意,替他把話說齊。

  「我諒他不敢,這一殺,殺的不是一個區區使者,而是湨天莊莊主,屆時,我們師出有名,挑起戰爭這個罪狀數落不到湨天莊頭上。楊先生,你的軍隊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做好出兵準備?」

  「日夜趕制武器的話,兩個月可成。」

  「很好,就讓我來替楊先生爭取這兩個月。呂軍師,依你看,若出征戰場,我們有幾成勝利把握?」郜莊主問。

  「五成,若青兒的毒在那之前制好的話,可以增加到六七成。」呂軍師說。

  「青兒,你來說說,為什麼呂先生認為我們有六七成把握?」郜莊主望向採青,他是看重她的,未來真走到那步田地,煜宸需要仰賴她大力輔佐。

  「湨天莊的財力、武力、兵力或許不如朝廷,但我們擁有民心,這些年湨天莊在全國各地打下的名聲,讓百姓對我們有極高評價,當戰事旗幟一舉,民心所向之處,便是勝利所在。」

  「很好,還有沒有其他想法?」

  「這些年呂叔叔教導我們全國各地的物產、風土民情、地形氣候,我們知道哪里有銅有銀,哪里有糧有米,哪里的地勢易守難攻,哪里的險境適合誘敵入彀,一日一發生戰爭,我們可以就地取材,用最方便的資源打最省力的仗。」採青緩緩陳述。

  「說得太好了,呂先生、楊先生,你們有這樣的徒弟傳衣缽,值得了。」郜懷民眼神有滿滿的欣賞,這孩子,女諸葛的封號並非浪得虛名。

  「青兒,如果這場仗讓你來主持,你會怎麼打?」

  「我會打人心戰。」

  「怎麼說?」

  「首先讓人編出幾首容易朗朗上口的歌謠,四處傳播出去,歌謠里以贊頌湨天莊的英雄事跡為主,並用舊帝對百姓的苛刻重稅為襯映,讓百姓去做比較。

  其二,以毒葯作首攻,將流血沖突降到最低,並用解葯為餌,招降敵軍。

  其三,每攻下一處城池,就大開糧倉,放糧百姓,懲貪官、嘉清吏,以地方上有德人士暫管府衙,等天下大定,馬上招考賢才。」

  「青兒,你實在讓人刮目相看。你的葯什麼時候會完成?」

  「十天之內,但大量制造至少要一個月。」若日夜不休,或者可以提早幾日,但事未成,她不習慣先下斷言。

  「好,大家各司其職,明天,我親自到金兵軍營,希望我有本事,說得動熙元皇帝放棄戰爭。」郜莊主下了最后決定,再無人異議。

  「或者……等少莊主回來,再作決定。」採青仍然猶豫,她心中不安逐地擴大。

  「不等他了,戰事隨時會發生。青兒,請你相信我,我有自信把這件事辦好,就算辦不成,至少能替大家爭取到時間。」郜莊主安撫她。

  「是。」採青低頭回應。

  大事底定,多說無益,採青點頭告退。眼前她能做的,是全心全意制毒,讓戰爭的把握度增上兩成,盡管她反對戰爭、痛恨戰爭。

  「青兒,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莊主請吩咐。」

  「倘若我真遭遇不測,替我照顧煜兒,好好輔佐他、助他登上大位。」

  「登大位?」採青訝然,這從不在他們的計畫當中,雖說她曾有過這種念頭,但畢竟……環視周遭長輩,他們眼中的篤定教她心驚。

  「沒錯,如果我被殺,代表熙元不會放過湨天莊,情勢會逼得煜兒出頭。」

  點頭,她懂,若熙元皇帝對莊主動手,湨天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選擇和平這條路走,到時,連年征戰,煜宸需要忠心耿耿的心腹,替他的帝位鋪路。

  到時,即使她再憎厭殺戮,她的雙手都得染上鮮紅,這個命運,她終是逃脫不過。

  「這條路太漫長……我不知道……」採青猶豫。

  「我了解,乍聽之下你自然仿徨恐懼,但是別害怕,這件事,我和呂軍師參詳已久,到時,他會陪著你和煜兒一路走下去,我也不希望事至此,但很多情況,不是我們所能預估。」

  「是的,青兒定當盡全力。」

  「很好,你聰明心細,做事縝密周全,我把煜兒交給你了。」拍拍採青的肩膀,他深信這孩子,是上天贈給煜兒的禮物。
第五天,採青成功了,她看著瓶中白色粉末,不管是溶於水,或者在空中散播,都能讓敵人在短時間內下半身麻痺、癱倒在地。

  早上,她聽到消息,煜宸回到莊內了,他和呂叔叔關在議事廳里面討論事情,沒邀她一起。

  強壓下想見他的欲望,採青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面,雖然他的影像不時竄進腦中對她微笑,她選擇忽略。

  終於,工作完成,她累垮雙肩,趴在桌子上,體力已不容許她再強撐下去,閉上眼睛,恍恍惚惚地,她看見自己飛到屋頂上,一個碩長身影出現在眼前。

  沒說話,她知道他是誰,輕輕地,她自背后圈住他的腰,臉頰貼上他的背。

  想你,好想好想……他的氣味、他的體溫,暖暖暖暖,暖了她冷冷的心,那是安全、是依賴的愉快感覺……

  他低醇的聲音在她耳邊絮語,她淺淺笑著,為他滿籮筐的笑話……為什麼他們的話題那麼多,就是滿篇廢話,也東一句、西一句,搭得盈心盈意。

  「姊姊,糟了!」涴茹慌張的聲音,推開她所有愉快溫暖感覺。

  「怎麼了?」清醒,採青收拾身上殘余的溫暖,她讓理智在最短時間內復位。

  「探子回報,金兵殺了莊主,將他的屍體掛在門暀W示眾!」

  還是發生了!她的不安成了事實,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

  他們忖度金兵不敢斬殺湨天莊莊主,不敢貿然行動,好教他們師出有名,看來,他們根本不在乎戰爭,不管天下百姓看法。

  但……怎麼會如此突然?這些天,莊主受到盛重款待,昨天探子才回報,說莊主和朝廷將軍相談甚歡,怎麼情況急轉直下,弄出這等不堪收拾局面?

  是莊主說了不該說的話?不可能,莊主為人持重沉穩,何況身入險境,他沒道理用言語刺激對手。

  那麼是熙元皇帝飛書傳來的命令了?換句話說,熙元篤定要打這場戰爭立威,教天下人,也教他身邊位高權重的大臣對他另眼相看?

  對了,這個可能性比較大,若是為此,他大可扣著莊主,好教湨天莊忌憚,為什麼要將莊主屍體示眾,他的目的是什麼?

  是……是……是誘敵!他們有探子,知道目前湨天莊的武力無力面對強軍,所以有恃無恐?天!他們知道湨天莊易守難攻,他想誘得少莊主出城救父……

  「姊姊,快到議事廳吧,爹爹說要領軍去把莊主的屍體給帶回來。」

  二話不說,採青拉起涴茹手腕,飛快奔跑,半刻鐘后,姊妹倆雙雙出現在議事廳。

  乍見煜宸,滿滿思念涌起,採青望著他的憤怒悲愁,她多想沖向前,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不論情況有多麼坏,她都會在他身旁相伴。

  「都是你的好建議,現在莊主死了,你要怎麼負責?」楊執見採青進門,劈頭就是一陣指責。

  採青無言,她想不起自己有過什麼「好建議」,更想不起自己該負什麼責任。

  可是煜宸聽見楊執的話,不分青紅皂白,就指控她。

  「是你建議我父親親赴敵陣?」

  有嗎?她沒有,她的建議是築城晼B挖壕溝,她的建議是別讓呂叔叔親身涉險,連呂叔叔她都不願意他去送命了,她怎可能建議莊主赴死?

  她不語,凝視他的猙獰面目,怎麼會?對她……他的信任竟如此薄弱?

  「說話!你明明知道這是最危險的一著險棋,卻要說服我父親去走?!」

  從建議到說服,她的罪越入越深,深得她難以翻身。

  他恨她嗎?應該是,他認定今日悲劇全是她的錯,而她的錯誤導致莊主慘死。

  可……她不過是個女人,不比涴茹大多少的女生,為什麼他們總是要求她擔負起超過自己能力的責任?

  「故意的對吧?以你的聰明才智,根本可以推測出這個結果!」他朝她大吼。

  她從未見他失控,從未見過儒雅的煜宸暴戾乖張,她不曉得是他傷慟欲絕,還是他對她的恨,推翻他的原始性情?

  「別誤會青兒,是莊主自己要去的。」呂軍師挺身替採青說話。

  「若不是採青相勸,原本要去的人不是莊主。」

  楊執和他唱反調,對於採青,他始終有怨,從她的父親怨起,到她的家人、到採青,他的恨從無間斷過一天。

  「莊主認為自己可以說服熙元皇帝,將戰爭危機解除,否則原本該去的人是我。」呂軍師強調,罪不在採青身上。

  「不,我們這里口才最好、反應最機智的不是別人,是偉大的女諸葛,你為什麼不去?」煜宸處處挑釁,為的不是別的,而是滿心的忿忿不平。

  他回到莊里,聽見的每個消息都教他憤怒。

  首先是他和涴茹的婚事,他最火大的人是採青,難道她不曉得他的心意,他的表現還不夠明顯,為什麼婚禮發布,她沒有任何的反對言行?甚至接受起別人的恭喜,恭喜她的妹子將成為少莊主夫人,少莊主和女諸葛成了一家親?
原來,她的心和他不一致,原來,他在她心中根本不占位置,她仍然是高傲的楊採青,不需要男人、看輕他的愛情,那麼他的所作所為究竟為什麼?純屬笑話一則?

  好啊!她不在乎他,他又何必把她擺在第一優先!?

  煜宸也是驕傲的,所以,他回到湨天莊,寧願和呂叔叔關起門來談戰事,也不願意召來採青,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的在意。

  然后,探子回報,父親的死更教他無法冷靜,再加上楊執在一旁的挑撥,毫無理智地,他把所有的罪全往採青身上栽。

  「我要研制毒葯。」採青冷靜說。

  「多麼漂亮的藉口!」他冷哼一聲,將眼光調離。「楊叔叔,麻煩你帶五十個士兵,隨同我去把父親帶回。」

  「不行去,難道你看不出來,這是陷阱?」採青繞到他面前,阻止他的沖動。

  「就是陷阱,我也要去。」他斬釘截鐵,背過採青,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聰明作法,你應該先冷靜下來,把事情來龍去脈想想清楚。」採青拋卻自尊,再度繞到他面前。

  「你希望我怎麼樣?!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的屍身曝晒在城暀W?」煜宸朝她大吼,憤怒地抓住她的肩膀,沒注意到自己的力氣大到能將人抓傷。

  「我們再琢磨計畫,千萬別魯莽行事,沖動絕對做不好事情,別忘記,你是少莊主,莊主不在了,你的責任是領導大家,不是帶著士兵們去死啊!」採青不同他計較,她知道他喪父,心難平、氣難順。

  「說得好聽,那是我父親不是你父親。」煜宸知道她是對的,但眼前,他聽不下半分道理,就算此行無法全身而退,他也要前去救下父親。

  「就算他是你父親,難道你帶去的士兵里面,沒有別人的父親?」她話說重了,目的是要他看清現實。

  「可以,誰都不準去,就我一個人去。」他伸手推開採青。

  採青施展輕功飛到他面前,阻擋他的去路。

  「不行,你會死的,金兵的目的就是你啊!」

  「我寧願死,也不願當個不忠不孝之人。」

  掌風掃過,採青不避不驚,硬生生接下這一掌,煜宸看見她嘴角鮮血,有一絲懊悔,他學武,從來不是為了對付自己人,更遑論用來對付採青。

  「你死掉就盡忠盡孝了?多荒謬的論調!」她仍然擋在他面前。

  「至少我心安理得。」袖風掃過,他將採青掃開。

  「就算心安理得,你都不能去。」一再一再,她擋在他面前。

  這時,涴茹不顧一切走到煜宸身邊,握住他的大手,十指交扣,勇敢地看向採青。「煜宸哥哥,我不怕死,我陪你去把莊主帶回來好不?」

  「你……」煜宸感動了,這小妮子不會半分武功,居然在這時候出身挺他。

  「如果真的會死,我們就死在一塊兒,有個伴兒,總強過一個人孤零零。」涴茹又說,把臉頰貼在他手臂上,篤定自己的心意。

  「好!就死在一塊兒。」一股沖動上來,煜宸同意她。

  看吧,學武的女人比啥都不會的小女生怕死!斜眉上飛,他目光中充滿挑釁。

  大手攬住涴茹,他故意當眾做給採青看,她不在乎他的懷抱,沒關系,涴茹在意。

  有個痴心女子願意同他誓生死,之於感情,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牽起涴茹,煜宸大步走出議事廳。

  看著他們的背影,採青口里喃喃復誦涴茹言語:「死在一塊兒……」

  若不是允了莊主,採青多願意同他死在一塊兒的人是自己,但是,不行啊,她要助他登上帝位,要用自己的生命輔佐他一生,所以,她無權沖動、無權感性,她只能理智再理智,把所有對他的傷害降到最低。

  所以,死在一塊兒……這份權利……她沒有……

  「我們只帶自願的士兵一起去救莊主,沒有半分勉強,怕死的人大可留在莊內,願意去的人跟少莊主來。」

  楊執對門外一喊,許多兄弟舉起刀刃,為少莊主,他們奮不顧身。

  一下子,議室廳空出來了,呂軍師嘆氣,拍拍採青的肩膀說:「看樣子,我不去不行,總要有個頭腦清醒的人在場,青兒,湨天莊交給你了,如果,我們是第二條餌,別讓更多的魚游進網里。」

  採青搖頭,這種事她做不來。

  「承諾我,別讓更多生命為這個沖動,成了刀下冤魂。」呂軍師拉住採青,逼她同意自己。

  「如果我不承諾,是不是……你能勸得大家不沖動?」

  「我沒辦法。」他實說。

  「呂叔叔都沒辦法做到的事,怎認為青兒做得到?」苦笑,她從不認為自己的本領高過誰。

  「你冷靜,你會選擇最佳時機反抗,答應我,別讓更多士兵做無謂犧牲。」呂軍師鄭重托付。

  事至此,她還能說什麼?點頭,她承諾不讓更多士兵犧牲,承諾用自己的性命護衛大家。

  「很好,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希望情況不要像我預估中那麼糟。」嘆口氣,他走出議事廳。

  人全走了,採青深吸氣,吞下喉間哽咽,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為什麼,她總是要肩負責任,為什麼她不能出口任性,為什麼她不能不顧一切對煜宸說……我們死在一起……
毒葯、解葯正在趕制當中,煉鐵的火爐子日夜生火,一批批武器堆進倉庫里。

  採青憂心如焚,卻不讓心情在臉上表現半分,一如呂軍師說的,她比任何人都冷靜。

  突地,馬蹄聲響,城門大開,士兵辛衡騎馬迅速進城,掠過城門,闖進制葯房,來不及喘口氣,他沖到採青面前,將一張金兵布兵圖遞到採青面前。

  「採青姑娘,求求您救救少莊主和大家!」

  「說清楚,發生什麼事情?」採青扶起辛衡,害怕擔心的事情總是成真,她不知道自己還禁得起幾回。

  「我們救下莊主的屍身,但飛身上城的少莊主身中毒鏢,楊先生帶著大家沖殺出一條路,靠著呂軍師的指揮布陣才勉強抵抗住敵軍。」

  「現在大家人呢?」採青問。

  「躲在山坳處,但那個地方早晚要被敵軍攻破。」

  「敵人持續發動攻擊嗎?」

  「並沒有,從昨日太陽西下后,金兵就駐扎在山坳各處,沒再出現任何進攻動作。」辛衡回答。

  就算山坳是天險處,難以攻取,但要一舉擒下數十人,何難之有?更何況武功最好的煜宸已中毒不是!為什麼他們按兵不動?

  十萬大軍何等陣仗,若非故意放行,憑辛衡一個小小士兵,怎能沖出來報訊?

  採青了解,他們是第二條魚。

  湨天莊地處高勢,易守難攻,若敵軍一到,就算抵擋不了,還能向北方退遷,這樣下來,想將湨天莊完全消滅,總得花費個一年半載,待冬天來臨,大雪紛飛,金兵糧食補給不易,戰事就更為困難了。

  敵軍想用最快的速度攻下湨天莊,誘敵出城是最直接,也最容易的方式。

  這種情況下,她該貿然出兵嗎?

  對手有十萬大軍,別說指揮部隊的煜宸和義父都不在,他們能拿得出的軍隊總數也不過三萬余人,在沒有萬全準備的情況下,這場仗如何打?

  見採青不語,辛衡雙足跪地。

  「請採青姑娘發兵救救少莊主和眾兄弟。」

  救,當然要救,重點是怎麼救、如何救?

  煜宸的安危她當然關心,別說他,就是呂叔叔、涴茹、義父和其他兄弟,每個生命都是她看重的啊!問題是她該拿更多性命當陪葬品嗎?

  更多的士兵涌進小小的制葯房,他們跪在採青身前,齊聲大喊:「請採青姑娘帶領我們去救回少莊主。」

  他們算準她有這等本事?為什麼她不能是一般的女子?為什麼人人都當她有能力身負重任?為什麼所有人都對她做出超出她能力的期盼?咬著唇,她默不作聲。

  「在山坳間,涴茹姑娘哭著說,說你一定會想盡辦法救我們,要大家別放棄希望。楊師傅要軍師將布兵圖畫給你,軍師搖頭說,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出兵,兄弟們不信採青姑娘是這等無情無義之人,硬是央求軍師畫下這紙兵圖,看來軍師是說對了,採青姑娘要眼睜睜看著大夥兒死在山坳地!」辛衡沖口而出。

  是嗎?呂叔叔篤定她會遵守承諾?他未免高估她!

  辛衡的話帶出若干人聯想,他們想起之前的謠言,想起少莊主和採青之間微妙的曖昧,小隊長江宇自作主張說:「採青姑娘,若此次能平安救出少莊主,我們一定聯合上請少莊主,迎採青姑娘入門,同涴茹姑娘再結姊妹情緣。」

  他們疑心自己不肯出兵,是為著私心?

  死咬下唇,她楊採青豈是這等女子?他們未免太看輕她!

  「若少莊主真有得罪採青姑娘的地方,請姑娘大量,念在青梅竹馬份上,等救少莊主回來,他一定親自向姑娘謝罪。」又一個隊長跳出來說話。

  好了,一個兩個,眾口鑠金,她跳到黃河都洗滌不去她的私心。

  她不去,因為她妒嫉涴茹和少莊主;她去了,因為她得到承諾能與少莊主共結連理。

  所有人聯手將她逼至尷尬處境,她卻連接招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轉身,她離開制葯房,她需要冷靜。

  奶娘迎在門前,她握住採青的手,為丈夫也為大夥兒擔憂,她急急說道:「青兒,眼前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湨天莊沒了莊主,不能再失去少莊主啊!更何況,最疼你的呂叔叔也在里面……」

  鬧脾氣?說什麼話呀,連奶娘都疑心自己,她是一手拉拔她長大的人,怎麼可以將她想得如此不堪?望住奶娘,採青一臉漠然。

  「奶娘知道你的心事,知道老爺對你不公平,也知道你和少莊主是天造地設一對,硬生生將你們分開是錯誤的,可是……你不能選在這時候生氣,要以大局著想。」

  搖頭,採青好無力。
放眼望去,不知何時,制葯房外站滿了黑壓壓人頭,男男女女。

  採青看著他們的表情,不說話,相同的心思浮在眾人臉上,他們疑心她,不屑她的自私。

  是嗎?她楊採青就這麼讓人看輕,她在所有人眼里是這等量小女子?

  他們是憎恨她的,毋庸出口,採青讀出百姓的不諒解,在他們眼中,她是個破坏妹妹幸福、敗坏道德的坏女人。

  她是第三者,不該存在的女子,偏偏大家又不得不為少莊主求助於她,這個求助讓大家對她更形生厭了吧!

  嘆口氣,在眾人的眼光中,她妥協,咽下委屈,假裝沒讀進大家眼底的輕鄙,她走回制葯房里,朗聲問:「你們都要救少莊主嗎?即使會因此失去性命也無所謂?」

  「是的,只要能救下少莊主,失去生命亦無所謂。」眾人拱手同聲說。

  「對抗十萬大軍,我並無半分把握,何況這擺明是金兵陷阱,和莊主的屍身一樣,目的是要誘我們自投羅網,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還願意出兵?」採青問。

  「是的,我們願意。」千人一心,氣勢教人動容。

  「好吧!召集所有營長、隊長。」

  話出,採青以為要花點時間才能集合眾人,沒想到所有人早早候在門外,看來,救人是他們的共同心願。

  「報告,二十營營長都在此,小隊長一百名在院里等候命令。」

  看著視死如歸的二十張臉孔,有這樣的軍隊、這樣的軍心,她能夠說不出兵?

  採青挺胸,朗聲說:「很好,你們都說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是我在乎,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一個都不準給我犧牲!辦得到嗎?」

  「辦得到!」

  沒有猶豫、沒有懷疑,他們是訓練精良的隊伍,以主帥的命令為天命。

  「好,這次我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殺敵,我不要你們正面迎敵。」採青將桌上葯瓶收拾妥當,將兵圖擺放在桌面正中央。

  「第一營,你們在今晚二更時分,搶到主營,在他們廚帳飲水中下毒,這件事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給你們的葯無色無味,要八個時辰才會發作。

  第二、三、四營,你們把獸欄里的野獸涂上油彩,綁上尖刀,身上帶滿油袋,在明日入夜,悄悄將野獸趕到敵軍東翼。

  五、六、七、八營,你們挖地道,在西、北翼埋藏火葯。

  九、十營,今晚要士兵們每個人都做面具,越猙獰凶惡越好,明天人人身帶飛鏢、袖箭,你們的目的是嚇敵人,把南翼敵軍趕到西南方。

  十一、十二營的士兵,準備好數百張漁網抓人。

  第十三營士兵跟著我從南方切入,進場救人。

  第十四營士兵,你們留在莊外燒狼煙,越大越好,我要你們虛張聲勢,讓敵軍以為我們人數眾多。

  其他營負責接應:狼煙一起,放出野獸,當野獸踩亂他們的營帳時,以火箭射野獸身上的油袋;負責埋火葯的引爆火葯,戴面具的發出鬼哭神號嚇唬敵人,張魚網的準備抓人。

  趁亂,十三營士兵救人,你們要騎好馬、帶凈水,我想,到了明晚,受困的人體力有限,一個人救一個,不準多、不準少,也不準回頭張望還留在原地的人。

  等所有士兵都回莊后,第十營施放煙火,召回他營士兵,各營營長,一回莊里馬上清點人數,向我報告大家受傷的情形。」

  採青的話讓大家聽得入迷,這是何等聰慧的女子才能想出來的辦法,對於她,大家滿心折服,一一領命往外行,為明日的救人行動做準備。

  採青松口氣,累得倒坐在椅子上,她不確定自己的作法能否奏效,不確定這個未照過面的金朝將軍,會不會識破她的詭計。

  眼前,她只能乞求好運氣,希望自己攻得他們措手不及。

  「採青姑娘,辛衡胡說八道,罪該萬死,請姑娘賜罪!」辛衡跪在她面前。

  她不反應、不說話,有這等心思的人不僅僅是他。怪他,於事何益?

  淺笑,她譏諷自己。

  「青兒,奶娘說重話了,你別掛在心上,等老爺回來,我和你呂叔叔一定為你的感情力爭。」

  「不用了,我從無這份心思,少莊主只是我的上司。」

  拒絕奶娘,否認心情,她的嘴巴和她的驕傲一樣硬,她不需要誰替自己求得婚姻,不須旁人為自己的愛情委曲求全,更不需要用自己的才能來當條件,交換愛情,她是她,責任比愛情更重要的楊採青。

  挺直背,緊咬唇,忍淚,她的懦弱不給人看見。

  走出制葯房,背過奶娘,飛身,幾個縱躍,她飛到無人的后山潭邊,風一陣陣,寒栗襲人,酸澀椎心……這是她的人生……她沒有能力反對……




2008-3-17 06: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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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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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天庇佑,人全救回來了,聽完所有營長報告,知道輕傷士兵八十七,重傷者只有兩名,採青松口氣,這一仗,她大獲全勝。

  「姊姊,煜宸哥哥不好了。」涴茹從遠處奔來,抱住採青,淚流滿面。

  「公孫叔叔不是在替少莊主診治?」採青將妹妹推開,正色問她。

  「公孫叔叔說少莊主的毒治不了,那是由八蟲八蛇淬煉出的毒葯,誰都不知道是哪八蟲八蛇。怎麼辦?煜宸哥哥每隔三個時辰就要大痛一次,痛的時候,全身冰冷,像凍在冰窖里面一樣,才隔一會兒,又熱得皮膚發燙,像泡進滾水般,這種痛苦誰受得了啊……」涴茹一路哽咽一路說,怎有人手段這般凶殘,制出這種可怕的毒葯害人。

  八蟲八蛇?夠狠了,沒有解葯,誰都解不來這種毒,除非……

  不,不能用那個「除非」!

  涴茹說過不怕死,要她為少莊主而死,恐怕她連眉頭都不會多皺一下,但若她真用了那個「除非」救下少莊主,採青可以預估,更多謠言將四下散播……

  她的自私、她的心機,她會因而成了司馬昭,人人都能指著她大罵特罵。

  死於戰場她不怕,她怕的是苟活,一輩子活在人們輕視眼光下……這種眼光,她在義父身上嘗過太多,她再不願意……

  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看他受折磨,在八八六十四天之后,神乾氣盡,一點一滴死在自己面前?能嗎?她能嗎?

  「姊姊,求求你救救煜宸哥哥,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涴茹淚水汪汪,濕了採青胸前衣襟。

  採青不語,只是羡慕,對涴茹可以隨口生死而羡慕。

  她能夠大大方方讓所有人知道,沒有煜宸她會死、沒有愛情她活不下來,她的生命因煜宸存在出現意義?她不能。

  涴茹的愛情理直氣壯,不似她的愛情,偷偷摸摸見不著陽光。

  採青不能擁有涴茹的單純,她出口每句話都要小心翼翼,要深謀遠慮,要一路說話一路算計著它的后繼效應。

  她衷心盼望當小魚兒,卻沒辦法卸去肩上重擔;她想恣情任性,卻只能在心底偷偷羡慕涴茹的任性,她是一尊被綁上線索的傀儡,永遠不能隨心隨意。

  活著對別人是輕易,對她而言,卻是累累責任,累……感覺越來越甚……

  煜宸為父親的死對她不諒解、百姓為她的私心充滿憎厭,所有人都夸她才能非凡,卻不喜歡她的存在,是不是相互矛盾?

  假若能夠替換,她但願自己是涴茹,成天嘻嘻哈哈,一張笑顏贏得所有人心歡。

  她那麼累,活著豈不是太辛苦?

  那麼……那麼……把那個「除非」攪在自己身上呢?

  念頭閃過,倏地,採青笑了,是啊,她可以把「除非」攬在自己身上,一晌貪歡媾合,他的毒過到她身上,他恢復健康,她留取回憶。

  她的人生不再是一場場空乏虛名,如果說,她這輩子全是在為他人作嫁,至少讓她為自己做一回事情。

  她可以假裝曾經,他愛過自己,假裝他們之間有過真心親昵,也假裝這一夜是他們的天長地久,只可惜時不我予,愛情充滿荊棘……

  他們雖不能長相廝守,終是有過刻骨銘心……這種感覺是不是好一些?

  很可笑,她的愛情純粹出自想像……說她可笑倒不如說可悲,她想要的,到不了她手上,不想要的,卻一堆一疊壓上她的肩膀。

  作下決定,採青突然變得輕松。

  從此,她了卻莊主對她的請托,她不必背負百姓對自己的不諒解,也不愧負涴茹妹妹的愛情,最重要的是——一命換一命,如果莊主的死是她必須負的責任,那麼送上這條命,也算是了卻負擔吧!

  「姊姊……你能救煜宸哥哥嗎?公孫大夫說你的本事再高強,都解不了他的毒,如果連你都解不來,這世上再沒人可以救煜宸哥哥了,是不?」

  「我能救他。」送給涴茹一個安心笑容,握住她的手,採青對她的羞愧感覺沒有了,面對生存的疲累,相較起眼前,走向死亡竟成一件舒服愉快的工作。

  「真的嗎?我就知道你有辦法,你是世界上最棒最棒的姊姊。」她抱著採青,又叫又笑。

  「你真心相信我嗎?」採青問涴茹。

  「相信。」點點頭,涴茹單純的眼睛里,有著全然信任。

  「那麼記住,不管我做什麼,目的是——還你一個健康夫君。」她說得慎重。

  「我會記住。現在,我們可以去看看煜宸哥哥了嗎?」她迫不及待想把好消息帶給大家。

  「好,我們去。」

  悄悄地吐掉胸中怨氣,她是不能埋怨的,從小到大,根深柢固的觀念教會她,她的存在是為著涴茹的幸福,然而這一回,她顧全了涴茹的幸福,也成全自己的幸一福,她尋到一條兩全道路。
他肌膚燙得像火炬,聽公孫叔叔說他已經折騰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昏昏入睡。

  坐在他身邊,採青看著他的五官容顏,這是個多麼容易教人傾心的男人,難怪涴茹沒有他,便活不成。

  她沒忘記第一次見他時,他和涴茹的笑聲從山坡間傳來,他為涴茹編織花環,花環戴上涴茹發間,金黃色的花朵、金黃色的笑顏,那年,她初次學會羡慕感覺。

  煜宸和她一起學習,在每個場所里,他沒拿她當過女生,他拿她做對手,每年的大賽間,以贏下她為最高目標。他說如果哪一天,他有成就,他最該感激的人是採青,她的存在,讓他有了前進動力。

  褪下衣衫,採青躺到他身邊,偎著他滾燙胸膛,想像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練過武功,一身汗臭,男孩們沖到水潭邊,跳進水里游泳,她離他們遠遠,在片刻休息間,拿起公孫叔叔給的醫書默念。

  幾個惡作劇的男生聯合,抓起她,不顧她的反抗掙扎,硬將她扔進潭里。

  水嗆上喉間,採青不會游泳,看著自己身子在水中浮沉,她夠驕傲的,連呼救都不願,她估量他們沒勇氣放任她溺斃。

  最后,是煜宸跳下水潭,一把將她抱起,昏昏沉沉地,那是她第一次躺在他胸問。

  他的胸膛很寬敞,帶著叫人心安的感覺,在水底,她緊緊攀住他,一次次將頭顱埋進他胸向,但願,一直一直……她在他心間……

  醒時,採青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臉,他湊近她耳邊說:「今天,我總算確定你是女生。」

  他的笑話揭去她的尷尬,也拉扯出她的羞赧。

  是啊,她是女人,可是從沒有人這樣看待過她,義父教她武藝、呂叔叔教她布兵擺陣,人人都拿她當男孩看,要求她出類拔萃。

  他是第一個拿她當女生看的人……也是第一個摘花送她的男人。

  那次,大夥兒笑他,與其送花給楊採青,倒不如送她一截葛根或人參,而她不說二話,在花遞到自己身前時,冷冷搶過、踩爛。

  她不明白自己的表現,只是隱隱約約感覺,收下花是不對的行為,他的花……專屬涴茹,與她無緣無分。

  從年紀很小的時候,採青就明白,煜宸是涴茹的權利範圍,她應當和他保持距離免遭誤解。

  她努力了許多年,卻不得不承認他早已闖入她心間,否則一只蒼鷹、一條小魚,怎能輕易打破他們緊守的距離?

  她的心在「姊姊」和「小魚兒」中間擺蕩,是涴茹的淚水提醒她的本分,是即將來到的婚禮告誡她,他的心情不在自己身上,所以她退卻了,退回安全界線,假裝情愛從未發生。

  採青記得,當煜宸收到涴茹親手縫制的繡帕時,同習武的男生問她:「你什麼時候才能做做女孩子的水磨工夫?」

  煜宸反口代替她回答:「等你也學會做繡帕時。」

  他向眾人分解,說採青學會的東西比所有男生都多,再要求她學習女人工作,未免過分,他侃侃而談,說得在場男生低下頭,承認巾幗勝須眉。

  不過,採青還是學了,在夜燈下,她央求奶娘教她繡花,成果不是太好,但他還是高高興興搶下她親手做的羅帕。煜宸說,那是他見過最特殊的帕子。

  嚴格來講,他為採青做過不少事情,他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涴茹和其他女生,他們習武、他們學帶兵打仗,他們一起飛上殷商屋梁,一起為窮人爭取機會。

  他們有無數無數的共同經驗,他們攜手出生入死,有他的地方,她在。

  他們是這樣親密的男女,怎麼愛情偏偏不屬於他們?

  老天不合理,硬要拆開他們的心,採青不得不懷疑,她得罪了天上神仙,才得不到該得的東西。

  「醒醒……」她輕推煜宸。

  這種事,她和所有未嫁女子一樣不懂,盡管人人贊她神機妙算,但這事兒……怎麼算,她都算不出正確答案。

  公孫叔叔是唯一阻止她救煜宸的人,他清楚這種毒只能過予別人,根本解不開來。

  過毒者必為異性,當毒傳予對方時,痛苦必將同時轉嫁到對方身上,然后六十四日后,再見不到清晨朝陽。

  醫這病,採青不僅得賠上性命,還得付出貞潔,犧牲未免太大,然而她不願他死,舍去考慮,她義無反顧。

  公孫叔叔的反對改變不了採青的心意,他甚至同意替採青保守解毒祕密,採青笑著對公孫叔叔說:「師徒多年,我們總算有共同祕密。」

  「你是……採青?」模模糊糊地,煜宸認出眼前女子,只是……她未著寸縷,嬌羞澀赧的模樣,不像嚴肅刻板的她……

  「是的。」心中涌上一絲絲安慰,很好,至少他沒將她誤認。

  「你……美極了……」話不自覺出口。
他對她的上一個印象,是她從滾滾黃沙中駕馬而至,下馬、抱住他、上馬,一氣呵成,她吆喝著所有士兵回營區,自己留在最后面壓陣,當時,他靠在她胸前,嗅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淡淡葯香味。

  兵荒馬亂間,他沒想到其他事件,只是一心猜測,她是不是剛從制葯室里走出來。

  他說自己美麗?採青笑開,柔媚俏顏初展,像極綻放新梅,清新嬌妍,讓人怦然心動……

  大手撫上她的臉,些微粗糙的掌心微微磨蹭,磨出她陣陣心悸……

  「你的小魚呢?」他突然問,模模糊糊的眼神里,沒有幾分清醒。

  「在我的錦囊里,一直在那里。」採青回答。
她望住他清瘦臉龐,這毒物正一寸寸吞噬他的身體與精神,心抽痛著,是無限的不舍。

  「還是你仔細,我的小魚和蒼鷹遺失在戰場里。」

  他承認錯了,在下意識里。

  中箭那刻,他看見自己的沖動,恍惚間聽見父親對自己的斥責,他該聽採青的話,不該帶著弟兄冒險,身為少莊主,他竟是不如一個女子。

  「沒關系,我的給你。」反正,她再用不著。

  「那你就沒有了。」他迷惘的表情里帶著幾分稚氣。

  她笑笑沒回答,知道是自己開的葯劑正發揮效應,葯是用來助他對抗痛苦的,服了葯,意志不易清楚。

  手環上他頸間,輕輕攀附,沒有紅燭和祝福,她的愛情借了名義,將她送到他身邊,時間雖短暫,她願意珍惜。

  「我找玉匠再雕一份。」煜宸認真說。

  煜宸松弛的笑容里,沒有劍拔弩張,只有滿滿的溫柔,仿佛他們之間沒有過爭執喧鬧,仿佛他對她的指控全是子虛烏有。

  「重新雕刻,和原來的不同……」她語氣中,淡淡的是離愁,她看他……再看不了多久……

  「就算不同,小魚仍是小魚、蒼鷹仍是蒼鷹,天地間只有我知道你想當小魚,不願成諸葛;天地間也只有你曉得,我但願為蒼鷹,不願做少莊主。我知你、你懂我,我們要攜手一生世。」

  他說了,埋在心底多年,從未真正對她出口的話,在他意識不清晰時。

  採青不確定自己聽到的,他的「攜手」是什麼意思,是和莊主相同,要她助他登上大位?要她在他人生中扮演一世的良師益友?還是……
「你知道我是誰嗎?」她又問。

  明知道是她親手開的葯方,讓他和平常不一樣,可,她仍信了他的話,她把他的字字句句全聽進心底,楊採青啊楊採青,你是不是蠢得可以?

  沒辦法,就算她再聰明,她仍是個女人,仍期待愛情。

  「你是楊採青,從小被壓抑的女子,我真心喜愛,要共同走過人生的女人。」在這點上,他有他的固執。

  「那麼你真是糊涂了,若存有幾分理智,你會了解,將同你牽手一世的不是我,而是涴茹。」可不是,這些事情,她沒吃葯,她清清楚楚。

  「糊涂的人是你,這些年我為你做了許多事情,你卻連一件都看不清,明知道我不在莊里,卻沒挺身阻止涴茹和我的婚姻,明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你,你卻心甘情願讓涴茹接受大家的恭喜,楊採青,你對我不起!」
什麼?他在說什麼?

  不可能!如果他對自己真有心,為什麼從不對涴茹說分明?迅雷砸上腦袋,採青說不了話,釐不了心!

  不對不對,千萬別信,他的話沒有半句是真心真意,他腦袋坏掉,他正準備陷入昏迷……

  「你在否定我對不?這就是你,每次碰到解決不了的問題,就用否定別人來確定自己。」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好像他們在聊多麼有趣的詁題。

  「我沒有!是你的問題,你喜歡的人是涴茹,從來不是楊採青。你只是被眼前的我迷惑,說話不由心、不由己。」她反對再反對,如同他所說的,她總用否定別人來肯定自己。

  「是你太聰明,所以習慣把別人當成笨蛋?」他大笑,笑得前仆后仰、樂不可支。

  「我從沒認為你是笨蛋。」明曉得他正被葯物控制,睡過一覺,便什麼都記不起,她還是忍不住對他解釋。

  「好,那你得相信,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開始。」

  「多久以前?在我是你的競爭對手時?」她問了,一次一次再一次,她假裝他的意識清  明,假裝他說的字字句句全出自真心。

  「差不多,或者更早以前。我記得,大樹下一個笨笨女生,用自己的小
掌不斷拍打樹干。」話出口,他拍手大笑,葯在他身上更增效用。
她笑了,發自真心的笑容,沒有敷衍、沒有瞞心……蠢呵,她竟讓自己白繞了多年的辛苦路,要是知道他的心在她身邊,或者她會……會給自己一個機會……

  當然,有可能是他錯認人,錯表心……一切不過是葯力發作,他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想什麼,明天清醒,說過的話全不算數。

  但,有何謂?他們擁有的只是今夜,過了明天,他是主、她是仆,她能做的是助他對抗金兵、為他的婚禮送上幾聲祝福……

  更或者,她為他做不了太多,因過了今夜,她的明天所剩有限。
你喜歡我嗎?同我喜歡你一樣?」他突然問。

  這回,採青用行動回答他。

  俯 身,紅 唇 貼 上他的,輕輕細吮,緩緩 溫情,她燃起火苗,在自  焚的漩 渦里,她一遍遍欺騙自己,他愛她,一如她的心……

  他反 客 為 主,抱起她、翻轉她的身體,急切地汲取她的甜蜜……

  這一夜,她成了真正的小魚,悠游自在;這一夜,他是蒼鷹,瀟洒快意……
他清醒時,採青正用小火煨著葯湯。

  煜宸緊盯她的身子,無緣由地發起脾氣,他氣她的穩重、氣她的情閑氣定,仿佛這段時間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影響不了她的心。

  倒出葯汁,採青曉得他已清醒,只是,她尚未準備好面對他。

  她不確定煜宸對於昨夜有幾分記憶,不曉得他會不會在今晨全盤否認,兩人之間存在的曾經。

  他忘了吧!身為大夫,你很清楚葯對病人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既是如此,你在期待什麼?傻瓜,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情。她告訴自己。

  深吸氣,採青鼓起勇氣面對他。

  端過托盤,她將熬好的湯葯送到他跟前。

  「你很得意?」寒厲的語氣,是他對她的「勇氣」所做的回應。

  得意?她有什麼好得意,想愛的人不能愛、想過的生活不能過,她只能一再、一再壓抑,努力符合大家期待中的形樣。

  「喝葯吧!」採青的眼神對上他的,平靜無波的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緒。

  「我是不是該先感激你救我一命?」他譏嘲。

  冷冷的語氣寒了她的心,果然,昨夜他已忘得一乾二凈,他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全不由心,她居然對不由衷言語存了想法,她的笨呵,豈是蠢字書得。

  失望在採青臉龐與心間,更在眼底眉梢烙下傷痕,她無聊的幻想呵,她居然敢想像他愛她,想像自己在他心底深處、在他潛意識里?

  原來,他的潛意識中只有對她的深惡痛絕。

  採青沒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喟然,她將葯汁放在桌上。「我讓涴茹進來服侍你。」

  「何必那麼低調!事實證明你是對的,你贏了不是?」

  他的口氣非善,處處挑釁、處處敵意。

  採青並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只能猜測,他還是把莊主去世這筆帳扣在她頭上,好吧!他想怎麼算就怎麼算,她不和他計較。

  轉過身,她往門旁走去。

  「站住!」他斥喝。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少莊主還有事?」控住陣陣心痛,她告訴自己,她不需要他的感激、不需要他的掛意,她是驕傲自得的楊採青。

  「我不介意你取笑,你可以大聲驕傲說,你早就估料到事情發展,而我只會逞一時之勇,號召弟兄們隨我赴死。」他的心情坏透,父親慘遭橫禍,身負重任的他居然沒有半分思考力,還帶了幾十個弟兄去送死。

  他明白自己很蠢,蠢得無所遁形,更蠢的是,她向他警告過所有的坏狀況,他卻連聽都不肯,他這種人有什麼資格被賦予重任?

  未來……呂叔叔說,父親和他談過,若情勢所迫,就算不喜歡戰爭,他都必須帶著軍隊打上京城,登基為王……

  他連自己的沖動都控制不了,怎能把國家大事交到他手上?
中毒后,煜宸有幾分自暴自棄,他憤怒自己、鄙夷自己,採青的自若自信無疑是火上添柴,讓他忿忿不平。

  「我沒有這層想法。」搖頭,她的鎮靜被他一再欺迫,無波的臉上,掀起風雲,柳眉微皺,緊握的拳頭泄露心情。

  「是嗎?口里沒有心也沒?」煜宸冷笑,他寧可她大吼大叫,表現得像一般女人,不要她冷冷靜靜,仿佛事情都在她掌握間。

  「少莊主希望我怎麼向您證明,我的心中並沒有為此事得意半分?」她迎視他,不帶畏懼,既然他忘卻昨夜所有事情,她沒什麼好顧忌。

  「何必證明?你的確處處強過我,所有人都看見了!」

  他的無理取鬧令人發指,採青不願和他爭吵,但在他的逼迫下,難度越來越高。

  煜宸曉得自己過分,曉得憤怒來自於無聊的自尊,但他就是想撕下她的冷靜面具,想她和自己一樣失控焦急。

  「我從沒認為自己強過誰,我只是我,我只想做好該做的本分。」她還是一貫的漠然口氣,惹得煜宸更形忿忿。

  「說得好,你從沒想強過誰,就樣樣比人強,若真有心競爭,誰會是你的對手?」他嘲諷。

  「我懂了,你在生氣,氣我把你沖動的后果猜得奇準,我的正確對比了你的錯誤,你因為面子而恨我。」採青終於爆發,為他的一再挑剔。

  可是她的口氣仍然平靜出奇,雖說她的心早已波濤洶涌,但對於情緒的控制管理,從小她就讓義父訓練成功。

  她說中了他的心思,煜宸被針刺到般,從床上彈跳起來,盡管病后體虛,他還是一把抓住採青的手。

  「你說什麼?」他面目猙獰,滿目憤慨難平。

  「你的聽力沒問題,我說的和你聽到的是同一句。」她拒絕重復。

  「你打心底看輕我,是不?」惡狠狠地,他對她暴吼。

  沒錯,她看輕他,所以不在乎他為她做過多少事情;她看輕他,所以不管他多努力,她都看不見他的心,從以前到現今,她始終踐踏他的感情。

  「看輕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又一次,她戳到他的痛處。

  「該死的,來人——請呂軍師進來。」他突地放開採青,沖到門外,喊了人。

  叫呂軍師來做什麼?他並不十分清楚,但他直覺要做出表現,教採青看清楚,他不如她想像中無能。

  煜宸心底明白,這種直覺相當幼稚,但他還是做了。

  原本昏迷不醒的少莊主,不過一夜之間,又能精神奕奕喊人,士兵詫異萬分,匆促間轉身,要把這個大消息傳給每個人。

  不一會兒,涴茹、楊執、呂軍師、公孫大夫……全擠進房間里。

  「我們下一步要怎麼做?」

  煜宸的話讓眾人錯愕,少莊主才清醒不是?怎麼就要討論起如何對付熙元皇帝!

  「少莊主,你大病初愈,是不是先養好身子再說?」呂軍師望望煜宸再望望採青,他們不看彼此,兩人之間的態度怪異。

  「是啊,這種事先交給我們,等少莊主的身子恢復得差不多,再來談。」楊執說。

  公孫大夫沒說話,他看著採青,眼神里重重憂慮,她在冒冷汗、她緊咬唇……天!她的疼痛發作了,向前兩步,他想扶扶採青,卻讓她伸手推去。

  「等什麼呢?等著讓人更看不起我?」煜宸口氣里銜著譏誚。

  話說得白了,楊執二話不說,走到採青面前,一巴掌甩過。

  這個動作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愣住,採青紅腫的臉龐上,寫滿錯愕。

  為什麼?她又做錯什麼?
「你不過帶兵救回大家,就自以為了不起,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了,對不!」楊執對她吼叫。

  幾曾何時,她說過自己了不起?

  她但願少些能力,少些負擔和壓力……採青回不了話,汗自額間滴下,一滴滴、一串串……痛從腹間向周圍延燒,每擴張一寸,她就感覺到血管爆裂,她終於嘗到他的痛,終於知道,這八蟲八蛇是多麼厲害的角色。

  「你是什麼表情?全天下都欠你了嗎!」

  又是一巴掌,不過,這回讓呂軍師及時攔下。

  採青沒力氣回應他,她把所有的力氣用在對抗疼痛上。

  「採青累了,昨夜為少莊主解毒,一夜未眠,如果她的態度不良,還請少莊主和楊先生見諒。少莊主,請讓我領採青下去休息。」公孫大夫挺了身,他知道採青再強,都忍不過下一波疼痛侵襲。

  煜宸不回答,細盯採青不正常的出汗模樣和顫抖的唇角。

  她只是累了嗎?懷疑在心中一閃而過。

  「公孫大夫,你帶採青下去吧,讓內人好好照顧她。」呂軍師替他們打開門,送走兩人。

  臨行,採青隱約聽見煜宸對眾人說:「封鎖我清醒的消息,並發布假訊,說我中毒不治,讓金兵放松戒備……」

  很好,他精神來了,有這等沖勁,採青相信,他會贏得最后勝利。




2008-3-17 06: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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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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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七章

  煜宸的死訊四下傳播,傳進金兵耳里,他們快馬加鞭將消息送至京城,這段日子,朝廷按兵不動,而湨天莊則忙著煉毒、制兵器。

  不過,無數的消息紛紛傳來,熙元帝增加賦稅、百姓哀苦,熙元帝為蓋行宮,徵召民夫,熙元帝的殘暴比先皇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傳說讓湨天莊百姓義憤填膺,作戰氣勢高漲。

  另一方面,為照顧大病初愈的煜宸,一個簡單婚禮把涴茹送進煜宸屋里,他們成了貨真價實的夫妻,朝夕相處,恩愛甜蜜。

  這場戰沒會贏或輸,誰都沒有把握,煜宸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死在戰場里,為此,他更加寵溺涴茹,以往他拿她當妹妹看待,現在他用加倍心情呵護她,不管他在哪里,總讓涴茹跟隨在后,就是討論軍國大事,也沒教涴茹缺席。

  他們形影不離,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成功婚姻,最高興的人莫過於楊執,他慶幸,自己無緣擁有的幸福婚姻,女兒能夠得到。

  至於採青,她的處境越來越困難。

  恨她的百姓很多,謠言說,若是她肯早一點出兵,或許少莊主不會死於非命;說她終於順心順意,親手破坏涴茹的婚姻;也有人竊竊私語,說她有目的,說她想當女皇帝,才害死莊主和少莊主……

  謠言多到讓人心憂,採青不辯駁也沒有力氣辯駁,只能隨著百姓去認定。

  抑制疼痛的葯物,她吃的分量越來越多,那些葯傷了她的心肝脾肺,讓她舉步維艱,盡管如此,人前,她沒露出半分破綻,只有知情的公孫叔叔暗地替她擔心。

  「姊姊。」涴茹拉著煜宸進屋,他們是相攜相隨的濃情鴛鴦,讓人好不欣羡。

  數日不見,煜宸的氣色好多了,看著他濃墨飛眉,顧盼神採,愛情將他妝點得吸引人。

  眼帘下垂,視線往下調幾分,採青看見十指交扣的兩只手,看見何謂命定……人終是戰勝不了命運,對不?

  微掀唇,她累了,她總是累,累得上不了會議桌,只能把逐日想到的建議寫成書簡,托呂叔叔帶到會議上面。

  「姊姊,煜宸哥哥有事要找你商量,這回你們要好好講,不能吵架哦!如果煜宸哥哥口氣不好,你就原諒他是病人,別同他計較,好不?」涴茹拉住她的手細細叮囑。

  涴茹是連一點點閑氣都不願意讓夫君承受啊,這樣的愛情,既深且厚,她憑什麼相信,她和煜宸……有過曾經?

  點頭,她承諾不同他計較態度。

  「那我先出去找奶娘,馬上回來。」臨行,她拉拉煜宸、握握他的手,仿佛連一刻,她都舍不得放開。

  「談完,我去找你。」煜宸回握住她的手,摟過她的肩,那是多麼幸福的畫面。

  採青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見他們的圓滿人生,也看見自己的缺陷……缺陷是她的人生真貌,圓滿同她無情分,她這種人呵,不值人憐。

  前世,她肯定負了誰,才會一世牽累……

  涴茹終於離開,煜宸和採青兩人相對無言。

  抬眉,她望向窗外翠竹,她不傷心也不哭,她有足夠的堅毅維護自己,即使心已碎身亦殘,她還是驕傲的楊採青不是?

  風起,竹葉沙沙聲響敲動她的心,那根心弦呵,無論她怎麼敲弄,都撥不出朝朝暮暮思念的愛情。

  「為什麼不上議事廳?你以為你不在,我就作不出好決定?」他不想這樣說話的,但她的無動於衷太可惡,似乎他從未進入她眼里。

  「你作過許多好決定,並沒有因為我在場或者我不在。」淡淡地,她平鋪直述。

  「你在向我抗議?」她的話壓下他的氣焰。

  「沒有事值得我抗議。」她否決他的猜測。

  「是嗎?你沒為那天的事生氣?」

  那天?哦,是那天!義父讓她當眾難堪那次,這事與他何干,義父恨她不是只有一天兩天。

  搖頭,她答:「沒有。」

  他心有歉疚,為他一句話,楊叔叔當眾讓採青尷尬。

  「那麼,你幾時才要回到議事廳?」

  「等我……」等她什麼?她還有多少時間可等?聲音戛然停止,她接不出完整語句。

  「等你什麼?」他催促她把話說完。

  「等我忙過這一陣子。」

  「你在忙什麼?毒葯煉制是公孫大夫全權督工不是?」

  「我病了,等我病好就去。」她的推托之詞太敷衍。

  「你生什麼病?」他不信她的話。
「沒大礙,休養幾天便行。」

  「是心病嗎?為了外面的紛擾謠言?」

  謠言也傳進他耳里?

  採青搖頭,那不是謠言,是她本領不夠,無法將他留在身邊,若他真對自己有幾分愛意,說不定……說不定她真會親手破坏涴茹的婚姻。

  「你不用在乎那些閑言閑語,等我健康的消息傳出,謠言不攻自破。」

  可不是,待百姓看見他和涴茹鶼鰈情深,再不會批判她坏人姻緣。

  不回話,她坐到窗邊,蜷縮起兩腿,她忘記他尚未離去,還在她身邊,採青下巴靠在膝間,眼底落寞明顯。

  剩下五十八天,她死后,謠言會出現哪些版本?

  說「楊採青為得不到少莊主抑郁而終」,還是「坏人總有坏報應,惡婆娘的死是上天旨意」……她險媼艘槐滄櫻↓皜L木故欽顏枚衩↘黃伒狐?br />
  她的哀戚看進煜宸眼中,她的落寞來自他的婚姻,是不?若是如此,他們怎麼會走到這步田地?他分明喜歡她,她並非全然對他無意,是什麼樣的身不由己,讓他們分隔東西?

  忍控不住的手握上她的肩頭,一個沖動,他做了最想做的事——他將她擁入懷中,享受她軟軟的身子,和淡淡的葯草香。

  採青暈眩了,在他懷中,美麗的夜晚重回,那夜她熱烈、他激情……她的人生綻放奪目光彩……

  嗅著他的味道、,他的手臂為她,將不堪世界圈在外面,世界傷不了她,責任由他一肩挑,她不必再讓自己累得那麼過分……

  能長長久久嗎?或許……

  能生生世世嗎?或許……

  倘若沒了剩余的五十八天,倘若就此死去,是不是幸福感就此停駐?

  應該吧!人生最后一個記憶是幸福,是多少人向往的事……

  可惜,她還有五十八日,還有無數次痛苦等著她,當幸福不屬於她,幻想、強求皆是無益。

  理智抬頭,她又是女諸葛,不是那夜拋諸一切,只求暫時溫柔的採青。

  松開煜宸,她在腦中迅速分析,倘若那夜他說的話全屬真心,那麼她有義務切割掉他對自己的真情意,如果他只是一時興起,她該讓他明白,得隴望蜀是要不得的行徑。

  總之,不管他存什麼心,她都沒退路了,五十八天宣告她的人生盡頭處是悲慘,宣告她和他的方向在不同處,她不能自私地將自己留在他記憶里,這對他、對涴茹都不公平。

  推開煜宸,採青冷冷的臉上浮起一抹譏笑。

  「怎麼?才走進婚姻,便覺婚姻無趣,還是外面的女子有意思?」她傷害他,同時傷害自己。

  「什麼意思?」他冷聲問。

  「仗還沒打,當不當得成皇帝還不知道,就想學皇帝三宮六院,處處春風?你真是貪心男人。」

  她的伶牙俐齒教人難以忍受,反擊成了煜宸的唯一念頭。

  「你以為我想邀你入六院?不,我不會自找麻煩,溫柔女性是我唯一選擇。你認不認得溫柔?不認得的話,下次,我介紹給你。」他反唇相稽。

  溫柔……沒錯,他說過這類話,他要的是無害安全的女人,同她這種刺蝟在一起,誰都會弄出滿身傷痕累累。

  「既是如此,又何必招惹我?」她嗤之以鼻。

  「那不是招惹,純粹是測試,測試你對男人有幾分吸引力,可惜,答案是零。要男人對你動心,倒不如叫男人去愛男人。」他比她更惡毒。

  「我對男人的吸引力與你何關,需要少莊主費心測試?」她用燦爛笑容回應他的嘲弄。

  「我只是在猜想,如果把你獻給熙元皇帝,他會不會放棄打仗?一句不愛江山愛美人,把國家拱手讓人。」他勾起她的下巴,嘴角帶了邪氣。

  他居然拿她的貞潔開玩笑?太過分,若不是為了他,她大可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回去,何須惹得一身汙泥,無顏對天?

  「要不要試試?若我真成了皇帝的枕邊人,看在舊日情分,說不定,我會央求他放你一馬,讓你退隱山林,飛上蒼穹,做你想做的蒼鷹。」抬高下巴,吵架沒好話,她用驕傲來替自己增添氣勢。

  「這麼快就站到敵軍那里?想做皇后娘娘,也得看自己有沒有本領!」

  「我的本領高強,你一向清楚,對於這點,你還需要測試?」

  「楊採青。」他們越吵越大聲,煜宸抓住採青肩膀,使出全力。

  「是。」很痛,但她不示弱。

  「你是我見過最惡毒的女人。」

  很好,再多討厭一點,那麼轉身,他便會將她忘記,遺忘徹底……

  「多謝夸贊,您也不遑多讓。」

  「誰能夠忍受你這種女人?」用力推開她,採青撞上門框,青紫在衣衫下成形。

  咬牙忍住痛,她還他一句:「熙元皇帝大概可以!」

  門被闖開,涴茹和奶娘同闖進來。「怎麼了、怎麼了?不是說要好好講的嗎?怎又吵起來?煜宸哥哥,你是要來謝謝姊姊治好你的毒傷,怎一言不合,鬧了開?」
涴茹拉拉丈夫,看著他鐵青面容,說不上勸解的話,急得淚水滴滴答答。

  這就是溫柔?很好,她識得了,如果人生夠長,她會試著學習。

  「沒事,別哭。」煜宸抹去涴茹臉上淚水,凶惡口氣轉換,轉變成另一個人。

  採青看著兩人,那份親昵……他們曾經擁有過……只是,事過境遷,他們現在連好好說個話都不能。是紛亂局勢改變他們,還是莊主一死,他們之間回不到從前?不知道,她不知道,他總是對她充滿憎恨。

  「是我不好,我不該勉強你來看姊姊,你們上次的結還沒打開,都是我太心急。」涴茹把錯攬上己身。

  喝,原來呵,他並不想見她,只是礙於「愛妻」要求,不得不走這一趟,何必呢?他又不欠她什麼,凡事都是她心甘情願,他對她無積欠。

  昂首,背著他們,採青離開自己房間。
議事廳里氣氛僵持,煜宸、採青、涴茹和十幾個長輩同坐,眾人臉色凝重,不發一語。

  聖旨下,為免戰爭掀起,為禍百姓,朝廷願意和湨天莊議和,只要湨天莊獻上天下第一美女楊涴茹,過去傷官盜竊的罪行既往不咎。

  涴茹忍住哽咽,她不想去見坏皇帝,不想離開煜宸哥哥啊……可爹爹說,莊里的準備不足,眼前開戰只有死路一條。

  煜宸臉色鐵青,熙元帝分明沒把湨天莊看在眼里,欺人太甚。

  「士可殺、不可辱,開戰吧!」營長說。

  「這口氣必須忍,我們得在最佳時機出動攻擊,才能奏效,否則前面的努力將功虧一簣、化為灰燼。」呂軍師沉穩持重。

  「難道真要把涴茹小姐送給皇帝?」

  「不,這個方法不可行。」

  「這不行、那不行,聖旨就在城下,接是不接?」

  「怎麼接?一接,涴茹小姐就得入京,不接,大批軍隊入境,所有百姓誰能幸存?」

  眾人熱烈討論,每個人都有想法意見,獨獨採青和煜宸保持沉默。

  煜宸的沉默是因為他正在腦中計算,此刻開戰,勝算有幾分;採青的沉默則是因為體內的疼痛再度發作,她服的葯,葯效越來越差,代表毒性已侵入她的五腑六臟,代表她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指甲握入拳頭,在她掌心刻出一道道痕跡,她痛得想撞晼A撞掉僅存的知覺意識,痛呵……尖叫兩聲或者能紆解,但這里是議事廳,她怎能失態。

  汗水順著額頭滑下,一滴滴濡染衣衫,沒有辦法思考,無力發表意見,她在心中默數數字,從一到千到萬,期待這波疼痛早點過去。

  「我有個辦法。」楊執起身,所有的眼光全投到他身上。

  「楊先生,請說說看,大家參詳。」呂軍師說。

  「讓採青代替涴茹嫁進宮里,我們只需要再拖延月余,待準備齊全就能領軍南征,到時,採青在宮里聽見戰爭消息傳出,她武功高強,自能想辦法脫身。」楊執每句話都說在理字上。

  「沒錯,這是個好方法,採青小姐,你覺得呢?」營長轉頭問她。

  「不,採青不能去。」公孫大夫出言反對。

  「為什麼不能?制毒的工作已經完成,剩下的事也由公孫大夫接手,採青目前沒有身負任務。」楊執接話。

  「你的意思是要物盡其用嗎?在你眼中青兒是物品,被需要時候才有其價值?」公孫大夫一向溫和,很少同人沖突,但為採青……他豁出去了。

  沒人知道採青的身體狀況,只有他最清楚,戰爭一旦爆發,她沒能力往外逃,送她出城,無疑是送她入墳墓。

  痛……終於稍稍減輕……恍恍惚惚間,採青聽到大家不斷提及她的名字,她深吸氣,努力凝聚意志,抬眉,發覺所有人眼光都落在她身上。

  「這件事必須要青兒同意才行。」呂軍師說。

  要她同意什麼事?她沒聽清楚。眼光掃過,她和煜宸對上,深邃的雙眼里,她讀不到半分意見。

  「就是青兒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家心知肚明,這回熙元帝要涴茹小姐上京,目的是要納涴茹小姐為妃,再怎麼樣,青兒都是未出嫁姑娘,怎麼可以當替身,去做這種事?

  更何況,皇宮里高人環伺,萬一我們發動戰爭,說不定皇帝第一個就拿青兒開刀,誰敢保證青兒能全身而退?」公孫大夫朗聲說。

  「是,公孫大夫說得有理。」呂軍師同意。

  「哪場戰爭不會有人犧牲?」楊執回答。

  「楊先生的意思是涴茹小姐不能犧牲,青兒可以無條件犧牲。這未免太失公平。」公孫大夫不滿。

  採青聽懂了,他們要自己代替涴茹領旨入宮,再看一眼煜宸,她想知道他的想法。

  「採青,你要去嗎?還是要涴茹去?」楊執用眼神逼迫她。

  還用問她?從小到大,他替她設定答案,迫她牢牢記取,她的存在目的是維護涴茹幸福。

  避開義父眼光,採青轉頭面對煜宸。「少莊主要我去,我便去。」

  她看他,把難題丟給煜宸,四目相交,她猜他的心,猜猜自己在他心中,分量是重是輕。

  煜宸用同樣的眼神回看她,半晌,兩人都不說話,他們僵持在那里,用意志力作抗爭。

  終於,煜宸開口:「我要你去。」

  答案揭曉,果然……他要她去!
她的四肢仿佛被縛上繩子,僵硬滯礙,傻傻地,採青望著他,圓瞠的眼睛一瞬不瞬,啞口無言。

  他要她去……他居然要她去呵!不管她的生命是否會受到危害,不管皇帝是否會蹂躪她的身體,他決定保住涴茹,再不去照管她的人生,是否名譽光彩……

  他和義父立場一樣,涴茹不能犧牲,可以當祭品的人是楊採青,她從來不是哪個人生命中的重點,她不過是一件物品,能使用時有存在價值,不需要時便失去意義。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對湨天莊而言,她不過是一張弓、一條狗。

  輕笑,是啊!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幾聲女諸葛、幾句再世華陀,就將她哄上天,她以為同他出生入死有情分,以為與他並肩作戰、共患難,情誼特殊。

  原來……事到臨頭,她什麼都不是……呵!她什麼都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女人,還在妄想自己在他心目中占有地位……痴呵、狂呵,她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錯嗎?沒有!這是做大事的人應有的氣度,犧牲幾個同袍算什麼?何況,她不過是一個恃寵而驕,陷害他父親入死的人物。

  也好啊,離他遠一些,便看不見他對她的痛恨。

  也好啊,死前不在他身邊,他見不到她的狼狽。

  也好,就這樣,一次徹底埋藏愛情,從此、從此,她看透塵世,看破人間情牽.。

  苦苦的,她的舌含了膽汁,苦得發不出半句語言。

  「好了,少莊主要你去,你去是不去?」楊執的聲音里有幾分不耐。

  公孫大夫搶在採青面前發話。「不行,青兒不能去,少莊主,為了替你醫治毒傷……」

  「我去!」

  採青大聲截下公孫大夫的話,挺直身子站起,環顧周圍,眼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她嘆氣,為生命中的最后價值。

  沒等煜宸命令,她不顧眾人眼光,逕自走出門外。

  有了新任務,從現在起,她忙得很,她要去城下跪接聖旨,要裝扮自己,把不夠美麗的楊採青妝扮成天下第一美女,她要進宮當王妃,享盡富貴……

  公孫大夫看煜宸一眼,眼光間盡是不諒解,他起身追逐採青,心疼她所受的一切。

  看著採青硬撐的驕傲背影,煜宸的心抽著、痛著,他知道自己過分,但他們都身負重任,一次的沖動教會他許多事,他不再是過去的郜煜宸。
「狼子之心,其心可誅!」

  採青從制葯室回家途中,猝不及防,一壺滾燙茶水澆到她身上,突然其來的情況引得眾人圍觀。

  「你果然露出狐狸尾巴,先害莊主、再陷少莊主,現在要把湨天莊當成禮物,捧著去見皇上,從此后宮生活,其樂融融。」潑水女子走到她面前,眼里充滿憤怒。

  其樂融融?說得真好,她還真希望自己有這個命,可惜,她的八字不對,這種好事輪不到她頭上。

  會落到她頭上的「好事」,只有替死、當全民公敵、被輕賤看輕……

  採青不願多作解釋,只想盡快拿了葯丸回義父家,準備中午出城,前往皇宮。那是她「必須」做的事,就算身不由己,就算令人發指,也得做。

  她想離開,女子卻不讓她走。

  「人家熙元皇帝要的是涴茹姊姊,你這模樣想冒充天下第一美女,未免牽強,你當真認為西洋鏡不會拆穿?」

  「夠了嗎?」採青冷聲問。

  「不夠!人在做天在看,你遲早會遭天譴,你的富貴享不了多久,呂軍師將帶領我們一路打進京城,擒下狗皇帝,殺死你這個叛徒!」她指著採青,咄咄逼人。

  天譴?她遭到了呀,老天要她死於非命,要她飽受折磨,要她終其一生為他人作嫁,要她的愛情與她絕緣……一樣一樣,每個「天譴」,她照單全收,毫無怨言。

  採青望她,她是個勇敢的小女生,假以時日,誰說她不是另一個楊採青,只盼到時候,她別和自己一樣不甘願。

  「我等你,等你領著軍隊來殺我。」

  拋出話語,採青退后,離開眾人包圍,捧著被撕裂的心,快步回到家中,這是最后一次,她同義父獨處,不管如何,她都要出口一句感謝,謝謝他多年栽培。

  行至院落,她聽到爭吵聲,那是奶娘,她為什麼同義父爭吵?

  緩步前進,採青無意窺探,但聲浪一波波襲向她。

  「老爺,您對待採青小姐不公平,宇文大夫有錯,錯在來不及救下夫人,可您已經提了大刀,滅他全家十二口人,害得採青小姐失依失估,今天,您怎麼能再將她送入虎口?」奶娘聲聲急迫。

  等等,奶娘的話,為什麼那麼難懂?

  義父滅了宇文家十二口,為何會害她失依失怙?亂了,她的聰敏腦袋,一時間解不開奶娘口中的疑團。

  「你怎知道這些事情?」楊執擰了眉頭問。

  「所以……這些事是真的了?」奶娘后退兩步,瞪大眼睛、滿面驚惶。

  「說!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他用力拽起奶娘的手臂。

  「沒、沒人告訴我,我只是猜想,當年您全身染滿鮮血,抱回採青小姐,第二天轟動府衙的宇文神醫滅門血案就傳了出來,人人都在找宇文神醫的小女兒。

  事出巧合……我想過要帶採青小姐去見府衙大人,好確認採青小姐的身分,卻又害怕事發,害涴茹小姐失去父親……這件事我忖度再三,始終不敢有所行動,只是暗地懷疑,沒想到,真是老爺您……」捂住嘴巴,奶娘淚如雨下。

  「你把這件事告訴過誰?呂軍師嗎?採青嗎?」他目露凶光,推著奶娘一步步往后,直到她的背靠上椈嚏A再無后退之路。

  採青終於聽懂,來龍去脈,一條條全清清楚楚,原來義父對她的恨貨真價實,不是她的懷疑臆測,原來她一生的乖戾多舛,源自於義父賜予。

  她急喘、她震怒,說不出口的惡心強壓胸口。

  多年來,她認賊做父,她耗盡所有力氣,只為求得凶手滿意。

  哈!虧她聰敏,人人贊她女諸葛,但她到底在做什麼?她的努力在百姓眼里成了叛徒,她的義父竟是弒親凶手,是誰把她的生命搞得一團亂?是誰讓她活在一團迷霧中?

  天吶!她可不可以恨?恨天地待她苛刻,恨人情輕薄!恨她做了一輩子的事翻了盤,樣樣皆錯!

  「沒有,我誰都沒說……只是,老爺,倘使宇文神醫對不起您,這些年採青小姐對您、對涴茹小姐盡心盡力,就是償還也該還夠了,請您不要再逼她進皇宮,進了那里,她再也回不來了呀!」
「我沒有逼她,是少莊主要她去的。」楊執推卸責任。

  「是的,這件事怪不到義父頭上。」採青接口。

  她的聲音帶來的震撼太大,楊執和奶娘同時轉頭看她。

  採青從門外進屋,直直盯住義父,想問的話很多,偏生一句都出不了口,她對親生父母已經沒了印象,她的記憶中全是義父,她拚命討義父歡心、順從義父所有決定,總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到頭來,居然發現,她是義父最大敵人……

  看著採青慘白臉色,楊執猜想她在窗外聽齊了訊息,挺直背,他走到她面前,反轉劍把,遞到她手邊。

  「你想殺我報仇的話,動手吧!」抬高下巴,態度倨傲,他沒錯,是宇文拓先對不起他。

  採青靜靜看著發出冷光的劍身,不,她不想殺人,她只想問,前世她犯下多少錯誤,此生怎地償還不清?

  搖頭,劍太重,她握不起,仇恨太深,她背負不動,她不能管,也管不了這樁親仇。

  轉身,她沖出房門,走過前院后廳,走出湨天莊,走啊走,她始終走不出籠罩在頭頂的悲劇……

  一走再走,走走停停間,痛突地竄昇上來,她咬牙、她喘息,她看不清眼前道路……可,還是得走啊,路那麼長,這里不是盡頭……

  她走了又走,百姓對她的指指點點,她視若無睹,義父的倨傲神情,在她腦問烙得深刻,他理直氣壯,認定對她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合理……煜宸要她代涴茹去死,他恨她害死莊主……她犯了無數無數錯誤,卻尋不到錯處……

  怎麼辦,她走不下去了;怎麼辦,她累得好厲害;所有批判的聲音在她腦間瓽遄A真的真的……她走不下去……

  抬眼,她竟走到后山,沖動起,她飛奔至潭邊,想也不想,往潭里一頭栽進去,她不會游泳,只一心盼著結束。

  當活著比死痛苦,她何必苟活?當活著只是為著等待下一個絕望,她干嘛那麼辛苦?

  所有甜的、美的,全讓旁人擷取,只留下苦的、恨的讓她收拾,何必、何必……她何必辛苦自己……

  她再不去聽取別人對她的評語,再不理會身上有多少義務責任,她不想記取身上背負多少仇恨印記,不要遺憾失去愛情,不要痛著一顆心,日復一日,沉重……不要……不要……統統不要了……

  水淹過頭頂,有痛苦、有窒息,不怕,採青睜眼,水中的一切安詳寧靜,淚從眼眶中溢出,和潭水合而為一,很快地,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也會融在這片潭里……

  死后,她將變成小魚兒,快樂地在水中悠游,不懂情、不懂愛,也不懂人間復雜糾葛……咧開唇角,她笑了,痛覺變得迷離模糊,吞下幾口潭水,不害怕的感覺真好。




2008-3-17 06: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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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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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八章

  從採青失魂落魄走出家門開始,煜宸便發現她。

  他不發一語,跟在她身后,看著她不正常的顫抖和踉蹌腳步,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他一路尾隨,直到后山,直到見她投身入潭。

  沒有半分猶豫,他跳入水中,朝她的方向游去……

  草地上,蒼白的採青橫躺,這是他第二回將她自水中救起,上次是意外,沒人知道事事要強的採青不會游泳,而這回……她一心求死。

  為什麼?她不想進宮是嗎?

  「你未免對我太沒信心,你怎認為我會把你丟進皇宮,置之不理?要是沒有百分百的信心,我不可能讓你去冒險!」他低語。

  雖然她心中沒他,但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們的情誼豈是常人能比,他怎會眼睜睜看她嫁給熙元帝?

  「醒醒!」他壓出她腹中積水,拍拍她雪白雙頰。

  柳眉緊皺,她不願清醒。

  清醒,這個世界教她恐懼,她寧願在夢中,寧願做一條悠游小魚。

  「醒來。」他抱起她的上身,將臉頰偎近她的臉。

  她應該更相信他的,她曾對士兵說——我在乎你們的性命,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一個都不準犧牲。

  她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般士兵啊!他怎可能仗未打,就編派她為自己作犧牲?

  採青的呼吸愈見微弱,身體冰冷,對於生存,她沒有半分意願。

  煜宸慌了!用力抱住她,他在她頭頂上方,大聲叱喝:「我命令你給我醒來!不準睡、不準昏迷,你的責任未竟,還有一大串工作等著你!」

  遠遠地,她聽見他的聲音、他的焦慮,他的聲音像磁石吸引她的意志力……他要她醒來,他要同她在一起,對不?

  不,不對,她不能醒,一醒,她又要對他的愛情存非分心;一醒,天下人又要對她唾棄,更慘的是……醒來,她必須決定是否手刃義父,報親仇……

  不要,醒來那麼累,她要任性一回,為自己。

  「採青,醒來,你不可以放我一人孤軍奮斗,我們是最好的搭檔,我們必須聯手才能無往不利。」

  他的聲音沉重,撞痛了她的心,任性似乎不可以。

  嘆息,她妥協了,緩緩地,她睜開雙眼,發覺自己在他懷里,是安慰呵……

  她需要一個溫暖懷抱,需要一雙強健手臂,告訴她,別怕,再坏的事情,有我和你一同經曆。

  「你醒了?」他說。

  那是一張頗為陌生的臉,大胡子貼了滿臉,額上一道傷疤,斜斜的眼罩掩住左眼,那是「他」,雖然偽裝得有點可笑,但她笑不出口。

  「為什麼尋短?」他問。

  因為倦了、膩了,因為對糾葛人生,她窮於應付,她一心逃避,逃到沒人的地方,逃到……可以安安心心幻想他的愛情地。

  搖頭,她不回答。

  「你不願意代涴茹進宮,是嗎?」他又問。

  如果她說不,他會回答——「好,我送涴茹去,你留下」嗎?

  不會,他會用道理說服她,讓她再一次「心甘情願」,誰教他愛涴茹,而她愛他,為了他「心甘情願」,是她常有的經驗。

  「你忘了責任嗎?再不願意,那都是我們該盡的責任。」煜宸說。

  果然,她沒估錯,他用責任套住她,不教她有機會遁隱。

  「採青,請你幫我,不管這仗輸或贏,我們都盡了自己的責任,過了這一關,我允諾你,再不讓你碰軍務,你想當大夫就當大夫,想做小魚兒就做小魚兒。」他對她承諾。

  「你那麼在意當皇帝?」如果那是他一心向往,好吧!咬緊牙根,她助他最后一回。誰教她愛他呢,無葯可醫。

  「不,哪天我真當了皇帝,只是時勢所趨,你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蒼鷹。」

  他想和她一起,在山野蒼林,調素琴、閱金經,欣賞上階苔痕綠,眼望入帘草色青,學學劉禹錫的閑適豁達,過過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
「那麼,輸了有什麼關系?」她問。

  他想當蒼鷹,而她……差一點點,就成了魚,自由自在,不受形體拘沒。

  「這仗……勢必要打,我希望將傷亡減到最低,希望天下父母親、妻兒子女不要傷心。」

  當不當皇帝無所謂,但照顧百姓是他從小就學習的信念,只要活著一天,他就沒辦法違背自己的信念。

  他說服她了,是啊,痛失親人最悲哀,同樣的痛,她怎舍得讓別人身受?他們都是慈悲的人,但願天下太平,但願蒼生同享幸運,問題是……時局不允許……

  凄楚一笑,責任……是她始終擺脫不去的東西。

  深吸氣,她從他懷里坐直身體。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採青問。

  自莊主去世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溝通,沒爭吵、沒挑釁,恍若回到往日,他們在別人屋頂偷窺的日子。

  「你說。」別說一件事,就算一百件、一千件,能力所及,他統統答應。

  「送我出城。」責任,她承攬下了。

  「好,我送你。」鄭重點頭,不顧被認出來的危機,煜宸決定親自送採青出城。

  他牽起她的手,送她回家整理儀容;他牽著她的手,告訴呂軍師,這趟路他要陪她一起走,不需要任何人相送;他牽著她的手,陪她走過一條條大街,送她出城門。

  十指交扣,每個步伐,每個心跳聲,她計算著分別……

  「湨天莊以你為恥!」

  一聲耳語傳入他們耳中,採青抿抿唇,假裝不在意,煜宸的拳頭緊了緊。

  「莊主、少莊主的陰魂不會放過你!」

  「什麼女諸葛,根本是女魔頭,心機算盡,為的全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不要臉的女人,沒志節,沒操守,有空練練羞恥二字怎麼寫。」

  低眉,採青深吸氣,不生氣,百姓沒錯,他們只是不明就里。

  煜宸氣不過,轉身要同他們理論。

  採青慌地拉住他,微微搖頭,輕語:「沒關系。」

  「你那麼高傲,怎容許他們這樣欺負你?」他在她耳邊氣憤難平。

  「我能怎麼做?告訴他們,莊主的死與我無關?這句話,連你都聽不進去不是?」苦笑,她的冤還少了?

  她的話堵住他,比起百姓的無知,恐怕他的無理取鬧,傷她更甚。

  「抱歉,我明白這件事怪不到你頭上,我只是……」

  「算了,過去了,不重要。」緊握他的手,疼痛撞上來,她斷斷續續發抖。

  「你……」濃眉深鎖,他望著她不自然的笑容。

  「別說話,讓我們安安靜靜走一段。」俯首,輕閉眼睛,有他為她指引方向,她好安心。

  走一步,那些練武的夏天回來了,蟬聲高嗚,暖風徐徐……

  走兩步,馬背上,他教導她乘風飛翔,滿山的落地楓紅,馬蹄濺起秋意……

  走五步,制葯房里,火爐里添薪柴,他和涴茹的笑聲陣陣,他捧來一把初雪,貼在她頸間,不冷,她眼底,全是他的盎然笑意……

  細數呵細數……她不數腳步,她數著他們之間的片段回憶,在屋頂上,在圓月下,在他的臂彎里……

  甜美的回憶推去身體苦痛,她汲取他手心傳來的溫度,這雙手給過她保證,保證她安全,這雙手護衛過她,現在,這雙手也引領她,一步步邁向死亡……

  不過,她不害怕,真的,這是真心話。

  城外,幾千個士兵圍繞,一頂轎子停在正中央,他們等著接送「天下第一美女」。

  煜宸停下腳步,採青睜開雙眼,緩緩吐出長氣,回眸望他,這一眼是訣別。

  「我會救你回來。」他承諾。

  「不用了,來不及……你專心帶兵。」她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身陷險地。

  「我一定會救你。」他重申自己的承諾。

  她笑笑,不回答。

  須臾,她轉身,走向金兵營隊。

  這回,沒有他的手牽引,孤獨緊緊包圍……不怕的,這是最后一次出任務,最后一次勞累,然后,她要飛上天,要沉入海,做她快快樂樂的小魚兒……

  捏緊拳頭,他的眼神相隨,不能沖動,不能自金兵手里搶下她,不可以……煜宸提醒自己的責任,他非得放手,非得一搏,即使他的心,百般不願意。
十天了,採青的話始終在他腦中回響,他不斷自問,為什麼她說、「來不及」?什麼東西來不及?他來不及救她,或她等不及他相救?

  不對、都不對……到底什麼事情來不及?採青的話一定有其原因,只是他不知道原因在哪里。

  他翻身下床,涴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醒,擁著被子,輕聲問:「煜宸哥哥,你睡不著嗎?要不要我陪你說說話?」

  「你先睡,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不多解釋,他大步跨出房門。

  制葯室里,呂軍師和公孫大夫還在忙,戰爭轉眼開打,他們松懈不得。

  「莊主!」公孫大夫首先發現煜宸。

  「你們誰知道採青的祕密?」他慌亂、他著急,他的穩重被一個無解謎題打散。

  「祕密?你的意思是……」呂軍師問。

  「送她出城那天,我承諾會將她救回來,她告訴我來不及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來不及,你們和奶娘是採青最親近的人,誰能告訴我,這句話的背后意義?」一口氣,他說出憂心。

  呂軍師嘆氣,他是知道一個祕密,但他不確定這和「來不及」有沒有關系。

  煜宸敏感,在呂軍師嘆氣同時,眼光尋到他身上。「呂叔叔,你知道的,是不?」

  「這件事情,是內人最近才從楊先生口中求證出的。」他本不想說出,在莊內用人之際,他不想擴大事件。

  「求證出什麼?」

  「十八年前,瀛州有一位宇文神醫,他仁心仁術,為病患不辭辛勞。當時莊主夫人的母親,也就是楊先生的妻子,她是宇文拓的病患,他曾保證會好好照料楊夫人,直到她平安順產。

  沒想到她早產,而宇文拓到遠地替其他病患看病,趕不回來,這一個延誤,使得楊夫人產下女兒后死亡。」

  「你告訴我這些,難道……宇文拓是採青的親生父親?」

  如果是,那就對了,她說過,她熱愛救人勝於殺人,她痛恨敵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採青的仁慈來自家學淵源。

  「沒錯,這件事在楊先生心里投下強大陰影,一天夜里,他取劍潛進宇文家,殺了宇文大夫及他的妻兒子女,他沒對青兒下手,也許是她年齡尚稚,讓楊先生聯想到自己的女兒。」

  「於是,他帶回採青,撫養長大?」煜宸接口。

  「是的。」

  「這件事,採青在什麼時候知道?」

  「她出城那天。」呂軍師回答。

  妻子告訴他,當她看見青兒失魂落魄的模樣,她恨透自己,恨自己為什麼要把陳年舊事掀出來?這對誰都沒有益處啊!青兒不會殺人,何況是殺一個養育自己多年的長輩。

  採青是為這件事投水自殺?她沒辦法接受於她有恩的義父,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道德上她該手刃凶手,但理智告訴她,戰爭在即,他們需要楊執的能力?是這樣的嗎?她處處替大局、替他著想,他卻無時不刻冤她、欺她。

  乍聽祕密,公孫大夫心驚,難怪楊執對青兒處處不公平,他寵溺涴茹小姐,卻對青兒壓抑,他一心送青兒赴死,卻句句說得義正詞嚴。

  「我想……」公孫大夫沉吟。「我想,青兒的『來不及』和那件事無關。」

  「你也知道些什麼是不?」煜宸大步一跨,跨到公孫大夫跟前。

  「是的。」

  「快告訴我。」

  「前些日子,您身中劇毒,這個毒原是沒葯可解。」祕密,他不守了,所有人都對採青不公平,他怎還能保持緘默?

  「我痊愈了不是?是不是那本醫典,書冊上記載了解毒方式?」煜宸問。

  「不對,八蟲八蛇毒,有多種配法,只有制毒者有葯可解。」

  「那為什麼我能恢復健康?」

  「因為您的毒傳到青兒身上。」

  「怎麼傳?把話說清楚!」他命令公孫先生。
「青兒以她的處子之身同少莊主合歡,一夜敦倫,少莊主的毒便傳到青兒身上。這段時間,青兒承受著莊主受過的痛苦,她靠葯物抑制疼痛,但成效越來越差,她猜自己熬不過六十四日,又不準我把祕密泄露出去。所以我才反對把青兒送到熙元皇帝身邊,但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尤其莊主您也……」

  公孫大夫停下話,這樁事,他憋得太久,從原先的憤懣到后來的接受,他只能暗地替青兒傷心。

  「這件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這個消息讓呂軍師驚嘆,他首先發難。

  中毒的青兒哪有本事從皇宮脫身?這下子他們全成了不義之人,是他們集體把青兒逼上死路!

  「青兒想用最后的生命,再替湨天莊做一件大事。」

  「她想刺殺熙元帝?」呂軍師猜到了,莊主臨行前把煜兒托付給她,她是個負責任的孩子,不管怎樣都會做到自己的承諾。

  「該死,皇宮內苑高手那麼多,她怎能全身而退!」煜宸猛捶桌面。

  「她沒打算全身而退,更何況,她的時間不多,想退也退不了。」公孫大夫低語。

  是啊,她退不了……他老說自己對她真好,卻是好到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她舍身救己,他清醒,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向她挑釁。

  她痛得沒辦法上議事廳,他硬要逼迫她加入會議。

  她生命將盡,卻要拖著殘破身體,為他執行最后一項任務。

  她受苦受難,被百姓、被義父欺凌,他非但不站到她身邊支持,還落井下石……

  該死的他,怎然敢大言不慚,說他愛她,愛得情深義重!?

  是啊,採青等不及,他同樣等不及,煜宸驟下決定:「呂叔叔,所有的事按計畫進行,由你來主持大局,我去宮里救採青。」

  「是。」沒有異議,他和煜宸一樣,一心要將採青救回。

  「不行,您單身赴險,青兒知道了……」公孫大夫說。

  「知道了又如何?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帶她回來。」他發誓。

  「莊主,為什麼不照我們原先的計畫行事?先出發的武功高手已經部署好,再幾天就能動手。」公孫大夫試著說服煜宸,他是醫者,他很清楚,的確是來不及了,採青的身體熬不過這一關。

  「我不讓採青等,我要親自救她出來。」

  她的生命有限,她再沒有時間等待,至今他尚未親口告訴她一聲「愛她」,不管她對他有無感覺,他都要親口把話帶到她身邊。

  煜宸迅速走出制葯房,腳步飛快,他的心比動作更急,他急著見到她,問她一句,為什麼用自己的命來換取他的生存?

  是不是因為……她愛他,一如他愛她……
手顫抖得厲害,採青看著躺在血泊間的熙元帝,他不甘心的眼睛瞠大,雙手握住胸前的尖刃,他不明白,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對自己下毒手?

  她是他的晴妃啊,從見她第一面起,他就愛上她,仿佛他們有前世,今生本該結為連理,他寵她、疼她,他把所有稀世珍寶都捧到她手上,他甚至承諾,將來扶正她,母儀天下。

  他要給她最尊貴的身分,女人想要的任何事物,他項項為她辦到,為什麼她要殺他?他連喜帕都沒掀啊……假如掀起帕子,她看見他眼中的款款深情,她會否下手?

  他是那麼的維護她,大臣批評,天下第一美女浪得虛名,他一怒之下將大臣關進天牢里;玉貴妃說她單薄無福相,他立刻將玉貴妃送進冷宮,他對她不夠好嗎?為什麼殺他……不瞑目……他死不瞑目……

  「對不起。」採青低語。

  雙淚垂地,她終於完成最后一項任務。

  背靠晼A她緩緩跌坐在地板上,手圈住膝蓋,全身冷得厲害,她在洞房花燭夜親手殺死丈夫,誰說她不是蛇蝎女子?

  「對不起。」

  再說一次抱歉,她爬到熙元帝身邊,染血的雙手撫過,想為他蓋上眼帘。

  但他有太多怨恨和不解,瞠大的眼珠始終對著採青,僵持著,不肯閉眼。

  「別怨恨,我將不久人世,有帳,我們到奈何橋邊慢慢算,欠你的,我願盡全力還清。」手再次撫過,這回,他閉上眼睛。

  松口氣,微閉眼,她快死了吧……

  沒錯,她的靈魂正一點一點抽離身子,再一會兒,她將失去知覺,留下對世間的眷戀。

  世間事,還有什麼值得她眷戀?大概只有他了……

  他還好嗎?死到臨頭,她想的還是他。

  擁有涴茹,不管能不能登上帝位,他都幸福滿足吧?

  一定是,愛情是多麼難得的東西,總是你愛他,他愛上別人,能夠兩情相系,不容易呢!他運氣好,專心愛上愛他的女人,有這樣的交心伴侶,就算生活貧瘠,也會美滿一世……

  只是,不曉得一年、五年、十年過去,他還會不會記得一個楊採青?記不記得這個女子曾經用生命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記不記得為他而死,她無埋怨、無侮恨?

  恐怕……他不會記得,她心甘情願是她的事,與他無關,她自願奉獻人生,他並無強求,她種的因自己收成果實,他的人生與她無交界。

  她漸漸恍惚……他愛笑的眼睛、他緊抿的薄唇……她努力記得他的每處特徵,下了地獄、走過來生,她要繼續追求他的愛情,不停歇……

  此生錯過,她盼望來世;來世無緣,她不停止期待……

  總要呵,她用盡所有的毅力,固守所有堅持;總要呵,一世一世接續,她的生命只為完成一件事——愛他,也被他所愛。

  嘈雜聲傳來,採青傾耳細聽。

  有人在抓刺客,刺客?刺客不是在這里嗎?他們抓錯地方了,她該助他們一臂之力。

  採青搖搖晃晃起身,踉踉蹌蹌走近殿前,雙手推開大門,鮮紅的鳳冠霞帔染滿鮮血。

  守在殿外的太監和宮女見到這幕情景嚇一大跳,忙呼喚侍衛,她不逃不避,一步步走出殿外,等著士兵將她帶進大牢里。

  走出大殿,走進院落里,她仰頭,天上的月亮正好,皎潔月光照上她慘白小臉。

  是十五月圓夜啊,詩人總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月有陰晴圓缺,人哪里能長長久久?過了今夕,明夕何年?

  侍衛如潮水般,從四周圍過來,張弓揚劍,氣氛緊張。

  採青視若無睹,她對著月色,舞動嫁裳,她是新娘子,喜氣洋洋呵,旋轉兩圈,撥弄地上清影,能否任她乘風歸去?天上宮闕,瓊樓玉宇。

  嘶,一枝羽箭刺穿她的肩背,旋身,她摔倒在地,痛嗎?她的痛多了,這點痛,還能忍受。

  緩緩起身,她的新嫁衣,染滿汙塵,一如她的愛情,灰澀慘淡……

  朱唇輕啟,她低聲吟唱:「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是的,她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她的魂將斷,空留一縷余香在此,她的人生處處遺憾,情愛迢迢……

  想他、念他,無數期盼,她盼到燈殘燭滅,盼到月落西山,盼的人兒始終不來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未語春容先慘咽,攢眉千度,相思總在遠處,她的心呵,禁得起幾次牽扯?

  第二枝箭飛來,採青不打算回避,那是她欠熙元皇帝的,樂意奉還。

  突地一個黑影急竄出,他攬住採青的腰,幾個飛躍,躲過重重蝗石飛箭。

  「來人!快攔下晴妃,她殺了皇帝!」

  嘶喊聲傳來,亮晃晃的刀刃鏗鏘,刀光閃爍,重重人影聚集,招招向他們砍殺而來。

  這一切採青沒看見,她只看見黑衣人的眼睛,那炯炯雙眼,她一輩子都不會錯認。

  他來了,遵守諾言來救她……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她以為他不過要哄她入皇宮,原來,他有心,同她一樣……

  通過幾個接應的黑衣人,不到一灶香工夫,採青和煜宸坐上馬背。

  馬飛快奔馳,她抱住他的腰,傾聽自己的心跳。

  他居然來了,他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她……夠了,就算沒有愛情,這份情義足夠她所有的「情願」。

  紅色嫁裳在馬背上飄揚,喜帕半掀,遮去她半幅面容,她的哀轉為喜,她的憂怨轉為快意,她的心找到著落地……高興呵,愛上他,她好滿意……

  馬匹奔出京城,煜宸快馬加鞭,他要盡快將她送到安全地點。

  背上的濕黏滲過他的衣裳,煜宸知道,那是她的血,從她肩上流下的鮮紅血液,公孫大夫沒說錯,她沒打算活著離開宮廷。

  是他,是他逼著她去死,是他的自私自利不準她存活,他居然用這種方式「愛」她,真可笑!他這種人怎有資格談愛?!
輕輕地,她環著他的腰,他的體溫讓人好舒暢,他的背寬寬敞敞,熨實得教人心安,但願就這樣,她抱他一生一世,馬背上也好、草原間也罷,她要抱著他,一直一直……

  「我愛你。」她說出真心話,不再矜持驕傲。

  他沒聽見,但她說得好起勁。

  「我愛你,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遞給我一支野菊,你的笑和陽光相互輝映……」

  「撐著,聽到沒,小魚兒,我要你撐著,為我撐下來。」策馬飛奔,他拉緊韁繩。

  好啊,只不過她為他做過太多事情,這回,她再沒力氣為他做事……怎麼辦呢?他要懊惱她了,沒關系,不管他多火大,她都不同他吵架……

  「再一下子就好,過了這個村,術雲堡里有我們的人,到那里,有人會替你治病醫傷,等你好起來,我們再並肩作戰,好不?」

  好啊,她喜歡同他並肩作戰,喜歡同他共乘一匹馬,像現在這樣,體溫相交,他的身體為她驅逐寒冷,暖流一點一滴滲進她心底……

  「不要害怕身上的毒,我派了細作潛入金朝將軍府里盜取解葯,我相信,你的毒一定可以解除。」

  毒解不解無所謂,知道他會為她驚慌、為她涉險,滿意了……就此死去,她無悔

  「等你好了,我要帶你到許多地方,這次,我們不辦任務,我們單單游山玩水,我帶你去當小魚兒,享受自由自在生活,我覺悟了,我們不應該讓自己早死,偶爾要為自己……」

  聽起來真不錯,可是,她真的累坏了,閉上眼,笑凝在嘴角,她的手從他腰間滑下,她的身子癱在他背問。

  馬繼續奔跑,馬背上女子失了容顏,唯有裙擺飄飄,唯有紅色喜帕隨風招搖。

  突然間,叨叨絮語戛然停止,明白了什麼似的,煜宸放松韁繩,震驚在眼中,慢慢凝聚出淚滴,馬兒緩緩獨行,泥地上,馬兒的足跡間烙了濕痕,他挺直背,不願回頭,心深陷地獄……

  他還是沒告訴她,他愛她,他終究錯過,而她松手了、松手他的牽掛。

  「對不起,我愛你那麼深,卻沒告訴過你,愛你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牽過她的手,用她的手圈住自己的腰,煜宸對背后的採青說話。

  「我后悔蹉跎光陰,后悔不曾替你尋找快樂記憶,我后悔花太多時間挑釁,對不起。」一句一句,他對自己說,也對採青言語。

  俯身,他親吻她的手,雙唇貼在她冰冷的掌間,凍了自己的心。

  「你是世上最美麗的新娘,如果有來生,別忘記,穿著這件珍珠彩衫嫁給我,我要親自為你掀開頭巾,開啟我們的幸福婚姻……」

  他說話說不停,可惜,她一句都聽不見了,他不在乎馬兒走多久、走多遠,他只在乎「他愛她」這句話,她沒聽見。

  朝陽昇起,在煜宸和採青身上投下一片淡淡光暈,他木然的臉龐和她唇角的笑意不相襯,他的心隨著她的身體埋葬……沒了她,他錯失今世珍寶……

建德元年,郜煜宸登基為帝,金國消滅改國號為湨,這場戰沒只打了短短半年,是曆史上死亡人數最少的一次戰爭,採青說對了,民心站在他們這邊,不攻,金朝已滅。

  建德皇帝沒有后宮佳麗三千人,涴茹是他唯一的后妃,在他的治理下,人民得享五十年安康。

  建德五十三年,郜煜宸駕崩,傳位給嫡長子晉狄,他也是個仁慈帝君,他禮遇賢士,廣納忠言,治理期間國富民安,百姓安居樂業。




2008-3-17 06: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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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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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著今生



楔子

她的珍珠嫁衣呵,美侖美奐,她的愛情呵,在死前實現。原來,他愛她,真真實實不帶虛偽……

  她真蠢,為什麼讓驕傲蒙蔽雙眼?他愛她啊……她何苦相思、何苦自虐?

  我聽見了,煜宸。採青在他耳邊輕語。

  近乎透明的小手拂不開他頰邊淚水,她只能貼著他的身體,告訴他,沒關系,對於愛情,她會堅持下去,不管幾個生世。

  朝陽昇起,在煜宸身上投下淡淡光暈,戀戀不舍的是她的眼光,他的淚未歇,他的手仍緊緊握住她的。

  東方雞啼,她的形體變成蒸氣,隨著清晨露珠蒸散在宇宙天地,臨行依依,不舍心、不舍情,不舍他們未說明的愛戀情誼。

  我會回來,我一定回到你身邊……她用盡全力大喊。

  奇怪的是,他聽見了!煜宸木然的表情出現色彩,在絕望里,他嗅到希冀。

又是奈何橋邊,採青東張西望,尋找熟悉身影。

  他會出現吧,他又要說上同樣一番話,說他們的愛情不會因為堅持而變成可能,說姻緣掌握在月老手里,那是月老的權利,誰都不能逾矩。

  可是,她哪里會相信這樣的言語,不管怎樣,從無心到有意,從喜歡到眷戀,煜宸愛上自己,他心里終究有她,深刻的愛意,陪伴她在幽冥陰問多少寒暑。

  她耐心等待,等待今日的投胎,她急著找回愛情,找回他們之間的深刻。

  端過孟婆湯,地魅不出現了嗎?有點失望,不過,也好,說不定他放棄勸說,他默許她的任性和冥頑不靈。

  「你在找我?」

  熟悉聲音在背后出現,採青猛地轉身,看見……

  「你遲到了。」她對地魅微笑。

  煜宸的愛情讓她眉開眼笑,下一世,她對自己好有把握。

  「我的職責里,沒有送鬼魂投胎這一項。」地魅說。

  她太得意了,得意的人容易忘形,她的愛情還需要步步為營。

  「那麼……我是你的特殊任務?」她就是開心得意,她預感了自己會成功。

  地魅笑笑,低頭,交給她一條紅絲線。「給你。」

  「這是……」她納悶。

  「月老的紅絲線。」

  「為什麼?你說過不和我打賭。」採青喜出望外。

  「我不和凡人打賭,我只和神仙打賭。」地魅眼底閃過一抹狡黠。

  沒錯,這是他從月老手中贏來的,月老不相信有人受了這麼多苦痛,還不懂得珍惜手邊幸福,更何況上一世中,金大元是每個女子都想要的倜儻帝王。

  所以,他贏了,彩金是紅絲線一條。

  「你在幫我,對不對?」採青問。

  「當了女諸葛,果然頭腦清楚不少。」他輕笑。

  「人總是得學會累積經驗。」

  「請問,經驗教會你,對愛情不該過度痴迷了嗎?」

  「對不起,我的經驗只教會我,愛情這東西,值得我全心全意努力。」

  「才夸你聰明,你又笨起來,人類果然是智商不高的動物。」

  「你欣賞我的笨不是?否則,你不會為我打這個賭。」採青篤定。

  「我欣賞你?並不,只是神仙生涯太無趣,找點樂趣而已。」

  「那麼,下回想找樂趣時,歡迎你來找我,替我的愛情盡點力氣。」

  「不要得寸進尺。」他正色。

  「抱歉,我手中沒有度量衡,不知道尺寸的分界在哪里。」

  「你真是太驕傲了。」

  她嘆氣,憂愁輕輕浮上眉梢。「我終於贏得他的愛情,你說,我怎能不驕傲?」

  「驕兵必敗。」

  「我不是在打仗,我只是追求愛情。」

  「誰說愛情不是一場戰爭?」

  「你的意思是……我仍要和涴茹競爭愛情?」她遲疑了,這輩子,涴茹又是她的姊妹?她又要再背負一次人倫壓力?

  「去吧,總之,記得我的話,千萬別得意忘形。」

  點頭,採青吞下孟婆湯、忘情水,再次新生……

  「痴愚!」月老走近,看著採青漸去身影。

  「我承認,不過,她的痴愚贏得你手中的紅絲線,你不能不佩服她的毅力。」

  「別得意,她不過拿了我的紅絲線,不是我親手系上,得不到我給的祝福,不受祝福的婚姻,哪里有幸福可言?」月老順順雪白胡子,得意大笑。

  「月老,你幾時變得這麼狡猾?」

  「敢不敢再賭一次?」這次是月老主動提出的邀約。

  「有何不敢?」地魅沒什麼好損失的。

  「要是她再有辦法讓他愛上她,下一世,我親手替他們系上紅絲帶,祝福他們白頭偕老,、水浴愛河。」

  「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地魅爽快答應。

  「萬一,你輸了呢?」月老學聰明了,這回他得拿些好處回來。

  「那兩壇『憐君玉釀』,我親自送到府上。」他說得大方。

  「就這麼說定!小心仔細啰。」月老呵呵大笑,那兩壇憐君玉釀,他醉心很久了。

  「該仔細的人是你,這件事鬧得不小,上頭已經有所耳聞,要是再輸掉這盤,月老的面子恐怕掛不住。」

  「又怎樣,他們總不至於站到小妮子那邊,質疑我牽姻緣的能力吧!」

  「那可說不定。」地魅笑容可掬。

  手一划,撥開雲層,人間呵,多少痴男怨女……






第一章

  睿親王府里,處處雕欄玉砌,小橋樓閣、柳花隨風飄絮、池魚戲水,正是春意盎然的三月時節。

  睿親王是當今皇上的親舅舅,位高權重,每有新議,朝中臣子莫不以他為馬首,加上去年年底,睿親王的三女兒嫁入皇室,成為新寵貴妃,這樁親上加親,更使得睿親王的權勢攀達頂端。

  “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王爺過生日,前頭熱鬧得很,王府請來戲班子,聽說是京城里最出名的鳳吟閣呢,還有啊,再一會兒就要放煙火啦,砰地一聲巨響后,五彩煙花兒全飛上了天!”

  連比帶說,貼身婢女小茹極力慫恿採青走出房門。

  她搖頭,笑道:“你想玩就去吧,別顧慮我。”

  她不喜歡接近人群,她敏感而縴弱,加上母親地位卑微,處在兄弟姊妹間,她往往是受欺的那個,所以,她習慣幽居,習慣一個人過日子,尤其在親娘過世后。

  “怎麼行?我自己玩兒,把小姐丟在這里,萬一教王爺知道……”小茹眼底有猶豫。

  “阿瑪不會知道的。”阿瑪還記得有她這個女兒嗎?她不確定。

  採青淺淺一笑,笑容里面沒有自憐,有的只是豁達。

  “去吧!好好玩,別同我悶在這兒,若真有人問起,就說是我支使你到前頭去的。”

  採青催促,小茹個性活潑外向,硬是把她和自己關在一塊兒,著實委屈。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小茹向來忍不住誘惑,新奇的、繁華的,所有女子喜歡的事項,她樣樣愛。“我只去一下下。”

  “去多久都沒關系。”拋給小茹一個安慰笑顏,對於她,採青向來縱容。

  “嗯。”甜甜笑開,小茹轉身退出房外。

  從案上取出小說,採青倚著窗櫺,窗外一片青翠竹林,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間或幾聲啁啾鳥鳴,冷清月色照進屋內。

  這里是娘生前住的地方,當年,阿瑪臨時起意,寵幸婢女,娘的身分低賤卑微,遭到王妃和眾姨娘排擠,阿瑪不得不將她們母女安排在此處。

  這里離前院有點距離,但採青很愉快,她不喜同人爭奪,她愛一個人安安靜靜。

  採青七歲那年,娘過世,阿瑪來見親娘最后一面,娘不求身分地位,只求阿瑪給愛念書的採青找個師傅學習認字,阿瑪應了,送來飽學夫子,這是採青生命中的第一件禮物,也是唯一一件。

  她在書冊里識得一番天地,識得男子的豪情壯志,也認得女子的嬌羞愛情。

  書冊陪她成長,知識滿足她的需求,她總在書中世界遨翔,在書中滿足所有幻想。

  遠處隱隱傳來喧嚷,採青合起書,傾耳細聽。

  怎麼回事?這里很少人進出的呀,至於訪客?不可能……

  才思及此,猝不及防,門扇突地被撞開,一個高大的黑衫男子闖進來。

  他手臂掛彩,血從袖口處緩緩滲出,在地面落下痕跡。

  採青忘記呼叫,她的心思全教那雙濃墨大眼吸引住。

  銳利眼光像寒箭般朝她射去,所有人都該為這雙充滿怨恨的眼光膽寒,而她,也該感到恐懼的,但採青並不。

  說不上來為什麼,也許是、是……是那股說不出口的熟悉……

  奇怪對吧?分明是沒見過面的兩個人,她竟覺得對方熟悉?

  他的眼光、他的濃眉、他高健強碩的體魄,仿佛她曾經見過幾千幾百次。

  咬唇不解,採青迎向前,她想弄清楚感覺,伸出手,未触上他斜飛劍眉,對方防衛似地舉高手中劍刃,用眼神恐嚇她不準越雷池一步。

  採青放下手,蠢蠢欲動的,是胸口間的翻騰,她今天是怎麼了?

  放下手,她說:“你受傷了,該包扎傷口。”

  他的眼情沒有半分松懈,劍仍然橫在兩人之中。

  採青從懷中掏出繡帕,交到他面前。“擦擦吧!”

他不動作,採青把繡帕放在桌面,回身拿來布巾,拭去地上血痕。

  刺客眼望採青的鎮定,他摸不透她的心意,但確定她無害於己。

  他拿起桌上帕子,攤開,帕上繡的不是富貴牡丹,不是比翼鴛鴦,而是干干凈凈的幾竿青翠修竹,和她的人一樣干凈純潔、教人舒服。

  他把繡帕覆在傷口,撕扯衣擺布條,綁緊。

  倒來清茶,採青用眼神問他--要喝嗎?

  不懂客氣,他接過杯子,仰頭,水全落入腹中,未嘗全滋味,只覺甘甜清新。

  “你肯定是渴得緊。”採青自言自語。

  他沒回她一言半語。

  她低眉,再倒來一杯水,那是她晨起收集竹葉清露泡開的茶水,甘甜中間,夾帶了淡淡的竹葉芬芳。

  他接住,又是仰頭飲盡。他的確渴得緊,埋伏一夜,功敗垂成,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他遞來杯子,她伸手接住,手指相触,居然是心悸!

  採青慌地望他,疑惑占據澄澈大眼。她在發抖啊……她的心狂跳得無從解釋……

  她想說話、想問問他有否有同樣的……門板上卻出現急切敲叩聲。

  採青輕啟朱唇。“他們在找你?”

  男子點頭,眼里的敵意稍減,採青牽起他的手,領他躲進書櫥后面。

  兩手相攜,又是不可言喻的熟悉,又是莫名心悸……

  怎麼了?他的掌溫在她手心間,久久不褪?發傻、發怔,她想再回頭看看他。

  門被敲得更響了,採青回過神,趨向前開門,門外數十名士兵羅列。“夜深了,有事?”

  “有刺客刺傷王爺,我們見刺客逃往五小姐這兒,跟著追來。”士兵對她還算尊重。

  “阿瑪受傷!傷得重嗎?”採青急問。

  皺起眉目,他要刺殺阿瑪?為什麼?阿瑪是好官啊,也是當今皇帝最器重的人物,他為何事傷阿瑪?

  “王爺傷勢不重,有太醫隨側服侍,請五小姐放心。”

  “這樣……幸好……”採青松氣,懸高的心放下。

  “五小姐是否聽見屋里有奇怪聲音,或者有人從屋外走過?”侍衛長說。

  “我正在看書,抱歉,也許太專心,沒聽見什麼聲響。”她鎮定安詳的態度,說服眾士兵。

  “既然這樣……五小姐,打擾了。”

  點頭,採青目送他們離開后,關緊門。

  輕吁氣,她還是緊張的,旋身,不知幾時,他站到她身后。

  “是你嗎?”三個字,採青道出疑惑。

  “是。”他不說謊。

  從採青和士兵對談間,他了解她的身分,哼,她居然是“他”的女兒!眼底燃起熾焰,他想將她瞬間燒毀。

  “為什麼?”他眼光嚇人,但她不準自己退縮。

  “阿瑪是好官,為什麼刺殺他?”她再問他一聲。

  “你以為他是好官?”

  “至少他不貪汙殘暴。”這是她自師傅處聽說的,師傅的批評始終中肯。

  “他不殘暴?你該去問問被他害死的官臣,看法是否和你相同?”他反唇相稽。

  所以……他和阿瑪是仇、是敵?挺直身,她努力為阿瑪開脫。

  “會不會是你說嚴重了,我不認為阿瑪會犯下錯誤,倘使他真有錯,你該尋求正當管道,向阿瑪討回公道,而不是用刺殺……這等下下策略。

  就算如願刺殺我阿瑪,你又豈能安然脫身?即便脫身,還不是落了個亡命天涯的下場?到頭來,除了賠上自己,我實在不明白,你替枉死官臣討回了什麼公道。”

  “討回公道?談何容易,你阿瑪是當朝權貴,誰扳得動他?”他冷諷。

  “阿瑪是當朝權貴,你就不能當官嗎?科考快到了,你若有能力,自然有機會出頭。有朝一日,你官同阿瑪般大,就可以到皇帝面前論對錯。”

  她的話句句迂腐,沒辦法,她有私心,她私心阿瑪安然,而私心他……功成名就……不對不對,一名刺客的功成名就與她何干?
“論過對錯又如何?他承認錯誤,枉死冤魂能再度復活?”可笑!他眼底鄙夷明顯。

  “我不知道最后結果如何,至少,若真是阿瑪做錯了,你大可在天子殿前,為亡靈平反。”

  “哼!”冷哼一聲后,他不再辯駁,推開房門往外走。

  她拉住他的袖子,搖頭說:“再等一會兒好嗎?這里離后門有段距離,我猜士兵會搜到后門處方才折返。”

  他沒回答,逕自走回桌邊坐下。

  採青望他,同時間他也在審視她。

  他恨她,絕對絕對!

  他恨她是睿親王的女兒,恨她的父親迫他骨肉分離、家破人亡,他們之間的恨亙古恆今,不轉不移。

  採青被望得靦腆羞赧,慌了心、亂了手腳,她不知該做什麼,順手取書,就著燭光閱讀,低眸,柳眉微皺。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怎麼?才一個眼光、幾句言語,她便感覺聚散苦匆匆?今年花未賞,她便忖度起明年春花,誰與共?

  他看她,從頭到尾,她的擰眉、她的哀戚,吋吋落入他眼底。

  她有什麼好悲好傷?她是王府的嬌貴千金,養尊處優,沒受過風吹雨淋,一輩子的富貴平安、一輩子的幸福和樂,幾句詩詞便逗得她香淚欲滴,她哪知人間疾苦,哪知天底下有人,拜睿親王所賜,一世飄零!

  遠遠地,腳步聲傳起,他起身,拉開自己的蒙面黑布,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強迫採青看自己。

  “仔細看我,牢牢記住,終有一天,我將站在你面前,到時,就是我要向你討回公道之期。”

  縱身一躍,他從窗口飛身屋外。

  凝視他的背影,採青呆呆站立,他手指余溫在下頷處,久久不散。

  不明白呵,她怎能企盼他再度站到自己面前?怎能惆悵滿心,又怎能任失意占去所有知覺?

  門被推開,小茹回來,難怪他得離去。

  “……那個蒙面人身手很厲害呢,連王爺都說,要是他肯用一身武藝好好報效朝廷,哪怕邊疆番族侵害咱們……”

  恍恍惚惚間,她聽見小茹夸張地形容刺客的行徑,怎麼,才一下子,他就成了英雄人物?



  “八小姐進宮了。”

  小茹像麻雀般,在採青耳邊吱吱喳喳說個沒完。

  沒辦法,她實在太羡慕,每次聽阿蕊、阿碧回府,談論皇宮里的事兒,她難免吃醋,要是能被派去服侍八小姐,不知有多好?

  這幾年,睿親王府的小姐幾乎出嫁,只剩下排行第八的採雲和排行老五的採青未出閣。

  對於婚姻,採青不感興趣,反正父母命、媒妁言,皆不由己,嫁得好與否,皆為女子命運,怨不得天地。

  “聽說,八小姐要是能討得皇太后歡心,說不定能被封為格格,嫁給凊遠將軍。”

  提到凊遠將軍,小茹勾起一抹似夢似幻笑容,這個凊遠將軍五年前才考上武狀元,短短幾年征戰,戰功彪炳,連連昇級。

  清朝職等分公侯伯子男,他獲皇帝重用拔擢,特封為凊遠侯。

  凊遠將軍聲名遠播,除了他的年輕俊杰、卓爾不凡之外,他更是皇帝眼前的大紅人,對於將軍,皇帝給予百分百信任,此等君臣關系,教人眼紅。

  採青自問,當真嫁給將軍,便能保障女子一世幸福?

  不,對於婚姻,她沒有時下女子的樂觀。

  “小姐,你該多到前面走動,別一天到晚窩在這兒,這樣子……王爺壓根兒看不見你。”說到這兒,小茹真替小姐也替自己心慌,眼看青春一年年耽擱,她們倆兒就要變成老女人了。

  採青不語。

  “娘說,女人命好命賤,全決定於嫁啥樣丈夫,若夫君不長進,會累得女人一世抬不了頭。像府里所有小姐們都嫁得好夫婿,快活得緊。每年初二熱熱鬧鬧回門,姊妹們比著身上的翡翠綠玉,珍珠瑪瑙,教人好生羡慕。”小茹一古腦的說個不停。
這是什麼論調呢?姊妹們的婚姻,人人看、人人羡,殊不知大家看的全是表面工夫。年前四姊姊回門,在花園里對二姨太哭訴,採青無意間撞上,聽見她泣訴丈夫夜夜鴛鴦,留她一人衾寒孤枕。這樣的婚姻哪里值得稱羡?

  “小姐,我說的話兒,你可聽清楚?”

  “都聽清楚了,可不可以讓我安靜安靜,把書念完?”採青笑說。

  “娘說女孩子書念那麼多做什麼?又不能考狀元,念了豈不白費工夫?”

  雙手叉上腰,小茹叨念採青,在這里,婢女對小姐沒大沒小屬於正常情形。

  “念書自有念書的樂趣。”採青淺笑,她明白,在小茹耳里,這些話全是歪理。

  “你就是這麼怪,才會和前頭的夫人小姐合不來。”

  嘟起嘴,小茹非常不滿意,雖說採青小姐沒架子,可她性子怪、不合群吶,害她少掉了許多看熱鬧機會。

  其他小姐的貼身婢女,市集啦、飯館啦,城里城郊的大大小小寺廟全玩透了,誰像她,哪兒都去不了。

  偶爾,她覺得自己冤,怎地命坏被分派來伺候採青小姐,這里離前頭那麼遠,好吃好玩的全輪不到,半點好處都沾不了邊。

  現在,她唯能指望王爺看在親生女兒份上,替採青小姐覓得好丈夫,小姐性子好,幾聲慫恿,說不得自己能撈個二夫人當當。

  “你出去走走吧,別悶在這里。”採青起身推推她,把她推到大門邊。

  “去哪兒呢?”小茹嘟起嘴,她知道去哪兒都比留在這里有趣。

  “你想去哪兒便去哪兒。”

  “總管問起,我怎麼說!”口氣里不情不願,但她一只腳已經跨到門外。

  “就說你要出門幫我買繡線。”她轉身回到柜子邊,打開抽屜,把擺在里面的月例拿出來遞給小茹。“順便替自己買點喜歡的東西。”

  小茹收下銀子,嫣然一笑,心情稍稍開朗。“我知道了,天黑之前我會回來,我會……會幫你帶點新繡線。”

  旋身,她走出房門。

  採青莞爾,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個小丫頭既驕蠻又嘮叨,貼心說不上,服侍主子也談不上認真,偏生採青疼她,疼進心骨里,兩人大約是前世緣、今生續吧!

  放下書本,採青離開屋子,她拿來鋤頭走進林間幽徑。

  雨剛落,新筍初成,繡花鞋面沾了些許汙泥,她不在意,彎下腰,手指碰碰新冒出的筍尖。

  她極愛這一滋味,童年,娘總是領她挖筍,冒出頭的筍只有一點點,但順著土挖下去,別有洞天。

  那鮮嫩的筍呵,漬了鹽、泡了醬,腌出醉人滋味。

  她在腌筍間學會近朱赤、近墨黑;在鮮筍熱水間沸騰時,學會人世翻騰,總是熬啊熬、煮啊煮,才能煮出風華,煮出甘甜。

  撥開土,她一面挖著筍子、一面想念娘親,她們母女緣分極淺,娘卻不吝嗇將自己所有幸福分享於她。

  她常說--採青,你是我最愛的親人,是我在人世間唯一的眷戀,只要你過得好,我便安心。

  於是,她很努力讓自己過得“好”,她是一池冰清玉潔的潭水,不與人爭、不痴怨,石子投入,圈圈漣漪,襯得她心地皎潔。

  石子……她想起那顆“石子”。

  曾經,“那顆石子”激起的漣漪在她心湖間久久不褪,她問過自己一回又一回,為什麼對他熟悉心悸?為什麼想留下他的念頭熾熱強烈?

  她總是想起他,溫習他的容顏,在夜深人靜時,一次次、一遍遍。他成功了,她的確牢記他,每天每夜。

  若干年過去,她沒有他的消息,他沒再進府行刺過阿瑪,是否代表他放棄報復?

  或者他聽進她的話,為仕途努力?只是……會嗎?他是那麼高傲的男子,會聽取她的意見?

  不想了,每每想起他總是心情起伏,平靜待何時?

  採青試著專心、試著在新筍身上悟得新道理,殊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全落入一旁男子眼底。



  成功了,他在皇帝面前平反爹爹的冤屈。

  聖旨出,昭告天下,當年的撫東大將軍郜承信並無通敵叛國,他一心愛家愛國,卻受奸逆誣害,實情傳出,天下嘩然。

  原來,二十年前,副將劉磚遭敵軍俘虜,受不了重刑逼迫,同意和敵人聯手,制造假證據誣陷郜承信。

  劉磚狀告天子腳下,案子由睿親王主審,因證據確鑿,郜將軍被判腰斬,行刑當日,百姓不敢置信,為國為民的郜將軍,居然是身披羊皮的大野狼,一時間批判聲浪四起,文人作詩譏諷,軍人以他為戒。

  郜家上下七十余口被判流放邊域,獨獨返回娘家探親的妻子和小兒子逃過一劫。那些日子,郜煜宸同娘隱姓埋名,四處藏匿,當所有人都不相信爹爹的忠貞時,只有他和娘堅持爹爹的清白,他們發誓要替爹爹討回公道。
然禍事接二連三,郜煜宸的娘親在冬天因病過世,彌留時口口聲聲叮囑,要郜煜宸親手取下睿親王和劉磚的項上人頭祭拜爹親。

  他允諾了娘親每句遺言,直到娘斷氣,小小孩童親手埋葬親人屍體。

  之后,郜煜宸另有一番奇遇,他遇上少林的靜元師父,在靜元師父手下習武,十數載寒暑,武功練成,師父要他下山曆練。

  下山,第一件事情,他找上睿親王府,許是過於躁進,他失手了,非但讓自己受傷,還教一名女子伸手相救。

  算不算湊巧?她居然是睿親王的女兒,他們是敵人、是仇家,是不共戴天的兩個男女,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聽取她的建言,進京求取功名。

  仕途一路平穩,煜宸領兵出征,從隊長到將軍,彪炳戰功使得他的功名一級級往上昇,在肅清邊族同時,他將當年使反間計陷害父親的敵國將軍一刀殺死,割下他的首級,悼祭爹爹英靈。

  他用盡方法,找到當年與這件事有關的證人、抓住劉磚,在皇帝面前為父親平反冤屈。

  皇帝追封郜承信為一等撫遠公,起祠堂、蓋廟宇供后人追思,聖恩下,黃金十萬兩、白銀五十萬送進凊遠侯府,從此爵位世襲,郜家后代,代代承受皇恩。

  該報的仇他報了,可惜……他動不了睿親王。還是老話,權貴當頭,盡管郜煜宸已站到睿親王同等地位,仍奈他何?

  雖說聖上裁定,由睿親王出資為他爹爹起祠堂,但僅是如此,怎能消他心中怨恨?

  多年來,郜煜宸始終拿他當頭號敵人,是這股恨,支撐著他一步一步走向今天。

  更有趣的是,皇上居然起了念頭,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要賜婚他與睿親王府小姐。笑話!他們之間不單單是冤,還有永世不解的仇恨。

  他窺視蹲在竹下的窈窕身影,滿腔怒火燃起,他的恨不會停、不會止,他的恨必須找到宣泄口。看著採青,宣泄出口……他想,他找到了……

  幽居閨閣,採青的喜怒極少,她和郜煜宸不同,多年風霜,他老了,而她的容貌卻和多年前一模一樣。

  跨大步,走出竹后,落葉碾碎聲引起採青注意,她抬眉……手中竹筍落地……

  是他!他更高、更壯了,仿佛一堵高山橫在面前,站在他身前,她的渺小不需費心分辨。

  採青想說話,卻啞口無言,望著他的眼,深深切切……

  懂了,為什麼總是想起,便心湖翻騰;懂了,為何他總是無預警入夢,擾她一夜清幽;懂了,她的心悶心愁全為思念,思念他的心、思念他總帶著忿忿不平的表情。採青終算了解,她喜歡這個男人,從初次見面起……

  她不該用這種澄澈眼神看他,不該挑逗他的心情!煜宸別過頭,不看採青。

  他恨草菅人命的睿親王、恨這個清靈女子的父親!她的眼神無法扭轉他的心,無法改變他的作法,絕對!

  是的,他恨極她、恨極整個睿親王府,而今,他居然要和這個痛恨的地方建立關系?

  不可能,他不會讓睿親王順遂。

  所以,他將擄走她、坏她名節,由睿親王去背負抗旨下場,也教天下人都知道睿親王府的小姐下賤淫蕩。

  “你來了,要向阿瑪討回公道?”在他背后,她輕言問。

  她記得?很好,她真真真確確了解兩人之間有多麼不可能,皇上欲將這麼“不可能”的兩個男女系在一起,可不可以說他太天真?

  “你想嫁給凊遠侯?”開門見山,他不需隱藏對她的厭惡。

  他的公道和凊遠侯有什麼關系?柳眉微蹙,她不解,卻努力讓表情平靜。

  “回答我,你想嗎?”他逼她,逼迫她將是他的習慣之一。

  搖頭,她不想嫁,沒猜錯的話,嫁入凊遠侯府的會是八妹妹採雲。

  若婚姻選擇權在她,她願意同他野居山林,晨看朝曦初起,暮送靄雲歸鄉,日日漁釣耕稼,安穩……問題是,他們之間尚有難解的“公道”問題。

  “你啞了?”

  “我無法回答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

  她回話,眉頭的結難解。這男人呵!不說恨,每個聲調卻充滿怨懟,她怎能在他身上擺入希冀?怎能盼望起與他同看朝曦初起?

  很好,對於這樁婚姻,她同他一樣身不由己。這個念頭讓煜宸有幾分開心,至少,痛恨婚姻的不單單是他。

  “如果你必須嫁呢?”
“告訴我一種能力所及的方法,我逃。”

  “你寧願逃,也不願意嫁給當今皇帝眼前的紅人?”挑眉,他忖度她話中有幾分真實性。

  “喜歡凊遠侯的人是皇上,不是我。”

  她對婚姻不感興趣,何況在曉得採雲妹妹正極力爭取的同時,她怎允許自己蹚這渾水?不,競爭從不在她的能力範圍內。

  “你怎知道自己不會喜歡凊遠侯?他可是集名利榮祿於一身的人物。”

  他的笑容里帶著譏諷,很礙人眼,她卻無法停止投注在他身上的視線。“世間多少人迷戀榮華,卻偏有人視它為敝屣。”

  淡語帶過,她清楚,自己不喜歡凊遠侯的主因,是她愛上一個男人,在很久很久以前。

  好一個視榮華為敝屣的女子,若非她是睿親王的女兒,他會贈與一聲贊嘆。

  “或者他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他又問。

  採青但笑不語,她愛上的男人算不上英俊秀朗,威嚴的臉上總帶著嚴肅眼光,他不愛她,甚至覺得她欠他公道,可是初遇,她便愛上他,無緣由的愛,她該怎地出口解釋?

  “回答我!”他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

  垂眸,採青望著勾著下巴的大手掌,那是一只學武的手掌,滿布粗繭,再大點兒力氣,要將她下巴捏碎何難?

  “今日的風流倜儻,明日不也是枯骨路旁,所有人都相同,不過是一副臭皮囊。”

  有意思,她比一般女子多了幾分智慧,煜宸眼底浮起興味,真想和她再多談幾句,然……不對!這不是他來的目的。

  收起對採青的欣賞,煜宸正色,沉聲問:“所以,給你一個方法,你就不嫁凊遠侯?”

  “我想你弄錯,如果真有人要嫁給凊遠侯,會是八妹妹採雲。”她平靜把話說完,這事兒,本就同她無關。

  “跟我走,你可以不必嫁給凊遠侯。”他沒理會她的話。

  如果她多幾分勇氣,她會跟他走,真的,她的手在抖、她的心在顫,她幾乎要不顧一切點頭--

  是他嘴角的鄙夷阻止她,是她猛地想起,喜歡他純粹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狠狠咬住下唇,保住心吧!她什麼都沒有,至少縱容自己守住無人知曉的愛情。

  採青沒想到,一個念頭轉動,她改寫了他的計畫和自己的人生。

  “我不跟你走,也不必嫁給凊遠侯。”採青說得斬釘截鐵。

  彎下腰,她拾起泥地上竹筍,放進籃子,仰頭,一步步穩踩,她踩穩自己的心、自己的人生。

  盯住她的背影,郜煜宸冷冷的嘴角揚起,多麼驕傲的女子,她說不必嫁給凊遠侯是嗎?好!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必嫁。




2008-3-17 06: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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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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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二章

  這場婚事鬧的沸沸揚揚,原本領下皇命準備出嫁的八小姐居然懷了孕,而對方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宮中侍衛,皇上氣得要辦人,還是清遠侯出面求情斡旋,才免了睿親王府的抗旨罪。

  睿親王掃了顏面,走到哪里,茶余飯后,都有人拿這樁事兒閑嗑牙,聽說他還因此氣出病,宮里御醫幾次探診,束手無策,只說心病尚需心葯醫。

  相對於睿親王的失意,不免顯得清遠侯的得意春風,計策成功,他站在角落,冷眼看笑。

  煜宸沒想過事情會那麼順利,宮中侍衛不過謊稱自己是清遠侯,八小姐便迫不及待獻出自己,這女人呵,沒有她姊姊視財富為敝屣的胸襟。

  他要是多幾分理智的話,事情就此打住,他和採青之間再無牽牽絆絆,畢竟,經過這遭,皇帝哪里還會再去勉強他和睿親王結下親事。

  但,僅僅為了採青那句“無關”、為她口氣中的斬釘截鐵,他拋下理智,主動向皇帝要求親事。

  於是,皇帝重新下詔,封睿親王府五小姐為育貞格格,由皇上做主賜婚,嫁予清遠侯。

  聖旨打亂了採青的生活作息,怔怔看著御賜珍珠和絲綢,她作不出反應。逃嗎?怎還來得及……

  “小姐,快!清遠將軍來了,王爺要小姐到前面相見。”門霍地被推開,小茹蹦跳進門,擾了採青冥想。

  回神,她沉默。

  “快啊,小姐。”她從柜子里翻翻挑挑,想替採青挑件上得了台面的衣服,弄了半天,卻尋不出半件像話衣衫。

  “算了,就這樣。”小茹拉起採青,迫不及待出門。聽說清遠將軍很威嚴呢,

  只消一眼便知他是個英雄人物,她比採青更想見見將軍。

  “我不想去。”對於未婚夫婿,她無半分好奇,她只是后悔,后悔那日不隨他離去,若是當日離去,現在……或者是另一番境遇。

  “怎能不去?這是王爺的命令呀!這當頭,所有的人全聚在前廳,想看看八小姐那位無緣夫婿。”

  這會兒,小茹可得意了,她在阿蕊,阿碧面前露了臉,要嫁將軍的可是她的五小姐呢!

  “快、快!”她一邊推著採青、一邊催促。

  不得已,採青只得跟著小茹走。

  踩進前廳,百般不情願,採青緩步趨前,拾眸……在熱鬧的廳堂上,她認出了他。

  是他!居然是他!?

  她訝異,她震驚,她不能出口的言語盡在眼神里。

  看到採青的訝然,煜宸還給她一個勝利笑容,現下,他倒要看看採青嫁是不嫁。

  望住他眉間冷冽,採青有幾分茫然。

  他聽取自己的建議報效朝廷?他和阿瑪在天子面前已論過對錯?他們之間再無嫌隙?

  不,就算再無嫌隙,他都不會娶仇人之女為妻。

  對了,是聖旨,他純粹迫於無奈,所以他要給她一個方法,教她不必下嫁,偏偏不嫁的自己,還是同他的生命相牽系,到底到底,他們是有分或無緣?

  “不知採青小姐是否心甘情願嫁給在下?”部煜宸似笑非笑。
話出,睿親王和王妃臉上倏然變色,簡簡單單一句話,諷刺了所有人。採雲的事未過,那是睿親王府的重大恥辱吶!偏偏,他刻意提起,教人面上無光。

  “聖旨下,哪有‘心甘情願’這回事。”採青頂回去。

  “換言之,上回的事難保不重演?”挑挑眉,他欣賞睿親王的鐵青臉色。

  “將軍未免看不起採青,即使是小女子也知忠孝信義,我豈是陷父親於不義之人。”她正氣凜然。

  “這番話你該教訓的對象是貴府八小姐。”煜宸一句話,堵住每張不滿的嘴。

  “對於這樁婚事,將軍也是心甘情願?”採青不懼。

  採青問到他的痛處,怒目圓瞠,煜宸深吸氣。

  他的確不甘願,的確痛恨,但也的確是他親口向皇帝求來親事。

  四目相對,她的勇敢在他眼中相當刺目,勾起她的下巴,煜宸冷冷道:“總有一天,你會后悔同我對峙。”



  一頂花轎,搖搖晃晃,將採青送進清遠侯府。

  這門親事對於睿親王府,不過是將漸漸平息的笑話重新炒熱,沒有絲毫可賀見喜處,然礙於聖旨,睿親王不得不讓採青出嫁,但,他們盡量低調,盡量不教人們有機會多話。

  或者是對煜宸的不平、或者是對採青的輕鄙,聰之她的嫁妝寒傖,幾十涸紅奩里,裝的全是日常用品和書冊典籍,缺金少銀,沒鳳釵、沒珍珠瑪瑙,連像話的錦織綢緞都沒有,妝奩方拾進侯府,採青已教下人看輕。

  對於此事,採青沒太多反應,僅僅抿唇置之。她不介意的,唯一介意的是……是他……

  新房內,小茹臭著臉,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

  “小姐知不知,將軍在迎你入門前夕,娶了個叫趙紫鴛的歌妓,分明沒把王爺放在眼里!”

  採青不語,翻看自己掌心,小小的食指在上面划呀划,淺淺的紋路,細細的幾道線,童稚時期,娘曾翻著她的手心嘆息:“這手太單薄,怕是無福享受,可憐的孩子,教我怎生舍下?”

  說舍不下,娘仍舊舍了她。

  不管是否真是命薄,她終是看淡了生命,看淡了人生,她從沒想過,皇帝賜婚,

  把她送進這個進不得、退無能的境地。

  “更可惡的是,侯府奴才狗眼看人低,居然把喝醉酒的將軍送進妓女房里,也不想想,今天是將軍和你的洞房花燭夜,硬生生把你們拆散,什麼跟什麼嘛!”

  小茹氣極敗坏,端起桌上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沒規矩的她,沒規矩地搞不清,那是交杯酒,給新婚夫妻交心用的,她怎能盡飲?

  算了,飲盡又如何,他找了女人來懲罰她的“對峙”,懲罰她的自以為是。

  東一句算了、西一聲無所謂,採青刻意教自己淡然,怎地……她還是滿腹酸楚

  “小姐可是皇帝誥封的格格,那個妓女算哪根蔥?憑啥給小姐下馬威。”

  自然是憑借丈夫疼愛,郎君看重啊!傻小茹,怎地連這點都看不清?她嘆氣:

  “小茹,先下去休息,時候不早了。”

  “小姐……”

  “這里不比睿親王府,清遠侯府有清遠侯府的家規,你在這里犯了事,怕是連我都維護不了,所以……處處小心。”她語重心長。

  “欺人太甚,好歹,你是皇帝親口封的格格呀!”

  她一提再提,本以為有了這個封號,從此小姐出頭,她也占上地位,就算做不成二夫人,好歹也可以當個三夫人或侍妾呀!哪里曉得,趙紫鴛欺負人,硬是強壓小姐,想至此,她怎不埋怨?

  “小姐,你當真咽得下這口氣?”小茹不平。

  “不咽下又如何?”

  “早知道就別嫁。”小茹嘟嚷。

  “沒這麼嚴重,總之安分守己……你先下去吧。”再次催促,她需要空間沉淀心情。

  門呀地打開、合上,靜悄悄的喜房里,剩下採青獨坐。

  打開柜子,取來文房四寶,滴上交杯酒,研了墨,一圈圈,磨的是心、是她未出口就教人斷念的情。

  起筆,幾划丹青,栩栩如生的郜煜宸躍然紙間,這男子呵,多年前匆匆一晤,沾上心,從此脫不去情意,誰曉得,再相見,竟是擰心……

  早知如此,寧願夢中相隨。
凝望畫中男子,採青凄然一笑,新婚夜,秋雨梧桐,冷冷清清,蕭蕭瑟瑟……

  叩叩叩,更夫敲過三更鼓,她想,他不會來了。

  採青褪下喜服,面對銅鏡,鏡中的自己是哀愁、是無奈,淚滑下,凝在香腮。

  “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可憐的新人,可憐的困脂淚,說於誰?”輕喟,採青走回床邊。

  擁被,軟軟的被子不見他的體溫,這個洞房夜,對她而言太殘忍。

  微閉眼,秋雨疏疏落落打上葉片,明朝是否一地落葉殘紅?是吧,她的心也如捻碎了的滿地殘紅。

  從此,鎖心、鎖情、鎖意,她下定決心,不教驕傲男子看透她,看清她的失意。

  這一夜,採青睡得糟糕。

  反覆想起那些夜里,親手縫嫁衣,仔仔細細,她鑲起御賜珍珠,顆顆晶瑩、顆顆圓潤。

  她對著熒熒燭火,想像自己夠努力,或者他願意化解仇怨,或者願意讓不情願婚姻轉圜,可惜……他連機會都不給……

  緩緩地,進入夢境,夢里,她縫啊縫,縫了羅裙裁新夾,針尖錐進指頭,刀子裁進肉里,痛了心,張口,卻連個苦字都說不清。

  衣裳縫了滿柜子,他進屋,一句話不說,拿起火,燒去她所有辛勤……

  她霍地驚醒,猛然坐起,環顧四周,沒有火、沒有焦破,只有夜里秋雨稀稀落落。



  “二夫人,將軍請您到前廳,奉茶給將軍與夫人。”

  門急敲,採青驚醒,天才蒙蒙亮,多數下人未清醒吶!他便這麼迫不及待要她難堪?

  昨夜的委屈還不夠?初人新房,已成棄婦,他到底要她怎樣?

  “二夫人,您醒了嗎,將軍和夫人已經起床。”門外的催促聲再起。

  二夫人,這就是清遠侯府的家規?皇帝的指令在這里起不了作用?

  下床,披風衣,採青打開房門,門外夏總管精神翼翼。

  “二夫人,很抱歉吵醒您,將軍說……”

  口口聲聲的“二夫人”,他分明要她認清身分,皇帝賜婚如何?敕封格格又如何?再怎麼說,她不過是“二夫人”--排行在一名歌妓之下。

  “我知道。”淡淡三個字,她截下總管的話語。

  “還有一事兒,將軍要我轉告,二夫人帶來的婢女小茹做事細心,已經被分派到夫人房里,將軍吩咐,倘使二天人有需要,可以另派婢女服侍。”

  才一夜,他便急著教她孤立無援?採青吞下不平,鼓吹自己平靜。

  他錯了,什麼事她都能忍受,尤其是孤單這一項,自小到大,她受的訓練應付這些,綽綽有余。

  “我沒有需要,謝謝你,請等一下,我馬上準備好。”淺淺一句,不帶情緒。

  採青的平靜讓夏總管訝異,他以為她會怒不可遏。

  “是的,奴才在這里候著。”他躬身退后。

  關上門,採青梳個簡單發飾,一襲家居青布衣,沒有新嫁娘的喜氣,也沒有格格的闊氣,她泰然自若走出房里。

  門開,夏總管再次驚訝,這身打扮,近乎府里的婢女啊!

  採青拾起下巴,氣泰雍容,她不自卑、不自鄙,她的尊貴不需要外物妝點。

  走過回廊,行經幾處院落,辨青不教他為難到自己,即使她福單命薄,可她答應過娘,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好”。

  跨入大廳,廳里空無一人,他存心要她等,她不教他失望,別忘記,順從是她的優點之一。

  垂手而立,她面向晨曦,遙望天色一點-點澄清。

  昨夜雨停,大地洗凈,枝頭花蕊綻放清新,滿地殘紅訴說昨日哀戚,仰首樹梢,高高在上的紅花展顏歡笑。

  這是人生,總有人歡樂,總有人悲傷,看開世情,人世間本是這樣。

  採青拚命說服自己,她從不委屈,認真想、努力算,最終還是認定,她的存在,教他不平。他恨她,一如憎恨阿瑪啊!

  腳微微泛酸,她撐著,不去覬覦椅子上的舒坦。

  風吹起,鮮黃嫩菊展開花苞,園里各色菊花各自美麗,不管是否有人欣賞,它自開自的、自賞自的。

  沒錯,她該學習菊花,學習君子的孤芳自賞,也學學它的傲然卓立。

  遠遠地,採青看見小茹扶著「大夫人”,一步步往自己方向走來,身邊是“他”

  --她的缺席新郎。

  沒有了昨夜的怨懟不滿,小茹滿面陽光,幾次偷看煜宸,那臉上的笑呵,盎然春意。她愛上將軍了,她相信命,相信前世今生,她和將軍必定有所牽系。
為這份認定,她在最短時間內,分析採青小姐和自己的處境,她算準將軍寵愛趙紫鴛,於是她易弦改轍,站到趙紫鴛身邊,為她盡心盡力。

  小茹盼著煜宸因她的努力看見自己,盼著有朝一日,順著藤兒,攀上他的心,是的、是的,她充滿信心……相信早晚一天,將軍會喜歡上自己。

  “地上泥泞,夫人小心走。”輕輕地,小茹在夫人耳邊提醒。

  聽著小茹對紫鴛的體貼,得意--露在煜宸瞼龐,多麼容易!不過-道命令,他成功從她身邊搶走唯一熟人。

  她落單落定了!

  他夠過分吧?但郜煜宸不介意自己的過分,咎由自取的人是她,她不該對他驕傲,更不該忘記,他和她阿瑪之間那段,永遠不會過去。

  欠了欠身,採青讓到門邊。

  第一次,她看清趙紫鴛,紫鴛夫人長得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身子惹人心疼,這樣的女子總教男人傾心吧?所以他愛她、偏袒她,皆屬當然。

  在採青打量紫鴛同時,紫鴛也用同樣的眼光審視採青。

  採青的美麗太教人震撼,她的容顏讓紫鴛自慚形穢,不過是粗布荊釵,高貴氣質卻教人不敢逼視。

  怎麼辦?早晚她會占據夫君所有心情,她勝不了格格的。

  想至此,紫鴛一陣喘咳,小茹忙靠近為她輕拍背部。“夫人,您還好嗎?”

  小茹清脆嗓音拉回煜宸的注意力。

  是的,從眼光相触那刻起,他便不由自主,他以為採青是狼狽的、尷尬的,甚至是憤怒的,沒想到她仍是一貫教人礙眼的平靜與自信。

  昨夜,他沒進喜房不是?為何不見她惴惴不安?他刻意壓低她的身分不是?為何簡裝布衣,仍舊掩不去她的尊貴驕矜?

  該死!她不該是這般從容自若,不該一雙清靈大眼,干凈清澈得映襯出他的卑劣。

  錯了,她該卑躬屈膝,像一個忠心小妾,巴結逢迎;她該低眉垂目,小心翼翼,擔心自己的下半輩,是否能安心順遂。

  “二夫人,奉茶。”

  夏總管不知幾時站到她身邊,側眼,採青方發現,門外站了幾十個人,他們在什麼時候聚集?是他要所有人一起來看這場奉茶戲碼?

  她不置可否,端過茶水,蓮步輕移,將水端到煜宸面前。

  他是生氣的,端起茶水,忿忿。

  採青不明白他的憤怒,但她不害怕畏懼,踩著穩健步伐,再將茶水送到趙紫鴛面前。

  望著她的雍容大度,這杯水,紫鴛是怎麼都端不起來,這般人品、這般尊貴,豈能容她這般委屈?她看著採青,無語。

  採青不解紫鴛的恐懼,杏眼望去,將茶水往夫人身前遞過,紫鴛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這杯水她無法端起啊!

  她輸了,徹徹底底輸掉,絕望在紫鴛心底蔓延,頓時,她覺得自己的前途無半分光明。

  紫鴛的小家子氣讓煜宸皺眉,他火氣更大了,他氣紫鴛,更恨採青,憑什麼她有這般影響力?

  小茹發現所有人都僵在當地,直覺地,她替紫鴛接過茶水,掀開碗蓋,吹涼,喂進夫人口中,暫且止住趙紫鴛的咳嗽。

  小茹的舉動贏得煜宸的贊賞,小茹接收到了,飛揚的心,飛揚的笑意,她的快樂無可言喻。

  放下茶水,煜宸說話:“這段時間,為了皇帝賜婚,大家辛苦,從今天起,生活秩序回到過去,大家各安其分,做好分內事情,府里大大小小事情一樣由夫人主持,夏總管輔助,若有人想惹是生非,弄得府里上下不安寧,不管她是什麼身分,一律照家規處分。”

  說話時,他眼光調向採青。

  怎麼?他算準她將不安分?

  輕笑,他一定沒打探清楚,睿親王府的五小姐沒什麼出色處,她最值得人稱贊的,便是安分一事。

  “假使有人不服夫人命令,大可找我來分解,要是有人敢搞小動作,暗地欺人,我頭一個不饒。”

  他又認定她擅長欺人?

  算了,不計較,愛怎麼想、怎麼說,全由他,反正廠這場談話,他的目的是教下人知道,新婦地位有多麼低劣,他成功了,而她,不介意自己是否失勢。

  採青心思飄開,飄到若干年前的夜晚,他們初見、他們的莫名熟悉,那個心慌意亂的夜里,她想起“聚散苦匆匆”,想起“今年花勝去年紅”,“知與誰共”……

  哪里知道,再聚、再共,苦澀甚濃?

  她不曉得煜宸又說了什麼,不知道“奉茶’是怎地散場,只曉得恍惚回神,大廳里空蕩蕩,一個人不留,忍不住凄涼。

  她的人生呵……福 薄……
連日雨,老天也看不過去她的婚姻,滿地殘紅,吋吋片片,一如梴Y喜字,捻碎心痛。

  她是蠢女人,蠢到無葯可醫,所以,她安分,不惹是生非,處處照他規定行事,足不出門戶。

  轉眼,嫁入侯府近月,她沒有歸寧回門,這件事在清遠侯府沒人關照,連睿親王府也不曾派人來叮囑。

  這天,採青受了點風寒,夜里輾轉不寧,醒醒睡睡,夢境段段片片。

  夢中,她坐在床沿,雙眼裹了布,濕濕的淚水將白布浸潤,心沈意重,她明白分離就在眼前,卻不敢哭出聲。

  床邊,小茹在喂煜宸喝粥,一匙一匙滿是細心。三人對座,採青看不見煜宸,煜宸也看不見採青。

  終於,他問起她:“採青呢?為什麼這幾日她都不來見我?”

  不過短短一句話語,採青便快樂得像條小魚,她想游水、想唱歌,想賴上他的

  溫暖懷抱。原來呵!這種感覺就是幸福;原來呵!幸福是種教人不舍放棄的感動。

  “王爺,很抱歉,採青知道您受重傷,眼睛再也看不見后,便悄悄地離開了。”小茹說。

  小茹居然說謊?為什麼?她待她那麼好,為什麼小茹不告訴煜宸,她就坐在他身前,默默垂淚?

  說話啊,採青,你該爭取,不該放棄;說話啊,告訴他,你沒有離開,你想一直、一直守在他身旁,時刻不離。她的心在鼓噪,卻啞然無言。

  “小魚兒又異想天開了?”煜宸笑開。

  “涴茹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小茹說。

  “她肯定是去替我尋訪仙人,治療我的眼睛,有趣吧!你永遠弄不清楚她鬼靈精怪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

  小茹不回話。

  “告訴我,有沒有人陪採青出門?她不會照顧自己,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煜宸急問。

  “王爺,對不起,採青離開前留下一紙書信給我,她說她沒辦法陪著終生失明的丈夫,她要的是能陪她走遍天涯,看盡千岳百川的男子。請王爺原諒採青,您知道她是好動、熱愛自由的,她沒辦法……”

  “被瞎子牽絆終生。”微笑僵在煜宸頰邊,冷冷地,煜宸接下小茹的話。

  說謊,說謊,滿紙謊言!她不想離去,不願離去,她被迫,她不得已,只要有一點點可能,她絕不走!

  採青張不了口,她滿頭大汗,掙扎著伸手,她想拉拉煜宸的夾衫,告訴他,別誤會,她在他身邊……



  同樣的場景入了煜宸夢境,他嚇出滿身冷汗,從床上躍起,急喘……

  怎會作這種怪夢?怎地夢中情景真實得數人驚心?她的眼睛嵌入了他的眼眶,小茹口口聲聲對他說謊,採青的哀慟在眼前晃蕩……

  煜宸甩開紛亂思緒,估量自己,是不是採青的存在影響了他?

  一定是的,她不在他的估計範圍內,她安靜合作到令人匪夷,若非大紅燈籠高掛屋檐,恐怕沒人記得侯府添了個二夫人。

  聽說,她足不出戶,對於進屋送飯菜、打理環境的下人,客客氣氣,沒有半點王府千金的傲氣。

  聽說她成天讀書繪圖,衣著打扮朴素得教人看不下去。

  聽說她和自己對奕,經常半晌動也不動,擰眉苦思下一步棋,換句話說,他的刻意偏心,一點都沒為難到她身上。

  她安適自得,恬淡寧靜,她是居陋室不改其樂的陶淵明,她不嫉妒、不吃醋,平平淡淡過自己的日子。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多年前,面對刺客的安然,不慌不懼,令人訝異;今日,面對一個教人想造反的環境,她仍舊平靜如昔。

  她真不在乎別人怎生待她?真不為自己的困境難過?

  他擄人、坏名節的計畫,因她一句“世間多少人迷戀榮華,卻偏有人視它為敝屣”改變;他迎她入門、欺她的軟弱,亦讓她的不反應破坏殆盡……

  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令她屈服?

  不知不覺間,煜宸走出寢居,秋雨綿綿濕了他的布靴,雨絲飄染頰邊,寒意沁心,經過幾道回廊,他走入后院,在她房前停下腳步。

  這里夠僻靜了,和她的竹林小築相當,若非需要,府里鮮少人會走進這里。

  當初,安排她居住此處,是他特別吩咐,目的自然是要人忽略她的存在,而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卻絲毫不覺得快意。

  輕推開門,採青沒上閂,和當年他闖入她屋內一般。

  她從不對人設防嗎?濃眉挑起,不滿攀昇。

  蜡燭燒得剩下短短半小截,風自窗外刮人,燭火在風中躍動。
就著些微光線,他看向屋內的-景一物。

  屋子和她搬進來前相差不大,堂堂的格格嫁妝居然少得可憐,看來,她的不受寵並非從嫁給他才開始。

  桌上擺了幾冊書籍,攤開的宣紙上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和窗外的秋意全然不一,硯台里水墨未干,她才睡下不久吧!

  走近床頭,採青睡得不安穩,身子輾轉,額間汗水串串,她咬緊嘴唇,十指扭絞棉被,幾次咿呀出聲,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不自覺地,他在她床邊坐下。

  為什麼?是她泛白雙唇影響了他?是她眼角那些不知是淚、是汗的水珠子煩擾他?煜宸不清楚。

  細看她的五宮,娟眉輕鑲,菱唇微翹,是熟悉、是親切,是仿彿曾經……他們之間……怪異夢境與現實重疊,夢中人的淚、夢中人的悲愴,侵入腦間。

  別哭,他知道她想留在他身邊,知道失去眼睛,她滿心情願,知道她為了他不介意犧牲……

  漸漸地,他伸手貼近她頰邊,濕濕淚水染上他的指問。

  猛地,採青坐身。

  同時間,燭火燃盡,黑暗侵襲,漆黑的夜里,兩人四日相對,沉默無語……




2008-3-17 07: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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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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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三章

  採青不確定自己身處何處,眼前一片漆黑,仿佛,雙眼還蒙著布,淚水不停歇;仿彿,她的委屈仍然一層一層,圈得她無力抗衡。

  “我沒走,我在這里。”她低聲呢喃。

  她的手触上煜宸的瞼,夢中現實,她尚未分辨。

  “不管你看得見或者看不見,我都在這里,不離棄。”採青像為自己說話般,囈語迷離。

  然她的話卻教煜宸心驚。是嗎?她和自己作了相同的夢?夢中他看下見,她就在咫尺間,他卻誤以為她已走遠……

  採青的臉触上他未刮的青髭,淚流滿面,心中悸動自睡夢中延續……

  她攀上他的肩,抱住他、摟住他,用盡全力要教他相信,她沒離開,他的小魚兒沒去訪仙,沒去追尋自由,知不知呵……她的自由要有他相伴,才具意義。

  她的淚、她的夢代表了什麼意義?代表前世他們有緣有分,代表此生相聚不是意外巧合?

  不!他不信怪力亂神,不信前世今生,他只相信自己,和自己所能夠掌控的一切。身體僵硬,他直覺后退。

  他的自覺動作喚回採青意識。

  對,她不是小魚兒,她是皇帝親封的育貞格格、清遠侯府的二夫人。

  那麼……身前男子是誰?驀地,心臟緊縮,她慌張推開煜宸,整個人縮進床后頭。

  “你是誰?”

  順手,她抽起發簪,護在自己胸前。

  “你以為我是誰?”輕鄙一笑,他迅速恢復正常。

  旋身,煜宸走到桌邊,燃起燭火,光線映上她的滿臉驚慌。

  “除了我,你認為誰該站到你床邊?”再問一聲,他咄咄逼人。

  “抱歉。”

  採青不曉得自己為何說抱歉,收起發簪,她努力回復沉穩平靜。

  “聽說你足不出戶?”

  這里沒有特定的婢女,他刻意不讓任何人同她建立關系,但所有下人說法一致,說她安分到無從挑剔。

  “你的要求,不是?”她反問。

  採青下床,離他三步遠,即便他們已成親近月,但對兩人而言,他們畢竟還是陌生。

  “你那麼聽話?”他靠近,故意不讓她躲進安全距離。

  “這是侯府家規,怎能不遵循?”仰頭,她用氣勢替自己加分。

  她聽不聽話,他清楚得很,何必在深夜特來相欺?

  “很好,對於你的謹守本分,我該給予獎勵?”他欺近,瞼湊上她的,企圖在她臉上尋到驚慌失措。

  偏偏,她不教他如意。

  “我習慣謹守分際,不習慣暗處欺人。”採青拿他的話回答他。

  很好,她記取他的每句話,真不知道他是該夸獎她的乖巧聽話,或是小心她的擅長記恨?

  “很好,繼續保持你的好習慣。”煜宸說完,不再開啟話題。

  兩人相對,情況有些詭異,三更半夜,他來這里,單單要她“保持好習慣”?

  咬咬下唇,採青開啟新話題:“我想請問,你對阿瑪……”

  “你想知道我會不會再去刺殺他?”她甫出口,他便猜出她的心事。

  “是的,你會嗎?”她打開天窗說亮話。

  “他是我岳父。”

  “這件事,並非你情願。”她點出實情。

  “我迎你入門是事實,皇上面前,我允諾放下仇恨也是事實。”這句話,他口氣間存了憤恨。

  所以……阿瑪安全了?採青松口氣,動作很輕,但他看分明。

  “你不用那麼開心,將來只要他有把柄落在我手中,我不會顧慮這層親戚關系,該彈劾的,我一條都不會放過。”他恐嚇。

  “若肯放下偏激,你不難看清,我阿瑪不是個坏官。”
“你用什麼來界定好與坏?別告訴我他不貪汙這一項,睿親王太富裕了,根本不需要去貪求金銀……說到這點,他對你這個女兒似乎不那麼慷慨。”

  他走到她妝台前,打開抽屜,空蕩蕩的柜子里,沒有胭脂水粉,只有-柄木梳,和幾個粗糙拙劣的飾品。

  “你在乎我的妝奩?”她反口問。

  她不以此自卑,她自書上學習到,人的價值不在於外在表相,而是取自於內心,或者她沒有珠寶來裝扮美麗,但她志節高尚,誰都眨抑不了她。

  “不,我在乎的足你在你阿瑪心日中的地位。”他要睿親王因女兒被虧待而受苦。

  “我親娘是婢女,身分低微,我的出生對全家人而言,是個不該存在的錯誤,很抱歉,我在阿瑪心中,談不上地位。”她實說。

  “難怪……”

  他失算了?並不!一個八小姐,他已成功讓睿親王府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笑談。

  “但我不認為自己身分不及其他姊妹,不管如何,我是阿瑪的骨血,而我和其他姊妹相同,深受母親疼愛。”

  “你的母親還在?”

  “不,她很早就去世,但她一直都疼我、照護我,我確定。”

  “你又知道死人的感受?”他輕嗤一聲。

  “生死隔開的只是形體,隔不開思念與眷戀,就算父母親人不在身邊,我相信,在另一個世界,他們仍為我們懸念。”

  “那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無助的時候,娘會在心底鼓勵我;碰到挫折時,她會對我說,別害怕,堅持下去,生死分不開親情。”她企圖說服他。

  “你想傳達些什麼?就算你阿瑪害死我爹娘也沒關系,反正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對我默默關心,反正生死分隔不去親情懸念?笑話!”他的口氣嚴峻。

  話到此,兩人談出僵局。

  “我沒這個意思,甚至……我不確定,阿瑪是否真正害死過誰。”採青說。

  “好一個‘不確定’,我可以明白告訴你,不確定的人是你阿瑪,他不確定我父親是否通敵,便判他腰斬,判我家上下七十余口流放邊疆,我非常非常‘確定’,不管是否昏庸、不管是否愚昧,你阿瑪真真實實親手害死不少人。”他對她吼道。

  天,她怎從未聽說過此事?原來,他們兩家居然存在這樣深的仇怨!

  他的恨有憑有據、有道理、有緣由,她怎能期待兩人之間有所轉圜改變?怎能

  盼望他的怨懟就此打住?

  不可能的,換了她,她也不可能善待仇人之女。

  所以,她受的一切全是應該,不冤呵……

  “你為爹娘平反了嗎?”採青急問。

  “是的,我殺死當年設計我爹的敵邦將軍,抓住陷害我爹的官員,還原當年的通敵真相,皇帝追封我爹為-等撫遠公,要睿親王捐五萬兩為我爹建造廟堂供人膜拜。

  知道嗎?我唯一沒辦法討回公道的人是你阿瑪,他有皇帝撐腰,我動不了他半分。你說的沒錯,我爹娘雖去世,卻時刻在我心底鼓勵我、驅策我,他們要我摘下你阿瑪項上人頭,祭拜無辜亡靈。”

  提起恨,他面目猙獰。

  “你說,我阿瑪花五萬兩銀子,為撫遠公建造廟堂供人膜拜……”

  他截下她的話。“誤殺人,捐五萬兩銀子便算了事,要是我殺死你,也給你建座祠堂,你可願意?”音調低抑,他正在控制自己的怒氣。

  “我沒有這等價值,倘若真要殺個人才能平息你的怨恨,動手吧。”

  引頸,採青賭他本性中,理智勝於沖動。

  “你以為我不敢?”

  煜宸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往后扭,他不在乎她的疼痛,真的!

  “殺死我,不需要多少勇氣,只要你確定,我的性命能讓你人生不再缺憾,你的仇恨就此煙消雲散,我相信你敢。”

  採青無畏,清靈的瞳眸望住他,一如多年前,她的心未曾受過汙染,即使所有人都待她不公,她亦不怨。

  就這樣,四目相交,她不說話、他也不出聲。

  煜宸細盯她的臉,回想他們的初相見,想她的篤定和教人心安的性情;而採青,她仍然費力氣應付那份解釋不來的熟悉。
她喜歡他,不需要任何證據與確定,她屬於他,從初識那天起,她便認定,只是……復雜杵在他們中間,教她前進不得,后退不能。

  久久,他撂下話:“說對了,你的確沒有價值,殺一百個你,也抵不了一個睿親王。”

  松手採青,不顧她的踉艙,昂首,煜宸大步離開。



  好吧!他承認自己太無聊,無聊到跑進全府最偏僻荒涼的院落,找人麻煩。

  從那夜,他們吵過一場不算架的架之后,又是十余日不見面。

  這些天,他詢問下人,得知採青的生活步調沒有任何改變,仿彿那夜的事情不曾發生。

  今日上朝,煜宸和睿親王在江南賑災的議題上,有不同意見,雖然他心下明白,睿親王的提議不啻是個好方法,但他還是說服皇帝採納自己的建言。

  這場勝利讓他很開心,開心到想飛奔至採青身邊,看看她的表情。

  沒錯,這種行徑太幼稚,但他就是想幼稚這一回合。

  一回侯府,匆匆走入后園,這次是大白天。

  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的后花園,居然長出幾竿竹子,怎麼一回事?橫眉豎目,她想把這里改造成她的睿親王府?

  沒敲門,他大步跨進她房間,採青正在下棋,專注太過,居然沒發現外人入侵。

  煜宸以為迎著自己的,將是一臉倉皇的採青,沒想到她連抬眉都缺乏意願。

  湊近她,他想嚇唬她的,卻沒料到自己居然教棋盤上的局勢吸引去。

  他的過度靠近,教採青發現,身旁有人,她沒舉目,輕語:“午膳放在桌上就行了。”

  煜宸不回答她的錯認,拿起白子在右上角放下,這子替白棋攻出一條生路,採青訝異,這才抬頭看來人。

  這一眼中,有敬佩也有欽羡,卻沒有他設想中的驚惶。

  “這一步,我想了很久。”她以為再解不開來。

  “你的黑棋過度自信,也許一開始,你就設定了白棋輸、黑棋贏。”

  什麼跟什麼,他來這里的主要目的是挑釁,才不是來向她解說棋藝。

  “或許吧,人們很難不主觀,從落下第一子起,我就認定白棋勝不了這場。”

  採青承認,主觀的確局限住她。

  “現在呢?”煜宸問。

  “豁然開朗!白棋多了幾分機會,但,我仍然不認為它有機會贏。”

  “是嗎?”煜宸淡淡一笑,坐到她對面,接手白棋攻勢。

  採青舉黑棋,封鎖他攻殺出的活門。

  煜宸再落一子,東一子,西一子,不過一炷香工夫,白棋贏得最后勝利,輕喟。

  採青收下盤中棋子,認輸。

  “你的棋藝很好。”採青說。

  “我帥傅喜歡下棋。”靜元師父能文能武,在他手下,煜宸學到不少事物。

  “你很幸運,有專人指導。”採青的話不帶酸意,純粹羡慕。

  雖說贏過這場,煜宸心知肚明,他贏在她的措手不及,嚴格來說,她的棋藝不在他之下。

  “沒人指導你下棋?”

  “下棋是我自棋譜上學來的。”這些年,她的月錢幾乎全買了書。

  “你沒有師傅?”

  “小時候有一位,不過,他只教我認字,之后,我所知道的事情全由書本上得到。”

  打開柜子,採青向他展示滿滿的一柜書,那是她的寶藏,專專門門屬於她一人。

  “你喜歡看書?”他走近,翻翻里面的書冊,種類很雜,各種書都有。

  沒辦法,她不能出門,只能托府里雜役小毛子替她出門買書,小毛子不識字,總是隨書店老板挑選。

  “嗯,那是我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撫摸書本,這里的每冊,她都看過無數次,從不懂到讀出興致,她在知識學習間得到盎然趣味。

  “為數不多的興趣?是嗎,除了下棋,你善長丹青、刺繡,聽說連命理都懂-些。”

  她未免過謙,即使他刻意防堵,刻意不讓下人同她建立感情,但她的博學多藝,還是教下人們深感佩服。

  “都是從書上學來的,談不上專長,我的時間多,長久磨下來,總會磨出一些功夫。”採青謙遜。

  “你喜歡看書,可以到書房上挑,里面有不少好書。”
搞什麼,他是來讓她難堪的,誰教他允了她一條路,教她無聊的日子多了幾分愜意?

  “真的嗎?”她不敢置信。

  快樂躍上眼帘,她當然快樂呀!這里沒有-個小毛子能為她出門購書,再說……

  他的家規里面,二夫人沒有月錢可領。

  她的喜悅快意,倒教他不好意思收回成命。

  “真的。”他悶悶回答。

  “太好了,我可以請人替我領路到書房去嗎?”

  他大可惡意回答,不行!有本事就自己摸到書房里,但是,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原因是……她眼底的快樂,那份快樂有強烈傳染力,染得他的心情也跟著蠢蠢欲動。

  “可以。”他又悶了,他肯定中毒,才會一次、兩次,不斷違心。

  “太感激你,我會好好保護書冊,看完,原書奉還。”

  感激?不過是借幾本書,有什麼好感激!她的感激襯出他的刻薄,煜宸不語,轉身窗邊,眼望窗外。

  今日朗朗晴天,幾竿綠竹在秋風里搖曳,竟不見蕭瑟秋意。

  採青走到他身后,見煜宸的視線停在窗外綠竹間,他為這個不高興?

  上回,管園圃的雜役走進院子里,慌慌張張四下尋找,她好奇,問了聲,雜役回答說,他買給妻子的鐲子遺失,找半天都找不到,採青從柜里尋了一個相贈,為感激採青,工人方為她植上幾棵竹子。

  “你為竹子不高興?”採青問。

  “沒有。”轉身,他面對她。

  “那就好,我很喜歡竹子,從小就喜歡。”竹下有她對母親的回憶,有她的童年,她的人生難得開心,而竹子囊括所有部分。

  “喜歡就找人栽上,沒人限制你不行。”話甫出口,他又后悔了。

  這是第二個禮物,他明明為挑剔而來,卻接二連三遞出善意,他到底在做什麼?

  “謝謝你,有它們就夠了。”她不貪心。

  “隨便。”兩個字切斷連續,他們又是相對無語,為化解尷尬,採青主動尋找話題。

  “紫鴛夫人是個不錯的主人。”

  “你去找她了?”他反口問,本就不開的眉頭,更加糾葛。

  “沒有……”採青直覺分辯。

  他是擔心的吧?擔心她到前頭欺負紫鴛夫人,擔心她為嫉妒傷害他心愛女子。

  不會的,他錯看她了,她不是事事愛掌握的女子,雖然,她希望他喜歡自己,如同她喜歡他,但她不強求,更不至於要手段欺人。

  “我只是看見小茹對紫鴛夫人盡心盡力,我想,夫人對小茹應是寬厚。”採青解釋。

  “你妒嫉了?”嘴角微揚,他以為自己終於踩到採青的痛處。

  “我?”

  “你妒嫉自己從睿親王府帶來的人,寧願服侍紫鴛,也不願留在你身邊。”

  “小茹喜歡熱鬧,陪我留在這里會悶坏的,見她在夫人身邊那麼開心,我自然替她高興。”

  採青對所有人都淡薄,唯獨對小茹,她真心拿她當姊妹相待,盡管個性南轅北轍,畢竟她們從小一塊長大。

  “你的話全屬真心?”

  “是的,跟著我是委屈小茹了,若非你將她調到夫人身邊,我考慮過,是否送她回王府。”

  “紫鴛待她很好,這些天,她們形影不離,我想她們建立了不錯的主仆感情。”

  “這樣很好……”點頭,採青松心。

  “你呢?”

  “我……我怎樣?”她不懂他的意思。

  “沒了小茹,不嫌寂寞?”他在等她點頭,滿足自己的惡意。

  “我不怕寂寞,大部分時候,我喜歡獨處。”

  “為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習慣,也許覺得……”

  “覺得如何?”他追問。

  “覺得應付別人的眼光很累。”她說出真心。

  “你常應付別人的眼光?”

  “並不常,不過每個回合都讓我備覺辛苦。”

  “你是怪人。”

  “小茹也常叨念我,尤其對我不肯踏出家門這事,特別不解。”

  曾經,娘帶她上街,卻碰到進廟里拜佛的姨娘們,她們旁若無人,當場給娘難堪,娘委屈受盡,噙淚認錯,當年採青年幼,以為上街是重大錯誤。這事在她腦里烙了深印,自那次后,她再不願意離開自己的竹籬小屋。
安全、平靜,是她極力追求的目標。

  “你沒出過家門?”煜宸反問。

  “我對世間繁華不感興趣。”

  驕傲抬起下巴,她不卑賤,不給人任何機會看輕。

  “是嗎?”他拉起她的手,二話不說,領她出屋。

  “做什麼?”

  採青直覺抽回自己的手,無奈他的力氣太大。

  “試試。”他惡意地朝她笑笑。

  隱約,不祥在採青心中浮起。

  “試什麼?”她試了又試,怎麼都要不回自己的行動自由。

  “試試你對繁華世界有多麼不感興趣。”

  終於,他找到整弄她的方法,煜宸為自己的聰明感到開心。



  滿街來往的人們讓她頭暈,身上單薄的衣裳教她泛起陣陣寒栗,多久了,她有多久沒見過人群?

  縮肩,每一步都是不願意,若非他的手拉住她的,她老早逃之夭夭。

  假裝看不見她的心慌,假裝這趟出游他很開朗,煜宸刻意把她東帶西帶。

  他一下子同小販喊價錢,一下子對著攤上東西指指點點,他看得出來,採青非常不自在,與人們隔離太久,她連微笑都顯得僵硬。

  “姑娘,要不要看看荷包,這是京城里有名的玉箴坊繡工,要不是您運氣好,可碰不上。”

  小販把東西送到她面前,採青想躲,卻躲不開對方的熱情。

  “不用了,我娘子的繡工比這個好上千百倍,這等粗劣東西她看不上眼。”他故意把話說得難聽,故意讓採青去接收別人的白眼。

  “沒有……我沒……”

  煜宸不等她同人解釋,硬把她拉進玉器鋪里,大大方方對她說:“你挑幾項喜歡的首飾,外面有個熟人,我去打聲招呼。”

  說著,他搶身出店鋪,採青追他出門,才一瞬,便不見煜宸蹤影。

  採青左右探頭,不敢離開玉器鋪,深伯他回來碰不到自己。

  “夫人,這是今年新款,許多官家小姐都喜歡,您要不要試試?”

  怎麼試啊,她身上連半兩銀子都沒有,頭昏的感覺越來越重,她惶惶不安,手足無措。

  搖頭,她不答話。

  伙計擅長察顏觀色,忙換上另一批貨色。

  “這些玉成分雖不及剛剛那批好,不過雕工精巧,很受小姐喜歡,要不要拿起來試試?”

  “對不起,我只是想等人,不想買玉。”採青老實說。

  “您這不是尋我開心,鋪里是買賣東西的地方,可不是等人處,要等人,你何不找家茶鋪子,坐下來安安心心等。”

  被搶白一頓,採青回不了話,她低頭走出店門,卻不敢離開太遠。

  採青不知,店小二的話全教在門外窺視的煜宸聽進耳里,說不出口的火氣熊熊冒起,分明是他要她難堪,為何她真難堪了,他又覺不耐?

  郜煜宸!你到底哪里不對勁,她是你的敵人仇家,怎地,她被搶白幾句,你就心憐不舍?

  不舍?他居然對她不舍?他瘋了嗎?一甩袖,他對自己生氣,忿忿不平地往回家方向走。

  而採青站在玉鋪門口,引頸張望,盼著煜宸早早回轉,可人群往來,始終不見煜宸身影,她越等越慌,心焦意亂,不安的心在胸口狂跳。

  腳酸了,肩垮了,她仍直直站定,深怕他尋不著自己。怎麼啦,他遇到事兒了嗎?為什麼還不快快回來,她等得心力交瘁啊!

  是不是臨時有事?是不是他忘記她還在此地等待?

  她做了假設,一個一個,然她假設不出一個合理借口,讓他有權將她放在陌生街頭。

  就這樣,她四下探望,在玉鋪前不斷徘徊,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浸染天空,直到附近商家一戶戶關上店門。

  眉垂下,緩緩地,採青屈膝,縮在玉店門口。

  她懂了,他不會回來,他存心要她委屈……

  他想拋下她嗎?他想她求助無門、走投無路嗎?

  不!他不敢,再怎樣,她都是皇帝親封的格格,再恨她,他都不敢拿全家人的命對抗聖旨。

  是的,他不敢,皇上要兩家前嫌盡釋,無論多麼不甘,他都不能把仇恨表現得這般明顯。

  萬一……他敢呢?

  萬一……為父母遺命,他情願賠上自己呢?

  他趕在大婚前先迎趙紫鴛入門,執意與王命相對抗了不是?

  他冒險入睿親王府,鼓吹她逃開皇命不是?

  他還有什麼事不敢,誰又能嚇阻他的恨?
越想越頭痛,千百個小人在她腦間撞擊,她沒想到,他竟仇恨自己至此,不惜付出天大代價羞辱她呀!

  怎麼辦?面對這樣的婚姻和夫君,她還能怎麼辦?

  夜更深,從中午到眼前,採青滴水未進,舔舔干涸雙唇,她執意不離開,是他要她在這里等的,那麼她就等,等到他良心不安,等到他察覺自己的舉動過分而幼稚。

  幾聲貓叫,兩名買醉男客相伴,拖著蹣姍步履走近,他們拿起燈籠朝採青臉上照去,瞇眼,垂涎大笑。

  “這是哪里的好貨色?從哪家妓院偷跑出來的吧!”穿青衫男人,不安分的眼珠子在採青身上飄來飄去、

  “我敢說,整個上京都找不到這麼漂亮的姑娘。”另一個撫撫胸口,心痒難搔。

  “咱們交了好運,把她帶回去,好好樂上一樂。”

  說著,他們趨近拉扯採青。

  採青摘下簪子,猝不及防地往來人臉上剌去,嗤地,深深的一道見骨傷痕划過,對方痛得哇啦大叫。

  “臭婊子,你做什麼?”

  青衫男子火大,伸手拉扯,他扯下採青一只袖子,眼見巴掌就要往她臉上甩落,採青不示弱,她拾起地上石塊往對方頭上砸去。

  “媽的,這個小辣椒夠嗆,我喜歡。”

  錦衣男人沖來,雙手張開,摟住採青,她掙扎半響,掙不脫他的懷抱,只好張開嘴猛咬。

  她拚死咬痛對方,他猛拉她的頭發往后扯,採青怎麼都不肯松開口,用力再用力,終於她嘗到血腥氣味。

  錦衣男再顧不得什麼,張開拳頭往她臉上擊去,砰地,重力撞擊,採青不得不松開嘴,幾個踉艙,撞到晲丑C

  “走吧走吧,這個女人惹不得。”青衫男人說。

  “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賤!”說著,錦衣男子一腳踹上,正中採青腹部。

  她不呼喊,蜷縮起身子,兩行清淚滑落。冷呵……她冷得好嚴重,半邊臉頰麻痺了,耳邊嗡嗡作響,額頭的痛已算不得什麼。

  想起煜宸,淚刷下,他會回來嗎?還是索性以此為借口,編派她七出罪條,遣她返家,教阿瑪顏面掃地?

  是嗎?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心驚!她扶棬萼_。

  若真是如此,那麼她該回去,不管如何,她都得窩在侯府,死守那里,不教他有借口休棄自己,不教阿瑪同他對立。

  勉強起身,扶著疼痛欲裂的額頭,她努力張目辨識……

  路在這里?不對,是前方吧……

  片刻,她放棄了,沒辦法,她不認得路,她辨識不來方向。

  再次縮回晲丑A仰望天空,今夜無月……烏雲掩住它的豐華……

  想他,採青滿腦子想的全是他,他的冰冷、他的嚴肅、他的冷酷、他的輕鄙,這麼多、這麼多個惡劣的他,怎地,她一想再想,竟是想出滿懷情意?

  她病了、癲了、狂了?

  她該怨他、躲他,該同他保持距離的,怎地,她還是心心念念,想著他會不會后悔,會不會轉身尋她……

  真是情愛教人不能自己?真是愛了人便身不由己?怎麼辦,這樣的她連自己都無能為力……

  雨落下,從西窸窸窣窣到滂沱大雨,採青仰面迎向冰涼雨水,盼著這場雨洗凈她的心,洗去、心里的人影,也洗去……她無望愛情……




2008-3-17 07: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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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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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四章

 “小茹,求求你了,这段日子相处你该看出,我不是个刻薄主母。”

  紫鸳握住小茹双手恳求,整个下午,她对小茹说了无数话,从煜宸同自己的相识开始,到他和睿亲王府的过节为止,她解释过许多,总算让小茹理解,为什幺煜宸对采青满怀愤懑。

  “夫人,我当然知道您宽厚,只是小茹身分低微,怎能同将军……”话说一半,小茹脸庞炸出两坨绋红。

  夫人求她替将军生个孩子呢!这事儿,她心里已同意过一千次,她爱将军啊,

  爱他的英伟、爱他的俊杰,从见第-眼开始,她便爱上他,好爱好爱。

  几次私下无人,她暗地幻想,幻想将军和她之间,出现一点点可能……而今,夫人的要求顺遂了她的心愿,她怎会不肯?

  “说什幺身分呢,我不过是青楼歌妓,若非将军垂怜,岂有今日?我小心翼翼伺候将军,只盼为他生几个孩子,全家和乐幸福,可恨呐,我这孱弱身子……小茹,无论如何,求你帮忙。”赵紫鸳幽幽长叹。

  青楼岁月,送往迎来,腹间胎儿打了又打,今日,好不容易安定,却无法再生育,怎不怨嗬!

  “夫人,您折煞小茹了。”

  小茹暗自打算,总得条件说齐、说定了,才能接下这事儿,现下求人的是夫人,万一她翻脸不认帐,往后,下半生谁来保障?

  “我知道你顾虑格格,毕竟你在她身边有一段时间,可她和将军,终是无法成局,若是格格能替将军产下后裔,我何必辛苦央求于你?”

  这番话,紫鸳加了私心,曾经,她让采青的雍容气度折服,惶恐丈夫因采青的美貌,转变心意,然这段日子的观察,她多了几分信心。

  尽管如此,她还是需要支柱来护持自己,孩子无疑是最好的支柱了,可是所有大夫都说,她不可能怀下孩子,这教她不知道怎幺办才好。

  幸而将军为她调来了小茹丫头,她贴心、善解人意,几日相处,她自认能掌握小茹,便开始筹画起这件事。

  “格格对小茹恩重……”她顺着紫鸳的话尾往下说。

  “等你生下孩子,我自会请将军迎你为三夫人,到时,你我合力好好劝说将军,说不定将军会敞开胸襟接纳格格。”紫鸳没此番打算,只不过现下,她得先说服小茹。

  紫鸳终于提到“三夫人”这字眼,偷偷地,小茹低头窃喜。

  若将军同采青小姐的事儿永远僵在那里,而她真能替将军生下后嗣,那幺未来接掌家业,不就是她的亲生孩子?

  这样一来,她不仅仅是将军夫人,也是未来的侯爷娘亲啊!

  采青小姐的性子她是极有把握的,她不爱同人抢,更不会争风吃醋,至于紫鸳夫人,不能生育的青楼名妓,岂是自己的对手?

  这想法让小茹兴奋极了,她是个丫头,任何东西都得靠自己极力争取,有机会飞上枝头、光耀门楣,岂能错失?

  念头转过,私心掩去她的善良,她忘记对她不错的采青,一心一意争取自己的光明。

  郑重跪地,小茹仰头对紫鸳说:“夫人和格格是小茹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只要夫人和格格能平安幸福,要小茹做什幺,小茹义不容辞。”

  牵起小茹,紫鸳笑开怀。“我和格格都该谢你,往后,你别喊我夫人,我们以姊妹相称好不?”

  “小茹不敢,您永远是我的主人,小茹但愿终生伺候夫人。”她满脸忠心耿耿。

  她的回答教紫鸳好满意,她计画着小茹,却没料到小茹也正在计画自己。

  突地,门打开,紫鸳和小茹忙分手,仔细一看,是煜宸回来。

  紫鸳趋近,温柔道:“将军回来了,小茹,快去打盆水,让将军洗洗脸。”

  “不用。”煜宸拒绝。

  他在生气,气采青的孤独无依,气她被小贩欺负却没回嘴能力。虽然,这些全是他要的。

  他要她受羞辱,要她明明白白,没有他的庇护,她什幺都不是,她的孤傲、她的自赏,全是空谈笑话……

  只是,做这些事有什幺意义!?

  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他的恨加注到一个无力还手的女子身上,会不会太无聊?他父母去世时,她才出生,她能为这件事付出多少责任代价?

  可……就这样算了?皇上的美意、冤家变亲家,真能教他气消恨平?他矛盾、他挣扎,发作不了的怒气在他胸中波涛汹涌。
不!他的恨消不了,他没办法娶一个格格,假装皇恩浩荡,假装父母的冤屈就此了结,他动不来睿亲王,采青成了他唯一的发泄对象,是的,就算无聊,他都决定这样做!

  小茹端来几碟小菜和白酒,讨好地放在桌面。

  “将军还没用饭吧?先将就吃点,厨房马上开伙……”

  他没听完小茹的话,举起酒壶,仰头就口,吞下-大口烈酒。

  烈酒冲淡他的火气,暂时冲去采青刻在他脑间的身影,那个该死女人,该死地影响他的心情,她的不嗔不怒教他牵 挂,她的不喜不怨反教他忘不掉她。

  她在做什幺?还在人墙中寻寻觅觅?

  她会不会笨到不懂得先回家?

  她会不会让陌生人欺负得说不出话?

  蠢!想这些做什幺!被欺、被辱全是她咎由自取,谁教她不会保护自己,谁教她要当睿亲王的女儿,父债女还,天经地义。

  他的心情纷乱,他的举动怪异,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部不对劲。

  紫鸳和小茹相视一眼,下一刻,紫鸳决定顺水推舟,她笑着说:“将军好大兴致,小茹,你去多拿些醇酒,咱们今天陪将军好好喝几杯。”

  起身,紫鸳自柜间寻来春药注入酒壶里,这是青楼伎俩,不足为奇。

  这个下午,煜宸喝下不少烈酒,一坛一坛,他闷着头猛喝,小茹和紫鸳的脸孔在他面前交错。

  她们不停说话,他却连半句都没听懂,然而采青分明不在身前,他硬是看见她的愁眉、看见她的忧郁眼神。

  倚窗看书的采青、对着棋盘苦思不语的采青,在小贩面前尴尬的采青……她的眉、她的眼,教人怦然心动,清醒时,他不愿承认,几分薄醉,他坦了心。

  大手一捞,他把“采青”捞进怀里,他想撕去她冷静的面目表情,想看看她的真心……

  唇凑上,他企图吻去她的冷清,吻得她紊乱无章……

  他的吻点燃了热切,“采青”的愁眉在他眼前展开,她在笑、她居然在笑……

  原来她也会笑、也会娇喘,原来她也有热情,她和其他女人并无不同……这些“原来”让煜宸满心得意,能把握她的感觉真好!

  煜宸加重了动作,他要她柔软的身体臣服于自己。

  煜宸的错认,圆了小茹的梦想和紫鸳的计画,悄悄推开门,紫鸳离开自己的房间。

  房里,小茹有羞怯、有盼望,她并不十分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幺事情,但她确知,,接下来的事将使她和将军之间有了未来,她会成为他的人、他的负担,想起明白,小茹觉得人生充满希望。

  同一个时间里,采青站在街头翘首张望,彷徨的心不安定,她的感觉一寸寸失落,她开始猜疑,他故意抛下她,她自问,面对一个恨她的男人,她的爱情该如何继续?



  煜宸被雨声惊醒,点点滴滴秋雨打在芭蕉叶上,带了几许哀戚。

  他头重眼昏,但,辨青的身影仍在第一时间,跃进脑间。

  桌上杯盘狼藉,下午他喝太多酒了,起身,打起灯烛,他为自己整理衣裳,回头,却发觉床上的女子不是紫鸳,而是小茹!

  怎幺回事?他记不得了……只记得苦酒杯杯下肚,只记得采青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晃动……

  怎地小茹在他床上?

  她的衣衫不整,她赤裸的肩背满足红痕。

  郜煜宸,你做了什幺好事!一个采青已让自己头痛不已,你又欺上无辜的小茹?
  
恨恨地,他往桌上猛力一捶,他捶不开对自己的气焰,却捶醒了小茹的美梦。

  她忙坐起身,满面羞红,望着煜宸的愤怒,慌了手足,急急忙忙下床,急急忙忙穿好友裳,她跪倒在煜宸面前,泪流满面。

  “将军,是小茹的错,请别赶小茹离开,我愿为将军做牛做马,弥补自己的错误。”

  小茹磕头再磕头,事到如今,她无路可退。

  她的泪水按捺住他的愤怒,煜宸拧眉问:“事情是怎幺发生的?”

  “昨日将军酒喝猛了,误以为小茹是、是夫人,您拉过小茹……夫人也喝醉酒,没人能帮小茹安抚将军……总之,是小茹的错,请将军降罪,责罚小茹。”小茹说谎,将军误认她为采青小姐,不是紫鸳夫人。

  她哭得抽抽噎噎,哭得煜宸满心烦闷。

  她能有什幺错,错在力气不及他?是他要喝酒、是他要糟蹋人家处子之身,他还能反目责怪她的僭越?

  不行,他不要待在这里,他需要好好想想。

  一言不发,他没理会跪在地上的小茹,大步往屋外走去。

  他居然连看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他居然如此鄙视自己?煜宸的举动深深伤了她,小茹恨起自己,她恨紫鸳,更恨采青。

  说什幺他心里没有采青,知不知,他醉了心眼,搂着自己,口口声声唤采青;知不知,她的笑、她的曲意承欢,在他眼里全是采青。

  说什幺家仇深沉,说什幺两人绝无交集,错错错,他心里,满满的,装的全是采青小姐!

  不公平,不公平,就因为她是奴婢吗?就因为她不是皇帝封的格格吗?

  小茹知道自己不应该,可她再没办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对采青的妒意,将军拥有她了呀!为什幺她没办法拥有将军,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

  偏激使得小茹迷失本性,她再看不见自己,也看不清世情,她一心一意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夜过后,她不再足以往的小茹,她长大了,懂得妒恨,学会残忍。



  煜宸大步离开房间,离开泪水汪汪的小茹,对她,他不见半分怜惜,有的只是不耐与烦心,以及对自己做错事的后悔感。

  屋外天水倒下,淅沥淅沥,他没打伞,一晃眼,浑身湿透。

  他走着走着,居然走进采青的院落,天快亮了,但屋里光线仍嫌不足,他进屋、掌灯,发现床铺整齐干净,而采青,不在屋内。

  她没回来?该死!天都快亮了,她去哪里?

  回睿亲王府吗?不可能,他派人打探过,睿亲王府对于采青受封下嫁极度不满,基本上,她早没娘家可依,那幺她到哪里去了?

  她知道自己故意放她在外头,便同他赌气不回来?是这样吗?所以她整夜未归,赌他的良知和忏悔?

  她的骄傲非要用在这个时候!

  知不知道独身女子在外过夜,会碰到多少危险,难道她没半分概念?火气渐炽,杀人的冲动在胸口翻滚,寒着脸,浓眉竖出两道横飞直线。

  煜宸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街边,回到他和她分手的玉铺前面。

  远远地,他看见她,在晨曦微光中。

  采青把自己缩在墙角,全身抖得如同雨中飘摇落叶,他不明白,那堵墙能替她遮挡去多少雨水?

  蠢女人,她在做什幺,他有规定不许她回府吗?她不晓得淋雨也会淋出一身重病吗?

  白痴!亏她读了满脑子书,不过是只书蠹,根本不晓得灵活应用!

  他怒气冲冲,奔至她身前,不看还好,一看,他怒目横瞠,拳头张了又握,若是手上有把刀,他老早砍过几个人泄恨。

  采青半眯眼,倚靠墙边,左半边脸颊肿起,额头有一大块青紫,她的袖子被撕去一幅,裙摆溅满污泥。

  整体而言,她狼狈不堪,落难至此,谁看得出她是个格格?

  “你故意的!”煜宸开口第一句就是指控。

  恍惚间,她听到他的声音,等过一整夜了呢,她终于等到他的声音。

  不是过路人、不是买醉客,是她最最眷恋的男人,虽然他心中无她,虽然他恨她,他仍是她心中无从放弃的爱恋。

  怪吧!从小到大,大家都笑话她古怪沉闷,没想到,对于爱情她也古怪得可以。

  采青不说话,煜宸慌心,以为她陷入昏迷。

  弯身,他抱起她,用袖子为她拂去满脸雨水,却没想到,自己早是满身湿,怎擦得出一片干爽地。

  “听得见我吗?如果听得见,马上回答我,告诉我,为什幺不回家,为什幺要用这种方武和我赌气?你的作法太不高明。”
他语无伦次,分明是关心,出门话却句句带刺,非要伤得人鲜血淋漓。

  “我不认得路。”

  采青轻语,话出口,打上他的心!

  对啊,他居然忘记,对于长年不出闺阁的女子,要求她认路,是多幺可恶,

  她认不得路,他竟把她抛在路边,任她自生自灭,他还有道理气恨难平,把错误全加诸于她?

  “你可以找人问。”

  他认了错,在自己心中。但口头上打死不示弱,他就是专门欺负她,欺到底了。

  “你要我在这里等你来。”采青说。

  又是一句话,打在罪恶感的正中心。

  “我要你等你就等吗?如果我要你等一百年呢?你等是不等!”他吼叫她。

  她毫不犹豫,回答:“我等。”

  两个字,让他再也无从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一百年她说等,问她一千年,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吧!

  笨女人,真要等尽了此生,等成顽石,才会了解自己有多蠢?

  “等我做什幺?”他没好气问。

  “等你回心转意,等你不再恨我,等这场婚姻不再是错误,等你……”等他爱上她,一如她爱他。

  最后这句,她说不出口,她的骄傲面具嗬,怎能在他面前揭破?

  煜宸不讲话了,分明知道她有几分恍惚,他却把她的话语都听了进去,试问,这样一个蠢女人,你还有多少本事拒绝她的情意?

  他在雨中快步前行,雨愈下愈急。

  “别急,前方也是雨,赶了紧,仍然淋雨。”

  她爱赖在他怀里的滋味,心中渴望,这一路雨,可以淋到天边,永不止息。

  “这是什幺逻辑?”

  煜宸笑开,紧绷的心在抱住她同时松弛,她没事、她没事、她没事……这三个字反反覆覆,在他心底,敲出乐音。  雨水落下,逼得她眯眼,但从缝缝俚,她看见他的笑容,她也笑开唇,在雨中,湿漉漉的两个人,欢欢喜喜的两颗心。

  “你怎幺把自己弄得这幺狼狈?”

  开口,雨水打进口中,他说话,说得愉快,虽然采青脸上的伤口还是教他存有砍人欲。

  “我碰到两个喝醉酒的男子……”

  “他们对你不规矩炬?”

  突地,他停下脚步,将她放在街心,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采青仰头,和他面对面,任雨水在眼前宣泄。

  “没有,是我对他们没规矩。”

  微笑,她恢复几分清醒。

  “把话说清楚。”

  他皱眉,估测她脸上的伤痕,是酒醉男子的杰作。

  “他们意图对我不规矩,但我用发簪水伤一个人右脸颊,咬伤一人手臂,我只有瘀伤,他们却都见了血,这场战争,我大获全胜。”

  她轻描淡写,不想再多做着墨。

  有没有见过这种女人,都已是满身伤痕,还那幺骄傲?煜宸直直望她,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他们没讨好?”他问。

  “在我身上,他们讨不了好。”挑起下巴,她站得又直又挺,虽然裙摆下两条腿早巳抖得不成形。

  说得好,就是这股傲气,这才当得起他的将军夫人!煜宸没发觉,不知不觉问,自己承认了她的身分。

  “答应我,没有下次了。”他严正说。

  “只要‘下次’你别再把我丢在路边。”采青不言弱,错在他,就这点,她不妥协。

  “好,我不丢下你,再也不丢。”他承诺。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信你一次。”

  话说完,两条腿再撑不起她,骄傲、骨气在放松后失去力气,身子一偏?她往地面跌去,煜宸眼明手快,接起采青身体,飞奔回家。
采青咳过大半个月,大夫怎幺看都看不好,这让煜宸有些生气,好几次想对大夫发作,都让采青阻了下来。

  一下朝,煜宸便往采青的院落里跑,天天夜夜,他的转变让紫鸳大惑不解。

  “今天感觉怎幺样?”

  他的手背贴贴她的额心,凉凉的,没发热。

  “我觉得自己痊愈了。”

  她笑笑敷衍,这段日子,他们的关系大有改善,连下人们也有所感觉,往她房里跑的人多了,递茶送水,好不殷勤。

  “才怪,他们说你咳得严重。”

  “他们”是府里下人,不管采青走到哪里,都有他的眼线,向他报告她的一举一动。

  “那是他们没做比较,我算了算,今天比昨儿个少咳了五次,约略估计,就是放着不理会,咳嗽症状也会在十日后消失。”

  她懂得开玩笑了,自从两人感情变好,采青冷清的性子有了大转变,她努力不当小茹口中的怪人,努力融入他的生活,成为侯府的一部分。

  “什幺叫作放着不理,你没吃药了,是不?”

  双目瞪大,他用眼神恐吓她。

  “别这幺敏感,谁都不爱吃药的,只不过,为了你的安心,我保证乖乖把药吞进肚子里。但你必须相信人体很厉害的,他们会自行保护自己,只要病症不大,即便不看大夫,也会慢慢自然痊愈。”

  “这又是你从哪本书上得到的新消息?”

  煜宸眉扬高,她每天都有新学习,昨口同他道庄周,前日论孟子,她的学问随着书房里失踪的书册,一天天增长。

  “医书。”她扬扬手中的蓝皮书册。

  “我不记得书房里有医书。”

  “不是你的,是大夫替我诊治后留下来的。”

  “你对什幺都有兴趣。”

  “应该说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兴趣,而认识这世界最好的方武,就是阅读。”说话间,她满满自信。

  “有没有听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煜宸取笑她的孤陋。

  “这是我最不平的地方。”

  “怎幺说,读书让你读到不平处?”

  “男子能行万里路,女子偏不行,我觉得天下学问,好似都为男人设的。”

  “怎幺说?”

  “书上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却没一本书教导我们遵从自己的意思,难道女子的意见不值一取?而只要生为男人,想法、作法全属正确?”

  “男人见多识广,对事情的判断,往往正确度比女人高。”他说得中肯。

  “是啊,重点在于男子限制了女子的见识,他们把女人当作财产,关在家门内,不准他们见识外头的花花世界,如果你给女人同样的机会,我相信我们也可以做出正确判断。”

  煜宸笑笑回答:“我以为,你喜欢关在家里,不爱出门。”

  “我承认这方面自己能力太差,我对方向没概念,对于人们,我是有点害怕的。”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

  “为什幺?”煜宸追问。

  “或许是被关习惯了,养在笼里的小鸟,一朝打开笼门,再也学不会飞翔。”

  “倘使你愿意,我愿意试着教你飞翔。”他说。

  这回是真心诚意,不带着半分恶意。

  “等我准备好再说。”她避开回答。

  煜宸不逼迫她,他清楚,上次经验对她而言太糟糕,要她再试,总要给她时间培养足够勇气。

  “好,再谈谈你的不平论吧!”

  鯎煜宸喜欢听她说话,她比想像中更聪明,之前,他总认为女人说话缺乏内容,词意乏善可陈,然采青的侃侃而谈,一次次教他大开眼界。

  “就现实面来说,士子作学问,为的是什幺?”

  “立德、立言、立行?”煜宸给了答案,但答案不是她要的。
“不,士子作学问为的是求取功名,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士子为前途、为利禄求取学问,这样的读书态度,自是流于偏碍,于是一朝为宫,便置读书人的气节于不顾,贪渎、营私,事件层出不穷。”采青振振有词。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不认为相同情况落在女人身上,不会出现同样问题。”煜宸说。

  “总要让女人真当了官才知道呀!眼前只有男人才能上庙堂,谈治国、谈民生,若给予女人同样机会,说不定女人会更有作为。”

  她的说法大胆而危险,在这个以男人为尊的时代,此番想法便犯了七出之罪。

  “假设你是官员,对于朝政你有何看法?”煜宸觉得有趣,一个不当官的女子,对朝政居然有意见。

  “就拿满清入关,百姓苍生怀念前明这件事,与其采取高压手段,要百姓剃发留辫,大兴文字狱,屠杀抗清人士,倒不如崇尚儒学,让百姓了解天道循环,有德者居之。

  这和佛教在唐朝兴盛有异曲同工之妙,让百姓转移注意力,了解皇上治世用心,百姓自会去做比较,到底是前朝的昏庸皇帝好,还是减税爱民的现今皇帝好。”

  “有意思,再说再说。”

  煜宸催促起采青,倘若女人真能人庙堂,采青的本事准能当上翰林学士。

  “人人都道皇帝伟大,是真龙降世,殊不知百姓才是不能得罪的,水载舟亦覆舟,无德皇帝享不了几年太平,总要老百姓真心爱戴,帝位才能坐得长久。”

  这天,他们谈得既深且广,他们谈朝政,也论煜宸在朝中遇到的问题,或许采青某些看法过度天真、不够成熟,但她的确替煜宸开创了另外一条路,让他有了新想法。

  千古年来,人类透过沟通了解彼此,透过论谈泯恩仇,采青和煜宸也一样,他们的话题从他人到自己与家人,从例证到看法见解,他们说朝政,也论佛法,他们谈今世因果,也说前生因缘。

  业障果报的念头在煜宸心目中酦酵,他开始相信命运、相信冥冥中有股人们无法凌驾的力量。

  他佩服采青的不嗔不怨,佩服她身处困境却不教自己委屈,慢慢地,他同采青学习,学习放下仇恨,用不同角度看待事情。

  一天一点,原先转嫁到采青身上的恨消弭、放下……他解放了采青,也解放了自己。

  念头转换,他和睿亲王的相处亦变得容易,当不再针锋相对,煜宸看见睿亲王面对自己时的罪恶感,也看见他极力想对自己做出补偿。

  煜宸的态度不再如同刺猬,仇恨淡了,沉重心情随之转淡,逐渐地,他同意起采青,睿亲王是个好官,至少满朝文武,尚且挑不出几个人全心为国为民。




2008-3-17 07: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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