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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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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 第51幅油畫

某次畫展結束,美術館展出的50幅畫清點時竟然多了一幅。這幅來路不明的畫沒有作者署名,畫中是一間齒科診所,一個戴口罩的女牙醫坐在窗台上,目光幽幽看著畫框外的世界。美術館的陳館長把這幅多餘的畫竊為已有,幾天后突然精神失常,在大庭廣眾下裸奔,被送進瘋人院。該油畫作為陳館長的私人收藏,擺上了拍賣台,被低價購走,之後幾度易手。凡是接觸過這幅畫的人,都會收到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要求收件人在十二小時內做一件瘋狂的事----


第一章:S美術館的怪事

  1

  在上海,如果有一幢建築物門前掛著"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的銅牌,那就證明該建築擁有高貴的血統與顯赫的身世。S美術館就是這樣一幢建築,它的前身叫"跑馬總會",當時這兒屬於英國與美國共管的公共租界。跑馬總會以南有一大片看台,看台前面就是著名的跑馬廳。跑馬總會靠舊稱"香檳票"的賽馬彩票賺翻了天,大概覺得顯富的最佳方式莫過於造一幢樓,於是慷慨擲出二百萬銀元,1933年,一幢四四方方霸氣十足的五層花崗岩建築拔地而起,大樓頂部還造了一座標誌性的鐘塔。

  1949年後,跑馬總會改為市立圖書館,成為書蟲們聚集的地方。數年前,淮海西路建起了圖書館新館大廈,跑馬總會又變成了市立美術館,投入巨資,將大樓內部修繕一新,安裝了中央空調和安全監控系統,大樓外部的原來風格予以保留。

  如今的S美術館坐落在黃浦區,與南京路步行街僅百米之遙,東鄰上海大劇院,南朝人民廣場,市政府大廈就在廣場正中。毋須置疑,這裡是市中心裡的市中心,絕對的鑽石地段。

  S美術館是這片鬧市區裡最寧靜的一塊地方,它的藝術氛圍使路過的行人都會放慢腳步,朝這幢充滿古典歐洲情調的花崗岩大樓投去虔誠的一瞥。

  S美術館最熱鬧的時候,就是美術雙年展。平日裡是常年展,底層有兩個大廳,陳列的都是油畫。從二樓到四樓,兼有油畫、國畫、版畫、雕塑,乃至前衛的裝置藝術,還有藝術類圖書閱覽室、賣畫筆顏料宣紙的店鋪,等等。

  最近,S美術館舉辦了著名旅美畫家M先生的個人畫展。M先生是畫油畫的,畢業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八十年代移民美國後,M先生人氣漸旺。前年,他的一幅人物油畫在美國一家拍賣行拍出了一百九十萬美元,據說創下了近年來上海籍畫家的油畫類作品最好成績,由此名聲大噪,被公認為是繼陳逸飛之後,最受海外市場追捧的油畫家。

  本次他的個人畫展,一共展出了50件作品,大部分是油畫,也有雕塑和素描等作品。

  展出時間為三周。M先生在百忙之中來了一趟上海,為畫展揭幕剪彩,他只是在開幕當天露了一下臉,在美術館五樓的貴賓室裡,召開了一場限制人數的小型記者招待會,然後就匆匆走了。據說最近他正在為倫敦一家私人美術館創作一幅油畫,還要為明年在瑞士落成的世界貨幣經濟組織的新大樓創作一件雕塑,忙得不可開交。

  M先生果然有人氣,儘管此次畫展的門票售價為五十元人民幣,而美術館平時的門票為廿元,觀眾仍然絡繹不絕,展出的前兩周,就突破了S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的觀摩人數紀錄,直到最後一周,才漸漸冷清下來。

  就在畫展的最後一天,發生了一件令人想像不到的事情。

  2

  按規定,美術館在下午六點鐘閉館,下午四點鐘停止售票。

  最後一名觀眾是在五點一刻左右離館的,雖然閉館時間還沒到,但之後不會再有觀眾光顧了。工作人員提前半個多小時,開始了畫展的收尾工作,他們小心翼翼將每一幅作品取下來,檢查有無污損,然後裝進事先準備的保護封套。

  由於每幅作品的尺寸各不相同,所以保護封套也是大小各異。這些保護封套都是根據作品的尺寸事先定做的,每個角上都有電腦打印的編號,作品裝入後,外面再貼上一張標籤,標籤可以起到封條的作用,以確保運輸過程中不被打開,標籤上印著該作品的擁有者和需送達的地址。

  在五十幅作品中,除了少部分來自M先生在紐約的美術工作室,主要是海外的私人收藏,其中有歐洲的私人畫廊,也有美國的州立美術館、大學美術館,還有幾幅被實力雄厚的大公司或基金會收購。本次畫展中價值最昂貴的一幅,展前就懸掛在東京一家產業株式會社社長的豪華辦公室裡。

  這些作品將由聯邦快遞送回到每一位擁有者手中,同時附上一封由S美術館館長親筆簽名的致謝信,感謝他們對本次畫展的大力支持,歡迎他們來上海,美術館將盡地主之誼,云云。

1/2

  整個收尾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一切按部就班。

  收尾工作的最後一道工序,是將五十件作品放入美術館的庫房,根據不同的發往地點,進行裝箱。第二天上午十點,聯邦快遞的貨運車會來取走它們。

  晚上八點三十分,位於五樓的館長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館長助理。起先,館長助理以為是讓自己下樓去,庫房在美術館的地下室,作為館長助理,他必須在庫房的入庫單上簽字。然而,電話的內容與他想的不一樣。

  "是劉助理嗎?我是小羅。"

  小羅是負責畫展收展工作的一名工作人員。

  "劉助理,你最好下來一趟,我們在二樓。"

  "出了什麼事?"

  "這兒缺了一張標籤。"

  缺了一張標籤?這怎麼可能?

  這些傢伙做事情磨磨蹭蹭,一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就要來麻煩我,標籤怎麼會少呢?所有的標籤都是電腦打印的,有相應的編號,跟保護封套上的編號一致,只要認準編號,撕下一張,標籤背後有不幹膠,往保護封套上一貼就可以了。

  這麼簡單的事情,小孩子都會做。

  館長助理心裡一邊罵著,一邊很不情願地坐電梯下樓去。

  剛才接電話的時候,他正在網上聊天室跟一個山東青島的美眉談得投緣,眼看就快把她的手機號碼搞到手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卻要下線,難怪心裡不痛快。

  館長助理來到二樓的展區,兩名工作人員正等著他,在他們的腳邊,放著三幅作品,都已經裝入了保護封套,其中兩幅貼上了標籤。

  "究竟怎麼啦?"館長助理有點不耐煩地問。

  小羅指著靠在棆銂熔臚T幅作品,說:"就是那幅,找不到它的標籤。"

  "怎麼會找不到?會不會在別人手裡?"

  "不會的啦,所有的標籤都已經用光啦。"

  工作人員小芹遞上一張粘紙,標籤就是從上面撕下來的,現在紙上空空如也,就是說,標籤確實用光了。

  "用光了?這怎麼可能?會不會在一幅作品上面貼了兩張標籤?"

  "我們都檢查過了,沒有這種情況。"

  館長助理看了看旁邊那兩幅作品,保護封套上的編號分別為014和038,已經貼好的標籤上,編號也是014和038,編號下面,分別用國語和英語註明作品的擁有者姓名、需送達的地址。

  一定是在製作標籤的時候,漏掉了一張,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如果是這樣,今晚的加班時間就要大大延長了,需要查閱目錄,找到該作品的擁有者和收件地址,輸入電腦重新製作標籤,再貼上去。

  看來青島美眉的手機號碼是拿不到了,也許她已經跟別的男人聊上了,等到我再上線她大概已經不理睬我了……

  館長助理嘆了口氣,來到那幅找不到標籤的作品前,朝它看了一眼。

  作品已經裝上了保護封套,上下左右各有四個特製的硬角卡住,中間被一層牛皮紙和一層塑料紙包裹得嚴嚴實實,可以抵擋水潑、撞擊等意外的小侵襲。

  館長助理咕噥了一聲,朝四個硬角看了一眼,每個硬角上都蓋有S美術館的專用章以及作品的編號,清清楚楚,是"051"。

  館長助理覺得自己的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本次畫展的作品一共是五十件,按順序編號從001到050,怎麼會冒出來一個"051"?

  館長助理把它重新審視了一遍,這幅作品的尺寸較大,據他的目測,估計長100公分寬80公分。這樣的尺寸,理應放在底層的A廳或者B廳,怎麼會放在二樓的展區?

  館長助理看著小羅和小芹,問:"是你們把它從樓下搬上來的?"

  小羅與小芹面面相覷。

  收尾工作的最後一道工序,是將所有的作品放入庫房,庫房在地下室,如果這幅作品在底層展出,把它搬到二樓,豈非多此一舉?

  "它原來就在這裡。"小羅指著前面C展區暀W的一塊空間。

  館長助理走上去看了看,發現第二個不對頭的地方。

  雖然有掛畫的鉤子、光源布置(一組共四枚射燈),但是缺少一塊說明牌,牌上應寫著該畫的名稱、創作年代和畫的尺寸。

1/3

  "銘牌呢?"

  "銘牌……"小芹搖了搖頭,"沒看見呀,好像本來就沒有。"

  小芹看著同事小羅,小羅使勁點了點頭。

  望著這對一問三不知的寶貨,館長助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忽然他冒出一個念頭,其實沒什麼,作為館長助理,他有這個權力。

  "把它打開。"

  小羅與小芹再次面面相覷,好不容易裝進了保護封套,再拆開,吃飽了沒事乾?

  館長助理的語氣不容置疑,並且做了個手勢,小羅與小芹只好把四個硬角拆下來,揭開第一層塑料紙,第二層牛皮紙,讓這幅作品完整地展現開來。

  這是一幅常見的布料油畫。畫布上的景物,毫無疑問是一間齒科診室。畫面被一分為二,左邊是一台治療椅,治療椅的前面,靠椌漲a方,擺著一張辦公桌,桌上有一台液晶顯示器,辦公桌上方的暀W掛著一隻宜家的塑料鐘,時針與分針恰好合在一起,是中午十二點。

  畫的右半邊,有一扇大大的玻璃窗戶,百頁窗簾被收了起來,窗外隱約可見一棵法國梧桐樹的枝葉。

  法國梧桐是上海市區內最常見的街道樹,據說是早在上海灘開埠時,即1890年前後,由法國傳教士引進的樹種。此樹枝繁葉茂,樹幹筆直,適合在城市街道兩旁栽種。因對上海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氣候非常適宜,很快栽遍市區。文革時候大破四舊,不知是當年的紅衛兵已經有了環保意識,還是炎炎夏日他們也想尋個遮蔭的地方,反正未被紅衛兵當成四舊而慘遭砍伐。

  這扇窗戶無法打開,等於一塊采光的大玻璃,僅供觀景。窗戶向外凸出去的飄窗,使窗台的空間增大,又矮又寬的飄窗正可以當椅子坐。

  窗台上坐著一個女人,齊耳短發,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醫生服,胸前佩戴一塊塑料牌,上面寫著"主治醫師Zoe",下面是一條淺藍色的褲子,腳上一雙白色平底皮鞋,兩條小腿略微攪在一起。她的左手搭在窗台上,纖細的手指略微分開,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她的右手隨意地放在膝蓋上。

  雖然畫中人是正面對著館長助理,卻看不見她的面容,因為她臉上戴了一隻淺藍色的紙質醫用口罩,口罩遮住了鼻子、嘴和正面部分的臉頰,惟一露出來的就是眼睛。眼睛是典型的東方韻味,乍一看是單眼皮,仔細看有點雙眼皮,臉形是瓜子臉,眉毛修飾得很好,光從這雙眼睛和這副眉毛來看,畫中女性的年齡應該在三十歲以上。

  這是館長助理的判斷。二十多歲的主治醫師,尤其在齒科,並不多見。

  正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灑在窗台上,灑在"主治醫師Zoe"的背後,口罩上那雙富有東方韻味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館長助理。

  館長助理覺得不可思議,在肖像畫裡,最能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就是面部表情,《蒙娜麗莎》就是最好的例證。那個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的表情,傾倒了全世界。

  從陳逸飛到M先生的肖像畫,無不著力刻畫人物的面部表情,周圍的景物是次要的,但這幅畫居然大膽地(也可以說是毫不理智地)用一隻口罩把體現人物內心世界的面部表情給無情地遮蓋起來,絕對是敗筆。

  口罩後面究竟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呢?

  也許,是畫的作者故意留給觀眾一個想象的空間,這就叫suspense(懸念)。

  館長助理把視線從畫中的女人收回來,沿著畫布邊緣走了一遍,畫的左下角署著該畫的名稱:

  《窗台上的Zoe》

  只有畫的名稱,沒有作者署名,也不知道是忘了署名,還是畫者從來就沒有署名的習慣,反正是一幅無名氏作。

  作為館長助理,對本次畫展的五十幅作品,每一件都熟記在心,他敢打賭,這幅畫不是M先生的作品。

  絕對不是。

  3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四十分了,這個電話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S美術館的館長陳子期,獨自關在書房裡,欣賞一部DVD影碟《台北晚九朝五》,正好看到小馬走進富華大飯店512房間,與於婕扮演的SummerBlue幽會,兩人連招呼也不打,甚至連對方的面孔都不看,上床就搞。就在陳館長聚精會神的時候,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




2008-4-1 06: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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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4

  陳館長很不情願地按下了遙控器上的停止鍵,接聽了電話。電話是館長助理打來的,花了十分鐘,把這件事情敘述了一遍,請示館長該如何處理。

  "M先生的五十幅作品沒有缺少或污損吧?"

  陳館長關心的是這個,當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就輕描淡寫吩咐他的助理,把M先生的作品全部放入庫房,至於那幅無名氏畫,明天再說吧。放下電話,陳館長繼續欣賞《台北晚九朝五》。

  當小馬無意之中打開了床頭燈,看見赤裸的SummerBlue竟是自己認識的於婕,勃然大怒,拂袖而去。此時此刻,陷入劇情的陳館長多麼希望自己就是小馬,臨出門時忽又改變了主意,返回床上將**進行到底。

  台北……難道是這樣的嗎?年輕人除了**什麼也不幹,今天跟這個搞,明天跟那個搞。

  陳館長曾問過自己的小兒子,小兒子在一家美國公司做,他聳聳肩扔下一句話,"其實上海也差不多。"言下之意,如今哪兒都一樣,性泛濫。

  看完影碟,情緒醞釀得差不多了,睡覺前就可以搞老婆了。

  不然我娶她幹嗎?

  今年五十八歲的陳館長去年剛剛再婚,老婆剛好四十歲,正處在女人四十一枝花的風騷期。坦率地講,追這個女人,陳館長並沒有花多少心思,相反,為了甩掉結髮妻子,結束這段維持了三十年的婚姻,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爭吵、扭打、冷戰、哀求、威脅、假自殺、真自殺,陳館長什麼都領教過了。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那一刻,陳館長的眼淚差一點掉下來。

  離婚,真是折壽呵!

  早在十年前,陳館長就開始有意無意地隱匿財產了,身為美術館的館長,他既有專業知識,又有不少這方面的朋友,因此,陳館長收藏了一批珍貴的名人字畫。而他的第一任太太,對古董字畫是一竅不通,雖然曾有親朋好友暗示她,她也請律師調查過,最終毫無結果。分割財產的時候,只能對房產現金股票這些帳面上一清二楚的東西進行分割。

  陳館長在中國銀行租了一隻保險櫃,在這場耗時三年的離婚大戰中,他的收藏完好地保存了下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過,第二任的陳太太,對銀行保險櫃裡的東西是了如指掌的,連清單都有。不然,她也不會這麼爽快就答應嫁給這個比自己大了十八歲的老男人。

  4

  館長助理在入庫單上簽字的時候,宣告了M先生個人畫展的圓滿結束。

  工作人員還在繼續忙碌,將常年展的作品掛出來,明天上午美術館照常開門,一切恢復原來的樣子,包括門票的售價。

  館長助理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了,電腦顯示器還開著,那個青島的美眉早就離開了聊天室。

  算了,網上美眉多得是,慢慢再釣吧。

  他關了電腦,喝了口茶,準備洗洗手,然後下班。

  他離開辦公室,準備關燈的時候,無意間回頭朝晲仃璊F一眼。

  那幅無名氏畫就擺在那兒,被牛皮紙和塑料紙重新包了起來,四個硬角也裝了上去,編號"051"清晰可見。

  館長助理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很想再看看畫上的女人,可又嫌麻煩,要把保護封套拆開,看完之後還要重新裝上去。

  猶豫了一下,他把手伸向暀W的開關,關了燈,帶上房門離去。

  辦公室裡黑咕隆咚,靜得出奇。那幅無名氏畫靠著晲丑A無聲地擺在那兒,好像在期待什麼。

  5

  第二天,聯邦快遞來了兩輛貨運車,把已經裝箱的五十幅畫作運走了。

  下午,S美術館的會議室裡,召開了一次館務會議,對本次畫展進行一次總結,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的地方。比如在入場券的背後沒有加印廣告,這是一大失誤,尤其是購買M先生作品的那家日本產業株式會社在浦東有一家合資企業,去那裡拉廣告,十拿九穩,S美術館至少損失了十萬元。

  總的來說,成績是喜人的。觀眾人數突破了預期,媒體也積極配合,連篇累牘的報道,建議美術館以後多舉辦這樣的大師級作品展,為海派文化的振興搖旗吶喊。

1/5

  會議臨近結束,才提到了那幅無名氏畫。

  館長助理把情況大致講述了一遍,然後拆開保護封套,將畫展示給大家看。

  大家看了半天,沒有多少驚訝,只是納悶和疑惑。

  首先可以肯定,這幅無名氏畫不是M先生的作品,也不屬於本次畫展的展品,但它為什麼被裝進了館方為本次畫展特製的保護封套裡,而且印上了編號,難以解釋。

  其次,排除了它是美術館常年展的展品,理由很簡單,堂堂的國立美術館怎麼會展出一幅無名氏畫作?

  有人提出,會不會是一件被人遺忘在庫房的作品?由於工作人員的疏忽,被誤裝進本次畫展的保護封套,並且陰差陽錯地在二樓的C展區掛了出來。

  然而,查遍了庫房的電腦記錄,沒有這幅作品,庫房管理員斬釘截鐵地說,從未見過這樣一幅畫。

  其實查庫房是多餘的,理由還是那條---S美術館不會收藏一件無名氏畫作。

  所以,可以基本排除這幅畫是館藏的物品,就是說,它是外來的。

  第一種可能,是觀眾帶進來的,趁人不備,悄悄把它掛在二樓的C展區。

  作為觀眾,雖然隨身帶包是允許的,但如果扛著這樣一幅長有一米、寬有八十公分的油畫,肯定會被保安阻攔,有誰見過扛著一幅油畫去觀摩畫展的觀眾?

  如果是一名身手敏捷的賊,趁著月黑風高,潛入美術館,把這幅畫掛起來,倒是有這種可能。但是,只聽說有偷畫賊,送畫的賊,聞所未聞。

  第二種可能,就是美術館的內部人員所為,借職務之便,把畫帶進美術館,畫可以放在汽車後座,扛著畫從地下車庫乘電梯直達二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掛起來。

  但是,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即便是"作案",總要有作案動機吧?

  想來想去,只有下面這種動機比較令人信服---

  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畫家,試圖通過這次頗有影響的M先生個人畫展,搭上便車,讓大家注意他的作品,迅速成名,於是賄賂了美術館內一名工作人員,將這幅畫偷偷摸摸地帶進來並且掛起來,為了矇混過關,仿製了保護封套,還煞有介事地加上051的編號,真是用心良苦。

  有人提出這種比較符合邏輯的推理,馬上遭到反駁,而且是致命的---

  這個急於成名的傢伙,怎麼會把最要緊的事情給遺漏了,他應該在畫上署名呀!如果被觀眾誤認為是M先生的一幅未署名的作品,不等於買了炮仗給人家放?

  不知不覺中,館務會議延長了半個多小時,雖然大家意見不一,但有一點得到了大家的認同:畫確實畫得不錯,無論從構圖、色調、光線的運用,還是對人物的刻畫上,都可圈可點,可以看出作者具有相當的功力,決不是初出茅廬的無名小輩。

  除了那隻口罩。

  6

  "館長,我們何不去報警?讓警察來調查這件事情好了。"

  館務會議結束後,走出會議室的時候,館長助理追上陳館長,提了一建議。

  陳館長的目光透過法國依視路鏡片,看著這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

  "報警?怎麼個報法?你倒說說看,電話打到警署,他們問發生了什麼案件?我們該怎麼說?"

  "就說……就說……"館長助理有點噎住了。

  "不是少了畫,而是多出來一幅畫,請他們火速趕來調查。他們一定會這樣回答:‘很抱歉,我們警力有限,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把它撕了、扔了、燒了,總之不要污染環境就可以了!‘"

  館長助理撓了撓頭。是啊,警署怎麼會管這種事情?

  "要不,在報紙上登個尋物啟示,讓畫的作者或者它的擁有者來認領?"

  這是館長助理給的第二個主意。陳館長撲哧的笑了一聲,語調裡分明帶著一絲嘲諷。

  "既然是登廣告,總要把畫的照片一塊登出來吧,好讓讀者一目了然,即使找不到畫的作者,沒準會有人提供線索。"

  "對呀,拍張數碼照片就可以了。"館長助理連聲道。

  "這樣一幅廣告,費用至少在八千到一萬元之間,就從你的薪水裡分四個月扣除吧!"陳館長似乎很認真地在說。

1/6

  館長助理目瞪口呆。

  "S美術館的全年預算裡沒有這項‘尋找無名畫作者‘的支出,只能另闢蹊徑。既然你這麼熱心,就由你來出啦!"陳館長面帶微笑地說。

  館長助理聽出陳館長有意在挖苦自己,覺得很沒趣,只好說了聲:"那就……算了吧。"

  他心裡暗暗罵道:老東西,我好心好意幫你出主意,你卻這般挖苦我。為了這個畫展,我們忙得手腳不停,你卻躲在家裡,享用小老婆。你已經五十八歲了,再過兩年,你必須從館長的位置上退下來,到那時候看你再神氣!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而你是日薄西山,天就要黑了……

  想到這兒,館長助理仍然裝出一臉謙遜,又問道:"館長,對這幅畫,該怎麼處理?如果真的扔了,太可惜了吧?"

  "就把它放在庫房裡吧。沒準幾天以後,它的主人就會冒出來的。"

  "好,就依您的意思辦。"

  7

  幾天后,在S美術館參股的一份美術雜誌上,刊登了這樣一條啟事:

  "日前,在S美術館內發現無主畫一幅,布料油畫,尺寸為長100公分,寬80公分,畫名叫《窗台上的Zoe》,畫中是一名女性牙醫,背景為一間齒科診室。請該畫的作者或知情人速與本館聯繫,聯繫電話63272829轉136分機,找劉先生。"

  短短的幾行文字,沒有刊登照片。

  沒準兒這傢伙真的想靠這個來出名,如果把畫的照片刊登在一本專業美術雜誌上,豈不正中他的下懷?

  館長助理多了個心眼兒。

  這本雜誌是由S美術館、市美術家協會、中國畫院、藝術學院油畫系等幾家單位聯合辦的,相當專業,在S美術館裡隨手可取,是贈閱的,登這條啟事也是免費的,陳館長沒有表示異議。

  啟事如石沉大海,毫無反饋。

  這幅無名氏畫作在S美術館的地下室庫房裡,整整擺了一個多禮拜,沒有人來認領。

  這天下午,陳館長在電話裡跟他那位四十一枝花的太太吵了一架,起因是陳太太的獨生女兒。陳太太有個念高中的女兒,今年十七歲,因為母親再嫁,陳館長成了她的繼父,對這位驕嬌二氣的大小姐,除了她的身材,陳館長沒有一個地方看得順眼。

  最近,大小姐從雅虎網站上認識了一個美國男朋友,不光在網上聊,還要發短信,打國際長途,放著IP卡不用,大概嫌輸入卡號和密碼太麻煩,直接用家裡電話打,讓平時節省慣了的陳館長十分肉痛。當他用比較婉轉的方式向太太提出時,卻遭到陳太太的白眼:娶了新太太,白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家有鮮花兩朵,換了別的男人,高興都來不及,肯定加倍呵護,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你倒好,連一點電話費都斤斤計較,沒出息。

  如果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陳館長肯定會提醒她,網絡上騙人的東西太多了,謹慎點。而現在,陳館長巴不得那個美國佬是《沉默的羔羊》裡漢尼拔那樣的食人魔,把這位大小姐拐騙到美國去作盤中餐,或者是國際販賣人口組織的頭目,把她賣到拉斯維加斯賭城去跳脫衣舞,總之不要再看見她。

  撂下電話,懷著一肚子的怨氣,陳館長坐電梯來到地下室的庫房。

  咦?我到庫房來幹什麼?

  陳館長自己都有點納悶,大概是氣昏了頭吧。

  既來之則安之,陳館長在庫房裡轉了一圈兒,檢查一下工作。這兒有中央空調,溫度與濕度常年維持在一個標準的範圍裡,利於畫作的保存。

  "那是什麼?"陳館長指著角落裡一幅被牛皮紙包裹得好好的畫。

  庫房管理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答說:"就是那幅多餘的畫呀!"

  "多餘的",這個詞倒是言簡意賅。

  陳館長站在離畫僅一米遠的地方,忽然,一個念頭不可抑制地涌上來---

  既然是多餘的,幹嗎不把它據為己有?

  陳館長承認,這種念頭以前從來沒有過,僅僅是那一瞬間,當他離畫一步之遙的時候,忽然從腦海里冒出來的。

  後來,陳館長在他的回憶錄裡這樣寫道:

1/7

  "這是它給我的心理暗示,或者說,這是它發出的一道指令,除了服從,別無選擇。"

  8

  身為一館之長,陳子期有數種辦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幅畫從庫房裡弄出去。

  三天后,這幅畫就掛在了陳館長家中的書房裡。

  書房布置得有些不倫不類,寫字桌、背椅和書櫥是歐式的,沒有擺沙發,擺了一張紅木茶几、兩張紅木椅子,西面暀W掛著一幅書法,四個蒼勁的大字"難得糊塗"。這當然不是鄭板橋的真跡,是陳館長自己寫的。東面暀W掛起了一幅油畫,書法正對著油畫,頗有東西方文化對峙的含意。

  此時此刻,陳館長捧著紫砂茶壺,品著龍井,欣賞著這幅油畫,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特別舒服,特別滿足。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只不過白撿了一幅畫,又不是名家之作,值得這麼興奮?

  給畫中人戴上口罩,遮擋她的面部表情,實在是敗筆。但又不得不承認,口罩的出現讓人產生一種窺視欲,很想看看口罩後面究竟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與其叫《窗台上的Zoe》,不如叫《戴口罩的Zoe》更貼切些……

  陳館長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會擅自改動一幅畫的名稱。作為美術館的館長,他懂得尊重作者命名權。

  陳館長寫了一塊小牌,貼在畫下方的暀W:

  "布料油畫《窗台上的Zoe》

  作者不詳

  創作年代不詳

  收藏者陳子期"

  他仔細研究了畫,這名女醫生胸前的銘牌上寫著"主治醫師Zoe",確定她的英文名字叫Zoe。為了加深理解,陳館長查閱了《新英漢詞典》所附英美常見姓名表,共收錄二千四百條。在Z一欄裡只有九條:

  Zane(贊恩)、Zangwill(贊格威爾)、Zelda(澤爾達)、Ziegler(齊格勒)、Zimmerman(齊默爾曼)、Zimmern(齊默恩)、Zinsser(津澤)、Zoe(佐伊)

  二十六個字母,二千四百個姓名,用Z打頭的只有少得可憐的九個,看來用Z作姓名開頭的英美人很少。

  在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中,Z是最後一個,偏偏這個Zoe又排在所有姓氏中的最後一個,真是有趣。

  在陳館長的印象中,有一個用Z打頭的姓名非常著名,就是大名鼎鼎的Zolo(佐羅),但被排除在這個姓名表之外,大概因為佐羅是拉丁美洲的姓名。

  "滋溜"一口,紫砂壺裡的龍井茶被吸光了,陳館長放下茶壺,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這幅無名氏畫作出現在S美術館裡,肯定有人把它帶進來。

  陳館長想的就是"這個人"。

  他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這幅畫悄悄地進入S美術館,又悄悄地離開,擺在我家的書房,這樣的結果,一定出乎"這個人"的意料吧?

  會不會正是他所期望的?

  只有當畫離開了美術館,進入一個家庭,才會發揮它的作用……

  陳館長綻開了笑容,他想到一個辦法,可以揭開"這個人"的神秘面紗。

  S美術館修繕的時候,安裝了先進的電視監控系統,所有的展區24小時都在監控之下。"這個人"掛畫的過程,肯定被拍攝了下來。

  陳館長來到位於S美術館六樓的監控室,找到保安部門的負責人,要求播放二樓C展區那幾天的錄像。

  攝像頭安裝在天花板上,居高臨下,雖然畫面是黑白的,C展區的狀況仍然看得清清楚楚。M先生畫展的展期為三周,整整二十一天,之前的二十天,這個掛畫的位置一直空著,顯然它是最後一天才出現的,調查範圍一下縮小了,陳館長把最後那天的錄像用快進格式播放了一遍,怪事出現了。

  中午時分,畫面忽然受到了某種強烈的干擾,屏幕上除了一片雪花,什麼也沒有,一分鐘後,干擾消失了,畫面恢復了,那幅無名氏畫作已經赫然出現在那個空地方。

  面對陳館長的質詢,保安部的負責人撓了半天頭,承認中午是保安管理中最松懈的時段,大家都去吃午飯,保安大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而S美術館裡有一群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中午正是聯絡感情的最佳時機。
1/8

  按規定,必須有人坐在監控屏幕前,但實際操作中,這條規定形同虛設。這也難怪,S美術館畢竟不是博物館,陳列的都是現代畫,不是價值連城的古董,新館落成三年多,從未發生過失竊案,所以大家都放鬆了警惕。

  看來"這個人"對美術館的保安程序了如指掌,才會趁虛而入。從這一點來講,即使不是館內工作人員,也有內線。

  但是,那個干擾又是怎麼回事?

  陳館長來到二樓C展區,這兒已經恢復了常年展的陳列品,二樓的A、B展區,是幾幅水彩畫,C、D展區,則是一組金山農民畫,在掛無名畫的位置上,掛著一幅叫《二嘠子賣驢》的農民畫。

  陳館長抬起頭,朝天花板上的攝像頭看了看,那是一台德國博世球型攝像機,具有放大目標和跟蹤移動物體的功能,攝像頭外面有一個烏黑的圓形玻璃罩,普通的觀眾即使抬起頭來,也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陳館長推理出"這個人"的作案過程:他一定使用了某種儀器,對天花板上的攝像頭釋放出干擾電波,請注意,他所站的位置必須在鏡頭的拍攝範圍之外,以免被攝入畫面,然後"這個人"迅速來到C展區的這個位置,把畫掛起來,轉身溜之大吉,整個過程只有短短一分鐘。

  有如此敏捷的身手,"這個人"可以去偷故宮了。

  "這可真是……"陳館長咕噥了一句,"活見鬼了。"

  9

  陳館長決定不再追查這件事情。

  這幅畫已經屬於自己了,明智的做法是讓所有人盡快遺忘此事,最好忘得一干二淨,永遠別再提起。等到哪一天,有人發現它不翼而飛,如果他不識相,提出報警,陳館長就會嚴厲地訓斥他:本來就是多餘的東西,沒了就沒了吧!

  這幅無名氏畫作搬進書房的時候,陳太太只是朝它看了兩眼,並沒有引起她的興趣。

  丈夫的書房,陳太太一般不進去。陳太太的寶貝女兒讀的是寄宿制高中,周六與周日才回家,繼父的書房,她也從不進去,因為裡面沒有一樣東西能吸引她的眼球,包括對繼父本人。她曾聽見臥室裡傳來那種氣喘如牛的聲音,這是繼父在**母親,讓她感到噁心。

  鐘點工通常下午兩點半來,打掃房間,燒好晚飯,洗了碗再走,一般要到晚上七點。

  這天上午,陳館長在上班的時候突感眼睛不適,有一種強烈的異物感,好像眼裡進了東西,對著鏡子看了半天,沒有找到什麼,連一根小小的眼睫毛都沒有,但強烈的異物感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只好去醫院就診。醫生給他開了一瓶治結膜炎的斑馬牌眼藥水,離開醫院,陳館長就近回到家中,想休息一下,睡個午覺,下午再去美術館。

  家裡沒有人,陳太太回浦東了,要晚上才回來。她父母住在浦東的三林塘,靠近2010年世博會的會址。2002年上海贏得世博會的主辦權後,周邊房價立刻飆升。

  陳太太在家的時候,喜歡聽鄧麗君的歌,把音響開得很響,結果滿屋子都是"小城故事多……美酒加咖啡……問君何日歸……",要麼在家裡擺牌局,幾個牌搭子都是師奶,她們抽煙,弄得烏煙瘴氣,害得有支氣管炎的陳館長只能躲在書房裡,打開窗戶通風,眼不見為淨。

  這種時候,陳館長就想起了他的前妻,她從不打牌,也不抽煙,只會做家務,不要傭人。雖然沒有現任太太那股風騷,但很實惠,就像一根抽了幾十年的煙斗,既順手又順口。

  怨誰呢?是我自己把煙斗扔掉,改抽大麻的。

  陳館長躺在客廳沙發上,點了眼藥水,異物感有明顯的減輕,眼睛舒服多了。

  家裡靜悄悄的,能聽見暀W的石英鐘發出的滴答聲。

  難得這麼安靜,如果能這樣安安靜靜離開人世,倒也不錯……

  陳館長閉著眼睛在想。

  他睜開眼睛,朝暀W的鐘看了一眼,快到中午十二點了,午飯還沒吃,沒覺得餓。

  陳館長把眼睛重新閉上,想打個盹,忽然,他聽到一種聲音,很輕,象一件衣服掉在地上,輕輕的撲一聲。

1/9

  過了片刻,這種聲音又來了一次。這回陳館長聽清楚了,聲音來自書房。

  陳館長從沙發上坐起來,抽了一張紙巾擦去眼角的殘餘藥液,走進了書房。

  書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什麼異常,陳館長朝地上看了一眼,目光就被直勾勾地鎖定了。

  地上扔著一件上衣和一條褲子,都是淺藍色的,陳館長對這套衣服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不過他發現,上衣胸口佩著一塊塑料牌,上面寫著"主治醫師Zoe"

  陳館長慢慢抬起頭,目光往上移,暀W掛著那幅《窗台上的Zoe》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陳館長的眉頭漸漸合攏,擰成一個大大的結,就像一個"?"掛在臉上。

  是我的眼睛有問題……還是我的幻覺?

  10

  下午四點多,像往常一樣,S美術館已經停止售票,館裡還有一些逗留的觀眾,他們或駐足觀望,或拍照留念,或坐在展區裡的固定椅上,安安心心欣賞自己喜歡的作品,一切都很正常。

  將近五點的時候,讓人目瞪口呆的一幕發生了。

  事後,這天輪休的美術館工作人員無不後悔那天沒來上班。

  這一幕發生在美術館底層的右大廳,第一位目擊者是A展區一名來自美國的女觀眾,她用雙手捂著嘴,發出"Ohmygad"的驚呼,很快,旁邊一名上海女子也跟著驚叫起來。

  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赤身裸體跑進來,腳上穿著一雙黑皮鞋,嘴裡唱著一首兒童歌曲《我愛北京天安門》。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指引我們向前奔……"

  一邊唱著,像只沒頭蒼蠅,在大廳裡跑來跑去,女性觀眾無不驚叫著躲閃。

  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引來了工作人員和保安,讓他們瞠目結舌的不僅僅是這個男人的赤身裸體,還因為這個男人竟然就是S美術館的館長陳子期。

  當陳館長離開右大廳,朝左大廳奔去的時候,呆了半天的保安終於緩過神來,一擁而上,把陳館長摁翻在地,有人脫下自己的衣服要給他穿上,陳館長非但不要,還拼命掙扎,試圖衝出重圍,繼續這場裸奔。無奈之下,有人解下皮帶,把他手腳捆起來,終於將他制服。

  大廳裡亂成了一鍋粥,此時,館長助理正在辦公室裡策劃著下班後的約會,約會對像是美術館接待部的小波,她是公認的館花。保安部的大奔也在追她,身為館長助理,自己的優勢顯而易見。

  辦公室的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來電話的是保安部的負責人。館長助理只聽了前幾句,就意識到今晚的約會泡湯了。

  館長助理匆匆來到會議室,推門一看,啼笑皆非,不知誰用一條毛毯將陳館長整個裹了起來,外面用繩索五花大綁,乍一看,像一隻台灣肉粽。

  面對館長助理的大聲詢問,陳館長充耳不聞,比起裸奔時的亢奮狀態,顯得安靜多了,滿臉的輕鬆,嘴裡居然還吹著口哨,旋律是民歌《好一朵茉莉花》。看起來,這次的裸奔非但沒讓他覺得丟人,而且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使命,讓他徹底解脫了。

  瘋了,館長大人一定是瘋了。

  堂堂的S美術館館長,擁有的各種頭銜足以覆蓋一張名片,美術界的知名人士,就這樣廢了。

  "給他老婆打電話吧。"館長助理喃喃道。

  我還沒見過他老婆呢,正好一睹芳容。

  11

  上海市精神疾病防治中心出具的診斷書上這樣寫著:

  陳子期,男,58歲,患精神分裂症。

  拿到診斷書的第二天,陳太太就委託律師向居住地的虹口區人民法院遞交了離婚訴狀,要求法院准予自己與丈夫解除婚姻關係。

  通常,離婚是去民政局辦的,只要夫妻雙方就財產分割、子女撫養等重大問題達成協議,民政局就會依法解除他們的婚姻關係,給夫妻倆每人發一張藍色的離婚證書,並收回紅色的結婚證書。走出民政局,兩個人就自由了。

  正在瘋人院接受治療的陳館長,是不可能去民政局主動要求離婚了,萬一在民政局裡來個裸奔,那可要鬧笑話了,因此惟一的途徑就是通過法院。
1/10

  丈夫患精神分裂症,維持這樣的婚姻,無疑是痛苦的,我們要維護婦女的合法權益。

  在審案討論會上,主審的女法官這樣發言。

  當然,我們也要維護患者的合法權益,生病是天災,不是他自身的過錯,沒人願意得精神分裂症。

  陳館長與前妻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三十歲,小兒子廿五歲,都已經獨立了,女法官同他們進行了一次溝通,兄弟倆都表示願意做父親的監護人,承擔今後的生活開銷,為父親養老送終。

  其間,女法官還去了一次瘋人院,想徵求一下當事人的意見。說是"徵求意見",其實想看看這位堂堂的S美術館館長究竟病到什麼程度。

  潔白的病房裡十分整潔,要不是窗戶上安裝的鐵柵欄,真看不出它跟醫院裡的普通病房有什麼區別。這兒條件不錯,四人一間,陳館長坐在靠窗的一張病床上,埋頭做著一件繁瑣的事情。

  據男護士說,這是他新近染上的一個怪癖:數陰毛。

  123、124、125、126……

  女法官只在門口稍作張望,就落荒而逃。

  離婚很快進入了操作程序,但有一件事比較棘手,恐怕全世界的離婚都要面臨這個麻煩,就是財產的分割。

  對住宅、汽車、存款、股票和債券這一部分財產,兩個兒子沒有表示多大的異議,同意按"婚後財產"對半分割。分歧產生在陳館長的那些收藏品上,其中大部分在中國銀行的保險櫃裡,小部分擺放在家中。對於保險櫃內究竟藏了多少東西,兄弟倆並不十分清楚,但知道父親收藏的精華部分都在裡面。兄弟倆堅持要把父親的所有收藏品算作"婚前財產",就是說它們不屬於陳太太,她沒有權力支配它們,陳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燈,花重金請來一名擅長打這類搶錢官司的強盜律師,準備誓死捍衛。

  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女法官先對陳太太做思想工作。

  首先,你丈夫不是判刑坐牢,而是有病,醫院剛下了診斷,你就迫不及待提出離婚,等於變相的拋棄,我們人民法院為了維護當事人的合法利益,完全可以駁回你的離婚申請。但是,考慮到你還年輕,你又是女性等諸多因素,可以判你們離婚,因此在財產分割上,你應該作些讓步。

  其次,你丈夫與前妻生的兩個兒子,都表示願意當父親的監護人,為父親養老送終,陳館長今年才58歲,沒準還能活個二十年,雖說有養老保險,但也是一筆相當龐大的費用。

  說到底,把自己身上的包袱甩給了人家,總要破點財、意思意思吧?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少吃草,天底下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

  女法官已經把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聰明的陳太太當然不會敬酒不吃吃罰酒,否則判決結果會明顯傾向於兄弟倆,那樣就得不償失了。

  陳太太同意讓步,只取丈夫收藏品的三分之一。

  女法官回過頭來,又去做兄弟倆的思想工作。

  你們父親在結婚前,沒有進行婚前財產公證,因此,他的收藏品也可以算作婚後財產,作為妻子,擁有一半的支配權。

  兄弟倆最終同意了,獲取三分之二的支配權。

  然而,陳館長的收藏品五花八門,為了顯示公平,法院委託一家拍賣行,對陳館長的收藏品逐一估價。以下是清單,分幾大類。

  錢幣類:清奉天省銅元局鑄造的"寶奉"十文銅元四枚,清晚期袁世凱頭像金幣一枚,清光緒年鑄造大清銀幣兩枚。

  古玩類:清晚期白銅鏨刻博古紋水煙壺一把,清光緒年紫砂瓜壺一把,用犀牛角製成的清乾隆年吉祥杯一件,象牙雕刻關公持刀像一尊,明朝永樂年銀佛一尊。

  郵票類:文革郵票十餘套,五、六十年代的紀念、特種郵票數十套,面值三分銀、五分銀的清朝海關大龍郵票各一枚。

  字畫類:程十發的山水畫兩幅,著名書法家沈尹默題字的摺扇一把,吳昌碩的人物山水立軸一件,任伯年的《走馬圖》一幅,林鳳眠的仕女圖與花鳥畫各一幅,現代油畫《窗台上的Zoe》一幅,作者不詳。

1/11

  其中,吳昌碩與林鳳眠的畫估價最高,都在人民幣二十萬元以上,任伯年的《走馬圖》估價也有十四萬元,袁世凱頭像的銀元存世很多,但袁世凱頭像的金幣就鳳毛麟角了,估價十八萬元。

  與這些身價不菲的寶貝擠在一起,那幅《窗台上的Zoe》顯得可憐巴巴,估價僅人民幣一千五百元,是最低的。憑心而論,這點錢只夠買一隻十萬像素的拍照手機,現在能買一幅原創油畫,夠便宜了。但由於是無名氏所作,估價師絕不看好它,甚至帶著一點疑惑:

  堂堂美術館的館長,怎麼會收藏這種作品?

  對此,兄弟倆和陳太太都沒有感到意外,在他們眼裡,那幅畫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12

  S美術館的館長進了瘋人院,此事雖然對外界保密,但在圈內,早就傳得滿城風雨,甚至謠言滿天飛,有的說陳館長的發瘋是因為老婆紅杏出晼A給老公戴綠帽子,這天下班回家撞見老婆在床上跟別的男人亂搞,讓他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有的說陳館長枯木逢春,愛上了一名曾在美術館實習當講解員的女大學生,這場老少戀讓陳館長產生了極度的自卑,因而發瘋。更有甚者言之鑿鑿說,某月某日晚曾在一間PUB親眼看見陳館長衣著怪異,跟一名GAY舉止親熱,相互撫摸,當時還以為認錯了人。也有的說,其實陳館長很早就有暴露癖,每次上洗手間,他小便的樣子總有點怪怪的,當時迫於他的淫威,不敢聲張,現在總算放下思想包袱,勇敢地說出來。

  俗話說:棜侘酗H推。有人嘩眾取寵,也有人天生對領導懷有一種不滿情緒,如今陳館長關在瘋人院裡,也許下半輩子都出不來了,不罵白不罵。

  陳館長在瘋人院裡,醫療費加食宿費每月高達三、四千元,醫療保險是不可能全額負擔的。好在館長助理一次次跑美術館的上級主管部門---市文化局,據理力爭,歷數陳館長為S美術館作出的貢獻,說他的發瘋是工作壓力太大,精神不堪重負所致。決非什麼戴綠帽子、老少戀、同性戀之類的一派胡言。

  局黨委兩次開會討論,最終決定,從每年市文化局下撥給S美術館的預算裡專門劃出一塊,用來報銷醫療保險無法支付的那部分,名曰"特事特辦"。

  館長助理的表現,得到了局領導的普遍好評。

  這個年輕人不錯嘛,老陳跟他非親非故,人家幹嗎要為老陳一次次來回奔波?還不是出於對老同志的尊重嘛!不像其他人,人一走茶就涼,老陳病倒了,什麼難聽的話都罵得出口,真是人心險惡。

  局領導層的平均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上,老陳的遭遇讓他們想到了自己,雖然不至於像老陳那樣去裸奔,但仕途凶險莫測,誰知道會有什麼意外在前面等著自己?

  不久,新的任命下來了,館長助理被任命為代理館長。

  這就意味著,如果不出大的意外,明年他將被任命為新一任S美術館館長。

  這項任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本來,S美術館的李副館長對這個職位自以為是三隻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穩。

  "這小子……"李副館長恨恨地咒罵,"出了奇招呀!"

  長江後浪推前浪,這一次李副館長犯了決策上的失誤,陳館長有暴露癖的說法就是從他嘴裡溜出來的。

  看來只能等待奇跡的出現了,那就是---

  新任的代理館長也來一次裸奔。
2/1

  第二章:諾諾

  1

  "東漢沛人張陵,字道陵,曾官任江州令,後棄官隱居,入龍虎山習煉丹符咒之術,從學者頗眾。"

  這個後來被尊為張天師的張道陵,據說死後成仙,故龍虎山被認為是道教發祥地。張道陵所居的上清宮,供奉著元始天尊、太上道君與太上老君,合稱三清,因此這座位於江西省東北部的玉山、德興兩縣交界處的山,又叫作三清山,被當地政府作為旅遊寶藏大力挖掘,現已列為國家級風景名勝區。

  當上行的纜車載著諾諾,翻越第一道山梁的時候,透過玻璃窗,一眼可以望到索道的盡頭。一隻只油漆成不同顏色的纜車廂掛在那兒,就像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燈籠,沿著索道整齊地移動。周圍峰巒層層疊疊,怪石突兀林立,果然氣勢恢宏。可不知為什麼,諾諾始終興奮不起來。下行的纜車廂一個個排著隊從她的眼皮底下經過,裡面都是空的,遊客都到哪兒去了?

  出發前,諾諾在三清山旅遊網上查詢過,這裡的旺季為春、秋季節,最旺的是"三八婦女節"與清明節前後,冬季是淡季。諾諾之所以選擇淡季來旅遊,一來費用便宜,只有旺季的四折;二來快到年底了,老闆催著諾諾休年假。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搭檔,又沒有男友的陪伴,諾諾只好背上沉甸甸的背包,獨自從上海坐火車來到江西,在玉山縣下車,開始了她的三清山之旅。

  即便是淡季,也不會淡到一個人也沒有呀!

  望著一隻只空空的纜車廂列隊而過,諾諾發出這樣的嘟噥。

  出了纜車站,總算有了一點人氣,幾位等候的山民一涌而上,爭著要做導遊,諾諾一句話不說,微笑著搖頭,一概拒絕。她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跟著一個強壯的山民在山裡走來逛去,萬一對方起了什麼歪念,她要麼乖乖就範,要麼只有跳崖了。

  諾諾租了一頂轎子,被兩位山民前後抬著,經過"一線天"那樣坡度在70度左右、台階綿延不絕的磴道,一顛一顛地晃了一個多小時,諾諾並沒閒著,掏出SONY數碼相機一路狂拍。三清山以奇山、怪石、雲霧、松秀而著稱,導遊圖上標明有萬壽園、南清園、西海岸、三清福地四大景區,但是聽山民說,自從去年三清宮遭遇火災後被封閉,實際上可供遊覽的只有三個。

  諾諾在網上預訂的賓館名叫"女神賓館",到了門前才發現,那不過是一個簡陋的山間客棧。諾諾有點懊悔,後悔被這個好聽的名字迷惑了。陳舊的服務台前,穿著髒兮兮工作服的女服務員攤開一本同樣髒兮兮的遊客登記冊,讓諾諾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寫上去。她說話的時候不停地磕著瓜子,唾沫星子隨著瓜子殼,從她的門牙縫隙飛濺出來,諾諾清楚地看到它們在空中飛舞,趕緊躲避,以免濺到自己臉上。

  "遇到旺季,你可能要打地鋪,或者睡自己帶的帳篷呢。"

  女服務員帶著濃重的鄉音,似乎在嘲笑諾諾:看見遊客少,人家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倒挺失落,莫非你想三個人擠一個鋪位?

  "可……雖然是淡季……總不會淡到沒有人吧?"

  諾諾總覺得還有其它原因。

  女服務員嘆了口氣,看著諾諾,迸出一句話:"你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今天是冬至啊。"

  冬至?……

  其實冬至跟清明一樣,都是中國人的鬼節。可諾諾只知道清明節要給死去的親人上墳,對"冬至"毫無概念。這也難怪,每年清明節的掃墓大軍,浩浩蕩蕩從上海出發,直撲周邊的浙江、江蘇兩省,在親人的墓碑前點起無數垛"狼煙",用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力量乾嚎著。清明節過得太隆重了,以至把冬至給淹沒了,幾乎遺忘了。現在上海人對冬至的概念只有"晚飯一定要回家吃,吃得飽,吃得好",鬼節不鬼節的倒沒人重視。

  見諾諾一臉茫然,女服務員懶得解釋,只說:

  "過了冬至,遊客會逐漸多起來的,你在這兒多住幾天就能看到了。"

  女服務員把房間鑰匙扔給諾諾,諾諾朝鑰匙看了一眼,心想,房間肯定很髒,被褥枕頭油膩得發亮,說不定還有老鼠……

  她沒有拿鑰匙,她不打算進這個房間,除了晚上睡覺,白天能避則避。諾諾想好了,抓緊時間把剩餘的景區走完,明天一早看完日出立刻結帳走人,乘纜車下山。她也不打算在這兒就餐,背包裡的麵包、餅乾、茶葉、蛋炸薯片,還有礦泉水和碳酸飲料,足夠支持到登上返程火車。

  諾諾拿出導遊圖,詢問現在的位置及往西海岸景區的行走路線。所謂的"西海岸"並不是大海而是雲海,觀雲是遊客登三清山的必選,山谷松濤,萬頃雲海,絕對嘆為觀止。

  在得到女服務員的解答後,諾諾道聲謝謝,轉身往門外走。

  "哎!"女服務員叫住她,怪怪的眼神望著她,欲言又止。

  "有事?"諾諾問。

  "如果有人在背後喊你的名字,千萬不能回頭。"女服務員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諾諾眨了眨眼睛,聽清了,卻沒聽懂。




2008-4-1 06: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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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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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2

  "那是山怪,你一回頭,它會吃掉你的頭。"

  女服務員的表情認真,不像開玩笑。

  山怪?

  "什麼叫山怪?"諾諾小聲地問。

  "就是山上的妖怪啊!"女服務員翻了翻眼球,似乎在嘲笑她的無知。

  "可……這裡是三清山呀!道教祖地,仙氣聚積,哪兒會有什麼山怪?它敢在這兒猖獗?"諾諾辯駁著。

  女服務員嗤的笑了一聲,反問諾諾:

  "真要是那樣,三清宮那場大火又是怎麼著起來的?"

  諾諾語塞。是啊,神仙住的地方都能著火,說明神仙肯定不在家,或外出雲遊四方,或被貶到人間做苦力去了。

  "反正我警告過你了,你要是回頭看,可別後悔,別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女服務員伸出她的舌頭,沿著嘴脣周圍舔了一圈,把沾在脣邊的瓜子屑一併收入口中。然後又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動作,用她的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尖。

  諾諾離開女神賓館,下意識地伸出自己的舌頭,試圖模仿女服務員舔一下自己的鼻子尖,可根本夠不著,只舔到自己的上嘴脣。

  ……她的舌頭可真長呀!

  到底是冬至,平時看不到,今天就能看到。

  三清山的奇石怪峰果然名不虛傳,那塊名為"巨蟒出山"的大石柱高達120米,據說是三清山的代表物之一。遠遠望去如同一條巨大的蟒蛇挺身而立,準備對獵物發動迅雷不及掩耳的進攻。光這塊石頭,諾諾就按了不下十餘次快門。

  照這樣拍的話,128兆的記憶卡肯定不夠用,應該帶一張256兆的才對。

  諾諾看手錶,現在是下午四點多鐘,通往西海岸的棧道上,孤零零的只有她自己。

  西海岸棧道是一條鋼筋混凝土觀景長廊,長約三、四公里,從海拔1600米的懸崖絕壁上挑出構建而成的,綿延纏山,蜿蜒似蛇。據說2002年6月建成以前,沒有多少人看過西海岸的景色,如今可以通過棧道輕鬆往返,一側是高聳的危崖,另一側是浩渺的雲海。憑欄西眺,山色如黛,松姿綽約,人似飄飄神仙,雲似跨下駿馬,諾諾陶醉在這水墨雲山圖裡,客棧的簡陋、冬至的邪性、女服務員的長舌,統統拋到山對面去了。她手握SONY數碼相機狂拍不止。

  起風了,風起雲涌,雲海朝棧道逼近,諾諾覺得有點冷,她穿著一件阿迪達斯羽絨背心,裡面是長袖T恤和一件厚羊毛衫。雖是冬至節氣,畢竟是暖冬,諾諾又是一個不畏寒的女孩。可這裡畢竟跟上海不同,身處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間棧道,雲海裹挾著一陣陣的寒氣,透過羊毛織物縫隙鑽進她的身體,在毛孔裡掃蕩,徹骨之寒。諾諾不禁哆嗦了一下。

  諾諾帶了一件多功能外套,放在背包裡,現在該是拿出來的時候了。諾諾把背包卸下來,先用背部肌肉頂了一下,NI愛你愛你O包在她背上跳了一下,如同一座山壓了下來,險些把她壓垮。

  多功能外套放在包的底層,諾諾只好把包裡東西一件件取出來,鋁製水壺、超霸手電筒、雨披、DV攝錄機、驅蚊液、達能餅乾、瓶裝烏龍茶……棧道上擺起了地攤。

  周圍開始起霧了,棧道漸漸被白色的霧氣籠罩,能見度降低了。諾諾一直以為霧只在清晨或夜間出現,現在是下午,怎麼會無緣無故起這麼大的霧?而且這霧有點怪,不是從遠處飄來的,好像是從懸崖峭壁的縫隙裡鑽出來的,有點邪乎。

  棧道外滔滔雲海,欄桿內霧氣茫茫,眼看雲霧就要相連,教人云裡霧裡辨別不清。哇塞,大概這就是三清山的仙氣吧!

  諾諾忽地興奮起來,她想喊,對著滔滔雲海,對著層層峰巒,對著重重濃霧大喊一聲。喊什麼她早就想好了--

  "Anna!FuckYou!"

  安娜是諾諾的頂頭上司,一個離過兩次婚、正在打第三場離婚官司的變態女人。在她手下做了一年,諾諾簡直老了五歲,受夠了氣,今天終於可以理直氣壯震聾發聵地喊出來。

  諾諾把手卷成喇叭狀,運足丹田之氣,正要喊出來--

  "諾諾。"

  有人在叫她。

  諾諾一下子楞住了,來不及喊出的那句話被卡在喉嚨裡,憋得她想咳嗽。

2/3

  ……我身後有人?

  棧道上明明只有我一個人呀。

  諾諾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諾諾。"

  這個人第二次叫她,這一次諾諾聽得很清楚,是一個女性的聲,略帶一絲沙啞。

  諾諾顫慄了一下。

  諾諾的全名叫喬佳諾,"諾諾"是她的小名,平時只有爸爸媽媽還有男友三文才會這麼叫她。知道這個昵稱的人很少,學校裡的女生、店裡的同事沒有一個知道。

  所以,身後的這個人絕對有問題。

  等一下,我能肯定後面的是"人"嗎?

  唉呀!我好蠢,怎麼忘了女服務員的警告,不會是那個山怪吧!

  諾諾穿著一雙NI愛你愛你O登山鞋,橡膠鞋底足有一寸多厚,現在她分明感到有一股寒氣透過鞋底和毛巾襪,從腳底入侵她的身體,順著脊梁躥到了頭頂,透過絨線帽朝外散髮。她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千萬別回頭!一回頭,它會吃掉我的頭!

  諾諾這樣命令自己,這道命令如同給肌肉上了一把鎖,咔嚓一下把脖子鎖住了。

  "諾諾。"

  那個聲音第三遍叫她,不緊不慢,吐字清晰,顯得極富耐心,大有"你不回頭我就一直叫下去"的感覺。

  諾諾忽然覺得這個聲音耳熟,好像……是我自己的聲音嘛!

  到底是怎麼回事?讓我回頭看一眼,就一眼。

  脖子上的鎖打開了,頸部肌肉開始運動,腳也在動,身體往後轉45度……

  STOP!

  腦海里發出另一個聲音,瞬間通過神經中樞向全身的肌肉傳遞,迅速把諾諾的身體拉回到原來的位置。

  既然是山怪,肯定能模仿各種人的聲音,它使出渾身解數,想誘使你回頭一瞥,當你後悔已經來不及了,等待你的將是一張血盆大口,將你的頭含在口中,在腥臭的唾液包圍下,硬生生把你的頭從脖子上撕裂,在它的喉嚨深處你可以聞到一股千年不散的腐爛氣息……

  就像放電影一樣,短短幾秒鐘,幾十格畫面連在一起閃過諾諾的腦海。

  哼,我就是不回頭,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諾諾站著不動,豎起的耳朵象雷達一樣搜索著來自身後的任何細微聲音。偌大的棧道上鴉雀無聲,一隻蒼鷹撲著翅膀從絕壁上掠過,消失在滔滔雲海之間。身在雲外,人在霧中,一個來自上海的女生孤零零站在海拔1600米的懸崖棧道上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這樣一幅看似優美的畫面,隱藏著無法預見的危機。

  連叫了三聲,我都沒有反應,它一定泄氣了,離開了。

  如果是這樣,我倒是可以回頭看一看……

  該死的念頭!怎麼又來了?它準是不慌不忙站在那兒,等著我回頭呢。

  哼,大家比耐力,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諾諾朝攤了一地的物品掃了一眼,其中有一把瑞士軍刀,這是她身上惟一的武器,她想去拿,可又不敢。一把小小的軍刀能否對付一個山怪?既為"怪"必有特別之處,比如皮厚如甲。再者,如果彎腰去撿,會不會招致它先發制人的襲擊?這可是最忌諱的。

  諾諾看手錶,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太陽就要下山了,總不能這樣一直站下去站到晚上等月亮出來吧?今夜是冬至,也許天一黑棧道上就熱鬧了,何止一個山怪,大小妖魔傾巢而出……

  可如果要返回賓館,勢必要掉頭……

  唉!"掉頭"這個詞語真是一語雙關,既指往回走,又指掉腦袋。

  諾諾的眼淚快要出來了,她狠狠罵自己,什麼時候休假不好,偏偏趕在年底、趕在冬至這一天爬上了三清山,在無人的棧道上遭遇一個極有耐心的山怪,冊那!(上海的國罵)我怎麼這麼倒霉啊!

  攥著數碼相機的手心出了一層汗,諾諾忽然靈機一動,這台SONY的F77使用蔡司翻轉鏡頭,可掉轉180度進行自拍,諾諾把鏡頭轉過來,放在離肩膀約半尺的位置,對著身後按下了拍攝鍵,快門的聲音跟普通膠捲相機沒什麼區別。

  身後的景象出現在一點五寸的液晶屏幕上,410萬像素的畫面還是相當清晰的--

  霧鎖的棧道上,站著一個女孩,穿著與自己相同的阿迪達斯羽絨背心,戴著相同的絨線帽,腳上蹬著相同的NI愛你愛你O登山鞋,甚至背著一樣沉重的背包,站在約六、七米遠的地方,朝著自己的背影。

2/4

  諾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自己嗎?!

  原來所謂的山怪就是自己呀!

  莫非山上真的有神仙,對我施了分身術?

  由於持相機的位置稍微低了些,沒有完整拍到"自己"的頭部,五官只有嘴巴,其餘在液晶屏幕邊緣戛然而止。那個嘴巴歪咧著,居然在笑!諾諾難以想象這種笑的內在含義,是祝福的微笑?還是幸災樂禍的嘲笑?

  諾諾把相機舉到肩膀另一側,估計位置差不多,再次按下了快門。

  諾諾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跳得那麼厲害,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接一下撞擊著胸腔。

  這次拍到了上半身,諾諾把畫面逐格放大,終於看見"自己"完整的頭部,NI愛你E絨線帽包住了眉毛,鉤子圖案下那雙眼睛……已經很難把這個東西稱之為"眼睛"了,沒有眼珠,只剩一對眼眶,像海邊礁石下的黑色洞穴,任由海風卷出潮汐的氣息。

  數碼相機"啪"的一聲掉在棧道上,從欄桿下的空隙滑落出去,墜入深深雲海。諾諾從胸腔裡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在三清山的幽幽翠谷間迴盪。

  2

  咔!

  棧道上的尖叫,淹沒在攪拌機的刺耳噪聲裡。

  把香蕉、牛奶、白砂糖放在攪拌機裡,很快就做成一大杯香噴噴的香蕉奶昔。這樣一杯奶昔若在飲品店裡出售,至少要人民幣十八元,在家裡自製,成本低至一元,而且新鮮得多。

  杜咬鳳喝著香蕉奶昔,一邊嘮叨著她的勤儉之道,給女兒倒了一杯。

  "我不愛喝嘛!"諾諾撅著嘴道。

  真正的奶昔,應該有冰才對。諾諾在STARBUC愛你S裡做,有各種口味的星冰樂品嘗,而且是免費的,老早就吃膩了,對這種制法粗糙的家庭奶昔自然不屑一顧。

  杜咬鳳三口兩口消滅了羊角麵包和煮雞蛋,把香蕉奶昔喝得一滴不剩,匆匆漱了漱口,關照了女兒幾句話,無非是午餐在冰箱裡,用微波爐加熱時不要把時間調得太多,免得把碗蓋濺得一塌糊塗;還有不要花太多時間在網上瀏覽,雖說寬帶是包月計費,但看壞了眼睛,增加了近視度數,就不划算了。

  聽著媽咪的嘮叨,諾諾似聽非聽,用小勺挖著煮雞蛋的蛋黃,慢吞吞吃著。

  昨晚的夢境依舊清晰地刻在腦海里,如同按了鍵盤上的CtrlS,完整地保存在硬盤上了。

  記得上一次的夢是星期二晚上做的,夢中是在上海松江的佘山,這座海拔僅幾十米的矮山,算是上海市內唯一能稱得上山的山了,因為上海是沿海城市,海拔為零,一馬平川。

  夢的內容基本雷同,諾諾穿梭在山間一片竹林,身後有人呼喚她的名字,諾諾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小孩的聲音,甜甜的稚氣未脫,像八歲小男孩。

  "諾諾姐姐……"

  "諾諾姐姐……"

  即便是童聲,諾諾還是不敢回頭。

  昨晚的夢居然做到了三清山,想來實在不合情理,三清山是道教發祥地,山間仙氣繚繞,能治百病,鎮邪伏妖,輕而易舉,怎麼會有山怪?至於那個能用舌頭舔到自己鼻尖的女服務員更是可笑,還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個叫安娜的女上司,諾諾身邊沒有一個叫安娜的女生,星巴克的店長是男的,姓胡。

  總之,夢裡的一切那麼荒誕不經,經不起推敲。

  杜咬鳳根本不知道女兒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內容,她嘮叨完了,匆匆趕去上班。公司離家雖然只有半小時的車程,但這是在道路暢通無阻的前提下,如果塞車就說不準了。何況塞車每天都發生,只是時間或多或少。

  "媽咪!"諾諾叫住她,"你下午有沒有空?幫我買一件黑色T恤,要長袖,店裡規定要穿黑色。"

  "下午不行,媽媽要去參加一個拍賣會。"

  "你去拍賣會做什麼?"

  "媽媽想買一幅油畫送給你許叔叔,他的飯店就要開張了,媽媽需要送一件賀禮。"

  3

  乒的一聲,隨著防盜鐵門的關閉,這幢上下兩層的小洋房裡只剩下諾諾一個人了。

  今天是下午兩點鐘的班,做到晚上十一點鐘。星巴克十點鐘關門,剩餘一小時是打掃店堂與清洗機器。

2/5

  早餐終於吃完了,諾諾開始清洗餐具,包括那台麻煩的攪拌機。

  諾諾還從未涉足過三清山,她倒是有這個旅遊計劃,並且有一張陳舊的旅遊地圖。不過這個計劃至少要等到明年夏天才有實施的可能,因為她要把錢攢夠,沒想到昨晚捷足先登,而且玩得很盡興。

  如果以這種方式進行旅遊,也不錯,雖然穿插一些恐怖經歷,畢竟機票的錢省下來了。

  好吧,明晚去巴黎。

  諾諾洗著馬克杯,這樣想著,忍不住撲哧笑了。

  暀W的掛鐘已是上午九點半,此時此刻,媽咪的車差不多正堵在內環線高架路的某一條下匝道上,媽咪正對著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寫字樓長吁短嘆吧。

  諾諾的父親叫喬明,是軟件工程師,身為項目主管,喬明有著很多奇思妙想,拍拍腦袋就有一個創意冒出來,深得老闆的器重。可惜一年多前,喬明英年早逝,令人惋惜。

  2001年,喬明和杜咬鳳夫婦賣掉了陝西南路的舊公寓,買下了閔行區莘莊A區的這幢獨立小洋房。跟現在的房價比起來,那時的房價可以用買廢鐵來形容,但在當時仍然是很大的數目。從跑銀行貸款到折磨人的裝修,這幢房子傾注了夫婦倆所有的積蓄和心血。喬明去世後,杜咬鳳發誓無論如何要保住這套房子,好在這兩年上海的房價飆升,還貸壓力雖然重,想想房子升值了,苦點累點也值。女兒也有了工作,雖然只是咖啡店的計時工,畢竟掙錢了,獨立了,這是最讓她欣慰的。

  4

  上午十點,諾諾坐在了電腦前。

  諾諾經常登陸上海熱線(online。sh。cn),她較少瀏覽網易、搜狐、新浪這類大型門戶網站。上海熱線是上海電信公司設立的門戶網站,但沒有政府的味道,諾諾覺得它的頁面設計比較親近,沒有那種大網站的霸氣。

  不久前,諾諾在上海熱線的聊天室裡,發現了一個名為"靈異世界"的房間,她很想跟人探討一下這類話題,就成了那裡的常客。她故意給自己起了個網名叫"王勇",聽上去絕對是男生,這樣可以避開一些不必要的騷擾,專心致志探討這類話題。

  就在這個房間裡,她認識了一個叫"異度男孩"的網友,聊得很投機。諾諾訴說了一些自己的困惑,包括松江佘山上的那個夢,異度男孩則從宗教的觀點,幫她分析了一下關於神鬼的問題。

  "你認為世界上真的有鬼嗎?"諾諾這樣問他。

  "信則有,不信則無。"

  異度男孩的回答有點模稜兩可。

  "那你信嗎?請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

  "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想我是不會相信的。"

  "其實我也沒見過,但我深信不疑。"

  "因為你是女孩子嘛。"

  諾諾非常驚訝。

  "為什麼!你覺得我是女生?"

  "因為你的網名太男性化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你一定希望別人把你當成男生,才給自己起這樣的網名。我猜得對不對?"

  "如此說來,異度男孩,你是女生羅?"

  "抱歉,我真的是男生。別人都叫我阿壺,大概因為我的身材很差勁,像一把茶壺。"

  異度男孩的幽默與坦率給諾諾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決定跟他交往下去,不管他的身材像茶壺還是暖水瓶,這都無關緊要。

  上午十點,是他們約好的時間。這個時段房間裡很空,只有諾諾一個人,曾有兩個傢伙進入房間,探頭探腦張望了一陣,覺得"王勇"不像他們要找的美眉,乖乖退出去了。

  諾諾獨自呆在空盪蕩的房間裡,心裡盤算著:今天可以跟他攤牌了。

  嗯,就這樣決定罷。

  十點零七分,異度男孩進入聊天房間。

  嗨!嗨!彼此打招呼。

  "怎麼遲到了?"

  "抱歉,我上網時遇到一點技術上的小故障,不過很快解決了。"

  "我的名字叫諾諾,以後你就這樣叫我好了。"

  "這個名字好可愛,相信跟你的人一樣可愛。"

  "昨晚我又做夢了。"

  諾諾不想浪費時間,切入正題。

  "還是相同的嗎?"

2/6

  "內容差不多,不過從佘山搬到了三清山。"

  "三清山?"

  "那兒是道教的發源地。"

  "我知道,那座山在江西,可惜我沒去過。你去那兒幹什麼?"

  "嗯……怎麼說呢,在夢裡我是一個受氣包,我的女上司叫安娜,我跑到山上去,想對著山谷大吼一聲‘Anna!FuckYou!‘"

  "哈哈哈哈哈!"

  阿壺一口氣打了五個哈字。

  "要知道,現實中我身邊根本沒有叫安娜的,在我上班的星巴克,店長是男的。"

  "無巧不成書,無怪不成夢,做夢嘛!接著說。"

  "我用數碼相機往身後拍,拍到的人竟是我自己。"

  "哦!"

  "而且我的眼睛被挖掉了,只有一對黑乎乎的窟窿,就這麼瞪著我。"

  "哈哈,像一部盜版恐怖片。"

  一個編號為F234X012非註冊過客進入房間,看見了他們的談話內容,興致勃勃問:"嗨!兩位,你們在探討什麼?我可以加入嗎?"

  諾諾馬上用鼠標點擊"悄悄地說",把談話內容隱藏起來。

  F234X012還在那兒大聲嚷嚷:

  "聊聊吧,我真的見過鬼耶!你們不信嗎?我見過的第一個鬼是我死去的奶奶。我見過的第二個鬼是我去年養的一條哈叭狗,它過馬路的時候被汽車撞死了,死得好慘耶。"

  見"異度男孩"和"王勇"都不理睬自己,F234X012恨恨地咒罵了一句:

  "哼,我看你們兩個心裡有鬼!"

  罵完,他就退出房間了。

  沒了干擾,阿壺開始問諾諾:"你好像說過,之所以做這樣的夢,有特殊的原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即使他不問,諾諾也會告訴他的,這就是諾諾今天要跟他聊的主要話題。

  諾諾的父親喬明去世前,正在開發一款名叫《山怪》的遊戲軟件,據稱靈感來自童年聽大人講的一則故事。在古代,有一座高山,要翻過此山,須經過一條崎嶇蜿蜒的山間小道,每當有單身的過山客,會聽見有人在背後喊他的名字,那聲音可能是嬌滴滴的女聲,也可能是稚氣未脫的童聲,甚至是渾濁的老者聲音,如果那人應聲回頭,那就上當了,因為身後是一隻山怪,它會吃掉他的頭。

  迄今為止,沒有人見過山怪的真實模樣,因為凡是回頭看的,頭都被吃掉了。

  有一位叫蕘的勇敢年輕人,他是遊戲軟件的男主角,從軍隊退役回到家鄉,聽說山怪殘害當地百姓,義憤填膺,決定為民除害。他翻出已經不用的盔甲和兵器,讓村裡的鐵匠為自己打造了一套異常牢固的頸甲,戴在脖子上,甲胄上有一層密密麻麻的鐵釘,即便是山怪的血盆大口,也會被扎得鮮血淋漓。蕘反覆練了一招"蘇秦背劍",可以不用回頭,向身後的山怪發動攻擊。

  披掛整齊的蕘向山上出發了,一路上頂風冒雨,歷盡艱險,遭遇了山怪,也邂逅了美女,山怪擄走了美女,蕘向山怪的老巢進發,路上不斷遭到可怕的妖獸襲擊,打得昏天黑地,十八般兵器全部使了出來,最後斬落了山怪的首級,抱得美人凱旋歸。

  雖然過程和大結局有點俗套,但公司董事會覺得山怪的構思很有新意,相比之下,市面上那些遊戲軟件內容太雷同了,不是飛天大俠就是反恐槍戰,於是決定立項,項目主管當然是喬明,可惜他身體不爭氣,英年早逝。喬明的猝死使這個董事會寄予厚望的項目險些半途而廢,幸虧喬明的助手毛遂自薦,挑起了重擔,六個月後《山怪》隆重上市,取得了不俗的銷售業績,對喬明的在天之靈也是一種告慰吧。

  諾諾整整花了二十分鐘來講述這個故事,其間,阿壺基本沒啥反應。

  末了,諾諾問上一句:"喂,你沒有走開吧?"

  "我們見一面吧。"

  異度男孩這樣回答。

  5

  見面地點就在諾諾上班的STARBUC愛你S,肇家濱路,陝西南路的路口。這幢五層樓其實屬於"美樹館"高檔住宅區的一幢裙樓,這裡的住客大都是往返於香港、台灣、新加坡的商務人士。用上海話來說,這裡的"層次比較高"。

  除了星巴克,樓底層還有真鍋咖啡館、"水車屋"日本料理和一家柯達連鎖衝印店,樓上則是美粵華大酒店。

2/7

  之所以沒有選擇別的地方,諾諾是給阿壺一個暗示:我把上班的地方告訴了你,說明我是真心把你當成朋友的,你可別想歪了,我是有男朋友的。

  這家星巴克的店堂比較特別,呈手槍狀,槍管特別長,靠著一條走廊,凡去"水車屋"吃日本料理,乘電梯去樓上美粵華大酒店就餐,都要經過這裡。透過大塊的玻璃幕晼A可以把裡面喝咖啡的客人看得清清楚楚,同時,客人也把經過走廊的每一個人盡收眼底,呈現一種你瞅我、我也瞅你的相互監視狀態。

  此時,阿壺就坐在槍口的位置,是最後一張桌子,喝著卡布其諾,耐心等待。

  店堂裡忙碌的有五名服務員,四女一男,他不知道哪個才是諾諾。

  透過大塊玻璃,阿壺看見走廊裡不時有美女經過,有的輓著高高壯壯的歐美男友,有的推著嬰兒車,車裡躺著混血種小孩,臉上洋溢著幸福,她們的丈夫提著"樂購"的塑料袋,忠實地跟在後面。這些人大都是美樹館的住戶,離這兒不遠有家"樂購"超市,購物後從這裡抄近道回家。

  在上海,女人嫁給歐美男人,是一種足以炫耀的資本,尤其生一下洋娃娃似的混血Baby,抱著走在大街上,更能吸引眾人的目光,回頭率絕對超過一位漂亮美眉。

  聯想到自己的境遇,阿壺不由嘆了口氣,氣質好的漂亮女人差不多都被外籍男士和成功男士瓜分光了,年輕稍小的美眉大都青睞身材高高的帥哥,照這樣下去,像阿壺這類三等公民只能去小學或幼兒園挖掘"未來的美眉"了。

  到了休息時分,諾諾摘下圍兜,朝阿壺走了過來,阿壺忙站起來,朝她欠了欠身。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不存在見光死,因為大家都把心態調節到了一種平和的狀態:普通朋友、聊聊而已。

  諾諾打量著阿壺,心裡暗暗好笑,因為他的身材確實象一把茶壺。

  "你比我想象的更漂亮。"阿壺恭維道。

  "我有一刻鐘的休息。"諾諾說,"對了,光顧了在網上聊那個話題,我還不知道你是從事什麼職業的。"

  "這個嘛……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阿壺好象有點不好意思,轉動著盛咖啡的紙杯,訥訥地說,"我是發明家。"

  諾諾頓時睜大眼睛。

  阿壺沒有撒謊,他真的是發明家,不過發明的都是些小玩意,但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實用。

  由於生理方面的因素,女性如廁的時間明顯要多於男性。同樣大小的空間,男洗手間可以放置六台獨立式小便器,而女洗手間只能建造三個裝有抽水馬桶的單間,這樣一多一少,在人流如潮的公共場合,女洗手間的排隊現象就屢見不鮮,而隔壁的男洗手間卻是空空盪蕩。

  阿壺設計了一種女性專用的立式小便器,據說可以解決這種排隊現象。

  由於申請專利費用昂貴,阿壺正與幾家世界級的衛浴大公司洽談,如TOTO、美標、科勒。在他們的高層管理人員中一定有女性,屆時請她們親自試用一下,也許她們長這麼大,還沒有嘗試過站著小便。使用這種立式小便器,可以把一件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情變得輕而易舉,甚至不用脫下連褲襪……(因涉及商業機密,恕不詳述)

  阿壺打算把成本控制在二千元以內,每設立一台,如果提取千分之零點五的專利費,就是一塊錢,整個上海,如果有一萬台的安裝量,就是一萬元。

  這僅僅是上海,還有北京、香港、台北、東京、巴黎、紐約……這樣在全世界推廣,收取的專利費相當可觀。

  除了這種立式小便器,阿壺還在研究一種"超級內褲"。之所以"超級",因為它所使用的織物具有消音和吸臭兩大功能。也就是說,穿上這種內褲,你可以毫無顧忌地放屁,哪怕面對的是你的老闆或者戀人,都不必忌諱,因為他們既聽不到聲音,也聞不到氣味,只有你本人才能感覺到腸的蠕動與肛門肌肉的收縮和氣體排出的暢快。說不定今天他們放的屁比你還多,可你毫無察覺,因為他們穿的是跟你一樣的"超級內褲"。

  這種"超級內褲"的技術要領在於它的織物,阿壺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它有可能成為繼LYCRA(萊卡)以後的另一項偉大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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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那是將來的事了,至少目前,阿壺還得老老實實待在那兒,像一把茶壺那樣蹲著,對著玻璃晱~走過的美眉咽口水。

  愛因斯坦沒有寫出《相對論》之前;比爾·蓋茨背著破書包離開耶魯大學的時候,他們的心情一定跟我差不多吧……

  每當想著這兒,阿壺的胖臉上就浮起一絲微笑。

  像我這種男人,有天賦,刻苦,有毅力,更有自製力,我不成功,誰成功?!

  唉,就是不知道還要等到哪天。

  "你都發明了什麼呀?"諾諾好奇地問。

  "嗯……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不說也罷。"

  阿壺隨口搪塞了幾句,他難以啟齒,第一次見面千萬別讓人家產生誤會,以為自己是個猥瑣之徒,要對她性騷擾。何況眼前這個諾諾是蠻可愛的女生,不是想象中的恐龍。

  "沒關係,你不想說就算了。哪怕汽車是你發明的,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諾諾把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了。

  阿壺問她:"有人在背後喊你的名字,你卻不敢回頭,這個夢取材於你父親開發的一則遊戲軟件,就是說,這個夢其實跟你父親有關,我的推測對不對?"

  諾諾點了點頭。

  "這個夢一直在困擾你,你認為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阿壺認真地注視著諾諾,覺得自己像一位心理醫生,在循循善誘他的女病人。

  "我覺得你有難言之隱,幹嗎不試著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

  "心理醫生"的感覺越來越好。

  望著面前這個大男生,雖然初次見面,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諾諾咬了咬嘴脣,終於說了出來:

  "我懷疑爸爸的死跟媽咪有關。"

  6

  喬明的死因,確切地說,是心臟病導致的溺水。

  喬明患有輕度的心臟病,心律不齊,遇到工作繁忙就會胸悶氣急。不過喬明自己覺得問題不大,人到中年,誰沒點小毛小病?醫生給他開了洋地黃類藥物。

  《山怪》的設計思路得到了董事會的認可,工作全面鋪開,做為項目主管,喬明自然忙得不可開交,可他仍然經常忙裡偷閒,去小區會所的游泳館放鬆一下。游泳和慢跑是喬明最喜歡的運動,尤其是游泳,他可以在長50米、寬25米的標準池裡一口氣游上十幾個來回,按距離算至少有一千五百米,這對於專業運動員來說或許是小菜一碟,可對業餘游泳愛好者來說,相當不錯了。

  那個記憶猶新的日子是2002年的3月17日,"3·15消費者權益日"剛過兩天。那天晚上,剛解決了設計上的一個難題,喬明很興奮,說要去游泳,拿著裝泳具的袋子就出門了。會所在A小區的東南角上,是一幢很有特色的三層樓,一半是玻璃幕晼A一半是刷成奶黃色的鋼筋水泥,遠遠望去就像一塊鮮奶蛋糕,令人垂涎。它的底層是一個羽毛球館,二層是健身器材部和乒乓房,三層是一個長25米、寬15米的小型泳池,水深1至2米,泳池的天花板只做了一半,另一半是玻璃天棚,晚上來游泳,如果夜空晴朗,可以看見月亮和星星,形成人在水中、明月照人的獨特意境,很讓人陶醉。

  晚上九點鐘,喬明的助手路遙東匆匆來找喬明,為工作上的事。杜咬鳳說他游泳去了,路遙東等了十分鐘,顯得很急,就去會所找喬明了,路遙東來了不下幾十次,對A小區是熟門熟路,也在那個泳池游過泳。

  會所通常晚上十點鐘關門,如果人多就延遲到十點半。晚上來健身的多數選擇器械,游泳的寥寥無幾。其實那天晚上只有喬明一個人在游泳,結果釀成了悲劇。

  路遙東來到三層,走到泳池邊一看,不得了!有個人臉朝下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穿條三角褲,戴著泳帽和泳鏡。路遙東大呼小叫,喊來會所的工作人員,把人打撈起來,果然是喬明,他臉色鐵青,呼吸和心跳都沒了。救護車很快來了,一路上給他做人工呼吸、注射腎上腺激素,都沒見效,等到了醫院再搶救,已是迴天乏術。

  當晚,會所裡一共有五名工作人員,一個在底層,兩個在二層,兩個在三層。照理說應該及時發現泳池裡出了意外,可他倆溜到乒乓房打球去了。經理把這對寶貨臭罵一頓,炒了魷魚,可喬明的性命無法輓回了。

2/9

  事後,派出所民警詢問杜咬鳳,了解到喬明在工作的時候喜歡喝上一杯紅酒,說可以讓思維興奮。那瓶喝了一半的法國波爾圖乾紅是在超市買的,一百七十多塊,喬明一喝就連誇口味好,酒是在橡木桶裡貯存的,散髮著橡木的醇香。

  如果喬明在路上駕車,被交警攔下來做酒精測試,肯定挨罰,可在游泳池裡是不會有警察把他攔下來的。一杯低度紅酒對正常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可對於一個患有心臟病並且在游泳的人來說,或許是致命的。試想一下,喬明游著游著,突感心臟不適,在水裡掙扎了幾下,嗆了幾口水,嗆過水的人都知道,一旦溺水,如果沒人搭救就危險了,而且來得快,也就幾秒鐘的工夫,比挨一顆子彈都利索。泳池最深處為2米,會游泳的人只要用腳輕踩池底,身體就會浮出水面,但那是針對正常人而言,對一個突發心臟病的人就沒那麼容易了。

  這是醫生下的判斷,警方沒有異議。悲痛的杜咬鳳母女接受了這個結果,未做屍體解剖就火化了。

  "你是不是覺得那瓶紅酒有問題?"阿壺試探地問。

  諾諾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諾諾讀過一部美國作家Ed·Mcbain的推理小說,叫《Eightymillioneyes》(八千萬雙眼睛),說的是一位明星節目主持人在電視台做節目時,突發心臟病,倒在攝像機前。警方經過屍體解剖,發現死者系中毒身亡,令他喪命的是一種叫"羊角拗質"的藥物,跟洋地黃類藥物一樣,都是用來治療心臟病的,但羊角拗質的毒性大,僅一毫克就能致人於死地,已經很少有人用了。

  凶手是死者的私人醫生,他偷偷在節目主持人每日服用的維生素膠囊裡做了手腳,將藥粉倒去,灌入羊角拗質,節目主持人在上鏡頭前,習慣地吞服了膠囊,幾分鐘後就一命嗚呼。

  私人醫生早就與節目主持人的妻子勾搭成奸,丈夫死後,妻子將從保險公司獲得一大筆賠償。

  聽完這段敘述,阿壺覺得事情有點嚴重,他往前探了探身體,目光犀利地問:

  "你父親平時服用膠囊嗎?"

  膠囊在七、八十年代流行,如今藥物大多採用薄膜衣片,只有頭孢類抗生素還沿用膠囊。

  諾諾看過醫學書,洋地黃類藥物也有毒性,它的致命劑量大概是二點五克。不過有一點,洋地黃是加入葡萄糖靜脈滴注的,不是口服的。

  一定有人在紅酒裡加了什麼……

  諾諾是這麼判斷的。

  紅酒放在書房裡的小酒櫃裡,還有幾瓶人頭馬洋酒,喬明很少喝,能夠進入書房並且在紅酒裡下藥,除了媽媽,還會有誰呢?

  看來沒有做屍檢是個錯誤。當時諾諾沉浸在悲痛裡,一想到爸爸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被手術刀劃破肚皮,內臟被一件一件掏出來,擱在不鏽鋼盤子裡……想到這殘忍的畫面,諾諾的眼淚就忍不住了,她不想爸爸在死後再受到這種折磨,既然媽媽說不用驗屍,就聽我老媽吧。

  剩下那半瓶紅酒被杜咬鳳倒掉了。倒掉這樣一瓶肇事的紅酒在當時看來完全可以理解,但現在一分析,杜咬鳳似有銷毀罪證之嫌。

  "你父親有沒有投保?"阿壺又問。

  投保是有的,人壽保險,意外傷害保險,加起來一共理賠了二十多萬,都交給銀行還房屋貸款了。如果為了這點錢謀害親夫,好像不值得,那本推理小說中的保險金額可是七百五十萬美元。

  阿壺撓了撓頭,拐彎抹角地問:

  "你媽咪有沒有那個……婚外戀什麼的?"

  這正是諾諾想談的另一個話題。但休息時間到了,諾諾要回櫃檯上班,第一次見面就這麼結束了。

  7

  許國光這個人……有點可疑。

  諾諾一邊做著澆在咖啡上的蒸奶,一邊想著。

  許國光不是上海人,是浙江金華人。三年前,他把開在金華市區內一家經營狀況良好的飯店賣掉,帶著資金和老婆孩子,還有兩名廚師,向上海灘進發。

  那時,正是杭州菜火爆上海灘的時候,食客們似乎對西湖醋魚、龍井蝦仁、炸響鈴、東坡肉、老鴨湯、叫化雞這些菜著了魔,把原來風頭很健的廣東菜、川菜殺得落花流水。

2/10

  許國光開的餐館叫"滬浙小廚",從名字一看就知道,走的是中低價位。當然不會選什麼黃金地段、鑽石街區,就在普陀區一條比較繁華的路口,一幢商務樓的底層,經過三個月的裝潢與準備,餐館開張迎客。

  餐館開業做廣告的時候,經人介紹,許國光來到了杜咬鳳所在的N廣告公司,所以說,杜咬鳳與許國光一開始是業務關係。

  經過兩年的殘酷傾軋,杭州菜從風靡一時復歸平靜,只有張生記、紅泥、新開元、蘇浙匯幾家大的杭州菜館堅持了下來。事實上,他們的菜譜早就偏離了原來的杭州菜路線,變得五花八門了。

  如今,你要是在街頭攔住十個上海人,問"你最中意的餐館是哪家?"這類問題,保證得到十個不同的答案。

  很多餐館關門以後,又來新的老闆,大肆裝潢,熱鬧開張。從顧客盈門到門可羅雀,直至歇業,周而復始。唯一不賠錢的就是收租金的房東。

  相比之下,許國光比較有眼光,腦子不發熱。杭州菜火爆的時候,他就嘗試一些融合了杭州菜口味的上海本幫菜,如蜜汁火方、宋嫂魚羹,本是地道的杭州菜,但在廚師的精心調制下,口味變異了,起名"滬浙小廚"正是這個道理。所以,他的餐館安然渡過了頂峰期後的快速下滑期,把生意維持在一個尚不錯的水平。SARS肆虐的時候,很多這般中小規模的餐館紛紛歇業,但許國光堅持了下來,即使食客寥寥無幾,照樣天天消毒,買了最好的"滴露"藥水,每天消耗掉幾十隻口罩,硬是挺了過來。

  現在,躊躇滿志的許國光準備開出第二家滬浙小廚,店址選在普陀區"中遠兩灣城"一帶,那裡堪稱上海最大的住宅小區,緊挨著蘇州河,還有軌道交通三號線貫穿而過,是個不錯的地段。目前新店正在緊張的裝修中。

  杜咬鳳一家三口曾幾次來到滬浙小廚用餐,去年的年夜飯也在那裡吃。席間,許國光過來敬酒,叫杜咬鳳"阿姐",叫喬明"阿哥",說自己初來上海,人生地不熟,杜咬鳳給予他很多幫助,餐館能做得好,阿姐也是有功勞的,這頓年夜飯由他埋單,算是答謝宴。杜咬鳳跟他客氣了一陣,最後一毛錢沒掏,提著打包的飯菜,滿載而歸。

  諾諾最初幾次見到這位許國光,都在這家餐館裡,對這位許叔叔的印象,基本談不上來什麼。他身上沒穿什麼名牌,臉上總是笑嘻嘻的,大概餐館老闆都這樣,客人至上,不能把客人的風頭搶了去吧。

  喬明死後,杜咬鳳再也沒帶諾諾去過滬浙小廚,可能為了節省開銷。相反,許國光開始成了諾諾家的座上客,每次來總要帶點什麼,上一次帶來的據說是店裡新開發的招牌菜"豆瓣雪魚酥",諾諾嘗過,味道確實不錯。

  有一次,諾諾提前回家,杜咬鳳在廚房裡洗碗,背對著門口,許國光緊挨她站著,兩個人正在竊竊私語,許國光的右手搭在杜咬鳳的腰間,正往屁股的部位滑動,手指頭一捏一捏,像在捏骨按摩。

  看見這一幕,諾諾心裡很不舒服,一言不發就上了樓。

  聽見樓梯響,杜咬鳳和許國光才意識到有人,忙分開。

  如果杜咬鳳是寡婦,許國光是鰥夫,諾諾或許還氣得過點。可事實上,許國光有老婆孩子,人家丈夫死了一年不到,你就迫不及待把手伸進來,這樣很不好吧?

  豈止是不好,諾諾更往別的地方想了-----諾諾想到了西門慶與潘金蓮,這對姦夫淫婦,用砒霜毒死了可憐的武大郎。

  小說中,那位醫生用膠囊投毒,這跟他的職業有關,許國光是開餐館的,往紅酒裡下毒他一定想得出來的。退一步說,即使不在酒裡,也可以往菜裡下毒,以他的本事,就算把砒霜做得鮮美可口,也沒什麼大驚小怪。

  可憐的爸爸,他比起武大郎帥多了,可結局還是一樣的慘!

  然而,猜測永遠是猜測,沒有屍體解剖,沒有立案偵查,除了猜測,諾諾還能做什麼?

  諾諾真不知道這樣的夢還要困擾自己多久。

  去過了三清山,不知道下一次她會站在哪座山上。

  每晚,諾諾就在期待與忐忑不安中,輕輕閉上眼睛。

  來吧,反正是做夢,誰怕誰?

  真想看看山怪的模樣。

  只要它不把我的頭吃掉……

3/1

  第三章:許國光和三文

  1

  秋季藝術品拍賣會上,陳館長的收藏品無一流拍,而且價格普遍高出原來的估價。任伯年的《走馬圖》拍到了十五萬,吳昌碩和林鳳眠的畫每件都超出了三十萬,程十發的兩幅畫也超過了預期,一幅十萬,一幅九萬。這樣的結局可謂皆大歡喜,陳太太和陳館長的兩個兒子來法院拿支票的時候,兄弟倆還客氣地喊了她一聲"姆媽"。

  拍賣成績之所以令人滿意,一來原收藏者是美術館的館長,決不會是贗品,等於給買家吃了定心丸。二來,吳昌碩、林鳳眠、任伯年的這幾件作品,儘管不是他們本人的代表作,但價位適中,升值空間大,故普遍受到買家追捧。

  《窗台上的Zoe》作為本次拍賣會的最後一件拍品亮相,這時候,大多數買家已無心戀戰,有的拿出手機離開座位,有的在拍品確認單上簽字,有的左顧右盼,心不在焉。

  拍賣師簡短地介紹道:"這是一幅肖像畫,作者不詳,畫名叫《窗台上的Zoe》,Zoe就是畫上這位醫生的英文名字,這幅畫的起拍價為人民幣一千五百元,每次加價幅度二百元。"

  最先應價的是一位四十出頭的職業女性,持32號競價牌,穿一件系腰帶的短風衣,風姿綽約,又顯得幹練。

  拍賣師注意到,這位女士第一次對拍品應價,或許她喜歡油畫,不喜歡國畫,哪怕是吳昌碩、林鳳眠這類大師級的作品。

  近年來房產熱,很多上海人買了新房,在客廳裡掛一幅油畫。畫廊裡的油畫標價都是上萬元,太貴了,就來拍賣行看看。其實他們對畫根本一竅不通,完全憑著感覺走。

  參與競價的還有兩位男士,一高一矮,在三個人的競拍下,這幅畫的價格突破了四千元,高個男士顯得力不從心了,搖了搖頭,手裡的牌子放了下來。矮個男士還在拼力一搏。當拍賣師喊出四千五,並得到女士的應價時,矮個男人苦笑了一下,偃旗息鼓。

  "現在是四千五百元,有沒有人出到四千七,有沒有?"

  拍賣師最後問了一遍,環顧四周,果斷落槌,咚的一聲。

  "32號女士,畫是您的了,恭喜。"

  周圍響起兩下稀稀拉拉的掌聲,是那兩位男士在鼓掌,蠻有風度。

  當女士在拍品確認單上簽字的那一刻起,這幅畫就屬於她了。

  本來,她瞄準的是那尊關公持刀象牙雕像,沒想到從估價的三千元一路飆升拍到了一萬四千元,大大超出她的預算,只能退而求其次。

  雖然超出了心理價位,但我喜歡這幅畫,尤其它的藍色調。

  "滬浙小廚"第二間餐廳就要開張了,我總要送上一件禮物,餐廳包房的暀W如果掛上這樣一幅油畫,國光一定會喜歡的。

  杜咬鳳心裡這樣想著。

  2

  位於普陀區"中遠兩灣城"一帶的"滬浙小廚"新店,裝潢已經結束,工程隊撤離後,一家清潔服務公司先進場,把店內店外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搬場公司把傢具運進來,餐具、桌椅、沙發,裝了滿滿三車廂。

  發財樹怎麼擺,窗簾怎麼掛,衛生間用的洗手液究竟放在左手還是右手的位置,許國光都要事必親躬,不敢馬虎。除了擺設,還要檢查電氣設備,每一台空調、每一盞燈甚至每一把鎖,包括所有的廚房設備,都要運轉起來,看能否正常工作。

  比起第一家店來,新店的面積大得多,除了大堂,後面新辟三間包房,且風格迥異。一間為舊上海風格,掛了一組三十年代的上海灘老照片。一間古香古色,餐桌椅都是紅木的,暀W掛了一幅書法,請一位廉價的地攤書法家題寫"美食美色"四個字。還有一間西式包房,《窗台上的Zoe》就打算掛在這裡。

  今天上午,杜咬鳳就是送油畫來的。

  拍賣行把油畫包裝得十分周到,用了兩層牛皮紙和塑料紙,還裝了四個硬角,杜咬鳳注意到硬角上有"051"的編號,還蓋有S美術館的專用章,她有點納悶,難道畫是從美術館裡來的?為什麼沒有蓋拍賣行的印章?

3/2

  管它呢,付了錢,就是我的。

  裝上畫框的畫很大,占滿了後排的車廂空間。

  去年N廣告公司業績驕人,做了幾樁大case,杜咬鳳的收入也隨之增加,房貸還款輕鬆多了,於是買了一輛紅色POLO。有了私車,就不用乘地鐵了,在擁有一千七百萬人口的上海,每天高峰時段去擠地鐵,如果你有心臟病或者高血壓,肯定"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行駛中,她打電話給汪總,說去拜訪一位老客戶。

  她沒有說"老客戶"的名字,她知道,汪總信任自己,不會刨根問底。

  許國光可以算作老客戶吧,他的第一家店,還有這家開張在即的新店,在雜誌、報紙的美食專欄裡做的廣告,都是通過N廣告公司代理的。

  許國光特意挑選了這個時段,因為上午新店空無一人。下午一點鐘以後,店裡就要熱鬧了,新招聘的服務員全部要來,由老店調來的領班進行培訓,廚師也要來熟悉一下廚房,對嶄新的廚房設備,就連那些鍋碗瓢盆切肉刀,都要逐一上手,廚師離開了用慣的傢什,總覺得彆扭,這跟作家用慣自己的筆和電腦一樣。

  總之,從今天下午開始,直到開張那一天,店裡不會再有清靜,而許國光本人也不會再有空暇時間。要乾就得抓緊。

  杜咬鳳把畫除去包裝,掛在那間西式包房的暀W。

  "嗯,不錯,真的不錯,"許國光欣賞著畫,連聲讚譽,"咬鳳,你蠻有眼光喔。"

  許國光從後面摟住杜咬鳳的腰肢,兩人就像藤纏樹,越貼越緊。

  "不過……她為什麼要戴口罩?"許國光發出質疑。

  在他的印象裡,畫裡的主人公戴口罩,還是第一次見。

  "笨蛋,人家是牙醫,當然要戴口罩啦。"杜咬鳳在許國光的腦門上輕輕戳了一下。

  "可是,她沒有看病人呀,坐在窗台上,好像在休息,幹嗎不把口罩摘下來?"

  許國光的話有道理,畫的左邊,口腔治療椅上是空的,而且收了起來,呈75度。

  "一定是醫生做久了,養成的習慣吧。"杜咬鳳自圓其說。

  "也許是受了非典的影響,不敢摘口罩吧!"許國光說了一個搞笑的理由。

  "別傻站著,快把門關上。"杜咬鳳指著包房的門,門敞開著。

  "隨它去,現在店裡就我們兩個人,大呼小叫都沒關係啦。"

  許國光一邊把窗簾拉起來,把空調打開,調到適宜的溫度。

  擁抱,深吻,之後就是做愛。做愛的姿勢是她在前他在後,由於姿勢的緣故,許國光面對著這幅畫。大概因為杜咬鳳的背上肉嘟嘟的,除了胸罩帶子勒劃出來的痕跡,實在沒啥風景,他幾次把目光移到了畫上。

  畫上那個女醫生,給許國光的感覺有點怪,尤其是口罩上那雙眼睛一直盯著自己,陰森森的目光,夾帶著幾分詭異,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醫生戴口罩天經地義,畫的作者完全可以忽略呀,為什麼非要用口罩把她的臉遮起來?

  忽然,許國光停住了,一動不動。

  杜咬鳳憑感覺,身後的他還沒到高潮,怎麼突然不動了呢?

  "噯……你……沒事吧?"

  許國光怔怔地盯住畫上,因為他看見口罩外的那雙眼睛,好像朝自己眨了一下……

  不,不,一定是我看錯了!

  許國光這樣對自己說。

  "國光,你在幹什麼?"杜咬鳳想把身體轉過來。

  "別轉,我們繼續,繼續……"

  做愛後,兩人各自去了洗手間。在洗手間裡,他們的手機幾乎同時響了起來。許國光收到一條短信息,是許太太發來的:

  "晚上我去參加同學聚會,會打牌到很晚,你們不要等我了,先睡吧。"

  看完之後,許國光就把它刪除了,表情有些厭惡。

  同學聚會?哼!

  他們夫妻是從浙江金華來的,就算有同學聚會,也應該在家鄉啊,怎麼會開到上海來?

  許國光明白得很,所謂的同學聚會,只是跟一個人聚,那傢伙是太太讀中學時的同學,姓馬,如今在上海西區一家裝飾大賣場裡租了鋪位,開了一家地板專賣店,賣以次充好的櫸木地板。




2008-4-1 06: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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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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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夫妻倆是在裝修新居的時候,發覺地板有問題,前去交涉,一來二去,這才發現彼此是同鄉,許太太跟他還同念過一所中學,不打不相識,地板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打那以後,這位馬老闆經常趁許國光在餐廳忙碌的時候,跑來向許太太"問寒問暖"。

  幸虧地板是鋪在地上的,要是像窗簾一樣可隨手摘取,許太太一定隔三岔五就要換新的。

  其實,許太太對丈夫跟杜咬鳳的關係早就有所察覺,但許國光說得振振有詞:

  我跟杜姐是朋友,她先生病故,撇下孤兒寡母的,我幫她們家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錯了嗎?再說,我們是從外地來上海發展的,需要上海的朋友,沒有她的鼎力相助,我的小餐廳能發展得這麼好嗎?

  吵也吵過,鬧也鬧過,捏不住證據,許太太也只能不了了之。久而久之,她也懶得管。你做你的,我搞我的,夫妻倆井水不犯河水,爭吵聲減少了,反而相敬如賓起來。

  在女用洗手間裡,杜咬鳳接到的是女兒打來的電話。

  "媽咪,晚上我不回來了,我和三文約好去紫金山天文台看火星。"

  紫金山在南京市的東郊,從上海坐火車去南京,兩小時足矣。

  杜咬鳳想起來,前幾天就聽女兒嘮叨,將有"火星衝日"的天文現象,屆時火星離地球最近,據說是六萬年來最近的一次,所以一定要去看。後來,杜咬鳳看過報紙才知道,所謂的最近距離也有五千五百多萬公里。就算再近個十萬公里,在望遠鏡裡看起來又有什麼區別?

  "你和三文一起去,今晚你們住哪裡?"

  其實杜咬鳳想知道的是,你們在酒店同住一間房,還是每人一間房?

  其實杜咬鳳明白,這種問題問了也是多餘。因為即使同住,女兒照樣可以謊稱每人一間房,甚至說自己住在八樓,三文住在六樓。

  算了,女兒長大了,隨她去吧,只要不惹出什麼麻煩。跟自己喜歡的男孩子做愛,她有這個權力。

  女孩子的性事提前,已是世界潮流,跟全球經濟一體化一樣不可阻擋。好在諾諾是乖乖女,在性方面沒有惹出什麼麻煩來,安然渡過了少女期,這對任何一位母親來說,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離開洗手間,許國光帶著杜咬鳳四處參觀了一番,逐一介紹,這個花了多少錢,那個花了多少錢,報賬似的。十分鐘後,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次是汪總打來的,催她回公司,有一個項目創意要商議。

  吻別了許國光,杜咬鳳走出滬浙小廚,回頭又望了一眼。

  照現在的規模,可以改名叫"滬浙大廚"了。

  她上了POLO車,朝公司駛去。

  杜咬鳳走後,許國光可沒閒著,先吃兩粒洋參丸,打起精神,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首先,他認真勘查了一遍"作案現場"……應該是"做愛現場",看看有沒有疏忽的地方。果然在地上發現兩滴乳白色的液體,粘乎乎的已呈半乾狀態,馬上用紙巾擦乾淨。

  挪動的餐桌椅擺回原來的位置,桌布弄整齊,窗簾拉開,空調關閉……

  忙碌的時候,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朝暀W那幅油畫看了一眼。

  咦,怎麼搞的?整幅畫明顯向右傾斜,剛才還是好好的……

  許國光把畫框扶正,又看了一眼。

  身上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就像籠罩在頭上的陰雲,揮之不散。

  這幅畫居然要五千元,花五千元買一幅看不到面孔的畫,這個女人的鑒賞水平實在有問題。

  在許國光看來,花幾十元也能買到一幅油畫(當然那是印刷品),掛在餐廳裡,起到點綴的作用就夠了。對客人來說,重要的是餐盤裡的菜,而不是暀W掛什麼畫。

  許國光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四十分,快到中午了,隱隱有點饑餓的感覺。

  第一間包房的空調制冷太慢,第二間包房的棬竟然有泛黃,會不會是棸暻砟禲H大堂那座花了兩萬元的新吊燈,已經有幾隻燈泡不亮了,需要更換。收銀機的走開筒有點卡紙,廚房的水龍頭漏水,攪拌器的電插座接觸不靈,衛生間裡的洗手液居然少了一半……

3/4

  這些問題都被記錄下來,下午就讓維修部火速處理。

  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廚房尚未開始進貨,冰箱裡空空如也,沒有食物,許國光只能泡了一桶方便麵。餐廳老闆居然吃速泡麵充饑,真是笑話。

  坐在狹小的辦公室裡,許國光吃著麵條,忽然聽見"沓"的一聲。

  整間餐廳裡只有他一個人,所以聲音很清晰,就在隔壁包房。

  許國光放下面桶走了出去,沿著走廊檢查包房,聽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掉下來了。

  "沓",又是一聲。是從第三間包房傳來的。

  許國光走進包房一看,地上扔著一雙白色的ninewest女鞋。

  許國光蹲在地上,捧著這隻三號半的女鞋,有些發呆。鞋的旁邊,還扔著一件淺藍色的上衣和一條淺藍色的褲子。

  奇怪,這些衣物從哪兒來的?

  又一樣東西飄落下來,很輕,像一片羽毛,淺藍色的羽毛。

  這是一隻紙質醫用口罩。

  許國光慢慢抬起頭來,他看到了口罩後的那張臉,還有……

  滴!滴!

  佩在腰間的手機發出振盪和聲響,把他從驚愕中拉了回來,又收到一條短信。

  3

  許太太大概是午夜零點三刻左右回家的。

  她盡量做到輕手輕腳,在廚房吃了兩塊餅乾,喝了半杯牛奶,然後衝了一遍淋浴。

  她和那位金華的同學一道吃了晚飯,看了場電影,那是一部拍得很糟糕的國產恐怖片,觀眾沒怎麼害怕,反而哄堂大笑了幾次,然後,去了他的公寓,坐了會兒,喝了杯咖啡。

  她拒絕了他的性要求。

  她不想做一個不忠的妻子,這樣至少對得起自己和孩子。其次,等到掌握了丈夫與杜咬鳳的確鑿證據以後,再跨出這一步也不遲。

  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許太太使用電吹風的時候,這樣想著。

  吹乾了頭髮,掛好電吹風,她輕手輕腳走進臥室,沒有開燈,就脫去浴袍,穿著內衣鑽進被窩。

  如果他醒了,提出性要求,我是決不會答應的。除非你把問題給我說說清楚。

  然而,被窩裡的那一半卻是空的。

  許太太打開床頭燈一看,臥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床頭燈的黃色調光反射在大衣櫥的鏡子上,使得臥室裡呈現出一種詭怪的氣氛。

  難道丈夫還沒有回來?不可能呀,門廳的鞋架上明明有他的鞋,他的衣服和皮包掛在客廳的衣架上,手機擺在床頭櫃上。

  許太太下了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先去兒子的房間,輕輕打開房門,房間裡漆黑一團,有樣東西在一閃一閃。

  她開了燈一看,兒子在床上睡得正香,一閃一閃的是電腦顯示器的電源燈。她關了電源,那燈就不再閃了。

  丈夫不在這兒。

  許太太回到客廳,有些發呆,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朝暀W的鐘看了一眼,現在是凌晨一點二十五分。這種時候丈夫會在哪兒呢?會不會去小區的花園散步了?

  這樣吧,我去陽台,朝花園裡張望一下,看看有沒有。

  這樣想著,許太太穿過客廳,拉開通向陽台的玻璃移門,發現插銷沒插。

  許太太知道,對這方面丈夫是很細心的,每晚臨睡前,都會檢查窗戶和陽台門。家中那扇防盜門,本來只有一道鎖,丈夫找來制門工廠,加裝了上中下三道鎖,堅不可摧。

  小區裡曾發生數起入室盜竊案件,竊賊沿著落水管道往上攀爬,誰家的窗戶或者陽台門沒有關嚴,就會給竊賊可乘之機。

  許太太帶著疑惑,走上了陽台。他們家住在六樓,從陽台望出去,小區的情景盡收眼底。花園裡靜悄悄的,沒有人散步。

  真是奇怪,丈夫怎麼會失蹤了?

  許太太的腳後跟觸到一樣東西,把她嚇一跳,回頭一看,丈夫竟然坐在陽台的地上,背靠著晼A身體蜷縮成一團。

  "國光!你怎麼在這兒?"

  許國光穿著睡衣,臉埋在膝蓋上,雙手抱腿,一動不動。這種姿勢讓人聯想起因為考試不及格害怕挨大人打的小學生。

  許太太推了丈夫一下,許國光象團泥巴一樣癱軟下來,倒在陽台的地上,發出輕微的"撲"一聲。
3/5

  他全身軟綿綿的,這種軟,許太太難以形容,好像一隻軟體動物。

  許太太預感不妙,因為丈夫雙目緊閉,呼吸、心跳、脈搏都沒有了。驚慌失措的她跑回客廳,抓起電話撥了120急救中心。

  事後,法醫在驗屍報告裡這樣寫道:

  許國光,男性,四十一歲,浙江金華人,在上海從事餐飲業。

  死亡時間:2003年9月24日午夜至凌晨

  死亡地點:家中

  死因:不詳

  附注:死者全身的骨骼,包括頭顱骨、軀幹骨、上肢骨、下肢骨四大部分,總共二百零六塊骨頭,二十二處關節,全部呈開放性碎裂狀。

  法醫的結論是:死者在臨死前,受到了一股異常巨大的衝擊力。

  根據現場勘查,家中物品完好無損,陽台上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跡,離許國光咫尺之遙,擺著一盆桂花,黃色的花蕾全部綻放,只要輕輕觸碰,花朵就會掉下來。試想一下,如果許國光遭到一股"異乎強大的衝擊力",花肯定跟著遭殃,可這盆桂花毫發無損,爭艷怒放。

  這股"巨大的衝擊力"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麼只對死者造成了傷害,未殃及周圍?著實令人費解。

  4

  就在這樁莫名其妙的慘案發生前幾小時,遠在南京東郊的紫金山天文台,卻是人頭攢動,群情高昂,百餘名天文愛好者聚集在此,爭睹火星的風采。

  當火星和地球運行至太陽的同一側,並和太陽成一條直線的時候,這種天文現象就叫火星衝日。每隔十五年至十七年發生一次火星大衝,"大衝"時,火星離地球的距離最近。今年的火星大衝尤為難得,天文學家稱,這是近六萬年來火星距離地球最近的一次。通常火星與地球的距離為一億多公里,這次縮短了將近一半,為五千五百多萬公里。

  人們紛紛舉起高倍望遠鏡、帶長焦距鏡頭的照相機,仰著脖子,在茫茫夜空中搜尋,還有人架起專業的200毫米meade折射式天文望遠鏡,朝這片令人著魔的宇宙空間長久凝望。

  諾諾和三文並沒有在其中,不愛擠熱鬧的他倆,選擇了紫金山西側一片無人的空地,搭起一頂野營帳篷,雖然這裡的視野比不上天文台的觀測室來得開闊,但由於傍晚的一場暴雨,把夜空衝刷得明朗乾淨,所以觀看效果也不差。

  "看到了!看到了耶!"

  望遠鏡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個火紅色的圓球,球面頂部隱約可見白色的極冠,中間有一道黑色的條紋,球面上分布著或明或暗的斑點。

  "原來這就是火星啊!"

  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地球以外的行星,難怪格外激動,雖然大名鼎鼎的火星看上去跟一隻煮熟的雞蛋黃差不多。

  本來,他們打算在南京市裡找一間便宜又乾淨的酒店,住宿一夜,是三文想到了露營,既是為了看火星,又要匆匆下山,往市區的酒店趕路,疲於奔命,何不在山上露營,想看火星,睜開眼睛就可以了。帳篷是租的,帶兩瓶礦泉水和麵包,第二天一早再下山,上午在南京市區逛逛,吃罷午飯就去火車站,下午就能回到上海了。

  其實打動諾諾的,不是省錢,而是晴朗的夜空,寧靜的山頂,遙望著火星,身邊有喜歡的男孩子陪伴,如此浪漫的夜晚,足以打動任何一個女孩子的心。

  諾諾是在半年前認識三文的。那時候,諾諾上班的STAR?鄄BUC愛你S不是現在這家,而在淮海路靠近西藏路的"東方美莎"百貨商店二樓。三文是常客,每次來總帶著一隻星巴克專用咖啡杯,這樣可以享受兩元錢的折扣,三文只喝中杯的冰美式咖啡,十八元,減去兩元就是十六元。收銀員喊"IceTallAmericano",負責做咖啡的諾諾把Ice聽成了Hot,結果衝了一杯走開燙的熱咖啡,裝在杯子裡,由於杯子的隔熱效果很好,捧在手裡根本分不出裡面是熱還是冷,加上有黑色的杯蓋,三文習慣地插入吸管,"滋溜"一口,走開燙的咖啡直接涌到了喉嚨口,"哇"的一口吐在地上,引得周圍的顧客都朝他看。

  店長忙來打招呼,送上一張免費咖啡券。諾諾自知闖了禍,趕緊送來一杯冰塊,讓三文含在嘴裡降溫,一邊連聲道歉。好在三文通情達理,一笑了之。

3/6

  後來,諾諾騎在三文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問他:

  我們相識的那次,是你的風度原本就那麼好,還是因為我是一個漂亮女孩子,你動了壞念頭,想泡我,故爾裝得大度?老實交代!

  言下之意,換了一名男服務員,三文一定會興師問罪,大聲責怪。

  "兼而有之,都對,都對。"三文笑嘻嘻地回答。

  不過,他現在已經學會了一招,就是把杯身輕輕搖晃,聽見裡面有冰塊的撞擊聲,才會插入吸管,放心地飲用。

  那次相識後,三文數度光顧東方美莎店,老樣子,來一杯冰美式。在閒聊中,諾諾知道他是一名髮型師,他的店離此不遠,就在金陵路,步行十分鐘。

  諾諾開始找他剪頭髮,三文的手藝確實不賴,別人都習慣用電推刀,而三文堅持用手工剪,這樣剪出來的頭髮有層次感。漸漸的,諾諾對他產生了一種依賴,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頭髮離不開他,還是人離不開他。諾諾知道,自己是喜歡上三文了。

  帳篷裡已經鋪好兩隻睡袋,看罷火星,回到帳篷,三文開始糾纏諾諾,要看她上身的那兩顆"星星"。拗不過這個討厭的傢伙,諾諾一邊把T恤往上撩一邊警告:"只準看,不準動手,聽見沒有?"

  三文使勁點頭,一邊吞著口水。

  諾諾把胸罩往上推了推,兩個乳房撲的一下就掉了出來,完整地展現在三文的面前。

  三文想看的,就是這兩顆帶紅暈的小星星。

  三文一邊看,一邊往前湊,忽然把嘴巴湊上去,非常饑渴地吮吸右邊那顆"星星"。

  看他這副饞相,估計是嬰兒期過早斷奶所致。

  三文的這一招,是跟比夫學來的。比夫是他養的一條英國獵犬,剛六個月大,喜歡吃牛肉,所以給它起名叫比夫。在家的時候,無論看電視還是看書,三文都喜歡光腳,脫掉襪子,把腳丫子翹在沙發外面,這時候,比夫就會無聲地溜過來,用它那條熱烘烘的舌頭舔他的腳底。剛開始三文覺得癢癢的難受,就把比夫轟走,時間一長倒也習慣了,它愛舔就讓它舔吧,省得洗腳了。

  諾諾想把他推開,可是仿佛一陣電流瞬間穿透全身,直達大腦皮層,那種感覺酥酥的,麻麻的,稍微帶點疼痛,可能是三文用牙齒咬到了,諾諾沒有力氣把他推開,一點力氣都沒有,就覺得整個身體急速下墜,墜入一個鋪滿鮮花的深淵……

  "諾諾。"

  諾諾慢慢睜開眼睛,她聽見有個聲音在叫她,就在帳篷外。

  "諾諾。"

  第二遍了。

  諾諾猛地想起來,這聲音像一個人,像極了,雖然很久沒有聽到,但這個聲音嵌在諾諾的記憶裡,永遠也抹不掉。

  那是她爸爸喬明。

  吮夠了右邊的"星星",三文又去吸左邊的,騰出一隻手來,抓諾諾的乳房,手勢像麵包師做點心,揉啊捏啊搓啊,憑他的經驗,諾諾一定欲醉欲仙,沒有女孩可以敵過這招辣手摧花掌。可他哪裡曉得,此時此刻的諾諾像根木頭一樣,酥酥麻麻的感覺早就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層雞皮疙瘩。

  諾諾使勁把他推開,三文嘴角淌著口水,呼呼直喘,像一只可憐的小貓崽被主人使勁從母貓的奶頭上拉開,一下子沒了方向。

  "幹嗎……這麼……用力?"

  三文擦了擦嘴,可憐巴巴地問。

  "你有沒有聽見……聽見一個聲音?"

  諾諾問他,一邊快速把胸罩收攏,後面扣一搭,T恤放下來,短短兩秒鐘就完成了這一套動作,也是輕車熟路了。

  三文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那個聲音好像在叫我的名字。"

  "在哪兒?"

  "就在外面。"諾諾指著帳篷外。

  帳篷上有一層紗窗,三文朝外望了一陣,帳篷裡亮著旅行燈,由於光線的反差,使戶外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他索性把帳篷的卷門掀起來,半個身子探出去,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朝四周東張西望。

  周圍,除了樹木就是灌木和雜草,偶爾傳來幾聲蟲子的啾啾鳴叫。

  三文鑽回帳篷,把卷門放下來,莫名其妙地看著諾諾。

3/7

  "你糊塗啦?你以為是在家裡?這是在山頂上,除了我和你,外面一個人也沒有。"

  "可是……剛才我明明聽見的。"

  "我怎麼沒聽見?"

  瞧你剛才那副樣子,就算天上響雷,你也聽不見……

  諾諾想挖苦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不想傷他的自尊心。

  "那聲音是男是女?"

  三文故意這樣問,想從她的回答裡找到破綻。

  "男的。"

  "你以前聽見過這個聲音嗎?"

  諾諾點點頭。

  "你肯定?"

  "當然能肯定,因為他是……"

  諾諾輕輕吐出後面幾個字:"我爸爸。"

  三文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記得諾諾告訴過自己,她爸爸叫喬明,去年死了。

  帳篷的卷門再也沒有掀開過,,旅行燈的燈光也熄滅了,兩個人各自鑽進了睡袋。

  三文把自己緊緊裹在睡袋裡,剛才的慾望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八,不想讓我碰,幹嗎不直說?何必用死人來嚇唬我!

  這樣夜深人靜的荒山上,會把我嚇出心臟病的!

  諾諾的胳膊露在睡袋外面,交叉墊在頭下,眼睛睜著,怔怔地瞅著帳篷的頂部,毫無睡意。

  難道是幻聽?

  火星,掛在五千五百萬公里以外的夜空,遙不可及。人就是這樣,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越是渴望,越是追求。相反,已經掌握在手的東西,卻不當一回事,若干年後再回首,大多數人都會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唉,我這是何苦?

  5

  H飲料公司新推出的某品牌礦泉水,由N廣告公司代理其廣告業務,策劃會議開了一個又一個,面對堆積如山的創意方案,汪總提出了自己的設想:

  礦泉水的廣告定位,就放在健康和純淨這兩個概念上。

  一塊從南極運來、重達一噸的巨冰,放在一個潔淨的專門容器裡,冰塊慢慢融化,通過容器的管道,滴注在杯子裡。

  這枚超級大冰塊,擺在某大型購物中心的廣場裡,每位現場觀眾,都能免費品嘗到一杯真正來自南極、絕無污染的冰水。

  本品牌的礦泉水,就是采自南極,每一滴都由冰塊融化而來,堅持奉獻給飲者以百分百的健康和純淨。

  果然,這個大膽的創意,贏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讚。

  汪總頗有些得意。事實上,這樣的創意只有他才能想到。

  汪總是不折不扣的冰塊愛好者,只要是入口的液體,不管咖啡、紅酒、綠茶、紅茶、可樂、飲用水、啤酒、威士忌,他都要放冰塊。若不是怕服務生異樣的眼光,他甚至想在人蔘燉烏骨雞湯裡也加一些冰塊。

  有人提出異議,從南極運來一塊浮冰,要向離南極最近的國家---智利,租一架大力神軍事運輸機,另外還需要一艘破冰船,從船上采冰,由飛機運輸,橫跨太平洋,抵達上海的空港,這筆費用一旦算出來,肯定嚇一跳。

  假設展出的冰塊重量為一噸,那末,採集來的冰塊至少要兩噸,因為在運輸途中,它就開始融化了。千萬別演成這樣的搞笑劇:採集來的冰塊有一個房間大,運抵上海,只剩拳頭大小了。

  汪總忍不住笑道:"誰讓你真的去南極采冰?傻瓜!"

  一噸重的冰塊,任何一家制冰廠都能製作。有誰會在喝下這樣一杯冰水後,大聲嚷嚷:

  我喝過南極的冰水,不是這個味道!他們在搞假!

  一經點破,眾人都笑了,七嘴八舌又是一陣讚美之詞:

  汪總不愧為廣告人,深得廣告之精髓。

  客戶---H飲料公司一定會滿意的。

  平面廣告與電視廣告就按照這個思路,竭力吹捧,本品牌的礦泉水真正來自南極,絕無污染。

  汪總發現一個奇怪現象,平時表現活躍的杜咬鳳,今天一反常態,手裡不停擺弄原珠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咬鳳,你今天怎麼啦,不舒服?"汪總問她。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在杜咬鳳身上。

  杜咬鳳點了點頭,用不大的聲音說:

  "對不起,汪總,我的一個朋友突然去世了。他也是我們公司的客戶。"




3/8

  "哦!他是誰?"

  "他叫許國光,開了一間叫滬浙小廚的餐廳。"

  汪總想起來了,去年中秋節,杜咬鳳請自己去那家餐廳吃過飯,那裡的飯菜確實給他印象深刻,尤其一道叫豆瓣雪魚酥的招牌菜,至今齒頰留香。

  "就以公司的名義送個花籃,向家屬表示一下慰問。"

  "謝謝汪總,我會辦的。"杜咬鳳的聲音微微有點沙啞。

  6

  許國光死後,對餐廳管理一竅不通的許太太,只好把滬浙小廚折價轉讓了。

  接盤的是個上海人,此君曾去日本打工,據他說,日本的商店堪稱小偷的天堂,地方大得出奇,東西琳琅滿目,營業員卻少得可憐。懷裡揣著不付錢的商品,營業員還客客氣氣朝你鞠躬,對你喊"阿里阿多",希望你再次光臨。不像我們這兒,超市貨架上一瓶雀巢咖啡都要用鐵鏈子鎖起來。於是此君辭掉了在餐館洗盤子的工作,一頭扎進商店,大乾苦幹加巧乾,小到電池、大到滑雪板,無所不偷,由此掘到了第一桶金,無限風光地回到上海,做起規規矩矩的生意來。

  前不久,他在公交車上發現一名小偷掏了別人的口袋,他奮不顧身下車追趕,一口氣追出百餘米,將小偷連人帶贓物擒獲,為此獲得了"見義勇為好市民"的榮譽證書。

  此君對滬浙小廚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更改,重新裝潢,變成了日式燒烤屋,把餐廳原來的裝飾物統統清除,還給了許太太。

  到底是日本回來的,財大氣粗。

  許國光的葬禮後,杜咬鳳還是第一次踏進這個家。今天是許太太請她去的,家裡除了許太太和她兒子,還有那位金華的同學---賣地板的馬老闆。

  兩個女人彼此客套了一番,無非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務必節哀,保重身體,美好生活還在前頭之類。許太太則說了一通吾先生在世時,承蒙您的提攜與關照,萬分感激,他若在天有靈,定會保佑您的云云。末了,許太太說:

  您是否給國光送過一幅油畫,是從拍賣行買來的,掛在餐廳包房裡。現在餐廳轉讓了,畫我拿了回來,物歸原主。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晲仇B,擱著一幅被牛皮紙、塑料紙包裹得好好的畫,包裝上裝了四個硬角,上面蓋著S美術館的專用章,還有051的編號。

  一小時後,這幅畫就到了杜咬鳳的家中。

  短短一周,它從S美術館的二樓C展區、陳館長的書房、滬浙小廚的包間,幾經輾轉,終於在第四個新家裡落了腳。

  回來的路上,杜咬鳳就在思考,該把這幅畫掛在哪兒?照理說掛在客廳比較合適,但是客廳裡掛著一塊壁毯,是丈夫從新疆扛回來的,純羊毛全手工,是他生前的最愛。前思後想,杜咬鳳決定把畫掛在樓上的衛生間。

  潔具是清一色的骨白,暀W的瓷磚是一種少有的暗白色,帶細碎花紋,地磚是淺綠色。杜咬鳳討厭衛生間光線暗,她需要明亮,而且杜咬鳳有潔癖,用了白色,稍微一丁點兒的髒,在瓷磚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於是女兒就批評她:不像衛生間,像停屍房。

  這幅畫呈現出一種淺藍色的基調,緩解了周圍的蒼白。衛生間很大,丈夫討厭狹小的衛生間,裝修時足足擴大了一倍,裝了半圓形按摩浴缸,由於工作繁忙,母女倆洗澡都在樓下衛生間的淋浴房裡,這個大浴缸基本沒用過。這樣也好,《窗台上的Zoe》掛在這裡,就不用擔心潮濕了。

  杜咬鳳自己動手在瓷磚上鑽洞,由於有畫框,擔心吃不住重量,所以裝了兩個鉤子,然後把畫掛在西面暀W,正好對著浴缸。

  "媽咪,這麼大一幅油畫怎麼掛在衛生間,不怕人家說你沒品位?像暴發戶。"

  諾諾啃著蛇果,口齒不清地數落杜咬鳳。

  "你懂什麼?這裡空盪蕩的,掛小的反而顯得小家子氣,四千多塊的畫掛在哪兒不是一樣?"

  杜咬鳳輕描淡寫地回答,區區四千多元一幅油畫,在收藏家眼裡算不了什麼。

  "這幅畫叫什麼名字?"

  "左下角寫著呢,自己看。"

  "《窗台上的Zoe》……名字好怪喔。"

3/9

  諾諾的視線沿著畫布邊沿走了一遍,又問,"誰畫的?"

  "無名大作,畫家忘了署名。"

  "怎麼會有這種事?"諾諾對著畫研究了半天,發出與先前幾個人同樣的疑問:

  "媽咪,這個人為什麼要戴口罩?"

  "哎呀!你的問題可真多,媽咪怎麼會知道,你應該去問畫家本人。"

  頓了頓,杜咬鳳開始盤問女兒:"你最近好像對繪畫產生興趣了?"

  諾諾有點莫名其妙。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男的,姓朴。我問他是哪兒的,他說他是繪畫班的老師,通知你明天晚上八點鐘去上課。"

  諾諾的臉頰微微一紅,糟糕,怎麼會把電話打到家裡來?我明明只留給他手機號碼呀。

  為了省錢,諾諾在手機上設置了來電轉移,把打手機的電話轉移到家裡的座機上,一定是外出時忘了取消,真是個意外。

  "是啊,我在學繪畫……"諾諾搪塞著,回了自己的房間。

  "要是你的畫畫水平能達到這幅《窗台上的Zoe》,就不用做計時工了,做職業畫家,媽咪做你的經紀人!"

  杜咬鳳朝女兒的背影嚷著,心裡卻在嘀咕,幹嗎不學廣告繪畫?公司裡有一個跳槽過來的,薪水比我還高。

  7

  出事了,出大事了。

  阿壺被三文海扁了一頓。

  事情的起因在阿壺,他幾次來星巴克找諾諾,顯然是想追她,諾諾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自己已經有男友了,叫三文。

  阿壺坐在隔壁的真鍋咖啡館裡,等諾諾下班,看見三文騎著摩托車來接諾諾。

  阿壺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倔勁,決定跟三文競爭。

  正是靠著這股倔勁,阿壺才有資格跟TOTO、美標、科勒這些世界級衛浴生產商坐在一起,談論"女性立式小便器"的專利轉讓事宜。

  下面一組數據,可以簡單說明兩人的實力對比:

  論身材,三文體重70公斤,身高180公分,能做男模特;阿壺正好相反,體重80公斤,身高170公分,像一把茶壺。

  論月薪,三文有八千元,在上海屬於中等偏上水準。阿壺的收入很不穩定,如果"女性立式小便器"能在全世界的公共洗手間推廣應用,阿壺一定能成為大富翁,但目前,阿壺還要靠父母的接濟。

  這天,三文休息,在家裡玩電腦遊戲。

  "滴嘟……滴嘟……"可視對講機的蜂鳴器響了。

  汪汪汪!趴在地毯上睡覺的英國獵犬"比夫"一下直起半個身體,警覺地叫起來。

  這就是養獵犬的好處。每次有人在樓下摁門鈴,或是上樓後敲門,比夫都會異常警覺,吠叫不止。六個月大的比夫用前爪一搭,可以舔到三文的下巴,據說這種獵犬能長到40公斤,有了它,家庭安全絕對有保障。

  三文走到門廳,拿起話筒,液晶屏幕上出現一張陌生面孔。

  "你找誰?"

  三文不認識他,以為是搞推銷的。

  "你是三文吧?"

  阿壺站在公寓大樓的電子監控門外,對著通話器。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三文又問了一遍,言下之意,你不說,我就不開門。

  "我是諾諾的朋友,叫阿壺。我知道你是諾諾的男朋友,所以來找你,我們能談談嗎?"

  "談談"這個詞的範圍太廣了,談生意、談戀愛、談政治,都在其列。

  三文隱約感覺到,"談談"的內容是有關諾諾的。

  三文沒有讓他上樓,自己下來,在小區花園裡,建有一座古羅馬雕塑的噴水池邊,開始了兩個男人的"談談",結果竟變成一場全武行,兩個人扭作一團,從池畔走開進了池中。

  一位在花園遛狗的居民,看見兩個男人在噴水池裡大打出手,開始以為是嬉鬧,走近一看,不得了,是毆打,是海扁。一個瘦子,一個胖子,瘦的明顯占上風,胖的滿臉是血,血從鼻孔裡淌下來滴在噴水池裡,居民慌忙叫來小區保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兩人拉開。

  事後,三文承認,自己先動的手,因為阿壺的傲慢惹惱了他。

  三文把在紫金山看火星那晚,諾諾的反常表現與眼前這個和茶壺差不多的男人聯繫了起來,不由怒從心頭起。

3/10

  你算什麼東西,居然要我把女朋友拱手相讓,你以為你是貝克漢姆?哪怕你用辣妹維多莉亞跟我交換,老子也不答應。

  8

  從摩托車的轟鳴聲,諾諾判斷出是三文駕駛的那輛雅馬哈。

  杜咬鳳上班去了,諾諾在家休息,本來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諾諾想給三文一點補償,那晚在紫金山上,三文的慾望和三文的恐懼,本是兩種天壤之別的感受,卻因為諾諾的一句話,瞬間走到了一起,那種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萬萬沒想到,諾諾滿臉溫柔地出來迎接三文,看到的卻是一張怒氣衝衝的臉,三文是來興師問罪的。

  "那個叫阿壺的傢伙,怎麼會知道我家的地址?是不是你告訴他的?你有沒有腳踩兩隻船?你說,你說!"

  平白無故挨了一頓罵,諾諾當然不甘心,於是大吵一架。

  "你打他了?你真的動手打人了?怎麼可以這樣野蠻、不講道理、不近人情!"

  "我打了他,你是不是心疼了?"

  "對呀,我心疼,揪心地疼!我真希望他一拳頭把你打個稀巴爛!"

  "哼,可惜這小子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要不是小區的保安趕來,他早就被我摁在噴水池裡溺水翹了辮子!"

  "你是黑社會的打手,你走開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諾諾氣呼呼上樓,回到自己房間,碰一聲把房門關上。

  三文不肯罷休,跟上樓,在諾諾的房間門外,繼續扯他的喉嚨。

  "今天你一定要跟我說清楚,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你們倆有沒有‘那個‘?他有沒有看過你、摸過你?你都給他看什麼部位了?"

  房間裡傳來諾諾的回罵:

  "你看過什麼部位,他就看過什麼;你摸過什麼地方,他也摸過,我對你對他一視同仁!滿意了吧?"

  三文氣急敗壞,用腳踢了一下門,搜腸刮肚,想出一句惡毒的罵人話:

  "你是……上海灘……第一號的……騷貨!"

  房間裡傳來諾諾的哭泣聲。

  這類沒有實質內容的爭吵,大多以女孩子的哭泣而暫告一段落。

  三文隱隱約約覺得腸在蠕動,一陣排便的意識襲來,扭頭一看,衛生間就在前面,他走了進去,順手把門帶上。

  三文還是第一次走進樓上的衛生間。諾諾的家,他來過幾次,上洗手間都在樓下。

  TOTO馬桶上裝了一套粉紅色的"衛麗潔",座圈可加熱,內有自動伸縮的噴頭,專門清洗人體的污處。三文坐在座圈上,在一排按鈕上選擇了適度加溫鍵。

  馬桶裡傳來悶悶的"乒!乓!"聲,那是三文的腸胃在扔"炸彈"。

  哇,這個座圈好溫暖。每次吵完架都能有這樣的享受就好了。

  三文打量這個衛生間,第一感覺就是潔白和乾淨,尤其那隻半圓形的按摩浴缸,讓他想起自己家裡的浴缸,只有它的一半不到,簡直是它的袖珍版。

  純白的基調下掛著一幅油畫,它的淺藍色調跟周圍的白色搭配,就像藍天和白雲,視覺很舒服。盥洗箱的旁邊掛著一隻造型奇特的塑料鐘,是一條魚的形狀,魚鰭下擺可以掛一條毛巾,現在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

  三文的視線集中在那條"魚鐘"上,忽然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近在咫尺,他轉過頭來,看見了終生難忘的一幕。

  "砰"的一聲,三文提著褲子,慌慌張張奔出衛生間,跑到諾諾的房間門口,門依然緊閉。

  "諾諾,你快開門呀,我有要緊的事情告訴你!"

  諾諾抽了一張紙巾,擦著鼻涕,書桌上扔著五、六個揉成一團的濕紙巾。

  "砰砰砰",敲門聲響個不停。

  "諾諾,你快開門呀,我真的有要緊事情告訴你!"

  這一招真管用,我一哭,你就求饒了。求饒就求饒吧,幹嗎找藉口?

  別指望我會開門,我一開,你就有機會了,可以趁虛而入了,哼,想都別想!

  今天你要是不說上足以塞滿一隻集裝箱的好話,聽到我耳朵根發軟,我就是不開門!

  想到這兒,諾諾對著門外用力喊:"不開不開不開,我就是不開,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3/11

"諾諾,別耍小孩子脾氣了,我真的、真的有很要緊的事情呀,你猜我剛才看見了什麼?那幅畫,你們家掛在衛生間暀W那幅畫,它……它在變!"

  什麼?畫在變?

  諾諾半信半疑,把房門開了一小半,就看見三文一隻手提著牛仔褲,白色內褲露了出來,褲腰上寫著Calvin愛你lein的商標。

  壞蛋!果然想騙我開門,已經迫不及待脫褲子了!

  諾諾想關上門,三文不讓她關,一個死推,一個硬頂,在門框處展開一番拉鋸戰。

  "諾諾,你聽我說呀,剛才那幅畫上的女人,脫光衣服,變成裸體了!"

  哼,騙我開門,連想出來的藉口都是那麼下流!

  不如說兩聲"對不起,我愛你,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傷害你了"之類的話,讓我心動,開門讓你進來,接下來的事情就取決於你的表現了,或許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給你扮演一個"終結者",終結我處女身的終結者。

  但現在,這種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了,你的表現太差勁,讓我倒胃口。

  諾諾畢竟力氣小,敵不過三文,房門已經被頂開三分之二,乾脆一鬆手,三文猝不及防,一個趔趄撞了進來,撲倒在地板上。

  揉著疼痛的膝蓋,三文滿臉委屈地說:"我沒騙你,是真的,不信你去看。"

  諾諾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從她的腳步聲來聽,應該走進了衛生間。

  半分鐘後,瞠目結舌的表情再一次出現在三文的臉上。

  暀W的這幅油畫,跟掛在S美術館二樓C展廳、跟拍賣會上展示的完全一樣,戴口罩的Zoe體態優雅地坐在窗台上,雙眸凝視前方,淺藍色的醫生服、白色的皮鞋與這間診療室一樣,給觀者一塵不染、乾淨整潔的感覺。

  諾諾斜著眼睛,看了看三文,就這麼看著他,語言已是多餘的。

  三文忍不住嚷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剛才我明明看見……"

  他使勁咽了口唾沫,接著道:"看見她的衣服和鞋子掉下來,就掉在這兒……"

  他指著淺綠色的地磚。

  "她一絲不掛,還有她的口罩也掉下來了,我看見了她的臉耶,她的臉……"

  "她的臉怎麼樣?"諾諾用嘲諷的語氣問。

  "她、她在朝我笑!"

  "噢,是嗎?既然她對你笑,那她有沒有跟你說話?說國語還是英語?今晚約在哪家飯店?幾點鐘、幾號房間?"

  諾諾連珠炮地發問,三文無可奈何地望著她。

  "諾諾,我沒有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對天發誓。"

  "你好像經常‘對天發誓‘,我記得你曾經發誓說,要疼我、愛我、呵護我,結果呢?看你剛才凶神惡煞的樣子,恨不能把我一口吞了!"

  三文無話可說。

  畫中的Zoe靜靜地坐在窗台上,聽著這對戀人的拌嘴,她的表情隱藏在淺藍色的口罩後面,捉摸不透。

  9

  整個下午,三文覺得不舒服。

  今天氣溫在攝氏30度至24度,多雲,太陽不時被厚厚的雲層遮擋,盛吹東南風,還是比較涼爽的。三文卻覺得胸口一陣陣發悶,心臟不舒服,脈搏比平時跳得厲害,摸摸額頭,並沒有發燒,以前三文從來沒有這種不舒服。

  對這種"不舒服",三文難以形容,就像一個早搏患者,處在盛夏前的黃梅天,氣壓偏低,濕度又大,渾身上下從裡到外,膩膩歪歪的。

  下午,三文在店裡跟老闆吵了一架。老闆埋怨他推銷年卡的動作不力,別人每月至少能推銷掉十張,而三文這個月是零,上個月也少得可憐,只有三張。

  年卡分幾種,最低一千元,最高五千元,持卡的客人,每次來店裡消費後,從卡里把金額扣除,由於提前埋單,所以消費金額為一千元的卡只售八百,消費金額為五千元的卡更便宜,只售三千五。

  與別人不同,三文並不熱衷於向客人推銷卡,尤其對熟客,雖然每推銷掉一張都有兩成的回扣。三文以前上班的那家店也有類似的消費卡,沒等客人把卡里的金額消費完,店就關門倒閉了,卡里的錢如黃鶴一去不復返,倒霉的客人去消費者協會投訴,結果不了了之,於是紛紛向三文抱怨,對此三文只能報以苦笑,表示同情。

3/12

  所以,三文不再積極向客人推銷這類卡,除非有的客人財大氣粗,處處擺闊,三文會向他建議買卡的。

  面對老闆的抱怨,三文說,等你多開幾家分店,有了實力,客人相信你,自然會買你的卡。

  老闆很不高興,罵了三文幾句,三文不服氣,也頂了幾句。

  "算了,三文,別說了。"

  坐在理髮椅上的一個女孩這樣勸三文。她是三文的熟客,跟三文有過肌膚之親,短暫的交往後,彼此發現對方都不合自己的胃口,就做了一般朋友。

  三文一邊幫她打理著頭髮,一邊看著鏡中的她。不知道為什麼,三文的腦海里就浮現起那個裸體的形象來,奇怪得很,通常女人的裸體能勾起男人的慾望,數秒鐘裡就能勃起,三文也不例外。可是,中午在諾諾家看到的那個裸體,非但沒有勾起他的慾望,相反讓他異常心慌。

  "三文,你今天是怎麼了,一直盯著我看,有點色迷迷哦,是不是想那方面了?"

  女孩挑逗地從鏡子裡望著三文。

  三文經常去健身房鍛煉,肌肉很結實,一米八零的身高,一頭長髮,加上手藝好,銀色的剪刀在手裡上下翻飛,嚓嚓嚓削起頭髮來簡直能迷死人。說真的,比起F4的仔仔只不過稍微遜色了那麼一點。

  三文不傻,知道她的暗示,要在平時,就跟她約時間了,好好搞一下,讓心情爽一爽。可是今天,三文始終提不起那種慾望,只是苦笑了一聲,說了句客套話,"我發覺你比以前漂亮了"。

  女孩走後,三文在洗頭的地方用冷水洗了洗臉,然後去隔壁的羅森便利店,買了一瓶三得利烏龍茶,想給自己提提神。

  便利店內有一張長條桌,三文靠在上面,喝著烏龍茶。透過櫥窗,街頭的路人和汽車都處在運動狀態,還有漂亮的美眉經過,有意無意地朝店內瞟上一眼。

  但是三文沒有胃口。他決定給諾諾打電話,有兩句話,非說不可。

  第一句,我在你家裡所看到的一切,千真萬確,我沒有撒謊,沒有跟你開玩笑。

  第二句,那幅畫有問題。

  絕對有問題。

  三文摸出諾基亞7250手機,準備給諾諾打電話,屏幕上"收到1條信息",三文不假思索按操作鍵,閱讀它。

  屏幕上顯示一行文字,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你們終於看見了我的裸體,從現在起十二小時內,你必須公開展示你的裸體,否則將厄運臨頭。"

  加上標點符號,一共四十二個字。

  三文靠著長條桌,足足有三分鐘,一動未動。

  這條信息的接收時間在12點01分,即在他目睹了畫的變化之後,當時他提著褲子驚慌失措地跑出去找諾諾,未能覺察收到信息的提示音與振動。

  發送這條信息的手機號碼是13901673693,139是"中國移動"的號碼,對三文來說,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三文猶豫了一下,按了通話鍵,想聽聽這傢伙的聲音,跟他(她)溝通一下,問問他為什麼要搞這種惡作劇,手機裡清晰地傳來"對不起,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三文決定提前下班。

  10

  三文騎上雅馬哈,先去了諾諾上班的星巴克肇家濱路店,想給她看這條短信息。出乎意料,店裡的同事告訴他,諾諾提前下班了。至於去了哪裡,不知道。

  三文要了一杯卡布其諾,坐在店堂裡,撥了諾諾的手機,鈴響數遍,無人接聽。

  她在哪兒?她在幹什麼?她為什麼不接電話?

  三文的腦海里一下子冒出幾個問題。

  是不是跟那個叫阿壺的傢伙在一起,因為這頓扁,向他道歉,給他療傷,幫他摸摸這兒,摸摸那兒……

  三文馬上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解決。

  三文給諾諾發去一條短信:"你在哪兒?為什麼不接聽?"

  隔了幾分鐘,沒有回覆,又發一條:"我收到一條奇怪的短信,想給你看。"

  還是沒有回覆。三文想明白了,諾諾肯定在賭氣,上次爭吵,她也是這樣,一連三天不接聽手機,不回覆短信,連家裡的電話也不聽,都是她母親接的電話。




2008-4-1 06: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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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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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3/13

  "三文啊,諾諾有點不舒服,上床睡了,你明天再打來吧。"

  最好是這樣,只要她不跟那把茶壺泡在一起,什麼事情都好商量。

  死三八,賭氣也不看看時候,人家有要緊事情跟你商量嘛!

  三文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按動,進入"收件信箱",把那條短信又一遍閱讀,尤其是最後一句"否則你將厄運臨頭。"

  車禍、溺水、遭遇劫匪、食物中毒、做愛的時候心肌梗塞、中幸運彩大獎狂喜猝死……這些都算厄運吧?

  三文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放在腦海里重新過濾了一遍,整理出以下兩種可能:

  第一,那幅畫不是普通的油畫,而是一件高科技產物。那層畫布能產生特殊的視覺效果,類似電腦裡的動畫,至於掉在地上的"衣服"、"鞋"、"口罩",只是電腦的虛擬境界。

  科技發展之迅猛,建議把"不可能"一詞從詞典裡永久刪除,還有什麼不可能做到的?據說,明年世界上頭一例接受子宮移植的男性就要懷孕分娩了。

  當時,如果我沒有驚慌失措地跑開,而是不慌不忙,嘗試把"它們"拿起來,也許就真相大白了,因為虛擬的東西是看得見而摸不著的。

  第二,是我撞邪了。

  我遇上一個女鬼,一個有暴露癖的女鬼。

  前一種是高科技,後一種則是古老腐朽的傳說,兩者相差十萬八千里。究竟是哪種呢?

  卡布其諾喝光了,三文稀裡糊塗地走到服務台,要求續杯,服務員禮貌地提醒他,這裡不是麥當勞,咖啡不能續杯,但有免費的冰水供應。

  下午六點,他去了"舒適堡"(PHYSICAL)。一般他是周二、周六去這家號稱上海灘規模最大的連鎖健身中心,在那裡揮汗如雨,主要練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順便看看周圍的美眉,看有沒有機會泡一個。但是今天,他另有企圖,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在健身區裡逛了兩圈,現在是下班時段,來健身的客人漸漸多起來。

  先在轉腰機上來回轉了幾下,用40磅砝碼。又在跑步機上跑了五、六分鐘,出出汗。

  隔壁一台跑步機上,一名個頭較矮但很豐滿的美眉跑得呼哧呼哧,像一頭被追趕的小豬,時不時偷偷地瞥三文一眼。

  三文猜想,平時她不會跑得這麼賣力,不過今天有一位帥哥在旁邊,另當別論了。

  唉,世風日下呀,連女人都這麼好色……

  要在平時,三文一定先把跑步機的速度放慢,改成慢走,一邊轉過頭去,很關心地對她說,別這麼猛跑,當心小腿變粗哦,要循序漸進,來,我幫你把速度調慢……

  一邊在跑步機上散步,一邊聊天。頂多一小時後,兩人就坐在樓下一家肯德基裡,面對面地啃雞翅了。再過一小時,彼此的電話號碼都留在對方的手機裡了。再過兩天,跑步機上的健身就改在床上進行了。再過一個月,三文就不會去跑步機那邊了,免得再碰見她。再過三個月,即使在街頭擦肩而過,也未必會認得。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三文風流成性,時不時幹掉一個女人,但對諾諾,他還是蠻認真的,甚至有點痴情。到目前為止,除了愛你ISS和吻那兩顆"星星",還沒有那個呢,這對三文來說簡直是奇跡了。

  三文朝跑步機上的"小豬"微笑了一下,就離開了,直接回到男更衣區。

  此時,更衣區已有不少客人,有的剛到,把東西放進衣物箱,開始換健身服,有的衝完淋浴正在擦身,有的蹲在地上系鞋帶,有的坐在鏡子前,拿電吹風吹乾自己的濕發,還有的拿著手機旁若無人地說笑。只有兩名男服務員東張西望,隨時將地上的水漬擦去,免得客人滑倒。

  一切都很正常。

  三文把自己脫得精光,不穿鞋,沿著更衣區的通道走了一遍,走路的時候,盡量昂著頭,挺起胸膛,目不斜視,步伐沉穩,就這樣,來回走了五、六圈。

  這應該算是"公開展示裸體"了吧?

  還是多走兩趟吧,這樣比較保險。

  望著這位與眾不同的客人,服務員心裡一陣納悶,因為他走路的樣子不像散步,更像示威。如果沒有光著身子,穿上一套名牌西裝,服務員會以為他是舒適堡的華東地區總裁來視察。
3/14   三文一共走了八圈,耗時9分36秒,要不是一個響亮的噴嚏,提醒自己光著腳丫子在光滑冰涼的地磚上行走寒氣易侵入,他還想多走兩圈,湊齊十圈。

  進入淋浴區,打開水龍頭,熱水噴瀉而下,好燙!三文把調節閥往右轉動了一下,注入冷水,水溫瞬間柔和了下來。水打在身上,形成無數的小水珠,朝四周飛濺,一陣從未有過的舒暢漸漸涌起來,胸口悶悶的感覺消失了,心臟和脈搏的跳動也恢復了正常,空空的腹中有了饑餓感,他想吃油膩的食物,炸薯條、雞腿漢堡、蘋果派,再加一大杯冰可樂……

  三文裹著大浴巾,擦乾身體,飛快地穿上內褲他不想再被別人看到自己的裸體,免得吸引"同志"的目光。

  梳頭的時候,他想到了手機裡的那條短信,本來是一些普通的文字,當它們以某種順序排列起來,就有了特別的含義,帶著這段充滿詭譎之氣的文字走來走去,三文覺得很不舒服,乾脆把它刪除吧。

  至於諾諾,她看不看無所謂,反正她看了也不會相信的,又要說是我瞎編的。

  他拿出手機,發現一個未接聽電話,他以為是諾諾打來的,可是一看來電號碼,卻是另外一個人的,這是一個三文不想見到的人。

  11

  晚上八點,趙參德坐在"金越房"靠窗的一張餐桌,看著兒子慢吞吞走進餐廳,氣就不打一處來。

  趙參德是A銀行某區支行的行長,別看官銜不大,但手裡掌握著發放貸款的大權,乃實權派人物。

  處在經濟高速發展時期的上海,需要貸款的很多,就像電視新聞裡,聯合國難民署在非洲發放救濟糧,工作人員站在卡車上,面對下面無數雙索要的手,只能滿足其中一二。

  所以,求他的人很多,而趙參德必須捂緊口袋,看看對方是否有資格獲得貸款。

  父親給他起名字的時候,希望他有"參德"---仁德、商德、道德。

  趙參德就這一個兒子,給兒子起名字的時候,顯然受了父親的影響,他希望兒子有"三文"---有文化、講文明,待人處事溫文爾雅。

  後來,別人提醒他,國外有一種魚,叫三文魚,他一笑了之。

  可惜兒子不爭氣,至少在他眼裡是這樣。

  大學只讀兩年就輟學了,然後在社會上鬼混。別人都在考託福、念MBA,手裡夾著筆記本電腦,他倒好,拿起了剪髮刀。

  趙參德曾想安排他出國留學,不管是日本、澳洲、美國還是歐洲,只要三文真的想去,趙參德就會安排,並且為兒子準備足夠的盤纏,有沒有獎學金、打不打工,都無所謂。

  趙參德對三文已經到了別無所求的地步,哪怕學習成績不好,只要不退學,堅持念下去,把大學念完就算勝利了。如果能娶個白種人老婆,生一個不再是黑眼睛、黑頭髮的漂亮Baby,籍此獲得居留權,那更是不虛此行,值得慶賀了。

  可惜,兒子的思路跟爸爸的背道而馳。用三文的話來說,他只喜歡做兩件事:剪頭髮、泡妞。本來,父子倆的溝通全靠三文的母親來維繫,自從母親去世後,三文跟父親的話越來越少。母親去世不到半年,三文看見父親把別的女人領進了家,頭也不回就走了,開始在外面租房,正式獨立了。

  除了趙參德的生日、母親的忌日,還有春節那頓年夜飯,三文沒有回去過。

  去年聖誕節,趙參德送給兒子一輛雅馬哈摩托車,再三叮囑,摩托車是"肉包鐵",小心著點,別飆車,別超速,上海灘第一批申領摩托車牌照的騎手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今天,趙參德把兒子叫來,說有事情跟他商量。點了椰肉炒什菜、凍椰青乳鴿、越南檬粉、香芒龍俐魚、海鮮酸窩這幾道菜,雖然未必是正宗的越南菜,但金越房的越南風味在上海是比較有名的,趙參德知道兒子一定愛吃。

  果然,三文吃得很香,趙參德看在眼裡,心裡覺得踏實了一點。

  "爸爸有個客戶,是新加坡人,願意為你去新加坡留學作擔保。新加坡的地方雖然小了點,但比上海乾淨,至少沒有人在大街上吐痰甩鼻涕。
3/15

  新加坡是雙語教學,英語為主,國語為輔。你的英語基礎實在太差,爸爸為你找了一名英文家教,是美國在上海的留學生,一對一的教學,每天上課三小時,每周五天制,爸爸每月支付他一千美元,辛苦半年,保證你的英語水平突飛猛進。"

  趙參德說得差不多了,三文也吃得差不多了。

  "老爸,我真是想不通,我現在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很充足,我喜歡自己的職業,喜歡自己的生活方式,你為什麼非要趕我走呢?"

  趙參德把筷子重重放在餐桌上,臉色很難看,他不想在公共場合大聲斥責兒子。

  最終,父子倆的爭吵還是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上海有什麼不好?非要我背井離鄉。別忘了,你自己也是上海人,你這是背叛!"

  "爸爸是過來人,爸爸吃過的苦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爸爸沒有說上海不好,但為了你的將來,爸爸希望你能去更好的地方發展,有什麼錯?"

  "我的將來我自己會計劃,至少現在,我很滿足,我不想改變。"

  "沒出息的東西,將來你會後悔的。等到你明白爸爸的一番苦心,為時已晚啦。"

  "你早晚會明白,在外邊當囚犯,也比在這邊當公民強!"

  "你這是反動,說這種話小心要坐牢的!"

  父子倆不歡而散,趙參德氣得差一點連結賬都忘了。

  12

  "好了。"

  朴老師走上來,把一道屏風撤下,諾諾就展現在大家面前。她沒有穿衣服,確切地說,她是裸體。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盯住她,諾諾並沒有覺得不自然,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堂課兩個半小時,報酬人民幣兩百元。比起她在星巴克打工的報酬,確實要高出許多。

  諾諾是在網上發現這份工作的,私立C文化學院的繪畫班急需模特,半裸甚至全裸,年齡不限,身材好壞也不限,因為不是T型台上的模特,而是被繪畫的,體態的不同能提高繪畫能力。另外,要求有一定的藝術修養,還有一定的體力,能把姿勢保持一堂課。

  諾諾毫不猶豫地進行了網上報名,並按照要求,把自己的數碼照片(臉部特寫、全身照各一張)發送過去,一周後,通知她面試,簽了一份工作協議,每周三堂課,都在晚上,因為學員大多是上班族。

  諾諾看中了索尼愛立信的一款拍照手機,它有65536色的彩色屏幕,三十萬像素的數碼攝像頭,造型象一隻電視遙控器,售價在人民幣兩千八,諾諾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擁有它,前提是以最快的速度賺到錢,當裸體模特,是她惟一能想出的辦法。

  當然還有別的賺錢方法,但諾諾決不會考慮,這已經是她的底線了。

  空調噝噝吐著冷氣,朴老師小聲問諾諾,是否有點涼。

  諾諾半躺在一張檯面上,其實是半張乒乓球桌,檯面很光滑,肌膚與之接觸,確實有一種冰涼的感覺。諾諾開始擔心一堂課下來會得感冒,那樣會影響明天在星巴克的上班,打著噴嚏如何接待客人?

  朴老師拿起遙控器,把空調的溫度從攝氏25度調高到26度。

  學員們都在認真繪畫,他們大多是上班族,憑著對藝術的執著愛好,自費來此學習。

  巡視中,朴老師提醒大家一些注意事項:

  起輪廓線時用簡潔的直線、曲線勾勒出女人體的大致形態,注意頭部、頸部、胸部、臀部和腿之比例的統一和諧。將人體各部位分體塊用素描的明暗線條關係處理,深入刻畫女性臀部曲線和胸腔體積。

  兩個半小時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朴老師重新豎起屏風,讓諾諾穿好衣服,學員們各自收拾畫筆畫板,準備下課。

  報酬在月底支付,到那時,手機應該又跌價了。

  諾諾離開教室,有個男學員從後面追了上來,三十六、七歲的樣子,個頭比三文稍矮,有點絡腮鬍子,他掏出名片,自我介紹道:

  我開了一間酒吧,人家都叫我Q先生。我的酒吧與眾不同,並非它的飲料,而是每晚舉辦一場人體彩繪。

  諾諾當然知道人體彩繪,以人體的肌膚當畫布,用顏料進行繪畫,畫什麼的都有,山水魚鳥人物。它和紋身不同,可以沖洗掉,而紋身是永久性的。

3/16

  Q先生打量著諾諾,繼續說:在繪畫班裡,什麼樣的模特都有,高矮胖瘦,從少女到老嫗,一概歡迎。而人體彩繪就不同了,那是一種美的欣賞,所以對模特的要求很高,不單要漂亮,肌膚還要潔白光滑,棕色的、古銅色的肌膚,適合在海灘show,但不適合人體彩繪,那會影響色彩的發揮。

  我覺得你的身材很棒,肌膚象牛奶一樣潔白,沒有一點瑕疵,我的酒吧需要象你這樣的模特,我們的報酬是每小時三百元人民幣,比這裡高得多。

  諾諾承認這報酬很誘人,但是,她婉言謝絕了。

  在課堂上脫光,與在酒吧裡脫光,對她來說,感覺截然不同。

  前者是為藝術獻身,而後者,多少有點色情的味道。

  在繪畫班上,人員比較單一,都是學員。但是酒吧裡的人很雜,只要買杯飲料,誰都可以進來,萬一被熟人看見……

  天哪,那個女孩不是喬佳諾嗎?

  真沒想到,她在這種地方賺錢,而且脫得精光……

  萬一傳到媽咪的耳朵裡,可是天崩地裂。

  諾諾非常明確地拒絕了。

  Q先生莞爾一笑,這在意料之中,大多數女孩第一次都會拒絕的,如果痛痛快快答應下來"好啊好啊,每小時三百塊,不許反悔喔!今天晚上我就來上班,你的酒吧在什麼地方?"

  如果是這樣,Q先生反而要對她產生懷疑了。

  Q先生把名片塞到諾諾的手裡,"沒關係,再考慮一下吧。如果你改變了主意,給我打電話,我的酒吧隨時歡迎。"

  說完,Q先生匆匆走了。

  諾諾朝名片看了一眼,酒吧叫AK47,一種蘇制衝鋒槍的名字,基地恐怖分子和巴勒斯坦的武裝人員都喜歡用這種衝鋒槍,據說它結構簡單,射擊時不易卡殼。

  我不會來的,肯定的,百分之百……

  心裡這樣想,諾諾還是把名片放進了錢包的夾層。

  13

  離開金越房之後,那種難以名狀的不舒服,漸漸又占據了三文的軀體,胸口一陣陣發悶,脈搏和心跳在加速,腿有點發飄,額頭不時滲出虛汗。

  三文對著手錶測了一下脈搏,一分鐘94跳。

  他不想上醫院,這個時候,只能掛急診。

  這些癥狀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定是疲勞加上風寒,得了重感冒。

  經過華氏大藥房,他買了一盒百服寧,當場剝開包裝,吃了一粒藍色藥丸。

  百服寧分橙色和藍色兩種藥丸,藍色藥丸比橙色藥丸多含一種叫"馬來酸氯苯那敏"的成份,易嗜睡。所以,橙色的白天服用,藍色的晚上服用。

  三文駕著摩托車,在回家的路上奔馳,車速放慢到四十碼,安全第一,何況身體不適。

  他把摩托車停在小區的車庫裡,旁邊擠著一輛大傢伙,那是一輛嶄新的克萊斯勒與北京合資生產的吉普,國人習慣稱它"大切諾基",一輛四輪驅動的豪華越野車。

  三文已經好幾次在車庫裡看見它了,每次看見它,心裡就免不了升起一種占有的慾望。

  什麼時候我也有這樣一輛大傢伙就好了。寬敞的車廂,高高的底盤,即使外面下暴雨發洪水,照樣可以在車裡做愛。

  三文夾著頭盔,匆匆回家。以前,他習慣把頭盔往車把上一掛,結果被偷了好幾次,就連停在車庫裡,頭盔亦會不翼而飛,只好每次都帶走。

  他的公寓在九樓,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三文就覺得有點不對頭,平時,只要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比夫就會在裡面歡叫起來,興奮地跑到門廳,迎接主人的回家。

  進了門廳,開了燈,比夫沒有出現。

  "比夫!比夫!"

  三文連喊幾聲,比夫才慢慢地走過來,耷拉著一對大耳朵,無精打采的樣子。

  "怎麼了?回家晚了,你不高興?晚飯吃了沒有?"

  三文到陽台上查看了一番,食盆裡,寶路狗糧被吃得乾乾淨淨,屎盆裡有一團狗屎,顏色和形狀都說明了它的健康。

  "好樣的。"三文誇了比夫一句,摸摸它的頭,親一下作為獎勵。比夫卻始終一副蔫蔫的狀態。

3/17

  浴缸裡放滿熱水,三文泡在浴缸裡,想驅一驅體內的寒氣,衛生間裡點著薄荷味的香薰,沒泡多久,藍色藥丸的作用就開始在體內發揮了。

  ……

  三文驀地睜開眼睛,一下從浴缸裡站了起來。

  水怎麼這麼涼?

  糟糕,我在浴缸裡睡著了。

  三文暗暗罵自己,他至少犯了兩個錯誤:不該在半路上服用藍色藥丸,以致睡意來得太早。不該泡浴缸,本來想驅驅寒氣,現在倒好,寒氣徹骨。

  三文用大毛巾擦乾身體,擦的時候很用力,想活活血。

  穿好衣服,來到客廳,不知怎麼搞的,睡意消退了,相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他看了看暀W的鐘,快到午夜十二點了。

  比夫趴在沙發上,耷拉著腦袋,一聲不響,好像有心事。

  手機放在茶几上,三文拿起來想把它關掉,免得它在自己入睡後叫起來,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更可氣的是對方把電話打錯了。

  手機屏幕上"收到1條信息"。

  "三文,我是彭麗,沒忘了我吧?哪天有空啊?一塊吃晚飯,有家新開的潮州餐館,很不錯哦!"

  接收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那時三文正躺在浴缸裡。

  三文想起來,是那塊"老菜皮"。

  (注:上海俚語,指上了歲數的女人,皮膚開始松弛,像失去水份的菜葉)

  自從那次幫她染發,奉承了幾句"你很漂亮,頭髮保養得很好"之後,這個女人就經常來找三文,要三文幫她打理頭髮,順便給她的頸部做幾下按摩。她主動約過三文好幾次,不過最近一直沒見她來,大概忙於賺錢。

  "好啊,下周再定吧。"三文這樣回覆。

  雖然對她沒興趣,畢竟是老客戶,如果人人都像她出手闊綽,老闆就要對三文換一副面孔了。

  "滴嘟……滴嘟……"可視對講機的蜂鳴器響了。

  三文反應有些遲鈍,回頭先看了看比夫,通常只要蜂鳴器一響,比夫馬上會直起身體,警覺地叫起來。可今晚比夫不知是怎麼了,蜷縮在沙發上,兩眼無助地望著主人。

  大概它跟我一樣"不舒服"吧?

  這麼晚了,還有誰摁我家的門鈴?大概是摁錯了人家。

  深更半夜,擾人不安,非罵他幾句不可。

  想著,三文走到門廳,拿起話筒,對講機的液晶屏幕上,出現一團模糊的人影。

  "你找誰呀?"三文對著話筒問。

  人影動了一下,估計是往後退了退,比剛才清晰一些。

  那是一個背影,從髮型看,是短發,出於職業習慣,三文能分辨出這是女人,她穿著一件衣服,由於天黑,液晶屏幕上看不大清楚,只知道是淺色的。

  "你是不是摁錯了?你找幾樓幾室?"三文接著問。

  對方沒有回答,保持原來的姿勢。

  從沒見過這種人---摁了門鈴,卻轉過身,背對著電子監控門,如此一來,門上的通話器和攝像頭都不起作用了。

  "小姐!"三文耐著性子,繼續問:"我是905室的,你會不會摁錯了?"

  "你到底是誰呀?神神鬼鬼的!"

  三文不耐煩起來,掛上話筒,剛要離開門廳,手機響起一陣短促的音樂,有新的短信息收到。

  不會是那塊老菜皮吧?我回覆說"下周再定",她難道等不急了?真是討厭!

  三文按了閱讀鍵,這條短信真夠短的,只有兩個字:

  "開門"

  三文楞住了。

  難道……是門外的人?

  三文在手機上輸入三個字"你是誰?",發送過去。

  對方的回覆很快來了,這次是三個小寫的英文字母:

  "zoe"

  發送這兩條信息的號碼是13901673693,對這個號碼,三文已經不再陌生了。

  他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手機掉在門廳的地磚上,發出清脆的"砰"一聲。

  三文抓起話筒,想再看一遍門口的狀況,液晶屏幕上,那個背影不見了,電子監控門外什麼也沒有,籠罩在一團淡淡的霧氣中。

  哈,一定是惡作劇,超級的惡作劇。

  大概是前兩年,我欠下了什麼風流債,有人精心策劃,想報復我,嚇唬我,哼!




2008-4-1 06:5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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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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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3/18

  或者不止一個,兩個甚至三個女人,她們組成一個小團隊,也蠻厲害的。

  三文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擦了擦額頭不時滲出的冷汗,腦子轉得飛快,三套方案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一,報警。

  二,逃離。

  三,不予理睬,睡覺。

  咦!什麼味道?

  薄荷味的香薰還在燃燒著,它可以持續六小時,現在空氣中又多出一種特別的氣味,有點像消毒藥水的味道,在醫院裡聞到過。

  對了,好像不是醫院,是牙科診所,洗牙時聞到過這種氣味,護士和醫生身上都有……

  僅僅瞬間,三文決定採取第二套方案,三十六計走為上。

  他開始考慮第二個問題:怎麼個"走"法?

  像平常那樣,打開房門,坐電梯下樓,打開大樓的電子監控門,大搖大擺走出去……

  萬一"她"守在外面怎麼辦?

  這點小事難不倒三文,他有一件新式武器---高樓逃生速降器。

  9·11以後,這類速降器在美國很暢銷,趙參德去年在美國考察業務的時候,在沃爾瑪買了一套,99美元,使用很簡單,把結頭一端固定在陽台的欄桿上,用繩索捆在腰上,就可以往下降落了。下降速度基本是每秒鐘一米,從九樓到地面,有半分鐘夠了。往下降的時候,三文心裡涌起一絲悲哀。

  大樓又沒有失火,更不會坍塌,我怎麼會嚇成這樣?

  萬一被人發現,當我是高樓飛賊,到時候就說不清楚了,被抓進警察局的肯定是我。

  雙腳落地後,他解開繩索,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

  繞到大樓門口,看看那個"她"。

  媽的!誰怕誰?

  心裡是這樣想的,腳步卻朝相反的方向走,進了小區的地下車庫。

  三文跨上摩托車,鑰匙插進孔裡,腳底一踩,突突突,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聲。

  糟糕,頭盔忘記拿。

  沒有就沒有吧,他用腳把拄地的支架與地面分離,準備開出去。

  去哪兒?三文這樣問自己,心裡馬上有了答案。

  去找諾諾,這件事情是從她家開始的。

  如果她不承認,就跟她母親談,給她看手機裡的短信,讓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整個事件的幕後策劃者,可能就是那把"茶壺"。

  至於諾諾,極有可能是幫凶,三八!

  旁邊停著那輛大切諾基,三文小心翼翼,駛離停車位,生怕刮到這部四輪驅動的大傢伙,無意中朝它一側的車窗看了一眼---

  車窗玻璃上,清清楚楚反射著三文騎車的狀況。

  摩托車後座上竟然坐著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穿著一身淺藍色工作服,臉上戴著一隻淡藍色口罩,她貼著三文的背,摟住三文的腰,頭靠在三文的頸後,臉朝大切諾基一方微側,詭魅的目光從車窗玻璃的反光上注視著三文……

  一瞬間,三文周身的血液凝固了。

  媽呀!後面有人?!

  她摟著我的腰,我怎麼一點沒感覺?!

  雅馬哈在駛出停車位後,就失去了控制,像一匹脫韁野馬猛地撞向前面一輛七座麵包車,發出轟隆一聲巨響,三文被狠狠地反彈了回來,像顆炮彈一樣又撞在大切諾基的車身上,巨大的衝擊力使車門被撞出一處凹陷,車窗玻璃都震碎了。

  摩托車傾翻在地,引擎還在轟鳴,車輪還在轉動,排氣管噴出的廢氣在車庫裡彌漫,車身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喘息不止。

4/1

  第四章:警方的介入

  1

  諾諾做了一個惡夢,在夢中,她目睹了一次可怕的謀殺。

  阿壺用他發明的那條"超級內褲",把三文活活勒死了。

  三文痛苦地掙扎,阿壺不知從哪兒來那麼大的力氣,獰笑著,狠狠地勒,差一點把三文的脖子勒斷。

  作為現場目擊者的諾諾,無法幫助三文擺脫魔鬼般的阿壺,急得連聲尖叫。

  諾諾醒來的時候,特意看了鐘,時間還早,才午夜十二點多。

  一陣尿意襲來,諾諾下床,去了衛生間。她沒有開燈,因為對周圍的一切她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能摸到任何一件東西。

  諾諾把內褲退下來,坐在馬桶圈上,馬桶裡傳來噓噓的小便聲。

  衛生間裡白色的基調,在黑暗中隱隱約約泛著一股白光,使得黑暗並不太黑。

  真要命,我怎麼會做那種夢呢?

  是否在潛意識裡,我希望阿壺替代三文?

  諾諾馬上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否定。

  尿完後,她沒有馬上站起來,睜著惺松的睡眼,東張西望,目光在一處地方停頓。

  那幅油畫,跟周圍的骨白色潔具、暗白色瓷磚一樣,泛著一股暗淡的白光。

  好像不對耶!

  諾諾不由自主站了起來,連內褲都忘了拉上,她慢慢地湊近,鼻子幾乎貼到了那幅畫上---

  畫上什麼也沒有。

  診療室、治療椅、窗台上的牙醫,統統不翼而飛,只剩一塊蒼白的畫布。

  "媽咪!媽咪!"

  女兒的尖叫聲,嚇醒了睡夢中的杜咬鳳,她一骨碌爬起來,衝出臥室,在過道裡,撞見了驚慌失措的女兒。她以為有色狼翻窗潛入,企圖強暴女兒,杜咬鳳隨時準備跟任何一個膽敢傷害她女兒的壞人拼命,每晚睡覺前,都會在枕頭底下放一把鋒利的切肉刀。

  母女倆住著一幢樓上樓下共有六間房的別墅,不得不為安全考慮。畢竟家裡沒有男人。

  女兒的狀況確實讓人擔憂,她披頭散髮,內褲居然退到膝蓋上。

  難道已經……

  從女兒嘴裡迸出的話,卻讓杜咬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媽咪……你快去看……那幅畫……那幅畫……"

  畫?畫怎麼了?

  諾諾不由分說抓住媽咪的手,把她拉進了衛生間。杜咬鳳隨手打開吸頂燈,節能燈管散髮出皓白色的光芒,讓白色基調的衛生間籠罩在粉白的光線中。

  "你快看呀!"

  諾諾用手指著那幅畫,須臾之間,人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術,一動不動了。

  畫上一切依舊,診療室、治療椅、寫字檯,還有那名戴口罩的女醫生,泰然端坐在窗台上,雙腿略微攪在一起,露在口罩外的那雙眼睛,幽幽地望著母女倆。

  "看什麼?"杜咬鳳狠狠瞪了女兒一眼,厲聲道,"快把褲子穿起來,像什麼樣子!"

  諾諾好像沒聽見,繼續傻站著,杜咬鳳只好幫她把內褲提起來。

  "剛才我明明看見……畫上什麼也沒有……就剩下一塊白色的畫布……"

  杜咬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我看你是睡扁了頭,連褲子都不穿,屁股著火一樣躥來躥去,萬一家裡有男人……我看你怎麼辦!"

  畫框有些朝右傾斜,杜咬鳳把畫框扶正,斥責道,"好了,快去睡吧!"

  諾諾躺在床上,徹底失眠,想起今天中午三文遇到的那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時,她也像媽咪一樣,狠狠訓斥三文,罵他性幻想想過了頭,是否街上每一個女人在他眼裡都能變成裸體?

  現在看來,這幅畫真的有問題。

  明天……不,是今天,我要去找三文,告訴他我所看見的,用放大鏡或者顯微鏡,把這幅畫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看看畫中究竟隱藏著什麼奧妙。

  天哪,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2

  真是一起離奇的交通事故。

  交警支隊的莫警官發出這樣的感慨。

  三文之死,最初是按照一起交通事故的程序來處理的。

  晚上十二點四十分,小區一位業主駕車回到車庫,發現慘狀,馬上叫來保安,保安報警,同時撥打了120急救中心電話。

  巡邏警車於三分鐘後趕到現場,認定是摩托車失控撞擊汽車而引起的。雖然沒有發生在大街上,但撞擊一方與被撞擊一方都是車輛,故定性為一起交通事故。

  五分鐘後,救護車趕到現場,把傷者送往醫院搶救,確定傷者已經死亡。民警將車庫暫時封閉,在現場進行拍照、取證工作。車庫於凌晨兩點三十分重新開放。

  地下車庫實施廿四小時攝像監控,整個撞擊過程被拍攝下來,對事故責任的認定大有幫助。

  肇事車輛為一輛雅馬哈重型摩托,牌照"滬A20911",停車位的號碼是B-13。

  根據錄像記載,午夜十二點十分,肇事車主趙三文進入車庫,將車發動,錄像顯示他未戴頭盔,光這一點,他就違反了交通法規。按規定,凡是騎摩托車,不管騎手還是後座被載的乘客,都必須戴頭盔。

4/2

  趙三文發動摩托車,駛離停車位後,車輛突然失控,以六十碼的速度衝過車道,猛地撞向相距二十餘米開外、停車位為A-24的一輛金杯七座麵包車,兩輛車皆受損,摩托車基本報廢,若不是被別人發現及時,摩托車很可能漏油爆炸,屆時整個地下車庫將陷入一片火海,停放的每一輛汽車都可能成為一枚威力巨大的汽油炸彈,後果不堪設想。

  同時,停在肇事摩托車隔壁、停車位為B-12、牌照"滬AD1776"的一輛大切諾基也受到了撞擊,右側車門嚴重受損,兩塊車窗玻璃震碎。

  肇事車主趙三文被送到第六人民醫院,經搶救無效死亡。

  結論:趙三文對此次事故負全責。

  關於這起交通事故的情況,基本是這樣認定的。

  但是,此案的經辦人莫警官,在仔細研究了車庫的錄像帶後,提出了幾個在他看來難以理解的地方。

  首先,錄像上顯示,趙三文進入車庫,跨上摩托車,掏鑰匙,發動引擎,這一系列的動作看上去都很正常,沒有急躁或慌張,將摩托車駛離車位時,還顯得小心翼翼,生怕擦到旁邊的大切諾基。

  之後,他的摩托車突然失控,如脫韁之馬飛了出去。

  事後,摩托車被送到市交警總隊下屬的車輛檢測中心,雖然損毀嚴重,但可以肯定,在撞擊發生前,摩托車並沒有故障,也就是說,這起事故不是因為車輛本身而引起的。

  其次,撞擊發生後,摩托車側翻在地,相隔被撞的金杯麵包車僅兩米,車主趙三文被甩了出去。按理說,即使被重重甩出,也應該躺在離摩托車不遠的地方,但是他竟然被甩出去二十多米遠,撞在B-12停車位的大切諾基上,右側前車門被撞出一塊大大的凹陷,仿佛被三十磅重的汽錘砸過,好好一扇車門報廢了,右側兩塊車窗玻璃也被震碎了,可想而知,這股力量有多麼強大。

  根據莫警官的經驗,如果在大街上,摩托車與金杯麵包車同時以不低於六十碼的速度迎面相撞,才有可能造成如此嚴重的狀況,而現在,麵包車是靜止不動的,力量從何而來?

  若非錄像帶是一氣呵成的,莫警官真要懷疑自己在欣賞一部好萊塢電影裡的撞車特技畫面,拍攝前經過一遍又一遍的排練,拍攝後用了剪輯手法,才能達到這樣的觀賞效果。

  在區公安局食堂用午餐的時候,莫警官把這件事情當作茶餘飯後的聊天材料,說給了同桌的刑偵隊探員浦宏鳴聽,巧的是,浦宏鳴正想找他了解這件事情。

  早晨六點五十分,110報警中心接到求助電話,巡邏警車趕往事發地點。

  打報警電話的,其實是三文樓下的鄰居、805室的一位業主。

  早晨他拉開窗簾,發現陽台外竟有一根繩索從天而降,垂直落到地面,他以為曾有小偷光顧,急忙報警。

  民警抬頭觀察,發現這根繩索來自樓上905室的陽台。陽台的欄桿上,固定著一隻不鏽鋼結頭,繩索是從結頭裡拉出來的。

  905室,遲遲沒有人出來開門,室內傳來一陣陣狗吠。

  民警向小區保安詢問,保安證實,凌晨車庫裡發生的撞車事故,肇事者就住在這間公寓裡,系單身。

  上午八點半,三名民警用工具撬開房門,進入905室,一條碩大的英國獵犬一下子撲了上來。還好民警事先有準備,用專門捕捉流浪犬的鐵夾子鉗住了狗頸部,叫它動彈不得。

  室內整整齊齊,沒有任何異常,沒有翻動、搏鬥的痕跡。

  養著這樣一條大狗,如果真有小偷爬進來,一定後悔莫及。

  這件無頭無尾的天降繩索案,交給了區刑偵支隊的探員浦宏鳴處理,在與"車庫撞車事故"結合後,推斷出這樣一個過程:

  午夜十二點以後,趙三文欲下樓,但他沒有採取正常的途徑,而是使用了一種從美國帶回來的"高樓逃生速降器",從九樓陽台降落至地面,然後走進地下車庫,取他的摩托車,在駛離停車位的時候,摩托車突然失控,撞車身亡。

  會不會是他家的門鎖出了故障,導致他一時出不去,而他又急著出門,所以……
4/3

  浦宏鳴曾有這樣一個疑問,但後來經檢查,905室的房門鎖沒有故障。

  這就怪了,為什麼放著好端端的門不走,採用這種荒唐甚至有一定危險的下樓方法?萬一在降落過程中,繩索斷裂,那可就慘了。

  浦宏鳴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趙三文不是不想從門走,而是不敢走,因為在門外埋伏著某種讓他感到害怕的東西……

  這個"門外",包括905室門外、九樓的走廊,甚至整幢公寓樓的電子監控門外。

  他會不會有仇人?這天晚上氣勢洶洶找上門來,趙三文感到害怕,才用速降器逃走。

  仇人?……

  浦宏鳴仔細研究了車庫的錄像帶,採用逐格慢放,發現一處被忽略的地方。

  趙三文將摩托車駛出停車位的時候,並沒有給人一種慌慌張張逃命的感覺,而是不緊不慢,動作協調,而且小心翼翼,生怕擦到停在B-12位置上的大切諾基。這時候,三文做了一個動作,他將頭向左邊微側,朝大切諾基的車窗看了一眼。

  之後,他的整個身體震動了一下,摩托車就猛地躥了出去。

  這種"震動",可以形容為"戰慄"。

  趙三文好像看見了什麼,驚慌失措,才導致摩托車失控。

  車裡究竟有什麼東西,能讓一個站在車外的人如此驚恐?

  浦宏鳴向大切諾基的車主胡先生詢問,胡先生正在跟保險公司談車輛理賠,當被問及"你車裡有沒有什麼東西?"時,胡先生氣呼呼地說:

  "有啊,我在車裡養了一頭鬼!"

  胡先生確實很氣惱,嶄新的車,剛開了幾個月,就成了這副慘狀。

  若在大街上被撞,還好說,偏偏在停車庫,理應最安全的地方。

  "我早就說過,不要把摩托車和汽車停放在一起,應該分成不同的區域,如果你們早些採納我的意見,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胡先生跟小區的物業公司這樣交涉,物業公司也沒有辦法,停車位是業主自行購買的。簡單說,購買了B-13的車位,你可以停一輛摩托車,也可以停一輛凱迪拉克,車位的主人擁有支配權。況且,車位的售價是一樣的,所以要一視同仁,不能因為停著一輛摩托車,就讓它乖乖走開到角落裡去。

  事實上,每個車位的空間都足夠大,體積明顯小於汽車的摩托車,不應該發生這樣的撞車事故。

  浦宏鳴的助手小宋,剛從公安大學刑偵系畢業,是個有熱情又好學的年輕人,他看過那輛大切諾基被撞的照片,又研究了錄像帶,這樣說:"浦老師……"

  用這樣的尊稱,誰聽了心裡都舒坦。

  "大切諾基的車窗上貼了反光膜,除非當時車廂裡亮著燈,否則,在車庫的光線條件下,趙三文無法看清楚車裡的狀況。

  因此我認為他是從車窗玻璃的反射上看見了什麼東西,才會……"

  小宋的意思是,這種"東西"不在車內,而在車外,在車庫裡,就在趙三文的周圍。可是從錄像上看,現場沒有任何東西足以讓趙三文驚恐。

  "嘿嘿,大概是見鬼了吧?"

  小宋的一句玩笑話,讓刑偵隊的同事們都笑了起來,包括浦宏鳴。

  除了幾個難以解釋的疑點,浦宏鳴還從急救人員那裡了解到一個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情況。急救車趕到現場,準備搶救傷者,當時,趙三文背靠著大切諾基的右側車門,身體歪斜地坐在地上,已經昏迷休克,當救護人員把他搬上擔架時,驚奇地發現,他的身體異常軟綿綿,像一條去了骨的魚。

  醫生在死亡鑒定書裡寫道,死者全身的骨頭包括關節,無一例外呈粉碎狀,系撞擊引起,由此導致全身器官衰竭身亡。

  為此,浦宏鳴特意請教了一名局裡的資深法醫:什麼樣的撞擊,才能使全身的骨頭碎得如此徹底?法醫撓了半天頭,舉了兩種狀況:

  把死者從三十層樓拋下來,或者一台十噸重的壓路機從死者身上碾過去。

  摩托車與麵包車的撞擊是第一次撞擊,死者與大切諾基的撞擊是第二次撞擊,第二次撞擊其實是第一次撞擊後的反彈。從力學角度看,反彈的力量遠遠比不上前一次撞擊的力量,但擺在面前的事實是,大切諾基的受損狀況相當嚴重,趙三文當場死亡。

4/4

  浦宏鳴探員覺得,除了撞車之外,還有一股特別的、強大的力量。

  這股力量可能與趙三文在大切諾基車窗上看見的"東西"有關。

  3

  關於"仇人"一說,得到了證實。

  小區的保安向小宋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就在趙三文死亡的前一天,他跟一個胖傢伙在花園的噴水池裡大打出手,三名保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渾身濕透,才把兩人拉開。從當時的狀況看,胖子顯然不是趙三文的對手,被打得滿臉是血。

  兩個男人打架,不是為財,就是為女人。

  據保安說,肯定是後一種,因為他們聽見趙三文罵罵咧咧:

  "……要我放棄諾諾,做你的大頭夢!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德性?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呸!"

  臨走,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又從口袋裡掏出兩張一百元人民幣,交給一名保安,大概算醫療費。

  趙三文揚長而去,保安叫了一輛出租車,把鼻青臉腫的"癩蛤蟆"送到附近一家地段醫院,拍了一張X光片,化驗了小便。其間,保安問傷者要不要報警?對方堅決搖頭。

  除了一點皮外傷和輕微的腦震盪,傷者並無大恙。剩下的一百多元錢他給了保安,算是小費,一瘸一拐地走了。

  事情的經過大致就是這樣。

  警方很快找到了這名當事人---阿壺,訊問了相關事宜,浦宏鳴發問,小宋筆錄。

  問:你和趙三文是什麼關係?

  答:我們並不認識,只不過我們同時喜歡上一個女生。

  問:你怎麼知道他家的住址?

  答:那天他去星巴克肇家濱路店接諾諾下班,他們去附近的"嘉華海興"影城看了電影《終結者3》,然後在樓下的麥當勞用餐,我就尾隨他們。之後他們分手,各自回家,我在路邊叫了一輛載客摩托車,跟著三文的車,就這樣,知道了他家的住址。

  問:你去找趙三文的動機是什麼?

  答:跟他談談,讓他知道,我也喜歡諾諾,我要跟他競爭,讓他有個思想準備,君子先禮後兵。

  問:誰先動得手?

  答:是他。

  問:傷得厲害嗎?

  答:還好,有點頭暈,回家還嘔吐過,估計是腦震盪。

  問:趙三文出車禍的那天晚上,你在哪裡?

  答:在工作室,做我的發明。

  問:幾點到幾點?

  答:晚上八點後進入工作室,一直弄到次日凌晨兩點,我有夜間工作的習慣。

  問:有目擊證人嗎?

  答:我叫過"永和豆漿"的外賣,一隻鹹糍飯、一杯冰豆漿,還有一份豬扒套餐。

  問:外賣是幾點鐘送來的?

  答:十一點半左右吧。

  ……

  小宋認為,阿壺有作案時間,亦有作案動機。

  "你的意思是,趙三文從門上的貓眼,或者從電子監控門的屏幕上看見了來找他復仇的阿壺,所以不敢開門,不敢下樓,而用速降器攀陽台逃走?"

  浦宏鳴抽著七星香煙問小宋,小宋點了點頭。

  "可是……"浦宏鳴吐出一串煙圈,接著說,"兩人曾有過一次交手,阿壺被趙三文打得一敗塗地,應該是阿壺怕趙三文才對吧?怎麼會是趙三文看見阿壺就落荒而逃呢?"

  "這個嘛……"小宋撓著頭想了半天,迸出一句話,"也許阿壺沒有空手而來,拿著一隻汽油桶和一支番仔火!"

  小宋最近在看連續劇《台灣霹靂火》,學會了這句話。

  浦宏鳴哈哈笑了。

  "你也看過車庫的錄像帶,當時阿壺並沒有進入車庫呀,趙三文朝大切諾基的車窗上看了一眼,之後摩托車才失控,他總不會看見了番仔火和汽油桶吧?"

  浦宏鳴也學會了說這句。

  4

  三文的葬禮在一個清冷的下午舉行。

  由於北方一股冷空氣的來襲,氣溫驟降了五度,人們紛紛在T恤外面披上了外套,愛漂亮的女孩們不得不把涼鞋收了起來,腳趾頭露在外面實在有點冷嗖嗖。

  天空中飄著細小的雨絲,大家依次在三文的墓碑前放下一支潔白的百合,低頭表示一下哀思,就這麼簡單。
4/5

  這家名叫"萬安福壽"的陵園,在蘇州的東山鎮,抬頭就見煙波浩渺的太湖,是個依山傍水的好歸宿。

  上海人的骨灰,很多安葬在毗鄰的江蘇、浙江一帶,這裡地大物博,山清水秀,堪稱是大上海的後花園。後花園裡埋了不少的骨灰。

  每年清明節,浩浩蕩蕩的掃墓大軍綿延幾十公里,通往墓區的每一條公路都擠得水泄不通,由此形成了一道特別的掃墓風景。

  自始至終,趙參德沒有掉過眼淚,右手握著左手的手腕,兩片嘴脣緊緊抿著,好像在限制自己的呼吸。相比之下,在參加葬禮的人中,有些與趙參德所在的A銀行有貸款業務的,看他們滿臉悲傷的樣子,分不清死者到底是誰的親屬。

  諾諾默默站在人群的後面,在她身邊,是阿壺。

  當諾諾把三文的葬禮日期告訴他時,阿壺只說了一句:"我陪你去。"

  諾諾沒有拒絕。

  一路上,諾諾一言未發,阿壺擔心她對自己有誤會,認為有必要澄清一下事實,就說:"三文的死跟我沒關係,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

  諾諾抬起頭,用一種迷惘的眼神看著阿壺,輕輕點了一下頭,說:"葬禮結束後,我想跟你談一談,關於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大概是指三文的死吧?

  聽諾諾的口氣,好像掌握有什麼情況。

  只要她不對我有什麼猜忌就好……

  阿壺這樣想著,被三文扁過的地方,仍然隱隱作痛。

  參加葬禮的人們開始散去,有的抽煙,有的用手機打著電話,三三兩兩走向停在外面的一輛大巴士。諾諾慢吞吞地走在最後一個,初秋的風吹在身上,隱隱的有些涼意。她感覺眼眶裡濕濕的,眼淚在噙著,只是沒有掉出來。

  她想,自己一定是愛上三文了。

  諾諾被趙參德叫住了。

  之前,趙參德只見過諾諾的照片,照片插在三文的錢包裡,趙參德知道,花心的兒子能把一個女生的照片帶在身邊,一定是真的喜歡她。

  諾諾也見過趙參德的照片,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是三文用的那台DELL電腦的屏幕棬。

  "我明天會去三文那裡,收拾他的東西。如果你想拿點什麼留作紀念,就過來吧。"

  趙參德盡量說得簡單些。

  "謝謝伯父,我正好想拿幾樣東西。"諾諾這樣回答。

  趙參德點點頭,轉身走了。

  在這片無盡的墓碑裡,五十四歲的趙參德,已經為自己定購好一塊墓穴,就在兒子的旁邊。

  在回上海的路上,阿壺的嘴張開呈O形,沒有合攏過,因為諾諾把那幅畫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你認為三文的死跟一幅畫有關?"

  諾諾搖了搖頭:"我無法斷定。這兩件事情都來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它們幾乎發生在同一天。"

  "你沒有告訴別人?"

  "暫時還沒有。我不想跟三文的父親說,中年喪子是人生最大的悲痛,我不想在他的傷口上撒一把鹽。"

  確實,中年喪子、喪偶,乃是人生兩大悲痛,對趙參德來說,兩樣都占全了。

  不管三文是什麼死因,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了。

  那輛摩托車是他送給三文的聖誕節禮物,結果把兒子送上了不歸路。

  諾諾掏出鮮紅的三星手機,讀取一條短信,給阿壺看。

  "那天下午,三文給我發過一條信息---‘我收到一條奇怪的短信,想給你看‘,當時我沒有回覆他,因為我還在賭氣。現在,我很想看看短信的內容。"

  5

  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裝箱了,搬家公司的車一小時後到。新房客估計下周就要搬進來了。

  趙參德坐在沙發上,與諾諾默默相對。

  當諾諾提出,想要三文的手機留作紀念時,趙參德不假思索就拿給了她。

  那是一隻諾基亞7250拍照手機,色彩分辨率是4096色,比起諾諾想要的那款索尼愛立信差了一個檔次。

  諾諾把手機放進包裡,沒有急於打開,陪趙參德坐了片刻。

  比夫趴在地毯上,顯得很安靜,似乎預感到它要換新主人了。

  望著這條英國獵犬,趙參德說:"它是比夫,三文一直養著,你願意把它也帶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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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諾稍稍愣了一下。

  雖然家裡不養狗,但狗是諾諾最喜歡的動物,很多女孩看見這種體形較大的獵犬就發怵,但是諾諾沒有,自從在三文的公寓看到它之後,馬上就親近起來,買來一瓶除蚤的沐浴露幫它洗澡。

  現在,除了主人的氣味,比夫最熟悉的就是諾諾的氣味了,每次諾諾來三文的公寓,人一進門,比夫就會跑上來搖頭擺尾表示歡迎,更會獻殷勤,把諾諾穿過的拖鞋銜過來給她換,因為鞋裡有諾諾的氣味。

  諾諾擔心的是,突然把一條狗牽回家,有潔癖的媽咪會不會反對?

  趙參德看出諾諾有些為難,就說:"本來,我應該把它帶走的,只是……不瞞你說,我現在跟一位女士同居著,她養了一隻折耳貓,突然帶一條狗回去,怕它們難以相處。而且,比夫的樣子看上去蠻凶的,她看見會害怕的……"

  趙參德幾乎在懇求了。很顯然,如果諾諾拒絕,比夫只能流落街頭,成為一條野犬。

  離開三文家,諾諾匆匆來上班,比夫被勉強塞進一隻寵物籠,暫時放在店堂後面的員工休息室裡,店長告誡諾諾,如果它汪汪亂叫,只能請它離開,這裡是咖啡館,狗叫聲與咖啡的醇香太不和諧了。比夫很聰明,意識到換了新主人,得表現得好一點,進店以後一直保持沉默。

  阿壺已經等在手槍形店堂的槍管處了,那兒的最後一張小圓桌。

  離上班時間還有六、七分鐘,兩個人抓緊時間,研究三文的手機。

  收件箱裡,只有三條短信。

  "三文,我是彭麗,沒忘了我吧?哪天有空啊?一塊吃晚飯,有家新開的潮州餐館,很不錯哦!"

  "開門"

  "zoe"

  對"彭麗",諾諾毫無印象,當然她理解,男人決不會把跟自己交往的異性都說出來,就像私房錢一樣,藏得越多越好。

  第一條是晚上十一點半收到的,後兩條,是午夜十二點以後。

  "Zoe是誰?"阿壺問諾諾。

  諾諾睜大眼睛看著阿壺,半天才說:"就是畫上的女人。"

  阿壺像被蝎子蜇了一口。

  午夜十二點半左右,諾諾被惡夢催醒,去衛生間小便,發現畫布上一片蒼白。

  看來,畫上的Zoe暫時離開了,去找三文了,要他開門,三文撞車身亡後,她又回到原來呆的地方。

  汪汪汪!

  糟糕,比夫在狹小的籠子裡憋不住了,開始叫了。諾諾馬上跑回休息室,經過櫃檯的時候,還好店長不在,大概有外送業務,帶著新來的店員,出去熟悉道路了。

  阿壺留在那裡,繼續研究三文的手機。

  發件箱裡,也有三條短信。

  "我收到一條奇怪的短信,想給你看。"

  "好啊,下周再定吧。"

  "你是誰?"

  三文發給諾諾短信時,是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從時間上看,那條"奇怪的短信"已經不在收件箱裡了,可能被刪除了。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三文臨死前收到的最後兩條短信,才是問題的關鍵。

  "開門"

  "zoe"

  區區兩個漢字,三個英文字母,卻叫人不寒而慄。

  要麼有人惡作劇,要麼就是……

  阿壺不願意說出那個字,因為這個字眼本身就充滿了邪氣。

  6

  好在阿壺有新式武器。

  這是一台由日本原產歐姆龍電子血壓計改裝成的,它的全稱叫"鬼氣指數測量儀",並且是2003年升級版。只要把探測頭對準需測量的物體,或者放置在需測量的空間,按下操作鍵,液晶屏幕上很快就會跳出相關的數字。

  普通的大街上,鬼氣指數為10;

  同一處街頭,到了晚上鬼氣指數為15,午夜時分上升至20;

  不同醫院的停屍房,鬼氣指數從24至30不等;

  較大規模的公墓,鬼氣指數一般在30至36之間;

  前不久死過人的房間,頭七天內,鬼氣指數維持在32左右,數周後逐漸回落到15以下。

  當阿壺拿著這台"鬼氣指數測量儀"進入諾諾家二樓的衛生間時,指數一下子就跳到了50,這可是前所未有的高度
4/7

  當他把探測頭對準那幅畫,液晶屏上出現的數字更是達到了驚人的70以上,在72至75之間跳個不停。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近中午,諾諾和阿壺坐在按摩浴缸的邊沿,周圍死一樣的沉寂。

  阿壺曾用放大鏡仔細研究了這幅畫,油畫的顏料附著在白色的畫布上,畫筆所走的紋路清晰可見。可以肯定,它是普通的布料油畫,沒有經過任何特殊工序的處理,以達到模稜兩可的觀賞效果。

  剩下來的就是等待了。

  阿壺注意到窗戶旁掛著一隻塑料鐘,是魚的形狀,魚鰭下擺掛著一條粉紅色的毛巾,隱隱透著一股清香,一定是諾諾用的。

  秒針、分針和時針同時在12的位置合攏,中午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阿壺的眼睛沒有離開"魚鐘",不知是看入了神,還是有意迴避。

  "阿壺……你……你快看呀!"

  諾諾顫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阿壺輕輕把頭扭了過去,在這之前,他腦海里冒出過一個念頭:

  還是不看罷!

  可結果,他還是把頭扭了過來,面對著畫。

  諾諾都看了,我沒有理由不看,在她面前,我可不想做膽小鬼。

  不,不,千萬別提"鬼"這個字……

  那套淺藍色的醫生服,就像蛻蛇皮一樣,慢慢掉了下來,掉出畫框,掉在衛生間地磚上,緊接著,是那雙白色的平底皮鞋,它們掉在衣服上,發出輕輕的"撲"一聲。

  那層淡藍色的口罩,就像一片離開母樹的枯葉,飄然墜地。

  就這樣,戴口罩的Zoe變成了裸體的Zoe。

  她依舊坐在窗台上,兩條腿略微攪在一起,軀體散髮著一種午間的懶散。

  她的年齡約有三十出頭,長得不算很美,至少不是那種廣告上的美女,但屬於比較耐看的那種,眉毛、鼻子、嘴脣都挑剔不出什麼毛病。

  官方發布的招聘簡章,通常有以下三句:本科畢業、五官端正、作風正派。

  這個女人至少符合前兩條,因為牙醫肯定是醫科畢業。

  此時此刻,面對著觀畫者---諾諾與阿壺,她的嘴脣微微上翹,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這種笑異乎尋常,阿壺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個詞可以基本準確地表達它,那就是"嘲諷"。

  當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畫上的時候,口袋裡突然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音,一半是音樂,一半是鈴聲,匯成一曲古怪的交響樂,原來是手機發出的提示音,兩人收到一條內容相同的短信:

  "你們終於看見了我的裸體,從現在起十二小時內,你必須公開展示你的裸體,否則將厄運臨頭。"

  兩條信息發自同一個號碼:13901673693

  他倆面面相覷,彼此的臉就像手機屏幕,顯示著疑惑不安的信息。

  "快看哪!"這回輪到阿壺叫起來。

  掉在地上的衣服、口罩和鞋,皆不翼而飛。

  畫布上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戴口罩的Zoe靜靜地坐在窗台上,穿著那身淺藍色的醫生服,穿白色皮鞋的腳略微攪在一起,嘲諷的笑意被隱藏在淺藍色的口罩後,只有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幽幽注視著這對呆若木雞的年輕人。

  短短幾分鐘裡,兩人就幾點意見達成了一致。

  首先,被三文刪除的那條"奇怪的短信",應該就是眼前這條。

  其次,關於三文的死,是否就是短信中提到的"厄運臨頭"尚難斷定,因為三文是死於車禍,也有可能是一種巧合。但是,三文的死亡時間與短信中限定的十二小時正好吻合,所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最後,關於"公開展示裸體",後面四個字不必再討論,小孩都懂,難點在於"公開"兩個字,如何才算公開?是否一定要在大街上裸奔?公共浴室算不算呢?

  "公共浴室是男女隔開的,未必能算……"諾諾咕噥道。

  按她的理解,"公開"即是公開的場合,男女都能進入,只有男沒有女,或者只有女而沒有男,都不算。

  "希臘有一座叫米諾克斯的小島,島上有聞名的裸體海灘,每年的旅遊旺季人們蜂擁而來,放眼望去,沙灘上到處是脫得精光的人,像涌上海灘集體自殺的魚群,光溜溜地趴在那兒,因為裸者太多,別人頂多朝你瞥一眼,就沒有第二眼了……"

  阿壺剛剛說完,就被諾諾兜頭潑了一瓢冷水。

  "只剩12小時了,如果你有私人飛機,也許還來得及!"

  是啊,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到旅行社,朝工作人員喊:"十二小時以後,我必須站在那個叫什麼好人諾克斯的海灘上!"工作人員肯定會朝你投來鄙視的目光,說:"那麼性急,還是先買一本黃色雜誌看看吧。"

  交團費、填表格、辦手續,還要等簽證和機票,別說半天,三、五天未必能成行。話說回來,即使時間充裕,參加一回歐洲游,機票加食宿費至少要人民幣一萬元,僅僅為了一次脫光,成本太高了吧?

  比較理智的辦法,還是就地解決,就在上海。

  諾諾和阿壺偷偷朝對方瞄了一眼,心裡暗暗盤算著,如何達到短信裡的要求,又不被對方看見,免得日後尷尬……

  諾諾找了一塊白色浴巾,把畫蓋起來。
5/1

  第五章:混亂

  1

  "朴老師,可不可以調我的課?把下周的課調到今晚來!"

  諾諾火速找到美術班朴老師的手機號碼,打了過去。

  "喔,這可有點難辦,如果要求調課,你應該提前三天通知我們,以便校方作出安排,出通告,讓學員有所調整。今年校方只有一次對課目和課時作出了調整,那是因為停電。"

  朴老師說了一通,末了他問諾諾,"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的口氣聽起來有點那個……"

  "沒有啊!"諾諾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又問,"對了,朴老師,今晚畫什麼?"

  "今晚的模特是一名六十八歲的老人,我要求學員畫出皮膚下垂的皺感,如果你感興趣可以來看看。"

  諾諾實在沒心情去看一個脫光的老頭,也許過了今晚,自己就要"厄運臨頭"了。

  放下電話,諾諾回頭一看,阿壺竟站在房門口,怔怔地看著自己。

  "你怎麼還沒走?"

  "你怎麼可以偷聽我的電話?"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又沒有解決辦法,諾諾的心情十分不爽。

  "你在外面當裸體模特?"

  阿壺的聲音略帶顫抖,充滿了羡慕。

  諾諾只好點了點頭。

  "可不可以把我介紹給你的老師,讓我也脫……脫光一次,我不會索取任何報酬的。"

  見諾諾沒啥反應,阿壺又補充道,"實在不行,我可以倒貼,給他一百塊怎麼樣?"

  瞧阿壺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幾乎跟街頭的乞丐差不多了。

  "今晚的課程早就安排好了,畫一個糟老頭。輪不上我,也輪不上你。"

  聽了諾諾的回答,阿壺十分泄氣。

  "你自己想辦法吧,現在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說完,諾諾的眼淚差一點兒迸出來。

  2

  秋天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到來,價廉物美的游泳仍然是大眾娛樂的首選。此時正值下午開放時段,游泳館裡碧波盪漾,歡聲笑語,音響裡播放著張信哲的老歌。

  阿壺走出更衣區,經過一段向上的階梯,眼前豁然開朗,高高的穹頂、寬敞的大池出現在面前。大泳池分淺水區與深水區,淺水區給那些不擅長游泳的人和小孩練習,進入深水區的是一些熟面孔的泳客,最深處達二米五。

  阿壺不會游泳,這條號碼為XL的保日達牌泳褲,是在游泳館的賣品部購買的。本來阿壺想買一條平腳褲,但只剩M號,XL號全是三角褲,讓他別無選擇。也許是泳裝設計者刻意想展示"猛男"的形象,兩邊收攏過窄,恥骨上的體毛都露出來了。阿壺也顧不上那麼多,平腳褲也好,三角褲也罷,反正要脫下來的。

  淺水區最深是1米20,阿壺在水裡漫步,腳踩在塑料地板上,到了正式比賽的時候,這些地板可以拆除,恢復成真正的賽道。

  周圍的泳客三三兩兩,有大人帶小孩嬉水,小孩套著氣圈;有男生教女生游泳,趁機在她胸部揩點油;也有的劈波斬浪,看上去很猛,內行一看就知道是菜鳥級,剛剛學了兩招姿勢,還不敢去深水區,只能在淺水區裡埋頭苦練。

  淺水區與深水區之間,有一道浮在水面上的隔離帶,如果從水裡鑽過去,游入深水區,感覺就像從懸崖上跳下去一樣,很刺激的。

5/2

  阿壺在淺水區裡來回走,兩個穿比基尼的美眉在玩水球,阿壺不慎撞了其中一個,她並不介意,還朝阿壺飛了一個媚眼。

  本來嘛,在這兒穿比基尼,就是為了吸引男人的目光。

  有一句"名言":如果有那麼一天,男人都死光了,那些熱衷於美容、減肥、做SPA的女人,早上起床連頭都懶得梳。

  阿壺決定就在這裡"下手",他退到淺水區的邊緣,解開褲腰上的繩子,輕輕一挑就松了,游泳褲因為水的作用,緊緊貼在皮膚上,阿壺的大拇指貼著肚皮,慢慢朝下插了進去……

  現在,只要往下使勁一拉,立刻暴露無遺。

  雖然在水裡,但周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絕對是公開的哦!

  不知道誰是第一名"發現者",是玩水球的美眉嗎?她們會有什麼反應?尖叫、逃上岸、矇住眼睛,還是乾脆把頭湊到水裡看個究竟?十秒鐘後就有答案了。

  就在阿壺鼓起勇氣,把游泳褲往下扯的一剎那,一隻菜鳥噼裡啪啦游了過來,這位仁兄練的是蛙泳,戴著泳鏡,頭埋在水裡,兩條腿努力朝外蹬,像一隻碩大的牛蛙。阿壺就覺得肚皮上被他狠狠踹了一腳,一個後仰,從淺水區走開進了深水區。

  高高坐在瞭望椅上的救生員,發現深水區裡有情況,馬上跳下水,兩名救生員一道使勁,將這把灌滿水的"茶壺"拖上岸來,可憐的阿壺像條死魚一樣趴在地上,吐著水泡,五臟六腑被池水裡的漂白粉清洗了一遍。

  3

  Q先生接到諾諾的電話時,先是喜出望外,繼而莫名其妙。他覺得這個女孩顯然有點著急,非要安排在今晚,明晚是週末,來酒吧的客人會比平時多出一倍,Q先生再三跟她商量,能否放到明晚,他願意多支付兩百元,可諾諾一口拒絕了。

  嗯,一定是缺錢,而且是急需。

  這是Q先生能想出的惟一理由。

  難道她連一個願意借給她三百元的朋友都沒有嗎?

  現在的女孩,真叫人看不懂。

  AK47坐落在馬當路,與繁華的淮海路交叉,地段是不錯的。上海的酒吧除了分布在五星級大酒店的周圍,大多集中在衡山路、巨鹿路、茂名路、長樂路這類鬧中取靜的地段。近兩年,隨著"新天地"的崛起,酒吧又逐漸朝這邊靠攏了。

  晚上七點不到,諾諾早早地就來了,在Q先生特辟的工作室裡,諾諾接過一袋特供品,袋內有吉列剃須用品一套,包括一把刮鬍刀、一罐刮胡泡、一瓶爽膚水,還有一條浴巾。

  諾諾先要淋浴,洗去皮膚上的油脂,把體毛全部刮乾淨。

  受全球變暖的影響,上海的夏季越來越漫長,吞噬了秋季和春季,隨著無袖上裝的流行,女孩們已經習慣每天做這種功課,有些人刮得較馬虎,一抬手臂,可以明顯看見一粒粒黑色的須根分散在腋窩處。

  除了腋窩,還有恥骨上的體毛也要刮除。人體彩繪是全身範圍的,體毛的存在會影響色彩的發揮,而且洗去顏料的時候,體毛不像皮膚能很快洗掉,誰願意身上有一堆彩色的體毛?

  諾諾一邊淋浴一邊刮著,想起家裡那把菲力浦美體冰刀,刮起來那才叫舒服,可惜沒帶來。

  淋浴後,響起敲門聲,進來一位頭髮亂得像雀巢,滿臉絡腮鬍子的藝術家,一頂破了洞的棒球帽往腦後反戴,一條髒兮兮大概從來不洗的牛仔褲。看年齡,約三十五、六歲,背著摺疊式工具箱,拖著一把摺疊椅。

  看見他滿臉的鬍子,諾諾覺得那袋"特供品"應該給他用才對。

  "我沒有名字,你要願意的話,叫我‘大炮‘好了,不願意,叫我‘狗娘養的‘也行。"

  這就是藝術家的開場白。

  "你好,我叫諾諾……"諾諾怯生生道。

  藝術家好像沒聽見,打開工具箱,裡面花花綠綠的,有幾十種繪畫顏料,粗粗細細的畫筆有十幾支,還有些看不懂的小玩意。

  "我對你的名字沒興趣,我只想早點完成工作,回家喝啤酒。"

  諾諾猶豫了一下,不太情願地脫掉裹在身上的大浴巾,露出了身體。

  藝術家對女人的裸體習以為常,讓諾諾坐在摺疊椅上,自己跪在地上,開始了工作,一邊打開話匣。諾諾有點驚訝,別看這"狗娘養的"邋裡邋遢,他去過米蘭、都靈、威尼斯,還去過巴黎,在塞納河畔寫生,他遇到一個美國旅遊者,穿得比他還要邋遢,腳上的鞋子一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可能出於惺惺相惜,他給他畫了一幅素描,美國佬十分滿意,出手就給了兩百美元,後來才知道,這傢伙居然是納斯達克一家科技公司的CEO,身價上億。




2008-4-1 06: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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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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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5/3

  可惜乘火車從法國去意大利的途中,"狗娘養的"遭遇了竊賊,錢包被偷,損失數千歐元,包括那兩百美元。小偷頗有紳士風度,只偷現金,信用卡和護照未動,還留下一堆歐元硬幣和一張寫有法文的字條,奉勸他以後少帶現金,多刷信用卡,並祝他旅途愉快。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國際信用卡組織雇傭的竊賊。

  "狗娘養的"告訴諾諾,酒吧天天有人體彩繪,不過繪來繪去都是幾張老面孔老身材,別說觀眾厭煩,就連Q先生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急需補充新鮮血液,故今晚把諾諾放在壓軸檔,連燈光都重新布置過。

  不知不覺兩小時過去了,諾諾的正面繪了一隻鴿子,撲扇著翅膀,它的翅膀與眾不同,是人的手掌形狀,諾諾的背面從頸部到屁股,繪上了一條非洲大蟒蛇,蛇首換成一隻豹子頭。

  "這兩種動物,蛇不像蛇,鳥不像鳥,我看不懂哎。"諾諾對著鏡子照了半天。

  "看不懂的才叫藝術嘛。"

  "狗娘養的"關照諾諾先別坐下,讓顏料乾透,轉身去洗手了。

  望著鏡中的彩色美女,諾諾不得不承認,太美了!她後悔應該帶一隻數碼相機來,拍幾張留作紀念。一經沖洗,這些美麗的圖案就隨著水流入下水道,一去不復返。

  按照Q先生的計劃,十點鐘開始表演,前面兩個模特先亮相,一個繪的是《西廂記》裡的人物,正面是鶯鶯背面是張生,另一個全身繪成了蜘蛛女。她們擺造型,在酒吧裡走圈,每張桌前都要停留,給每位客人欣賞,半小時後諾諾登台。也就是說,先出兩片綠葉,襯托後來的紅花。

  萬萬沒想到,結果讓Q先生大跌眼鏡。

  諾諾快步進了工作室,拉上浴簾,打開水龍頭,水嘩嘩而下。

  "諾諾!"門外傳來Q先生氣急敗壞的聲音。

  "你怎麼可以把客人丟下?講好一小時,你才擺了二十分鐘!你這是違約,一毛錢都別想拿到!"

  諾諾拉開浴簾,對著外面喊:"我根本沒想要你的錢!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咦?什麼問題解決了?

  Q先生實在想不通,現在的女孩太不可思議了,如果她是自己的女兒,非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做人怎麼可以不講信譽?

  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決不會讓她來這種地方!

  離開了AK47,諾諾看手錶,晚上十一點半,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暗自慶幸。

  我已經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了"公開展示裸體",那個"厄運"應該不會降臨到我頭上了吧?

  諾諾又想起了阿壺。可憐的傢伙,他在哪兒呢?他會以何種方式來完成這項Mission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務)呢?

  諾諾的擔心是多餘的,早在兩小時前,諾諾還在背上畫大蟒蛇的時候,阿壺已經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乾淨利落,不像諾諾這麼拖泥帶水。

  夜校的美術班上,屏風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朴老師正在向學員們講述這堂繪畫課的基本要點,如何使用明暗對比,來畫出一名花甲老人身上那種"皮膚下垂的皺褶感",還沒講幾句,屏風後傳來幾聲異常的響動,乒!砰!啪!嘩啦!屏風朝外倒了下來,半張乒乓球台上側臥著一名裸體男模特,臉朝大家,面帶微笑。

  朴老師楞住了,因為這名男模特根本不是花甲之年,而是青年,年齡最多三十歲,一身肥肉,脂肪堆積的皺褶感,取代了"皮膚下垂的皺褶感"。

  "老師快看!"一名學員叫了起來。

  朴老師朝乒乓球台下一看,一名花甲老人被塞到下面,臉上一塊烏青,剛挨過揍,正在呻吟。

  "這是怎麼回事?你是什麼人?你是怎麼進入課堂的?"

  面對朴老師一連串的發問,胖胖的男青年一言不發,從乒乓台上跳了下來,朴老師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擔心對方襲擊自己。沒想到男青年仰天大笑了三聲,哈!哈!哈!

  笑罷,他迅速撿起地上的衣服,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離開了教室,揚長而去,走廊裡傳來一陣輕鬆的口哨聲。

  朴老師把老人從球台下攙扶起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5/4

  "他躲在球桌下面……我剛想脫衣服,他突然躥出來,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從台上拖下來,然後他就開始脫衣服了……"

  "他是個瘋子!"老人顫巍巍地罵。

  豈止是瘋子,還是個暴露狂、性變態。

  朴老師希望這堂課不要因此夭折,這件事千萬不要傳到校長耳朵裡,課堂上發生這種事情,無疑是老師的失職。

  朴老師安慰了老人幾句,吩咐大家繼續上課,畫出"皮膚下垂的皺褶感",還有老人臉上的恐懼表情,這可是難得一見的。

  4

  出租車順著延安路高架,來到外灘,高架道路的盡頭連接在外灘的防波堤上,堤外就是滔滔的黃浦江,因此會產生一種飛車入江的錯覺。當車輛左拐進入下匝道,眼前豁然開朗,一幢幢建於三十年代的古典大樓完美地展現,短短的數秒鐘裡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難怪被出租車司機們譽為外灘第一景。

  將近午夜,黃浦江上黑漆漆的,飛車入江的視覺效果自然就大打折扣了。

  當,當,當……

  海關大樓的自鳴鐘敲響了十二下,悠揚的鐘聲在黃浦江對面都能聽見。

  沒有預期中的興奮,諾諾和阿壺,兩個擺脫了"厄運"的年輕人,彼此怔怔地望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裡在想著同一個問題:

  該把那幅畫怎麼辦?

  商量的結果是,把畫嚴嚴實實地包起來,放在儲藏室裡,不管它如何變幻莫測,不讓任何人看見。這是應急的辦法,也是惟一的辦法。

  阿壺送諾諾回家,已是凌晨一點鐘。杜咬鳳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毛巾毯,輕輕響著鼾聲,她在等女兒回家。

  今天,H飲料公司的某品牌礦泉水推介會,在南京西路商圈的"梅隴鎮廣場"大堂裡舉行。那塊號稱來自南極、重達一噸的大冰塊,果然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百多位現場觀眾當場飲到了一杯融化的冰水,無不稱讚味道之純淨、口感之甘冽,堪稱天堂之水。主辦方還特意邀請了著名笑星作現場主持,為觀眾抽獎,獎品從澳洲黃金海岸五日游到一輛捷安特自行車不等,可謂皆大歡喜。

  H飲料公司的老總對這次推介活動的效果相當滿意,廣告代理協議終於拿到手了。回到公司以後,汪總開了一瓶香檳,輪流與下屬碰杯,一時興起跟杜咬鳳喝交杯酒,引來一片喝彩。

  諾諾沒有驚動母親,和阿壺悄悄上樓。比夫就趴在過道裡,聽見腳步聲,呼一下爬了起來,對著他們搖頭擺尾,要吠叫,諾諾拍了拍它,比夫乖乖地趴下了。

  兩人來到衛生間,覆蓋在油畫上的浴巾不知被誰拿掉了,帶口罩的Zoe坐在窗台上,不露聲色地對著畫框外面的世界。

  不知為何,整幅畫明顯的右傾。

  記得掛的時候,背後用了兩隻鉤子,理應四平八穩,怎麼還會傾斜?

  這已經不重要了,諾諾和阿壺正準備把畫摘下來,杜咬鳳臉色陰沉地出現在門口。

  杜咬鳳先看了看女兒,然後用審視的目光,把阿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深更半夜,女兒帶著一個陌生男人回家,鬼鬼祟祟躲在衛生間裡,想幹什麼?

  "媽咪,介紹一下,阿壺,我的朋友。"諾諾結結巴巴。

  "伯母,晚上好。"阿壺緊張地點點頭。

  杜咬鳳掃了他一眼,沒有任何禮貌的表示,劈頭蓋臉問女兒:"是你把畫蓋起來的?"

  諾諾和阿壺相互望了一眼,都認為到了該說的時候了。

  三個人在客廳沙發上坐了近一小時,杜咬鳳保持著同一個姿勢:身體前傾,眼睛睜大,耳朵豎起,呼吸次數減少,心跳加快。

  諾諾把手機拿出來,給杜咬鳳看了那條來自13901673693的短信息,包括三文手機裡的兩條信息。

  當說及AK47時,杜咬鳳改變了姿勢,跳起來罵女兒糊塗,一定中了別人的計,在酒吧裡被人偷拍了照片或者被錄了像,明天對方就會把照片或者錄像帶寄來,進行敲詐。看來杜咬鳳還是不相信,儘管這一切聽來非常真實。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顧女兒的勸阻,杜咬鳳決定見識一下。
5/5

  次日中午,離十二點還差五分鐘,杜咬鳳把自己關在樓上的衛生間裡,坐在浴缸邊沿,目不轉睛地盯住這幅畫。

  諾諾和阿壺就在門外的過道耐心等待,比夫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搖著尾巴,顯得萎靡不振。

  不久,衛生間裡傳來手機的40和弦鈴聲,很快恢復了沉寂。

  門開了,杜咬鳳走了出來,腿有點發飄,蒼白的臉頰好像貼了一張S愛你-Ⅱ面膜樣慘白。

  5

  下午兩點鐘,杜咬鳳風風火火地出現在許太太的花店裡。

  許國光暴卒後,許太太折價賣掉了"滬浙小廚",不久,在那位老同學---賣地板的馬老闆建議下,開了一家花店,就在重慶南路的復興公園對面,店面不算大,生意倒不錯。許太太雇了兩個夥計,一個負責進貨,每日天不亮就出現在郊區的苗圃裡,一個專門送花,她自己天天看店,接接電話,並不怎麼累。

  事先,杜咬鳳跟許太太通過電話,她想看看許國光生前用的那隻手機。

  丈夫死後,這隻西門子手機就給了上小學的兒子用,許太太自己有手機。聽說小孩子大腦尚未發育成熟,手機輻射對大腦發育不利,就把手機收了回來,一直扔在抽屜裡。

  許太太有點莫名其妙,杜咬鳳怎麼會突然對丈夫留下的手機感興趣?難道裡面有他們以前相互發送的短信息,內容非常肉麻?再怎麼肉麻,人都死了,許太太是不會吃醋的。

  杜咬鳳從許太太手裡接過手機,道了聲謝,走出店就在人行道上仔細看起來,全然不顧從身後射來的鄙視目光。

  手機裡有一大堆收到的信息,杜咬鳳找到了其中的兩條,一條是"公開展示裸體",內容相同,一字不差。另一條很簡單,只有兩個字"開門",接收時間是午夜12點。

  現在都清楚了。

  下午三點鐘,《窗台上的Zoe》被小心翼翼從暀W摘下來,裝上原來的保護封套,一層牛皮紙,一層塑料紙,裝上四隻硬角,暫時放在樓上的儲藏室裡。儲藏室有兩平方大,掛著冬天穿的衣物,羽絨衫、皮茄克、羊絨大衣,一打打的鞋盒,都是過了流行季的各色女鞋,還有立式吸塵器和幾件雜物。

  杜咬鳳把畫背朝外,靠著一格一格的櫥櫃擱置好,想想又不對,不能讓它"面壁思過",於是調過來,小心翼翼把畫擱好了,確定它不會倒下來,才拉上移門,燈自動關閉,儲藏室變成一團黑魆魆的空間,沒有一點光透進來,《窗台上的Zoe》肅靜地佇立在冥冥黑暗中。

  十分鐘後,客廳裡召開了一個三人臨時會議,比夫趴在沙發腳下旁聽。

  許國光和三文的死亡,女兒與阿壺的死裡逃生,迫使杜咬鳳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情況已經相當危急,那兩架撞坍世貿中心的客機,正在飛往紐約的途中。

  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種選擇,要麼在美術課上當裸體模特,要麼去"A愛你47"做人體彩繪模特。

  剩餘的時間只有八小時,得趕快拿主意。

  在諾諾與朴老師通電話後,前一種選擇被Delete了,因為今晚沒有課目。

  Q先生接到諾諾的致歉電話,又一次莫名其妙,原以為諾諾會表示再來做一次,如果是這樣,Q先生當然求之不得,可沒想到,諾諾推薦了另外一個人,並再三強調,此人的身材保養得如何好,皮膚如何白皙,跟我相比,只不過年齡稍稍大了一點。

  現在的女孩子,越來越教人看不懂了,她是不是改行了,當上彩繪模特的經紀人了?

  肚子裡這樣嘀咕,Q先生還是和顏悅色道,可以,把人帶來,讓我看一眼再作決定。

  當Q先生看到杜咬鳳的時候,不禁嚇了一跳,原以為頂多是個二十七、八歲,或者三十出頭的女人,沒想到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

  幸好,杜咬鳳一直堅持去健身房跳有氧操,加上每周遊泳一次,身材保持得不錯,沒有太走樣。Q先生在猶豫了一番後,點了下頭,不過,他提出一個苛刻的要求:

  把彩繪這一環節,從幕後搬到幕前來,就在酒吧的中央,讓顧客觀賞到彩繪的全過程。




2008-4-1 06: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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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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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5/6

  這就意味著,模特必須一絲不掛站在酒吧裡,肌膚的每一寸都曝光在眾目睽睽下,沒有色彩的遮蓋,整個過程至少兩、三個小時,相當漫長。

  "每小時一百元,三小時三百元,怎麼樣?"

  Q先生望著杜咬鳳,語氣很堅決,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另外,你必須交付五百元押金。如果你提前走人,我非但不支付酬金,還要扣除你的押金。"

  吃一塹長一智,Q先生變得聰明了。

  杜咬鳳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好端端的我,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就連做**,也沒付押金的!

  6

  晚上十點鐘過後,AK47裡就沒有空的座位了,不僅因為是週末,更因為這裡的人體彩繪已經打出了名氣,很多人慕名而來。

  十點鐘開始,先是兩名固定的模特出場,展示身上的彩繪,一個正面畫了一條錦鯉魚,背後畫了一幅山竹圖,另一個在全身畫了一幅"火舞艷陽"的抽象畫。隨著音樂節拍,模特扭動身體,身上的火焰在舞動,有一種性的暗示,氣氛調動起來了。然後Q先生親自登台,拿著麥克風,說了一段從書本上死記硬背的話:

  "彩繪師充分利用人體的咫寸肌膚,以畫龍點睛之筆,前後左右,馳騁其藝術精靈,讓人體之美、繪畫之麗,在和諧中升華,達到極致。對欣賞者來說,需要調動健康的審美觀、發掘自身的文化底蘊,展開想象的翅膀,感受人體的秀美和繪畫的絢麗多姿,領略渾然一體的人文精氣。為了幫助大家更充分地了解人體彩繪這門新興的藝術,特意將彩繪的全過程從幕後搬到幕前,完整地展示給大家看。"

  諾諾在酒吧裡占了一個吧凳,一來她不放心,二來,杜咬鳳心虛得很,希望女兒能在場。不過阿壺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和比夫只能呆在酒吧外面。諾諾再三警告,不許進來,不許偷看我媽咪的裸體!

  哼,誰要看?

  阿壺心裡咕噥著。

  如果是你的裸體,我倒很想看看……

  Q先生退至吧檯內,燈光變幻,比剛才要亮,彩繪師先出來,提著工具箱,叼著香煙,吊兒郎當的樣子。之後模特出場,她低著頭,身上裹著一件深色大袍子,頭上戴一頂連袍的帽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裡要舉行一場拳擊賽,拳手登台了。

  諾諾朝周圍的人群反覆看了幾遍,擔心有熟人,還好沒有。

  客人大多是男性,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身體前傾,滿臉期盼,希望看得更清楚,恨不能加上十支日光燈。從他們身上究竟能挖掘出多少"文化底蘊"?倒是下面那根東西快要呼之欲出了。

  "狗娘養的"把香煙掐滅,打開工具箱,拿出畫筆和顏料,把棒球帽往腦後反戴,看著杜咬鳳,等著她脫下袍子。

  全場的眼睛都在盯著杜咬鳳,包括吧檯後Q先生犀利的目光,五百元押金就放在他口袋裡。

  杜咬鳳把牙一咬,心一橫,不管了,豁出去了!

  不就是裸一回嗎?

  出生時,我就是裸體的。

  生孩子時,躺在手術台上的我也是裸體的。

  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也是裸體的。

  洗澡時裸體、做愛時裸體、流行的裸睡還有無數次站在鏡子前欣賞自己的裸體……

  總而言之,人的一生中會經歷無數次裸體,不多這一次。

  這麼想著,杜咬鳳的心裡寬慰多了,她抓住大袍的腰帶輕輕一抽,扎成蝴蝶結的帶子就松了,隨著手勢拉出一條優美的直線……

  轟隆!

  每一位在場的人都感覺到一股震撼的力量,當然,這股力量不會來自於那根腰帶,而是來自於酒吧的那扇金屬大門。

  大門被猛地彈開,撞翻了一張酒桌,啤酒瓶和雞尾酒杯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闖進來五、六個人,穿著警服,揮舞警棍,大聲喝斥:"我們是黃浦區公安局治安中隊的,依法取締色情表演場所。所有的人把手放在頭上,蹲在地上,誰都不許動!"

  "蹲下!蹲下!叫你蹲下!聽見沒有?"

  有幾個不服氣的,不是腦袋上挨了一巴掌,就是屁股上挨了一記"秘制火腿"。

5/7

  彩繪用的工具箱被一腳踹翻,畫筆和顏料散落一地,"狗娘養的"剛剛跳起來,一根警棍就伸了過來,一直戳到他的鼻梁骨上。

  "老實點,蹲下!"

  懾於警棍的淫威,"狗娘養的"乖乖蹲下了。

  趁亂,杜咬鳳把袍上的腰帶系好,回頭看了女兒一眼,諾諾蹲在地上,手抱著頭,不敢多看,Q先生蹲在吧檯裡面,根本看不見。

  AK47的生意興隆,招徠了附近幾家酒吧老闆的眼紅,一封匿名舉報信投入了掛在警署門口的警民聯繫箱裡。

  打著藝術的幌子,公開舉辦色情表演,不僅有傷風化,更破壞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治安中隊決不能坐視不管。幾天前他們就派出便衣混入酒吧,暗中取證,決定在客人最多的週末晚上,發動突然襲擊,端掉這個色情窩。

  酒吧業主、彩繪師、模特三個人被帶回了警署,Q先生沮喪地在"酒吧停業整頓通知書"上簽了字,"狗娘養的"被罰款五百元,至於杜咬鳳,治安中隊一名警官對她進行了一番批評教育:

  "女士,你年紀不小,還在酒吧裡做這種事情,如果被你的兒女知道了,他們會怎麼想?"

  他們百分之百的支持我……

  杜咬鳳心裡這樣回答。

  "你有職業嗎?"

  杜咬鳳當然不能說,謊稱自己失業,按月領取最低生活保障金。

  "這麼說你是4050人員羅?"(注:這是政府對四十歲以上女性、五十歲以上男性失業者的一種統稱)

  "政府出台了就業扶植政策,你完全可以學一門手藝,好好找一份工作,為什麼非要去那種地方脫光衣服呢?"

  警官,有種的你明天中午來我家,我給你看過那幅畫,保證你急得屁股冒煙,衝到大街上裸奔……

  杜咬鳳心裡這樣挖苦對方,嘴上沒說一字。

  鑒於無前科,乃初犯,杜咬鳳獲得了最輕的懲罰---教育、釋放。

  杜咬鳳匆匆離開警署,身上還穿著那件袍子,衣服扔在AK47的工作室裡,顧不得回去取了。

  POLO車停在警署門口,阿壺、諾諾和比夫等在車裡,杜咬鳳鑽進車廂,一句話也不說,先看儀表板上的時間:23點45分

  "最近一家迪斯科在哪裡?"杜咬鳳問他們。

  就在警官苦口婆心教育的時候,杜咬鳳迸發靈感,想出一個應急的辦法,可以在剩餘的15分鐘裡快速搞定。

  離AK47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HOPDisco,時近午夜,正常上班的人已經入睡,這邊的夜生活才漸入佳境,在DJ和艷舞女郎的帶動下,人們像袋鼠一樣蹦來蹦去,嗑藥的、販紅丸的、拉皮條的、無聊的、尋刺激的,什麼東西都有,堪稱群魔亂舞。

  杜咬鳳獨自一人從舞池的人群裡擠過去,那件怪怪的大袍子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在這種地方,不管你穿什麼,都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

  舞池前面有一排金屬樓梯,直通二樓,背靠扶梯的不鏽鋼欄桿,面對舞池,杜咬鳳自認為找到了一個最佳地點,背有靠山,面朝大海,任你自由發揮。

  燈光飛快的變幻,這裡的光線以黑暗為基調,中央激光球裡不時射出一束束五顏六色的激光,在這樣的光線條件下展示裸體,短短的幾秒鐘,根本沒有人會來注意你,即使有人遠遠地瞟上一眼,會誤以為那人穿著一件時髦的外衣……

  杜咬鳳看了看手錶,從女兒手腕上摘來的卡西歐表,有熒光顯示的屏幕上時間是23點55分,那個"時限"快要到了。

  不鏽鋼的樓梯上,也有男男女女,端著酒杯,扭著腰肢,進行交談,在震撼的音響條件下,交談必須聲嘶力竭。

  杜咬鳳解開大袍的帶子,隱隱約約的感到乳頭在跳動,原來它們早就迫不及待了……

  啪!一隻戴著一枚綠寶石戒指的大手,重重落在杜咬鳳的肩膀上。

  杜咬鳳被嚇了一跳,忙回頭看,就在她的後上方,不鏽鋼台階上,靠著欄桿,站著一個男人,穿著一件法國鱷魚恤,一條牛仔褲,端著一瓶啤酒,笑嘻嘻地低頭望著自己。

  "汪……汪總……?!"
5/8

  杜咬鳳實在想不通,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遇上老闆?可是轉念一想,這種地方,自己都來了,老闆為什麼不可以來?

  汪總不是上海人,是公司總部從深圳派來的空降兵,臨危授命,僅一年半,就把公司扭虧為盈,為此坐穩了公司老總的位置,把原來的老總一腳踢到了內蒙古,去遼闊的呼倫貝爾大草原拓展市場了。

  老婆孩子不在身邊,到了晚上,如果不加班,又不覺得累,自然寂寞難耐。

  "一個人啊?"汪總笑著問她,有意無意地朝杜咬鳳身上那件大袍子瞟了兩眼。

  "哇,這是什麼衣服?蠻酷的喔!"

  杜咬鳳尷尬地笑了笑,眼睜睜看著汪總從台階上走下來,走到自己的面前。

  "我來了有一個多鐘頭,耳朵快要震聾了,你不是有車嗎?送我一程吧。"

  杜咬鳳又看了看手錶,23點59分41秒、42秒、43秒……

  秒數一格一格往上跳,額頭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汪總依舊興致勃勃,在嚀咐慪?br>
  "咬鳳,我蠻喜歡你那輛POLO車,多少錢?聽說在上海捐一塊汽車牌照要抵車價的三分之一,太貴了!"

  沒有時間了,沒有選擇了,除了一個動作---

  刷!

  杜咬鳳猛地抖開袍子。

  7

  暀W的鐘,指向中午十二點零三分。

  辦公室房門緊鎖,百頁窗全部放下,汪總呆坐在大轉椅裡,像一尊雕塑。手裡捏著索愛P802手機,大如PDA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那條警告性的短信息。

  《窗台上的Zoe》就擺在沙發上,汪總的眼睛與露在口罩外的那雙眼睛,幾乎呈對視。

  經歷了昨晚的瞠目結舌和難以置信,直到數分鐘前的親眼目睹,手機收到新信息,現在的汪總,實在是心亂如麻。

  天哪,沒想到是真的。

  早知道會是這樣,我就不看了……

  人的好奇心,有時候真是害人非淺!

  此時此刻,廣告公司的大辦公室裡,杜咬鳳穿著上班的職業裝,坐在自己的辦公區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儘管她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太像幸災樂禍了。

  汪總呵汪總,這可是你自找的。

  事前,我再三向你說明觀賞那幅畫的危險性,可你偏不聽。大概男人都是這樣,一聽說畫中的女人會變成裸體,就不顧一切了。

  打個比方,我送你一條阿瑪尼領帶,你卻拿它來上吊,我有什麼辦法?活該!

  都說女人賤,現在我知道了,男人學雷鋒的時候,一點不輸給女人。

  其實這件事情並不難解決,就看你如何下決心了。

  AK47已經關門大吉,即使他們照常營業,也不會用一個有凸肚的男人做人體彩繪。

  公司一共有三十六名職員,半數以上是女性,你可以鄭重宣布,下班後召開緊急會議,全體職員必須參加,會議開始前,你突然從辦公室裡一絲不掛地衝出來……

  這不解決了?

  當然你也要考慮這樣做的後果:最快明天,或者後天,你會收到一份從公司總部發來的傳真,宣布你被免職,由張副總代理你的職務,然後給你買一張機票,回深圳向總裁解釋去吧。

  總之你自己決定吧。

  ……

  下午兩點鐘,心情鬱悶的汪總,踏進了令人鬱悶的電梯。

  他想去裙樓的底層,那兒有一家高山茶莊,去喝一杯香茗。那兒有一位茶藝小姐,好像對他有點意思,那種眼神分明在暗示他:喂,你可以來約我。

  然而,汪總始終提不起興趣,原因是她的鼻子,鼻子是隆過的,她的面孔是標準的東方面孔,扁平的,卻弄出一隻朱麗亞·羅伯茨那樣很高的鼻子,仿佛平地起了一座高樓,十分突兀,幾乎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

  等電梯,足足等了一刻鐘。這幢45層高的商務樓,不知請的哪家優秀物業,經常推出一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管理措施,比如在電梯的運行上,以高峰時段與非高峰時段來區分,在高峰時段,六台電梯中的A、C、E只停雙數層,B、D、F只停單數層。在非高峰時段,A、B在1至20層之間行駛,C、D在21至40層之間行駛,E、F直達30層以上。
5/9

  這樣的運行,不要說外來者,就連在大樓上班的人,也常常乘錯電梯,弄得電梯裡抱怨聲此起彼伏:這幢大樓的主人,跟這家物業的老闆,一定是姐夫和小舅子的關係。

  這是眾人的議論,事實上是,物業公司是一位從區政府辭職下海的公務員創辦的。原來是人民公僕,現在來管理人民,這樣的角色轉換真是奇妙無比。

  行駛的電梯裡,並不算擁擠,高峰時段,這點小小的空間最多能塞進二十七個人,能撐破吉尼斯世界紀錄了。

  在汪總的左邊,站著一個送快遞的矮個青年,瘦得像片木柴,穿著廉價的球鞋,渾身散髮著一股汗臭味,一看就是從鄉下來上海的打工仔,他斜挎著大包,正在翻閱手裡的一疊快遞單據,心裡盤算著這一單多耗費的時間,以及下一單該跑哪一條路線更近些。

  汪總建議,應在商務樓大堂裡設一座投幣式淋浴房,讓他們好好沖洗一番,把那股刺鼻的汗臭味洗掉,才能跨進電梯。

  在汪總的右邊,是一個送外賣的小妹,穿著店服,胸口寫著"金師傅餛飩"一行字,手裡捏著一張拾元人民幣,一定是顧客給的錢。小妹妹看上去最多十六、七歲,發育得很好,汪總猜想,她一定在家裡排行老三或老四,勉強讀完初中,就跟村里幾個小姐妹相約一塊來上海打工。

  跟這些打工仔、外來妹比起來,汪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優越感,心態會好一些。然而,跟站在電梯角上那個穿西裝的黑胖子一比,汪總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西裝和領帶都是阿瑪尼,眼鏡是GUCCI,皮包是路易威登。汪總猜想這傢伙是日本人,倒不是因為這幢商務樓裡有很多日本公司,而是看他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

  在上海的日本人大都這麼神氣,跟上海淪陷時期的"皇軍"一樣。當年的皇軍肩上扛著"三八大蓋"招搖過市,市民皆敢怒而不敢言,而現在,他們憑的不是肩上的步槍,而是口袋裡多得快要溢出來的人民幣。

  電梯裡還有一名男性白領,也許是上海人,也許是外地來上海發展的,挎著裝筆記本電腦的黑色尼龍包,臉色陰沉,看得出,他的心情跟汪總一樣的不爽。

  這小子一定在咒罵他的老總,恨不得把老總家的祖墳給刨了。這是汪總對下屬總結出的經驗,別看他們平時對你笑臉相迎,阿諛奉承,心裡卻巴不得你早點被車撞死。

  電梯裡還有一位白領麗人,也許是女秘書,決不會是部門主管,屬於比較空閒的那類,別人忙得手腳朝天,她卻可以對著鏡子化妝,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用昂貴的塗料粉刷那張臉。果然,她從PRADA包包裡掏出一隻香奈爾化妝盒,旁若無人地照鏡子,她知道電梯裡的每一個男人都在看著自己,她需要的就是這個。

  "騷貨!"汪總惡狠狠地發出一聲咒罵。

  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住嘴,以為真的罵出了口,可朝周圍一看,好像沒有人聽見,還好,只是在心裡罵。

  有時候,汪總希望有一種藥物,晚上服用它,就像《化身博士》裡的斯賓塞·屈塞,頃刻變成一個惡魔,那樣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面前這個騷貨作為自己的攻擊目標,當然只是性攻擊,不用取她的性命。到了白天,身體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斯斯文文地去公司上班,指揮下屬完成業績。汪總倒是有興趣嘗試一下這種生活。

  叮!電梯到了底層,發出悅耳的一聲,電梯門開,眾人即作鳥獸散,汪總最後一個步出電梯。

  茶莊裡,飲茶的客人寥寥無幾,仍然是那位茶藝小姐為汪總服務,她嫻熟地做著溫壺、加茶葉、注熱水等一系列動作,一邊用盈盈美目望著汪總。說真的,汪總對她那雙眼睛頗有些動心,可只要將光圈稍微放大一點,讓那只可惡的鼻子進入視野,就恨不得給她一拳。

  "汪總,你今天好像不大開心哦,是不是工作上不順心啊?"

  茶藝小姐用她的纖纖玉指耍弄著玲瓏剔透的茶壺茶盞,煞是好看。

  汪總苦笑了一聲,沒有回答,聞了聞香,品了口茶。

  "大概剛剛在電話裡挨了董事長的罵吧?嘻嘻……"茶藝小姐故意跟他說笑,試圖調節一下氣氛,見這位汪總始終不作答,就介紹起新到的茶葉來。汪總充耳不聞,眼睛盯住她穿的旗袍,料子款式都不錯,像張曼玉在《花樣年華》裡穿過的,不過……胸部怎麼會平平的?
5/10

  既然去隆了鼻,幹嗎不去隆胸?是整形醫院的材料短缺,還是你根本沒想到?

  該拔高的地方被你忽略,不該拔高的地方卻亂來一氣,真是搞錯地方!

  如果是因為缺錢,你該早一點告訴我,我很樂意為你掏這筆錢,不求任何回報。只是拜託拜託,別讓我再看見你這隻鼻子。

  品完茶,結了帳,給了小費,在"汪總走好,有空再過來哦"的聲音中,提著一盒精裝鐵觀音,離開茶莊,走向電梯廳。正好有一部直達30層以上的E電梯到達底層,眾人魚貫而出,汪總第一個跨了進去,摁了36層,緊接著,陸續有三男二女進入電梯,一位眼睛大大有點像趙薇的女孩摁了30層,一位穿紅色格子襯衫的先生摁了41層,一位高高帥帥的先生摁了39層,旁邊的中年男子顯然與他同行,沒有摁層數,兩人低聲商量著什麼,最後一位戴眼鏡的女士,一襲米色套裙,氣度超人,夾著牛皮紙文件袋,摁了45層。

  45層商務樓的最高層,是J集團的總部所在,聽說該集團的管理層有三分之一為女性,看她躊躇滿志的樣子,至少是個部門經理。聽說J集團部門經理的年薪,要比汪總的年薪高出一倍,因為J集團是大型上市國企,在它所處的行業裡,不允許私企參與競爭,故而穩坐龍頭老大的地位,無人能及。

  聽說39層有一家頂尖模特經紀公司,那位高高帥帥的先生,沒準是個男模吧,旁邊那位中年男士一定是他的經紀人了。

  男模……模特……裸體……

  汪總的思路,不知不覺又飄到了那個地方。

  已為人母的杜咬鳳,有穩定的職業、豐厚的收入,竟然在大庭廣眾,當著她上司的面,做出如此舉動!

  我了解她,她不是那種尋求刺激的人,一定是被逼無奈,求生欲會使人爆發出潛在的勇氣。

  我當然不想死,我要活,我要避開那個可怕的東西……

  所以,我別無選擇。

  汪總的腦海里,驀然冒出一個念頭:

  早晚都要脫,何必趕在離最後時限還差幾秒鐘,搞得千鈞一發,就像躺在斷頭台上,鍘刀在離自己脖子僅僅一寸的地方戛然而止。

  不如現在就脫!

  就在電梯裡解決吧!

  汪總忽然脫起來,動作快得出奇,如有神助。解開西裝的兩粒大扣,手從袖筒裡抽出來,輕輕一抖,西裝就掉在地上,拉松了領帶,往地上一扔,然後一粒一粒解開灰色POLO襯衫的小鈕扣。周圍那幾個人先是感到詫異,以為這個人嫌電梯裡悶熱,但是當汪總脫掉襯衫光著上身,用上海話講叫"赤膊",大家的詫異就變成了驚異。

  汪總繼續努力,解開Dunhill皮帶,把BALLY西褲的銅拉鏈往下一拉,禿嚕一下,長褲掉在了腳踝處,皮帶的金屬頭撞擊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一聲。

  還剩下最後一條白色內褲,眼睛大大像趙薇的女孩反應最快,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趕緊把頭扭過去,看著那一排層數摁鍵,祈求著電梯快一點到。戴眼鏡的女士好像仍然沒有明白過來,怔怔地看著汪總。那三名男士,無一例外被面前這個男人的氣勢鎮住了,瞠目結舌,高高帥帥的男模特下意識躲到了經紀人的身後。

  電梯的層數顯示已經是29層了,汪總兩隻手的虎口箍住了腰際的松緊帶,狠狠往下一扯,瞬間把內褲拉到膝蓋以下……

  "啊!"戴眼鏡的女士第一個叫起來,在狹小的電梯空間裡振聾發聵。

  汪總猜想,她的叫床聲一定也是如此響亮。

  叫聲驚動了眼睛大大像趙薇的女孩,她顫顫地回過頭,朝身後掃了一眼,糟糕!那個男人正得意洋洋地盯著自己,還朝自己擠了擠眼睛,好像在說:

  看吧,免費的,不看白不看哦!

  她趕緊用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電梯到了30層,門開啟,眼睛大大像趙薇的女孩率先奔出;緊接著是戴眼鏡的女士,她的牛皮紙文件袋掉在地上,顧不得去撿,落荒而逃;男模和他的經紀人,還有穿紅色格子襯衫的男士,都選擇在這一層逃離電梯。他們無法預測這個男人在脫光以後還會做出什麼驚人的舉動來,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

5/11

  30層的電梯廳裡,有十幾個人正在等這部E電梯,他們都是往上去的,電梯門一開,三男二女忽然一下子涌出來,卡在了電梯門口。

  怎麼搞的?這麼猴急,一點風度也沒有。

  白領雲集的商務樓裡已經養成了很好的習慣,人人謙遜有風度,地鐵裡爭先恐後的情景,在這裡極為少見。於是等電梯的人自動分成兩排,先讓那幾個人擠出來,然後有秩序地進入電梯……

  電梯裡站著一個人,地上扔著西裝和襯衫,長褲與內褲堆積在腳踝的黑色襪子上,他雙手插腰,看著欲進電梯的人們,眼裡閃動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這種眼神,與S美術館的陳館長是何等的相似。

  前面的人站住了,後面的人不明就裡,還往前走,於是前心撞後背,終於有人驚叫起來。沒有一個人敢踏進這部E電梯,短短對峙了數秒鐘,電梯門自動合攏,繼續爬升。

  汪總傻傻地站在電梯裡,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怎麼來形容呢?做了一場大手術摘除了腫瘤,經過數年打拼還清了銀行貸款,總之卸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這種感覺真的爽透了,第一次領薪水第一次拿駕照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人生值得紀念的一刻,都不能與它相比!

  汪總陶醉在這種感覺裡,直到電梯發出叮的一聲,糟糕!36層到了,自己的公司就在這一層,汪總拼命按住關門鍵,不讓開門,可電梯門還是打開了---

  幸好,外面空無一人。汪總再按關門鍵,電梯門又合攏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內褲和西褲拉回到原來的地方,拉上拉鏈,扣好皮帶,穿上襯衫,如果現在是穿衣比賽,汪總一定能拿冠軍。

  叮!電梯到了39層,門開了,有四、五個人在外面等這部電梯,他們就見一個人滿面紅光,噓噓喘息著扣完最後兩粒襯衣鈕扣,肩上搭著一件西裝,朝他們掃了一眼,馬上把頭低下去,走出電梯。

  "先生,你掉了東西!"有人叫住他。汪總回頭一看,電梯的地板上,扔著那罐精裝鐵觀音,還有一隻牛皮紙文件袋,袋上印刷著J集團的標誌。

  "謝謝!"汪總把茶葉罐撿起來,把文件紙袋一同撿了起來,旁邊的人有點納悶,因為汪總的襯衫下擺全部露在外面,腰部有明顯的褶痕,在著裝規範的商務樓裡,沒有人會這麼穿的,下擺應該收在褲子裡面。

  在39層的洗手間裡,汪總把襯衫下擺收到褲子裡,站在盥洗鏡前認真地照了一遍,確定沒有半點疏漏,把牛皮紙文件袋扔進了廢物桶。

  穿戴整齊的汪總沒有乘電梯,從黑咕隆咚的樓梯間走下去,回到位於36層的公司,精神抖擻地投入了下午的工作。

  杜咬鳳從自己的辦公區域裡伸出腦袋,透過百頁窗,汪總辦公室裡的狀況盡收眼底,汪總正在跟女秘書小蘭安排工作日程,顯得神采奕奕。杜咬鳳覺得奇怪,大約三刻鐘前,汪總從辦公室走出來時,面色灰土,步伐機械地離開了公司,時隔不久,真有天壤之別。難道他已經……

  在這幢45層高、有兩百多家公司入駐、五千多名職員上班的商務樓裡,他怎麼解決那個問題?杜咬鳳的思路堵塞了。

  小蘭離開汪總的辦公室,輕快地走來,在隔板上敲了敲,把杜咬鳳從遐想中敲醒。

  "鳳姐,汪總叫你去一趟。"

  杜咬鳳站起來,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汪總的辦公室。汪總抬頭看了她一眼,朝沙發上指了指,說:"把它拿走吧。"

  那幅畫擺在沙發上,已經裝進了保護封套,杜咬鳳有點不知所措。

  "汪總……短信息裡的內容,不是開玩笑,千真萬確的,請你一定認真對待,千萬不能置之不理,否則到了今天夜裡,‘那件事情‘就會發生的,性命攸關啊!"

  汪總又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淺淺一笑:"我知道怎麼辦,你把畫拿走吧,別讓我再看見它。"

  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杜咬鳳不好再說什麼,把畫搬走了。

  臨下班前,小蘭從外面回來,告訴大家一條驚人的消息,就在下午,有人在電梯裡遇見一名暴露狂,在30層某公司上班的安吉拉,碰巧就在那部電梯裡,親眼目睹。

5/12

  "那傢伙是誰?"有人問。

  "不知道,光顧看他暴露的那東西了,沒注意他的臉……"

  現在喜歡暴露的人越來越多,光看女孩子的衣裝就能感受到這股潮流,上裝越來越短,褲腰越來越低,乳溝、肚臍、股溝……暴露的範圍越來越大,暴露的尺寸就像股票指數一樣一次次探低,能露十毫米,絕不露九毫米。有人預測再過十年,最流行的衣服就是"皇帝的新裝",一絲不掛。

  其實根本要不了十年,試想,一件小可愛(吊帶背心)加一條熱褲,以每年縮短一公分計算,十年縮掉十公分,真是片甲不留了。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汪總把小蘭叫進辦公室,若無其事地詢問起來:"抓住那傢伙沒有?"

  "安吉拉給保安部打了電話,保安去檢查了,不過,那傢伙已經消失在大樓裡了。"

  聽了小蘭的回答,汪總肚裡暗暗發笑。

  只要把衣服穿起來,哪怕重新站在他們面前,也未必能把我認出來。

  穿與不穿,視覺效果大不一樣啊!

  汪總把那盒精裝鐵觀音往小蘭面前一遞:"喏,送給你老爸,樓下買的鐵觀音。"

  "謝謝汪總,我爸爸就愛喝鐵觀音呢!"

  望著小蘭歡天喜地的背影,汪總心裡盤算著:即使查到我頭上,我死不認賬,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說到底不就是裸一次嗎?躲過了這一劫,說不定還會裸上癮呢!

  以後凡是遇到心情不好,只要有勇氣寬衣解帶,保證立竿見影,神清氣爽。這不單是脫去身上的累贅,更是卸去心靈的枷鎖,建議心理醫生給病人開這種"裸體處方",說不定能收到優於藥物治療的奇效呢,哈哈哈!

  下班後,汪總與大家一道乘電梯下樓,談笑風生,走出大樓的時候,汪總身不由己又走進了那家高山茶莊。他不是來品茶的,而是特意來看那隻鼻子的。

  "下班啦?汪總!"

  茶藝小姐有些意外,一天裡兩次光顧,汪總還是第一次,不會是來投訴茶葉的質量吧?

  汪總笑眯眯望著她,奇怪,那隻鼻子不那麼可惡了,倒添了幾分可愛。

  "幾點鐘下班?"汪總開門見山。

  "七點鐘……怎麼了……您……"茶藝小姐怯生生地反問。

  "這兒附近有家傣妹火鍋,喜歡吃麻辣燙嗎?"

  汪總直截了當發出邀請,根本不在意別的茶藝小姐投來的異樣目光。

  8

  這頓火鍋吃了一個半小時,交談甚歡,汪總對她的鼻子讚美了幾句。

  茶藝小姐名叫小芳,來自浙江一個叫石塘的海邊小鎮。千禧年時,小鎮被地理學家、氣像學家一致公認為整個大陸地區最先看見千禧年第一抹曙光的地方,由此引發了一股旅遊熱潮,背著背包,拿著照相機的遊客從全國各地蜂擁而至,電視台、廣播電台、報社都派出強大陣容做現場採訪,讓這座昔日寧靜的臨海小鎮著實風光了一陣,所有的旅館爆滿,鎮上家家戶戶都變成了家庭旅館,一個床鋪每日收一百元,發了一筆"千禧財"。

  現在,一切復歸平靜了。

  小芳的話很實在,即使看見了千禧年的第一縷曙光,那又怎麼樣?破產的照樣破產,得病的照樣得病,離婚的照樣離婚,煤氣中毒的照樣煤氣中毒。

  在上海生活了三年多,已經習慣了大城市的生活,上海話基本能聽懂,也能說上兩句。

  儂好(你好)、野飯吃過伐?(晚飯吃過嗎?)

  今朝碰到赤佬了(今天見鬼了)、儂好翹辮子了!(你好好活著!)

  前兩句是問候,後兩句是罵人。

  小芳跟兩個小姐妹合租兩室一廳,住得還算寬敞,只是女孩子在一起,時間一長難免起點小摩擦,就連洗發水瓶子上都要做記號,以免被別人偷用,對此小芳很看不慣。

  小芳一邊吃一邊訴苦,汪總一邊聽一邊吃,不時插上兩句。離開火鍋店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很親密了,小芳輓著汪總的胳膊,在徐家匯的太平洋商廈逛了一圈,汪總幫她買了一雙Clarks涼鞋,打折後也要人民幣七百多,這算是小芳的鞋櫃裡最昂貴的一雙鞋了。離開商廈的時候,汪總覺得小芳挎著他胳膊的手更有力了。




2008-4-1 07: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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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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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5/13

  兩人乘上出租車,直駛向汪總的公寓。

  小芳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燈紅酒綠,滿臉的陶醉。

  對小芳來說,手無一技之長,又沒有漂亮面孔,卻迷戀大城市的生活,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找一個男人依靠,哪怕是個有家的男人,像汪總這樣,老婆孩子都在深圳,他獨身在上海打拼,上班再忙,下了班也會寂寞。這樣的男人,比那些不成熟的大男孩可靠得多。

  汪總承認,若在平時,私生活還算比較檢點的他,是不會在初次約會後就把女孩子往家裡帶的。但今晚不同,他特別興奮,有一種大難不死、化險為夷的感覺,他要享受生活,享受女人,哪怕她長著一隻討厭的鼻子。

  汪總的公寓在虹口區,靠近北外灘,站在十二樓的陽台上,可以看見蜿蜒的黃浦江,吹到黃浦江的夜風,聽到輪船的汽笛聲。兩室一廳的月租金要一千三百美元,還好是公司出的錢。

  進了公寓,在衛生間裡洗了手,汪總就迫不及待把小芳推在客廳的沙發上。

  完事之後,小芳有些心神不定,怕中彩,汪總很歉意地說,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這兩天處在危險期,我一定會戴安全套,真對不起哦。

  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有幾分得意,像揀了便宜似的。

  "附近有沒有藥房?"

  "有啊,馬路斜對面就有一家,廿四小時營業,門口掛著綠十字標記,很醒目的。"

  為保險起見,小芳決定去買緊急避孕藥,她拿上錢包,匆匆就走了。

  汪總倒在沙發上,細細回味著瘋狂的片段,短短的十分鐘仿佛踢了半場足球,腰酸背疼,這種激情很久沒有過了。今年春節,老婆帶孩子從深圳來上海看他,久別勝新婚,但也沒這麼激烈。

  野花跟家花,到底不一樣啊!

  汪總躺在沙發上,他在想,要不就把小芳長期留在身邊?

  不,不,這個女孩子表面上熱情,內心還是蠻功利的,如果我不是汪總,而是在茶莊裡洗茶杯的汪師傅,她還會跟我嗎?先觀察一陣再說吧。

  衝完淋浴,小芳還沒有回來,汪總打開了電視,新聞綜合頻道正在播放一部電視劇,又是反腐倡廉題材,內容雷同,首先把背景放在一座虛構的城市裡,如濱州市、東江市,大陸的影視都這樣,明明是在上海拍攝的,連東方明珠塔、外灘都拍進去了,卻硬說這裡乃"東海市",就怕有人來對號入座。這也是中國文藝人的悲哀,不像好萊塢,沒人來干涉。

  既是反腐倡廉,一定要有一名腐敗分子、害群之馬,比如是這座虛構城市的市長,但請注意,該市的市委書記一定是好人,但是好人也會犯糊塗,老虎也會打瞌睡,市委書記去北京黨校學習了,這一去就是一年,權力出現了真空,市長趁機興風作浪,排擠好人,重用壞人,甚至跟黑社會勾結,大搞走私販私、權錢交易,該市狀況的屢屢發生,引起了省委領導班子的高度重視,於是派出了工作組,工作組的組長就是本劇的男一號,他有一段悲傷的前史,重新回到該市,無異於揭開傷疤,但他深明大義,毅然決然歸來,向壞人惡勢力宣戰。另外,他還有一個十年前的舊情人出現在鬥爭的旋渦裡,舊情人也許成了黑社會老大的情婦,成為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就這樣,昔日的情人變成了今日的敵人,這個時候,在北京黨校學習的市委書記回來了,與工作組長產生了矛盾,因為市委書記錯誤地認為,工作組是存心來找碴的,企圖否定自己對這座城市改革開放成績作出的貢獻,降低他的威信,於是產生了摩擦。當然最終一定是消除了隔閡,市委書記與工作組長聯手行動,將違法亂紀的副市長、副書記、副局長等腐敗分子一網掃盡,請注意,副的盡量多一些,而那位大腐敗分子---市長,被雙規,被撤職。黑勢力狗急跳晼A瘋狂報復,舊情人為了保護工作組長,倒在黑社會老大冒煙的槍口下,躺在男一號的懷裡,凄凄然閉上了眼睛,男一號帶著"事業成功、情場失意"的無限感慨,離開了這座城市。市委書記痛改前非,重新啟用被誣陷的好人,改革開放形勢一片大好,在曙光中升起字幕。

5/14

  這樣的電視劇看多了,汪總也能做編劇了。

  汪總開啟一瓶法國乾紅,倒了滿滿兩杯,他打開冰箱,拿出盛冰塊的盒子,想在紅酒裡放兩枚,卻意外地發現,做好的冰塊全部凝結在一起,形成一隻拳頭大的冰疙瘩,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過,奇怪!

  費了半天勁,汪總才把冰疙瘩挖出來,放進廚房的水槽,讓它去慢慢融化吧,然後取出制冰格,重新注水,做新鮮的冰塊,就在他關上冷凍室的抽屜時,聽見客廳響起一種聲音。

  "嘀……嘟……嗒……"

  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是手機發出的,提醒用戶收到了新的信息。他回到客廳,拿出大如PDA的手機,果然收到一條信息,只有兩個字:

  "開門"

  汪總不由一愣,難道門外有人?

  叮咚,叮咚,門鈴響了起來,看來真的有人。

  汪總走到門廳,習慣地透過貓眼,朝門外看了看---原來是她。

  汪總打開防盜門,笑臉相迎,兩人輕輕接了個吻。

  "怎麼去了那麼久?"

  "藥房隔壁有家便利店,我買了兩串貢丸和魚蛋,你家衛生間的洗手液用得差不多了,我順便買了一瓶。"

  汪總接過小芳手裡的購物袋,心頭涌起一陣暖意。

  雖然鼻子難看,卻挺有心眼的,不像有的女孩子,斤斤計較,連每次的出租車費都要男士來付。

  汪總把防盜門關上的時候,小芳的鼻子忽然抽動了一下,"你有沒有聞到一股味道?"

  汪總朝周圍的空氣嗅了嗅,確實有一股怪味。

  "像滴露消毒水,前一陣抗非典,茶莊每天用這個牌子的消毒水來擦桌子擦椅子,連拖地板都要用,開銷大得驚人。"

  汪總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家裡突然會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可能走廊裡剛剛消過毒,開門的時候,順風飄進來的吧。

  小芳去洗澡,讓汪總替她擦背,香皂在她光滑、粉嫩的肌膚上滑動著,汪總不禁想入非非起來,比起老婆的那副肉背來,這樣動人的背,感覺太好了。

  小精靈,真會撩人……

  "噯,剛才在你家門口,我感到一股寒氣,就像站在冷庫門口,你說怪不怪?"小芳隨口說著。

  汪總似聽非聽,手沿著背脊,朝她的胸部一點一點滑去……

  啪!手被輕輕地扇了一下,從肌膚上滑落下來。

  "不許亂摸,我要洗澡了,你先出去吧。"

  汪總嘿嘿一笑,洗去手上的皂液,用毛巾擦乾,離開了衛生間。

  喝完乾紅,汪總躺在臥室床上,也許平時喝慣了加冰塊的乾紅,等於兌了水,今晚沒有冰塊,酒勁大了點,人有點昏昏沉沉。

  衛生間裡傳來嘩嘩的淋浴聲,還有小芳的歌聲,她唱的是那英的《征服》:

  "就這樣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劇情已落幕,我的愛恨已入土……"

  到底誰把誰征服?也許是你的鼻子把我征服……

  昏昏沉沉中,汪總居然笑了起來,腦海里驀然浮起一件事情,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條"開門"的短信,真是小芳發的嗎?

  她不是摁了門鈴嗎,幹嗎還要發短信?

  不對,她怎麼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我從來沒有給過她名片呀。

  開門時,我接過她手裡的購物袋,她並沒有拿著手機呀。

  到底是誰發的短信?

  難道,是"她"?

  當我打開房門的時候,迎進來的其實不止小芳一個人,還有另外一個……

  他的潛意識裡,隱隱約約有了一種不祥之兆,但是他的身體,他的四肢,仍然被酒力牢牢控制著,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有人走進了臥室,沒有開燈,直接上了床。

  "小芳……是不是……你呀?"

  汪總口齒不清地問,自己都聽不見。

  上床的是個女人,這一點汪總可以肯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人的身體無法挑起汪總的性慾,相反讓他想起一件東西,就是為H飲料公司做廣告的那塊號稱來自南極的一噸重大冰塊,現在冰塊就壓在他身上,緊緊壓迫著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頭,每一處關節,從頭頂的顱骨,到胸間的肋骨,到膀胱的恥骨,一直到腳端的腓骨,冰塊吸盡了他體內的熱量,開始慢慢地融化,汪總感覺到自己的身軀與冰塊漸漸融為一體,甚至可以聽見骨頭的碎裂聲……

5/15

9

  "咦,床上怎麼是濕的?"浦宏鳴勘查現場時,頭一句問的話。

  小宋搖了搖頭:"來的時候就是濕的。床腳下還有一些散落的冰塊。"

  "冰塊呢?拿來給我看看。"浦宏鳴攤開手催促道。

  小宋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早就融化了,變成一灘水了。那只是一些普通的冰塊,可以把化開來的水拿去技術科化驗一下,不過我敢保證,那只是普通的飲用水。"

  "冰塊有多大?"

  "麻將牌大小。"

  以床上的"濕況",好像有人在床上撒過一些冰塊,等到驗屍報告出來,"一些"冰就變成了"一塊"冰。

  麻將牌大小的冰塊,是不可能把死者的每一塊骨頭都壓碎的。

  據法醫推測,如果說凶器真是冰塊的話,它的重量至少有五、六噸。

  冰的比重略大於水的比重,六噸重的冰塊至少有三米高、兩米寬、一米多長。如此巨型的冰塊,家用冰箱的制冰格是不可能做出來的,惟有專業的制冰廠才能做出來。

  即使在廠裡做出來,這麼大的冰塊,又如何運進死者的家裡,並且擺在床上呢?

  這樣大的冰塊,連公寓樓的電梯都進不去呀。更何況,小區門口的保安,都說沒有看見有一枚巨型冰塊運進小區。

  "浦老師,還記得趙三文的死嗎?"

  小宋的話提醒了浦宏鳴,車禍身亡的趙三文,與死在床上的汪棟明頗有相似之處,兩個人身上的骨頭,都毫無倖免地呈粉碎狀。

  將這兩起離奇的死亡案並案調查,馬上有了新的發現,趙三文的女友叫喬佳諾,其母是杜咬鳳,杜咬鳳在N廣告公司上班,公司老總恰恰是汪棟明。

  兩條看似平行的直線,在一個點上有了交叉,這個"點"就是杜咬鳳。

  刑偵隊的辦公室裡,面對浦宏鳴犀利的目光,杜咬鳳把頭低了下去,半天不語。

  "杜女士,請你說一下,趙三文和汪棟明遇害的當晚你在什麼地方?都有誰可以為你作證?"

  小宋負責筆錄,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有難言之隱。

  沉默了片刻,杜咬鳳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吞吞吐吐地說:

  "我知道誰是凶手。"

  10

  浦宏鳴致電看守所的王警官,向他借用一間審訊室。

  審訊室有十多個平方大,中間豎著一道鐵柵欄,將房間一分為二,鐵柵欄深抓地面,高插天花板,十分的牢固。鐵柵欄的中間有一扇門,一旦鎖上,關在柵欄裡的東西決不可能出來。

  當然,鐵柵欄不是鐵板,上面有空隙,但這樣的空隙,最多隻能捅出人的一根手指,比手指再粗一點的東西,絕對出不來,動物園裡的老虎籠子也不過如此。

  "老浦,是提審犯人吧?"

  王警官覺得納悶,因為浦宏鳴拿不出任何提審犯人的手續。

  "不是審犯人,借你的房間搞一個實驗。"浦宏鳴微笑著回答。

  在審訊室裡搞實驗?開玩笑吧!

  見浦宏鳴一臉神秘的樣子,王警官沒有追問,把鑰匙給了他。

  次日上午,那幅《窗台上的Zoe》被小心翼翼抬了進來,除去保護封套,擺在被審犯人該坐的椅子上,浦宏鳴與小宋從裡半間退出來,鎖上了鐵柵欄的那道門。外半間支起一副三角架,放了一台JVC攝像機。

  浦宏鳴的計劃是,等到中午,如果確實發生了杜咬鳳所說的那種"狀況",畫的變化過程被拍攝下來,而他們倆守在審訊室外,沒有目擊,所以不會有危險。

  然而,當小宋打開攝像機的開關,朝取景器看了一眼,表情立刻顯得茫然無助。

  2。5英寸的液晶屏幕上,那幅畫只是一塊白色的畫布,沒有診所,沒有窗台,沒有診療椅,沒有戴口罩的Zoe,什麼也沒有。

  "我聽說……鬼……鬼是不上照的。"

  小宋望著浦宏鳴,等著他拿主意。

  對浦宏鳴來講,有兩種選擇,把畫退給杜咬鳳,把兩件離奇的"碎骨案"存進檔案櫃,去抓別的案子,沒有人會指責他們,日子照過,薪水照拿,一切太平;或者冒著危險親臨現場,搞清楚真相。

  浦宏鳴選擇了後一種,是出於好奇,還是警察的職業本能驅使,難以說清。

5/16

  審訊室的門關得死死的,門上一扇小玻璃窗也被報紙蓋了起來,與其說不想讓人打擾,不如說不想讓別人也卷進來。

  審訊室裡,有供審訊人員坐的椅子和桌子,浦宏鳴沒有坐,他點上一支煙,站在鐵柵欄前,就他一個人。

  中午時分,浦宏鳴目睹了畫的變化。之後,他的手機鈴聲響起來,收到了那條發自13901673693的短信息。

  浦宏鳴離開審訊室,來到走廊,走廊裡站著一個人,悶頭抽著煙,正是小宋。

  浦宏鳴走到小宋面前,輕輕點了點頭。看他凝重的表情小宋就知道了,杜咬鳳的話已經完全得到了驗證。

  看守所附近有一家叫"多來來"的小餐館,到了中午,生意相當不錯,浦宏鳴和小宋等了半天,終於有了一張餐桌,每人一碗雞血湯,一碗蛋炒飯,加一個時鮮蔬菜,他們只是默默喝著啤酒,沒有動筷子,食慾寡然。

  "浦老師,你打算怎……怎麼脫?"小宋小心翼翼地問。

  浦宏鳴莞爾一笑,搖了搖頭。

  "不是脫不脫的問題,其實對這方面,我並不怎麼怕羞。家裡有老婆孩子,等著我領薪水過日子,於情於理,我都應該避開這一劫,應該脫。但是……"

  他稍稍頓了頓,接著說,"如果我脫了,她就不會對我下手了,但我想會會她。我是無神論者,我不信這世界上有鬼。從畫裡掉出來的只是一件衣服,一雙鞋和一隻口罩,我倒想看看她是如何從畫裡走出來的。"

  最後,浦宏鳴又補充了一句,"我當警察有二十多年了,還沒有什麼讓我害怕過,即使現在,我也不怕。"

  "你不怕,我也不怕!"

  年輕人的血氣方剛上來了,小宋把外套敞了敞,露出腋下的牛皮槍套,裡面插著一支六四式手槍,彈匣裡有五發子彈,這是刑警的基本裝備。

  酒足飯飽,兩人離開小飯館,走了沒幾步小宋忽然站住了,他想起一件事。

  "據杜咬鳳說,汪棟明看畫後的下午,商務樓裡發生了一起暴露事件,有人在行駛的電梯裡忽然脫光,當時電梯裡有男有女,如果這名暴露者就是汪棟明,那麼他不應該死啊。從杜咬鳳的女兒,到她自己,還有她女兒的朋友阿壺,都不折不扣地執行了短信裡的內容,所以他們都安然無恙。那麼,汪棟明為什麼會死呢?鬼總該比人講信譽吧!"

  浦宏鳴笑了:"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不信鬼神的,你的疑問最好去問那個戴口罩的。還有,你憑什麼說在電梯裡脫光的人就是汪棟明呢?我看未必是他,只是一種巧合罷了。"

  11

  房間裡悄無聲息,唯一的一盞燈掛在外半間,光線投在鐵柵欄上,帶著空隙的柵欄影子像一張巨大的漁網覆蓋了內半間,在畫上撒下了一片斑駁,Zoe的臉部正好被分割成明暗兩個區域,一隻眼睛隱在暗中,另一隻眼睛望著鐵柵欄外的兩名警察。

  浦宏鳴上身穿著防彈衣,頭上戴著防暴警察的頭盔,堪稱全副武裝。他檢查了一下彈匣,子彈已經填滿,把彈匣裝好,手槍插進腰間的皮套裡。

  小宋看了看手錶,離午夜時限還差五分鐘。

  "小宋,我的煙抽完了。"浦宏鳴掏出空空的七星煙盒在他眼前一晃,"樓下有自動售貨機,幫我去買一盒。"

  小宋看了浦宏鳴一眼,在這種時候叫自己離開,僅僅為了買一盒香煙,用意不言而喻。倘若自己離開,在這個房間裡可能發生什麼樣的狀況,小宋能猜出八九分。

  浦宏鳴掏出十元錢,塞到小宋手裡,"快去吧。"

  不,我不走,決不離開!不管發生什麼樣的狀況,我們一齊來面對!

  小宋的心裡這樣喊著,身體卻做出了相反的動作,接過錢,轉過身,慢慢走開,打開了審訊室的房門……

  "小宋!"浦宏鳴叫住他,小宋回頭看著浦宏鳴。

  "萬一我有什麼意外,你一定要將這幅畫毀掉。"

  "毀掉"這兩個字,浦宏鳴說得特別沉重。

  小宋點了點頭,離開了審訊室,房門在他身後關攏,發出砰的一聲。

  浦宏鳴掏出另一盒七星香煙,抽出一支,不慌不忙用打火機點燃。

5/17

  下午,他將樓下自動售貨機的七星香煙全部買走了,一共十盒。

  小宋知道他只抽這個日本牌子的香煙,自動售貨機裡沒有,就要去街頭的一家好德便利店購買,這樣一個往返至少十分鐘。

  精工手錶上,時針與分針在12的位置上合二為一,午夜不可逆轉的降臨了。

  一股逼人的寒氣,在房間裡彌漫,室溫在下降,仿佛降到了冰點。

  ……怎麼這麼冷?

  浦宏鳴打了個寒噤,他想穿羽絨衣。早上的天氣預報說平均氣溫是攝氏二十五度,難道有冷空氣來襲?

  不僅是降溫,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浦宏鳴帶女兒去看牙醫的時候,聞到過這股味道……

  沒有時間遐想了,畫中又一次起了變化。戴口罩的Zoe的坐姿開始改變,兩條略微攪在一起的小腿分開了,手輕輕按在窗台上,她站了起來。

  浦宏鳴把抽了一半的香煙扔在地上,拔出六四式手槍,子彈推上膛,咔的一聲。

  Zoe往前走,仿佛前面有一扇門,通向另外一個世界。

  她稍稍抬了下腿,跨出了畫框,就像邁過一道門檻,白色平底的NineWest女鞋無聲地踩到了地上,當她的身體完全離開畫的時候,畫上所有的東西頃刻化為烏有,變成一張灰白色的畫布。

  現在的Zoe與浦宏鳴僅隔著一道鐵柵欄。浦宏鳴把槍口對準了她,右手持槍,左手緊緊扣住右手腕,以防手抖影響射擊效果。

  上海的良好治安狀況,堪稱大陸之首,這是無可爭議的。香港回歸前,報紙上也常有"警匪當街槍戰"的新聞,但在上海,從1949年到現在,一次也沒有過。因此,警察雖然配槍,卻鮮有使用的機會。

  在浦宏鳴二十多年的刑警生涯中,拔槍的次數不勝枚舉,但真正開槍並且擊斃對方卻是鳳毛麟角,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槍法糟糕。這麼近的距離,浦宏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槍槍命中目標。不過子彈能不能起作用,他就不知道了,但他一定會射擊的,因為他別無選擇,即使面對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

  站在鐵柵欄後,Zoe稍稍猶豫了一下。

  1991年《魔鬼終結者Ⅱ》公映時,浦宏鳴記得很清楚,有一場追逐戲在瘋人院裡,阿諾德·施瓦辛格的對手---液態金屬機器人,也曾站在一道鐵柵欄前,當時它像一股煙霧那樣,輕而易舉地穿過了柵欄,令所有的觀眾目瞪口呆,當然那是特技效果,而現在,浦宏鳴就等著這一刻發生了。

  一旦這個Zoe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穿過鐵柵欄,他立刻扣動扳機。

  然而,面對鐵柵欄的Zoe卻沒有動,口罩上的眼睛雖然盯著浦宏鳴,目光卻是不經意的,仿佛不是要將他置於死地,只是想跟他聊聊天。

  "退回去!回去,回到畫裡去!不然我就開槍了!"

  浦宏鳴吼道,話音剛落,手機鈴聲響了。

  見鬼!誰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是老婆?不會吧,我告訴她晚上有任務,她不會打電話來的……

  鈴聲中止了,不是來電,而是收到一條短信息。

  浦宏鳴保持著高度警惕,不去碰手機,哪怕是市長給他發來的短信,他也不會看的。

  出乎意料,Zoe朝他做了一個小動作,指了指他的口袋。

  什麼意思?她要我閱讀短信?浦宏鳴右手持槍,左手慢慢伸進口袋,掏出手機,讀取了短信,僅兩個字:

  "開門"

  對方的號碼是13901673693。

  噢,她要我打開鐵柵欄上那道門放她出來,哈哈!!以為我是傻瓜?

  浦宏鳴冷笑一聲,把手機放回了口袋,保持著射擊的姿勢。

  Zoe做了第二個動作,小動作,把口罩摘了下來。

  中午的時候,裸體的Zoe還算楚楚動人,現在就不同了,臉色是蒼白的,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眼袋下面各有一塊發青,好像睡眠不足,惟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陰冷地注視著浦宏鳴。

  她繼續往前跨了一步,身體幾乎靠著鐵柵欄了。

  浦宏鳴明顯感到有一股氣,仿佛站在一台巨大的吸塵器前,吸頭對著自己,五臟六腑快要被吸出來了,緊握的手槍快要把持不住了。

5/18

  她在朝自己發功嗎?

  浦宏鳴毫不猶豫選擇了射擊,穩穩地扣動了扳擊,萬萬沒有想到,這把陪伴他十幾年的六四式手槍,卻在關鍵的時候卡殼了。

  怎麼搞的?這把槍我定期保養,前幾天還試射過,不可能卡殼呀。

  浦宏鳴有點沉不住氣了,擺弄這把槍,試圖解決故障。鐵柵欄後的Zoe,竟然微笑了,露出一口牙齒,牙醫的牙齒是絕對可以信賴的,那麼整齊、雪白,在審訊室白熾燈的照射下,隱隱泛著一絲微光。

  這是嘲笑。

  浦宏鳴氣急敗壞地把手槍往地上一摔,啪的一下,手槍掉在地上,反彈了起來,在彈起來的過程中,槍自動翻轉了七百二十度,槍口對準了浦宏鳴---

  砰!

  它居然射擊了,子彈穿透了浦宏鳴的右膝蓋,把他的膝關節打得粉碎,與此同時,一枚彈殼跳了出來。

  浦宏鳴右腿一軟,跪倒在地……

  12

  "杜女士,這幅畫是您的吧?現在物歸原主。"

  裝在保護封套裡、編號051的油畫,完好無損地擱在茶几腳邊,母女倆和阿壺坐在客廳沙發上,望著這幅"浴火重生"的畫,不知所云。

  "我姓林,是浦宏鳴的同事,非常不幸,浦探員受傷了,他托我把這幅畫送還給你。"

  林探員走後,足足十多分鐘,客廳裡鴉雀無聲。

  趴在沙發後的比夫,忽然直起身來,盯住門口,汪汪汪一通叫。狗吠聲剛停歇,門鈴聲就響起。

  杜咬鳳去開門,門外的台階上站著一個人,戴著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彬彬有禮。

  杜咬鳳不認識,就問:"您找誰?"

  對方不慌不忙地掏出名片:"鄙姓陳,陳子期,S美術館的前任館長。"

  當時,陳館長在書房裡目睹了畫的變化,並收到短信之後,整整三個小時,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思考該如何應對,是把它當成一句玩笑、一個精心偽裝的惡作劇,還是認真對待?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前者有生命之虞,後者可能使自己身敗名裂。

  驀然,他想起今年春節去豫園城隍廟燒香的時候,一位算命者對他說的話:"這位先生,請恕我冒昧,今年你怕有大難臨頭,想避開的話必須作出一些犧牲,放棄一些東西。"

  想到這裡,陳館長豁然開朗,他決定了。放棄什麼?無非是名利這些身外之物。

  同樣是脫光,也有不同的脫法,他是S美術館的館長,藝術圈內頗有聲望的專家,德高望重的學者,可不能像一個行為藝術家那樣胡來,他不是畢加索,不是李敖,他們在大庭廣眾脫光,會引來滿堂喝彩,說不定還能撈一筆全球轉播費呢。

  思前想後,陳館長想到了裝瘋。在所有的脫光裡,這是安全係數最大的,或者說,是最不會招來非議的,相反會有很多的同情。

  "天哪,陳館長他真的瘋了嗎?"

  "如果不瘋,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昨天還是好好的。"

  "陳館長真是可憐,一定是工作壓力太大了,我們當初真該為他多做一些事情,幫他分憂才對呀。"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從裸奔那一刻起,幸災樂禍的人遠遠超過同情者。師生戀、綠帽子、同性戀、露陰癖,甚至罵他是GAY,各種謠言鋪天蓋地,幾乎從每一張嘴裡都能說出一套嶄新的版本來。

  老婆向法院訴請離婚,兒子跟後媽打官司,銀行保險櫃被開箱清點,所有珍藏公開拍賣,如今的他,房子沒了,汽車沒了,存款沒了,名譽掃地,如嬰兒般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向他伸出援手的,居然是他的黃臉婆前妻(第一任的)。她幾次去瘋人院看他,把外面的流言蜚語,家中的風雲突變,統統告訴了他。

  "病情"趨於穩定的陳館長,終於獲準離開瘋人院,卻已無家可歸。四十一枝花的第二任前妻早就有了新的追求者,是開裝潢公司的安徽人,幫她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陳館長的那間書房被徹底改頭換面,變成了視聽室,裝上了發燒級的音響與家庭影院。

6/1

  陳館長暫時住在第一任前妻家裡,睡的是沙發床,他實在不好意思往她的臥室裡鑽。幾經周折,陳館長從拍賣行打聽到杜咬鳳家的地址,於是登門拜訪。

  住在瘋人院的那段日子裡,陳館長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這個Zoe,會不會確有其人?

  如果確有其人,那末,很可能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就是說她已經去世了。她的靈魂或者說鬼魂附在這幅畫上,才會產生這樣的效果。

  這幅畫是在S美術館二樓C展區出現的,時間是M先生個人畫展的最後一天的中午,這個日子,是她從陰間回歸世間的日子,也可以說是她的另一個"生日",這個日子一定有特殊意義。

  徵得杜咬鳳的同意後,陳館長除去保護封套,重新欣賞了這幅畫。

  新的問題出現在陳館長的腦海里,這個女人以這種特殊的形式返回這個世界,究竟有何動機?一輪接一輪的死亡遊戲,她是以殺人為樂趣,還是另有所圖?

  "陳館長……"阿壺小聲地問,"我發現這幅畫總會不停地朝右傾斜,即使掛兩個鉤子,仍然如此。這是為什麼?"

  陳館長指著畫上反問:"你看她,在畫中的左邊還是右邊?"

  畫的左邊是診療椅,右邊是窗台,戴口罩的Zoe坐在窗台上。

  "當然是右邊。"

  "你已經給了答案,她的鬼魂就附在畫的右半邊,難免會產生一些重量。"

  "看來她的輕功還沒練到家……"阿壺幽默了一句,可惜無人接招。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跟鬼魂面對面。"諾諾發著感慨。

  "豈止是面對面,幾乎是擦肩而過。"阿壺更正道。

  在回答阿壺的同時,陳館長忽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感悟:

  今天,我們四個倖存者坐在這裡熱烈討論,相互溝通,這就是她的目的。

  我們四個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正是她所期望的。

  她在引導我們。

  第六章:診所

  1

  四個人的會議,從上午一直開到下午,午餐是叫的外賣。

  隨著探討的深入,幾大問題開始浮出水面。

  首先,關於那條短信---"你們終於看見了我的裸體,從現在起十二小時內,你必須公開展示你的裸體,否則將厄運臨頭。"這其中的"你們"究竟指誰?既可以理解為所有的目擊者,包括死去的許國光、三文、汪總,也包括這四位倖存者,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泛指,在Zoe生前,她身邊的人,朋友、家人、同事……

  還有,"終於"這個詞有點怪誕,聽起來好像有這麼一群人,他們成天幻想著、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Zoe的裸體,現在終於如願以償。

  其次,關於畫中這位中國女子,Zoe無疑是她的英文名字,那她的中文名字是什麼?

  杜咬鳳提出,英文名字叫Zoe的女孩子並不多見,不像Jenny(珍妮)、Vivian(維維安)、Mary(瑪麗)、Shirley(雪莉)、Mon?鄄ica(莫妮卡)、Anna(安娜)那樣泛濫成災,幾乎每一幢商務樓裡都有好幾個叫同一英文名字的女孩子。

  第三,關於這幅油畫《窗台上的Zoe》,陳館長認為,它很有可能真的存在,就是說,確實有這樣一幅油畫。

  陳館長的觀點招來了三人的反對聲,理由是一致的,Zoe的鬼魂附在畫布上,才產生了類似於一幅油畫的視覺效果,當Zoe離開的時候,畫布上一片空白,這就是最好的證明。因此,這幅油畫根本不存在,只是肉眼的錯覺。

  "不,不,請你們耐心一點。"

  陳館長咽了口唾沫,滋潤乾燥的喉嚨,還是不管用,只好拿起他並不愛喝的百事可樂,飲了一口。

  "我的意思是,有過這樣一幅油畫,聽清楚,是‘有過‘,這幅畫曾經存在,不過現在消失了,不見了。用繪畫的專業眼光來評判,這幅畫的技巧相當出色,作者至少有十幾年以上的繪畫功力。而我們的Zoe僅僅是一名牙醫,她哪兒來這麼好的繪畫技巧?"

  "這種事很難說的……"阿壺咕噥著。

  "也許人在生前做不到的事情,死後可以輕而易舉做到,生前是醫生,死後就變成了運動員、藝術家、大律師什麼的。"

6/2

  阿壺的話也有道理,身為弱女子的Zoe,哪能輕而易舉殺死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

  杜咬鳳覺得,這樣的爭論並無多大意義,這幅畫曾經有過也好,僅僅是視覺假像也好,都無關緊要,不妨作為一條線索去查一查。如果像陳館長所說,曾經有過這樣一幅畫,那麼一定還有人見過這幅畫,順著這條線索,就可以找到畫的原作者,他一定認識Zoe,因為Zoe是他筆下的模特,可以從他口中了解Zoe生前的情況。

  陳館長自告奮勇承擔了這項任務,他的設想是,先用數碼相機把畫拍攝下來,通過他的朋友,放在專門的藝術品網站上,廣泛徵集線索。

  就在他們展開熱烈討論的時候,《窗台上的Zoe》安靜地肅立在客廳一角,露在口罩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們。

  2

  數碼相機的拍攝效果讓陳館長沮喪,什麼也拍不到,他拍著腦袋失望地說:"唉,我怎麼忘了?鬼魂是不上照的。"

  在瘋人院裡的時候,他從圖書館裡找到了兩本有關鬼學的書籍,潛心研究起來,掌握了兩條基本常識:

  午夜十二點乃是一天中鬼氣最重的時候。

  膠片、磁帶、錄影帶之類,對鬼都不起作用,無法記錄它的存在。

  當時,陳館長在觀看美術館二樓C展區的監控錄像時,的確從錄像上看到了這幅畫掛在暀W,這又如何解釋呢?

  如果當時陳館長看到的是一張蒼白的畫布,肯定大吃一驚,進而對這幅畫產生懷疑,還會把它從書房裡搬出去,那樣就會影響到事情的整個進程。

  由此可見,畫中的Zoe可以自由地掌控這一切,這個戴著口罩坐在窗台上的女牙醫,絲毫不顯山露水。

  陳館長想起了《午夜凶鈴》裡的貞子,貞子可以將腦中的意念轉換成影像,投射在一盤錄像帶上,其"功力"之大可想而知。現在看來Zoe與貞子不相上下,如果進行一場"中日鬼魂大賽",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

  看來只有一種笨辦法,把這幅畫完整地臨摹下來,然後拍照,再放到網上。

  陳館長找來一名美術學院油畫系的大學生,對方謝絕了陳館長支付的酬金,免費臨摹。一定是陳館長的聲望鎮住了他。

  臨摹工作進行了數天,工作室就是諾諾的房間,每當中午之前,陳館長就把學生從樓上叫下來吃午飯,弄得學生很感動,餐餐這麼準時,陳館長一定很講究養生之道。

  這幾天裡,杜咬鳳、諾諾和阿壺都沒閒著,兵分兩路,各忙各的。

  通過"中國移動"上海公司,杜咬鳳在查找13901673693這個手機號碼的主人,如果這個號碼是Zoe生前使用的,就能得到她的真實姓名,包括她家的地址,這是每月賬單投寄必須的。

  通過內部關係,沒費多大周折,杜咬鳳得到了一份電腦打印的賬單,賬單上的用戶名叫"洪本濤",像男的,地址是浦東新區德州路273弄8號404室。

  德州新村是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住宅區,那時候都叫新村,不像現在統稱為小區,房子是清一色的六層高,像火柴盒一樣,一排連一排,有人戲稱為兵營。兵營每層有四戶,分直套與橫套兩種,橫套的缺點是,廚房的窗戶對著走廊,凡是從走廊經過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聞到甚至看到廚房裡正在燒的什麼菜,缺乏隱秘性,而直套只有一扇門對著走廊,門口還有半平方的小空間,可以擺個簡易鞋櫃,當然不能擺什麼名牌鞋,否則一眨眼就不翼而飛,氣得你跳腳罵娘又無可奈何。

  404室是直套,門口滿是灰塵,敲門的時候,杜咬鳳就預感到裡面沒有住戶。

  果然,敲了半天,出來開門的是隔壁403室的一位阿婆,她朝杜咬鳳擺擺手,用寧波口音說:"別敲了,裡面沒有人住的,空著有一年多了。"

  "阿婆,裡面住的人是不是姓洪?叫洪本濤。"杜咬鳳試探地問。

  阿婆搖了搖頭:"叫什麼我不知道,反正是個年輕人,有三十多歲吧。"

  手機號碼的主人不是Zoe,這一點是肯定的,至於她為什麼會使用別人的號碼發送短信,就不得而知了。

6/3

  杜咬鳳隱隱感到,這個叫洪本濤的男人,不單認識Zoe,而且他們的關係非同尋常,如果能找到這個洪本濤,就能得到關於Zoe的情況。

  "阿婆,我有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急於找到這個人,您知道洪先生在哪裡上班嗎?"

  阿婆用一雙渾濁的眼睛打量著杜咬鳳,遲疑地問:"你也是賣奶茶的?"

  奶茶?難道洪本濤是賣奶茶的?

  "我只知道他在地鐵站開了家奶茶鋪,別的就不知道了。"說完,阿婆好像要回去做家務,就把防盜柵欄門關上了。

  截止2003年,上海的地鐵一共有三條線,分別是地鐵一號線、二號線和輕軌明珠線,現在統稱"軌道交通線"一號、二號、三號線,同時在建的還有好幾條線路,充裕的建設資金使市政府決心在數年內把軌道交通發展為全市第一交通工具,擁有八條線路。

  杜咬鳳和阿壺、諾諾,花了整整一天,分頭跑遍了三條線路的所有車站。在運營距離最長的一號線,確實有一家叫"來來往往"的奶茶店,而且是連鎖店,在一號線上開了五家,分別是新閘路站、衡山路站、萬體館站與莘莊站,不久前,關閉了在黃陂南路站的一家店鋪。每家店鋪的經營面積不過兩個平方大,前面一個櫃檯,後面放一個冰櫃,一隻烤箱,一男一女兩名員工,穿著相同的店服,都是外地打工者,薪水微薄。

  "請問,你們店裡有沒有一個叫洪本濤的?"

  在新閘路站的店鋪,阿壺向男店員詢問,男店員想了半天,搖了搖頭。

  "你問的是不是洪老闆?"旁邊的女店員插話問。

  "對啊!"諾諾忙點頭。

  這種規模不大的店裡,不可能有兩個姓洪的。

  "洪老闆已經走掉了,他把自己的股份賣給了原來的合夥人,他叫老抽,現在是唯一的老闆。"

  老抽?怎麼像一種醬油的名稱。

  "這個老抽現在在哪裡?"

  "回老家了,他爹娘身體不好,回去探親了。"

  "你們有沒有他的手機號碼?"

  兩個人皆搖頭,男店員說:"大概為了省錢,把手機關了,不過隔天他都會打電話來,向每家店詢問經營狀況。"

  諾諾在便箋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交給女店員,叮囑道:"等你們老闆一回來,就把這個號碼交給他,請他務必跟我們聯繫,有很重要的事情。"

  "真的很重要。"阿壺在旁邊補充了一句。

  女店員接過便箋小心摺疊好,男店員愣愣地望著他們,實在想不出這兩個人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會是來找工作的吧?想讓老闆炒掉我們……

  3

  尋找畫的作者、查詢手機號碼的主人,這兩項工作陷入了瓶頸,一時難以突破,調查小組並沒有氣餒,馬上投入第三項工作---尋找畫中的這家齒科診所。

  如果Zoe確有其人,如果Zoe是一名真正的牙醫,那麼,畫中的這間診所肯定存在,它是Zoe工作的地方。

  上海的齒科,分兩大類,國營和私營的。

  前者,分布在各家國營的綜合性醫院,統稱口腔科,包括各個區的牙病防治所,像第九人民醫院的口腔科,它的規模及學術上的成就,在全國首屈一指,遠遠超出了拔牙、補牙、裝假牙的範疇,領域擴展到口腔頜面治療,如口腔類的癌症。

  近兩三年,私人齒科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他們的服務對像,主要是那些在上海工作的外籍、香港、台灣人士,還有就是本地的高級白領。他們不想為了半小時的治療,在狹小的候診室裡,與高聲喧嘩的病人坐在一起苦苦等上兩三個小時,他們有錢,或者說,他們願意花錢,花比國營醫院高出數倍的錢,享受親切、舒適的人性化服務。

  泓虎、DDS、西典齒科,肇家濱路上的"凱宏",打浦橋的"中美申康",淮海中路的"瑞爾齒科",虹橋開發區的"固瑞",大木橋路的"石四箴",徐家匯的"亞正"……

  這些都是上海市內比較著名的私營齒科診所,他們的醫生多是從國營大醫院裡跳槽過來的,擁有良好的醫術和穩定的病人群。這些診所的名字,是諾諾從星巴克提供的免費雜誌裡找來的,裡面有醫療廣告,大部分是齒科。

6/4

  從畫上的這間診所來看,肯定不是國營醫院的口腔科,而是一家高級的私營診所。

  首先,診療室的空間比較寬敞,診療椅的旁邊擺了一張寫字檯,從畫中物體的比例來看,這間診療室至少有十個平方米。其次,國營醫院的醫生不管什麼科,只穿清一色的白大褂,而Zoe穿的是淺藍色制服。還有,窗台是低矮的,窗戶不能開啟,由此推斷室內用的是中央空調,而採用大型中央空調的,多數是商務樓。

  坐在窗台上的Zoe,她身後的外景也能提供一些線索,窗外有一棵法國梧桐,枝繁葉茂,這棵樹至少提供了兩個信息:

  診所是沿街的,窗外就是人行道。

  一棵粗大的法國梧桐,高度至少在五至十五米,由此判斷,這間診療室不在底層,而是二樓、三樓甚至四樓。

  調查小組兵分幾路,跑遍了刊登廣告的每一家診所。有些診所的服務台比較友善,接待小姐和顏悅色地告訴你,我們這裡沒有叫Zoe的,醫生沒有,護士沒有,其他職員也沒有。還有的則用懷疑的眼光望著你,私營診所的競爭相當激烈,對齒科有經營意向的投資人,常常會以病人的身份來到這些經過打拼已經站穩腳跟的診所,試圖刺探情報。由於調查小組的成員必須隱瞞真實動機,結果越是吞吞吐吐,越是引起懷疑,於是調查小組的成員也偽裝成病人。

  這些診所會為每一位病人提供一個隱秘的空間,當你躺在診療椅上,張開嘴巴接受治療時,你的身邊只有一名牙醫和他的護士,外人是進不來的。所以,除非以病人的身份,否則很難進入診療間,只能在接待區裡查詢。

  就這樣,跑了一家又一家,他們惟一能接受的治療,也是最簡單、收費最低的項目,就是洗牙,洗了一遍又一遍,阿壺很驚訝,幾乎每一次,都有新的牙結石刮下來,那種牙結石並非想像中的石頭,而是黑色的小顆粒。

  再這樣下去,我的牙齒就要保不住了……

  諾諾捂著臉頰,痛苦地說道。

  一周洗牙三次,對平時很注意口腔衛生的諾諾來說,實在有點吃不消了。

  調查小組空手而返,沒有找到跟畫上相同的診所,有的在底層,不符合條件,而在樓上的診所,有的窗戶可以開啟,肯定不對,也有的是封閉式窗戶,但跟畫上這種外凸式、低矮窗台的設計明顯不同。

  還有關鍵的一條,凡是在一樓以上的診所,從窗口望出去,都沒有梧桐樹。

  調查小組再次開會,再一次把畫從儲藏室裡請出來,除去保護封套,仔細觀看。

  Zoe胸前佩著一塊塑料牌,牌子上寫著"主治醫師Zoe",按理說,胸牌上應該寫清診所的名稱。

  阿壺拿來放大鏡,在"主治醫師Zoe"的前面,確實有一行英文字母,但是難以看清,只能辨認出第一個字母是W,後面的就看不清了。

  "你們看哪!"

  諾諾指著畫中的寫字檯,就在液晶顯示器的旁邊,擺著一隻杯子,諾諾一眼就認出這是星巴克的專用咖啡杯,顧客用它購買咖啡可以享受2元折扣。這種杯子叫淑女杯,因為它的中間有凹處,方便手持,就像女人的柳腰,故得此名。白色的杯身上唯一的圖案就是"STARBUC愛你S"綠色圓形美人魚商標,很乾淨,很醒目,這種容量為16盎司的杯子去年已經售完,絕版了。

  淑女杯的出現,意味著這間診所的附近就有一家星巴克連鎖咖啡店,這對諾諾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以前好像沒有這個杯子的。"杜咬鳳望著陳館長,希望得到認同。

  陳館長的記憶有些模糊,以前,他的注意力集中在Zoe身上了,至於寫字檯上擺了什麼,還真沒在意。他拿來臨摹畫對比,臨摹畫上的寫字檯,除了液晶顯示器、鼠標墊,並沒有淑女杯。

  看來,Zoe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給他們暗示。

  諾諾給星巴克的各家門店打電話,詢問附近有沒有齒科診所,從浦東到浦西,星巴克目前在市區內有二十多家店,當問到淮海路上的艾美店,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是的,在我們樓上有一家齒科診所,叫White,就是潔白的意思。




2008-4-1 07: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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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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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6/5

  調查小組的三名成員,踏進了位於淮海路上的艾美廣場裙樓二層的這家齒科診所。這次輪到杜咬鳳洗牙了,諾諾和阿壺坐在接待區的沙發上,裝模作樣翻閱雜誌。

  診所在二樓,面對淮海路的診療室裡,有著凸突的窗戶和低矮的窗台,窗外,片片茂盛的梧桐樹葉隨風搖曳,雖然這間診療室不是畫上的那間,但整體風格上,感覺是相同的。

  洗牙的間隙,杜咬鳳問醫生,你們樓下就有一家星巴克,為什麼你們不在咖啡店裡免費提供的雜誌上刊登廣告?

  害得我們找得好辛苦……

  後一句話,杜咬鳳沒有說出口。

  醫生還沒回答,護士先笑了:"我們診所地段好,名氣響,走在人流如潮的淮海路上,抬頭就能看見我們診所的招牌,何必浪費那個錢?"

  護士的話挺有道理,杜咬鳳信服地點了點頭。穿著淺藍色工作服的醫生接著又解釋道:"White齒科是美國、日本、德國、澳洲幾家駐滬的領事館向本國公民推薦的醫療機構之一。"

  言下之意,我們把廣告都做到領事館去了,夠High吧?

  躺在診療椅上,杜咬鳳張著嘴,面對眩目的燈光,閉上了眼睛,一股欣慰涌上心頭,呵,總算找到了,下一步該怎麼辦?

  此時此刻,諾諾和阿壺已經在走"下一步"了。

  "哎呀,我手上怎麼全是汗?粘乎乎的,真難受!"

  諾諾故意嚷起來,前台的接待小姐遞上一個微笑,用手指了指後邊,

  "洗手間在那邊,不過只能洗手,衛生間在外面。"

  "謝謝,我只洗手,順便補一下妝!"

  諾諾從沙發上站起來,阿壺起身跟隨,嘴裡咕噥著,"我也洗一下手。"

  "討厭,什麼事都要跟著我,像一隻跟屁蟲!"

  "跟屁蟲有什麼不好?"

  兩個人故意打情罵俏,名正言順地離開了接待區,朝診所的腹地走去。

  周圍靜悄悄的,放著輕柔的背景音樂,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到底是高級私家診所,幾乎看不到人,醫生、護士和病人全部在各自的診療室裡,如神仙一樣隱身於雲間。

  洗手間才一個平方大,有一面盥洗鏡,一個台盆,下面擺只廢物桶。

  洗手間的左側,是拍片室,它的對面,是一個消毒間,有護士在裡面忙碌。

  沿著彎曲的通道走下去,一間一間的診療室,門都關著,門上的毛玻璃後透出些許燈光,說明室內有人。

  沒想到這家診所有這麼大,剛進門的時候,根本沒有這種大的感覺,接待區就像一隻酒瓶的瓶口,穿過狹小的瓶頸,才能發現這隻酒瓶的容量。

  只有一間診療室,門上的毛玻璃後沒有燈光透出,而且房門沒有關緊,阿壺試著一推,門開了……

  站在門口,仿佛置身畫前,畫上的景物和展現在眼前的相比,無論從視角還是大小比例,都驚人地相似。

  跨進這扇門,等於跨進了畫框。

  窗台的位置跟畫上一模一樣,甚至能感覺到Zoe就坐在那個窗台上,那套淺藍色制服,白色平底鞋,兩條小腿略微攪在一起,口罩外的眼睛冷森森地注視著他們……

  諾諾明顯地覺得有一股寒氣在房間裡彌漫,就像有人打開了空調,送風口對準了她。諾諾打了個寒噤,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不由己地抓住了阿壺的手。

  "別怕,有我呢。"阿壺趁機把她的手捏得緊緊的,巴不得她把身體都靠上來。

  "我們來看看這個---"

  阿壺從包裡拿出那台由歐姆龍血壓計改裝的"鬼氣指數測量儀",對準周圍的空氣和空氣裡漂浮的灰塵,按下了操作鍵,指數飛快地從0跳到了29,最後穩定在30,這比當初在畫前測量出的70以上要弱許多。

  "你看,沒事的,指數在30左右,屬較安全級別。"

  阿壺安慰著她,舉目環顧,寫字檯上有液晶電腦顯示器和鼠標墊,但沒有那個淑女杯。診療椅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給病人吐血水的污水槽裡,十分乾燥,一點水漬都沒有,說明很長時間沒有使用了。在寸土寸金的淮海路,居然讓一間設施齊備的診療室就這麼空置著,實在有點可惜。

6/6

  阿壺走到窗台前,坐了下來,就坐在Zoe坐過的位置上。他的舉動把諾諾嚇了一跳,真擔心他一屁股坐在Zoe的身上。

  窗外就是熱鬧的淮海路,居高臨下,看得格外清楚。淮海路是僅次於南京路的上海第二商業街,街頭人流如潮,到處是漂亮的美眉,這裡跟南京路不同,南京路是步行街,淮海路有雙向車道,一輛壯碩的911路雙層巴士正從窗下開過,車身上印著佳能數碼產品的大幅廣告。911路從老西門開往西郊動物園,行駛路線涵蓋了淮海東路、淮海中路和淮海西路的全段,堪稱淮海路的專線巴士。

  行道樹將人行道與車道隔開,是一排法國梧桐,繁茂的枝葉一直延伸到窗戶前,若能開窗,伸手可及。

  "過來呀。"阿壺拍了拍窗台,這兒足夠坐下兩個人,"既來之則安之,坐吧!"

  瞧他的神態,有點不坐白不坐的架式。

  諾諾走過去,小心翼翼坐了下去,就坐在Zoe身邊……還好,是坐在阿壺的身邊。

  "你有沒有覺得冷?"諾諾問阿壺,一邊下意識地緊了緊衣服,"我怎麼覺得這裡有一股寒氣,像停屍間的那種感覺。"

  "不是寒氣,因為這裡一直空著,缺乏人氣,有點發霉的味道。"

  被阿壺這麼一說,諾諾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窗戶是朝南的,門對著窗,門框上掛著一隻藍色圓鐘,那種在宜家購買的塑料鐘。

  諾諾輕輕捅了捅阿壺:"你有沒有注意到?鐘的位置不對哎!"

  寫字檯對著晼A在畫上,這隻藍色的圓鐘掛在面對寫字檯的暀W,現在挪動了位置,掛到了門框上,這是為什麼?

  阿壺拍了拍腦袋:"對呀!你想想,畫的視角就是站在門口的視角,如果鐘掛在門框上,觀畫者是看不見這隻鐘的。"

  言下之意,改變了鐘的位置,方便了觀畫者。可是,這種"方便"又有什麼含意呢?

  "畫中人"變成裸體在中午十二點,厄運降臨在午夜十二點,在Zoe的世界裡,時間是一種微妙的東西,她用鐘來提醒所有的人,請注意時間,如果你錯過了時間,你就有麻煩了。

  這是阿壺的分析,已經帶有某種哲學韻味了。

  門外的過道裡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很快,一個穿著職業套裝的女孩出現在診療室的門口,她有二十四、五歲,頭髮染過,呈慄紅色,五官精心修飾過,手裡拿著一份營業報表。阿壺注意到,她沒有佩戴胸牌,所以不知道她的姓名。

  "你們是誰?你們在這裡幹什麼?"女孩怔怔地望著坐在窗台上的兩個陌生人。

  諾諾和阿壺慌忙站起來,你一句我一句的解釋著,"我媽媽在隔壁做治療,我們在等她……""我們在找洗手間,就走了進來,發覺這兒的風景不錯,有樹葉……"

  "抱歉,這裡是診療室,是不可以隨便進來的。請你們在外面的沙發上等,好嗎?"

  女孩的口氣不容置疑,說完把身體往旁邊一側,等著阿壺與諾諾離開。兩個人只好一前一後走出診療室,女孩目光朝診療室裡掃了一遍,大概是看看有沒有缺少什麼,然後把房門帶上了,門舌叭嗒一聲。

  "請跟我來。"

  女孩在前,帶他們走向接待區。

  "你認識Zoe嗎?"

  身後傳來諾諾的一句話,聲音並不大,女孩卻驀地停住了,好像腳底被磁鐵吸住了,這樣過了幾秒鐘,她慢慢地轉過身來,盯著諾諾,眼神有點疑惑,有點茫然。

  只從她的表情,阿壺就知道了,陳館長提出的那幾個假如都得到了證實:

  Zoe確有其人,她是一名牙醫,就在White齒科工作。

  4

  我叫肖妤,英文名字叫Lisa

  我是市場部的,我的工作是聯絡客戶,為診所拓展市場,負責廣告投放,組織診所的外出診療活動,還要為診所裡發放的口香糖、牙刷、牙膏等贈品尋找贊助商。說是市場部,其實就我一個人,所以名片上寫"市場部主管"。

  在樓下的星巴克,杜咬鳳、諾諾、阿壺和肖妤,四個人坐在一處角落裡,兩隻沙發,兩把沉甸甸的實木椅。

6/7

  "Zoe不在了,她去世了。"肖妤告訴他們。

  三個人的反應平淡,這早在預料之中。

  "她是怎麼死的?"阿壺率先發問。

  肖妤的眼皮低垂了下去,半天,才吐出兩個字。

  "自殺。"

  這倒是有點出乎意料。

  "墜樓。"肖妤補充道。

  在諾諾眼裡,墜樓是自殺中最殘忍的一種。張國榮從25樓平台縱身一躍而下,直挺挺地摔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對一個把自己的容貌視若生命的藝人,讓精心呵護的身體在短短的幾秒鐘內扭曲、變形,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不過,退一步想想,生命都沒有了,再美麗的容貌也不過是一具屍體的裝飾而已,還要它幹什麼?索性毀了吧。

  "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杜咬鳳問。

  "是今年的八月……八月……"肖妤眨著眼睛想了想,"是八月十六號吧。"

  杜咬鳳腦子裡好像打開了一台計算器,數字鍵正在摁動著。

  八月十六日,與M先生畫展的最後一天,整整相隔三十五天。

  在中國人的傳統裡,為亡者而搞的祭典活動,叫"做七",如果這個人是在星期一去世的,那麼下周的星期一就叫"頭七",下下周的星期一叫"二七",下下下周的星期一叫"三七",依此類推,一直做到第七周的星期一,叫"斷七",才算真正結束。

  這其中,"五七"是一個比較特別的日子,據說死者的亡靈會歸來一次,家屬要燒掉幾件死者生前穿過的衣服,免得到了陰間衣不蔽體,要炒兩個死者生前愛吃的小菜,免得在陰間挨餓,還要燒一些冥紙,讓他在陰間裡有錢可花。

  M先生畫展的最後一天,S美術館的二樓C展區裡出現了那幅畫,這一天恰好是Zoe的"五七"。由此可見,Zoe的亡靈真的歸來了,就附在一層普通的畫布上,她沒有衣不蔽體,身上穿著那套淺藍色的醫生服,她也沒有挨餓,更不缺錢花。

  Zoe是有備而來的,是懷著某種動機的。這種動機究竟是什麼,或者說,Zoe到底想幹什麼?不得而知。就像她的表情,掩藏在那層淺藍色的口罩後,惟有那雙眼睛,幽幽地注視著你,讓你雲裡霧裡猜不透。

  "她為什麼會自殺?"阿壺急不可待地問。

  在諾諾的印像裡,墜樓自殺的人,多半與感情受挫有關,因為另外一個人還活在世上,讓他(或她)目睹平日鮮活的人變成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無疑是最最殘酷的懲罰,會讓她(或他)永生受煎熬。

  肖妤朝這個身材像把茶壺的男人看了一眼,反問:"你們為什麼要打聽這些?"

  杜咬鳳把事先準備好的理由說了一通,Zoe是諾諾的表姐,杜咬鳳是Zoe的姨媽,阿壺是諾諾的男朋友,母女倆對Zoe的死尚有一絲懷疑,所以來調查。

  聽完這番多少有點牽強的理由,肖妤苦苦地一笑,說了句:"還有什麼好調查的?"

  言下之意,你們在浪費時間。

  也許是受不了母女倆真誠期盼的目光,肖妤站起來說:"請你們稍等一下,我去拿張照片來,是診所開業時的合影。"

  5

  White齒科的總部在北京,工商註冊名稱叫"北京現代醫療服務有限公司",是北京的一家上市公司與台灣人合資,各出資50%,成立的一家合資子公司。先在北京搞了第一家White齒科,服務對像鎖定為外籍、香港、台灣人士及本土的高級白領群體,所以診所的選址落在繁華地段的商務樓裡。隨著第一家的成功,第二、第三家陸續開張,目前北京一共開了三家,深圳與上海各一家,其中上海的White齒科開得最晚,在2002年。董事會的想法是,在北京、上海、深圳這三個最有地域代表性的特大城市裡站穩腳跟,呈三足鼎立之勢,成為向其餘省會城市拓展的三個橋頭堡,在未來的幾年裡,堅持每年新開一到兩家,最終成為全國性的連鎖齒科診所,在高端市場裡爭得龍頭地位。

  如同一個嬰兒,其父母的身世比較複雜,從這個嬰兒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些糾纏不清的東西始終陪伴。因此在北京的總公司裡,形成了兩派之說:本土派與台灣派。

6/8

  目前,公司總裁叫李永年,他是台灣投資方聘請的總經理,人稱李總,他是台灣人,曾在台北和高雄任職於兩家不同的齒科診所,具有豐富的行業經驗。現在,他的工作日程安排就是在深圳、上海、北京這三個城市之間飛來飛去。

  上海方面的總經理,叫朱川,作為本土派的代表人物,他有著特殊的背景,他的父親是中央一位部長級別的首長,眼下,老首長已有八十九歲的高齡,住在高幹病房裡,據說已經跟植物人差不多了,每天靠注射昂貴的進口營養藥物來維持生命特徵。

  老首長有三子一女,都加入了外籍,兩個兒子在美國,朱川是次子,在日本,女兒在英國。

  作為母公司的北京上市公司,並非從事醫療相關行業,在增發股票時,從股民口袋裡圈了不少的錢,想把投資領域擴展到醫療行業,才有了開齒科診所的想法。

  母公司從事的行業,與老首長管轄的部門息息相關,作為首長的兒子,自然能謀求一個不低的職位。但是,在台灣投資方的堅持下,董事會聘請了一位懂行的執行總裁,相當於CEO,而且是台灣人,理由很簡單,作為外來者,台灣人對高幹子弟頗有點不感冒,他們對朱川難以信任,寧願相信本土人,他們惟恐被北京的"官繩"捆綁,束縛了手腳。

  事實上,朱川的資歷確實難以服眾,他學的是法律專業,在日本從事的也是律師行業,為有意投資中國的日企提供相關的法律咨詢。顯然,他的專業與醫療服務行業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相對對齒科診所有著豐富管理經驗的李總來說,自然差了一截。

  儘管如此,董事會出於多方的考慮,需要一位像朱川這樣有政治背景的人物來壓陣,因此開出了聘單,朱川欣然接受,辭去了日本的工作,來到上海,開始籌備上海的第一家診所。

  單從職位來講,李總是全國範圍的總裁,朱川只是上海地區的老總,級別差了一級,但實際上兩人是平起平坐的,李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深圳與北京,而上海,是朱川說了算的。李總盡量避免插手上海的業務,免得將相失和。因為李總明白,自己畢竟是異鄉人,在人家的地盤上,需要穩妥和謹慎。

  朱川與李總,並沒有實際上的衝突與矛盾,至於台灣派與本土派一說,完全是手下人為了表忠心而提出來的。

  身為本土派,又是上海方面的老總,朱川掂得出自己的份量,自己對齒科診所的管理一竅不通,等於從零開始,但又不想過分依賴於李總,這倒不是面子的問題,朱川是這麼想的,自己的身份特殊,別人會用一種異樣的眼光來看待自己,他怕別人說自己倚靠著父親這棵大樹來乘涼,他要靠自己,他要幹出一番成績來讓別人刮目相看,所以,他必須有得力的手下。

  在上海診所的選址上,頗費了一番周折,朱川不是上海人,急需一個出自上海本土的得力助手,腦子要靈活,手腳要勤快,還要有疏通各種關係的能力,開辦一家診所要打通的關節太多了,銀行、工商局、稅務局、衛生局、公安局、勞動人事局、環保局(涉及醫療污水的排放),層層疊疊,任何一家都得罪不起。

  通過朋友推薦,朱川物色到了一個人,他叫吳勞乾,原來在上海一家三級甲等醫院(注:這是醫院的最高級別)搞行政,後來跳槽到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幹起了推銷,穿梭於各家醫院,反正沒有離開過醫療這個行業,因為他的姐夫是衛生局的一位領導。

  吳勞乾沒有辜負朱川的期望,花了數月時間,往返奔波,確定了診所的選址,就是目前的艾美廣場二樓。應該說這個選址是相當成功的,首先,它處在淮海路的中心商務圈,周圍寫字樓雲集,有上海廣場、香港廣場、力寶廣場、金鐘大廈、蘭生大廈,有台灣人開的太平洋百貨,香港人開的時代廣場連卡佛商廈,附近更有著名的新天地,此外還有一幢高達六十層的香港新世界大廈,今年剛剛落成招租,這麼大的一個中心商務圈,卻只有力寶廣場有一家瑞爾齒科,簡直到了供求比例失調的地步。所以,儘管年租金高達人民幣120萬,即每月10萬,是所有White齒科裡投資最大的,董事會還是咬牙拍板了。從董事會到李總和朱川都一致認為,大陸的醫療市場正處在轉型期,開始向民營資本敞開了大門,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搶市場、創牌子,盈利是次要的。為此,董事會制訂了前兩年虧本,第三年持平,到第四年才開始盈利的持久戰計劃,而事實上,上海的診所開張僅一年不到就開始盈利了,令董事會喜出望外。

6/9

  作為功臣,吳勞乾辭掉了醫療器械推銷的工作,來到診所,得到了行政主管兼財務主管的職務。他在診所的地位,僅次於朱川。

  開診所,地段與硬件固然重要,但還有一件事,其重要性是毋須強調的,那就是醫生。

  在民營診所裡,White的規模是比較大的,有五台治療椅,這就意味著至少需要五名以上的牙醫。

  吳勞乾告訴朱川,招聘醫生要雙管齊下,一方面公開招聘,造聲勢,這一招是虛的,實的那招是,我們把目光鎖定第九人民醫院的口腔科,那兒的牙醫等於從少林寺裡出來的武僧,在武術圈裡人人敬畏。

  九院的牙醫,有的自恃才高,待價而沽,有的擔心私營診所生意時好時壞,收入不穩定,尚在猶豫;還有的功成名就,根本不願意離開,當然也有的蠢蠢欲動。經過頻繁接觸,幾名有跳槽意向的醫生接受了面試,李總專門坐飛機趕來,一定要參加面試,因為他知道,診所的將來取決於醫生的素質。

  吳勞乾毫不諱言,希望招到一名漂亮的女醫生。他說,在日本人投資的太平洋口腔醫院,那邊的護士都穿超短裙,對此朱川不以為然,我們是診所,不是銷售化妝品的櫃檯,我們需要技術精湛的醫生,而不是面容姣好的美容顧問。李總沒有表態,笑著說,長得醜沒關係,可以戴口罩,等到治療結束,醫生摘下口罩,病人發現醫生原來是個醜八怪,為時已晚,他還是要掏醫療費的。

  李總用開玩笑的方式,表達了他的態度。

  當他們面試到余琳音的時候,吳勞乾和朱川都沒了聲音,因為余琳音符合這兩條標準:漂亮,醫術。

  余琳音就是Zoe,Zoe是她的英文名字。

  6

  余琳音畢業於第二醫科大學口腔系,第九人民醫院是第二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要知道,只有成績優異的學生才能進入附屬醫院。今年三十五歲的余琳音,在第九人民醫院的口腔內科整整做了十二年,論資歷,論醫術,都不低,而且她還年輕,願意接受挑戰。

  所有參加面試的醫生中,李總給她打的評分最高,9分。吳勞乾給了8。5分,朱川給了8分。

  除了余琳音,還有一名男醫生,叫屠伯年,做口腔修復的,英語流利,今年四十歲。

  經過數周的磋商,聘用合同的條款基本擬定,余琳音第一個簽了合同,然後回醫院遞交了辭職報告,謝絕了科室主任的輓留,很快辦妥了所有手續。屠伯年則討價還價,拉鋸了一段時間,最終朱川讓步,答應了他的條件,即半年以後,升任醫務主管並加薪。在五名加盟醫生中,他談得最早,卻最晚一個簽合同,顯得精於此道。

  在上海辦民營齒科,無不以招到九院的醫生為榮,White齒科也不例外,而且是一男一女,一個做口腔內科,一個做口腔修復,有了這兩塊奠基石,朱川和李總都松了口氣,馬不停蹄又招聘了三名男醫生,有原盧灣區中心醫院口腔科的滕醫生,有來自寶山區牙病防治所的韓醫生,還有來自杭州某醫院搞牙周病研究的碩士生周醫生,這五個人組成了White齒科的中堅團隊。

  接下來招聘護士,一個叫毛麗芳,來自華山醫院口腔科,39歲。一個叫安若紅,她比余琳音小一歲,是從曙光口腔醫院跳槽來的。

  除了她們兩個有經驗的護士,又從護士學校招來了四名小護士。

  在星巴克裡,肖妤拿來一張診所開業典禮上的合影,給杜咬鳳他們看。

  第一排,是李總、朱川、吳勞乾、屠伯年。

  第二排,是余琳音、滕醫生、韓醫生、周醫生,在余琳音的旁邊,是安若紅。

  第三排,是護士長毛麗芳,葉小蕙、劉雯、安迪、米妮四名護士。

  第四排,是市場部的肖妤、前台主管張鐵靜、會計、兩名前台接待小菲、小倩,都是女孩。

  照片上,余琳音就站在第二排左首,因為是開業典禮,沒有人穿工作服,都是正規著裝。余琳音把外套放在一旁,穿了一件杏黃色羊毛衫,對著鏡頭笑著,那不是嘲諷的笑,也不是陰冷的笑,而是笑得很陽光,很燦爛。
6/10

  肖妤說,一開始,余琳音的護士是安若紅,兩人的基本功都很紮實,所以配合相當默契。後來,安若紅升任護士長,忙的事情多了,余琳音的護士就換成了葉小蕙。這些剛剛從護士學校畢業的小女生,談戀愛的經驗豐富,工作經驗卻是零,需要有餘琳音這樣的熟練醫生多帶帶她們。

  "在你們診所,Zoe最要好的朋友是不是安若紅?"諾諾問肖妤,肖妤點了點頭。

  "她在嗎?"諾諾指了指樓上,肖妤搖頭說:"Zoe去世後,安若紅就辭職了。你說得對,在診所裡,跟Zoe最要好的人就是安若紅,我想她一定是承受不了這個打擊,事實上那幾天我也是精神恍惚,總覺得診所裡到處有Zoe的影子,就在那間診療室裡忙碌……"

  肖妤的眼圈開始泛紅,諾諾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她,肖妤抽了一張,輕輕擦拭眼角。

  "你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她?"阿壺忍不住問。

  "她離開診所後就杳無音信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話音剛落,肖妤的手機響了,她聽了聽,說,"好的,我馬上來。"

  肖妤放下手機,抱歉地對大家說:"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上班了,嗯,這樣吧……"

  肖妤把手伸進皮夾子,摸出幾張不同的名片,抽出其中一張放在茶几上,

  "Zoe去世後,有兩個人離開了診所,一個是安若紅,另一個是葉小蕙。現在她在一家公司上班,就在徐家匯,我有她的名片,你們不妨去找找她。"

  說完,肖妤站起身準備走,杜咬鳳和諾諾、阿壺跟著站起來,禮貌地相送。臨走前,肖妤回頭看了看他們,目光在杜咬鳳和諾諾之間徘徊了一陣,用懷疑的口氣問了一句:

  "你們……真是Zoe的親戚嗎?"

  7

  這一陣的忙碌總算有了令人驚喜的回報,不但找到了診所,還找到了Zoe身邊的人,接下來就要逐個拜訪他們,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至於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杜咬鳳心裡一點沒底,但她有預感,前面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等著他們。

  唉,管它們呢,要緊的是眼前,吃好、睡好,對了,還有電視劇!

  洗完熱水澡,杜咬鳳往沙發裡舒舒服服一坐,看起衛視播放的熱門劇《雪白血紅》來,唐國強主演的,杜咬鳳覺得他演的這個人物"馬奇"甚至超過他在《長征》裡扮演的**。馬奇是一個大學老師出身的儒商,他辭職開清潔公司,後來去海南發展,炒地皮,倒賣汽車鋼材,搖身一變成了海南的新"南霸天",最後被身邊的小人騙得傾家蕩產,連奔馳車都被司機偷走賣了,等於一部個人沉浮錄。每晚播兩集,杜咬鳳看得津津有味,幾乎忘了那幅《窗台上的Zoe》就在離她不遠的儲藏室裡擺著呢。

  前一集播完,中間有一堆廣告,杜咬鳳伸了伸懶腰,撕開一袋美國杏仁嚼起來,就看見電視屏幕下方打出走開動字幕,"上海衛視播放22集電視連續劇《雪白血紅》,21點53分播放第15集,歡迎收看"。

  樓上女兒的房間裡傳來音樂,諾諾正在下載S。H。E。的新歌。跟媽媽一樣,諾諾知道抓緊時間讓自己放鬆,拋開那些古怪、詭異的事情,充分享受生活。

  嗯,這才是我的女兒嘛。

  嚼著一顆美國杏仁,杜咬鳳的目光重新投在電視上,屏幕下方又一次打出走開動字幕,可這回,那些字好像被病毒感染了,變得歪歪扭扭,小蟲似的蠕動。

  怎麼搞的?杜咬鳳從沙發上直起身來,走開動條上面播放的電視廣告,畫面清晰,沒有歪扭,如果附近有幹擾,應該一視同仁啊。

  幾個字走開了出來,"看317頻道……看317頻道……看317頻道……看317頻道……"

  杜咬鳳有點莫名其妙,除了上海電視台的十幾個頻道,中央電視台的八個頻道,還有在上海落地的外地衛視,加起來有四十幾個頻道。有的人家安裝了衛星電視接受器,可以看到香港的中文衛視,可杜咬鳳家裡沒裝,一來工作繁忙,沒時間看,二來,她喜歡看國產電視劇,看不慣那些港台味很濃的節目,很多在港台生活的內地人每次回來都要去音像店買國產劇VCD,就是最好的證明,所以在她家的電視機遙控器上,最多摁到46。

6/11

  這317頻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條走開動字幕,是電視台打給廣大觀眾的,還是給我個人的提示?

  317這個數字,有點眼熟啊……

  杜咬鳳就覺得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丈夫的忌日,不正是三月十七日嗎?

  她抓起遙控器,按下頻道選擇鍵,然後按了317三個數字,畫面一下子跳開了。

  漆黑一團的畫面,起初有一點亮光,隱隱約約什麼東西在晃動,像水面的波紋,亮光逐漸增大,終於看清楚那是一個游泳池,有一個男人獨自在游泳,戴著泳帽和泳鏡,杜咬鳳一眼就認出他是喬明,游的是蛙泳,頭和肩部在水裡有節奏地起伏,進行呼吸。泳池邊上擺著給客人休息的椅子和桌子,椅子上搭著一條大浴巾,地上有一雙拖鞋,桌子上有一瓶打開蓋的三得利烏龍茶,剛喝過。

  有一個人匆匆來到泳池邊,是喬明的助手路遙東,喬明游過來,一隻手扒著邊沿,一隻手把泳鏡往上推,露出眼睛,兩人一個在水裡一個在岸上交談起來,畫面是黑白的,沒有聲音,只能從語氣和姿勢判斷個大概,路遙東像詢問,喬明在回答,路遙東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點點頭,又閒聊了幾句,喬明笑呵呵地指著四周,好像在說,一個人游,很愜意呢,一塊下來游吧?路遙東謝絕了,他沒有馬上離開,走到椅子邊坐下來,喬明扣上泳鏡,繼續在水裡暢遊。

  路遙東拿起那瓶烏龍茶看了看,然後朝周圍看了一遍,又朝游泳池裡看了看,似乎在考慮什麼問題,大概考慮了一分多鐘,又朝周圍看了一遍,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

  那是一顆膠囊,他小心翼翼把它剝開,把藥粉灑在烏龍茶裡,蓋上瓶蓋搖了搖,深咖啡色的烏龍茶充分溶解了那種不知道是什麼成分的藥粉,然後路遙東就離開了。

  約摸過了五分鐘,喬明上岸,裹上大浴巾,坐在椅子裡休息,拿起烏龍茶大口的喝。

  眼睜睜看著丈夫喝那瓶烏龍茶,杜咬鳳眼裡噙滿了淚水,心似刀割一樣難受。她知道,喝完茶喬明還會接著游,接下來發生的那一幕,杜咬鳳不想再看了,她關掉電視,把臉埋在手掌裡,嗚嗚的哭起來。

  手機響起提示聲,有一條短信息進來,杜咬鳳擦了擦眼淚,拿起手機一看,簡短的一行字:

  "叫他去會所"。

  對方號碼是13901673693。

  杜咬鳳有點不敢相信,剛才那段畫面難道是Zoe提供的?

  喬明的事情跟她有什麼關係?

  杜咬鳳不假思索地站起來,打開儲藏室的門探頭一看,那幅畫裝在封套裡擺在老地方。

  不用看畫了,Zoe跟自己離得那麼近,那雙冥冥的眼睛肯定能洞察一切,在母女倆為她四處奔忙的時候,Zoe一定也想為她們做點什麼。

  "叫他去會所"裡這個"他",應該就是路遙東吧?

  8

  "路叔叔嗎?我媽咪請你來我家一次,說有事情要跟你商量。"

  諾諾盡量把聲音裝得甜美。

  "噢,什麼事啊?"電話那頭,路遙東的聲音既透著一絲緊張,又帶著一分警覺。

  "我也不清楚,你來了就知道了。今天晚上九點,就這樣,拜拜。"

  路遙東,這個計算機系畢業的大學生,當初參加面試,緊張得結結巴巴,人事部經理要把他給否了,多虧喬明說了一句,"我們需要搞軟件的人才,又不是節目主持人。"

  路遙東在公司裡乾了三年多,逐漸顯山露水,成為喬明的得力助手。從外表看,他斯斯文文,戴著一副任達華牌眼鏡,每次來喬明家,口口聲聲"喬老師"、"喬師母"地喊,弄得杜咬鳳怪不好意思。每年聖誕節他都要給諾諾送禮物,去年送了一只可愛的小熊維尼,諾諾回贈他一枚星巴克美人魚圖案的手機吊飾。說句實在話,如果諾諾不是被三文迷花了眼,如果路遙東大膽來追求自己,還真的會考慮呢。當然現在是不可能了,對諾諾來說,路遙東是她的殺父仇人,雖然從那段畫面上,看不出他往烏龍茶裡究竟放了什麼,但可以肯定,那種藥物使本來就有心臟病的喬明突然不適,以致於溺水身亡。

6/12

  在喬明的葬禮上,路遙東是哭得最傷心的男人,也許他是發自內心,想用眼淚來洗刷自己的罪孽,也許是哭給公司頭頭們看,為將來打基礎。對公司來說,喬明的死等於臨陣折了主帥,董事會一致決定擱置《山怪》這個項目。這時候,路遙東主動找總經理談話,毛遂自薦,甚至去找了董事會的成員,誠意切切,很多人第一次發現他的口才,就這樣,路遙東頂替了喬明,勇敢挑起這副擔子。《山怪》不負眾望,取得了不俗的銷售業績,路遙東和杜咬鳳一起來到喬明的墓碑前,點燃了《山怪》遊戲軟件盒的包裝紙,以告慰老師的在天之靈。

  半年以後,路遙東跳槽來到一家更有實力的軟件公司,開發類似《傳奇》的網絡遊戲,據說年薪達到了六位數。

  路遙東把車停在別墅門口的車道上,透過車窗,看著這幢小巧玲瓏的獨立洋房,這種房子是他夢寐以求的,可是喬明的能力太強了,在他的手下永遠不會有出頭之日。殺死自己的恩師,只為搏取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人生就是這麼殘酷,你不去害別人,別人遲早來害你,必須先下手為強,這就是他的人生信條。

  在大學裡,他就領略到了競爭的殘酷,為了搶一個女生,原本是好朋友的男生打得頭破血流,甚至拔刀子;為了得到一張漂亮的成績單,女生不惜輪流跟老師睡覺;校園裡清純的女生到了晚上搖身一變成了酒吧的坐檯小姐;就連食堂負責采購的,每天從豬肉牛肉蔬菜裡克扣那麼一點,居然貪污了幾十萬被送進監獄……教他看不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水清則無魚,他就這麼一個猛子扎到渾水裡去了。

  作為學生和同事,他太了解喬明了,從脾氣嗜好到飲食起居,知道他患有輕度心臟病,知道他喜歡游泳,甚至知道他服什麼藥,劑量是多少……

  他捧著藥理書研究了大半年,通過一個在藥房做事的同鄉,鼓搗出這麼一種不知名的藥物,它溶解於水,對心臟有著強烈的刺激作用。喬明服用以後,如果走在大街上或許還有救,但是在水裡就凶多吉少了。

  喬明死後,路遙東一直提心吊膽,就怕喬太太起疑心,要求做屍體解剖。他知道現代科學的厲害,一旦查出喬明在死前幾分鐘服用過某種藥物,肯定會懷疑到自己,因為喬明死前最後接觸的人就是自己。

  還好,悲痛中的杜咬鳳母女沒有提出屍檢要求,警方也沒什麼懷疑,喬明的心臟病,還有他喝的那杯紅酒,包括出事地點是游泳池裡,這三個巧合撞在一起,迷惑了所有的人。

  下午接到諾諾的電話時,路遙東正和部門主管一起喝咖啡聊天,諾諾在電話裡說,是她媽媽杜咬鳳有事找自己商量,聽起來沒什麼反常,可他還是猶豫了一下,因為那個小區包括那幢房子,都是他不願再涉足的。雖然他不怎麼迷信,可總歸有那麼點心虛。

  停好車,摁響門鈴,是諾諾開的門,滿面春風。

  "路叔叔,晚上好!"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叫我叔叔,我只比你大七歲。"路遙東笑著說。

  諾諾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路遙東坐在客廳沙發上,環顧四周,跟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等一下……

  暀W掛著一幅油畫,畫的好像是一家齒科診所,有個女醫生坐在窗台上,臉上戴著口罩。

  諾諾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路遙東大聲問:"多了幅畫嘛,多少錢買的?"

  "四千塊!"諾諾的聲音好像在廚房裡。

  "哦,不貴嘛。"

  路遙東走到畫前,仔細欣賞,無意中與畫中人對了一下眼神,女醫生的眼睛露在口罩外面,陰森森地望著自己,隱隱約約透著一股寒氣,看了叫人不舒服。

  路遙東把視線收回來,回到沙發上。

  批!廚房裡傳來開可樂罐的聲音,很快,諾諾拿著一罐打開的可口可樂走出來,遞給路遙東。路遙東朝它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一口都沒喝。

  他已經養成習慣了,凡是別人給的飲料,必須由他本人親手打開,否則再渴也不會沾一滴。

  害人之心不可無,防人之心更得有。
6/13

  "你媽媽呢?"

  "在會所健身呢。"

  路遙東皺了皺眉頭,怎麼搞的?約客人九點鐘,自己居然跑出去。

  "嘿嘿,怪你自己來早了,說好十點鐘……"

  路遙東盯著諾諾,"你明明說是九點鐘。"

  "不會吧?我說的明明是十點鐘!"

  這樣爭下去毫無意義,路遙東向她解釋,自己晚上還有事情,麻煩你去會所把你媽媽叫來,有什麼事說完我就走。

  "好吧,"諾諾點點頭,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又轉身看著他,

  "你還是跟我一塊去吧,有什麼話在那裡說不是一樣?"

  會所?不不不!那種地方萬萬不能去的……

  話到嘴邊,路遙東卻沒說,他想找一個更合適的理由,很順口的,不讓人起疑心的……

  "走吧,"諾諾催促他,擠了擠眼睛說,"讓你一個人呆在我們家裡,萬一丟了東西,就說不清嘍!"

  只是零點幾秒的猶豫,路遙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砰,門關上了,《窗台上的Zoe》無聲地掛在暀W,審視著空無一人的客廳。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了,雨不大,淅淅瀝瀝打在尼龍傘面上,諾諾和路遙東合撐一把傘,跨過地上的雨水窩,那幢一半玻璃幕晼B一半奶黃色結構的三層樓,酷似一塊鮮奶蛋糕,靜靜立在小區的東南角上。

  由於下雨,來會所的人不多,羽毛球館和乒乓室都空著,健身房倒是有幾個人,但沒有杜咬鳳。

  "咦,她人呢?"諾諾轉了一圈,自言自語地說,"一定在樓上游泳館!"

  說完,她就往樓上去,身後的路遙東止住了腳步,諾諾走了幾級台階,回頭看了看他,說:"走啊,怎麼不走了?"

  沒等路遙東編出理由,諾諾接著說:"路叔叔,看來你也需要健身哦,就這麼幾級台階就把你累得爬不動了。"

  路遙東尷尬地一笑,身不由己踏上了通往三樓的台階。

  三層的走廊裡靜悄悄的,自從去年三月十七號那個晚上後,路遙東還是第一次走到這裡。那天晚上,路遙東來游泳館找喬明,也是經過這條靜悄悄的走廊,心頭驀然涌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今晚就是下手的好機會。結果他做了,而且做成了。

  今晚,又是經過這條走廊,又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頭翻騰,那是一種不祥之兆。要不是諾諾像個羊倌似地一路催著,他一定會止步掉頭的。

  游泳館裡悄然無聲,沒有一個游泳的,水面平靜,一眼就見池底。

  "咦?怎麼搞的!"諾諾煞有介事地喊起來,"媽咪!媽咪!你在哪兒?"聲音在寬敞的空間裡迴盪著。戶外的雨好像下大了,雨點打在游泳館的玻璃天棚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由於池水是恆溫的,室內外的溫差使玻璃天棚上結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媽咪!媽咪!"諾諾還在喊。

  "別喊了,她根本不在這兒。"路遙東有些生氣地望著諾諾。

  "不好意思哦,她也許游完泳在洗澡,我去更衣室看看。你待在這兒別走,我馬上回來。"說完,諾諾朝通向女更衣室的門走了進去,消失了。

  就這樣,這個他平時絕對不敢來、惟恐避之不及的地方,現在卻獨自站在了這兒,回想整個過程,他腦子裡還有點稀裡糊塗,這是什麼地方?是他曾經作案的地方,把恩師置於死地的地方,一個殺人現場。

  空氣裡彌漫著漂白粉的味道,那是游泳池消毒用的,可路遙東還聞到了一股詭異之氣,他不由往後退了一步,心裡對自己說:趕快離開這兒,越快越好!

  嘰……嘰……嘰……什麼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路遙東抬頭望去,結了一層水汽的玻璃天棚像被一層薄膜覆蓋著,現在,有什麼東西把這層薄膜捅破了,出現一個奇特的圖案,是五根分開的手指……

  那是一隻手,把水汽抹開了,在光滑的玻璃上發出嘰嘰的聲音,然後一張臉貼近了天棚,那是一張蒼白的臉,沒有血色,嘴脣是青的,戴著一頂SPEEDO橡膠泳帽,一副黑色泳鏡牢牢箍著後腦勺,他就趴在玻璃天棚的外面,居高臨下,死死地盯著路遙東。

6/13

  通!

  路遙東的心臟險些撞破胸腔蹦出來,雖然時隔一年多了,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那張臉,他是永遠、永遠忘不掉的。

  那是溺水的喬明。

  路遙東愣愣地站著,思維暫停足有半分鐘,兩張臉就隔著一層玻璃天棚,一個俯瞰,一個仰望,盯著對方。

  我不是在做夢吧?

  這一定是我的幻覺……

  路遙東一直撐到脖子肌肉酸痛才把頭低下來,他有點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不管它是不是幻覺,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再說。

  就在轉身的一瞬間,他明顯感到有人在背後狠狠推了一把,令他的身體失去平衡,栽進水裡。

  撲通!!

  其實那股力量並不是很大,但恰到好處,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他跌進水裡。

  是誰?

  即使掉進水裡,路遙東仍然堅信,身後沒有任何人。

  難道推我下水的不是"人"?

  水裡的路遙東很快調整姿勢,把頭抬出水面。他會游泳,在大學裡他是游泳館的常客,結實的小腿肌肉就是在水裡拍打出來的。想讓他這麼一個沒有服藥、沒有喝酒、沒有心臟病史的游泳愛好者在區區兩米深的池裡溺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他並不驚慌,踩著水,頭浮在水面上,往池畔游去。距離只有短短的四、五米,用蛙泳幾下子就劃到了,只要用手抓住泳池的邊沿,在水面下的池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塊供腳踩的凸出物,只要用腳一踩,雙手一摁,人就可以出水上岸了。

  路遙東伸出手,眼看就要夠著了,他分明又感到了那股推力,把他往池中心推,使他無法游近岸。他沒有驚慌失措,幾次努力失敗後,轉身朝泳池的另一側游去,想繞開這股莫名的力量,但卻是徒勞,那股力量似乎無處不在,形成一個圈,把泳池圍得跟鐵桶似的,就是不讓他上岸,除非他能像水鳥一樣撲啦啦振動著翅膀從水裡飛起來。

  難道……今晚就這麼栽了?

  他反覆對自己說,鎮定,要鎮定,千萬別慌,來得及。

  他游回池中央,踩著水,思量著,以他的體力,至少還能在水裡撲騰半小時,所以他還有時間自救……

  咦,水怎麼熱了?

  剛才,他奮力從這邊游到那邊,再從那邊游回這邊,一次次試圖上岸,忽略了水溫的變化,直到現在,他的皮膚才明顯地感覺到水溫在升高,變得燙了。

  手腕上戴的卡西歐手錶有溫度計功能,他看了一眼,心頓時揪緊了,水溫已有46度。通常恆溫條件下,泳池裡的水也就是二十多度,游泳畢竟不是洗澡,而現在,水溫已經超過一隻大浴池了。

  由於水溫的驟升,玻璃天棚上重新凝結了一層厚厚的水汽,天棚外,溺水者的臉模糊不清了,不知喬明是否還趴在外面,俯瞰著他的仇人。

  潛水深度可達50米的卡西歐表,表面上結了一層水汽,說明它也耐不住水溫,無法看清溫度計,路遙東的皮膚卻能夠感覺到水溫還在繼續上升。他開始絕望了,仿佛覺得腳下既不是泳池,也不是浴池,而是一座活的火山口,往外吐著岩漿,他在電視裡看到過,腥紅色的岩漿走開走開而來,冒著火星,所到之處,樹木、房屋、公路皆被熔化,就像把一支雪糕放進了微波爐,頃刻化為一灘甜水,大自然的威力可以輕而易舉征服自以為是的人類……

  我還活著嗎?

  路遙東有點犯迷糊了,他看見一串串小水泡從池底冒上來。記得燒開水就是這樣,快到沸點的時候,會有一串串小水泡從壺底冒上來。

  天哪,水要沸騰了?

  我的下場竟然是---活活燙死!

  悲哀、悲哀啊!

  游泳館的門口,母女倆偷偷朝裡窺望,裡邊的情形讓她們懷疑是否走錯了地方,進了一間大浴場,迎面一股熱浪襲來。

  泳池裡翻騰著一個個巨大的水泡,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像一口煮開水的大鍋,隨著沸騰的熱水,路遙東像一隻"海霸王"水餃在鍋裡翻騰著,沉浮著。水從嘴巴、耳朵、鼻孔裡灌進他的身體,涌入他的氣管,淹沒他的肺,洗滌著他的內臟。

7/1

  母女倆一路狂奔逃出了會所,在雨裡跑了很長一段距離,一直到跑不動為止,回頭望去,那幢一半玻璃幕晼A一半奶黃色結構的房子依然像塊鮮奶蛋糕一樣立著,勾著人的食慾。

  第二天,會所的工作人員來上班,一個個瞠目結舌,游泳池裡居然滴水不剩,只有一座長方形大坑,數百噸的水不可思議地在一夜之間蒸發了。一定是哪個傢伙把閥門松了,水嘩嘩全被放掉了,這可是嚴重的失職。

  游泳池的四壁由於長期被漂白粉浸泡,泛出淡黃色,池底散落著一些泳客遺失在水裡的零星物品,如女生用的發卡、更衣箱的鑰匙、邦迪創可貼、斷成兩截的泳鏡、一塊塑料手錶,甚至是……一個人。

  他的軀體呈C狀蜷縮著,側臥在池底,通體呈紅色,像一隻煮熟的大龍蝦,當然沒人敢下去品嘗。

  游泳池裡有人被煮熟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小區,各種版本的流言滿天飛。有人信誓旦旦說,昨晚曾目睹一艘飛碟一樣的東西在會所上空盤旋,噴出一股暗紅色氣流,灼熱的氣流烤乾了游泳池裡的水,結果把一名倒霉的泳客給煮熟了。

  現代人的欣賞口味真是越來越差勁,越暴力色情越光怪陸離,越是興趣十足。第二天《新聞午報》頭版頭條登出了照片,聳人聽聞的大標題:

  《數百噸泳池水一夜蒸發,活活煮熟70公斤"大蝦"》,副標題是《外星人光顧小區?!》

  小區裡的熱鬧,杜咬鳳和諾諾無暇顧及,母女倆縮在家裡,對著茶几上的手機發呆。上面顯示著一條短信息,是今天中午收到的,對方號碼仍然是13901673693,內容很簡單,才六個字:

  "我幫你,你幫我。"

  第七章:關於Zoe

  1

  葉小蕙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提供出國留學服務的中介公司,由於出國熱的長盛不衰,很多父母甚至把還在念小學的孩子送出國去"深造",迫切的心情可見一斑。有人戲稱,這不是望子成龍,而是逼子成龍。於是,很多中介公司應運而生,從學校的選擇、填表、報名、簽證、機票、食宿、打工,一條龍服務,你只要掏錢就可以了。當然,如果簽證官sayNo,你只能自認倒霉。

  中午,在對面的一間茶餐廳,安排了這次見面。

  面前的小蕙,身高不到一米六零,屬於那種小巧玲瓏的精緻型女孩,一雙細細的丹鳳眼,說話柔聲柔氣,而且她的打扮很哈日,經常被人家誤會是日本女孩。

  "你們為什麼要打聽Zoe的事情?"

  小蕙提出了跟肖妤一樣的疑問,得到的回答也是相同的,諾諾是Zoe的表妹,杜咬鳳是Zoe的姨媽,她們對Zoe的自殺有些想法,並不是一定要查出什麼問題來,只是想讓受傷的心靈得到一些寬慰。為了更好地偽裝,諾諾煞有介事說,媽咪最近一直做夢,夢見Zoe,不會是表姐在託夢吧?

  "我是在安若紅當上護士長以後,才跟Zoe,就是余醫生搭班的,我們相處的時間一年不到……"

  小蕙不像做市場的肖妤那麼健談,說話時斷時續。

  "以前,我不在Zoe身邊的時候,常聽人說,她是幾位醫生中最嚴厲的一個,甚至說她是面慈心狠。

  五個醫生,有四個是男的,只有她一個女的。而護士是清一色的女生。

  男醫生嘛,多少會憐香惜玉,即使護士做錯了什麼,也不會板起面孔喝斥。Zoe就沒有這麼客氣了,她對護士的要求很高,態度很嚴厲,我們知道在她眼裡,除了安若紅,誰也不行。

  我不怕難為情,診所開業初期,幾個護士裡,我的業務水平是最差的,這一點我承認。

  安若紅當了護士長以後,Zoe點了我的名,要我做她的護士。當時,我很緊張,甚至有點害怕,別人也為我擔心。

  一開始,我確實難以適應,給病人洗牙,醫生拿著超聲波探頭,探頭同時噴水,這樣能起到清洗和降溫的作用,在洗的時候,病人的牙齦會出血,還會分泌大量的唾液,旁邊的護士就用一隻吸頭,把和著血、唾液的水吸走。我盡量把吸頭跟住她的探頭移動,我心想,跟得緊一點,總不會有錯吧?沒想到她一下把我的吸頭推開,還狠狠瞪了我一眼,當時真把我嚇了一跳,心想:同性相斥,真是一點不假,我怎麼得罪你了?

7/2

  事後,她說你的吸頭擋住了我的視線,尤其洗門牙,水從病人嘴角溢出來,流到脖子裡,把人家的衣領都弄濕了,以後不要犯這種低級錯誤,吸頭和探頭保持一個牙齒的距離。

  後來,相處的時間長了,我慢慢發現,其實Zoe不像人家說得那麼可怕,相反是一個細心的,會照顧人的好搭檔。

  比如,在給病人拍片的時候,本來是病人坐在拍片室裡,我們把機器的位置調整好,就離開房間,房間外的暀W有一台遙控器,就像空調的遙控器,讓身體避免過多的X光輻射。但是,診所這台X光機出了點問題,機器會移位,你對準4的位置,結果拍出來的是6,所以需要有人留在拍片室裡,用手托住機器。這本來是護士的職責,但是Zoe把我叫出來,她自己留在裡面,幫病人托機器,讓我在房間外面操作,她說,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生殖系統還沒有完全發育好,還是少吃一點射線。

  我真的很感動。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別的護士聽,她們都說,那些男醫生就做不到。

  我過生日的時候,Zoe送給我一台文曲星電子辭典,讓我好好學習英語。

  有個叫米妮的小護士,在酒吧服搖頭丸,正好派出所巡查,把她抓到了。後來米妮被朱總辭退了。Zoe要我吸取教訓,不要揮霍青春,趁著精力充沛,記憶力強,多學點東西,俗話說萬貫家財不如薄技在身,以後不管到哪裡,都不會吃虧的。

  她還說,再漂亮的女孩,三十歲一過,皺紋就明顯了,街上有那麼多二十出頭的漂亮女孩,她們充滿活力,你拿什麼跟她們競爭?單靠臉蛋你是輸定了,只能靠手上的技術。當護士雖然掙錢不多,但有學習的機會,堅持下去,等你有了經驗,可以當牙醫助理,獨立給病人洗牙,跳槽到別的診所,提出加薪,人家也會答應的。有經驗的護士,不管到哪家診所都是受歡迎的。

  我是照著她的話去做的。可是,她死了以後,我再也不想做護士了,我只想離開齒科,不管做什麼,遠遠地離開這個行業。如果讓我回到原來那種環境,坐在護士的位置上,我就會想起Zoe,好像她一直坐在我旁邊,用關切的目光望著我……"

  說到這兒,小蕙的眼淚就下來了。

  小蕙至今保留著Zoe的名片,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她把名片拿出來給大家看,名片的正面是中文:"主治醫師余琳音"

  這個名字給人一種安靜的感覺,諾諾的腦海里浮現起兩個形像,一個是在診療室忙碌的Zoe,另一個是畫中坐在窗台上的Zoe。

  小蕙口述的Zoe,與那個坐在窗台上的Zoe,好像有天壤之別。

  名片在三個人手中傳遞,他們都注意到名片上的手機號碼是138開頭的,並非那個令人驚魂的13901673693。Zoe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號碼?三個人交換著疑惑的眼神。

  名片的背面是英文:"ZoeYu,GeneralDentist,Email:zoe@white。dental。com。cn"

  小蕙說起Zoe這個名字的由來,診所有專用網站,每一名員工都要在診所的網站上註冊自己的郵件地址。以前,余琳音的英文名字叫安娜,恰恰跟安若紅的英文名字撞車了,余琳音說沒關係,你還是安娜,我換一個,隨手翻開英漢辭典的歐美姓名表,恰恰翻在Z一頁,目光一下子就落在最後一個,大家都說Zoe不錯,起碼重複概率低,誰想有一個老跟別人撞車的名字呢?

  在診所,對別的醫生我們都稱呼"某醫生",對朱川和吳勞乾,我們稱呼朱總和吳總,只有Zoe,她叫我們不要喊她余醫生,就叫她Zoe好了,很快我們就習慣這麼叫了,大家都覺得很親切,我喜歡Zoe這個名字,就像喜歡她的人一樣……

  不知不覺中,淚水爬滿了小蕙的臉頰。

  2

  用餐時,除了四份套餐,諾諾特意為小蕙多叫了一份甜品,據說甜品可以刺激味蕾,有助於調節人的情緒,尤其適合失戀的女人。雖然小蕙失去的不是戀人而是朋友,但吃上一份甜品,有利於後面的談話。

  果然,吃著甜品,小蕙的情緒逐漸穩定了下來。




2008-4-1 07: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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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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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7/3

  杜咬鳳問她:"那麼,可不可以這樣說,Zoe挺有人緣,非常討人喜歡,是不是這樣?"

  小蕙點了下頭。

  "那她為什麼會自殺呢?"

  小蕙愣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停頓片刻:"嗯……這件事情……比較複雜。"

  "複雜",小蕙用的是這個詞。

  就是說,促使Zoe自殺的原因不止一個,而是多方面綜合起來的,包括已知的,也包括未知的。

  一個人,如果不單長得漂亮,而且能力強,那就是上帝的眷顧,肯定會有人嫉妒她。

  在診所裡,就有人嫉妒Zoe,而且不止一個。

  但沒有想到,第一個向她發難的人,竟是一同來自第九人民醫院的屠伯年。

  我跟屠醫生搭過班,我對他的印像跟對Zoe的印像恰恰相反,是先好後壞。診所剛開業的時候,沒有設立醫務主管,朱川曾口頭答應過屠伯年,半年後把屠伯年提升到這個職務,所以屠伯年覺得醫務主管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處處以醫務主管自居。

  在九院,屠伯年是做口腔修復的,Zoe做的是口腔內科。很多人並不知道,齒科其實有內、外之分,內科是洗牙、補牙,外科是修復,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裝假牙、矯正、美容等。在White,一次洗牙收費三百,做烤瓷牙每顆收費一千六,全口矯正需一萬。由此可見,診所的利潤絕大部分來自於外科,雖然內科對診所的貢獻遠不如外科,但是內科是基礎,是根本。通常,病人經過幾次的洗牙、補牙之後,對這家診所有了了解,對醫生的技術有了信心,才會放心地把裝假牙這種大事交給這家診所。

  國營醫院的口腔科,內科與外科是區分開來的,而在民營診所,醫生需要內外兼做,因而技術上互有長短。在外科上,屠伯年的經驗最豐富,朱川要求每個牙齒模型都要給屠伯年過目,只要他點頭就O愛你了。有一次,Zoe的一位病人想給四環素牙做烤瓷,而且是黃金冠,上牙前八顆,每顆收費2400元,八顆就要花費近兩萬元,這可是一樁誘人的大case。Zoe給病人取模後,先做了一顆模型給屠伯年看,屠伯年說O愛你沒問題,當Zoe把全部做好的石膏模型給屠伯年看,屠伯年又說不行,要重做,等於要重新給病人取模,這對診所來說很丟面子的。朱川要Zoe把病人交出來給屠伯年做,Zoe無奈,只有照辦。毫無疑問,是屠伯年給她下了套。

  失去了這樁來之不易的大case,小蕙看見Zoe掉了眼淚。

  屠伯年自己也不爭氣,在內科的技術上,他不如Zoe,可他就是不承認,自恃早晚是醫務主管,端著架子,不肯虛心請教,結果為自己的自負付出了代價。

  事情是這樣的:屠伯年的一位病人牙疼,是左下6那顆牙齒,(注:齒科是這樣劃分的,上排兩顆門牙都是1,左1和右1,按順序排列,左1至左7,右1至右7,8是近根牙,下排牙齒依此類推)拍片後,仍然無法確診,朱川招來幾位醫生進行會診,Zoe認為可能是牙根折斷,但她的觀點無人認同,因為牙根折斷的情況相當罕見,屠伯年自作主張,將左下6拔除。病人當晚發了高燒,次日來複診,留在診所裡進行輸液。

  朱川覺得事態有點嚴重,再次召集會診,Zoe提出請九院的黃教授來診斷,當年在九院,黃教授曾是Zoe的導師,公認的口腔內科專家,在齒科圈裡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朱川不敢再拖延,親自驅車與Zoe一同前往,把黃教授從五角場的家中接到了淮海路的診所。經診斷,證明是Zoe的判斷是正確的,確實是牙根折斷。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嚴重了,不僅耽誤了兩天時間,還讓病人損失了一顆好牙。病人拿走了全部病歷,向北京White總部投訴,還揚言,如果拿不到滿意的賠償,就向法院起訴。這種醫療糾紛對民營診所來說是最頭痛的,一旦惹上官司,錢輸得起,診所的名聲可輸不起!最終李總親自出馬,請他在北京飯店吃飯,私下談妥了賠償數額,總算把這件事情給擺平了。至於給了多少,無人知曉,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

  事後,李總嚴厲地批評了朱川,說他不果斷,延誤時機,如果當時採納Zoe的意見,不至於如此被動,險些釀成一場官司。朱川雖然沒有直接批評屠伯年,但是善於察言觀色的屠伯年已經預感到,朱川關於醫務主管的承諾恐怕是難以兌現了。事實上,在經歷了這件事情後,即使朱川想讓屠伯年當醫務主管,李總也決不會答應的,因為李總對屠伯年已經產生了看法。
7/4

  屠伯年直截了當對朱川說,如果當不上醫務主管,用上海話來說,"太坍台了",就是太丟人了,他寧願離開這裡另謀出路,也不想留下來遭人恥笑。

  其實,屠伯年早就為自己準備好退路了,當時,一些規模較大的民營齒科紛紛搶灘市場,其中,"28"診所(大多數人的牙齒有二十八顆)是White的主要競爭對手,在北京兩家就打得不可開交,White略占上風。當White在上海的第一家診所開業不久,"28"也揮師南下,在上海的虹橋商務圈開出了它的第一家診所。與White招醫生的手法不同,"28"傾向於挖人,而且就把目標瞄準了White,同時向屠伯年與Zoe伸出了誘人的橄欖枝,分別請他們吃飯,試探他們的口風,Zoe的態度很堅決,當初她離開工作了十餘年的九院,是看中了White的發展前途,如今診所剛剛步入正軌,她不願為了增加薪水,動不動就跳槽。對她來說,跳槽是件大事,不亞於結婚,她可不想在一年裡結兩次婚。

  相對而言,屠伯年的話就留有餘地,於是"28"就把主攻的方向對準了他,開出了一系列誘人的條件,包括提高底薪,增加提成,還有關鍵的一條,就是聘任屠伯年為醫務主管,診所裡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歸他管。

  屠伯年心裡有了底,反過來去要挾朱川。或許大家都以為,出身於高幹家庭的朱川,身上一定有著一種帝王的霸氣,但事實恰恰相反,父輩仕途的艱險,包括自己在日本謀生的艱辛,反而使他的性格變得小心翼翼,甚至帶那麼一點懦弱,而且他是搞律師的,對齒科這一行業幾乎一竅不通,更多了一份謹慎,他不希望診所開業才一年不到就折去一員大將。事實上,精明的屠伯年看到了朱川的軟肋之處,才敢於要挾。朱川跟李總商量,就讓屠伯年當醫務主管吧,李總聞聽以後勃然大怒,對朱川說,首先,叫他(指屠伯年)想明白,誰是老闆?他為老闆打工,怎麼可以要挾老闆?這已經犯下死罪了。其次,他去別的診所也就算了,偏偏去"28",難道他不知道White跟"28"是死對頭?這是投敵!是叛變!對叛徒,我們決不能手軟,要殺一儆百!

  說到這兒,連李總自己都覺得好笑,說話的口氣怎麼這麼狠?

  診所開業的第八個月,屠伯年遞交了辭職信,離開了White,當上了"28"的醫務主管。不久,朱川宣布,由Zoe擔任醫務主管,這也是李總的意思。

  3

  Zoe升為醫務主管,需要簽合同,薪水也增加了。

  同樣一個職務,有人做得舒舒服服,有人卻乾得心力交瘁,Zoe就屬於後者,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一件一件去糾正。或許在屠伯年的眼裡,醫務主管是一個輕鬆拿錢的職務,而在Zoe眼裡,卻是一份得罪人的差事。

  當上醫務主管後,Zoe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原來都是她的朋友,現在變成了上級與下屬的關係。社會不同於軍隊,上下級關係不是單純的命令與服從,一句話,主管不好當。

  護士長毛麗芳來自華山醫院的口腔科,華山醫院同九院一樣,都是三級甲等醫院,屬醫院裡的最高級別,但在一些具體操作上,有著明顯的差異。

  比如器械消毒,Zoe要求毛麗芳派專人負責,不能僅僅準備幾套消毒好的器械,一旦病人來得多,醫生護士連軸轉,器械就會供不應求。還有,金屬器械應該浸泡在2%的戊二醛溶液裡,若浸泡在消毒靈溶液或8424消毒液裡,雖然後者成本低,但浸泡時間超過半小時就容易生鏽,必須嚴格控制時間。但是護士們往往扔進去就不管了,結果沒用多久,器械就出現了鏽跡,只能更換。

  Zoe是以"分工明確、操作規範"來要求的,帶有明顯的九院風格,這與毛麗芳在華山醫院長期養成的習慣截然不同,她覺得Zoe小題大做,當然,現在你是主管,我只能聽你的。

  前台主管張鐵靜,女人的名字裡很少有一個"鐵"字,據說她生下來時叫"張靜",大家都說這孩子是一個美人胚子,父母就開始擔心,自古紅顏薄命,父親絞盡腦汁,硬是在已經起好的名字裡加了一塊鐵,希望把薄命給壓住,結果沒想到,孩子越大越難看,眼看美人胚子變成了恐龍,這塊鐵卻始終沒搬走,壓了她幾十年。

7/5

  前台的工作是接待,為病人和醫生預約時間。滕醫生向Zoe告狀,說張鐵靜對他使壞,他的一位病人,不久前來看初診,做簡單的洗牙,由於煙癮大,牙縫裡積著很厚的煙垢和茶漬,花了一個多小時,洗得乾乾淨淨,刮掉不少的牙結石,還幫他噴了一層砂,病人很滿意。不久,病人想做烤瓷牙,他致電前台預約時間,張鐵靜說滕醫生本月的日程全部排滿了,不如改約其它醫生吧,周醫生也不錯的,做烤瓷牙很拿手,病人信以為真,就約了周醫生。其實張鐵靜撒謊了,滕醫生的日程根本沒有排滿,眼看到了嘴邊的一塊大肉被奪走,滕醫生很不高興,質問張鐵靜,張鐵靜搪塞說是日程表寫錯了,滕醫生哪裡相信這種勉強的解釋?

  Zoe發現,在幾個醫生裡,張鐵靜跟周醫生關係最融洽,周醫生常有小恩小惠送給張鐵靜,一瓶香水、幾張免費禮券什麼的。張鐵靜投桃報李,凡是有新來的病人,張鐵靜總是挑一塊肉多的骨頭給周醫生,把肉少的骨頭給其他醫生。這點小伎倆立竿見影,幾個醫生爭相討好她,這個送CD香水,那個送香奈爾脣膏,把診所的氛圍弄得怪怪的。

  "你是前台主管,不能厚此薄彼,要有團隊精神。"

  Zoe批評了張鐵靜,張鐵靜口服,心不服。

  前台接待小菲有一頭飄逸的長髮,大家都說,這樣漂亮的頭髮應該去做洗發水廣告,小菲一得意,經常忘記把頭髮盤起來。Zoe要張鐵靜去對小菲說,張鐵靜是這麼說的:

  "小菲,快把頭髮盤起來,有人嫉妒你的長髮了!"

  前台接待小姐的儀容有問題,是前台主管的失職,Zoe並沒有責怪,只說了一句輕微的提醒,張鐵靜卻說出這種"破壞安定團結"的話,不知道是不是那塊"鐵"把她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緣故。

  小蕙一口氣說了很多,險些忘了下午還要上班,要不是杜咬鳳的提醒,她還會繼續說。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是不是肖妤告訴你們的?"

  臨走前,小蕙問諾諾,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小蕙又說了幾句,

  "其實肖妤也在背後罵過Zoe。肖妤是做市場的,負責廣告宣傳,她選的那些雜誌,都是《ELLE》、《時尚》、《BIBA》這種高檔雜誌,在這樣的雜誌上刊登廣告,自然比星巴克裡那種免費雜誌開銷大得多,結果一年的廣告預算一個季度就花得精光,被Zoe很嚴厲地斥責了一頓。肖妤哭了,當著我們的面罵Zoe,說自己如何忠心耿耿,到頭來像條狗一樣挨主人罵,就差腳踢了。"

  阿壺覺得有點奇怪,對公司人員的架構,他還是稍懂一些的。

  Zoe是醫務主管,刊登廣告這種事情,肖妤應該向朱川匯報,即使挨罵,也是朱川罵肖妤,或者是行政主管兼財務主管吳勞乾,總之輪不到Zoe來罵呀。

  小蕙看了阿壺一眼,嘆了口氣說:"看來你們什麼也不知道。做為醫務主管的Zoe,當然不會插手刊登廣告這種事情。我說的這件事發生在Zoe當上診所的總經理之後。"

  三個人都顯得非常驚訝,阿壺搶著追問:"Zoe當總經理?那麼朱川呢?"

  "他死了呀。"小蕙這麼回答。

  4

  下午六點鐘的時候,杜咬鳳的手機響了,是肖妤打來的電話,她先問,你們有沒有去找葉小蕙?然後又說:

  "你們不是想了解Zoe的情況嗎?這樣吧,診所七點鐘下班,我把毛麗芳和張鐵靜一塊叫來,大家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吧。"

  吃晚飯的地方,在離診所不遠的上海廣場五樓的老豐閣餐廳。餐廳很大,價格走平民路線,這在淮海路一帶不多見,即使不是周六、周日,也需要預定座位。菜的味道一般,用小木桶裝的"毛血旺"尤其受歡迎,就是雞血湯,放了辣椒,熱哄哄的熏人,幾乎每桌的客人都會點上一桶。

  今天他們運氣好,沒有預定就在大堂找到了座位,只是餐桌擺在角落裡,隨便點了幾個菜,叫了一桶毛血旺。

  沒等諾諾開口問朱川的事,肖妤、毛麗芳和張鐵靜好像預謀好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朱川來。

7/6

  通常女人討厭兩種男人:好色的、小氣的。在她們眼裡,朱川就有那麼點小氣。診所開業初期,為了鼓舞士氣,朱川宣布,只要當月把成本掙回來,超出的部分作獎金髮放。結果,第一個月做了十五萬,朱川宣布"持平";第二個月做了二十一萬,朱川宣布"持平";第三個月做到二十八萬,朱川還是宣布"持平"。大家有點沉不住氣了,私下裡紛紛抱怨。後來Zoe出面向朱川建議,醫生拿的是底薪加提成,護士拿的全是薪水,無論如何要給護士發一點獎金,獎金多少是一方面,有沒有則是另一方面,要體現出診所對她們的關心。朱川接納了她的意見,這以後,護士每月都會拿到獎金。

  每月一次的happyhour,朱川是能省則省,能免則免,有時候兩個月並在一塊搞。人家公司的happyhour,闊氣點的,在台灣人開的錢櫃愛你TV裡搞,便宜點的,就選好樂迪愛你TV或者上老豐閣吃一頓。朱川為了省錢,居然放在麥當勞,每人一份套餐,拿個免費玩具,把醫生護士當成了小孩子。

  有一次,有個急診病人,捂著臉頰來到診所,說牙疼得厲害,偏偏幾位醫生都在忙碌,張鐵靜叫滕醫生暫時放下手裡的病人,來看這個急診病人,滕醫生很不樂意,要張鐵靜自己去跟病人商量,看人家能否同意?張鐵靜當然開不了這個口,誰願意自己的醫生看到一半跑出去看別的病人?張鐵靜碰了一鼻子灰,向朱川抱怨,說醫生不體諒前台,滕醫生反說前台處理不當,哪兒有一個醫生同時看兩個病人?簡直是亂彈琴。

  面對他們的矛盾,朱川說了一句非常經典的話:

  "請你們自行溝通。"

  這句話後來幾乎成了朱川的口頭禪,說實在的,朱川也不知道該如何調解這種矛盾。為了維護自己的形像,索性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這點小事還要來麻煩我?請你們自行溝通去吧。

  如果我們都能做到"自行溝通",還要你這個老總幹什麼?

  私下裡,張鐵靜這麼對人說。

  外行領導內行,也只有靠我們"自行溝通"了。

  滕醫生是這麼對韓醫生說的。

  朱川死於車禍。那是一天晚上,朱川請幾位日本朋友在虹橋吃完了日本料理,獨自駕車返回浦東的公寓,在穿越黃浦江的延安東路隧道裡發生了車禍。當時,朱川駕駛一輛大眾白色寶來,在他前面,是一輛集裝箱大卡車,後面是一輛運輸建築渣土的大卡車,由於前面停車,朱川也踩了剎車,但後面的渣土卡車剎車出了問題,撞上了寶來,把寶來往前猛推,一直撞到前面的集裝箱大卡車,兩輛卡車把寶來夾在中間,就像兩片麵包夾一塊肉,硬生生把車給夾扁了。據說救援人員趕到現場,由於寶來嚴重變形,朱川卡在駕駛室裡無法動彈,醫護人員一邊給他輸血,消防隊員一邊用氣焊機小心翼翼切割汽車,花了近一小時才把人解救出來,再送到醫院搶救,已經來不及了,朱川因主動脈破裂,失血過多而不治身亡。

  事後,交通警察大隊事故勘察科認定,後面的運輸渣土卡車因疏於保養,剎車失靈,直接導致了這起事故,須承擔全部責任。

  然而,人已經死了,這個責又怎麼負?

  據說,這位渣土卡車司機後來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朱川的追悼會很隆重,有很多北京來的貴客。因為朱川父親的關係,上海市政府這邊包括衛生局都送了花圈。李總代表公司董事會送了花圈。屠伯年也參加了,在所有的男人中,他哭得最傷心,嘴裡反覆念叨,自己真不該離開診所,應該留在朱川身邊……讓人覺得有那麼點諸葛亮哭周瑜的味道。

  追悼會結束後,李總馬上召開緊急會議,宣布由醫務主管Zoe擔任診所代總經理,全面負責上海的業務。

  這多少出乎大家的意料,因為朱川死後,最有希望繼任的應該是診所的二號人物---行政主管兼財務主管吳勞乾。

  李總的意思非常明確,他需要一位既有管理能力、又熟悉業務的人來挑起這副擔子。董事會對上海的市場是寄予厚望的,明年,最晚不遲於後年,上海的第二家診所就要開張,我們不可能把管理型人才培養成醫生,但可以把醫生培養成管理型人才。
7/7

  朱川死後,診所裡出現了一種謠傳,說朱川是被Zoe剋死的。

  有人對兩人的生辰八字作了分析,從五行來說,Zoe屬水,朱川屬火,水火不容,水遇火則滅。

  這實在是無稽之談。有句成語叫一馬平川,川乃平原,平原即土地,朱川的命裡有大量的土,在五行裡,土是克水的,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囤",應該是朱川克Zoe才對。

  "這個造謠的人就在我們中間。"一直在吃菜不吭聲的毛麗芳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毛麗芳在暗示,造謠者就是張鐵靜。張鐵靜聽出來了,冷笑一聲,反脣相譏:

  "Zoe當了代理老總,提拔安若紅當了護士長,診所裡居然出了兩個護士長,因為顧及你的面子,才沒有宣布你被免除了護士長。以你的胸襟,怎麼能不對Zoe懷恨在心?造謠者究竟是誰,昭然若揭。"

  肖妤顯然不希望在杜咬鳳他們面前顯出自己內部不團結,就打圓場說,其實我知道,這件事與你們倆都沒有關係,造謠者是吳勞乾。

  肖妤的這一招立竿見影,吳勞乾馬上成了毛麗芳和張鐵靜的談論對像。

  即使身為老總,Zoe也記著自己頭上有一個"代"字,所以她非常尊重吳勞乾,凡事都跟他商量。吳勞乾卻常想出一些驚人之舉,譬如,他要護士穿超短裙,弄得像飯店裡的啤酒女郎。據說在日本人投資的太平洋口腔醫院,女醫生穿短裙,護士穿超短裙,規定必須穿。對於吳勞乾的刻意模仿,大家都覺得好笑,Zoe勸吳勞乾放棄這種荒唐的念頭,病人進診所是來看牙齒的,是來解除病痛的,如果他們想尋歡作樂,不如去夜總會。White的定位是高檔化,如果護士都穿上超短裙,即使吸引了一部分男病人的眼球,診所的格調會由此變得低俗化,得不償失。

  吳勞乾每月都要打一次高爾夫,他特意把球桿袋擺在辦公室裡,作為一種炫耀。他的高爾夫俱樂部會員證,據說價值不菲,能換一輛奧迪A6。上班的時候,他用電腦瀏覽網站,他關心的網站不外乎兩種,一種與高爾夫相關的,另一種就是房地產類的網站。

  吳勞乾買了四套房子,一套他和老婆孩子住著,一套給父母住,還有兩套出租。他經常在辦公室裡打電話給他的房客,關照一些注意事項,如浴缸是TOTO的鑄鐵浴缸,浴缸底部放了一塊橡皮墊子,叫房客不要嫌麻煩,如果用臉盆,一定要放在橡皮墊子上,免得把浴缸弄出刮痕來,他會定期上門檢查的。

  大家都說,作為一名房東,吳勞乾的稱職遠遠勝過財務主管兼行政主管。

  朱川發生車禍的時候,正值非典肆虐,酒樓、飯店、商場,就連馬路上的行人都少了一半。跟許多行業一樣,White齒科陷入了最困難的時期。往返上海的商務客人銳減,要知道,高級白領與商務人士乃是這類高檔診所的主要客源,雖說上海的情況還可以,據官方統計,確診病人不到十例。

  光顧診所的病人銳減,這已是不爭的事實,Zoe發動醫生,利用空閒時間,給每一位來過診所的病人打電話,進行回訪。要知道,這些醫生都是從國營醫院裡出來的,在那裡,根本不用為有沒有病人而發愁,愁的只是病人太多,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根本沒有回訪病人這種思路,要給他們灌輸新的理念。Zoe舉了這樣一個例子:有個台灣人,長年在上海,半年一次的洗牙,他不願意在上海解決,買了雙程機票飛回台北找他的牙醫,這僅僅是洗牙嗎?不,而是一次跟老朋友的愉快會面。所以,我們要拋棄原來的思維模式,樹立新的理念---我不單是你的牙醫,也是你的朋友。

  為了度過難關,診所在雜誌登的廣告上附折扣券,洗牙享受七折優惠。這一招果然見效,客人明顯多起來,肖妤還拉來了幾單大宗業務,如去新加坡國際學校為學生檢查口腔,這些學生都是在上海經商的外籍人士子女。就這樣,齊心協力,多管齊下,終於熬過了SARS肆虐的五月和六月。

  很多日本人在上海工作,把太太、孩子也帶來了,太太做家務,孩子上學,這是一塊很大的市場。由於朱川在日本多年,不遺餘力地為診所開拓這塊市場,千方百計地拉關係、找朋友,取得了一些效果,每次有日本人來,朱川總是坐在醫生旁邊,用流利的日語為病人與醫生溝通。朱川的死,使得日本病人這一塊的收入銳減,診所急需日語人才,對此,吳勞乾與Zoe達成了一致,於是通過網上招聘,招進來一位姚枝子小姐,她是上海人,原是一家國營醫院的口腔醫生,辭職去日本讀MBA,在日本待了七年,日文名字叫山口枝子。

7/8

  應該說,無論專業還是日語,姚枝子都可以過關。吳勞乾很興奮,說以後凡是有日本病人,都給姚枝子來做。Zoe卻表示擔心,如果單說日語,姚枝子是綽綽有餘,畢竟在日本呆了七年,但離開醫生的崗位也是七年,技術等於荒廢了。要知道,在中國,哪怕你是最優秀的牙醫,一旦走出國門,就啥也不是了。你的學歷、你的從醫經歷,一概不被承認,連一個齒科助理都當不上,必須一切從頭開始,進醫科大學,考牙醫執照。所以,在日本的七年裡,姚枝子不可能接觸齒科這個行業。

  吳勞乾不以為然,在他看來,當醫生就跟騎自行車、學游泳一樣,一旦學會就一輩子忘不掉了。他要姚枝子露一手,叫張鐵靜給她安排了洗牙的病人,沒想到一次普通的洗牙足足洗了兩個半小時,病人出了一身汗,姚枝子自己也是滿頭大汗,跟她搭班的護士米妮不住地搖頭,說一看姚枝子的手勢就知道她生疏得很。

  出師不利,姚枝子也覺得很尷尬,她再三說自己能行,只是有點生疏罷了。但作為醫務主管的Zoe,不敢把病人交給她,這是高檔診所,來的每一位病人都是上帝,不可能給你"實習"的機會,萬一有個差池,再來一起投訴,那可怎麼辦?

  於是,姚枝子只能像翻譯一樣,坐在診所裡等日本病人上門,可那些日本人已經成了朱川的朋友,都是衝著朱川才來的,他們跟姚枝子並不熟悉,姚枝子的到來,沒能為診所找回那些流失的日本客人,吳勞乾的美好願望落了空。

  時間一長,姚枝子在診所裡閒來無事,坐在電腦前,掃雷、紙牌、接龍,成了診所裡的遊戲高手。不過她最大的興趣還是購物,姚枝子是BURBERRY的品牌迷。

  上海的BURBERRY專賣店在南京西路的梅隴鎮廣場,姚枝子每周至少去逛兩次。這裡的BlueLabel系列是在日本製造的,姚枝子反覆比較著東京與上海的價格差別,最終買了一隻櫻桃皮夾。

  她外出的時候,對吳勞乾說,去南京西路的商務圈拜訪日本客人,開拓市場,吳勞乾很高興,沒想到她所謂的"市場"就在BURBERRY專賣店裡。

  費了好大的勁,阿壺才把大家的話題從吳勞乾、姚枝子、非典這些瑣碎的事情拉回到主題上來。

  可不知道為什麼,三個人都對Zoe的死諱莫如深,好像怕招惹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肖妤還一個勁地問,小蕙跟你們說了什麼?

  奇怪!自己不肯說,又在打聽別人怎麼說。

  她們愈是這樣,阿壺越是感到Zoe的死是一個有挖掘價值的寶藏,值得深挖。

  "Zoe死後,接連又死了三個人。"肖妤輕聲的說道。

  "哪三個?"阿壺追問。

  沒等肖妤回答,毛麗芳就使勁推了她一把:"說好不提的,你怎麼忘了?!"

  肖妤看了毛麗芳一眼,只好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事情過去都這麼久了,告訴他們也沒什麼……"

  張鐵靜有點為肖妤辯護的意思,被毛麗芳瞪了一眼。

  "請你別忘了,我們還留在診所裡上班呢!如果他們真的好奇,去找離開診所的人問好了,像小蕙、安若紅她們……"

  當著阿壺、諾諾、杜咬鳳的面,三個人這般竊竊私語,樣子有點滑稽。

  接著,毛麗芳為自己的話解釋道:"我們還在診所裡上班,對這種事情總有點忌諱吧,你們應該可以體諒我們的心情。至今我都覺得診所裡處處有Zoe的影子,每次經過她那間診療室門口,我都能聞到蘭蔻香水的味道,那是Zoe最喜歡的……"

  毛麗芳的話音剛落,肖妤忽然掩面哭泣起來。

  這頓飯就在吞吞吐吐的話語間結束了。杜咬鳳埋單,六個人只花了三百多元,真的很實惠。就在他們走出餐廳,等候電梯的時候,張鐵靜忽然拉了諾諾一把,小聲告訴她:

  "那三個人是吳勞乾、屠伯年和姚枝子。"

  5

  診所內的人不願說,只能找診所外的人了,諾諾打電話找小蕙,中介公司的人說,小蕙休假去了,心情不佳的她跟男友一塊去了南京,說想去看看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7/9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哪兒有去這種地方"散心"的?

  在那種地方,哪怕你剛剛中了彩票大獎,心情也會變得沉重起來,那可是聚集了三十萬個冤魂的地方啊!

  如果阿壺把他的鬼氣指數測量儀拿出來,肯定熱得燙手,要不了多久就撐爆了。

  阿壺卻笑著對諾諾說,你不懂,我知道小蕙為什麼會去那種地方。

  朱川車禍、Zoe墜樓,屠伯年、吳勞乾和姚枝子相繼身亡,儘管死了五個人,可與三十萬個屠刀下的冤鬼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以毒攻毒,有時侯是一種最好的療傷辦法。

  小蕙不在,只有找安若紅了。

  毛麗芳說,她知道安若紅在一家藥房當營業員,當諾諾與阿壺找到這家藥房的時候,藥房裡的人說,安若紅在半個月前就辭職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根據毛麗芳提供的手機號碼,諾諾打給安若紅,然而,這個號碼已經更換了新的主人。

  "我想起來了,前一陣安若紅給我打來過電話。"

  張鐵靜給阿壺提供了一條線索。

  "那天我在上班,安若紅突然打來電話,問診所目前的狀況,我對她說,我們需要你這樣的熟練護士,快回來吧,大家都想你呢。可她說,她再也不想在齒科這個圈子裡做了,徹底心寒了。她還說,她有幾次路過淮海路,抬頭望去,為什麼Zoe的那間診療室裡始終黑燈瞎火的?我告訴她,是風水先生說的,那個房間要空關一年,怨氣才能散盡。我聽見安若紅笑了一聲,是那種苦笑,說了句‘這管什麼用呢?‘,就結束了通話。"

  "她撥的是什麼電話?"阿壺問張鐵靜。

  "她撥我的手機。"

  "你的手機有沒有來電顯示功能?"

  "有啊。"

  "號碼還在嗎?"

  張鐵靜拿出手機,撥弄了一番:"好像是這個號碼吧。"

  阿壺試著撥了這個號碼,這是位於普陀區一家"樂購"大賣場內的一部投幣電話。

  有兩種可能:一,安若紅是顧客,隨意路過,使用了這部電話。二,她的新工作就在那個地方。但願是後者,否則的話,只有刊登尋人啟事了。

  阿壺和諾諾來到這家樂購,拿著診所開業時的合影,指著上面的安若紅,四處向人詢問,終於有一名保安指著36號收銀台說:"是不是她?"

  收銀台前,一名女收銀員正在忙碌,比起照片上,她明顯地消瘦了,帶著幾分憔悴。看來肖妤和小蕙的話說得沒錯,診所裡,Zoe最要好的人就是安若紅,因此Zoe的死對她的打擊也是最大的。

  望著兩個突然冒出來的、能喊出她名字的陌生人,安若紅顯得茫然不知所措。

  "你們是誰?"

  "我是Zoe的表妹。"諾諾沿用了這個版本。

  安若紅愣了片刻,後面有顧客拿著商品在排隊等候結賬了,她就說:"你們等我下班吧。"

  6

  一小時後,安若紅提前下了班。

  在"樂購"底層的一家麥當勞餐廳,三人剛坐定,一聽到諾諾提起Zoe的名字,安若紅的眼淚就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們想問我Zoe自殺的原因,等會兒我會告訴你們的。在這之前,我先告訴你們兩件事,頭一件事跟一封信有關。"

  "一封信?"

  "是的,一封舉報信。"

  作為醫務主管的Zoe,有權決定使用哪一個牌子的齒科材料。以前在九院,Zoe所在的口腔內科使用過好幾個牌子,她個人較青睞鄧斯波公司的產品。離開九院後,她把這種喜好帶到了診所,一直使用鄧斯波公司的產品。於是,有一封舉報信寫到北京的White總部,指責Zoe拿了鄧斯波公司的回扣。事實上,鄧斯波公司對客戶確實有回扣,這是公司的規定,根據診所治療椅的台數,平均每台超過一定的數額,就給予一定的回扣。因為民營診所的營業額跟大醫院是不能相比的,像九院,有四、五十台治療椅,每天治療的病人數以百計,就像一個加工廠,所以要根據每一台治療椅所消耗的材料,這樣才顯得公平。Zoe拿到回扣以後,設了一個小金庫,作為診所happyhour的開銷。但舉報信上說,Zoe隱瞞了回扣的數額,把一部分回扣偷偷裝進了自己的腰包。信裡還指責了李總,說他處處包庇Zoe。

7/10

  這封信跳過了李總,直接寄給了董事會。董事會派人來上海調查,找了Zoe,還找到了鄧斯波公司的銷售代表童先生,雙方所說的回扣數額並沒有差異,Zoe確實如數上繳給了診所,由此看來,信上的內容並不真實。但是,存在另一種說法,Zoe與童先生是老朋友,早在九院時他們就認識了,既然這筆回扣屬公司的正當支出,哪怕Zoe全部裝進自己腰包,也跟童先生沒有絲毫瓜葛,尤其在這種非常時候,童先生何不做回好人,幫Zoe度過這一關,以後大家心裡有數,所以在回扣的具體數額上,兩人很有可能早就達成了默契。

  負責調查的人不可能憑沒有證據的臆斷就向董事會報告,何況被調查者是上海地區的負責人,因此,這件事情的風波很快平息下去了。

  安若紅發現,Zoe的情緒低落了一陣,無論朱川去世,還是非典肆虐的時候,Zoe的情緒都沒有這麼低落過。

  後來,李總從一名董事會的成員手裡拿到了這封信,信是吳勞乾寫的,還有另外兩個人的簽名,就是屠伯年和姚枝子。當時,屠伯年已經離開了White,是"28齒科"的醫務主管,他們也使用鄧斯波公司的材料,屠伯年這麼做,有點隔岸觀火的味道,用上海話講,叫"推板"。

  李總基本每月來一次上海,他想把這封信給Zoe看,Zoe拒絕了,說她猜也能猜到這三個人是誰。

  "這麼說來,Zoe的自殺跟這封信有關羅?"

  阿壺急著問安若紅,安若紅卻搖了搖頭。

  "這封信只是一個因素,而直接的因素,跟一幅畫有關。"

  畫?

  聽到這個字,無論諾諾、杜咬鳳還是阿壺,全身的肉會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這個字帶給他們的遐想,太多太多了。

  要知道,那幅《窗台上的Zoe》還擱在儲藏室裡呢,雖然被牛皮紙蒙得嚴嚴實實,但露出在口罩外面的那雙眼睛,射出來兩道陰冷的目光,它們仿佛穿透了牛皮紙,穿透了儲藏室那扇厚實的木門,在空間裡擴散,擴散……

  安若紅喝了一口麥當勞的咖啡,皺了下眉頭,跟星巴克的咖啡比,真的很難喝。和Zoe相處久了,以前很少喝咖啡的安若紅漸漸地接受了那種咖啡文化。如今在大賣場當收銀員,可以買到折扣的雀巢速溶咖啡,可她不喜歡,她要喝現磨的咖啡。

  "診所開業的時候,每一間診療室包括候診區都掛著一幅畫,作為裝飾。"

  在幾個人的回憶裡,踏進診所的時候,暀W是乾乾淨淨的,沒有一幅畫,因為他們對畫這種東西已經徹底的神經過敏了,絕對不會忽略。

  "可能是Zoe死後,診所的布局重新調整過了吧。"安若紅這麼解釋。

  "掛的都是些什麼畫呢?"

  "油畫。有抽像的、有風景的,還有臨摹世界名畫的。Zoe那間診療室裡,掛的是一幅宗教內容的,畫的是耶穌降生,當然是臨摹的。"

  診所裡的人都知道,李總最欣賞的醫生就是Zoe,他每次來上海,都會在Zoe的診療室裡坐上片刻,和Zoe聊天,當時我在場,記得他說,怎麼掛這種畫呀?真有點不倫不類。Zoe就跟他開玩笑說,乾脆掛一幅我的畫吧,沒想到李總說,好呀!拿出數碼相機,叫Zoe坐在窗台上,拍了一張數碼照片,我們都以為他是開玩笑的,沒想到,不久後,他居然真的捧來一幅油畫,畫的名字就叫《窗台上的Zoe》。李總說他找了一位畫家朋友,根據數碼照片畫的,還花了一筆不小的酬金呢,當然這是他的私人支出。

  這幅畫掛在診療室的暀W,成了診所的一大新聞,大家都來看這幅畫,有人說畫得挺像,也有人說畫得不像,畫裡的Zoe沒她本人好看。

  畫掛了兩天,一次午餐的時候,Zoe對我和小蕙說,在自己的診療室裡掛一幅自己的畫,畫上的景物又跟周圍的環境一模一樣,總覺得怪怪的。

  "你們說,這算不算是一種自戀傾向?"Zoe認真地看著我們,這樣問道。

  我和小蕙面面相覷,忍不住笑了起來。

  "也許有點吧。"我這樣說。

  "如今誰不自戀?照鏡子的人就是自戀,用化妝品的人也是自戀,自戀有什麼不好?我就是自戀狂,自戀萬歲!"小蕙這樣說。




2008-4-1 07: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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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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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7/11

  後來,Zoe就把畫摘了下來,還給了李總,李總聳了聳肩說,也好,我就把它帶回北京了,掛在我的公寓裡,因為畫家的酬金是我個人支付的,畫就是我的。只要你不指責我侵犯了你的肖像權,我就打算永久收藏它,說不定將來會是一幅傳世之作,能入蘇富比拍賣行呢。

  就因為這幅畫,診所裡起了謠言,謠言是通過手機發送短信息來傳遞的。

  "《窗台上的Zoe》有兩個版本,另一幅李總永遠不會拿出來展示,因為畫的是裸體。"

  診所的每一個人,包括Zoe和我,都收到了這條短信息。對此,Zoe一笑了之。

  幾天后,每個人掛在診所網站上的郵箱裡,都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打開一看,是一幅不堪入目的色情圖片,圖片上的人竟是Zoe。我們都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發現圖片是從色情網站下載的,然後把Zoe的頭像剪貼上去。這種移花接木的雕蟲小技早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灘就有過,把默片明星阮玲玉的頭像跟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拼接在一起登在小報上。

  我們幾個人一塊游過泳,一塊洗過澡,我不止一次見過Zoe的身體,她的胸部是C罩,可圖片上的那對乳房至少有D罩,那絕對不是Zoe的身體。

  我很佩服Zoe,換了別人,不是暴跳如雷,也會委屈地大聲哭泣,甚至報警,但Zoe跟我們談笑風生,就跟沒事似的。她對我說,若紅,你看,這個人在嫉妒我,還不是一般的嫉妒,嫉妒得快要發瘋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擁有那麼誘人的身材,現在美夢成真了,我真想謝謝他呢,哈哈!

  過了幾天后,我發現Zoe的神情有點不對頭,肯定有心事,我有點擔心,就問她,她說是天氣炎熱的緣故,一直坐在空調環境裡,覺得人不大舒服。當天上午,她提前下班走了,把下午預約好的病人交給了滕醫生,對她來說,這可是破天荒的。

  下午她沒來上班,第二天就傳來了她自殺的消息,是墜樓……

  安若紅又一次淚如雨下。

  "那張圖片還在嗎?能給我們看看嗎?"阿壺小心翼翼地問。

  "早就刪除了,很噁心的。"

  "還有那條短信息,會留下對方的手機號碼,你還記得那個號碼是多少?"

  安若紅說,我和小蕙都嘗試撥過這個號碼,想把對方臭罵一頓,但對方始終關機。想想也是正常的,對方怎麼可能開機呢?小蕙就發了一條回覆的短信息去,狠狠罵了幾句。

  "混蛋!去騷吧!被車撞死!"

  "這個手機號碼,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安若紅無奈地說著。

  "炮製這種圖片的人,包括前面發短信的人,你認為會是誰呢?"諾諾問她。

  "我想是吳勞乾。"安若紅幾乎不假思索地說。

  安若紅有她的理由,吳勞乾曾對Zoe有過一些輕微的性騷擾,比如,當面說色情內容的笑話;開會的時候坐在Zoe身邊,用自己的大腿輕輕觸碰Zoe的腿;吳勞乾還約會過Zoe,說教她打高爾夫,Zoe稱高爾夫是紳士運動,不適合女性,謝絕了。

  這些舉止發生在Zoe當醫務主管前,當上醫務主管後,Zoe就跟吳勞乾平起平坐了,之後再升為代理總經理,其職務實際上超過了吳勞乾,成為診所的一把手,吳勞乾自然不敢再造次了。

  朱川死後,吳勞乾沒能當上總經理,耿耿於懷,不止一次向人發牢騷,說自己遭到性別歧視,如果自己是女的,長得比Zoe漂亮,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他在含沙射影指責李總。

  吳勞乾聯名了屠伯年和姚枝子給董事會寫信,想扳倒Zoe,卻未能如願以償,因此想通過這種方式,達到發泄的目的。

  用上海話來講,他的這種行為實在太小兒科,不登大雅之堂。

  偏偏就是這種小兒科的行為收到了奇效,Zoe自殺了。

  安若紅認為,Zoe表面上裝得無所謂,其實心裡好鬱悶,試想,哪個女人碰上這種事能做到若無其事?一時想不開,完全可以理解。

  Zoe死後,李總聞訊火速從北京趕來上海,為Zoe舉辦了追悼會,自始至終,他緊繃著臉,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7/12

  回到北京後,李總就向董事會遞交了辭呈,離開了White齒科,回到了台北。後來,聽說他去了新加坡,在那裡一家齒科診所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Zoe死後,我是第二個離開診所的人,小蕙是第三個。

  每次經過淮海路,我都會不由自主抬頭望那間診療室,那扇大大的窗戶,寬寬的窗台。曾幾何時,窗戶裡燈光明亮,有忙碌,有歡笑,如果我準時下班,而Zoe仍然在加班,過馬路後,我總要回頭望上一眼,因為站在馬路對面,視野更開闊,看得更清楚,總可以看見一個穿淺藍色醫生服的身影坐在治療椅前,傾著身體為病人治療……

  而如今,抬頭望去,診療室卻是黑暗一片,像一座冰冷的地窖。

  安若紅泣不成聲,無法再往下說了,諾諾的心頭隨之涌起一絲酸楚。

  幾天來,聽了那麼多關於診所、關於Zoe的故事,對Zoe的印像,漸漸褪去了神秘的外衣,變得清晰起來。坐在窗台上的Zoe,是一個敬業的牙醫,一個善良的都市女性。她幾乎與世無爭,只想為病人服務好,為診所多貢獻一些,對得起李總的信賴,對得起自己所鍾愛的職業。

  現實生活中的Zoe,與畫中的那個Zoe,實在判若兩人。

  四個人就這麼悶坐著,氣氛有些凝重。在麥當勞裡,周圍是一群嘰哩喳啦的中學生,氣氛很不協調。

  "你知道那個畫家叫什麼名字?"阿壺問安若紅。

  安若紅想了半天,搖了搖頭:"好像姓曾……對,姓曾。叫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後,安若紅接著說起來。

  我和小蕙離開診所後,接連死了三個人,而且發生在一周內,這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兩個字:報應。

  吳勞乾是在打高爾夫球時發生的意外,屠伯年是在街頭被一台墜落的空調機砸死的,至於姚枝子,聽說她是上吊的。

  7

  這是上海發生的第一起因空調機墜落而引發的傷亡事故,而且受害者是一名醫生,所以幾家主要媒體都對此報道過。由於時隔並不久,諾諾和阿壺很快就在圖書館的過期報紙裡找到了相關報道。

  下面的一篇來自上海發行量最大的《新民晚報》:

  "昨日下午四時,在楊浦區的國權路發生了一幕空調機墜落砸死行人的慘劇。據目擊者稱,一台空調機的室外機忽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砸中一名過路的中年男子頭部,該男子仰面摔倒,血流如注,被送往附近的新華醫院,經搶救無效死亡。經證實,死者姓屠,在本市一家著名的齒科診所擔任醫務主管,是一名經驗豐富的牙醫。

  據警方調查,這台墜落的空調機來自國權路某號七樓的一戶人家。這台擺放在客廳裡的立式空調,功率為二點五匹,2000年購置的,使用情況良好,至今未有過報修記錄。

  事故發生後,負責安裝空調的技術人員進行了檢測,發現支撐室外機組的兩個鐵質三角支架完好無損,無鬆動的痕跡,如此一來,這樣一台重量為52公斤的室外機是如何墜落的,就顯得撲朔迷離了。目前楊浦警方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從九十年代起,上海開始普及空調。起先都是窗式機,1995年後,分體式逐步取代了窗式。大量分體式空調的安裝,使樓房的設計顯得滯後。那時候的樓房都沒有預留空調室外機的位置,通常的安裝辦法,是在建築物外暀W裝兩個三角支架,把室外機放在上面,用螺絲固定。2001年以後,市政府規定新建住宅必須預留空調室外機的位置,就是與外楰蘇陘@體的水泥擱板。而在此之前建造的幾十萬套住宅,使用的都是三角支架,在戶外經受風吹雨淋,年復一年,隨著棸撉獄G蝕與剝落,安全問題開始凸現。

  這起意外傷亡事故引發了一場官司,原告方是屠伯年的遺孀,她把七樓那戶主人,還有負責安裝這台空調的一家技術服務部一齊告上了法庭,索要一百七十餘萬元的巨額賠償。

  在法庭上,被告方的辯護律師出示了兩份證據。

  第一份是出自權威的鑒定機構---上海市質量技術監督局的鑒定報告,該報告稱,空調的安裝上沒有任何紕漏,外暀W的三角支架至今十分牢固,足以支撐一台52公斤重的室外機,上面還可以站一個人。因為在安裝時,工人需要騎在室外機上,彎下身子用扳手去固定螺絲。

7/13

  辯護律師認為,如果室外機隨三角支架一同墜落,那就說明是安裝的問題,或者是因為棸撉獄G蝕與剝落。但擺在面前的事實是,室外機掉了下去,三角支架完好無損,因此惟一的解釋就是室外機受到了某種外力的作用,換句話說,它是被推下去的。

  第二份證據來自這戶人家聘用的安徽籍保姆。她證實,慘劇發生的時候,除了她家裡只有兩個人,一位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在臥室睡午覺,另一個是不足三歲的嬰兒,在兒童房間玩耍。臥室與兒童房間各有一台空調正在運轉,客廳那台立式空調沒有開啟,通常,在男女主人回家後,一家人吃晚餐的時候,才會使用客廳這台空調。

  當時,小保姆在廚房煲雞湯,聽見客廳裡響起一陣異常的聲音。走出廚房一看,就見客廳一角的空調立式櫃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從原來的位置移動了,猛地撞向通向陽台的玻璃移門,把玻璃門撞破了,橫躺在陽台上,發出空的一聲,嚇得她目瞪口呆,不敢靠近。等了片刻,隱隱約約聽見樓下傳來呼叫聲,小保姆才壯足膽子,走上陽台一看,連接室外機與室內立式櫃的輸氣管道已經完全斷裂,好像是被硬生生扯斷的,空調的室外機竟不翼而飛。她從陽台探頭朝樓下一看,只見室外機墜落在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已經散了架,一個行人趴在地上,周圍一片血污,一群行人正在圍觀,有的人用手機報警,有的人抬頭張望,朝樓上指指點點……

  辯護律師提請法庭注意,無論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不足三歲的嬰兒,還是十八歲的保姆,都沒有力量去推動一台相當於一個人體重的空調室外機。退一步說,就算他們有這個力氣,也不可能去實施這種瘋狂的舉動,要知道,一台立式空調的價格在六、七千元人民幣,對一個中等收入水平的家庭來說,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產。況且,稍有常識的人應該知道,一台從天而降的空調室外機,其威力不亞於一枚炸彈,決不是鬧著玩的。

  辯護律師的觀點是,安裝沒有問題,使用也沒有問題,那麼,空調室外機究竟是怎麼墜落的,需要深入調查,有了結論之後,才能分清究竟是誰的責任。所以,不是賠償多少的問題,而是由誰來賠的問題。

  《新民晚報》連篇累牘地報道了這場官司,時至今日,法院尚未判決,估計是法官也對這場離奇的官司感到頭疼吧。

  不管官司的結局如何,在區政府的一次安全生產會議上,區長提到了這起意外事故,他要求在全區範圍內進行一次安全大檢查,檢查每一台空調室外機的三角支架,看有無鬆動的跡象,以杜絕這類事故的再次發生。

  區長是這樣布置的,下面的人究竟如何去落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為空調是安裝在每家每戶的。很多居民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除非刮颱風,而且是威力無比的龍卷颶風,否則一台笨重的空調室外機怎麼可能掉下去呢?

  這種觀點不無道理。

  阿壺和諾諾也是這麼認為的。事實上,他倆的結論比任何一家鑒定機構都更具有權威性,問題是恐怕沒有一個人會接受這種結論---

  是Zoe把它推下去的。

  8

  位於浦東的湯臣高爾夫球俱樂部,是富人們雲集的地方,也是嚮往富人生活方式的人云集的地方,吳勞乾就屬於後一種。

  那天,跟吳勞乾在一起打球的有廖先生和盧先生,廖先生是衛生局的領導,盧先生是市內一家三級甲等醫院的院長,還有章先生,他是海外一家醫療儀器公司的代理商,今天打球就是他埋的單。

  為了讓其代理的一種新型醫療儀器能夠順利打入龐大的上海市場,章先生展開了一系列的公關。他們先是找到了在這個圈子裡號稱無孔不入的吳勞乾,由吳勞乾出面,邀請到了廖領導和盧院長這兩位頭面人物。他們在浦東88層高的金茂大廈君悅大飯店裡的一家頂級餐廳用完午餐,驅車來到高爾夫球俱樂部,一邊打球,一邊閒聊。雖然天氣炎熱,戶外的氣溫高達攝氏三十五度,他們仍然談笑風生,神清氣閑。四個人中,廖領導的成績最好,吳勞乾居次,而章先生與盧院長屬於菜鳥級,偶爾為之,所以成績差強人意,打第五洞的時候,球走開到了離球洞僅一尺的距離,盧院長用桿輕輕一推,還是沒進洞,引來一陣笑聲。

7/14

  據背球桿袋的球童(亦稱桿弟)回憶,當時打的是第九洞,輪到章先生開球,正當章先生奮力揮桿的時候,一件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吳勞乾忽然往前猛衝,一頭闖進了揮桿的範圍內,章先生用的是六號桿,球桿的金屬頭不偏不倚打在吳勞乾的頭上,啪的一聲,吳勞乾應聲倒下。三個人頓時呆若木雞,盧院長上前一看,吳勞乾頭顱的右半邊出現了一個凹坑,大小正好可以放進一隻高爾夫球。

  他們手忙腳亂地把吳勞乾送到了仁濟醫院的浦東分院搶救,當時吳勞乾已經陷入深度昏迷,身體偏癱,大小便失禁,當晚就死了,死因是顱內血腫引發的腦乾功能衰竭。

  作為高爾夫俱樂部的常客,吳勞乾應該知道,擊球者揮舞球桿的時候,旁人應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是起碼的安全常識。那麼,吳勞乾究竟是怎麼進入揮桿範圍的?是腳底一滑不慎摔進來,還是自己稀裡糊塗昏了頭,想探頭張望什麼?當時,盧院長和廖領導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揮桿的章先生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吳勞乾在做什麼,倒是一旁的球童提供了一點線索。

  據他說,出事前,那位穿米色POLO衫的先生(就是吳勞乾)就有點不對勁,不停地東張西望,神色不安,還問我"有沒有聽見有人在叫我?"我說"沒有啊!"這是第一遍。過了一分鐘,他又一副驚詫的樣子問我"聽見沒有?是一個女的聲音!"這是第二遍,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

  章先生開球的時候,那位先生忽然回頭,那姿勢好像是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其實他身後除了綿延的草地,什麼也沒有。可他面帶驚恐,仿佛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試圖躲避,或者說逃開,忘了前面的章先生正在奮力揮桿,一頭闖了過去,才釀成了悲劇。

  大概老吳是見鬼了。

  事後,竭力安慰章先生的盧院長這樣說。

  連著幾天,章先生情緒低落,茶飯不思,除了喝點水,什麼也不想吃。他很自責,如果揮桿之前朝身後看一眼,也許吳勞乾就不會被擊中。

  如果他們不去打高爾夫就好了,改打保齡球,吳勞乾再冒失,也不會衝到球道上去被沉甸甸的保齡球砸中吧?

  如果……如果……

  事到如今,一萬個如果也無濟於事,章先生表示,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會打高爾夫球了。

  為了安慰情緒低落的章先生,盧院長決定率先訂購一台那種新型醫療儀器。廖領導也表示,將為這種儀器進入上海市場大開綠燈。畢竟他們是通過吳勞乾的介紹才認識的,為了促成這件事,吳勞乾花了不少心思,甚至賠上了命,他們的合作成功,也算是對吳勞乾在天之靈的一種告慰吧。

  吳勞乾和屠伯年的死,至少從表面上看屬於意外事故,相比之下,姚枝子的死就不是意外事故了,因為不管什麼樣的"意外"都不會把一個人吊在樹上。

  位於徐匯區西南角的上海植物園,占地八十二公頃,種植有水杉、銀杏、香樟、雪松等大批樹種,還有大量的觀賞植物,像鬱金香、玫瑰、牡丹,辟有專門的觀賞園。

  植物園下午六點鐘關閉,閉園後,管理員照例巡視一番,在幾棵銀杏樹組成的一片小樹林裡,發現有個女人吊在一棵銀杏樹上,已經斷氣了。她的臉頰發青,眼睛微微地睜著,嘴巴張成O形,穿著一件風衣,上吊用的繩子就是風衣的腰帶。樹林裡微風吹拂,吊在枝杈上的屍體以脖子為軸心,緩慢地轉動著。

  選擇在植物園上吊的,姚枝子決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這裡樹木參天,遊人稀少,格外幽靜,除了偶爾有野鳥撲啦啦飛過,幾乎沒有打攪,因此,選擇在這裡了卻自己的一生,或許別有一番滋味吧。

  管理員驚呼一聲,趕緊往回跑。

  值班經理聞信趕來,管理員帶來了扶梯,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屍體放下來。不是怕把屍體的脖子弄斷,而是怕折斷了樹杈,因為這是一棵有著三百年樹齡的古銀杏樹,被列入上海市古樹名木保護目錄。樹身上掛著身份牌,牌上寫有編號,如果這棵樹死了,植物園園長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

8/2

  當著他的面,陳館長拆除了畫的包裝。

  "曾先生,請你仔細看看,這是你畫的那幅嗎?"

  曾門掃了一眼,馬上驚呼起來:"怎麼搞的?多出一隻口罩!"

  李總提供的照片上,Zoe沒有戴口罩,自然,他的畫上也沒有口罩。誰會給畫中人戴口罩呢?無論李總還是曾門,都沒有前衛到這種地步。

  美國現代藝術達達派的代表人物杜尚,給《蒙娜麗莎》臉上加了一撇小鬍子,成了顛覆經典的代表作。有人仿傚之,給《蒙娜麗莎》戴上防毒面具。給Zoe戴口罩可否算一種超現實主義藝術行為呢?曾門說不清楚。

  曾門仔細把畫看了一遍,除了口罩,還發現兩處不同:

  畫上原來有署名,還有創作日期,就在畫的左下角,畫名《窗台上的Zoe》的下面,而現在,署名和日期都消失了。

  其次,李總提供的照片上是沒有鐘的,而現在,辦公桌上方的暀W掛著一隻藍色圓形鐘,那種在宜家購買的塑料鐘,時針與分針恰好合在一起,是中午十二點。

  媽的!誰這麼大膽子,敢涂改我的作品,而且改得不露痕跡。

  還有一種可能,他是照我的畫臨摹的,繪畫手法跟我如出一轍絲毫不差,簡直是把我的技巧給克隆了……

  曾門百思不得其解。

  2

  Zoe已經三十五歲了,至今未婚,她應該有男朋友吧?

  阿壺提出了一個新的思路,這種思路此前竟被忽略了。對一個女人來說,愛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像Zoe這樣事業有成的職業女性。

  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如果Zoe的男友也收到了那條短信息甚至色情圖片,會不會勃然大怒,懷疑Zoe真的跟李總關係曖昧,Zoe百般辯解,男友被謠言衝昏了頭腦,提出分手,這樣的話,Zoe的自殺倒是順理成章了。

  諾諾先去找了安若紅,詢問這件事,安若紅說,Zoe對自己的私生活很少提起。不過有幾次,她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樓下的星巴克等Zoe下班。離開診所的Zoe從自動扶梯下樓來,從星巴克的後門走進咖啡館,那個男人就站起來,兩個人一齊從星巴克的前門走了出去,離開了艾美廣場,融入淮海路的夜色中。

  安若紅只是遠遠地看見過這個男人,印像中,他個子不高,相貌平平,沉默寡言。

  諾諾又去找了肖妤,肖妤提供的情況,遠遠多於安若紅。

  有一次happyhour,由於處在非典時期,Zoe建議不要出去吃飯了,就在診所裡搞一次小型聚餐吧,抽獎發發獎品,打牌"鬥地主",開開心心的。大家都覺得這主意不錯,於是準備起來,肖妤負責采購食物、飲料、獎品到一次性餐具,Zoe讓她去農工商大賣場,那兒應有盡有,又便宜,在淮海路和馬當路口乘146路公車到終點站下車,很近的。肖妤怕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一個人提不了,就讓安若紅一塊去。146路終點站離農工商大賣場還有一段距離,步行要五分鐘,雖然Zoe說過行走的路線,但肖妤和安若紅對那兒並不熟,擔心找不到。在車上,肖妤的手機接到一個陌生來電,對方自稱是Zoe的男朋友,會在終點站等她們,然後把她們帶到農工商大賣場去。一定是Zoe擔心她們迷路,給男友打了電話,Zoe真是細心呢。

  146路終點站在盧浦大橋下,往前五十米就是黃浦江,果然有個男人在等著她們。他三十多歲,穿著一件esprit襯衫,看上去是那種老實巴交的男人。他帶著她們一邊走,喋喋不休地介紹周邊情況,像個房產經紀人,他告訴她們,周邊有三個住宅區,都建在大橋的西側:紫荊新苑、魯班公寓、盧灣城市花園。自從盧浦大橋通車後,橋下建起了公交車集散點,有七條公交線路的終點站設在這裡,大大方便了周圍的居民,房價扶搖直上。他和Zoe就住在盧灣城市花園,這兒最高是32層,他們住在31層,從陽台上眺望黃浦江的風景,位置極佳。

  他帶她們抄了一條近路,從盧灣城市花園的大門進去,穿越小區的中心,往右手一拐,再拐個大彎就到了農工商大賣場。他陪著她們在大賣場裡逛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提著東西,把她們送上出租車,紳士風度十足。

8/3

  這是惟一的一次見面。

  "這個男人叫什麼?"諾諾問。

  "他叫阿洪,是他自己說的。至於是姓洪,還是名字裡帶一個洪字,我就不知道了。"肖妤這麼回答。

  一個名字躍然出現在諾諾的腦海里---洪本濤,13901673693的主人。

  Zoe在用男友的手機號碼發送短信。

  阿壺把調查來的情況略微透露了一點,肖妤恍然大悟:Zoe升醫務主管的時候,請大家喝蒟篛奶茶,是從黃陂南路地鐵站內一家奶茶鋪叫的外賣,鬧了半天,奶茶鋪是洪本濤開的,是他在請客。

  阿壺和諾諾坐上146路,直奔位於盧浦大橋的終點站,他們的目的地,就是盧灣城市花園,那裡應該就是Zoe的墜樓地點。

  "奇怪哎!"諾諾看著阿壺,說了這麼一句,"去大賣場購物,安若紅也在場,她為什麼隻字未提?難道她這麼健忘?"

  阿壺看了諾諾一眼,沒有回答,眼睛轉向車窗外。146路的沿線實在沒啥風景值得飽覽,街上除了車流就是人流,這也是很多人對上海的印像。

  3

  車到了盧浦大橋下,壓抑的視野豁然開朗,這座大橋是2003年6月建成通車的,造價25億元人民幣,全部採用鋼結構,消耗鋼材三萬七千噸。跨度為550米,比美國弗吉尼亞大拱橋的跨度還要多出三十米,號稱世界第一拱。站在下面,抬頭望去,大橋就像一尊鋼鐵巨龍橫臥在黃浦江的東西兩岸,氣勢雄偉。

  大橋的東側是江南造船廠的廠區,所以三個住宅區全部建造在大橋的西側。最靠近江邊的紫荊新苑建於1999年,是低層建築,即六層樓房,居中的魯班公寓建於2001年,由三幢15層的小高層組成,最後的盧灣城市花園建於2002年,四幢板式高層。三個小區呈梯形排列,使大部分住戶都可以看到黃浦江的景色。

  他們在盧灣城市花園裡轉了一圈,小區雖然不大,樓與樓的間距拉得很開,視野開闊,不像其餘的樓盤,樓挨著樓,侷促得很。在這裡散步,黃浦江上的輪船汽笛聲清晰可聞。

  花園裡有一架鞦韆椅,諾諾童性大發,拉著阿壺坐在鞦韆椅上,搖來蕩去,愜意得很。自從接手這起"案子"以來,難得有這樣的休閒時光,諾諾不禁回憶起與三文夜宿紫金山觀"火星衝日"的那晚來,三文撩開她的衣服,吮吸她胸前的兩顆"星星",那種酥酥的、麻麻的感覺,至今在胸前隱隱盪漾……

  "我們去物業公司問一下,看有沒有叫洪本濤的住戶。如果他們不肯協助,我們就逐一訪問每幢樓的31層住戶,洪本濤一定就在其中。"阿壺提出建議。

  "你覺得洪本濤還會住在這裡嗎?"諾諾反問他,"如果換了我,同居的女友墜樓自殺,不管我愛不愛她,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搬家,遠遠離開這兒,找一套底樓的房子住下,這樣至少有安全感。"

  諾諾的話很有道理,不過,眼下沒有關於洪本濤的其它線索,不如找到洪本濤住過的地方,也許新的住戶能夠提供一點線索。

  不遠處,一名小區保安經過,"師傅!"諾諾叫起來,朝他招手,保安大步走了過來。

  "師傅,跟你打聽一件事,今年的八月十六號,這兒有沒有發生過一起墜樓事件,死者是一名女性。"

  保安看著諾諾,沒有馬上回答。

  "她是從31樓跳下來的。"阿壺補充。

  保安又看了看阿壺,反問:"你們打聽這個幹嗎?"

  雖然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看來,Zoe的墜樓地點確實在這個小區。

  兩個人搬出一套事先準備好的理由:阿壺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正在寫一篇關於剖析都市人自殺現像的調查札記,現代生活帶來的重重壓力,導致自殺率越來越高。諾諾是保險公司負責理賠的調查人員,如果確定死者系自殺,保險公司將不予支付賠償金。

  "都過去兩個月了,你們還在調查?"保安的口氣有些輕蔑,"那天我休息,什麼都沒看見,第二天才聽別人說起的。"

  "死者是從哪一幢樓跳下來的?"諾諾問。

  "就那幢---"保安用手指了指,"門牌號是6。"

8/4

  說完,他看著諾諾,又問:"你不是保險公司的嗎,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這些我當然知道啦,只是確認一下。另外,最好能找到一位現場目擊者。"

  諾諾很聰明,馬上把話題轉移開了。

  保安搖了搖頭,建議道:"你們最好去警署問一下,當時的目擊者他們都詢問過。"

  這一帶屬盧灣區五里橋警署的管轄範圍,在警署,諾諾憑她的漂亮臉蛋,順利地找到了當時處理這件事情的民警小張,據小張說,撥打110的是物業公司的人,目擊者是物業公司聘用的一名綠化養護工,姓陶。

  諾諾與阿壺返回盧灣城市花園,找到了那名綠化養護工,老實巴交的陶師傅對諾諾的"保險公司理賠部調查員"身份和阿壺的"自由撰稿人"身份深信不疑,努力回憶起來。

  "那天是幾號我已經忘了,既然你們說16號,就算16號吧。中午的時候,我吃過午飯,在中心花園修剪草坪,用的是一台手推式除草機。當時我頭上戴著一頂草帽,天很熱,我摘下草帽用毛巾擦汗的時候,就看見一樣黑乎乎的東西從六號樓上掉下來。當時我就想,誰這麼缺德,往樓下扔垃圾,這種事情怎麼屢禁不止?後來,從那東西下墜的速度和體積來看,我覺得有點不對頭了,那東西居然在空中伸出兩隻像手一樣的東西來,拼命揮舞,好像試圖抓住什麼,我才意識到那是一個人!等我意識到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掉下來了。在咱們小區,底樓人家沒有陽台,有一個小院子,約十幾個平方,有的人養花種草,有的人養狗,六號底層那戶人家養著十幾隻鴿子,用玻璃鋼搭了一個簡易鴿棚,那個人砸在鴿棚頂上,把棚頂砸穿一個大窟窿,轟的一聲,聲音很沉悶。

  當時附近沒有別人,養鴿子的那戶人家門窗緊閉一直沒動靜,估計主人外出了。我走過去一看,摔下來的是個女人,她臉朝下一動不動趴在地上,一隻涼鞋落在院子裡,另一隻落在隔壁人家的院子裡,她穿著一條藍底白色碎花裙子,手臂和大腿上血跡斑斑,一定是被裂開的玻璃鋼劃破的,幸好鴿子沒在棚裡,全部放飛了,不然的話至少砸死一半。

  我身上沒有手機,跑回物業公司撥了110,兩分鐘後警車就來了,救護車也來了,尖利的呼嘯聲招來了很多人,大家才知道有人跳樓了。不過我想我是惟一的目擊者。聽說死者是3102室的,還是個醫生,至於為什麼要跳樓,誰知道呢?大家都說,男人自殺是因為破產,女人自殺是因為失戀,我想,人家既然選擇了走絕路,總有她的苦衷,何必刨根問底,就讓她在陰間安息吧……"

  小區裡普遍採用電子呼叫門,六號的大門卻敞開著,諾諾和阿壺順利地進入,站在往上爬升的OTIS電梯裡,諾諾的眼睛始終盯著那排層數按鍵,若有所思。

  "阿壺,我知道了,為什麼畫上會多出一隻鐘,鐘上的時間為什麼是十二點,因為Zoe的死亡時間就在中午,畫上的鐘原來是‘喪鐘‘啊!"

  聽到這句話,阿壺不由打了一個寒噤,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電梯已經爬到了20層,一股來自升降井底部的寒氣,追趕著這隻爬升的鋼鐵籠子,並且穿透了它,寒氣在電梯裡隱隱地擴散。

  4

  走廊裡靜悄悄的,每一層都是二梯四戶,3102室裝著一扇盼盼牌防盜鐵門,綠色的,就像郵局的大門。阿壺按了門鈴,不久,聽見裡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聲音在門後停滯了,估計對方正通過門上的貓眼朝外看呢。

  來開門的會不會是洪本濤呢?阿壺和諾諾在想同一個問題。

  如果真是他,該對他怎麼說?要不要把關於那幅畫的事情告訴他?決不能再說諾諾是Zoe的表妹之類,會被戳穿的……

  正想著,門已經開了,面前出現一個眉清目秀的男人,戴著一副眼鏡,長得像張信哲,懷裡抱著一個可愛的嬰兒。

  諾諾和阿壺都楞住了,這張面孔應該不是洪本濤吧?

  這名男子是3102室的戶主,聽了諾諾的自我介紹,就把這位"保險公司理賠科調查員"請了進去,給了他們兩雙拖鞋,阿壺低頭換著鞋,此時他的身份變成了諾諾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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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廚房裡走出一名女子,腰裡系著圍裙,手上戴著橡膠手套,男子把嬰兒交給她,女子一聲不響就走開了,看來是這家請的保姆。

  "二位請坐吧!"

  "張信哲"拿來兩瓶可樂放在茶几上,這麼熱情招待兩位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許是諾諾的漂亮面孔又一次起了作用,如果阿壺一個人來,對方很可能連房門都不會開。

  "這套房子是我通過中介公司買來的二手房,其實房子是新的,房主的銀行貸款才剛剛開始償還,我接盤後,把銀行按揭轉到我名下。兩房一廳,總價八十一萬,原價六十多萬,可這兒的裝修,還有家電,統統白送的,最近二手房漲得厲害,我覺得還是蠻划算的。"

  "房子的賣主是不是叫洪本濤?"諾諾本以為會得到肯定的回答,沒想到"張信哲"搖了搖頭,說:"我根本不認識什麼洪本濤,賣主是位小姐,叫余琳樂。"

  余琳樂?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跟余琳音僅一字之差,大概是Zoe的姐妹吧。

  "那家中介挺負責的,明白地告訴我,對方之所以賣房,是因為有人跳樓自殺了。我跟太太商量了,覺得問題不大,如果是上吊,吊死在房間裡,哪怕房子再便宜,我們也不敢要。既然是跳樓自殺,死在外面的,心理上面就沒有什麼疙瘩了。搬來的時候選了個黃道吉日,請人做了法事,至今沒有發生過什麼詭異的事情。我和太太都對這房子挺滿意,小區門口就是公交集散點,交通四通八達,離市中心近,離淮海路僅二十分鐘的車程,過了中山環路,就是軌道交通四號線的魯班路站,地段好得沒話說,加上2010年要開世界博覽會,會址就在盧浦大橋東側,房價一直在漲,我每天坐在家裡穩賺鈔票。"

  "張信哲"眉飛色舞地談著。

  在徵得"張信哲"的同意後,兩人走上了陽台,陽台上裝了無框窗,時下上海的高層住宅流行裝這個,它的好處是既封閉了陽台,阻擋了風雨灰塵,又能像窗簾一樣收起來,不影響觀賞風景。

  站在31層的陽台,望出去的視野很開闊,蜿蜒的黃浦江盡收眼底,江面上行駛的萬噸巨輪清晰可見。黃浦江的對面是一家大型煉鋼廠,幾根巨大的煙囪裡吞吐著黑煙,成為灰塵的主要來源。根據世博會的規劃藍圖,鋼鐵廠要搬遷,建一組現代化的展覽館,屆時附近一帶的房價還要漲。

  陽台欄桿的高度約一米二,阿壺探出頭,朝地面俯瞰,雖然他沒有恐高症,可還是感到一陣暈眩。這兒離地面至少有九十米,小區裡的行人變成一粒移動的芝麻,一輛汽車比手機的屏幕還要小。

  想當初,Zoe就從這裡跨出欄桿,縱身一躍,短短的四五秒鐘墜落到地面,乒的一聲,在與水泥地坪接觸的一瞬間粉身碎骨,當她跨出自己人生的最後一步,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阿壺不得不敬佩Zoe,無論做女人、做牙醫還是做鬼,總有著一股逼人的氣勢。

  諾諾也小心翼翼探出頭張望了一下,馬上縮了回來,後退兩步,離開欄桿。

  "阿壺,你說她……Zoe,真的會從這兒跳下去?"

  "這已經是事實了。"

  "如果換了我,還沒摔到地面,就已經嚇死了。"

  "人家都說跳樓的人是最勇敢的。張國榮是從酒店的屋頂平台跳下來的,他是四月一號跳的,Zoe是八月十六號。如果頒發一個‘2003年度最佳勇氣獎‘,男女獎項一定非他們莫屬。"

  走出盧灣城市花園大門的時候,阿壺忍不住回頭朝高高的樓房又望了一眼,問諾諾:"Zoe的體重大概是多少?"

  諾諾被他這麼沒頭沒腦地一問,愣住了。

  "我怎麼知道?"

  "你是女孩子,估算一下嘛,等一會兒你就明白了。"

  "看她的照片,我想,最多不會超過55公斤。"

  "OK,就算55公斤,我們來做一道物理題。31層陽台離地面大概有九十米,一件55公斤重的物體,從九十米的高度墜落,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當它到達地面的時候將形成一股巨大的衝擊力。這股力量聚積在Zoe的身上,使她可以輕而易舉把一台笨重的空調室外機推離原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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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諾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三文死得那麼慘。

  Zoe以她的血肉之軀換來了這股可怕的力量,它裹挾著一個女人對大眾的怨恨,瞬間爆發,足以摧毀對方的每一塊骨頭甚至每一處關節,使其變成一隻軟體動物。

  5

  余琳樂比姐姐余琳音小四歲,在浦東一家寄宿制中學當語文教師,她的先生在浦東新區人民政府工作。夫婦倆收入穩定,供著一套住房和一輛別克凱悅車,養著一條寵物狗,典型的中產階級。

  姐妹倆的父親是音樂學院的教授,所以大女兒叫音,小女兒叫樂。

  余教授希望女兒繼承父業,在音樂上有所作為,從小就教她們彈鋼琴、拉小提琴,結果姐妹倆選擇的職業跟音樂南轅北轍。

  根據"張信哲"提供的家庭電話,阿壺和諾諾找到了在家休息的余琳樂。她腆著大肚子,懷孕有八個月了,正照著胎教書上所示的做一些小運動。

  以何種身份去拜訪余琳樂,令諾諾和阿壺著實傷了一番腦筋,無論保險公司還是自由撰稿人的身份,都不能再用了。

  "我們是White齒科總部派來的調查小組,對余醫生的死,公司高層十分震驚。董事長髮誓要揪出在幕後散布謠言的人,然後由公司聘請律師,以你們家屬的名義提出民事賠償,不管官司是否打得贏,對壞人總要有一點懲戒,對你們家屬也要有一個交代。"

  從余琳樂接待他們的態度來看,她多半相信了這種說法。

  "我不認為姐姐會自殺,到現在我依然堅持。如果她要自殺,應該留下遺書,讓我贍養父母、代她盡孝什麼的,因為我父母都健在,可她一句話都沒留下。在此之前,也沒有跟我談過類似的話題,突然就沒了,至今我都難以接受,就算是自殺,也該有個讓人信服的理由吧!"

  相比診所裡那些人一邊擦眼淚一邊吞吞吐吐說著,余琳樂快人快語,毫無顧忌。

  "你的這種想法,有沒有跟警方提起過?"諾諾問她。

  "說了,可警察說他們重的是證據,排除了自殺,剩下來的只有他殺了,要定性為謀殺案,必須有充足的證據,可是從現場來看,找不到一件證據能夠支持這種說法。所以在排除了他殺的可能後,只有自殺了,至於自殺的動機,不屬於他們的調查範圍。"

  說到這裡,余琳樂顯得很無奈,

  "警方都查不出來,我們老百姓又能做什麼?只有擦乾眼淚去埋葬死者。"

  "你父母住在哪裡?"阿壺問。

  "他們住在寶山區逸仙路。等預產期臨近,我母親會搬過來,準備照顧我。"

  人家都說頭一胎的質量最好,我覺得有道理,姐姐不單比我漂亮,而且比我能幹。她從國營醫院跳槽,我、我父母包括她男朋友都反對,因為有風險。留在九院,旱澇保收。在大醫院上班,近水樓台先得月。如果家裡人有個小毛小病,總能托到熟人,接受最好的治療。可是姐姐義無反顧地跳到了White,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對的。她有技術,有上進心,有事業心,不像有的女人,別看平時像個女強人,忙得風風火火,一旦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男人,馬上偃旗息鼓,心甘情願當起了家庭主婦,姐姐不是這樣的女人,儘管她長得漂亮,有過很多男人追求她,可她始終信奉一條:除了男人以外,女人最好有一份事業可以依靠,這樣等於用兩條腿走路,一旦失去了其中一條,可以用另外一條來支撐自己,儘管一瘸一拐,但還能往前走。如果把全部希望寄託在一個男人身上,一旦發生什麼變故,就失去了惟一的支撐,等於癱瘓,再也不能走路了。

  她常對我說,人心隔肚皮,你永遠不會知道明天將發生什麼。九月十日,你在街頭攔住任何一個美國人,告訴他紐約世貿中心會倒塌,他會笑你是瘋子,可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改變了。

  在九院的時候,她從不把心思花在談戀愛、購物、逛街上,跟著導師黃教授埋頭鑽研,認真行醫。不是我替姐姐吹噓,她的口腔內科技術在九院都是出類拔萃的,作為行業領頭羊,九院在上海乃至全國都是最棒的,九院的一流等於是全國的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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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是開朗的,樂觀的,當然在診所裡她遇到了一些不愉快,可在哪個單位你不會受氣?國家元首照樣會受氣,所以,我始終找不出能令她自殺的理由。

  "難道在她死前一點徵兆都沒有?"諾諾問余琳樂,余琳樂抿了抿嘴脣,說,"我有件事情,托她向九院的婦產科醫生打聽,她一直沒給我回音。在她死的前一天,就是十五號,我打電話問她,她居然忘得乾乾淨淨,她從來沒有這樣健忘過,我托她辦的事,她總是放在心上的。在電話裡,她說話心不在焉的,好像有心事。"

  諾諾和阿壺交換著眼神。

  Zoe的這件心事,正是他們苦苦追尋的,可惜在余琳樂這裡沒有找到答案。

  "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叫洪本濤?"阿壺明知故問,想把話題轉移到洪本濤身上。

  "你們怎麼知道?"余琳樂有些驚訝,

  "我們已經詢問了很多人,掌握了很多材料。"阿壺一本正經說著。

  余琳樂點點頭,打開了話匣子: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這個未來的姐夫,至今我都納悶,為什麼姐姐會喜歡他?

  洪本濤比姐姐小一歲,他是十月份出生的,是天蝎座,星相書上說天蝎座的男人與巨蟹座的女人最合適,姐姐是射手座的,射手座的女人與金牛座的男人最合適。

  當然,那種書純粹是消遣,這我明白。

  在洪本濤之前,姐姐有過男朋友,恰好是金牛座的,他是搞建築設計的,雄心勃勃,一心想搞出悉尼歌劇院那樣的建築來,於是決定去澳洲發展,就讀建築專業,他鼓動姐姐跟他一塊去,一個讀建築,一個讀醫,姐姐權衡再三,拒絕了。首先,昂貴的學費難以負擔,自己沒有經濟實力,也不想給父母再增加負擔了,其次,她在上海已經是牙醫了,離開上海,就要從頭開始,從學生做起,她覺得不值。於是他一個人走了。

  很多人把機場形容成一個感情的分水嶺,別看他(她)在機場分手的時候痛哭流涕,數年後歸來,走出機場就是另外一副面孔了,戀人如此,夫妻也是如此。

  他走的時候,聰明的姐姐就有一種預感,隨著飛機漸漸遠去,彼此的感情也走到了盡頭。

  後來,他在澳洲跟一個日本籍的台灣女孩同居了,畢業後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一直打零工,後來隨女孩回了日本,在那裡結婚。他終究沒能搞出悉尼歌劇院那樣的建築來,生了兩個孩子倒是不爭的事實。

  洪本濤出現的時候,姐姐正處在感情的空白期。

  他們相識於1998年,當時洪本濤在一家裝潢公司上班,收入有四、五千,這在當時是一份相當高的收入,姐姐做醫生的月薪連他的一半都不到。大概出於職業的緣故,洪本濤為人圓滑,伶牙俐齒,很會討人喜歡。

  洪本濤長得一般,個子不高,一米七零,姐姐的身高是一米六五,可以找一個更高大的,姐姐前面那個男友就屬於那種高大英俊型的,有一米八零。

  可能是前一個的緣故吧,姐姐對高大英俊型的男人產生了一種本能上的戒備。相反,對於一個相貌平平卻很會甜言蜜語的男人,姐姐幾乎毫無防備,在不經意中就被擊中了。

  開始時,他們的關係是醫生與病人,看過牙醫的人都知道,病人是躺著的,醫生是坐著的,醫生是施,病人是受。洪本濤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句話後來一直被姐姐視為經典,是他的幽默打動了她。

  "余醫生,我躺著,你坐著,這樣說話很不方便。能不能換一種姿勢?面對面坐在咖啡館裡,好嗎?"

  他們交往三個月後,我見到了洪本濤,洪本濤特意送了一隻西瓜來我家,其實是想借機看看姐姐住的地方。初次見面,我對他的印像馬馬虎虎,儘管他很殷勤。

  得知他是天蝎座的,我特意翻開星相書給姐姐看,書上說天蝎座的人陰險、狡猾、會裝腔作勢,人前耍一套,背後搞一套。

  姐姐聽了不以為然,點著我的鼻子嘲笑說:"照這麼說,你會吃人羅?"

  余琳樂是獅子座的,平時也沒見余琳樂顯出什麼王者風範,老公一發脾氣,她就乖得像只小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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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本濤經常來接姐姐下班,然後去逛街、看電影。那時候日劇剛剛開始流行,姐姐喜歡松島菜菜子,洪本濤買了幾套她演的日劇碟片,像《魔女的條件》,它的主題歌《Firstlove》是日本RandB天后宇多田唱的,姐姐百聽不厭,洪本濤買了一盤CD,好幾個月,經常聽見她嘴裡哼這首歌。

  那時候ESPRIT在上海服裝市場上傲視群雄,被視為高級白領的穿戴,洪本濤給姐姐買的第一件禮物就是ESPRIT的錢包,附有裝硬幣的側袋,縫在一起很別緻的,別說姐姐,連我都愛不釋手。

  在他們交往的頭兩年裡,姐姐的臉頰上經常泛出幸福女人特有的那種光暈。

  "既然情投意合,為什麼沒有結婚呢?"阿壺忍不住問。

  2000年初,由於競爭激烈,洪本濤所在的裝潢公司業績下滑,老闆提出一個方案,請大家入股。很多人離開了公司,洪本濤是少數幾個願意入股的人,卻是拿出最多的人,他拿出了25萬元的積蓄。這筆錢當時可以在莘莊買套兩室一廳,放到今天起碼漲兩倍。

  洪本濤選擇的是先立業,後成家。

  這樣的冒險,姐姐從心裡是反對的,她希望洪本濤這筆錢用來買房子,然後兩個人住在一起,結婚。但是姐姐的性格就是這樣,她的反對,只在於把道理跟你講清楚,你如果不聽,她就不會再重複同樣的話了。不像別的女孩,會糾纏不清,甚至大吵大鬧。

  換了我,我決不允許男友這麼做,我跟他下最後通牒,你要我,還是要你那份所謂的事業?只能選其一,你選擇吧。

  可姐姐知道,男人有事業心本身並不是壞事,如果強迫洪本濤用這筆錢買房子結婚,日後,一旦公司有了大發展,他會後悔,不停地抱怨,這對於同樣有事業心的姐姐來說是無法忍受的。所以,姐姐雖然從心裡反對,行動上還是表示了支持。洪本濤拿出這筆資金後,等於成了公司的二老闆,忙碌多了,沒有時間再約會了。

  可結果證明,洪本濤的選擇是錯的。

  有了資金的注入,裝潢公司的經營狀況略有改善,卻是曇花一現,數月後再度滑坡,就這樣苦苦支撐了一年,老闆決定關閉公司。他對洪本濤說:抱歉,兄弟,要麼你再拿出三十萬元來把我的股份買走,要麼只有倒閉了,公司已經連辦公室的租金都付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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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裝潢公司倒閉了。短短的一個月,洪本濤瘦了五公斤,姐姐也消沉了一段時間。我知道,姐姐是心裡後悔,嘴上不說,她後悔當初沒聽我的勸,阻止洪本濤的冒險,如果她來硬的,發一通飆,哭兩場,洪本濤應該會妥協的。

  可惜只是"如果"。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性格決定命運"吧。

  2001年,裝潢公司倒閉後,洪本濤去了一家軟件公司當推銷員,推銷一種龍虎榜股票分析軟件。我對股票和軟件都是一竅不通,聽人家說,這種軟件最火爆的時候在1998年,之後就走下坡路了。推銷過時的軟件,業績可想而知。

  同年,White齒科在上海招兵買馬,姐姐參加了面試。診所還在裝修的時候,姐姐跟洪本濤去過一次裝修現場,善於鑽營的洪本濤順手從桌上拿了一張施工圖給姐姐看,圖上標明有幾間診療室,還有拍片室、消毒間、兒童診療室。姐姐一眼就看出這樣的實力在上海灘是一流的,當時就下了跳槽的決心。

  離開診所,他們在附近一家麥當勞吃了晚飯,憧憬著未來。自從裝潢公司的事以來,還沒有一頓飯吃得這樣開心過。

  不久,姐姐向醫院提出了辭呈,口腔內科主任、醫院副院長都輓留過她,作了一些許諾,但是姐姐去意已定。

  進入White後,僅三個月,姐姐就度過了適應期,診所的業務駛上了正規。

  也許是受了姐姐的影響吧,洪本濤一掃頹廢的情緒,向親朋好友借了十萬元,與人合夥辦了一家叫"來來往往"的奶茶店,選址在地鐵的商鋪,當時,為了是否在黃陂南路站開一家,洪本濤跟合夥人發生過爭吵,合夥人嫌這兒租金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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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條地鐵一號線,人民廣場站的客流量最大,地段是一流的。陝西南路站、黃陂南路站地處淮海路的中心,也算是一流的。衡山路站、新閘路站、萬體館站都是二流的地段。莘莊是終點站,客流雖多,但人們下了車都匆匆往家趕,沒有心思停下來買一杯奶茶,倒是在早上的高峰時間,有人拿著麵包一路吃著,偶爾會停下來買上一杯。

  合夥人的思路是選址在新閘路、衡山路、萬體館與莘莊這類二流地段,以降低成本。在洪本濤的堅持下,增加了黃陂南路站的鋪位,結果證明,這一次洪本濤的選擇是對的,黃陂南路站的地面上就是太平洋商廈,面朝淮海路商務區,雖然在幾個店鋪裡它的租金最高,但營業額也是最高的。

  2002年,姐姐當上了醫務主管,月薪隨之漲了,有了買房的念頭。

  盧灣城市花園銷售出奇地好,姐姐去看房的時候已經賣光了。可她運氣好,在售屋中心碰上一個想賣房的人,因為要出國,急等用錢。當時盧浦大橋還在建造中,姐姐有眼光,看出了升值的潛力,來不及打電話通知洪本濤,當即就決定要了。當時兩室一廳的房價才六十多萬,姐姐用了個人公積金貸款十萬,問父母借了十萬,自己的積蓄七、八萬,其餘的來自銀行按揭,每月還給銀行三千五。姐姐的月薪有七千多,扣除還貸,說得難聽點,即使洪本濤一分錢都掙不到,兩個人的基本開銷是不成問題的。

  姐姐很節約,除了診所的公務,很少坐出租車,通常坐146路或隧道八線去上班,車費只要1塊錢。有時候乾脆騎自行車,連1塊錢都省了。她有很長時間不買衣服了,每年兩季的ES?鄄PRIT特賣會也不光顧了。懷孕後,我胖了一圈,衣服穿不上,就給她穿。在我的記憶中,她唯一的奢侈消費就是每周一次的全身按摩,因為牙醫工作時需要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很多人患有肩周炎、頸椎病等職業病。

  姐姐死的時候正值暑假,那天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我正在家裡做孕婦保健操,電話是警署打來的,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定搞錯了,不可能的事!我給姐姐打電話,她家裡電話沒人接,手機關掉了。我心頭一陣陣發慌,給老公打電話,叫他提前下班,陪我去瑞金醫院,在醫院太平間裡,我見到了姐姐的屍體,我當時就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醫院觀察室裡,我父母也來了,媽媽跟我一樣也昏了過去,還沒醒呢,爸爸悲痛得蹲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我老公給洪本濤打的電話,他怎麼來的醫院我不知道,老公說他一直呆在太平間裡,守在姐姐的屍體旁不肯離去。

  晚上,警方找我們談話,給的結論是自殺。我們異口同聲反對,認為決不可能,可警方說,根據現場勘查,姐姐一個人在家裡,房門是鎖著的,她從31層的陽台一躍而下,除了自殺,沒有別的可能。爸爸問他們,自殺怎麼會沒有遺書?警察說,自殺不一定有遺書,他們遇到過類似案子,從地鐵站台上跳下去的、開煤氣的、割腕的、吞鼠藥的,都屬於即興自殺,沒有遺書。

  就這樣,警方開了死亡證明。

  葬禮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洪本濤,他也沒跟我們聯絡過。本來嘛,彼此的關係是靠姐姐來維繫的,姐姐沒了,當然就不搭界了。

  葬禮?

  諾諾和阿壺面面相覷,用北方話來說,"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

  不管是虛無縹緲的Zoe還是實實在在的Zoe,死去的她總該有一塊葬身之地啊。

  6

  "愛女余琳音之墓貳零零參年捌月"

  墓碑上刻著這些文字。

  這裡是位於南匯縣的周浦安息堂,墓碑是大理石的,沒有鑲死者的照片。

  Zoe的肉體在攝氏三百多度的焚屍爐裡燃燒了近一個小時,化作一堆尚熱的骨灰,連同幾塊未燃盡的骨渣,被裝在一個紅色布兜裡,放進一隻據說是楠木的骨灰盒,然後放入墓碑下面的凹槽內,這就是安葬。

  人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阿壺和諾諾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專線巴士來到南匯,在祭品商店裡買了鮮花、香、蠟燭。

8/10

  來之前,諾諾特意問了余琳樂:"你姐姐最愛吃哪種糕點?"

  余琳樂想了想,回答說:"星巴克的藍莓芝士蛋糕。"

  12元一塊的三角形蛋糕,諾諾買了兩塊,還要了一杯卡布其諾咖啡,裝在有蓋紙杯裡一同帶來,放在Zoe的墓碑前,焚了三柱香,點了一對蠟燭,兩個人在墓碑前靜靜佇立了片刻。

  天空中下著濛濛細雨,諾諾掏出一張紙巾擦去墓碑表面沾的灰塵,由於是濕的,輕輕一擦,即顯出大理石的本色。

  不知為何,諾諾流淚了,心裡卻在想:真奇怪,我為什麼會哭呢?

  就是這個女人,差一點要了我的命啊!

  聽了那麼多的故事,也許產生了一種同情,女人對女人的同情吧。

  做人的Zoe和做鬼的Zoe,真有天壤之別啊。

  如果我死後也變成了鬼,會是什麼樣子呢?會不會變得連我自己都不敢認?

  阿壺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聽見一個粗糙的男聲:

  "我是老抽,誰找我?"

  7

  在衡山路地鐵站的"來來往往"奶茶鋪,見到了洪本濤的合夥人---老抽。

  諾諾對老抽這兩個字的印像始終停留在醬油上,媽媽炒菜經常用那瓶"草菇老抽",味道不錯,才賣三塊錢一瓶。至於老抽這個人,諾諾想,大概他臉上會有一種醬油色吧。

  面前的老抽,腦袋微禿,穿一件咖啡色燈芯絨西裝,裡面一件佐丹奴牛仔襯衫,抽紅雙喜煙,密密的鼻毛從鼻孔裡鑽出來,腳上的皮鞋估計每周只擦一次,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還有幾個手指印。在上海,想保持皮鞋錚亮必須勤擦。

  如果讓他做"草菇老抽"的形像代言人,效果應該不錯。

  諾諾這麼想。

  "洪本濤呀,他老婆自殺後,他就沒心思做下去了,嚷著要退股,我就把他的股份買下來了,自己做。我對這個奶茶鋪還是蠻有感情的,也蠻有信心的。

  什麼?他還沒結婚?那也叫‘老婆‘,如今是同居時代,沒人在乎你結不結婚,重要的是睡在一張床上。

  我還是嫌黃陂南路站的租金高,風險大,當初是他堅持要的,現在他走了,我就把那兒關了。現在是四家鋪子,衡山路、莘莊、萬體館和新閘路,生意馬馬虎虎吧,扣除每月雜七雜八的成本,最後落袋的不過五、六千塊,勉強餬口吧。"

  "我們想找到他本人,你能提供一點線索嗎?"阿壺問老抽,老抽聳聳肩,顯得愛莫能助。

  "我跟他是生意關係,生意結束了,關係就結束了。他在哪兒我怎麼會知道?他也不會告訴我呀。"說著,老抽撓了撓頭頂上禿掉的那塊,好像想起來什麼,"對了,那天在街上,看見一個必勝客送外賣的背影,我覺得挺像,因為他用腳把車閘踢開的動作很像洪本濤,別人都是一腳踹開,他是小心翼翼踢好幾下,好像怕踢壞似的。我喊了一聲‘小洪!‘,他大概沒聽見,騎上電瓶車就走了。"

  老抽說著話,不時伸出舌頭舔一下嘴脣,給人的感覺好像他很口渴。

  問了這麼多,怎麼不買上一杯?幫店鋪提高一點營業額也好的呀。

  諾諾接受了暗示,馬上掏錢買了三杯蒟蒻奶茶,每人一杯,老抽嘴上客氣著:"哎呀,怎麼好意思?應該是我請客的!"一邊以最快的速度把粗粗的吸管往杯裡一插,嘰哩咕嚕喝起來。

  這個小姑娘還是蠻懂道理的,三杯奶茶不過十幾塊錢,我又不會白喝的,說一點洪本濤的花邊新聞給你們聽吧。

  老抽的話就多了起來:"洪本濤這個人平時挺節省的,不搓麻將、不抽煙,偶爾喝罐啤酒,來去總是開一輛液化氣助動車。他老婆我見過一次,就在黃陂南路站的店鋪,外表挺文靜的,聽說是個醫生呢,看來人的外表跟從事的職業真有些聯繫呢。"

  "你覺得他老婆會自殺嗎?"諾諾問老抽。

  "哎呀,這種事情怎麼說得清楚呢?清官難斷家務事,不過嘛……"

  老抽擠了擠眼睛,樣子有點狡黠。

  "我是有老婆的,當然不是同居,結婚都十幾年了,你們是知道的,那種事情……就是床上那種事情,已經沒有什麼味道了,哪怕是完成任務都沒興趣了。所以嘛,我時不時在外面搞點小花頭,當然只是小花頭,采兩朵野花,聞聞香味就扔了,像我這種人絕不可能去包二奶,一來舍不得開銷,二來萬一老婆知道了,她會一刀把我宰了的,像殺豬一樣。我老丈人以前在鄉下就是殺豬的。

8/11

  我常去路邊的那種小發廊,都是些外來妹,十八、九歲,二十出頭,嫩著呢,讓她們敲背,如果要到位,一百五;打飛機就便宜了,只要五十,渾身上下給你摸個夠,嘿嘿,也不錯了……"

  老抽毫無顧忌地講著,幾乎忘了面前還有女孩子,諾諾越聽越噁心,有心想走開,看了阿壺一眼,阿壺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在聽,十分好奇,聽到了一種從未接觸過的性體驗。

  "我帶洪本濤去過幾次,剛開始的時候,他扭扭捏捏,一進去先把手機關掉。後來膽子大了,有時候他老婆打電話進來,他接聽,瞪著眼睛說瞎話,‘嗯,我在莘莊的店鋪,正在清點營業款,好像少了一百塊,過會兒再給你打電話……‘這小子,撒謊的本事比我強。

  每次我都要求到位,真刀實槍地乾。而他總是打打飛機,花個五、六十元,這小子真是財迷。"

  "什麼叫打飛機?"阿壺忍不住問。

  老抽剛要說,看見諾諾朝自己翻白眼,就把阿壺拉到一邊,小聲告訴他:"打飛機就是幫你**,一架直挺挺的飛機被打落下來,嘿,不知道是誰發明的詞兒,這麼貼切!"

  阿壺算是長見識了。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他的興趣一下子沒了,我拉他去,他居然說,不願再碰那種只要花錢就給你摸個夠的女人。我告訴他某某發廊新來了一位小姐,很豐滿的,他一點不動心。我就納悶,這小子,一定找到別的方式發泄了。"

  "你指什麼?"阿壺問。

  老抽嗤的笑了一聲,拍拍阿壺的肩膀:"小阿弟,你真是太嫩了,他有了別的女人呀!"

  8

  洪本濤與Zoe已經同居了,沒有性生活,那是不可能的。或許他真愛的人是Zoe,但男人對性如同女人對衣服,舊的永遠不如新的,所以,洪本濤突然間沒了興趣,惟一的可能就是他擁有了Zoe以外的某個女人,而且被這個女人的肉體深深地迷住了。

  杜咬鳳是這麼分析的。

  診所內部的傾軋,短信息的造謠,色情郵件的騷擾,如果Zoe為了這些而自殺,應該留下一封遺書,把那個造謠者臭罵一頓,寫下"做鬼也不放過你"之類的詛咒,寫給診所裡的每一個人,寫給父母,寫給妹妹,寫給洪本濤,對大家有一個交代。而現在她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就縱身從31層的陽台一躍而下了。

  Zoe的死,會不會跟洪本濤的"另外一個女人"有關呢?

  陳館長拿出市區地圖,指著地鐵一號線的全程給大家看:

  "來來往往"奶茶店一共有五家連鎖店,每個店鋪有兩名員工,作為老闆,老抽和洪本濤每天往返這五家店,交通工具就是地鐵。為了降低交通費用,減少往返奔波的時間,由每人負責一塊,這樣一來,住在市區西邊的老抽,負責莘莊站、萬體館站和衡山路站三家店,家住盧灣城市花園的洪本濤,理所當然地管理黃陂南路站和新閘路站這兩家店。

  這個女人一定會去店鋪看洪本濤,她絕不會出現在黃陂南路站的店鋪,因為那裡面朝淮海路,與White診所相隔不遠。

  她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就是新閘路站的店鋪,整條一號線算這裡最冷門,它靠近蘇州河,離開店鋪,沿著蘇州河畔散散步,不失為一種既安全又浪漫的約會方式。

  雖然至今沒有見到洪本濤本人,但對於他的心理分析,已經達到很深入的層次了。

  "我覺得洪本濤並不屬於那種很花心的男人,如果他是那種男人,在數年的交往裡,Zoe肯定能發現。其次,洪本濤對裝潢公司投資的失敗,可以說經歷了人生的一次重創,如今的他除了Zoe已經一無所有了,他住在Zoe買的房子裡,吃的、用的、花的,都靠Zoe掙錢,就算奶茶店生意再好,他賺的錢首先得還債。"

  杜咬鳳的話得到了陳館長的贊同。

  "你說得對,洪本濤是想用肉體上的刺激來緩解精神上的壓力,路邊的小發廊也好,另一個女人也好,只是發泄方式不同罷了。但有一點,他絕不希望被Zoe發現,一旦Zoe發現洪本濤跟別的女人上床,按照Zoe的性格,會跟他斷絕關係,那樣一來洪本濤就真的變成孤家寡人了。"




2008-4-1 07: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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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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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8/12

  現在的問題是,連洪本濤都找不到,更不要說找"另外一個女人"了。

  阿壺和諾諾第二次來到新閘路站的"來來往往"奶茶鋪,一男一女兩名店員還在那兒,諾諾對他們轉達消息表示感謝,送給男店員一盒香煙,送給女店員一盒巧克力。阿壺買了幾杯奶茶,又買了兩根很難吃的台灣肉腸,離開這兒以後,這些食物很可能出現在新閘路上的某個廢物箱裡。

  趁兩名店員的情緒好時,諾諾提出了那個問題。

  洪老闆已經離開了,關於他的軼聞趣事,儘管說好了,沒人會來責怪你們多嘴的。

  女店員和男店員你看我,我看你,相互補充地回憶起來:

  "我看見過一個女的,見過三、四次,她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洪老闆正在擺弄收銀機,機器有點故障。"

  "洪老闆!"那女的叫他。

  洪老闆抬起頭來,顯得很驚訝:"哦,原來是你呀。"

  "我乘地鐵去阿姨家,她住在北京路,離這兒很近,沒想到走出地鐵站就遇見你了。"女的說。

  "我跟別人分工,我負責兩家店,這兒和黃陂南路,"洪老闆顯得興趣很高,"我請你喝杯奶茶,喜歡喝哪種,你隨便點。"

  那女的點了一杯銀耳薏仁奶茶,兩人聊了一陣,女的就走了。

  後來,那女的又來過三、四次,洪老闆不像頭一次那麼熱情了,彼此微微一笑,也沒喝奶茶,等了不到五分鐘,洪老闆就跟她走了。

  "那女的長得什麼樣?"阿壺追問。

  既然見過好幾次,應該描述得上來……阿壺這麼想。

  "有點年紀了,反正不是那種小女生。"男店員先說。

  "大概有三十多歲,個頭不高,跟我差不多吧,不過她比我胖,臉盤比我大,皮膚也比我白,雖然她化了妝,還是蓋不住一點雀斑……"

  女店員比劃著,越說越來勁。

  "她穿一條淡紅的裙子,挎個PRADA尼龍黑包,我一猜就知道是在襄陽路市場買的仿冒貨,一百多塊,聽說真品要賣四、五千塊了,腳上穿一雙尖頭拖鞋,今年夏天很流行的,我在太平洋商廈看見過,198元一雙,我沒捨得買。"

  女人看女人,眼光真是厲害,恨不得把對方的內衣牌子都看透……諾諾這麼想。

  "對了,她眉骨上有一顆痣,美人痣!"

  "那不叫美人痣,聽我外婆說,眉骨上長痣的女人都心狠手辣,是災星的標誌,叫殺人痣,白骨精臉上就有這麼一顆痣。"男店員說。

  "聽你的口氣,你好像親眼見過白骨精?"女店員挖苦男店員。

  "我當然沒見過,不過我知道她長得什麼模樣,因為我每天上班,旁邊就站著一個。"

  "走開你的!"女店員踢了他一腳。

  你一言我一語的疊加,這個女人的形像在諾諾與阿壺的腦海里逐漸地清晰起來。

  第二天,諾諾又來到新閘路站的店鋪,帶來了診所開業時的合影,女店員仔細看了一遍,指著第二排右首。

  "就是她。"

  9

  "這簡直是無中生有,太荒唐了!"

  安若紅的反應有些吃驚,帶著忿忿然。

  "我連Zoe的男朋友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會大老遠跑到新閘路的奶茶鋪去找他聊天?"

  安若紅的矢口否認,早就在諾諾和阿壺的意料之中。

  "每個人都說,診所裡你跟Zoe最要好,難道Zoe從來沒有提起過她的男朋友?這好像不太可能吧?"諾諾問她。

  "那又怎麼樣?Zoe就是這樣,對自己的私生活很少談及,我也是這個脾氣,從來不跟別人說我的感情生活,這純屬個人隱私。不錯,我是跟Zoe很要好,但僅僅是在診所裡,下了班,我們各走各的,就不搭界了。"

  "還記得嗎?有一次診所搞happyhour,你和肖妤去農工商大賣場購物,有個男人在146路終點站等你們,給你們帶路,穿過盧灣城市花園的小區,在大賣場裡陪你們購物,他就是洪本濤,你們面對面交談過,怎麼,你忘記了?"阿壺試圖提醒她。

  安若紅眨了眨眼睛,點了下頭:"嗯……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8/13

  "我們曾問你關於Zoe男朋友的情況,這件事你怎麼隻字未提?"阿壺一直想問這個問題,今天終於提出來了。

  "我忘了,怎麼,不可以嗎?"安若紅反問,語氣開始變得不友善,表情開始顯得不耐煩,"我有什麼必要去記住一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的男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問下去就顯得毫無意義了。

  "那個賣奶茶的女營業員,她一定是認錯了人!抱歉,我要上班了。"安若紅說完,走向自己的收銀台,準備工作了。

  "哎,你有沒有注意到?"諾諾輕輕推了阿壺一下。

  "注意什麼?"

  "剛才你們說話的時候,我在一旁觀察她,她的左手不停地摸耳環。"

  "那又怎麼樣?人人都有小動作,摳耳朵,摸下巴,捏褲襠……"阿壺不以為然。

  "以前我們跟她交談的時候,她從來沒有這種小動作。我看過一本心理著作,書上說,人在緊張的時候往往會做出一些下意識的動作。"諾諾的語氣像一名心理醫生。

  "你覺得她很緊張?"阿壺追問。

  "動物界裡,最善於偽裝的是變色龍,人類裡,最善於偽裝的就是女人。你想,如果她真的與洪本濤有那種關係,她會承認嗎?"諾諾分析得頭頭是道。

  是啊,即使是警察,也不可能把安若紅押到新閘路地鐵站,讓那兩名店員來辨認。

  常言道:捉賊捉贓,捉姦捉雙,何況是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情,除非你有錄影帶之類的證據,否則哪個傻瓜會承認?

  在安若紅身上碰了軟釘子,下一步該怎麼辦?兩個人都在想。

  10

  從十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內環線高架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最好隔著窗看,千萬別開窗,否則汽車的噪音還有從汽車尾氣管裡排放出來的廢氣,它們順著氣流往上走,會**你的肺。

  暀W掛著一條手工編織的波斯壁毯,這是趙參德隨金融代表團出訪歐洲,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轉機時購買的,花了一百多美元,算是便宜貨,但同樣的貨在上海買要貴得多。

  辦公桌上擺著一尊銅牛,趙參德是屬牛的,魯迅先生形容自己就像一頭奶牛,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趙參德亦有同感。已知天命的他承受著巨大的喪子之痛,如果讓他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只要能換回兒子趙三文的性命,他會願意。

  趙參德在他的辦公室裡接待了諾諾,彼此問候了幾句,主要談三文留下的那條英國獵犬比夫,諾諾拿出新購的索愛手機,裡面存儲著幾張數碼照片,拍的都是比夫,它昂著頭,豎著耳朵,十分警覺地盯住面前的手機攝像頭。

  "它看上去胖了,脖子上多了個項圈。"

  看到兒子養的狗,趙參德好像看到了兒子,臉上笑呵呵的。

  "是啊,它的胃口可好了,每天樓上樓下要跑幾十遍,運動嘛!"

  其間,秘書走進來提醒趙參德,半小時後還有與某某客戶的約會。

  "知道了。"

  秘書走後,趙參德就問諾諾:"你在電話裡說找我有事情?"

  "趙伯伯,我想請你幫個忙,幫我調查一個人的銀行卡消費記錄。"

  趙參德的表情馬上愣住了,如果這句話從市公安局經濟偵查總隊的某位警官嘴裡說出來,還情有可原,可偏偏是從諾諾這樣一個小女生的嘴裡說出來,著實讓他驚訝。

  "你……你要這個幹什麼?"

  這是一個讓諾諾頭痛的問題,如果照實回答,花上個把小時,也不能保證趙參德是否聽得懂,所以她用了最簡潔的一句話。

  "這件事情的背景很複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趙伯伯,我保證這件事情不會對您產生任何不利影響,對您來說或許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可是意義重大。"

  趙參德皺了下眉頭,這樣的回答等於沒有回答,諾諾說得對,這點事情對一個銀行支行的行長來說,確實是舉手之勞,可他絕不會輕易答應幫這種忙,這不單涉及到一個人的隱私,還可能涉及到更多的方面。

  諾諾看了出來,趙參德不肯輕易答應,於是補充說了一句:"怎麼說呢?這件事情也許跟三文的死有關。"
8/14

  趙參德的身體離開座椅,向前傾,盯住諾諾,就像達·芬奇畫的《最後的晚餐》裡的馬太,聽見耶穌說"你們中有人出賣了我"。

  "三文的死不是車禍嗎?公安局已經下結論了,難道會有變數?"

  "趙伯伯,我說的只是‘也許‘,因為有很多細節還沒有弄清,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忙這個,請你相信我,趙伯伯,我是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

  趙參德遲疑了片刻,點了下頭:"O愛你,把那個人的名字和銀行帳號都寫下來吧。"

  "對不起,趙伯伯,我只能提供這個人的姓名,他叫洪本濤,我想這個名字在全市範圍內不會有太多的重複,至於他的銀行帳號,我不知道,還有,我不能保證他持有您所在的A銀行發行的銀行卡。"

  就是說,洪本濤持有的銀行卡可能是工商銀行、建設銀行、農業銀行、交通銀行、中國銀行這五大銀行發行的,也可能是上海、招商、民生、華夏、光大、浦東發展這些規模稍次的銀行發行的,只要有"銀聯"標記的銀行卡,都在銀聯公司進行統一的數據交換。

  趙參德輕輕點了點頭:"看來得花費一番心思了,但我想我能辦到。不過你要答應我,一旦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你一定要告訴我,我等你的消息。"

  "沒問題,趙伯伯,我會第一個告訴您。"

  兩天后,洪本濤所持的建設銀行龍卡近半年來的消費記錄,源源不斷地從杜咬鳳書房裡的傳真機裡吐出來,經過一番細密的篩選,四個相同的消費金額引起了他們的關注,日期分別在六月和七月,金額都是158元,刷卡機代碼也是相同的。經調查,這是"錦江之星"假日連鎖旅館北京路店使用的POS機,那兒距離新閘路地鐵站僅五分鐘的車程,坐上出租車,花十塊錢的起步費就到了,158元是這家經濟型旅館的普通標準房價格。

  刷卡的時間都在下午六至七點間,也就是離開旅館結賬的時間。

  一般來說,下午是診所最忙碌的時段,試想一下,Zoe在診所裡埋頭工作,聚精會神地為病人治療,為了自己和她所愛男人的將來,為了早日還清房屋貸款而奮鬥。此時此刻,一對男女在旅館的床上縱情交歡,一個是與她山盟海誓的男人,另一個是她最要好的女友。

  "安若紅呀,她是結過婚的,而且有小孩了!"

  在咖啡館裡,毛麗芳這樣大嗓門地講著。

  "對,她從來不談她的私生活,可只要稍微動動腦筋,想一想就知道了,她今年有三十多了,她可不像Zoe,Zoe沒結婚,是一心想搞事業,而且有固定的男朋友,已經同居了。安若紅就不是這樣的情況了。

  記得有一次,去靜安區游泳館游泳,洗澡的時候,我手裡一塊香皂滑落在地上,我彎腰去撿,無意地看了一眼,她肚子上有剖腹產的疤痕,很清楚的那麼一道。還有一次,在診所裡,沒人的時候,她用手機打電話,說著說著就流眼淚了,聲音很輕地說,‘媽媽也想你呀‘,她以為沒人聽見,其實全被我聽見了。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她一定是離了婚,孩子的撫養權在父親那邊,看上去她是個單身女人,其實她的情況跟Zoe完全不同。

  以我的社會經驗,多半是男人先有了錢,然後覓了新歡,最後甩了她。但男人疼孩子,而且經濟情況比她好得多,所以把孩子帶走了。

  離婚是不可避免的,男人願意撫養孩子,說明還有點責任心。要是她一個人帶孩子,又要上班掙錢,那日子可就苦多啦!"

  毛麗芳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話,儘管這些內容只是來自她的猜測,但這種猜測的準確率通常很高。至少杜咬鳳是這麼認為的。

  如果把兩個女人同時擺在面前,任選其一,洪本濤會百分之百地選擇Zoe,因為無論從任何一方面,Zoe都要比安若紅強。

  是否家花沒有野花香?如果用這句話來分析洪本濤的出軌,未免太簡單化了。

  事業上遭受重創,對一個男人來說,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療傷,恢復元氣。雖然奶茶鋪的生意不錯,但僅僅是餬口而已,資金是東拼西湊借來的,賺了錢先要還債。因此,即使擁有了像Zoe這樣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仍然會悶悶不樂;住在Zoe買的房子裡,甚至會產生一種寄人籬下的失落感……
8/15

  在這種時候,他的視野裡忽然出現了一件鮮活的東西,刺激了他,勾起了他的原始慾望。或許這件東西以前在他眼裡是很平常的,甚至是不屑一顧的,但時過境遷,它陡然升值了,變得偉大起來,它使洪本濤回光返照,不願再去光顧那些廉價的色情發廊,讓那些曾經撫摸過無數男人的髒手,用職業化的節奏來幫他打飛機。他感到噁心,他不需要了,他需要的是征服一個女人來證明自己並不是失敗者,他還有魅力,還有能力來征服這個世界。而征服一個離了婚的、只知道上班與下班的孤獨女人,所花的成本比一次打飛機還要少,或許只是幾杯奶茶,沿著蘇州河邊散散步,輕柔地送上幾句奉承和關心話而已。這是他的拿手技能,一件很久沒用的武器了。

  難道Zoe發現了他們的曖昧關係,才跳樓自殺的?

  目前看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這種事情不論發生在誰身上都難以接受:一個是自己海誓山盟的男友,另一個是親密的女友、同事,Zoe無法忍受這種被出賣的感覺,才會從陽台上一躍而下。

  如果Zoe留下了遺書,一定被洪本濤銷毀了。

  Zoe死後,出於害怕、內疚、自責,他們分手了,各奔東西,不用任何解釋,大家心領神會。彼此都是成年人,本來就是一種單純的肉體關係,兩個失敗者---一個商場失意,一個情場失落---彼此用身體來撫慰對方,鼓起一點第二天繼續面對這個殘酷世界的勇氣。現在Zoe死了,這種關係就沒有維持下去的必要了,就像結在樹上的酸蘋果,偷著吃才會甜美,真的摘下一盆送到你面前,就味同嚼蠟了,還是讓這段"幾夜情"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失去聯絡,連工作都換掉了,一個離開了診所,一個從奶茶店退股,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地生活,希望不再看到對方,也希望自己從對方的視野裡消失,免得攪亂了心境。因為一看見對方,最先從心底裡涌上來的恐怕不是那幾分殘存的溫情,而是死去的Zoe。

  肖妤曾猜測說,Zoe死後,跟她最要好的安若紅處處能看見Zoe的影子還在診所裡,她無法承受,所以離開了診所。

  是啊,心裡有鬼的安若紅,連齒科這個圈子都不想再呆了,寧願放棄多年的專業,摘下護士長的帽子,砸掉得心應手的飯碗,去藥店當營業員,去超市當收銀員。

  安若紅說她每次經過淮海路,都會走在馬路對面,這樣視野更開闊,可以眺望診療室那扇大大的窗戶。曾幾何時,那裡燈光通明,歡聲笑語,現在卻是黑黢黢的死氣沉沉。

  她在眺望什麼呢?是希望看到Zoe,訴說一番懺悔,還是害怕看到Zoe,怕她來責問自己為何背叛她們的友情,去跟自己的未婚夫上床?

  沒有人知道。

  11

  "杜女士:

  我是李永年。

  你的郵件我收到了。

  下周我有公務來滬,屆時面談。"

  這封E-mail發自David@ccs。dental。com。sg

  CCS是李永年目前所供職的診所簡稱,在新加坡是一家享有盛譽的私人齒科診所。

  李永年來上海是參加一個齒科學術交流會的,會期為兩天,抵滬的當天晚上,他就出現在杜咬鳳的家裡。

  "奇怪!這真是奇怪!!"

  當李永年再次面對這幅《窗台上的Zoe》時,發出了這樣的驚嘆。

  "給Zoe做七的時候,我親手把這幅畫燒了呀,怎麼會……"

  當Zoe的噩耗傳來的時候,李永年正在北京和台灣籍的副董事長商量在上海開設第二家White診所的事,由於第一家診所的業績良好,開第二家診所的時機已經成熟了。浦東的發展已是有目共睹,不久的將來,浦東必與浦西呈鼎立之勢,浦東的陸家嘴,未來就是紐約的曼哈頓,那兒有88層高的金茂大廈,還有建造中的環球世貿中心,高達九十多層,White一定要在那裡搶占市場……

  談話進行到一半,手機響了,打電話給他的是肖妤,可能是手機信號不太好的緣故,李永年聽了半天,才聽出是肖妤的聲音,她在哭,語調泣不成聲。

  在Zoe的追悼會上,李永年緊咬嘴脣,一言未發。
8/16

  之後,在診所的主管會議上,李永年大致交代了一下業務方面的應急措施,吳勞乾提出了幾點建議,徵求他的意見,李永年輕輕搖了搖頭,說:"你看著辦吧,我已經決定離開White了,回台北。"

  頓了頓,他接著道:"在你們上海人的眼裡,我只是一個台巴子,我離開家鄉來到這裡,既為了掙錢,也是為了實現一點抱負。但所有的前提是要開心,我現在不開心,很不開心,所以我不想做了。"

  回到北京後,他向董事會遞交了辭呈。

  八月二十三日是Zoe的"頭七",在北京的公寓裡,李永年親手拆掉畫框,取出畫布,把它卷起來,淋上打火機專用的煤油,放在浴缸裡用zippro打火機點燃了,親眼看著畫布慢慢變成一個燒焦的圓筒,最終化作一堆灰燼。

  在追悼會上,他沒有流淚;在主管會議上,他拼命忍住了眼淚;此時此刻,在一個人的公寓裡,沒有必要再克制了。

  他始終覺得,Zoe死得不值,太不值了。如果Zoe在跨出這一步之前,能夠跟他溝通一下,什麼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那隻不過是幾句謠言呀!

  阮玲玉在遺書裡說到"人言可畏"。她死後,魯迅先生還專門寫過一篇《論人言可畏》,難道人言真的那麼可畏嗎?李永年至今都想不通。

  1935年3月8日,阮玲玉用安眠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2003年8月16日,又一個女人踏上了不歸路。這兩個都是上海的女人。

  帶著遺憾、悲哀和感慨,李永年登上了北京飛往香港的班機,他在香港逗留了兩日,打算整理一下心情。他的一個香港朋友有私家遊艇,兩人約好出海釣魚,沒想到在賓館裡接到一個台北朋友的電話,要他推薦一個人去新加坡做一家齒科診所的業務主管,李永年幾乎沒有考慮就對電話裡說:"可不可以推薦我自己?"

  就這樣,他沒有出海釣魚,即刻飛往新加坡,與CCS診所老闆一個多小時的會談後,這件事就敲定了。然後他回到台北,處理完一些個人事務,再度飛往新加坡,新的辦公室已經虛席以待了。

  跟上海和北京比,新加坡有三多:乾淨得多、雨水多、說英語的多。不過市場遠沒有上海的大,薪水也沒有北京給的高,不過這些對李永年來說並不重要,他需要的是忘卻,忘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那些讓他感到一陣陣胸悶的經歷。如果做得到,他甚至願意忘卻Zoe。

  那天晚上,原定的工作安排臨時取消了,閒暇中,他喝了紅酒,一邊上網瀏覽,很無意地(或許是有意地)點擊了他在White的郵箱,看到了幾封郵件,其中有杜咬鳳寫給他的。

  "李永年先生:

  很抱歉打擾了您。

  一個月前,我從一家拍賣行購得一幅油畫《窗台上的Zoe》,之後,圍繞這幅畫發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情,甚至出了人命。就連我自己,還有我的女兒、我的朋友,都曾遭到死亡的威脅,幾度命懸一絲。

  請您原諒,由於事情過於複雜,我很難用簡短的文字表達清楚,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與您面談,如果您能看到這封郵件的話,請務必與我聯絡,我在上海的電話是021********,祝您在新加坡一切順利!"

  作為原作,《窗台上的Zoe》被燒掉了,這是不爭的事實。眼前這幅《窗台上的Zoe》是一幅臨摹,至於它的作者,現在大家已經明白,就是Zoe。

  有人會問,Zoe讀的是醫科,從事的是齒科,她從來沒有對繪畫產生過興趣,甚至連踏進美術館、畫廊的次數都少得可憐。拿慣了補齒車頭的她,如何揮灑畫筆來完成這樣一幅油畫,而且讓原作者曾門都難以辨認?

  下面這個解釋,或許有說服力:"有時候,人在世間根本辦不到的事情,死後就能輕而易舉辦到。"

  李永年曾開玩笑說,只要Zoe不告他侵犯自己的肖像權,他就收藏這幅《窗台上的Zoe》,若干年後,也許它會出現在索思比拍賣行,賣出天價呢。

  如果現在把這幅畫拿到索思比拍賣行,拍賣師宣布:這幅畫由一個死因不明的女性所作,她的鬼魂就附在畫中,每到中午十二點,她就會給你看顏色,到了午夜十二點,她就會走下畫框來擁抱你。本畫的起拍價為一萬美元,每次加價不低於三千美元。

8/17

  人們會不會爭相競拍?一百萬、一千萬、超過莫奈、雷諾阿的作品……

  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幾十年前,人們會面面相覷,退避三舍。但現在時代不同啦,購買者會把這幅畫放在一個巨大的體育場裡,幾十家電視台、數百架攝像機、層層疊疊的攝影記者,把鏡頭對準它,分別在中午十二點和午夜十二點分兩次進行全球直播,全世界幾十億觀眾坐在電視機前,人數一定超過日韓足球世界盃,然後出現兩種可能:全世界的每個角落,從上海到東京、從澳洲到非洲,從美國到挪威,街上到處是裸奔的人群;或者,人類就在這一天毀滅。

  如果Zoe有這個能力的話。

  李永年打開IBM筆記本電腦,給他們看了一幅色情圖片,診所裡每個人的電子信箱都收到了,李永年沒有刪除,一直保存著,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個這個人,他相信報應。

  圖片裡的女人擺出一個絕騷的姿勢,翹起屁股對準大家,與眾不同的是,她屁股的右半邊穿有一枚銀環(不知道坐下來疼不疼),旁邊還附了一句話:

  "哇塞!我是李總的二奶!"

  這幅色情圖片,發自"網易"163。com的一個免費郵箱。

  李永年把圖片拷貝在軟盤裡,留下軟盤就告辭了,他要趕回賓館,明天還有會議,他要準備發言。

  簡短的商量後,諾諾、阿壺、杜咬鳳、陳館長四個人分頭行動,有的留在家裡,有的去網吧,大量地瀏覽各種色情網站,直看到頭暈眼花想嘔吐。這種螞蟻啃骨頭的笨辦法持續到第三天,居然有了收穫。

  在一家叫18。com的色情網站裡,阿壺找到一幅同樣的圖片,姿勢完全相同,屁股的右半邊也穿了一枚銀環,不過這是一個白種金髮女郎。

  阿壺打電話給大學裡的同學"小蒼蠅"向他求助,小蒼蠅跟阿壺不僅是同一屆、同一個系,還住過同一間寢室,是鐵哥們兒。平心而論,小蒼蠅的智商絕對高於這一班人,尤其對電腦方面,可惜他總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做著白日夢,盼望著比爾·蓋茨的發跡史能在他身上重演。可惜他忘了這裡是中國不是美國,美國的版權保護做得多好,那叫"全民保護",而我們這裡,除了軟件發明人自己孤軍苦戰,別人都在背地裡幸災樂禍。如果比爾·蓋茨不是在美國而是在中國創業,他從軟件上每賺得一百萬,至少有九十多萬花在打官司上,來對付那些猖獗的盜版商。官司打一場贏一場,判決要執行卻難於登天,以至急火攻心,大口吐血,倒在法院門口的台階上,留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遺憾。

  小蒼蠅沒能如願以償變成中國的比爾·蓋茨,搖身一變成了一名黑客,一隻在網絡裡飛來飛去的小蒼蠅,你討厭它,卻拍它不著。

  對於黑客這個概念,小蒼蠅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

  我在銀行裡存一百元,然後繞過銀行電腦系統的防火晼A在一百元後面加四個零,變成一百萬,對我來說是舉手之勞,但問題是我敢不敢上銀行去提取這一百萬,老實說我沒這個膽量,前者只是一個惡作劇,後者就是犯罪,抓住要槍斃的。

  阿壺給小蒼蠅的任務是:侵入該色情網站的服務器,查詢這幅圖片的下載記錄,時間在七月下旬。很快,小蒼蠅就給了他答覆,對方是從"上海熱線"online。sh。cn登陸的色情網站,使用者的註冊名叫愛你EY。後面的事情就是小蒼蠅拿手的了,小蒼蠅給愛你EY發去一封帶有特洛伊木馬程序的郵件,雖然愛你EY的電腦裡裝有瑞星殺毒軟件,由於長期沒有進行升級,形同虛設,特洛伊木馬程序在他的電腦裡建立起一套自動運行指令,把他郵箱裡的郵件,包括"已發送郵件"和"已收到郵件",全部複製,發送回小蒼蠅的郵箱。

  其中一封"已收到郵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愛你EY先生:我是慕名而來,請你為我做一件事,對你來說很容易,我會付給你一千元酬金,請你把左邊那個人的頭搬到一張色情圖片上,再加一行字‘哇塞!我是李總的二奶!‘"

  該郵件的附件是一張數碼照片,照片上有兩個女人,右邊是一個穿護士服的女人,左邊是穿醫生服的Zoe。穿護士服的女人摟著Zoe,很親熱的樣子,她就是護士長安若紅。

8/18

之後一封"已收到郵件"是:

  "你製作的圖片我收到了,我很滿意,請把你的銀行帳戶用短信發送到我的手機136********上,我將如數支付酬金。"

  安若紅使用的就是那個網易的免費郵箱,把圖片發送到診所的郵箱後,這個免費郵箱就廢棄了,就像凶手殺人後把刀扔進了黃浦江,為的是消除痕跡。

  阿壺把這張數碼照片打印出來,去拿給葉小蕙看。

  "這是我拍的。"小蕙很乾脆地說,她回憶道,有一天,安若紅拿來一隻320萬像素的奧林巴斯數碼相機,要她幫忙拍一張自己與Zoe的合影,說是要放在電腦裡當屏幕保護。小蕙就接過數碼相機,她讓兩人靠得近一點,安若紅就用一隻手摟住了Zoe的腰,一副甜蜜的樣子。

  "喂,不要過分親熱,免得讓大家產生誤會,以為你們是一對‘女同志‘哦!"

  小蕙這樣開玩笑,趁她們都咧開嘴笑的時候,按下了快門。

  12

  怎麼樣才能找到洪本濤呢?

  這個問題困擾著大家,難道除了登尋人啟事,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阿壺想起老抽說的話,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見一個必勝客送外賣的人,背影很像洪本濤,尤其是踢車閘的動作。

  離開了奶茶鋪,他會不會就在必勝客打工呢?以他的年齡,在餐廳裡當服務員都嫌老,想必也只能送外賣了。

  老抽目擊的地點在靜安區的常德路。就在常德路上,阿壺選擇了一家商務樓,用手機撥打了必勝客的外賣熱線,要求送一份大號裝海鮮比薩到這裡,然後阿壺和諾諾就等著。阿壺的思路是,必勝客每個區都有分店,外賣是就近送的,既然上次是洪本濤送到常德路一帶,這一次還可能是由他送,只要他沒有辭職。

  半小時後,來了一輛電瓶車,車後座有裝比薩餅的專用箱。騎車人穿著必勝客的外賣員制服,把車停在商務樓門口的人行道上,從專用箱裡拿出裝比薩的大紙盒,朝外賣單看了一眼,匆匆跑上台階。

  頭一眼的感覺,諾諾和阿壺就失望了,那人不大會是洪本濤,剃著平頭,又黑又瘦,像只馬來西亞猴子,臉上戴著一副大大的防風眼鏡,如果他這樣走進銀行,很可能會引起保安的警惕。

  外賣員走到商務樓門口,朝周圍看了看,目光落在阿壺身上,以阿壺的體形,一頓飯就能消滅一塊大號裝的海鮮比薩。

  "先生,是您叫的外賣?"

  "是我叫的。"

  "給您,九十八元。"

  阿壺給他錢,銀貨兩訖,那人道聲謝,轉身要走,"請等一等!"阿壺叫住了他,"師傅,跟你打聽一個人,你們店裡有一個叫洪本濤的嗎?跟你一樣,也是送外賣的。"

  外賣員朝阿壺身上掃了一遍,眼珠子朝上翻了翻,眼眶的上面是防風眼鏡的黑色邊框。

  "你找他有什麼事?"

  很好,沒有否認,說明洪本濤是跟他在一起,大概今天休息,或去別的地方送外賣了。

  "有非常要緊的事。師傅,麻煩你捎句話給他,他幾點鐘下班?我們就在這兒等他。"

  "他已經不做了,前兩天剛走。"

  阿壺就怕聽到這句,沒想到怕什麼就來什麼,急著問:"你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嗎?我們真的有急事找他。"

  外賣員搖了搖頭,走下台階,來到電瓶車旁,打開車鎖,把車閘踢開……

  忽然,諾諾三步並作兩步奔下了台階,台階有十多級,諾諾三級一跨,登登登!眨眼就蹦到了人行道上,朝剛剛騎上電瓶車的外賣員大喝一聲:

  "洪本濤!!"

  只怪踢車閘的動作暴露了他,那個招牌式的動作,別人都是一腳踹開,而他要小心翼翼踢好幾下,生怕踢壞似的。

  Zoe死後,洪本濤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小心翼翼,面對兩個可疑的陌生人,他的本能反應就是避開。

  靠近靜安寺,一家肯德基餐廳裡,阿壺大口吃起比薩餅來,與其說餓壞了,不如說心情好導致胃口大開,美味的比薩餅一旦冷了,再吃就沒味道了。旁邊顧客都看著他,連服務員都側目而視,諾諾去櫃檯買了三杯飲料,洪本濤朝冰可樂看了一眼,沒有碰,掏出手機打給店裡,說他身體不舒服,臨時請半天假。

8/19

  "洪先生,13901673693是您用過的手機號碼?"

  洪本濤輕輕點了點頭。

  "為什麼不用了?"

  "我手機買得比較早,在1997年,那時候中國移動還叫中國電信,第一批GSM網的手機號碼都是139,後面的0代表第一批入網用戶,號碼是我自己挑選的,我看中的是尾數3693,很順口。上海有句話叫‘三六九,撈現鈔‘,當時我在裝潢公司裡做,每天應付很多的客戶,既討個口彩,也讓客戶容易記住吧。

  後來我認識了Zoe,她挺喜歡這個號碼,叫我‘三六九‘,每次親熱完,她都擼著我的平頭,喊我的綽號。

  她死後,好幾次,我的手機莫名其妙響起來,來電顯示是未知號碼。每次接聽,要麼鴉雀無聲,要麼響起一種奇怪的嘈雜聲,隱隱約約好像有女人的哭泣聲。

  我很害怕,另外買了聯通CDMA手機,話費便宜。反正我不在裝潢公司了,也不在奶茶鋪了,沒人會來找我。至於這個號碼我沒有放棄,舍不得吧,畢竟它陪伴我好幾年了,人生的大起大落,Zoe給我打的第一個電話,包括她自殺的消息都是通過這個號碼來傳遞的。我辦了停機手續,保存號碼,交五十塊月租費。"

  說話的時候,洪本濤一直把頭低著。

  阿壺吃著比薩,發出很響的咀嚼聲,以及吮吸可樂嗞嗞的聲,諾諾瞪了他一眼,阿壺意識到了,把咬了一半的比薩餅放回紙盒,蓋起來。

  "Zoe的自殺,是不是因為她發現了你跟安若紅的關係?"諾諾問道。

  洪本濤搖了搖頭:"不,這件事情她還沒有發現。"

  "你隱藏了她的遺書嗎?"阿壺擦擦油光光的嘴脣,詢問起來。

  "我沒有見到過遺書。"

  怕他們不信,洪本濤重複了一遍,"真的沒有。"

  "那就怪了,她到底為什麼要自殺?"

  諾諾的耐心在一點一點消退,在黑暗中前行,每次看到一點亮光,以為走到了盡頭,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一隻螢火蟲,沮喪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也想知道。"

  說完這句,洪本濤就沉默下來。

  之後的幾分鐘裡,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諾諾打開裝比薩的紙盒大吃起來,咀嚼聲比阿壺的還要響,大概是想通過唾液的大量分泌來促進腦細胞的活躍,思考這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如果找不到自殺的理由,那麼只有一種解釋---"

  阿壺看著他們,吐出兩個字:

  "謀殺。"

  第九章:真相

  1

  "死亡時間是中午十二點,那時你在哪裡?"阿壺問洪本濤。

  "我在莘莊站的店鋪跟老抽商量事情,"洪本濤補充了一句,"生意上的事情。"

  "當時除了Zoe,家裡還有其他人嗎?"

  洪本濤幾乎沒想,肯定地回答:"這個時候她應該在診所上班,她為什麼要回家,我不知道,家裡有沒有外人,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麼,除了你們兩個之外,有沒有第三個人擁有你家的鑰匙?"

  阿壺不慌不忙,層層推進。

  "嗯……有。"洪本濤點點頭。

  "誰?"

  "松阿姨,她是我們家用的鐘點工。每周工作六天,星期天休息,工作時間從下午一點鐘到六點鐘,她要打掃房間,還要買菜、做飯、洗衣服,這個時段通常家裡是沒有人的。診所七點鐘下班,我回家的時間就不一定了,有時晚上七、八點,有時更晚,要視店鋪的生意而定。"

  家政服務員,這是對保姆、傭人、鐘點工之類的官方用語,盧灣城市花園、魯班公寓、紫荊新苑共同擁有一個居委會,設在最靠近黃浦江的紫荊新苑裡,它有一個服務項目,義務替小區居民介紹家政服務員,其中,松阿姨是比較受歡迎的一個,她是湖南人,燒得一手好菜,尤其辣子雞這道菜做的比飯店裡的還好吃,因此,她服務的客戶遍布三個小區,通常是上午做這家,下午做那家,偶爾利用中午的空檔,見縫插針再做一家,每小時報酬六元,每月掙一千五、六百,收入比下崗工人要高多了。

  通過居委會,阿壺和諾諾見到了這位松阿姨,她四十多歲,人挺結實,那雙手青筋凸起,一看就是勞動人民的手。她男人也在上海打工,夫婦倆有一個在南京念大學的兒子,女兒在上海念中學。




2008-4-1 07:1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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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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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9/2

  三個人坐在紫荊新苑的花園裡,小區裡有一個思南路幼兒園的分部,老師正帶領孩子們在花園裡做遊戲,童聲嘈嘈。

  松阿姨說,她下午一點鐘到Zoe家上班,先打掃房間,用吸塵器吸地板、給傢具抹灰、擦拭浴缸和抽水馬桶,把留在洗衣機裡洗乾淨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晾在陽台裡,再用拖把把陽台上拖一遍,這些家務活至少花一個半小時,然後去農工商超市買菜,回來洗、燒、做飯,把燒好的菜、湯擺在餐桌上,飯留在電飯煲裡,才會離開,這就是她的全部工作。

  那天,她準時來上班,用鑰匙打開房門,家裡沒有人,很安靜,像往常一樣,她幹起家務活來。大概過了半小時,門鈴響,她開門一看,是兩個警察,其中一個她認識,是五里橋警署的民警小張,經常在這幾個小區裡走動,他們神情嚴肅,走上陽台朝樓下張望,從小張嘴裡得知,女主人跳樓自殺了,松阿姨頓時呆若木雞,手裡捏的吸塵器掉在地上。

  "松阿姨,請你仔細回憶一下,你來上班的時候,家裡有沒有什麼異常,比如說家裡很零亂,有東西打翻了,地上有血跡,抽屜翻得亂七八糟。"阿壺問她。

  松阿姨搖了搖頭說:"警察也問過這個問題,問得比你們還詳細。他們在房間裡呆了很久,東瞧瞧,西看看,我也沒有心思做家務了,就跟著警察轉來轉去。我心裡想,不管怎麼說,男主人還沒有回家,我得把這個家看好,千萬別丟了什麼財物,如今對誰都要防一手,警察也不能例外。"

  "你有沒有發現桌上有遺書,或者一封信?"

  "沒有。女主人是醫生,愛乾淨,桌子上從來不放信,偶爾留張字條提醒我,比如要我買一條鱸魚、做炸豬排,或者不用燒飯改煮粥之類的,看完就扔了。但那天肯定沒有,連警察都沒有找到。"

  該問的都問了,阿壺想不出還要問什麼。Zoe的死亡時間是中午十二點,松阿姨下午一點鐘來上班,一個小時的間隔,凶手可以不慌不忙打掃現場,從容離去。

  "松阿姨。"諾諾開始發問了。

  "你回想一下,陽台上有什麼異常情況嗎?她是從陽台跳出去的。"

  松阿姨幾乎不假思索地就搖頭,看來警察也問過相同的問題。

  "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陽台上鋪的是地磚,深咖啡色的,窗戶關著,因為黃浦江邊有隧道工程公司的一個水泥散裝碼頭,附近的建築工地用的水泥都來自這兒。有專門的大卡車來裝運,灰塵飛揚起來鋪天蓋地,即使31樓的高層照樣能掃出一層薄薄的水泥灰來。所以小區裡很多人家都給陽台裝了無框窗,可以阻擋灰塵。"

  "陽台的門呢?"

  "你是問客廳通向陽台的移門?"

  "對,那扇門是關著還是開著?"

  "讓我想一想……"松阿姨眨著眼睛想了半天,肯定地說,"關著的,不過插銷沒有閉緊,一拉就開了。"

  "松阿姨,麻煩你把去陽台的經過說一遍,每一個動作都不要漏過。"諾諾十分認真地說。

  "我拉開移門,到了陽台,先把窗戶打開,給客廳換換空氣,拿拖把把地上拖一遍,然後晾衣服,就這麼簡單,沒了。"

  松阿姨一邊用手比劃著,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你肯定窗戶是關著呢?"阿壺追問,語氣有些急迫。

  松阿姨覺得奇怪,這兩個年輕人究竟是怎麼了?問得比警察還仔細,幸虧她還沒到健忘的年齡,否則真不知道該拿他們怎麼辦。

  "是關著的。"松阿姨肯定地說。

  阿壺和諾諾交換著眼神,眼裡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仿佛在黑暗中前行,看到一絲亮光,原以為又是一隻螢火蟲,沒想到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這才發現是他們要找的洞口。

  Zoe從陽台跳出去的時候,無框窗必須是打開的,她不可能像只蝴蝶一樣,在"飛"出去以後又"飛"回來,把無框窗關上,再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墜落,砸穿底樓院子裡的玻璃鋼鴿棚?

  凶手把Zoe從陽台上推下去(或扔下去)後,探頭俯瞰,看著Zoe摔在底樓,他惟恐有目擊者朝樓上張望,慌忙縮回身,順手關上了窗戶,匆匆離開現場。之後,松阿姨來上班,打掃陽台,警方勘查現場時看見窗戶開著,理所當然地以為是死者為了跳出去而打開的,未曾想過是松阿姨後來才打開的,為了給客廳通風。

9/3

  警方大意了,也許在他們眼裡,這只是一樁普通的墜樓自殺。在擁有一千七百萬人口的超級大都市裡,類似的悲劇幾乎隔三岔五就會上演,所以忽略了這個細節。

  凶手會是誰呢?

  洪本濤說他中午在莘莊站的奶茶鋪裡與老抽商量事情,只要向老抽核實一下便馬上知道他有沒有撒謊。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洪本濤不會是凶手,Zoe死了,對他來說沒有一絲一毫的益處。

  洪本濤是愛Zoe的。

  視線轉移到診所內部,肖妤幫他們調閱了出勤記錄,Zoe死的那天,周醫生休息;吳勞乾去了環保局,為診所的污水泵改建提出申請,下午才回來;安若紅因為前一天晚班,第二天可以遲兩小時來上班,即上午十一點,但她沒有來,中午十二點半,她給前台的張鐵靜打來一個電話,說家裡有點事情,還要遲到些,結果她是下午兩點鐘才來上班的,遲到的三小時以後補上。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樂購‘找安若紅嗎?在麥當勞裡,她是這樣對我們說的---

  ‘……我發現Zoe的神情有點不對頭,肯定有心事,我有點擔心,就問她,她說是天氣炎熱的緣故,一直坐在空調環境裡,覺得人不大舒服,當天上午,她提前下班走了,把下午預約好的病人交給了滕醫生,對她來說這可是破天荒的。下午她沒來上班,第二天就傳來了她自殺的消息,是墜樓……‘

  安若紅是下午兩點鐘才來到診所的,她怎麼會知道Zoe的行蹤?"

  阿壺這樣問諾諾,其實答案他已經有了。

  Zoe的行蹤,一定是安若紅後來向別人打聽來的,也許是小蕙告訴她的,也許是毛麗芳告訴她的,當時她們正處在悲痛中,隨口就告訴了她。

  安若紅隱瞞了自己沒在診所,還要向阿壺和諾諾撒謊,看來她心裡真的有鬼。

  2

  盧灣城市花園的物業公司在小區前後兩扇大門口、車庫,裝有安全攝像系統,每幢樓的大堂(其實面積很小,不如叫小堂)包括兩部電梯裡也裝有攝像頭。

  以下是八月十六日6號樓的錄像資料:

  電梯裡和大堂裡,樓裡的住戶們頻繁進出。

  上午11點後,有一個女人經過大堂,走進了B電梯,她是Zoe,她已經離開診所回家了。

  由於攝像頭的位置在天花板,居高臨下,難以拍攝到乘客的面孔,但如果是熟悉的人,應該可以辨認出來。

  12點35分,A電梯裡出現另外一個女人,電梯是往下行駛的,她站在電梯裡,一動不動。

  "快看!"諾諾指著屏幕上,那個女人的手反覆做著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摸耳環。

  有了這樣的心理暗示,阿壺和諾諾馬上把她認了出來,她就是安若紅。

  11點後,Zoe走進大樓;12點鐘,Zoe墜樓;12點35分,安若紅離開大樓。

  迷霧漸漸散去,事情趨於明朗。

  Zoe回家後不久,安若紅進入她的家,趁其不備,(也可能經歷了一場搏鬥)安若紅把Zoe推了下來。

  殺人後,她匆匆打掃完現場,離開Zoe的家,在電梯裡,心情緊張的她不由自主重複著一個動作:摸耳環。

  一個謎團解決了,又一個謎團產生了,A和B兩部電梯的錄像資料顯示,Zoe回來以後,沒有拍到安若紅走進電梯。

  "她沒有乘電梯,而是進入樓梯間,徒步走到31樓。對於一個心懷鬼胎的凶手來說,選擇登樓作為適度的運動,來緩解殺人前的緊張。"諾諾推測道。

  可是,查看了大堂的錄像資料,沒有她的畫面。

  只有安若紅離開大樓,沒有拍到安若紅走進大樓,這就怪了,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不如看看前一天的吧!"陳館長建議。

  八月十五日的錄像資料裡,果然有安若紅,她是晚上十點鐘以後進入的大樓。看來,安若紅是在大樓裡過的夜。

  "她總不可能在Zoe和洪本濤的家裡過夜吧?"諾諾發出這樣的疑問。

  是啊,她總不會像一隻蒼蠅在走廊裡趴一個晚上,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才"飛"進Zoe的家裡,實施殺人行動。這個晚上,安若紅會在哪裡呢?

9/4

  "你們還記得汪總嗎?"杜咬鳳忽然提醒大家。

  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公開展示裸體"的汪總,仍然"厄運臨頭",被冰塊活活壓死,從這一點來看,Zoe食言了,她為什麼要食言?

  杜咬鳳心裡始終有這麼一個疑團,但在當時,Zoe在他們的心目中是一個可怕的索命鬼,所以就沒有多想。而現在,他們對Zoe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對自身的了解,Zoe的食言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汪總的死,是不是代表了某種暗示?"陳館長這樣提出來。

  通過汪總的前秘書小蘭,杜咬鳳找到了那天在電梯裡目睹"脫衣秀"全過程的安吉拉,安吉拉上班的公司在商務樓的30層,當電梯抵達30層的時候,汪總的內褲剛好落地,電梯門隨之打開,電梯裡的人爭先恐後逃了出去。

  汪總在電梯的行駛過程中開始脫衣,但真正做到"公開展示裸體"的那一刻,是在離地面30層的地方,Zoe的"食言"會不會跟30層有關呢?

  "Zoe的家在31層,跟汪總脫衣的30層只差了一層,當然,那不是同一幢大樓。"陳館長這樣說。

  31……30……

  其中一定有奧妙。

  每個人都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越來越接近答案了,在迷宮中穿行,找尋出口,出口已是近在咫尺,可惜視線被一面椈蛈矰F。

  忽然,阿壺的眉毛一跳,從嘴裡迸出這樣一句話來。

  這句話後來一直被諾諾奉為經典。

  "從31層墜樓和從30層墜樓,應該沒有多大區別吧?"

  6號樓的30層有四戶人家,其中3001室和3004室的房門緊閉,沒有人開門,估計主人上班去了,3003室住著一對老年夫妻和一條丹麥狗,他們是第一批入住的業主,房子是他們的兒子購買的。3002室住著一個美國人,是某中學聘請的外籍英語教師,房子是他租的,月租金750美元,九月份剛搬進來。

  3002室,與Zoe居住的3102室,僅一層樓板之隔。

  諾諾用英語跟美國佬溝通,在星巴克經常接觸外國顧客,除了英語很順溜,還會說幾句法語。

  根據美國佬提供的電話號碼,聯繫到了3002室的房東太太,她就住在毗鄰的魯班公寓,她很看好這裡的樓盤,盧灣城市花園尚在建造中,樓盤預售的時候,她一口氣就預訂了兩套,一套30層,一套9層,裝修後出租,用租金抵銀行按揭,上海人的精明可見一斑。

  "就是她,"房東太太指著照片上說,"她是在網上看到房源信息的,就來找我租房子,租期是半年,可只過了兩個月,就是7、8月,她就要退租,我也不客氣,扣掉了押金,相當於一個月的房租,她也沒在乎。

  她姓馬,我叫她馬小姐,我沒看她的身份證,如果是外地人,我會要求看她的身份證,上海人嘛就算了,她看上去很本份的,老實說,租房子嘛,看中的是錢,只要她不是殺人縱火的就行了。"

  這位"馬小姐"就是安若紅。

  3

  "她簡直瘋了,居然要我跟Zoe分手。"

  這次的談話用不著事先訂購一份比薩了,隨便找了一間茶坊,三杯清茶,這兒可以抽煙,不像星巴克是禁煙的,洪本濤抽著雲煙,傾吐著最後一點隱私。

  安若紅確實有些自不量力,居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洪本濤的吸引僅僅限於肉體,或者說只是圖一時的新鮮罷了,很多方面,她根本無法與Zoe相比,不,應該說所有的方面。被男人拋棄過的安若紅,應該對男人的本質有著一針見血的認識,可她顯然被久違了的性高潮衝昏了頭腦,獅子大開口,要洪本濤離開Zoe,跟自己正大光明地拍拖,在她看來,大不了自己離開診所,而洪本濤離開Zoe。

  洪本濤連一聲拒絕都懶得說,對她的熱情迅速冷淡。安若紅打給他手機,洪本濤一看來電顯示就不接;安若紅去新閘路站找他,很少再見到洪本濤;兩人再也沒有去那家錦江之星假日旅館。洪本濤的態度很明顯:夠了,可以了,該over了。

  可洪本濤也有些大意,以為這樣真的可以結束,但是他忘了,女人跟女人有一樣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尤其對安若紅來說。

9/5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Zoe在洗澡,洪本濤在廚房洗碗,聽見自己的手機響了,洪本濤摘下手套去拿手機,有一條短信息:"下樓來,到3002室,馬上。"

  洪本濤有點莫名其妙,以為誰發錯了信息,可仔細一看,手機號碼是安若紅的,他預感有些不妙,碗也不洗了,從樓梯間下了樓,來到30層。他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層數,3002室的防盜鐵門半掩著,他遲疑了一下,拉開了防盜門,進了屋,這兒也是兩室一廳,布局跟樓上一模一樣,只是裝修不同。他走到臥室門口,伸頭一看,愣住了,安若紅就坐在床上,盤著腿,擺著一個瑜珈姿勢,穿著一套兩截式的健身服,肚皮露在外面,眼睛直勾勾看著他。

  "我租了這套房子,從現在起我們就是鄰居了。我的頭頂就是你們的臥室,晚上你和她做愛的時候,千萬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響,我耳朵很靈的,能從節奏上分辨出你們的姿勢,誰在上,誰在下……"

  安若紅就這麼說著,毫無顧忌。

  面對這樣瘋狂的女人,洪本濤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比她更瘋狂,乾脆掐死她,一了百了;要麼乖乖地屈服、投降。

  接下來的事情洪本濤連想都不敢想,外面的房門都沒關,兩個人就在床上做愛,而Zoe跟他們僅僅是一層樓板的距離。

  二十分鐘後,洪本濤疲倦地回家,Zoe在廚房裡,把洗乾淨的碗放進消毒櫃,問他去哪兒了,洪本濤說他下樓去扔垃圾袋,跟巡邏的保安聊了幾句,最近小區裡接連發生了好幾起入室撬竊,都在半夜。Zoe顯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根本沒想過去看一看廢物桶,塞得滿滿的垃圾袋還在裡面呢。

  就這樣,幽會地點從錦江之星假日旅館挪到了樓下的3002室。連日的瘋狂,體力的透支,洪本濤越來越感到這個女人就像一團亂麻纏住自己的身體,再想甩掉它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每晚,洪本濤躺在臥室的床上,一想到就在地板下面,僅僅一層樓板之隔,就是安若紅的臥室,不由得不寒而慄。有時候,Zoe碰碰他,暗示想親熱,洪本濤實在沒這份心思,卻說不出"我來例假了"之類的藉口,真是做也不好,不做也不好,只希望半年的時間快快過去,讓安若紅早一點搬走。

  更可笑的是,有幾次,他和Zoe從農工商超市購物歸來,走進電梯,他隨手就摁了30層,Zoe用奇怪的目光望著他,"怎麼連家住幾層都忘了?"洪本濤只是報以尷尬的苦笑,稱自己眼花了,誤把30看成了31。

  安若紅把3002室的鑰匙也給了他一把,連同一個牛皮做的心形鑰匙扣,洪本濤把它放在褲子後袋。出事的前一天,這把鑰匙不見了。

  4

  安若紅躺在臥室的床上,眼睛直勾勾盯著天花板,她知道,天花板的上面就是Zoe的臥室,洪本濤就躺在Zoe的身邊,做愛的聲音是聽不到的,偶爾能聽到拖鞋走路的聲音,一定是Zoe的。

  我真的愛上了這個男人嗎?

  這個問題,她反反覆復地問自己,可始終找不到有說服力的答案。

  戀愛,結婚,生育,爭吵,疲憊,離婚,單身,三十四歲的她,經歷得夠多了,如果有人要她概括自己的過去,她只有五個字:"離異、有一子"。其餘的什麼也不想說。

  從認識Zoe的那天起,她就羡慕她,甚至崇拜她,她比自己漂亮,但如果僅僅是漂亮,安若紅絕對不屑一顧,可在Zoe的身上還有著漂亮女人稀有的東西:善良、人緣好、溝通能力強、對工作認真、對事業執著。在安若紅眼裡,除了Zoe的男朋友洪本濤屬"質量一般"外,其餘的都值得羡慕,甚至是她的好運氣---李總的賞識,屠伯年的辭職,加上朱川的突然去世,使得Zoe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裡由普通醫生升為醫務主管,直到代理老總,成為實際意義上的一把手。

  難道是因為嫉妒,我才跟洪本濤好上了?

  換句話說,如果洪本濤不是Zoe的男朋友,走在街上,我們擦肩而過,我連看都不會朝他看一眼。

  安若紅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可事態的發展出乎她的意料,原以為跟洪本濤只是成年人的遊戲而已,可現在,她居然離不開他了,不,簡直是瘋狂地愛上他了,這個奇貌不揚、又黑又瘦的男人,究竟有什麼地方吸引她,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9/6

  是性?不,是孤獨?不,因為Zoe?她簡直太完美了,上帝太眷顧她了,我受過的苦,我經歷的磨難,她從來沒有嘗過,相反,她享受著我根本無法享受到的東西,應該讓她嘗到失去的滋味。

  也許吧。

  沒有確切的答案,也不需要答案,反正就這麼做了,租了房子,就在樓下,隔天來一次,你想甩掉我?試試看,甩得掉嗎?我就住在你樓下,你能做到不想我嗎?你有我的鑰匙,隨時可以來,而且我知道你會來的,你已經上癮了,雖然在診所裡她比我強,比我能幹,但在床上,我敢打賭決不輸給她,你迷戀我的肉體就是最好的證明……

  5

  不妨作這樣一個假設:

  洪本濤的褲子扔進了洗衣機,卻忘了把鑰匙取出,隨著走開筒洗衣機的反覆轉動,鑰匙掉了出來。次日,松阿姨把洗衣機裡的衣服拿出來晾時,發現了這把鑰匙,就放在了桌上,然後,這把鑰匙被先回家的Zoe發現了。根據鑰匙的形狀和大小,可以看出是房門鑰匙,而不是開抽屜的,但肯定不是自家房門的鑰匙。換了別人,會拿著它向洪本濤追問,但Zoe沒有,做醫生的大都心細如發,試想,給牙根內僅僅二、三毫米的根管做治療,需要何等的耐心與細心!近來洪本濤的異常已經被她隱隱覺察出來了,隨著這把鑰匙的出現,仿佛開啟了另一扇思維之門:

  摁錯的30層,一把不是家裡的房門鑰匙,會不會有某種因果關係?

  Zoe在診所裡左思右想,心裡越發不安,於是提前回家,走進電梯的時候,她的手指摁在了30而不是31,在30層,面對四扇不同的房門,她用鑰匙逐一去試,果然打開了3002室的防盜門。

  懷著強烈的好奇與不安,Zoe踏進了這扇門。

  她是走進去的,出來的時候,她"走"的卻是陽台,確切地說,她是從陽台裡"飛"出來的。早知道踏進這扇門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她一定會裹足不前。她沒有預料到,事實上也不可能預料到,竟然有人會對自己下毒手,這個人就是自己最欣賞的護士長安若紅。

  安若紅的身高不到一米六零,體重不足五十公斤,她如何把身高、體重都明顯超過自己的Zoe"扔"出去呢?這可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不是武打電影,小女子飛起一腳,能把一個大男人踢到馬路對面去。

  "要麼這個女人力大如牛,要麼她有功夫……"阿壺猜測著。

  對功夫,無論諾諾、杜咬鳳還是陳館長,都一竅不通,只有阿壺有一次挨打的經歷,那次被三文揍到了噴水池裡……

  諾諾又一次想到了三文的父親趙參德。

  根據安若紅的銀行卡消費記錄,今年春節後,她在閘北區體育館有一次580元的消費,在平民化的體育館裡一次性消費高達五百多元,算是相當驚人的。

  諾諾和阿壺馬上來到閘北區體育館,還沒進門,阿壺拉了諾諾一下,指著門口的廣告欄,裡面貼著一份已經剝落的舊廣告,上面的字依舊清晰:

  本館開設女子柔道班,特邀專業運動員為教練,每周一課,學期半年,收費580元。

  隨後,他們來到體育館的辦公室,詢問女子柔道班的事情,工作人員一臉不屑地說,二月份開班,學期半年,現在是十月份,這個班早結束了。除了柔道,這兒還有別的班,像跆拳道、拳擊、武術散打、擒拿格鬥。除了殺人,教什麼都有。

  "師傅,我想打聽一下,這個柔道班裡有沒有一個叫安若紅的學員?"

  諾諾笑盈盈地問,盡可能給對方一個可愛的印像。

  工作人員兩手一攤:"我怎麼知道?應該去問教練,教練是專業運動員,退役的,誰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扒分。"

  580元的消費,除了這個柔道班,不可能有別的地方了,從這一點來說,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阿壺示意諾諾,我們走吧。

  "喂!"工作人員叫住他們,手往暀W指了指,"你們自己找找看吧。"

  辦公室的暀W掛著一幅合影,"2003年閘北體育館女子柔道班全體學員留影",教練居中而坐,地上坐著一排,身後站著一排,共二十多個人。第二排的第四個人,是一張熟悉的臉,就是安若紅,她穿著專業柔道服,背著手,光著腳,咧開嘴巴笑著。

9/7

  她學柔道,也許出於無聊,也許只是想學一點防身術,對付可能出現的色狼,大概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她對付的竟是自己的好朋友。

  在書店,阿壺找到了一本關於柔道的書,書中有詳細的動作分析和繪圖,阿壺看了半天沒看懂,因為不知道當時在房間裡Zoe與安若紅處在怎麼樣的一個狀況:是搏鬥?是毆打?還是趁其不備的突然襲擊?但不管怎麼說,580元絕對物有所值,安若紅學以致用,把Zoe從約有一米二高的欄桿陽台上掀了下去。

  6

  曾門創作了這樣一幅油畫:臥室床上坐著一男一女,背靠在床架上,床單皺皺的,男的抽著煙,眼睛朝上望著天花板,神情略顯不安,心狀牛皮鑰匙扣就放在他一側的床頭櫃上。女的頭髮零亂,臉上掛著一種滿足的表情,眼睛斜著窗外,沒有做愛後的親昵和溫存,兩個人就像完成任務似的,各自想著心事。

  這幅畫的名稱就叫《3002室的Anna》。

  Anna是安若紅的英文名字。

  諾諾覺得"安娜"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嵌在她的記憶深處,卻怎麼也找不出來,仿佛一枚嵌在房梁上的釘子,慢慢找,仔細找,恐怕得找上大半年。倒是阿壺記憶猶新。

  "還記得三清山的夢嗎?你立在棧道上,對著滔滔雲海大罵一聲‘Anna!FuckYou!‘"

  諾諾恍然大悟,想來真是不可思議,那時的她跟Zoe尚未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居然提前幾個月在夢裡獲取了答案。

  阿壺給諾諾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真實性毋須置疑,因為就是阿壺的鄰居家侄女的事。

  她大概三十歲吧,沒有嫁出去,有一次她開生日派對,來了很多朋友,收到的生日禮物堆成小山。清點禮物的時候,發現一把不鏽鋼夾子,她不知道派什麼用,找人詢問,人家告訴她是用來剪雪茄的,真讓她哭笑不得,她從不抽煙,對二手煙都深惡痛絕,何況男人的雪茄!準是哪個朋友也嫌它派不上用場,用禮品紙一包送給了她,不過她沒在意,隨手放在抽屜裡。半年以後,她在工作中結識了一位男客戶,是個雪茄愛好者,她毫不猶豫地將這把夾子送給了他,卻讓男客戶驚喜不已,原來那把其貌不揚的夾子還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名牌呢。情人節的夜晚,男客戶向她求婚了,後來她嫁給了他,兩人成了一對恩愛夫妻。回想起那個生日派對,她決心將送夾子的人找出來,好好謝謝他,可她先生笑著說,別找了,那是命運女神的化身。

  聽完這個故事,諾諾眨了眨眼睛,默不作聲。

  這幅畫就掛在杜咬鳳家二樓的衛生間裡。《窗台上的Zoe》掛在原來的地方,《3002室的Anna》掛在它對面,Zoe看著An?鄄na,Anna也看著Zoe,中間隔的浴缸仿佛是一道陰陽界。

  退出衛生間,諾諾把房門帶上,心裡有點忐忑不安,她能看懂嗎?

  曾門看透了她的心思,馬上道:"放心吧,她對油畫的造詣遠遠超出常人,如果有轉世,她一定能當個女畫家!"

  說到這兒,曾門忽然抽了抽鼻子,問諾諾,"你有沒有聞到一股焦味?"

  諾諾用鼻子一聞,果然有一股焦味從衛生間裡飄出來,急忙返回,一團藍色的火苗在椈壑W升騰,那幅《3002室的Anna》竟然著火了!

  "媽咪!著火了!快救火啊!"諾諾驚慌失措地叫。

  正在廚房燒菜的杜咬鳳奔上樓來,手裡拿著一件根本不能滅火的工具---鍋鏟,後面跟著阿壺,舉著半根吃剩的香蕉,面對突如其來的火情,他們手忙腳亂,幸好曾門沉得住氣,用漱口杯舀了兩杯水往畫布上潑去,刷刷兩下,火苗應聲熄滅。

  水順著畫布滴滴答答往下淌,床上的一男一女兩張臉都被燒焦了,畫布上出現兩個不規則的窟窿,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布料的焦糊味。

  "怎麼回事啊?"杜咬鳳驚魂未定地問,一邊打開排氣扇通風。

  曾門嗤的笑了一聲,說:"不用驚慌,這一定是怒火。"

  他們不約而同回過頭去,看那幅《窗台上的Zoe》,它掛在老地方,老樣子,畫朝右邊傾斜,口罩上的眼睛直視著對面燒焦的油畫,目光不再陰冷,而是裹著一團殺氣。
9/8

  受阿壺的委託,小蒼蠅再一次入侵了愛你EY的個人電腦,以愛你EY的名義往Zoe在診所的郵箱裡發出一封郵件,郵件裡包含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安若紅與Zoe合影的數碼照片,還有那張色情圖片的原件。

  愛你EY的真名叫夏國強,在圈子裡小有名氣,這個所謂的圈子就是通常說的玩電腦的人。這些人分好幾種,有的擅長組裝,給他一堆零件,他能拼裝出一台電腦主機來,質量不輸給品牌機;有的是黑客,專門在網絡裡馳騁,小蒼蠅就屬於這種;有的是遊戲高手,能48小時不間斷衝關,吃飯上洗手間都坐在電腦前,前提是有人把飯菜端來,有人把馬桶端來。嚴格地說,夏國強哪一種都不是,他對色情網站的熟悉程度超過任何一個人,他甚至摸索出一套辦法,如何以最低廉的上網費用,最多地瀏覽各種色情網站包括下載,這種辦法在這裡恕不能披露,否則……否則什麼讀者應該知道。不過可以披露他的郵箱地址,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發一封電子郵件向他討教,不過很可惜,他不能給你任何答覆,因為他已經死了。

  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送了命?連警方都一籌莫展,如果讀者有線索,不妨提供給警方。

  晚上十點以後至次日凌晨,是愛你EY固定的上網時間,大概在午夜時分,電腦屏幕右下角顯示收到1封新郵件,他用鼠標點擊,打開一看,哇!是一幅色情圖片,圖片上是一個全裸男子,兩腿叉開坐著,肆無忌憚地暴露著生殖器,仿佛在炫耀,他的臉跟自己一模一樣,愛你EY先是驚訝,仔細一看,啞然失笑,誰弄的惡作劇?把自己的頭像剪貼上去,這種小兒科遊戲耍到他愛你EY的頭上來,真是班門弄斧!

  想著,他的目光停頓在該男子的生殖器上,說句心裡話,飽覽色情網站的愛你EY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傢伙,黃種人肯定沒有這麼大的,一定是黑人的,或者是白種人的,沒準把一匹馬的生殖器剪貼在上面……

  究竟是誰的惡作劇?從哪兒下載的圖片?

  他留意看了一下對方的郵箱地址:zoe@white。dental。com。cn

  這個地址似曾相識,可一時想不起來。

  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DVD光驅的門自動打開了,光驅盤平緩地推了出來。

  奇怪,我沒有按過open鍵呀!

  愛你EY納悶,把頭湊過去一看,盤裡有東西,好像是一張淺藍色的紙。

  他小心翼翼拿起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隻紙質口罩,它被摺疊起來放在光驅盤裡,大小正好。

  這是……怎麼回事??

  愛你EY愣住了,足有一分鐘緩不過神來。

  他無法解釋這種現像,顯然,這已經超出了惡作劇的範疇,變得神秘而詭譎了。

  色情圖片上開始有了一點變化,那隻碩大的生殖器冒煙了……不,它著火了,在燃燒!該男子(就是愛你EY)表情變得痛苦起來,身體上出現了一粒一粒的霉點,迅速擴散,沒多久,神閒氣定的臉變得面容枯槁,像垂死的艾滋病人,火勢從生殖器向周身蔓延,最終把男子燒作一具焦屍。

  坐在電腦前的愛你EY驚恐地往後退著。

  這……難道是製作的動畫?

  高手,一定是高手!我碰上高手了,他想幹什麼?挑釁?玩笑?還是……

  愛你EY不敢再往下看,打算關閉電腦,電腦死機了,怎麼也關不掉,鼠標也失靈了,氣急敗壞的愛你EY就把電源關掉,可電腦依然開著,那具焦屍始終占據著液晶屏幕。愛你EY真的害怕了,他跳起來,奔出房間,客廳暀W有一個配電箱,他把照明開關和電器開關全部關閉,燈光熄滅了,空調和冰箱都停止了工作,家裡漆黑一團。

  愛你EY小心翼翼朝房間裡張望,電腦屏幕不可思議地還是亮著,如同一盞永不熄滅的長明燈。與此同時,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

  房間裡鴉雀無聲,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他鎮定了一下,決定先離開這個地方。

  他摸索著打開門,跨了出去,嘣!腦袋結結實實撞在什麼東西上。

  "誰呀?"他捂著撞疼的臉喊,沒有回答,他伸出手一摸,哪個傢伙居然在他家門口砌了一堵晼A棜惘B涼的,帶著一股寒氣,就像太平間的晼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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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你EY摸著那面晼A那面晹n像也在摸他,晹b往裡擠,棡P人在交融,愛你EY覺得有一股東西侵入了他的身體,灼烈的熱感在體內升騰,他口渴,他難受,難受極了……

  愛你EY發瘋似地跑回房間,對著電腦屏幕上的焦屍,瞬間他爆發了,他噴涌了,盡情地噴吧!

  第二天上午,無法與愛你EY聯絡的女友找上門來,家裡電話沒人接,手機又關機,是不是跟哪個美眉在亂搞?

  愛你EY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圓鼓鼓,嘴巴半張似乎在喊。

  電腦正常開啟著,液晶屏幕上是視窗XP界面,電腦的鍵盤上、主機箱上,有一些粘乎乎的白色液體,已經凝固了。

  據驗屍的法醫說,愛你EY在死前有射精現像,射精是性高潮的表現,可從死者痛苦的表情來看,怎麼也無法跟性高潮聯繫起來,何況他全身的骨頭包括關節無一例外呈粉碎狀,仿佛一堵柏林棜侀穧b他身上,在承受如此巨大痛苦的時候,哪兒來的性高潮?

  愛你EY死後,圈內有不少議論,有人惋惜,也有人幸災樂禍,說這就是色情狂的下場。

  7

  雨從晚上七點鐘開始下,越下越大,瓢潑大雨。

  上海的氣候就是這樣,要麼一個月連一滴雨都見不到,一旦下起來,滴滴嗒嗒沒完沒了,連著一個禮拜看不見太陽,空氣中充滿了水汽,濕度大得讓櫥內衣物發霉,弄得你心情煩躁。

  浴缸裡的水慢慢冷下來,安若紅依然躺在浴缸裡,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在水中,自己的胴體顯得格外誘人,美中不足的是那條剖腹產的刀疤。

  身為護士長的安若紅,其實很喜歡運動,游泳,騎車,還學柔道,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很有一把力氣,看她結實的小腿肌肉就知道了,那是常年游泳和騎車的結果。

  論年齡,她已經是一個少婦了,可始終胖不起來,想想別的女人,為燃燒一丁點兒的脂肪在健身房裡揮汗如雨,因為要節食,只能對著香噴噴的炸豬排咽口水,不得不整天面對那些賣得比海鮮還要貴、卻比中藥還難吃的減肥營養素……因為瘦,她用不著遭這些罪,又能享受美味,想想真是蠻幸福的。

  可是,她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殺過人的她,又怎麼能開心起來呢?

  就在那天,凌晨四點多,她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死去的外公和外婆,外婆跟她嘮嘮叨叨說個不停,外公坐在屋檐下,一聲不響抽著煙。外婆是紹興人,說一口紹興鄉下話,說著說著,外婆拉住她的手,那手是冰涼的,沒有一絲溫暖,就像一副不鏽鋼手銬,咔嚓銬住了她,把她嚇醒了。

  夢見死去的親人,有什麼含意?她不懂。就這樣,她失眠了,直到早上七點多,她逼自己快點睡,十一點鐘要去診所上班的,大概到了八點鐘左右,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道怎麼了,耳朵居然這麼靈,隔著臥室的門,能聽見客廳裡防盜門鑰匙孔裡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音,安若紅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是洪本濤?

  看看床頭櫃上的鐘,糟糕,快到中午十二點了,睡過頭了!

  腳步聲進了客廳,有人進來了,不是洪本濤!

  平時思維並不怎麼活躍的大腦,卻以驚人的速度,作出了驚人的判斷。

  腳步聲在客廳裡停滯了,安若紅迅速下床,光著腳,來到門背後,側耳傾聽---

  腳步聲朝另一個房間去了,那裡應該是書房,其實只有一個空盪蕩的書架,一張空空如也的寫字檯,抽屜裡除了灰塵什麼也沒有。

  腳步聲朝這邊來了,走到臥室房門前了,門把手被捏住了,叭嗒一聲,門開了---

  Zoe探頭朝臥室裡張望了一下,看見床上鋪著一條涼席,一條皺巴巴的毛巾毯,好像有人睡過。

  這時候,如果Zoe能夠完全走進來,稍微轉下身,就能看見躲在門背後的安若紅,可是她沒有,幸虧她沒有。

  Zoe離開臥室,回到客廳,怔怔地站了片刻。她在思考,為什麼洪本濤會有這兒的鑰匙?這裡是他租的?他打算跟自己分居,住到樓下來?

  每一種可能,似乎都解釋不通。Zoe打算離去,她轉身,應該朝門廳走去,卻回頭看了一眼,身體不由自主地轉了四十五度,朝陽台上走去。




2008-4-1 07: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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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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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9/10

  30層的陽台沒有安裝無框窗,Zoe手扶著陽台的欄桿,朝外面望去,30層的風景跟31層的風景幾乎沒有區別,只不過三米多的上下差距。

  安若紅躡手躡腳地離開臥室,朝Zoe的身後靠近、靠近……

  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胸脯被壓抑的呼吸震得一起一伏,她腦子裡一片空白,那雙手卻下意識地伸了出去……

  前撲,彎腰,抓住她的腳踝,猛地朝上掀。

  這套動作一氣呵成,如果教練在旁邊,一定會鼓掌。

  兩秒鐘後,Zoe就從陽台的內側消失了,像一隻折斷翅膀的蝴蝶朝樓下墜去。安若紅伸出頭,望著那穿著白色藍底碎花裙的軀體砸穿了底層院子裡搭的玻璃鋼鴿棚,聲音傳到30層的樓上,僅僅是輕微的撲一聲。直到這時候,安若紅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可輓回的蠢事。

  之後的半小時,她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立在客廳裡。

  她給診所打了電話,是張鐵靜接的,她語氣平靜地說,家裡的煤氣熱水器壞了,預約上門修理的時間偏偏是下午一點鐘,只能等待,沒辦法,誰讓自己是單身。

  十二點三十五分,她走進了電梯,摁了1,電梯往樓下去,她開始擔心,會不會看見渾身是血的Zoe就站在那裡,等著自己邁出大樓,朝她大吼一聲:"凶手是你!"守候的警察一擁而上……

  想著,她的手不由自主去摸耳環。

  她離開了六號樓,小區裡停著一輛警車,救護車已經開走了,民警向目擊者詢問,人們在圍觀,有小區的保安,有居民,還有在附近施工的民工……

  安若紅沒有停留,朝大門口走去,她沒有走東邊的正門,生怕撞上提前回家的洪本濤,而是從西邊的大門走了,先去了農工商超市,在裡面逛了一圈,擠在人流裡,擠在商品堆裡,盡量使自己緊張的心情穩定下來,因為再過一會兒,她必須去上班,必須裝得若無其事,幾小時後,Zoe墜樓的消息就會傳來,驚訝,悲痛,眼淚,這一切都需要裝出來。

  在她的詞彙裡,沒有"後悔"這個詞,離婚了她沒有後悔,把孩子的撫養權給了前夫她沒有後悔,跟洪本濤上床她沒有後悔,殺死Zoe,她也沒有後悔。因為她知道後悔是沒有用的,既然做了,就承認事實,保護好自己,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完成得很好。

  沒有人懷疑她,包括洪本濤,兩個人平靜地分手了。

  她離開了診所,選擇了跟齒科毫不相干的職業,錢少了,工作累了,可她不在乎,能逃避開,能活下去,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事情過去很久了,她沒有做過一次惡夢,沒有夢見Zoe。Zoe掉下去的時候,一定連身後是誰都不知道,如果Zoe回頭看一眼,雖然未必能擺脫墜樓的厄運,但那回頭一瞥足夠讓她一輩子膽戰心驚,所以她很慶幸。

  近幾日,安若紅開始感到一種不安,那個自稱是Zoe表妹的女孩,那個胖胖的像把茶壺的大男生,他們究竟想幹什麼?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跟洪本濤的關係?他們會不會是警察?

  不管怎麼說,他們沒有證據,即使找到3002室的房東太太,證明我在樓下租過房子,那又怎麼樣?Zoe的死是自殺,警方下了結論,屍體已經火化,想翻案沒那麼容易吧,除非有人親眼看見我把Zoe推下去。如果真有這樣的目擊者,早就向警方揭發我了,還會等到現在?

  浴缸裡的水越來越冷,安若紅的心情卻慢慢地轉好,她離開浴缸,站在盥洗鏡前,欣賞著自己的裸體。

  那位T先生好像對我有意思,每次來購物,不管排多長的隊,一定要在我的收銀台結帳,搭訕幾句話,他給了我名片,他是一家財務咨詢公司的,我要不要主動打電話去,讓他興奮一下?

  這種男人肯定結過婚,有孩子。像我這樣的,找年輕小夥子是不太可能的了,我也不想被他當成提款機,年輕的男人不成熟,年齡大的男人狡猾,都不可靠,可有什麼辦法,誰讓我是女人,沒有男人的呵護,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就這樣吧,明天上午給他打個電話。

9/11

  毛巾架上,有一堆疊得整整齊齊的毛巾,這是她當護士長的習慣,什麼東西都要洗得乾乾淨淨,疊得井井有條,這也是Zoe欣賞她的地方。安若紅拿了一條白色大浴巾,裹在身上,讓它吸乾身上的水,柔軟的毛巾與皮膚摩挲著,讓她隱隱約約產生一種性慾的衝動……

  什麼味道?

  空氣裡隱隱散髮著一股氣味,安若紅馬上嗅出來,這是8424消毒液的味道,診所裡用來浸泡器械的。奇怪,家裡怎麼會有這種味道?

  她檢查了一下,很快找到了氣味的來源---是從洗衣機裡散髮出來的。這台洗衣機是海爾的,走開筒全自動洗衣機,走開筒的玻璃門一直呈半開啟狀,好讓裡面的水汽散髮。

  我從來沒有用消毒液浸泡過洗衣機呀!

  洗衣機的出水管連接著下水道,難道是從下水道裡散髮出來的?

  想著,安若紅朝盥洗鏡裡瞥了一眼,這一瞥讓她終生難忘。

  盥洗鏡裡有一個人,就站在她身後,穿著一套淺藍色齒科醫生服,沒有戴口罩,蒼白的臉在"菲力浦"白色節能燈管的映照下,白得有點發青,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看,透出的眼神分外奇怪,不是怨恨,也不是憤怒,而是帶著一絲嘲諷。

  怎麼是……她?!

  安若紅就像觸了電,往後急退,後面是浴缸,她一屁股跌坐在浴缸邊沿上,身體出於慣性後仰,摔進了盛滿水的浴缸,像一顆炮彈在水裡炸響,乓!!水花四濺。

  安若紅試圖從浴缸裡爬起來,可身上的白色大浴巾瞬間吸滿了水,變得格外沉重,剛才還是軟軟的、讓她產生性衝動的毛巾,現在仿佛變成了一件金屬鎧甲,緊緊裹住了她,無形中把她往水裡拖……

  安若紅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扳浴缸下水道的閥門。

  說是閥門,其實只跟小拇指一般粗細,平時只要輕輕一扳,滿滿一浴缸的水不出兩分鐘就被下水道吞噬一空,還會意猶未盡地發出吭的一聲,好像沒灌飽似的。可現在,不管她怎麼扳就是扳不動,好像被鉚死了。

  鎮定,這種時候,千萬要鎮定!安若紅反覆對自己說。

  她使勁把頭部抬出水面,不至於嗆水,她的目光正好停留在那個毛巾架上,怎麼搞的?那堆疊得整整齊齊的毛巾好像在動,它們蠢蠢欲動,像要翩翩起舞,展翅飛起來似的。

  原來,是浴缸裡的水對那疊毛巾產生了一種類似於磁場的效應,把它們一塊一塊吸了過來,啪啪啪,接二連三落在浴缸裡。毛巾聚積在水面上,很快吸飽了水,在往下沉的過程中,又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纏在一起,組成一張富有彈性的網,把安若紅死死地扣在下面。好幾次,安若紅掙扎著把頭浮出水面,剛吸了一口氣,就被這張"網"無情地壓了回去。

  這種時候,求生欲往往使人暴發出強大的能量,安若紅像一條困在網中的魚拼命掙扎,在浴缸裡翻江倒海,水嘩嘩溢出來。

  只要水位降下來,我就不至於溺水!

  垂死的安若紅陡然信心倍增,身體瘋狂扭動,如同回光返照。

  浴缸馬上有了感應,嘩!!水龍頭和衝淋頭竟然同時放水,迅速補償溢出的水和被毛巾汲取的水,水量如此之大,水速如此之急,就像從消防龍頭裡噴出來的。平日裡,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水啊!

  很快,浴缸再一次被注滿,安若紅感覺自己被鎖進了一個水箱,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溺水的味道,比游泳時不小心嗆了一口水還要難受十倍、百倍……

  在跟水和毛巾的較量中,安若紅漸漸體力不支,神智開始模糊不清。透過流動的水,她看見Zoe自始至終站在浴缸前,瞅著自己溺水的過程,那麼平靜,無動於衷。

  那雙眼睛,很典型的東方眼睛,粗看是單眼皮,細看卻有一道隱在裡面的雙眼皮,這雙眼睛曾讓安若紅著迷、嫉妒,她找過一位整容醫生,在他手裡開個雙眼皮就要五千元,可整容醫生明確告訴她,那種天然的效果,是手術刀怎麼也刻划不出來的。

  現在,從那雙很典型的東方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眼神,不再是嘲諷,而是同情。

9/12

Zoe,你只要伸手拉我一把,我就得救了。

  可我知道,你是不會這麼做的。

  能原諒我嗎?

  對不起……

  這是安若紅最後的一點意識。

  第二天,樓下住戶發現衛生間天花板在滴水,上樓敲門,門遲遲不開,覺得不妙,趕緊通知了居委會,居委會撥打了110報警電話。

  "死因系溺水。"

  驗屍報告上,法醫寫了這樣一段文字:

  "死者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個器官裡都浸滿了水,切開血管,從動脈和靜脈中奔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水,透明的水。

  "死者生前體重為五十四公斤,現在是一百一十公斤,膨脹了一倍。

  "這樣的屍體,如果在海水裡浸泡了半個月,似乎還說得過去,偏偏發生在浴缸裡,而且只浸泡了一個晚上,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最後,法醫用了簡明扼要的兩個字,來形容安若紅的屍體:

  水母。

  8

  早晨,位於重慶路、建國路路口的得好麵館,洪本濤坐在靠窗的位置,眼角殘留著眼屎,慢吞吞吃著一碗牛肉拉麵,眼神呆呆的,望著外面的車流。隨著私家車的驟增,堵車現像從上午九點提前到了八點甚至更早,上海的馬路少有公交車專用道,各種車輛混雜在一起,形成了頗具海派特色的塞車。

  通常,這樣一頓早飯,他要吃上半小時,然後騎自行車去必勝客上班。

  別人一早上班風風火火如急行軍,洪本濤卻是悠閑,因為起床早,差不多每天早晨五點鐘,他就會醒來,再也睡不著了。

  因為想Zoe。

  兩人各忙各的,一起吃午飯的機會基本沒有,晚飯也說不定,因為下班時間難以確定,只有早飯可以保證在一起吃,他們邊吃邊聊,洪本濤習慣喝一杯牛奶,在兩片麵包裡加一片澳洲奶酪,Zoe對他說,奶酪多吃不好,悄悄把奶酪換成了花生醬,漸漸洪本濤也吃習慣了。Zoe喜歡吃中式早點:菜包、肉包、豆沙包、花捲、雞蛋餅,加上一碗摻了肉末的皮蛋粥,天天翻花樣,因為離農工商大賣場很近,Zoe讓松阿姨提前一天買好,放在冰箱裡,早上隔水蒸一下,很快就能吃了。洪本濤吃完自己那份,看著琳琅滿目的Zoe的早餐,忍不住也嘗一點,於是松阿姨購買的數量隨之增加。

  這樣的早餐,一去不復返了。

  由於生意上的壓力,洪本濤的性能力大不如從前,他認為自己有早泄的問題,Zoe溫柔地對他說,沒關係的,我不在乎時間長短,只要放進去就舒服。可在要強的洪本濤聽來,只是一種安慰罷了。

  奇怪的是,他跟安若紅上床,這個問題就消失了。

  老實說,除了胸脯比Zoe稍微大一點,安若紅其餘的地方(包括性情)都不能與Zoe相比。在很多地方,他看不慣這個女人,比如做愛後,Zoe會讓他好好休息,不跟他說話,最多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安若紅卻不停地說話,見他不理不睬、一副疲倦的神態,會把他推醒,"哎,我的話你聽見沒有?"然後把那段內容重複一遍。真是活見鬼,難道她不知道男人做愛以後需要休息?

  每次做愛後,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該分手了,可幾天一過,忍不住又想起了安若紅的身體,像吸毒一樣上癮了,他期待著對她身體的厭倦快一點到來,那樣就可以理直氣壯提出分手了。

  對於Zoe的墜樓,他至今想不通,他想到的一種可能是,會不會有一隻美麗的蝴蝶從陽台前飛過,Zoe探出身子,想去抓蝴蝶,身體過於前傾,導致撲了出去……

  他也覺得這種假設過於牽強,畢竟Zoe不是六、七歲的小女孩。可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墜樓的原因。

  自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也想到過安若紅,可沒有繼續往下想,安若紅信誓旦旦跟他說,從那晚到次日中午,她一直睡在自己家裡,頭痛得厲害,吃了兩片泰諾,睡得昏昏沉沉,以致上班都遲到了。

  他相信了安若紅,相信了自己的判斷:床上功夫再好的安若紅,也不可能把一個百多斤重的人從陽台裡掀出去。

9*13

  麵館裡的食客越來越多,服務員投來的目光越來越焦急,希望洪本濤早一點把位子騰出來,讓小店趁著早高峰多做一筆生意。洪本濤意識到了,放下面碗,擦擦嘴離去。

  他推著自行車,由西向東穿過了重慶路,然後騎上車朝北的方向騎去,這段路大概要騎行二十分鐘,八點半上班,時間來得及。

  他沿著重慶路騎行著,前面就是第二醫科大學,大學的宿舍區和教學區被重慶路一分為二,宿舍區在東,教學區在西,中間架起一座人行天橋,每天可以看到大批穿著校服或者白大褂的醫科學生們從天橋上往返,可以避開有四條機動車道的重慶路了。

  每次經過這裡,洪本濤都會想起來,他追求Zoe的時候,Zoe帶他來過這裡。Zoe就是從第二醫科大學口腔系畢業的,這裡就是她的母校。她帶著他四處參觀,說學生時代的軼聞趣事,她不停地說著,女人的喋喋不休可以看作是對男人的一種信賴,洪本濤似聽非聽,臉上掛著微笑。他們離開西邊的教學區,步行上天橋,天橋的上面橫貫著南北高架道路,與天橋呈十字狀交叉,最近的地方間隔僅一米多,由於頭上架著這尊龐然大物,這一段路光線比較暗,洪本濤忽然一把拉住Zoe,吻她,Zoe只做了一些微弱的抵抗,就被他的熱吻征服了,洪本濤連進兩步,Zoe的後背只能靠在天橋欄桿上,彼此越吻越激烈,連舌頭也加入進來,頭頂上傳來一陣陣車輪走開動的聲音。

  這是他們之間的初吻。

  洪本濤一邊騎行,一邊回想著那段至今難以忘懷的熱吻,吻就是這樣,當時感覺不過如此,時間隔得越久,回味起來越有滋味。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天橋上站著一個人,朝下面的非機動車道張望著,好像在等人,她穿著一條A字裙,一雙坡跟皮鞋,上身穿一件格子呢西裝,打扮得很別緻,扎著一條短短的馬尾辮……

  怎麼像Zoe??

  初吻時,Zoe穿的就是這身衣服。

  洪本濤愣住了,離天橋還有30米,他就開始望,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的頭越抬越高……

  真的是Zoe,她低頭望著洪本濤,沒有表情,眼睛是濕的,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離開了臉頰,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往下墜落,當初Zoe就是這樣往樓下墜落的……

  洪本濤就覺得額頭上叮的一下,好像被滴了一顆水珠,這時候他的自行車已經到了天橋下面,進入一個視覺死角,抬頭看不見Zoe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我的幻覺?

  我應該把自行車靠邊停下來,走到天橋上去,好好看一下。

  嗶嗶!身後猛地傳來汽車喇叭聲。

  ……

  事後,"隧道八線"空調巴士的司機是這樣向交通警察講述的:

  我在機動車道上正常行駛,速度為六十碼,這個騎車人在非機動車道上,速度很慢,一邊騎,一邊仰頭朝那座人行天橋看,我也看了一下,天橋上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正當我的巴士準備超越他時,他的自行車到了天橋下面,猛地朝外側的機動車道一拐,我急忙踩剎車,往外側轉方向盤,結果撞在了綠化隔離欄上。

  這些緊急措施,是在撞倒了騎車人後,司機做的下意識動作。

  當時就聽通的一聲,人整個飛了起來,姿勢很特別,甚至可以用優美來形容---側體後空翻,在空中旋轉了720度再重重落地,令人想起在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上連奪四塊體操金牌的李寧。

  糟糕!出人命了!

  司機下車查看,那個人的身體已經被碾壓在車輪下了,神智還算清醒,眼睛瞪著司機,嘴裡喃喃說著什麼,聽不清楚,好像是英文,"……Z……O……E……"他不會是外國人吧?美國籍?澳洲籍?外國人的命可比中國人的命值錢,唉,真倒霉!

  想著,司機額頭上淌下豆大的汗珠來,他抬頭又朝天橋上望,天橋上聚集著一些人,扒著欄桿朝橋下看熱鬧,指點著議論,巴士裡的乘客也紛紛探頭張望。

  司機十分沮喪,拿出手機撥打了110,"隧道八線"巴士橫臥在兩條機動車道上,把重慶路由南向北的交通徹底阻塞,只有非機動車道還算暢通,但路過的騎車人紛紛停下觀望,不一會兒,無論是機動車道,還是非機動車道,擠滿了人和車,汽車喇叭聲、自行車的手摁鈴聲、助動車的電鈴聲,人們的咒罵聲、抱怨聲、"快讓開!"的嚷嚷聲不絕於耳。
9/14

  對於一座擁有一千七百萬人口、九百萬輛自行車和助動車、一百多萬輛機動車的超級大城市來說,只不過是每天發生的數百起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里的一起,沒啥稀奇,真的,不值得大驚小怪。

  9

  汪汪汪!

  午睡醒來的比夫,不知道什麼時候溜進了衛生間,爆出幾聲吠叫,把大家引到了這裡,朝暀W一看,《窗台上的Zoe》消失了,上面空無一物,沒有窗台,沒有診療室,沒有戴口罩的牙醫,確切說變成了一塊白色的畫布,沉悶的白色,不是午夜十二點以後那種刺眼的白色,這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以後每逢清明節和冬至,這兩個中國人傳統的"鬼節",諾諾家裡就會掛起這樣一幅畫,除了一個畫框和一層白色的畫布,什麼也沒有,不知情的還以為是什麼抽像藝術品呢。諸如畫上有一頭牛,在吃一堆青草,牛把草吃光了然後離開了,所以畫上什麼也不剩啦。

  曾門創作了一幅油畫,叫《裸體的Zoe》,畫中,一個裸體的女人坐在一間齒科診療室的窗台上,嘴角掛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很多畫廊和顧客看中了這幅油畫,想購買,價格抬到了二十幾萬,這對畫運不濟的曾門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曾門笑了笑,簡單地表示這幅畫對他來說有特殊價值,不予出售,永遠不。

  後來有人在街上看見曾門,他拿著被自己稱為"現代文明垃圾"的手機,正在通話。

  阿壺辛苦得減了五公斤體重,又掉了四分之一的頭髮,終於完成又一項發明:具有消音、吸臭功能的超級內褲。他與杜邦公司聯繫,推銷這種織物,希望它像LYCRA(萊卡)一樣風靡全球,所有的內衣都採用它,杜邦公司的答覆令阿壺沮喪:

  "放屁是一種自然生理反應,你的發明扼殺了人類的天性,不足取。這條超級內褲還是留著你自己穿吧。"

  好在東方不亮西方亮,阿壺的一件舊發明:鬼氣指數測量儀,被一個做打火機出口生意的溫州老闆意外相中了,小批量生產,只在網上銷售,每一台賣29點99美元,居然十分暢銷。據說在美國,消費者要買到這樣一台傢伙至少要等三個星期,有人在網上把它炒到了五十多美元。憑藉一筆豐厚的專利轉讓費,阿壺終於成了富翁,買了一輛保時捷敞篷跑車,載著每周一換的美眉,在上海街頭耀武揚威,就像美國大兵駕著坦克行駛在伊拉克的街頭。當初坐在星巴克肇家濱路店手槍形店堂槍口處,對著玻璃櫥窗外經過的漂亮美眉咽口水時所產生的遐想,基本如願以償了。

  陳館長漸離本行,對鬼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先後寫了幾部關於鬼的書籍,諸如《論異度空間與三維空間的交錯》、《上海:鬼魂飛舞的城市》、《用第三隻眼睛,看身邊的N種靈異現像》,可惜沒有一家出版社願意出版,他們需要的是愛情小說、偵探小說、恐怖小說,不是深奧的鬼學。但陳館長樂此不疲,最近又在埋頭寫第四部著作《鬼能穿越網絡》,他打算自費出版其中的一部,把新書作為禮物,送給前妻陳太太的第N次婚禮。

  11月的月末,余琳樂在俗稱"紅房子醫院"的南市婦嬰保健院,順利產下一名嬰兒,令守候多時的丈夫、公公婆婆,還有餘琳樂的父母都長長松了一口氣。不過,他們都非常意外,因為產前B超顯示是一名男嬰,所以他們的準備工作是以男嬰為標準的,萬萬沒有想到,產下的卻是一名女嬰,重2700克。

  "女孩好,女孩好啊!"親家笑眯眯地對余琳樂的父母說,"女孩貼心,女孩顧家,女孩子不會闖禍!"

  余琳樂的父母先後生過兩個女孩,一心想抱個胖外孫,這樣的結果多少有點失望,所以親家竭力安慰。憑心而論,生了兒子的他們倒真是巴不得抱個孫女。

  在恆溫的育嬰箱裡,嬰兒躺在裡面,全身紅紅的,胎發濕濕的粘在小腦袋上,眼睛閉著在安睡,微小的手指頭一動一動。初為人父,余琳樂的丈夫激動得掉了眼淚,他父母也是滿心歡喜,笑得合不攏嘴。惟有餘琳樂的父母,老夫妻倆交換著詫異的目光,心裡都在重複一句話,只是沒有喊出來:
9/15

  "這孩子,很像音音啊!"

  音音是余琳音---Zoe的小名。

  孩子滿月的時候,余琳樂對丈夫說了這樣一段話,令丈夫不得不重新審視起這個嬰兒來。

  "原來的計劃是剖腹產,可提前了,而且一下子就順產了。當孩子順利擠出子宮的時候,我筋疲力盡,閉著眼睛,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聲音很熟,我睜開眼睛一看,看見了姐姐,她就在產房裡,站在接生護士的背後,望著我,在笑……"

  10

  聖誕節前夕,諾諾接到公司的通知,公司在南京開門市店,需要培訓新人,星巴克肇家濱路店的店長去了南京,把諾諾也帶去了,他們至少要在南京呆上三個月,培訓新招聘的服務員,教他們以星巴克的規範來製作咖啡。

  諾諾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到一個地方,就去當地的寺廟燒燒香。南京最著名的是位於鍾山的靈谷寺,可惜離市區有很長一段路,諾諾每天的工作日程排得滿滿,根本擠不出時間,所以,她選擇了較近的雞鳴寺。

  雞鳴寺始建於東晉公元三百年,據說梁武帝經常隱身於此,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南唐時曾名淨居寺,宋朝叫法寶寺,到了明朝才改為雞鳴寺。1973年文革時毀於大火,1981年重建,1984年安奉泰國贈送的重達五噸的釋迦牟尼銅像,1989年建起藥師佛塔,高度近五十米,成為金陵老城區的一大景觀。

  諾諾在大雄寶殿燒完香,給觀音菩薩、如來佛祖磕過頭,又花五元錢買了門票,攀登這座六層高的佛塔。時近中午,觀光客稀少,塔的門口坐著兩個收門票的工作人員,面前攤開吃剩的盒飯,一邊用諾諾聽不懂的南京話聊天。

  她一層接一層往上爬,塔裡沒有一位遊客,樓梯很窄,每層只是一個圓形,面積不過幾個平方,每往上一層,空間就縮小一圈,每層都有一圈觀光欄,像陽台一樣,小得只容站一個人,站在塔上望出去,可以望見波光粼粼的玄武湖,圍繞湖邊就是玄武門的舊城晼C諾諾拿出索尼數碼相機,拍了幾張照片,打算當郵件發回去給媽咪看。爬到塔頂,她感覺有點累,於是倚著塔樓坐下來。

  忽然,從身後傳來一個不大的聲音,在靜寂的塔內聽來格外清晰:

  "諾諾。"

  諾諾愣住了,難道身後有人?

  登塔的時候,明明只有我一個人呀。

  而且這個人知道我的名字……

  "諾諾。"

  第二遍叫她,聲音越發耳熟,在紫金山巔看火星的帳篷外,正是這個聲音。

  諾諾的心頭仿佛被鞭子抽打了一下,在她的記憶深處,這個聲音是永遠抹不掉的,那是爸爸喬明。

  "爸爸……真的是……是你嗎?"

  "是啊。"

  那個聲音這麼回答。

  還愣著幹什麼?趕快回頭!

  "回頭"只是脖子肌肉的簡單運動,但就在那一瞬間,肌肉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牽制住了,脖子僵住不動。

  這股力量來自大腦,她想起《山怪》的遊戲,在荒涼地帶,如果有人在背後喊你的名字,不管他是誰,認識也好,不認識也好,千萬不能回頭。山怪模仿各種聲音,尤其是你的親人,你若稍一回頭,山怪就會猛撲上來咬掉你的頭。

  諾諾堅持住了,她沒有回頭,儘管她很想、很想看爸爸一眼。

  那個聲音輕輕嘆了口氣,說:"爸爸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算了,你不用回頭了,爸爸有幾句話想跟你說,說完就走,你站在那兒聽就可以了。"

  "嗯,你說吧。"諾諾聲音顫抖地回答。

  頓了頓,那個聲音接著說,"爸爸知道你最近很忙,做了很多事,爸爸好高興,因為你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天天撒嬌纏著爸爸買芭比娃娃的小姑娘了。

  "爸爸還要謝謝你,因為那件事,爸爸死而瞑目了。"

  ……"那件事"是指路遙東吧?

  "爸爸,你跟那個Zoe……你們難道認識嗎?"諾諾問那個聲音。

  那個聲音苦笑了一下。

  "爸爸當然不認識她,哦,爸爸說的是生前,我們是在死後認識的。"

  ……死後?

  兩個鬼魂遇見的時候,是不是也要互相握握手,交換一下名片?

  "爸爸死後,很不甘心,一直在小區裡走動,沒有離開過。路遙東幾次來我們家,爸爸很想收拾他,可惜爸爸沒那個能力。"

  ……能力?大概就是鬼魂的力量吧。

  "自從那幅畫掛在我們家裡,爸爸就認識了Zoe,爸爸很快意識到這個女人非同尋常。其實你不懂,在人世間,女人是弱者,男人是強者,可到了這邊,情況就反了,女人才是強者,男人是弱者,這個道理爸爸是死後才悟到的。

  爸爸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告訴了她,她很同情,說願意幫我,作為交換,你們也要幫她。爸爸沒有辦法把這層意思轉達給你們,好在你們領悟了這層意思,而且做得很出色。"

  怪不得路遙東被煮熟以後,Zoe發來一條"我幫你,你幫我"的短信。

  "還有些話請你轉告你媽媽,我就不去找她了,免得把她嚇著。不管她跟哪個男人好,你都不要去幹涉她,這是她的自由,如果她再嫁,你要跟爸爸一樣真心地祝福她,好嗎?

  但你要記住,不管爸爸身在何處,以何種形式存在,爸爸都是愛你的,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諾諾如雕塑一般站著,默默聽著,不知不覺中,淚水爬滿了臉頰。

  她心裡始終徘徊著一個疑問,很想問個明白,但她知道這種問題不能直接去問Zoe,既然爸爸"認識"她,而且有過"交易",不如問一下爸爸罷。

  "爸爸……"諾諾微顫的聲音道。

  "你說吧,爸爸聽著呢。"

  "如果說,屠伯年、姚枝子和吳勞乾的死是報應,愛你EY、洪本濤、安若紅還有路遙東他們都是罪有應得,那末,三文、許伯伯、汪總,他們不是死得太冤了嗎?曾是與世無爭的Zoe總不至於濫殺無辜吧?"

  諾諾把"濫殺無辜"這四個字說得特別重。

  身後那個聲音苦笑了一下:"我女兒確實長大了,關心起善與惡、因和果的哲學問題來了!怎麼說呢?現在的Zoe已經不是原來的Zoe了,在我們眼裡至高無上的生命,在她看來不過是從這個世界往那個世界去的途中一艘用來擺渡的小船罷了,到了彼岸,就該棄船上岸了。"

  這種回答同樣帶著幾分哲學色彩,那個聲音似乎擔心諾諾沒聽懂,補充了一句,

  "Zoe沒有在天堂,她選擇了來世繼續做人。做人苦呵,不管天堂還是地獄,都比不上做人苦。這也可以理解為對她的一種懲罰吧。"

  諾諾不吱聲了,雖然爸爸的話她沒有全聽懂,但有一句她很理解---"現在的Zoe已經不是原來的Zoe了",她確實變了,每個人都有善與惡的雙面,就像一個瓶子,下面是沙,上面是土,把瓶子顛倒過來,上面的就是土,下面的才是沙。

  "好了,該說的都說了,爸爸要走了。等會兒你下樓的時候小心一點,這兒的樓梯又陡又窄。

  "再見,爸爸愛你。"

  那個聲音真的要走嗎?怎麼沒有聽見腳步聲?

  不!不能讓爸爸走,不管那個聲音是不是山怪模仿的,不管它會不會吃掉我的頭,我一定要回頭,快回頭!

  想著,諾諾猛地轉過頭來---

  身後空空如也,這層塔內只有她自己,那個聲音瞬間消失在空氣中。

  雞鳴寺的塔頂上,傳來一聲女孩子的哭喊:

  "爸……爸,我也愛你!

  你在那邊……多保重!"

  11

  諾諾叫喊著從夢中醒來,原來又是一場似真似幻的夢。

  2004年於上海寓所




2008-4-1 07:1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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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ose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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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積分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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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9-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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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跟出版後的內容略有不同,但基本上情節是相同的!
很好看~感覺作者在形容zoe時的詞都滿簡單的,雖然ZOE不是風華絕代,卻獨有一種很乾淨的知性美,而且敢愛敢恨~!很現代的一個女性~


2010-11-7 11:5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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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by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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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好看, 人心難測;醜惡;自私…都可以在這故事堿搢

2011-5-17 04:5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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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329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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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文 61
  註冊 201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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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面對愛情時
女人還真的很可怕


2012-1-3 11:0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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