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際論壇 - 小說天地 - [愛情] plover-『夏天和臭蟲的故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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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愛情] plover-『夏天和臭蟲的故事』(全文完)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鬼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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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愛情] plover-『夏天和臭蟲的故事』(全文完)

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1


***********************************************************
當聚合的無常,不斷地切割我們生命中,共同流去的時間與回憶時,我們所能作的,不過是保留當下片斷的靈光一閃,或是就目視它隨流而去。終歸要消逝的,記錄只是為善忘作準備。--Ella
***********************************************************

夏天撥了撥她的長髮,讓手指頭順著烏黑的髮稍下滑。清柔的髮絲浪般掠過她的手指頭,一種微微搔癢的感覺。彷彿是情人在愛撫著她的髮稍。

下意識地做著這個動作,一邊盯著電腦發呆。不一會兒,客戶的企劃案檔案溶解般在銀幕淡出,一個沙漠自電腦中央緩緩浮現,一望無際的黃沙中,有片綠洲浮現出來。那是她的沙漠。她的綠洲。

夏天嘆了一口氣,這個銀幕保護程式的意義是告訴她,發呆又超過三十分鐘了。輕輕按一下滑鼠,綠洲沙漠瞬間消失,她又回到塵世來,回到她下一個可憐的企劃案中。

夏天是個廣告AE,從學校畢業,換了幾家廣告公司,換到現在這家公司,倒不是pay特別高,而是很靠近她常逛的小市場跟一些奇奇怪怪的店,利用吃飯的時間,可以晃出去透透氣,讓榨得快乾的腦子補充些空氣水分,以及屬於這個城市特有的氣息。

說來可笑,當她的一票同學紛紛跳槽到薪水高個幾倍的網路公司時,夏天依舊留在廣告公司。野心對夏天而言,只是一種可望不可及人格特質。或許是性格使然,她不想也不願去爭些什麼,所以在這個都市叢林中,她註定要以較低的姿勢,匍伏爬過。只要中午午休時刻,可以逛逛小市場,買一束鮮花回來插在桌上的水瓶中,就可以讓她心中漾著一整個下午的笑意。

夏天剛完成一個拖的有點長的設計案,在新的設計案還沒開始前。在時間的座標上,如同沙漠中連接著沙漠中間如孤島般的綠洲。她在這個綠洲喘著氣,望著前頭一望無際的瀚海,她做也做不完的專案,猶似冒著輕煙般在膨脹變形,她覺得有點累,想歇下腳休息,卻又怕停了太久跟不上隊伍。

夏天盯著寫了一下午的企劃案,心中起了陣嫌惡感。連接上網,決定偷老闆的時間去網上衝衝浪,順便讓腦筋休息一下。感覺做壞事般躡手躡腳的潛進一個BBS,打了login name。Summer。夏天。

夏天叫做夏天的理由,是因為她在那年夏天,最熱的一個溽暑日,在冷氣房中註冊了這個id,開始上BBS。她是在上班時間偷偷上網的,覺得有份偷老闆時間的快感。

夏天其實不見得特別喜歡夏天。夏天很熱,走沒幾步路就叫人汗流浹背。還有討厭的蚊蟲,夜晚叫人不得好眠。熱帶島國的夏天,溼熱外多了份朦朧感,令人昏昏欲睡的朦朧感。

但是夏天也不見得討厭夏天。春天太短,天氣說變臉就變臉。秋天幾乎不存在於這個島國。當五節芒開始抽起紅穗,白色芒花似雪般飛揚時刻,她已經嗅到秋天的結束。總是如此,不知道何時開始的秋天,就已經看到它的結束。冬天呢?又太冷了。夏天高高瘦瘦的身軀,似乎無法抵禦刺骨的寒風。所以,她選擇夏天。至少,夏天的陽光如此理直氣壯的烘烤著,不像冬天般偷偷摸摸的陽光。

她在幾個版子逛一逛,讀幾封Post。靜靜讀著,像是在窺探別人的心事。

『最初,你並沒有發現我。
愛情卻忽地就來了。
我看見你,微仰著太過沈重的頭顱,在嘈雜的人群兀自仰望天空,
天空裡除了雲什麼都沒有,你凝視空無一物的天空出神,我凝望你。』 

讀著這樣的字句,覺得一種沉重,關於情愛。心中像被什麼東西扎到一般,幾乎使她落淚。她急忙跳出這篇Post,切換到笑話版,找幾則笑話來轉換心情。

她的螢幕突然嗶的響了起來。糟糕,竟然忘記把Pager關掉了。有人來找她Talk了。夏天看著對方的計劃檔,有點想要發笑的感覺:

『年年有餘,為什麼錢還是存不起來?』

是腦筋急轉彎嗎?

在猶豫要不要回應的時刻,不小心碰了鍵盤一下。

螢幕浮現一片藍天,而天空除了雲,什麼都沒有。


2009-10-29 07: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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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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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夏天和臭蟲的故事2


螢幕似乎有了自己生命般,啪搭啪搭地流出了一行文字:

「你好,我是臭蟲。請多指教。 :) 」

臭蟲? 奇怪的暱稱。

看暱稱就可以猜出來大約是個不愛乾淨的小男生。夏天不想聊太多,只想跟他說抱歉,現在是偷老闆時間上網,會答應talk,純粹只是個按鍵的錯誤。但是夏天還是很有禮貌地回應了:

「我是夏天。你好!」

對方似乎等不及她的回答,啪啦啪啦的字串像蔓生植物般在螢幕上展開:

「夏天? 秋天都快結束還在想夏天啊? 是不是暑假作業還沒寫完?」

夏天皺了縐眉頭。你管我那麼多。心想反正也只是純聊天哈拉而已,總是要沒事找事哈拉。夏天決定扮個小男生,讓他知難而退。

「對啊。人家的暑假作業還沒寫完呢?」夏天覺得自己在撒嬌。

「那還有時間上網?還不速速寫作業去。」對方打字的速度極快。

「寫累了~~上網來透透氣。」這點倒是真的。夏天撇了一眼被壓在桌布下方的企劃案,又嘆了一口氣。

「哈哈~~網路真是個好東西。大家咕嚕咕嚕當潛水艇,要不就是啪啦啪啦探出頭來,說要呼一口氣。」彷彿可以聽見對方啪啦啪啦打字的聲音。夏天猜對方上網的經驗一定很豐富。

「我說臭蟲啊~~那你又為什麼上網呢?」夏天反問。

螢幕突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吐出兩個字:「逃避。」

「逃避什麼?」換夏天追問。

「就是逃咩。逃避你的作業,你的老闆,你的工作,你的愛人,一切可以把你綁得死死的現實世界。」對方似乎恢復了打字速度。他講話的速度應該很快吧? 夏天想。

「還要逃捕蟲燈跟殺蟲劑。」夏天虧了他的id一下。

「哈哈哈~~那是殺不死我的。臭蟲無所不在。」

「而且,我的工作就是在抓蟲。」夏天彷彿看到一隻大臭蟲坐在螢幕那頭飛快打著字。

「抓蟲?」

「De-bug啦~~就是把程式裡頭的臭蟲(bug)抓出來。」

「Oh…」

夏天還是不大了解為什麼程式裡頭會有蟲。對方似乎看到了她的遲疑,又加了一句:

「我們管程式裡頭有問題的部分叫做臭蟲啦。我的工作就是寫程式,幫別人抓臭蟲,順便也製造更多的臭蟲讓別人來抓啦。」

「I see。」夏天被他繞口令式的字句弄到有些頭昏。

「那你是作什麼的呢?夏天。該不會是專門寫暑假作業的吧?」

「我? 」

「對啊。 」

「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小上班族。」夏天打著字,有點哀怨地。

「我也是啦。大家都是偷老闆時間上來透氣的:」 」

「嗯。」

夏天突然有種同類相聚感。只是又突然想到,這樣的人在網路上大概多的是吧?

螢幕沉默了一會兒。對方又打起字來:

「猜出我的腦筋急轉彎了嗎? 」

「你說你計劃檔上的啊? 」

「對。年年有餘,為什麼錢還是存不起來?」

「我想想。」夏天咬著下唇,偏著頭認真想了五秒鐘。

「莫宰羊:p」

「因為每年都被炒魷魚啊。」

「什麼?」夏天被弄糊塗了。

「因為每年都被炒魷魚啊。所以年年有魚啊~~」

「哈~哈~哈~」夏天被他逗笑了。

「真好玩~」

「哎呀~~老闆來巡房了。我要閃人了。下回再弄個謎給你猜。Bye」

彷彿乓的一聲。夏天的螢幕又恢復了藍藍的天空。

這樣的短促交談,無關專案,風花雪月的,卻使她心情放鬆不少。夏天把企劃案的檔案叫了出來,重頭看了一回,順手改了幾個錯字。這大約就是藏在她文字中的所謂臭蟲吧?

下班前夏天又偷偷上了一下網。Query了一下這個白天跟她talk半天的臭蟲,結果只出現了以下訊息:

===============================================
【 查詢網友 】
請輸入代號:bug
bug(臭蟲) 上站 3426 次,文章 236 篇,已經通過身份認證
上次(89年 6月 5日 2:57:23 星期一)來自(192.72.67.81)
[動態] 不在站上 [信箱] 都看過了

我是臭蟲。很臭很臭的蟲。

夏天: 無聊的時候開車閒逛叫做什麼?
===============================================

無聊的時候開車閒逛叫做什麼?是出給她的腦筋急轉彎嗎?

夏天心裡覺得有股淡淡的甜。這人,不只是哈拉哈拉而已呢。第一次在網路中,有人記得她的代號。

夏天退出網站。把桌面收拾乾淨。夕陽從遠處灰黑的雲層中,放射出溫柔的光芒,把辦公室的玻璃帷幕牆妝點了一圈金黃。夏天慢慢走下樓梯。她每日的例行運動,走路上下樓梯到八樓的辦公室。

約莫同一時刻,臭蟲也離開了辦公室。他是坐電梯下來的。

兩人在一樓中庭照了一下面。但是他們很快就錯身而過。

在這個實體世界,他們只是錯身而過的陌生人。那些曾經或是想要揭露給他人觀看的,在虛擬世界中,心的傷痕或是痕跡,只能妥善收拾包好,隨著id及logout,隱藏在陌生的臉孔之下。

臭蟲出了門,右轉朝停車場走去。發動車子的時候,他也注意到了夕陽珣爛的金光,在他車窗反射的誘人光芒。

夏天則向右轉。在金黃色的夕陽金光中,她低著頭漫步走著,彷彿這整個城市的夕陽,正緩緩踏步輕送著她回家。


2009-10-29 07: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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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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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3


四點十分。

夏天伸了一下懶腰,嘆了一口氣。揉揉有點痠疼的頸子。望著窗外發呆。

接近黃昏的時刻。窗外陽光溫柔地在她的桌上投射一塊聚光燈般的區域。發亮的微塵在光柱中漂浮。遠處可以看到分隔島上的行道樹-大概是台灣欒樹吧?-已經開始轉紅。可以嗅到秋天的氣氛已近。

夏天結束,秋天的腳步已近。她的暑假作業呢?

想起一種隱隱的期待。關於相遇。把打了一半的WORD檔案關掉。然後上網。

一上網臭蟲就來page她了。螢幕閃爍個不停,彷彿是種召喚的手勢。她按了Enter,然後一串串流暢水般的字句湧了出來。

「夏天。你好啊。又在偷老闆時間啦?」

「今天好不好啊?」

夏天吸了一口氣,緩慢而優雅地打出三個字:

「白花油。」

一串問號出現在螢幕上,隨即又出現一串笑聲。

「哈哈哈~~妳猜出來啦?」

「白花油對不對?」夏天有點不大確定。

「答對了!無聊的時候開車閒逛叫做什麼?」

「當然是白花油啦~~」

「這題這麼簡單。」夏天有點臭屁地打著字。

「是啊是啊,我們夏天姑娘這麼聰明。」好像在拍馬屁。

其實昨晚夏天躺在床上,叫這個簡單的題目弄到差一點睡不著。一直到發現被蚊子咬了一包,取了抽屜裡的白花油止癢,才會心一笑的。

「妳怎麼知道我是姑娘呢?」夏天好奇地問。

「猜的。感覺。」臭蟲依舊運鍵如飛。

「男生很少用人家這兩個字。」

「可能人家是很娘娘腔的小男生啊?」夏天不服氣地問。

「男生很少會說自己娘娘腔。」臭蟲好像一眼看穿了她的個性。

「可是..」夏天還想掰下去。

「算了。這不重要。就當你是個小男生吧。不重要。沒聽過那句名言嗎: 誰知道某個ID後面是不是一條會打字的狗?」

「呵呵~ 會打字的臭蟲呢!」

「哈哈哈!每分鐘中打一百五十個字的超級臭蟲。」

「哈~哈~哈~」

夏天腦海中浮現出一隻六腳臭蟲坐在電腦椅子上打字的畫面。很有些愛莉絲夢遊仙境的畫面感覺,古怪又滑稽的畫面。

「怪不得你打字那麼快…」

「Oh ?」

「因為你有六隻腳啊~~」

「哈~哈~哈~哈~~說得好。嗯~~我要把這句話放在我的計劃檔中。」

「那,那我要抽版稅~~」夏天打字也快了起來。

「哈~~引用一句話就可以抽版稅,那我臭蟲早就發了。」

「什麼意思?」

「因為啊…」

彷彿是個極其熟識的朋友。夏天收起了自己的矜持跟上班必要妝起的身段。彷彿全身放鬆般跟臭蟲聊著天。這很虛幻,她明白。茫茫網海,本來就是極其虛幻的所在。她知道,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讓一個ID誕生,或是死亡,隨時可以開始或結束。只要不要留下痕跡。與現實的她可以關聯一起的連結。

即使只是言不及義的聊天,打屁。夏天隱約可以感覺到這個有點討人嫌的ID背後,其實坐著一個心思很細膩的男生。但終歸只是幻想而已。夏天沒有問他。同於許多想要把虛擬世界現實化的人們作的那般。交換名姓,電話住址,然後見面,幻滅或是跌入另一個漩渦。夏天不想這樣做,至少在目前。

她只想這樣跟人(或是說,某個ID,或是某個ID背面的那條狗或臭蟲)聊著天,沒有任何羈絆地。現實生活的情感的網已經夠複雜了,何況更多牽扯呢?

臭蟲依例在五點半鐘下線。夏天覺得有點若有所失的感覺。現實生活中,她找不到可以談得如此投機的朋友吧?

或許有吧?曾經。

夏天六點半鐘下班。太陽已經下山了。從窗戶往下看,金黃色的長蛇在馬路上流竄著。夏天想起尖峰時間的捷運就頭痛。所以又坐了下來。上網。

像間諜般她又去偷窺臭蟲,發現他名片檔改了:

===============================================
【 查詢網友 】
請輸入代號:bug
bug(臭蟲) 上站 3428 次,文章 236 篇,已經通過身份認證
上次(89年 10月 6日 16:00:23 星期二)來自(192.72.67.81)
[動態] 不在站上 [信箱] 都看過了

我是臭蟲。六隻腳所以打字打很快的臭蟲。

S: 什麼動物把牠的頭切斷體積就會變大?
===============================================

夏天看了就想笑。這傢伙真的劍及履及地修改了名片檔。

S.是她吧? Summer。夏天。

夏天想起許久以來未曾有人叫她S了。男孩總是親密地叫她S。

男孩的笑容又從記憶底層翻現出來。在她的腦海中擴散,擴散。夏天覺得鼻子有點酸酸的。應該是秋天的關係吧?

夏天慢慢步下樓梯,向左轉去。那男孩的笑容似乎黏附般揮之不去。遠方的天空放起了焰火,夜空中,一條銀蛇博搖直上,然後碎裂成火樹銀花。

夏天漫步在人行道走著。她想起曾經這樣的季節,跟男孩共遊墾丁的記憶。女孩點起仙女棒,在夜空中綻放著微弱但亮眼的光。循即殉滅。是否暗示著這樣一段的情感呢?

夏天覺得鼻頭越來越酸。她在一家婚紗店前停了下來。櫥窗內鵝黃的燈光散播著溫暖的幸福感覺。她瞥著櫥窗內的model,想起往事。想起男孩對她讖言式的對話:

「焰火的迷人之處在於它會熄滅,以及熄滅之前無可替代的光亮。」

遠處的焰火聲隆隆。

但不知何時,已經有一顆淚珠悄悄爬上了夏天的眼眸。


2009-10-29 09: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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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4


當窗外的背景顏色由金黃轉為灰黑而深黑時,臭蟲依舊困在他的程式中。被程式中不時出現的臭蟲困擾著。

臭蟲是一個程式員,天天最大的工作就是寫程式,以及抓程式的臭蟲(Bug)。像個偵探,根據蛛絲馬跡邏輯判斷去找出程式可能發生錯誤-他們把它叫做臭蟲(Bug)-的地方。所以他自然就把網路上的ID取名做臭蟲。

此時的臭蟲,腦中塞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變數名稱,以及程式邏輯。偶一抬頭,發現天已經黑了。他晃動一下有點昏昏的腦袋,捏了捏放在抽屜裡頭的迴力球,然後把指頭關節折得喀啦喀啦響,覺得有被掏空的感覺。

他站起身子,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像想到什麼似地按熄,然後把電腦關機。電腦滋的一聲,出現了一個美女,虛擬的美女,朝他揮揮手。下樓,走到停車場開車,腦中依然困著個未解的問題。

汽車音響傳來一陣熟悉的旋律。這樣古老的歌,當年陪伴他長大的青春歌手,現在已經被稱作前輩。同於他公司新進那些小鬼對他的稱呼一般。給他一種蒼老的感覺。真。的。老了嗎?

腦中胡思亂想的時刻,車已經轉進了家門前的小巷。窗戶透出淡黃燈光,溫暖的色澤。他走上階梯,一進門女兒就撲了過來,把他抱個滿懷。他嗅著女兒身上的乳香,一邊懷抱著她柔小溫暖的身軀。幸福的味道吧。他想。

女兒正在學步,一邊牙牙學語。吃飯的時刻,把她放到學步車中,讓她有點不大高興,一邊咿咿呀呀彷彿在抗議般。老婆一邊幫他盛飯,一邊叨叨絮絮著白天工作的八卦。臭蟲扒了一口飯,看女兒一旁眼巴巴望著他,有點可憐,也餵了她一口。

一邊看新聞一邊吃飯。不是殺人就是放火的新聞,要不就是吵吵鬧鬧彷彿秀場般的立法院。臭蟲覺得有點厭煩,用選台器轉到了Discovery頻道,看鯨魚唱歌。唱了沒十分鐘,老婆把選台器搶了過去,轉到日本偶像劇。俊男美女動人的音樂,描述著上班族美麗的夢想還是幻想。老婆認真看電視的神情,讓臭蟲覺得有點好笑,又不好意思打斷她認真的作夢表情。

吃完飯,翻了一下報紙,該八卦的都在電視上八卦過了,所以臭蟲很快就把報紙翻完了。翻到副刊,很認真地讀了幾篇專欄。女兒踏著學步車過來纏他。臭蟲放下報紙,把女兒抱了起來,走到女兒房間,把她放到玩具堆中,開始陪她玩。

十點鐘,老婆哄女兒睡覺去了。臭蟲回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又看了一下Discovery。介紹一次大戰史。但見穿著滑稽詭異的士兵,頭上頂著一根刺,在螢幕上快動作地跑來跑去。沒多久,炮戰開始,轟隆轟隆。穿著滑稽詭異的士兵紛紛倒斃在壕溝當中。臭蟲想起年輕時讀過的雷馬克的一本小說,大概也是說戰爭的吧?只是書名他忘記了。

老婆從房間探出頭來,用手勢要他把電視轉小聲一點。沒了聲音的紀錄片像默片般。殺戮在沉默中進行。臭蟲覺得有點厭煩,轉到中視看了一下叫做非常男女還是我愛紅娘一類的節目。

笑容可掬溫婉動人的女主角問了高大帥氣頭銜嚇人的男主角一個問題,運用膝蓋就可以回答出標準答案的問題,男主角用磁性動人的聲音把標準答案覆誦一遍,叫女主角感動的眼淚汪汪,隨行家人鼓掌叫好。不曉得他是用哪一個器官去思考出這個答案的?

臭蟲拿著選台器亂轉,最後停在國家地理頻道。介紹智利這個國家。四千公尺的高原上,有一層薄薄的鹽池。有人住在那邊,以挖掘鹽塊維生。臭蟲看著電視中的影像,他一百輩子可能都不會到達的國度。看著酷似原住民的掘鹽者,如何挖掘切割鹽塊,然後走個幾個月的山路背鹽塊下山,到市集去交換些乾糧玉米,然後又花幾個月把這些東西背回家。

沒有網路。沒有modem。沒有電腦。甚至沒有電。這個與他熟悉世界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他方。

臭蟲注意到在畫面背景後方盤飛的禿鷹一類的鳥。鹽池中會有魚嗎?不然禿鷹要吃什麼?鹽池起了層薄霧,整個畫面變為潑墨畫,由淺白到深黑的漸層灰階構成。

轉到Discovery頻道,正在介紹北極探險。臭蟲像想到什麼似地,把電視關了,倒了一杯茶,走進書房。打開電腦。

電腦開機的嗡嗡畫面,藍色閃動的燈光如同電視上播出的極光。開機會出現的那個清涼美眉畫面已經叫老婆查禁了,說是兒童不宜,把它換成了Kitty貓。Kitty貓跟他點點頭,說聲阿里阿多。笨程式,晚上應該說晚安才對。

一上網就發現有mail給他。是夏天的信。打開一看只有短短幾行:

『臭蟲:

是狐狸(FOX)對不對?
狐狸(FOX)砍了頭變成牛(OX),體積當然變大了。
這題稍微難,好在我也不笨。

換我考你一題:
什麼東西到立之後會增加一半?
希望你也不笨。

夏天』

臭蟲嘴角揚了一下。把信歸檔。然後進到他常去的幾個版子,讀了幾則Post。叫出自己的計劃檔,加了一道剛剛看Discovery想到的題目在後頭:

『S: 到北極後,絕不能作什麼事?』

臭蟲有點得意。然後離線。叫出程式想修改,卻是覺得有點厭倦。他把書房的窗子打開,點燃了一根煙,對著窗外吞雲吐霧。

窗外一片濃黑,妝點著萬家燈火。一小盞一小盞的燈光,是這樣的微弱,卻又這樣令人溫暖。遠處模糊不清的深黑是觀音山的輪廓。稍近一點的地方,可以看到幾盞紅燈,大約是給飛機看的警示燈吧?天空沒有半點光亮。找不到星星的小鎮。

多年之前,騎著野狼125要帶她去尋找星星小鎮的往事,像夜風般悄悄地竄了進來。記憶的迴廊。臭蟲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按熄。煙霧被晚風夾帶,轉了個圈子一下子就溜走了。

一路上一直騎一直騎。鵝屏公路。路旁夜幕籠罩下的椰子樹,嘩啦嘩啦的聲響,以及遠處海天間隱隱的一線光亮。潮黑色的海水,蠕動遠方。女孩抱緊了他。遠方路的盡頭,只有一顆南十字星閃閃發亮。

臭蟲把電腦關機。走到浴室刷完牙,喝了一杯水。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女兒佔著他的位置睡成大字形。臭蟲把她輕輕抱了起來,放到小床上。女兒稍微擺動了一下小手,柔弱溫暖的身軀,像夢到好夢般甜甜地笑。

臭蟲躺在妻子旁邊,見她髮絲有些凌亂地貼在額頭,一邊發出低淺的酣睡聲。臭蟲想著,這是曾經要跟我一起去尋找星星小鎮的女孩嗎?

女孩睡在他的臂膀上,底下是柔柔的沙地,頭上是搖擺身姿的樹影。

女孩咯咯地笑,跟他約好兩個人活到二十歲就好。

然後他們一路活過了二十歲。

活到變老。


2009-10-29 09: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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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5


夏天走出捷運站,注意到台灣欒樹的花已經變紅,一種屬於秋日的色調與氣味。走過三條巷子,路口賣早點的小吃攤生意正好,許多上班族打了領帶穿了西裝,站在路旁咬起燒餅油條。年齡跟她相仿的女孩翻著手提包裡頭的零錢,一邊拎著外帶的早餐。

斑斑駁駁的陽光斑點柔和地被樹葉篩過,夏天走過的時候,溫柔地爬上了她的秋裝。一陣暖暖的溫熱。夏天走進公司所在的商業大樓,跟管理員伯伯頷首微笑,然後爬上樓梯。

約莫同一個時刻,臭蟲的車在停車場繞了三圈之後,終於等到一個位置。他把車停妥,上鎖,然後也提著Note Book走進辦公大樓電梯,直上七樓。

夏天走進辦公室就被抓去開會了,針對一個新客戶的美白產品廣告。主要針對上班族三十幾歲單身女子為Focus group,所以要去抓出這樣的感覺。市場分析師報告完市調及目標客戶群心理研究結果,歸納出可能的購買模式及行銷策略,接著就是她們小組的事了,要用兩個月的時間把這支廣告CF給它生出來。

會開到近中午結束,老闆叫了便當,問夏天要不要一起吃便當。夏天笑笑,搖搖頭。回到座位取了外套及皮包,然後由八樓走了下來。這是難得可以透透氣的午休時刻,她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臭蟲一進辦公室,看完e-mail,就把辦公室的門一關,把自己埋入昨天未完成的專案中。劈哩啪啦打著字,一行行的程式在滑鼠指標後方流出,如同蝸牛爬行拖出的黏液一般。

臭蟲平常也喜歡寫些文字,通常是在下班以後。於他而言,程式以外的文字創作,是一種自我治療的方式。也不見得要有讀者看,只是把心中充塞的感覺解放出來,他視作一種在工作與生活的壓力下透氣的方式,一種自我治療。

夜闌人靜之時,他打開家中電腦,青藍色光芒閃爍,吸引他進入另一個虛擬的世界。可以變造記憶修改歷史,構築一個只開放與自己與某些不知名讀者的世界。手指啪搭啪搭飛行在鍵盤上,有一點點療傷的情緒。

此時的他,栽進的是另一個邏輯與數理構成的世界,要較真實世界純粹透明的多,只有1跟0兩種符號構成。非黑即白,非白即黑,沒有灰色地帶。但這樣的純粹世界,其實沒有這麼乾淨。其中窩藏了程式員考慮不周或是有意無意留下的後門以及缺陷。Bugs。臭蟲。

臭蟲的工作,就是要保持這個虛擬世界的純粹乾淨,程式運作順暢。當然,還有隨之而來的報償,女兒的奶粉錢老婆的化妝品臭蟲的買書錢等等。這樣的連結,也是如此的直接而純粹。

臭蟲一直工作到午休時間過了,才取了運動夾克下樓。電梯在一樓開門的時候,他注意到一個女孩穿著淺藍色洋裝,白色涼鞋。抱了一把香水百合,舞步般的節奏走進中庭,然後爬上樓梯。

臭蟲走出大樓的時候,鼻中彷彿吸進了幽幽的香水百合花香。秋天的正午陽光依舊炙眼。花香遮掩了應是濃濁的汽車油煙味。臭蟲在人行道上走了兩條街,然後鑽進一家時常光臨的陜西刀削麵館中。

夏天把香水百合插在花瓶中,倒進了三分之二的水,然後取了噴壺噴了水,百合花彷彿被水滋潤得昂首神氣起來。她把電腦打開,叫出Word,開始根據早上的會議結論寫企劃案。一直工作到下午四點鐘,看看案頭上的時鐘,想到什麼似地把Word關掉,上網。

進入那個BBS後,系統發出訊號告訴她臭蟲也在線上。固定這個時間,四點十分,臭蟲都會摸上來透氣。感覺一種相通的頻率。她不去招惹他,先進入幾個版子讀了幾則Post,然後跳到笑話版看笑話。讀到一半的時候,臭蟲就page她了。

「午安。夏天 ^_^」

「午安。」

「什麼東西倒立之後會增加一半?哎呀呀,好難的問題啊,給個提示好不好?」臭蟲抱怨著。

「提示啊? 不行,一提示你就猜出來了。」夏天覺得有點得意。

「不要這樣啦~~是吃的嗎? 是動物嗎? 還是用的? 」臭蟲連珠炮般問著。

「都不是~~」

「那我要亂猜了呦~~」

「好,你猜。」

「6對不對?」

「啊~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夏天沒想到他隨便就猜出答案了。

「你自己給的提示啊~~不是吃的也不是動物也不是用的~~~」

「那也不該一猜就猜中啊?」夏天抱怨著。

「對不起啦~靈感嘛,突然答案就跑進腦袋瓜裡了。」

夏天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叫臭蟲猜中答案了。這可是她想了一個晚上才想出來的題目呢。這個人是神童還是腦袋構造跟別人不一樣呢?

「那我的題目呢?」臭蟲問道。

「那一題?」

「北極那一題啊。在北極不能作什麼事?」

「不能作的事啊?很多啊~~~」夏天想耍賴。

「例如?」

「例如~~嗯~~例如…」夏天想耍賴,卻又舉不出答案。

「要公佈答案嗎?」臭蟲問。

「不要。讓人家想想吧…」

就這樣,每天的下午四點十分,夏天總是會進入這個網站,臭蟲也彷彿約好一般來page她。一開始兩邊只有交換些腦筋急轉彎考來考去,臭蟲答對的題目多些,夏天則耍賴,軟硬兼施地追著答案。偶爾也會發明個一兩題很無厘頭的答案,叫臭蟲哭笑不得。

慢慢地,夏天注意到臭蟲會在固定的版面發表文字。與她印象中那個打字極快,開朗樂天的臭蟲,有著很不一樣的風格及感覺。

或許我們看到的永遠是每個人在某種情緒及環境下的斷面吧?當我們自以為了解或認識一個人的時候,可能只是在自己心中的投影吧?夏天發現臭蟲的投影,原來如此多采多姿。

有一天,夏天注意到臭蟲的計劃檔又改了,引用了短短的一句話:

『為了不讓諸多的風景自生命中無聲淡出,我必須埋首書寫。』

她寫了一封mail給他。也只有短短一行:

『臭蟲:

書寫於你而言,真的只是為了不讓諸多的風景自生命中無聲淡出嗎?』

信寄出去後,夏天就後悔了。或許應該維持原來聊天嘻嘻哈哈的感覺,何苦要去探索這些有點沉重的,屬於生命深沉的問題。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

一連三天,臭蟲都沒有出現,也沒有上網。時鐘指著四點十分的時刻。夏天上網,像個遊魂般在那個網站遊蕩飄晃,沒有人理她。其實是她把pager關掉了。覺得這個ID似乎沒有了意義。

如果說,三點定義出一個平面,是不是也要另外一個ID的存在,才能使自己確信是活著存在著,還是有意義呢?

桌上的香水百合開始殘敗,一片片落花飄零。夏天也不想整理,就讓花瓣落在桌面。寫了三分之一的企劃案卡住了。夏天也覺得自己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了。

夏天用耳機聽著隨身聽,雷光夏柔柔地唱著:


幻想沒了身體 想掙脫地球的力
虛無的漂浮在溫暖的夜空裡
靈魂不再悲泣

夜空亮起你的星星 顏色多美麗
而我的星球自行旋轉 將離你遠去


情緒被歌聲渲染,想要離去的失落感覺。

夏天上網,沒有任何期待地。然後螢幕嗶嗶響起。

臭蟲來呼叫她。


2009-10-29 09: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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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6


「How are you doing ? Summer.」

「怎麼啦? 變成外國人啦?」

夏天沒好氣地問,又想問他為什麼失蹤了這麼久?

「Practice English嘛~」臭蟲打字還是很快。

「要移民啊?」夏天心想這小子是怎麼了?

「沒~~。被老闆抓到南部出差去了,剛才回來…過了幾天沒有網路的生活。」

「看都不看我寫的軟體,天天就是坐著老闆的賓士陪客戶應酬喝酒… :( )臭蟲啪啦啪啦地打著字。

原來是出差去了。夏天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

還以為他就這樣消失了呢。

「喝了很多酒哦~~還有美眉哦~~」夏天虧他。

「喝的不多啦~~肚子填滿了以後我就到廁所去抓兔子。抓了一堆兔子呢~~」

夏天想著臭蟲趴在洗臉槽嘔吐的情形,卻是有一種微微的,奇異的,不捨的感覺在心中醞釀。

「美眉啊~~有看沒有摸啦~~」臭蟲繼續打著字。

「你這傢伙~~」夏天稍微蹙了一下眉頭。

「身體很傷呢~~」夏天又不禁關心起來。

「還有更傷的呢~~」臭蟲抱怨著。

「嘎?」

「我明天要到新加坡出差去了,要去兩個禮拜。」

「兩個禮拜?好長的時間呢?」

真的好長一段時間又見不到臭蟲了。夏天想。

「嗯。」

「嗯。」

兩人突然沉默起來。電腦螢幕突然靜止下來,只有游標一閃一閃閃爍著。

「新加坡可沒有美眉可以摸嘍~~」夏天先打破沉默。

「超級無聊的國家。不能吃口香糖,一不小心就會被"鞭四十,驅之別院"」

「哈哈哈~~你可不要上星報頭條啊~」夏天又虧他。

「嘿嘿~~想出名最快的方法。」臭蟲答。

眼前這名男子,或是嚴格地說,這個螢幕背後ID所存在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夏天已經把他當成自己每天必要談一談天的對象。習慣真是可怕。夏天如此警覺。只是,沒有了習慣,沒有了依賴,她會對生活種種有種無所恃從的不安全感吧?

「我想我要帶著我的枕頭一起去。」

「要不然我會睡不著覺。」臭蟲在另一端打著字。

也是一種習慣吧? 夏天想著。

依賴於某一種習慣,生活的慣性或是惰性。我們因習慣爾感覺到歸屬感,對於自身生活於群體的標誌位置的標示方式。一種記憶檔案中的書籤。可以勾起回憶的特殊符碼。

習慣被稱作S。

習慣跟他一起吃晚餐。

習慣於老是牛仔褲T恤球鞋的學生裝扮,以及不捨得丟棄的書包。

習慣於他的金邊眼鏡中的溫柔眼神。

習慣他臂膀的力量,身體的溫度,講話的語調,以及,屬於他的氣息。

習慣被愛。

或是說,因愛而習慣。

夏天胡思亂想著,也不大注意到臭蟲到底在聊些什麼。許也是一種別離前的尷尬,兩人今天特別沉默。臭蟲下線前,跟夏天說會寫信給她。

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跟他見個面,看看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不是有兩個腦袋六隻手腳。她害怕他又消失,像她曾經習慣的那個男孩一般。消失。不見。一種對未來未知的某種恐懼,對失落感的預期心理。

只是很快她又警覺自己的衝動。那又怎麼樣呢?

兩人的連結,本來就薄弱的可笑。或許還是以這種方式最好,離了線之後,他們就是陌生人了。她害怕牽掛別人,也害怕被人牽掛。

還是自己想太多了呢?

只是網友吧?

心中兩種聲音在交戰。最後她決定維持現狀。只是心中一個念頭,只要臭蟲約她,她一定要跟他見個面,讓他這個虛幻的網路ID,有一個可以附身的實體。

一連三天,沒有臭蟲的消息。

桌上的香水百合已經凋謝了,只剩殘敗的枝葉還供在瓶中。夏天像沒了幾條魂般,也沒有精神去收拾。只是呆呆地望著電腦螢幕中那個被卡住的企劃案。

坐在隔壁的美秀笑她一定是在談戀愛。夏天急忙否認。這不是戀愛的感覺。不是這樣的感覺。這只是一種失落,對於曾經所依賴習慣的失落感。

四點十分,夏天百無聊賴地上網,卻是意外地收到了臭蟲的信。好像是一篇故事的文字。夏天把信列印出來,折起來塞到手提包裡頭,想帶回家裡看。

下了班,回到一個人住的小窩。夏天餵飽了魚缸裡頭的魚,用小水壺幫養在陽台上的黃金葛澆了水。打開音響,還是挑了雷光夏的CD聽。一陣輕柔的歌聲像在輕輕按撫著她的心。突然想到臭蟲的信,夏天把它從皮包翻出來,打開床頭的燈開始讀:

『Hi,告訴你一個故事:

一個害羞又拘謹的小男孩,家中的獨生子。家境中等小康。父母忙於工作,所以陪伴他的,就是一屋子的書了。

父親是一個愛書人,雖然他只有小學畢業的學歷。有一天,男孩翻到了一本很陳舊的書,很像武林秘笈什麼的封面,翻開一看,卻是一本摺紙教材。

小男孩撕了幾張日曆紙,開始依樣化葫蘆折起來。一張很平凡的廣告用紙,經過幾次翻折之後,可以變成一朵美麗的花,或是動物造型。男孩愛上了這遊戲,每天練習一種折法,好像偷偷練著武功秘笈一樣。

沒多久,他已經熟習了書上七十二種摺紙造型。每一種摺紙樣式的基本型以及變形,只要看起手式,就大約可以猜出摺紙的造型了。

藉著這本武功秘笈,小男孩摺紙的功力變成班上第一,甚至可能是全年級第一。摺紙這種勞作一項是小女生愛玩的遊戲,但是小男孩憑著秘笈,以及自己的一些天份,所折出來的紙型,變化多端的恐龍、機器人等,已經幹掉了其他人折的老鷹飛機等簡單的造型。

他逐漸有了名氣,開始成為美勞老師的最愛,以及勞作比賽的出賽代表。小男孩南征北討無役不與,攻無不克,抱回來了一張張的獎狀及一個個獎盃。

一直遇到了那個綁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小男孩長大後才明白,這是他的初戀情人。只是當時他無法去描述出這種酸酸甜甜的感覺。

今天先寫到這裡了。在旅館很無聊,拿著五星級飯店的信紙亂折,想起了這個故事-也許不能叫做故事吧?

亂寫給你。
                  臭蟲

PS:
1. 身上穿著很ㄙㄨㄥˊ的新加坡獅頭魚紀念T恤。
2. 新加坡美眉也很辣,只是比較黑,大概是太陽大吧?


夏天一口氣把信讀完,覺得心中充塞了某種情緒,卻是無從宣洩。雷光夏的歌聲彷彿安慰著她,沒關係沒關係。我已原諒了你。

夏天把目光投射到遠處的天空,光害嚴重的城市夜空,沒有看到星星的可能。卻是彷彿有一顆天星在南方的天空邊緣在閃爍閃爍著。夏天站到窗前,隱約可以感受到天星放射的光亮。

她坐回床頭。CD已經播完。順手抄起書架上的一冊納蘭詞。翻開泛黃欲脫的紙頁,鉛字排印著那首曾經最喜的痴心之作,《憶江南》:

『昏鴉盡 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 輕風吹到膽瓶梅
心字已成灰』

心字成灰。

亂寫給你。


2009-10-29 09: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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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7


臭蟲獨自一人步下捷運車站,鵠立在候車月台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上下班的尖峰時刻。列車進站,臭蟲隨著人潮如浮木般湧上列車,一陣短促的警告聲後,列車再度啟動。

車廂之中,漂浮著一股南洋特有的氣味,混雜了不同人種文化的特殊氣息。一個回教裝扮的女人全身包裹著白布,坐在位置上口中彷彿在靜禱著。坐在旁邊的華人婦女則數著念珠。一個白領階級的紳士低頭讀著報紙。臭蟲盯著說明標示,試著用閩南語去拼出英文地名的來源。若非站立身旁的,膚色外型迥異的馬來人及印度人,臭蟲會有某種搭乘台北捷運的錯覺。

臭蟲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夜景,呼呼如跑馬燈般。不一會兒,已經到站了。臭蟲被人群湧了下車,如卡車傾洩砂石一般。

臭蟲步出捷運車站,進入一家寫著冷氣開放的麵館,點了一客河粉作晚餐。結束一天的訓練課程,臭蟲婉拒了客戶要找人帶他去吃飯的好意。來了這幾天已經夠麻煩人家了,況且招牌都是中英夾陳,他自己應該可以招呼自己了。其實心中是要擺脫無謂的應酬話,好好看看這個城市。

吃完了酸酸辣辣有點怪異的晚餐,他在街上閒逛。走到最熱鬧的烏節路,銀花火樹的路燈裝飾,妝點著誘人的紙醉金迷。走過一個個明亮華麗的櫥窗,名牌服飾在燈光妝點下,價值不斐地閃閃發亮著。臭蟲憑窗憑弔了一會兒,把價格由星幣換算成台幣,還是搞不清楚買了到底划不划算。

繼續往前走,燈光櫥窗變得稀疏起來。走過一個公園,幾個乘涼的老人用腔調很重的閩南語交談著。乍聽之下似乎聽不懂,細聽則又可以猜到一二。夜風吹來,夾雜著一股幽幽的熱帶氣息。一種奇異的感覺,身處異國,卻又在某些層次上感覺一種熟悉。

臭蟲調出腦海中所作的行前筆記。南洋移民,可以追溯到鄭和下西洋時期,強大的中國艦隊,如何以一種強勢文化的姿態,征服或是說入侵了這個上朝眼中的南洋蠻邦。征服者與被征服者,強勢與弱勢文化,記述以及演繹歷史的能力與權力。而那個一度以強勢文化(及武力)輻射影響週遭世界的國度,也在幾百年之後,遭遇地位相反的被宰制命運。是一種歷史的必然,還是偶然?是輪迴的命運,亦或一條無法迴身的單行道?

臭蟲邊走腦中邊胡思亂想著。滿街青少年染黃著頭髮黑紫的皮膚,對著手機講話的神情姿態,與台北東區所見,原宿街頭少年,其實差異不大吧?沒有了主義的年代,一切曾經的教條或是稱作理想性的東西,是如此荒謬而不合時宜?

老婆老愛笑他想太多,自學生時代就有的惡習。老愛低著頭走路,想事情。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卻辯解,就是因為心太在焉了所以就看起來心不在焉的樣子。這麼嚴肅作什麼呢?心中也不禁笑笑自己。

走到旅館前的公用電話,取了電話卡打電話回家。老婆正在殺日劇,女兒則在一旁咿咿呀呀搶著電話。跟老婆報告了跟昨天以及前天大致差不多的行程與見聞,一面跟昨天以及前天大致相同地叮嚀著一切小心,要照顧自己,有必要可以叫媽來陪住一陣子。老婆以勇敢的語調回答她一個人可以,女兒也在一旁咿咿呀呀吶喊著。老婆交代不要買什麼東西,連紀念品都不要,台灣什麼都有。不到十分鐘,一張電話卡已經講完。講電話時,彷彿聽到喀啦喀啦某種咬蝕著什麼的聲音。

掛了電話,跟櫃檯取了鑰匙回到房間。進房就躺在床上翻報紙。簡直是國語日報般乾淨純粹的報紙,頭條新聞是查獲某個罪無可恕的麵攤老闆,竟然在未獲得主管當局核發衛生執照前,即開始賣麵。以社會新聞照片處理的兩大張照片,照的是麵攤不衛生的豬肉處理方式以及廚房。讓習慣了強力辣勁社會新聞的臭蟲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還以為是什麼分屍案照片呢。

很快翻完了社會及政治新聞,臭蟲還是覺得無聊,就開始讀起報上的訃聞版。很奇特的版面,把亡者的照片都登出來了。一小格一小格規格整齊劃一的版面,內容大同小異(什麼隨侍在側,什麼備極哀榮,什麼福壽全歸,什麼死有餘辜-啊,眼睛看花了,沒有這句)的訃聞,讓他聯想到處身示範公墓的感覺。

臭蟲打開電視,轉到連續劇。新加坡版的神鵰俠侶,很霹靂布袋戲化的神鵰,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不曉得是什麼軟體作的動畫。范文芳小龍女似乎太健康了些,臉色紅潤如吃人蔘果一番。他還是癡情於陳玉蓮的小龍女扮相。劉德華剛出道的年代,一切都純情的可以。

神雕俠侶播完,轉到新聞台看新聞。社會新聞報導的還是麵攤非法賣麵慘案,真是可怕呀,駭人聽聞啊,天啊,救命啊。臭蟲覺得自己不該如此嘲諷(還是說羨慕)這個國家的治安,又拿起選台器亂轉。轉到購物頻道。

大家好,我是比例不難特,世界七屆武術冠軍。我經常在雪地裡發動引擎。前一百名回電者可獲贈精美禮物,請你現在就拿起電話。

哇,全世界的購物頻道是不是都已經統一了,連那個怪腔怪調的國語配音都相同。這樣也好,看這些頻道讓他比較不會有鄉愁的感覺。

把電視關掉,到浴室沖了澡,穿著睡袍出來。坐到書桌前,把NoteBook打開,把今天的出差報告寫完。心中像想到什麼,叫出Word啪搭啪搭地打起字來。打沒幾分鐘,他停了一下。許是沒有抽煙的緣故,喉嚨有點乾澀,又怕在這個房間抽煙不曉得會不會觸犯什麼嚴重法律,還是頭頂上不懷好意的檢測開關會鬼叫噴水還是發射飛彈什麼的,只好忍下煙癮。

啟動熱水瓶的電熱開關。不一會兒,熱水瓶發出沸騰的訊號。熱了一下茶壺,取出行李箱中的茶葉,然後泡起茶來。他喝了一口茶,覺得精神好了許多,繼續打起字來:『他就是在那個美勞比賽上,遇見了那個女孩,或是精確地說,他的初戀情人…』

寫了沒幾行,覺得腦袋空空的。大概是講課講太多變笨了吧。他應該學禪宗大師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才對,參不懂的就給他當頭棒喝還是趕出去雪地罰站。可惜那段good old time已過,現在他要這樣搞的話,被敲了一棒趕出去的大概是自己吧?

他把Word關掉,然後取出Modem卡上網。真酷呢自己,用國際電話上網。但這是他連結那個熟悉的虛擬世界的唯一方式。他不想花錢post些星洲見聞一類的文字,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信。有沒有人掛念他。

信箱中躺著一封夏天寄來的信。他把信打開:

『Hi,也告訴你一個故事:

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兒,從小就受到公主般的呵護對待。從小她就被送去一所以音樂著稱的私立小學,希望能在學習黃金期開啟她對音樂的熱愛以及認識。

但這樣的認識音樂方式是建築在嚴格的訓練之上。她選修的是鋼琴。老師嚴格地教導她們如何大幅張開尚未發育成熟的手掌,去覆蓋敲擊每一個音鍵。叮叮鼕鼕銀鈴般的美麗音符,自她發腫發紅的小手指頭彈出,一聲就是一句美麗音符,美妙旋律,榮耀與稱讚,也是一種痛楚。美麗與殘忍,毀滅與創造,如同鋼琴的黑白兩鍵,從來就是一體兩面,是不是?

冬天的清晨,她的母親用溫水熱敷著她紅腫的小手,安慰著她堅持下去。當她看著其他小朋友可以自由在沙地上玩耍,不用顧慮到手指的保護以及陣陣椎心的抽痛感覺,其實有份羨慕,也有份恨意。

叮叮鼕鼕她彈著拜爾,彈著巴哈的鋼琴平均率,彈著蕭邦的雨滴。她幼小心靈還無法去領略這旋律與結構之美,卻是在某種淬不及防的情形下,感受到樂音背後涵蓋的那份哀傷。

她十歲那年。父母在參加完一個喜宴後,被一輛酒醉駕車的大卡車追撞。一夕之間她由被捧在手心上的小公主變成孤兒。父母出殯的那天,她一顆眼淚都沒掉。心中只是懸著一個念頭,以後可以不用練琴了以後可以不用練琴了。

阿姨怕她憋在心裡情緒沒有發洩出來會傷害自己,卻是見她異常勇敢而早熟地接受父母雙亡的命運,她很勇敢,一滴眼淚都沒掉。

寄居阿姨家的第三個月,一天晚上她中夜起身,走到客廳喝水。見到那台塵封已久的鋼琴彷彿在對她招著手。她輕輕拭去了灰塵,把簾布掀開,打開琴蓋,單音地彈起來。

登 登 登。她彈的是蕭邦的離別曲。一種很是哀傷的感覺,隱隱知道自己在向什麼告別,她的父母,她的過往,以及她的童稚吧?

她終於掉下了淚。

很哀傷的故事吧?也是突然想到的,亂寫給你,希望不要影響了心情。

夏天』

臭蟲讀完信。隱隱覺得一種哀傷。關於告別的傷逝感。

覺得喉嚨又癢了起來。他翻身坐起,看一眼頭頂天花板上那個看起來不懷好意的警示器還是噴水器,從口袋掏出一根煙,點燃了起來。


2009-10-29 09:5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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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8


星期天清晨。陽光斜斜照過陽台上的黃金葛。空氣中,慵懶的秋日情緒。鬧鐘響了三聲後,像挨了悶棍般安靜下來。

貝多芬-夏天養的一隻母貓,跳到床頭朝著夏天喵喵叫,抗議遲了的早餐。夏天揉揉惺忪的睡眼,瞥了一下鬧鐘。早上八點二十八分。

起身,下床。到浴室梳洗,然後幫貝多芬的食盤倒了鮮奶。貝多芬靠了向前,嘖嘖嘖地舔食著。夏天把魚飼料倒了一湯匙到魚缸中,群魚競食。飢餓的星期天清晨。都是主人貪睡。

幫黃金葛澆了水,見秋陽正好,暖烘烘照在身上,決定出遊。簡單收拾了背包,用烤麵包機烤了兩份土司,一份夾奶油當早餐,一份用生菜沙拉做成三明治,用保鮮膜包了起來,當作午餐。

換上了輕便的衣服,運動鞋,把頭髮盤了起來夾在後頭,對著鏡子照了照,又打開衣櫥翻到頂綠色帽子。夏天把帽子戴起來,打量一下自己裝扮,然後出門。

貝多芬從陽台跳了出來,身手姣健地跳下屋頂,跟在後面走著。走了幾條街以後,大概發現主人要遠行,就回頭走了。大概是回家曬太陽睡覺去了,這隻懶貓。夏天暗地在心裡罵著。

整個城市彷彿依舊沉睡。走過一個公車總站,公車一列列排隊待發,彷彿尚未睡醒,仍然揉著睡眼一般。一隻不知名的鳥以波浪形的動作飛過停車場。場邊的竹林颯颯響著。清晨微風拂過夏天的臉龐,一絲絲涼冷而溫柔的感觸。

想起學生時代搭公車的日子。

她總愛跟男孩,兩人在週末下午,一起搭著公車在這個盆地旅行著。兩人合買了一本大台北公車手冊,每次挑了一條路線坐過了,就用紅筆把它勾起來。手冊上密密麻麻的註記,是兩人的計劃,下次的優先目標,行程一類的紀錄,以及搭乘的心得感想。

昂貴的相機不是他們所能負擔,所以他們並沒有拍照片,不同於現在流行的鐵道迷一般,可以為他們的愛好及歷史留下紀錄。他們只是憑著記憶,身體力行地去走過,用眼看,用心聽,用記憶做底片,要把這一切可堪回憶的記憶下來,如快照一般存在腦海中。

夏天走過還未開張的百貨公司,戲院前張貼的海報被風掀起了一角,在風中搖擺的姿態彷彿在招手。對街商店的鐵門還未拉起,空氣中一股熱騰騰的豆漿香氣。

夏天閉起眼睛,也可以循著這個香味來到距離百貨公司不遠的市場。可以是潮濕嘈雜但有趣的傳統市場。夏天想像著市場中穿梭的人群。鮮明的意象是買菜婦人的腳踝,穿著各式各樣的拖鞋雨鞋,泥濘的市場地面,流淌著污水菜屑以及一種,生活的味道。

那是一個小女孩所能看到的高度與世界。一手拉著母親的裙襬,一邊東張西望:活生生的章魚在籃中蠕動,要不就是被串成一串的田雞,眼睛鼓得大大地瞪視著她。走過賣雞的攤位時她早已把鼻子捏緊。雞屎的臭味在幾十公尺外就會提醒她這件事情。她同母親一起站在雞販攤位前,等待雞販處理雞肉。

一隻被從籠中抓出的雄糾糾的公雞,依然咯咯咯不停叫著,那眼神其實談不上恐懼還是茫然。雞販把雞塞進一台機器中,不一會兒,一股烹煮的氣味傳來。如同變魔術般,公雞不見了,變成"雞肉"被販子從機器裡拉拔出來。雞身上的毛全不見了,赤條條彷彿脫光了衣服一般。雞販熟練地把雞翻身,斬首,剖去內臟,然後裝袋。

走過一條巷子,空氣中傳來陣陣桂花香氣,還有一陣陣帶著滯礙的琴聲。叮叮鼕鼕的旋律,拜爾練習曲入門。小女孩對著鋼琴彈著,眼角中猶有淚痕。樓下的巷弄傳來小孩追逐歡笑的聲音。

沿著紅磚道走著,不一會兒,夏天來到這個登山步道的登山口。順著石階拾級而上,夏天發現自己算是晚起的鳥兒。Early bird都已經開始下山了。一步步走著,感覺心頭有點微喘。夏天深吸了一口氣,提起精神地爬上石階。

夏天在一處台灣沙欏的解說牌前停了下來,讀了一下寫在解說牌上的文字。她把植物學名的拉丁文用英文唸出來,很難背的托福單字呢,如果考出來的話。台灣沙欏,Alsophila spinulosa Tyron。

她跟他兩人無事坐著公車亂逛。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年。憑著一本公車手冊他們或隨機或依照計劃般地跳上公車,只要是空蕩蕩不要太擠的公車,然後逃離這個盆地。當然,這只是心理的浪漫想法。他們其實知道,他們還是會再回到這個盆地的。一種無憂的安全感,假設現實生活可以完美,童話故事的結局可以實現。

愛玩的遊戲,或是說苦中作樂的差遣,就是完互相考試的遊戲。他因為腳傷不用當兵,所以忙著準備托福考試,天天背著托福單字。她不知道是真的自己想出國,還是純粹就是想伴著他-她的戀人,也忙著跟他一起補習,背托福GRE單字。兩人在公車上常玩的遊戲,就是互考單字。她老愛挑生冷艱僻的單字考他。她愛看他皺眉深思的模樣,想了半天之後會一副無所謂模樣,聳聳肩跟她說這題太難了,考試大概不會考吧?

台灣沙欏,你一定不會吧? 夏天如此想著。一邊爬上緩緩的斜坡。半山腰的位置,距離底下的馬路應該有幾十公尺了吧?但無車馬喧,雖說車道行人依然歷歷在目。

考到後來夏天就開始耍賴,問他一些稀奇古怪的腦筋急轉彎一類的問題。例如,為什麼時鐘上的秒針比分針細?為什麼一年有四季,一天有二十四小時。有些是有答案的,有些是她自編的,她愛看他搔著頭皮的思考表情,胡扯瞎掰的神情。那我問你,為什麼你愛我呢?

來到一座廟前。夏天坐在廟前的椅子上,遠遠眺望著。山腳下的人已經變成黑點。夏天喝了一口水,潤濕一下喉嚨。望台一側有枯木一株,雜生了許多蔓生植物,反而帶有某種生氣。那我問妳,妳為什麼愛我呢?

往上沿著步道繼續走著,夏天避開了人潮,刻意挑了一條小徑爬了上去。來到這個傳說是仙人留下腳印足跡的巨石前。圍繞著據山岩的鐵絲網已經被走出了一個洞。

他帶著她,曾經,翻過鐵絲網,爬到山岩上。山風呼呼吹來,有某種御風而去的錯覺。她把她的腳丫踏上仙人的,問他,為什麼仙人的腳這麼大?

因為怕被風吹走。

但是仙人為什麼不見了?

因為被風吹走了。

為什麼?

因為腳長的不夠大。

你再掰嘛~~我就把你推下去讓風吹走。

人沒被吹走,他帶在身上的GRE字彙卻掉到下面去了。糟糕,才背一半,考後半段我就完了。男孩懊惱地說。女孩安慰他,沒關係啦,反正後面太難了一定不會考的,學他的耍賴表情逗得他笑。散開來的GRE書頁像白色蝴蝶般在風中翻飛著。

夏天選了一處樹蔭坐了下來。陣陣山風襲來,帶些涼冷的霧氣,好在陽光依舊溫暖。一隻松鼠爬了過來,在她面前三公尺停了下來,骨溜溜地雙眼瞪著她。她取出背包中的麵包,松鼠不怕生地走進,她撕了一小片丟過去,松鼠就地捧著吃了起來。吃吧,你這個原住民。

她抬起頭來,陽光在層層疊疊的樹影中閃爍著,令人目眩。意象紛飛如雨。我問你,台灣沙欏怎麼拼?仙人腳為什麼這麼大?

有太多太多的問題她現在知道,以前沒有答案,以後也沒有答案。他不知道要找誰去問這個答案。

例如,為什麼有了白天,還要有黑夜?

為什麼有四季?

為什麼他會離她而去,如乘風般。

是他的腳不夠大?他不是因為腳傷才不用去當兵的嗎?

還是因為我們不過是全能上帝所豢養的一群雞,無常來臨的時刻,他只是被優先挑選出去宰殺而已?

有太多太多的問題,以前沒有答案,以後也沒有答案。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根本就沒有答案。

例如,為什麼她依然還愛著他?

風中傳來叮叮鼕鼕的琴音,她曾經熟悉的旋律,在山谷中迴盪開來,不知是在詰問,還是在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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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9


臭蟲回到這個島嶼的這天,正是今年第一道冷鋒南下的日子。

離開兩個禮拜之後的返國,竟讓他覺得有點不大適應的濕冷。出了機場迎接他的是迎面而來的細雨。臭蟲打了一個寒顫,接著打了個噴嚏,然後他就感冒了。

他寫了一封mail給夏天:

『夏天:

剛回來就碰上鋒面過境,然後就很趕流行地感冒了。全身痠痛,腦筋昏昏沉沉,像被少林十八羅漢圍毆過一番。本想寫個故事給你,但是腦袋的記憶體大概被病毒format掉了,所以下回再寫長一點。還好這信是e-mail,否則你就會看到我滴在信紙上的眼淚跟鼻涕。

                poor臭蟲 涕泗縱橫頓首再拜』

夏天在辦公室中收到臭蟲的mail,讀著臭蟲短短的信,想像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字模樣,心中不禁起了笑意,同時有份微微的甜。臭蟲的來信,總是讓她感到一股暖意以及安心。

滴滴答答下著的雨。臭蟲請了病假在家,陪他的還有自保母家抱回來的女兒,老婆則上班去了。吃完了藥,臭蟲穿得像顆皮球般窩在沙發上看電視。連續劇看不懂,綜藝節目怕傷害腦部,社教節目沒興趣,公益節目太偉大,政論節目會生氣,最後還是轉到國家地理頻道。正在報導一些科學家在沙漠裡頭挖掘古城,挖出一具具人乾。啊,應該說是木乃伊才對。

領頭的大鬍子科學家像碰到初戀女友般興奮地喊著

She is beautiful!

Beautiful才有鬼咧。那非妖即鬼的面貌倒是很好的惡夢題材,千年老妖(就是倩倩的媽媽桑啦) 的美容樣本呢。

轉到Discovery頻道,講的是到安地斯山脈的最高點去挖…挖挖…挖咧…又是木乃伊。這個木乃伊更可怕,面目猙獰,可以把貞子嚇成心臟病。趕緊轉台。今天是什麼日子啊?國際木乃伊節嗎?還是在拼收視率,唔,科學節目靈異化。今天是這樣感冒又遇到綿綿細雨的詩情畫意的鬼天氣,看這樣的木乃伊大觀有礙健康。於是把電視關掉。

女兒已經被他塞到學步車中以免搗蛋。運車如飛,像踏著風火輪般東奔西撞。一下子把餐桌上桌布拉得歪歪的(她大概不中意母親沒有創意的擺設方式),一下子衝到書架前,抽出他的村上春樹當作營養餅乾啃起來(嗯,書中自有顏如玉,黃金屋,巧克力),一下子把老婆市場買的Kitty貓來個過肩摔(有日本女子摔跤的架勢),一下子用手沾著口水在電視上畫畫(如果寫字的話就是歐陽修了,畫畫呢?達文西?達利?)。正在學步的年齡,破壞力跟一隻庫斯拉差不多(看她的好動模樣又像是珍古德-所觀察的那種動物了)。想到庫斯拉,女兒不知道是不是褲濕啦?

幫女兒換了尿布,然後再把她塞在學步車上。走到廚房燒開水,然後回到客廳,走到音響旁邊,在架上翻找了一陣,換上了<戀戀風塵>的原聲帶。

打開NoteBook,女兒馬上蹬著學步車飛過來。她很愛玩他電腦上的螢幕保護程式:他設定程式,女兒見螢幕上的動畫變換,樂得咯咯大笑。他以前的螢幕保護程式是很清涼養眼的美女圖。自從女兒喜歡跟他搶電腦以後,為了寓教於樂只好改成很純潔帶點白癡的水族箱畫面。

諾~~熱帶魚游出來了,章魚爬出來了,鯊魚游過來了,寄居蟹爬過來了,美人魚也來了。啊,這個普級程式沒有美人魚,要輔導級的才有。一堆海中的生物都爬出來了,游過來了。女兒看得津津有味。津津就是口水流滿地的意思。熱帶魚跟章魚撞在一起了,沒事。鯊魚跟熱帶魚也撞在一起了,也沒事。寄居蟹又無聊地爬回去珊瑚礁了。天黑了,動物都回家睡搞搞了。臭蟲一邊講一邊把NoteBook合起來。女兒摸了一下電腦,覺得這個把拔很無聊,於是又駕著烽火輪忙著破壞東京都去了。

臭蟲再把NoteBook打開,想寫段程式,明日要併入主程式的修正版本。只是發現這個感冒病毒似乎攻擊了他寫程式那部分腦子的記憶體,嗯,還是不要如此振作好了。庫斯拉美眉把他的書架恢復最大亂度以後,意猶未竟地踏著風火輪回來了。

看女兒拉著自己的手咿咿呀呀,似乎有點無聊,心中有份歉然,就抓了條手帕跟女兒玩了十分鐘的躲貓貓。把手帕丟到空中,展成一朵花,然後用臉去接。把女兒逗得咯咯大笑。

瓦斯爐上的水壺發出水滾的嘶嘶叫聲。取了水沖到茶壺中,一時滿室都是茶的香氣。陳明章吉他和絃自音響流洩出來,還有那段青春歲月。

把手帕拿給女兒玩。打開NoteBook,啪啦啪啦地打著字。真奇怪,這一部份的腦子竟然好好的沒被病毒攻擊。臭蟲寫著:

『雨後的北淡線,他跟她沿著鐵軌走著,大盤帽,大書包,小平頭,還有清湯掛麵。稚嫩的年少情懷。鐵軌旁的蒲公英黃色的小花在風中搖曳著,帶有鹹鹹海風味道的晚風。他不敢去牽她的手,口袋中仍放著他要與她的情書,寫在帶有淡淡香氣的信紙上。』

臭蟲想著這樣的畫面,直如腦海中浮出的舊照片一番,泛黃的懷舊味道。喝了幾口茶,看到庫斯拉美眉忙著把手帕塞到桌墊下,大概是不滿意媽媽的桌布顏色吧?

感覺一股尿意。臭蟲走到廁所,剛拉下拉鍊,女兒便虎虎地蹬著學步車跌跌撞撞飛了過來,探頭進來。臭蟲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一邊身體變換角度一邊說:「小晴,不要偷看,不然把拔會尿不出來…」

女兒依然纏著他,他只好把NoteBook再度合起來,專心陪她玩。他撕下一張日曆,把邊裁掉,想了一下,開始折起紙來。那些印象中的紙鶴、青蛙、菖蒲的折法,曾經是伴隨他孤單童年的唯一玩伴。但是現在記得的樣式已經不多。

他折了一顆紙球,然後吹氣,把它丟給女兒玩。女兒咯咯笑著用手搓弄,不一會兒,球已經失去了球形。女兒把玩厭的新玩具丟在地上。他撿了起來,丟到垃圾筒中。

然後呢? 然後呢?

臭蟲知道這是個平淡的故事,就像大部分人的人生一般平淡。為了節省空間的緣故吧?關於回憶過往,是以一張張的影像存檔(何種檔案格式? BMP,GIF,還是JPG?),而且只記得一兩張最鮮明的記憶底色。至少對他個人而言,即使是在感冒病毒侵襲他之前,他也能僅以這種方式去回憶,其他的部分,或是內插,或是杜撰。他回憶,遺忘,然後虛構記憶。

他憶起小五的年紀,隔壁鄰居樓上傳來的叮叮鼕鼕的鋼琴旋律,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女孩,每晚晚飯後的固定樂聲。要是哪天聽不到琴聲了,隔著牆他一邊摺紙一邊猜想,小女孩今天怎麼了?他會開始擔心,她怎麼了?怎麼今天沒有練琴?

一直到某一天之後,他再未聽見女孩琴音。他探聽過女孩的下落,只是日隔久遠,他無法肯定女孩是搬家了還是怎麼了?搬新家?父親換工作?還是父母出車禍?

他寧願相信或是虛構女孩是闔家平平安安舉家遷移的。搬家的那一天,他還站在陽台上,對有著紅通通蘋果色臉龐的小甜甜女孩揮手告別。殘缺的記憶色塊,他選擇用暖色系補足。

他憶起國三那年,在站牌一起等公車的女孩。兩人未曾交談,只是滴著頭K參考書。他K數學她K英文,他K英文她K數學,他偷偷瞅著她,一直到她也抬起了頭,四目交接,旋即低頭。小平頭跟輕湯掛麵的年代,談戀愛要被記過處分家長約談的。所以他始終未曾跟她說過一句話,連情書也沒有遞過。像水族箱中的水母一般,輕輕碰撞,心中曾經登的一聲,沒事,然後又繼續分開。

她是他的暗戀情人嗎?年代久遠早已遺忘。只記得聯考過後沒多久,他在站牌再度遇到她,發覺她已經換上了一身綠衣黑裙。想約她的心情被一種自相形穢的情緒驅散。況且,候車的站牌也不同了。

然後呢?他寧願相信或是虛構,兩人變成男女朋友,並肩走在長長的北淡線鐵軌上。口袋中的情書,他遞給她了嗎? 

沿著鐵軌走著走著,記憶鐵軌般一樣長。他憶起她來新竹找他的年少往事。兩人尚無感情的羈掛。一種曖昧的,介於朋友與情人間的奧妙情感氛圍在兩人之間流蕩著。她騎了輛跟她年齡不很搭調的野狼一二五來載他。倆人第一次見面,除了在網路上的交談外。對她的印象就是有點不大搭嘎的高恌身材吧,幾乎快跟他一樣高了。跟她一起到學校對面的水果攤買了葡萄,作為見面禮,然後兩個人共乘摩托車,到朋友家聽古典音樂。

叮叮鼕鼕雨聲如琴鍵輕點的聲音,臭蟲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雨滴,想不起這旋律是一首練習曲,流洩自小女孩細小的手指之下的?還是記憶的底片上,擅長用長鏡頭的導演所配上的琴聲?亦或只是一種記憶的殘留,源於那夜聆樂的回憶?

像每一個愛回憶,愛說故事的人一般。他回憶,遺忘,然後虛構記憶。到了後來,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他虛構變造了回憶,還是回憶虛構變造了他的一生。


2009-10-29 10:0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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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10


下著細雨的清晨。夏天跛著腳走進辦公室,抖落一身雨塵,坐定。嗡的一聲把電腦打開,然後又跛著腳到茶水間沖了一杯咖啡,端回座位。自手提袋取出三明治,吃起早餐。

前天下山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傷了腳踝。下山後去給人推拿了一下,似乎舒服多了。但到昨天卻又腫了起來。許是腳痛的緣故,晚上沒睡好,早上一覺睡到八點半鐘,匆匆忙忙餵了貝多芬跟熱帶魚以後,趕緊出門,連自己都沒餵。

夏天啜了一下咖啡,咬了一口三明治。然後打開Outlook看mail。訂閱的幾個電子報發來的信,夏天瀏覽了一下,打算下班前再細看。幾封客戶來信,老闆mail來的工作清單,大學同學的聚會通知,幾封Forward來的健康須知、賺人熱淚網路小說什麼的。砍了幾封垃圾郵件,一大早就大開殺戒。

夏天打開一封同事淑真寄來的信,上頭短短寫著兩行警語:

『生活志願 : 時時作一個好女人。
重點 : 好女人的定義要時時改變。』

夏天笑了笑,站起來看看淑真。剛好淑真也回過頭來看她。兩人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

淑真是公司的執行製作,已經是兩個小孩的媽咪,因為早婚的緣故,加上時髦流行,所以看起還是很年輕,往往會讓人以為跟夏天是同一個年次的錯覺。淑真是個超級酷媽,戴著夏天都嫌新潮的太陽眼鏡,常寄一些自己編的還是Forward來的會讓人噴飯的警語文章。

夏天忍住笑意,把最後一口三明治塞進嘴巴,然後回了淑真的mail:

『生活志願 : 找到一個好男人。
重點 : 要能隨時願意配合好女人定義的改變。』

不曉得淑真的老公是不是一個好男人,可以忍受老是有奇奇怪怪idea的淑真?

最後一封是臭蟲寄來的,不曉得他感冒好了沒?

夏天把信打開,臭蟲依例講了一段故事。在信尾的地方他這樣寫著 :

『有時會去問自己,究竟這樣的回想的意義在哪裡?

或許你會說因為在歷史中建立了縱深,有了座標去定位,人的記憶與生命深度因之而豐厚起來。但我有時亦自懷疑,這樣的記憶,究竟有幾分是真實,幾分是虛構?

還是說,記憶本身就是不捨晝夜的流水,濯足入流,已非前水。所謂的記憶,原本只是真實的殘缺複本而已。

PS1: 感冒窩在家中,天氣不好,電視又難看,女兒又吵,老婆又嘮叨,鼻水直流。所以心情就低落了些。套一句你的話,如果過於哀傷的話希望不要影響了你的心情才好。

PS2: 臭蟲要哀傷其實很難。本質上,臭蟲不是隻三踢饅頭(Sentimental)的蟲。我的存在只會讓有潔癖的傢伙寢食難安呢。

PS3: 前陣子讀一本書,書不有趣,書末的後記就很有趣。好像很多書封面比前言好看,前言比後記好看,後記又比內容好看呢。如果把書的內容去掉,讓讀者多些空白可以記筆記,可能貢獻要大些呢。就不舉例了,族繁不及被宰,冤大頭隨侍在側。

PS4: 這封信大概跟PS3所講的問題一樣了,後記比內容好看。真是報應,嗚呼哀哉,令人昏倒。

        臭蟲』

關於回憶的嚴肅命題。夏天不知道自己何時,已經不知不覺地跟臭蟲,由只是純粹上網聊天、交換笑話及腦筋急轉彎的網友,變成會去談這些深刻問題了。兩人工作忙吧,已經不大有機會在上班時上網聊天,但是e-mail來往,卻又開啟了某種嬉笑完鬧之外的,另一種較深度的對談。

她每天把想到的,關於小女孩的心情紀事,摻雜自己青春過往的情事心情,mail給他.。久而久之,彷彿那個小女孩真的活了過來。他則在隔天晚上,把他的記憶,或許是經過詮釋演繹變造竄改過的文字,寄還給她。

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個不斷說著故事的女孩,起先是由於某種焦慮(故事中是怕被砍頭),後來就彷彿開了記憶之盒般,源源不斷的記憶片段流洩出來…

午休時刻,夏天取了雨傘走出辦公室,一步步走下樓梯。七樓的樓梯間,一個大約三十幾歲的男生坐在階梯上,獨自低頭抽著煙。聽到夏天下樓的聲音,趕緊站起來讓路。只是樓梯間依然瀰漫了煙味。夏天向他點點頭,一股煙味跟著她,直到五樓才散。

臭蟲把吸了一半被打斷的煙按熄,走下樓梯進入電梯。感冒初癒,寫了沒幾行程式就感到頭昏腦脹,趕緊跑來吸毒提神。早上收到一份e-mail來的問卷,問他抽不抽煙。他回答抽。一天抽幾包,他勾選視情況而定,然後在括弧填上看心情還有買煙預算。最後一個問題是為什麼要抽煙,他酷酷地填上,因為不抽會死。

抽了會死,不抽死得更快。臭蟲邊想著標語邊走出電梯,跟走樓梯下來的夏天在中庭又碰了面。換臭蟲跟她點了點頭。夏天好像沒注意到他。

臭蟲走進巷口的一家7-11,買了兩個御飯團,一個箭筍口味一個哇莎米口味,又帶了一瓶優酪乳,補充一包毒品,然後上樓。打算填飽肚子後睡它一覺。

夏天覺得腳踝隱隱作痛,大概是爬樓梯引起的。還是停一陣子吧?等腳傷恢復了再說。走過一間小學,剛好遇到中午放學。導護老師吹了哨子,一群小朋友喧嘩地過馬路。夏天在一旁等紅綠燈。雨已經停了,注意到行道樹的枝枒間有鳥雀在閃動著。過馬路的時刻,一隻有著白色圈圈標誌的八哥也跟著她飛過馬路。

一整個下午夏天忙著跟同事開會,討論客戶那個美白產品的廣告企劃。由於瞄準的是上班族未婚女性,又要刻畫一種屬於都會女子上班族的感覺。提了幾個方案討論結果,決定要以網路來包裝。所欠的就是Story了。要講一個可以吸引人的Story,引起目標客戶群的同心感與歸屬感,然後願意掏腰包購買。

Story,如何的Story? 開完會後,夏天還是呆呆想著這個問題。連接上網去逛了幾個網站,想要抓住一些靈感。卻是被不斷出現的廣告視窗困擾著,她關了又跳出來,不堪其擾。如此惡質的強迫推銷方式,讓人心生反感,是廣告大忌,自己應該引以為戒。

逛到臭蟲常去的那個BBS,發現他今天沒上網。感冒還沒好嗎? 進了幾個版子讀了幾則post,都是求不得愛別離要不就是呻吟的話語令人沉重。跳進Joke版讀了幾個笑話,發現股市越低迷政治笑話越多,讓人讀起來想笑又想哭。最慘的笑話是讀了會想哭,最慘的悲劇是看了會想笑吧?

在站上idle了三十分鐘,臭蟲還是沒上網page她。

下班時刻,夏天改坐電梯,因為腳痛的緣故。大概是電梯空檔,八樓只有她一人,進去電梯後發覺裡頭空空如也。她盯著顯示樓層的燈看,電梯啟動的時候感到一股微微的失重感。

Story,如何的Story?夏天仍然在想著那個企劃案。想起一直很喜歡的三十年代作家沈從文講過的一句話:

『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

她現在欠的,就是個可以咬著人心的故事吧?

叮的一聲,電梯在七樓停了。電梯門打開,一個穿著牛仔褲的男人走了進來。夏天覺得有點面善,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門又關了,電梯啟動,只有他們兩人。夏天感到一股奇異的尷尬,只是把眼睛盯著樓層數字變化,下降。

臭蟲走入電梯,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水味,一種屬於夏天的薄荷的淡淡香氣。原來是來自電梯內的女孩,年紀約二十五、六歲上下,一襲套裝,白皙的臉龐,長髮披肩。大概是樓上的廣告公司的小姐吧?

很典型的OL穿著。不像他們辦公室的女孩,總是T恤牛仔褲運動鞋,大嗓門跑來跑去,似乎無以如此,不能顯示出那種屬於軟體公司特有的脈動。臭蟲覺得女孩似曾相識,是在哪裡見過這個女孩呢?

電梯一路下樓,只有他們倆人。尷尬的空氣凝結般,身體私密領域空間重疊的一種焦慮與尷尬。兩人各佔據電梯一角,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盯著樓層指示燈看。

叮的一聲電梯到達一樓,電梯門打開。凝結的空氣流暢起來。兩人分別步出電梯,帶著一點點疑惑,一點點仿若相識的感覺,如陌生人般各自離去。夏天與臭蟲,不知道這或許是他們在實體世界中最靠近的一次接觸。

同於許許多多的人們相同的遭遇--我們歸因於命運或機遇的捉弄,甚至說是上帝的旨意-他們不斷在一個世界相遇、等待,卻又在另一個世界輕易地、不斷地錯身而過。


2009-10-29 10: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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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11[/b]


超級市場,臭蟲推著手推車在一群阿巴桑間走著,以一種晃蕩的速度。女兒坐在堆了半滿貨物的車中,正在研究如何打開新買的一盒湯圓。臭蟲的老婆走在前頭,正拿起貨架上的優酪乳研究比著價。

非假日的超級市場顯得有些冷清,工讀生無精打采地整理貨架,調整架上存貨。今天是臭蟲家例行冰箱補貨的日子,一家子吃飽飯後,就帶著女兒逛超級市場,順便補貨。

一對男女一起推著推車走在前頭,諾大的推車就堆著餅乾泡麵還有一包衛生棉,真是愛情當麵包吃的不食人間煙火啊。親熱地擠在一起像摔角般,很奇怪的是這樣的施力方式推車居然還能往前移動,真是違反牛頓定律。兩人連體嬰似地一邊挨著身子一邊往貨架的另一頭移動。

臭蟲打賭一路跟蹤下去必然可以看到臉紅心跳的精采鏡頭,只是發現這個有點兒童不宜的畫面女兒跟他看的一樣認真,大概也在思考牛頓定律的事,於是跟女兒嚷嚷沒啥好看的,以一種改邪歸正的覺醒心情推過車回頭找老婆。

超級市場是臭蟲最容易胡思亂想的地方。因為對於那些不同成分品牌優酪乳的差異,他實在是沒啥興趣。但看著一堆堆充滿貨架的食品罐頭什麼的,自然而然會讓他有種富足感,屬於常民生活什麼的。

也不是說自己就是不食人間煙火或是每日餐一些風飲一些露就可以活下來,只是在成天搞那些好像很玄的程式之後,摸摸罐頭惦惦南瓜重量,會有讓他產生一種重回塵世的錯覺。

他會給自己出一些無聊的題目,例如,如果你要到一個荒島去,只准帶三樣東西,你會帶哪三樣?

自食其力者會說:我要帶一條牛,一條狗,還有一隻雞。如此我每天就有牛奶雞蛋可以喝,還有狗可以作伴。牛吃草,狗吃屎,雞呢?當放山雞大概就可以了。似乎是個好主義,如果那條狗同意天天吃屎不要去咬雞的話。

如果限定不能是動物的話呢?有所謂的荒島CD,荒島書籍什麼的。荒島CD他大概會帶那塊老是聽不完的巴哈聖馬太受難曲,還是那塊忘了誰作的德意志安魂曲,家裡好像也有一塊莫札特的安魂曲。哎呀,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蒐集了一堆安魂曲受難曲什麼的,是因為被老闆壓榨的受迫害症頭嗎?

荒島書籍很多人都說要帶聖經。那他要帶什麼?他又不信教,萬一看不懂亂解釋給它走火入魔怎麼辦?反正荒島上有沒有發瘋也沒啥影響,當他蹲在地上跟狗搶著屎吃的時候,大概找不到另一個傢伙跑出來笑你:你看你看,這個傢伙瘋了。我們趕快用椰子樹(荒島上應該有吧?)蓋一座瘋人院好把他關進去。

胡思亂想的時刻老婆已經像亞馬遜火蟻一般扛著一堆貨物回來了。白了他一眼,說不會幫忙。被老婆一K倒把他從那座荒島上剛落成的,不知道叫做聖馬丁、聖馬可還是、聖馬利的椰子樹瘋人院解救回來了。其他穿著藤蘿樹衣的難友正在為瘋人院的命名大打出手呢。

他低著頭對著女兒的耳朵說: 把拔回來了。女兒才不管這個有點阿達的老爸在講什麼,她現在全神灌注的是如何在結帳之前,把桂冠湯圓從包裝袋裡挖出來。

結完了帳,臭蟲皮夾裡頭的孫中山又少了幾張。把貨塞進後車廂,女兒塞進老婆懷抱(手裡還抓著不曉得該不該再叫做湯圓的麵團),啟動車子回家。

回到家中,把貨物起出,塞到冰箱裡頭。再把女兒塞到學步車中,以免亂爬作亂。女兒一邊哇哇怪叫一邊吹著口水泡泡抗議,現在才知道為什麼學步車又叫做螃蟹車了,一是橫行二是吐泡泡的意思。

整理好貨品,把女兒自車中拔出來,然後跟她躺到地板上玩。老婆洗完了澡,臭蟲也把女兒用優酪乳灌飽了。女兒似笑非笑的神情,搖搖晃晃的走路姿態,暗示她已經沒電了。老婆把女兒抱到房間睡覺,臭蟲則在客廳翻報紙,一邊看電視。

國家地理頻道正在報導賽倫蓋提大草原,像小時後看的<小獅王金巴>長大陪女兒看的<獅子王>場景一般,一望無際的草原如棕色的海般,風吹草低見那不曉得是什麼羊,啊,原來是劍羚、斑馬。草浪之下隱藏著殺機,幾隻母獅子正在圍獵,慢慢逼近正在湖邊喝水的動物。

斑馬揮動著耳朵,劍羚則揮動著尾巴互通聲息。想想這些動物也很可憐,邊喝水一邊還要注意對方的屁股和耳朵,像吃拉麵吃到一半的投手注意到捕手跟他打手勢說,噯,有人要盜壘了,趕緊丟下麵碗傳球二壘牽制一般。

一隻疣豬正在水塘很自得其樂地滾著爛泥,把身體塗上一層厚泥,據說 (當然不是豬說的,是研究豬的人說的) 是為了防熱。看它一臉舒爽的模樣,不知有無美容保養效果?地中海污泥最新SPA療法。欸~Trust me, you can't make it.

洗完澡,關了電視,臭蟲走到書房,打開電腦。Kitty貓跟他問好,臭蟲依例酷酷不裡它。上網,收到夏天的信:

『臭蟲:

去山上走了一回。有時感覺,即使只是幾十公尺高度的差異,都會使人的心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自己也不算是三踢饅頭的人,只是有時還是不免會陷入一種糾纏的網中,一種人事上的,心情上的,甚至親情上的關係,交織而成密密麻麻的網。

有時覺得,我們因為身陷其中,被定位,被織密牢實,而有了歸屬感,有了身分。另一方面,我們也失去了自由。

或許自由是人心中意念的投射,但人心是如此脆弱,目睹或耳聞的一個噩耗,不舒服的經驗,乃至一個昨夜的惡夢,都會使原本澄清明亮的心,蒙上一層薄薄的塵。

每次自己覺得心中的灰塵積的差不多了,我就選擇出走。不是逃離,而是跳脫。

到山上走走,跳脫這個自己身陷其中的水平線。當高度計的指標開始上升,彷彿身體變輕,精神昂揚起來…』

臭蟲打了一封信,回了mail。打開抽屜找煙,發現存貨沒了,昨天不是還藏一包嗎?還是叫老婆丟了? 搜索著抽屜,不意間翻出了一本照片簿。

一九八五年,理的小平頭的自己。哎呀,真蠢的畫面。像混不出什麼名堂的小鱉三一樣。一身卡其學生服還在裝酷。折得奇形怪狀的大盤帽現在拿槍指著他的頭也不會戴在頭上。再看了幾張,突然覺得一種失落,這些照片裡頭的人呢?跟他一起戴著蠢蠢大盤帽的死黨,現在都到哪去了呢?

又翻了幾頁,一九九O年,自己穿著一件無袖內衣,背著人高的背包,走在產業道路上。遠遠的天際線諸峰靄靄,可以辨認出是中央尖山。同行的C,上回同學會碰到,現在教書,幹得是以前他自己最不屑的教書匠工作呢。他不忍跟他提起往事,許多時候,年輕本身就是一種反叛的過程吧?而C也不過是反叛了前一次的反叛而已吧?

一九九五年,坐在海邊拍的一張照片。是以前的女友現在的妻子幫他拍的。遠處模糊的雲影呈一片的灰,海水是看不見的。但是他彷彿可以聽到海浪拍打的聲音,海風拂面的刺痛,以及礁石柔細的觸感質地。

他跟她兩個人,走在墾丁的街頭。一種很是熱帶南國的氣氛。坐在露天的啤酒屋他們兩人喝著長島冰茶,一邊無所事事地盯著路上的人潮看。駐唱的女子唱著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

店外流動來往的人潮,給人一種繁華如夢的錯覺。以為這樣的人潮,會千代萬代這樣流動下去,百年不會改變,可以自唐代的長安城,走到了咫尺之外的夜市,然後無窮無盡地流動下去的繁華。

只是這一瞬的繁華,隨著夜暮的降臨而星散。人潮散去,燈光熄滅,曾經燈火通明處,漸次昏暗。兩人暗路踱回旅館。停車場前,一個女孩玩著煙火,在暗黑的角落放射著絢爛即逝的花火。

臭蟲抬起頭看到掛在窗前的擺飾,上回去墾丁買的,稱作是織夢網的東西。聽老婆說是木村拓哉(他的版本是木蠢脫胎)和常盤貴子(他的版本是長盤櫃子)演的一齣日劇裡頭的道具。跟她說不要買,結果還是買了。買回家倒沒織什麼夢,倒是蜘蛛在上頭織起網來了。

他取下織夢網,憚了一下灰塵。上頭的蜘蛛遭逢百年大震,驚慌失措地到處逃逸。還是饒了你吧?把網掛回窗頭,然後關機,熄燈。

回到房間,妻兒俱已入睡。他躺在床頭,想起那個玩著煙火的女孩,想著織夢網。在某一種層面上,我們像隻蜘蛛般,吐著絲編織著自己的窩,自己的夢想。網住了自己,也網住了別人。以一種情愛的糾扯或是人際關係吧?

想著想著,他跌入記憶夾雜著虛構的藻林中,然後開始作夢,年少遙遠而晶瑩的夢想。夢中的他,癲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他開始打起呼來,然後沉睡一如海牛。


2009-10-29 10: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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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12


淅瀝淅瀝飄著的秋雨,鼕鼕在夏天撐起的藍色的傘打著水花。秋天要結束了嗎?夏天想著,一邊走進大樓中庭,感到股帶點雨天氣悶的暖意。地上殘留的水漬拖成兩行,一直延伸到電梯方向。

腳踝還在痛著,夏天不敢大意,不敢再硬撐著爬樓梯。擠進了電梯。電梯門關起來,一股微微的窒息感。蜂鳴器響了,大概是超重吧。電梯門又打開,幾名後進來的乘客退了出去。夏天感到稍微鬆了鬆氣的感覺,盯著指示燈變化,失重感再次拌著她,直上八樓。

有點遲到的臭蟲退出了電梯,感到幾個幸災樂禍的眼神在背後看他,蝟集在電梯前的人潮,傘尖一式滴著水,讓他覺得有點煩躁,突然感覺想要逃離。於是走到樓梯間,點了一根煙,然後拎著NoteBook一邊吐著煙,一步一步爬到七樓。

夏天進入辦公室,打開電腦,看了幾封工作上的mail,砍了幾封垃圾mail。不曉得在那個站留下了e-mail帳號,這下好了,常常收到很莫名奇妙的mail,要聯誼的,要交友的,還有像某種黑社會聯絡密碼方式的一夜情的mail:

『ONS?』

這年頭怎麼連一夜情的mail都如此明目張膽和措詞簡單呢?當情慾可以以如此簡短而有效率的方式去獲得釋放,又應該以何種態度去面對情愛,或是所謂的永恆的事物呢? 夏天簡單扼要地回了信:

『N』

臭蟲進入辦公室,他的電腦是不關的,晚上他就讓那些系統硬碟清理程式及掃毒程式自動依設定時間執行起來,白天上班的時候就看看有無異狀發生。他可不想花白天時間面對著一個掃毒中磁區的靜滯畫面呢。

幾乎在同一時間,臭蟲也打開了電子郵件系統。看了幾封mail,行事曆通知他早上十點鐘要跟客戶開產品需求定義會議,定義產品的規格。臭蟲在心底哀嚎一聲,他是最最討厭開會的。看看離開會還有一刻鐘,從口袋掏出煙,用打火機點燃,然後打開窗戶一角,拌雜著雨絲的冷風竄了進來,直接撲打臉龐,也捲去了煙氣。臭蟲感到精神振奮不少。

夏天發現了臭蟲昨晚十二點一刻發出來的mail。她把mail打開,臭蟲這麼寫著:

『夏天:

有夏日天去爬過高山的經驗嗎?多年之前我曾有過這樣的經驗。

那是一個初夏盛日,兩個男生剛走出情場失意的傷痛,相約去爬山來轉換一下情感創傷。當時沒有什麼同志論述,兩人也不可能發展出什麼特殊情感,純粹是都失戀了所以需要找個對象大吐苦水。

你知道,朋友的意義在遇到挫折時特別重要,特別是當時我們都還小,不曉得如何去接受一些現在看來微不足道當時卻是要死要活的人生挫折,臨時又冒不出什麼紅顏知己(那種我已經暗戀你很久了呀,只等著備位或是等你失戀趁虛而入哈哈哈奸笑的那種),即使有也是人家的女友居多,欸~~為什麼知己的紅顏總是別人老婆…扯遠了。總而言之,我們兩人就給它組成一支失戀陣線聯盟去給它攻頂治療哀傷去了。

白天走在山路上,太陽直射讓人汗流浹背。本來準備的禦寒衣物一點作用都沒有,反而變成累贅以及其他山友恥笑我們的工具。邊走邊脫衣服,到了後來,身上只剩下一件無袖內衣。

整日在高山低矮的箭竹林走著,走到傍晚的時刻,竟然發現我曬傷了。哇咧~~手臂跟鼻樑都紅腫脫皮了,跟我一起來的那個朋友臉紅通通像蝦子一樣,加上墨鏡鴨舌帽以及披在後腦殼防曬的毛巾,除了身上穿的內衣不大稱頭以外,活脫就是個阿拉法特(以前他就是這身裝扮,但最近也穿起西裝來了,大概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吧?)。

我也不敢恥笑他,因為自己也像爬蟲類動物脫起皮來了。我們倆邊走,一邊臭罵前女友絕情絕意什麼性什麼花,一邊搓弄著鼻頭上手臂上的皮屑,剝起皮來。皮撕起來的時候癢癢痛痛的,但有一種痛快感覺,好像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也隨著撕下來的皮屑飛散空中,化為塵土。』

夏天想像著這樣有點類似卡通影片的畫面,不覺莞爾。她喝了一口剛沖好的花茶,繼續往下看:

『走到傍晚時發現一座山屋,朋友回頭說,噯~該休息了。兩人本來就是藉登山之名行幹ㄍ一ㄠ之實,沒什麼登山計劃,所以就決定露宿山屋了。走進山屋一看,哇,諾大的山屋竟然空無一人,心想這是什麼一回事啊?難道大家都住五星級飯店去了嗎?查了一下地圖,原來再走七公里有一個水源地以及一間較大的山屋,大概大家都跑去住那邊了。這間山屋基本上已經算是半廢棄狀態了。

我跟朋友都不想再往前走了,一天色已經黑了,加上邊走邊剝皮邊幹ㄍ一ㄠ已經有點累了,走不動了。我們帶的水應該夠用,明天經過水源地再補充水壺就好了。於是兩人取出鍋盆,煮了泡麵吃,然後拉了睡袋蓋著身體聊起天來。

聊沒三十分鐘朋友說他的頭有點痛,有點高山症的症狀。取了阿斯匹靈給他吃,心中邊嘀咕著,你睡著了那我要怎麼辦啊?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沒一會兒他就呼呼大睡了。

我一個人左翻右躺就是輾轉難眠。諾大的山屋空蕩蕩的一片黑暗,營火的灰燼已經剩下微微紅色的光。山風呼呼地吹給人一種淒厲的感覺。樹林中不曉得什麼怪鳥亂叫-欸~就像一首不曉得是哪個朝代的黃梅調歌叫做<郊道>裡頭的歌詞-怪鳥長叫。

怪鳥叫一聲我的心就哥登一聲,不曉得樹林裡頭還藏了什麼東西。以前看過本小說說樹林裡頭的貓頭鷹是死神的使者,專門來數人的眉毛,等牠數清了你的眉毛你的壽命就將盡了。

我這個人素不信邪,只是怪鳥亂叫氣氛詭異,人也變得迷信起來,乾脆學起書中的方法沾了口水塗起自己眉毛,讓牠數不出來。我也吐了口水塗了朋友的眉毛,他已經睡得像豬一樣,一點都不知道我正在搶救他的性命。這個時候,一陣薄霧慢慢漫起,完全就像抄襲靈異電影一般,霧氣像有生命一般漫進山屋,漫進我的睡袋前,好像有生命的形體正在撫摸我的雙腳。

偏偏這個時候,我感到尿急。

怎麼辦?總不能把朋友搖醒陪我去尿尿吧?決定走到山屋門口給他尿在門口就好了。於是我拎著手電筒,一邊走向山屋門口,拉開木門,發覺霧氣深濃,寒氣逼人,然後哥登一聲…』

臭蟲注視著窗外斜飛的雨絲。遠處的山變成潑墨般的灰階淡影,為這城市一成不變的景緻鋪陳了些許夢幻的色塊。客戶滔滔不絕地開出規格,擔任程式經理的阿傑不斷點頭,埋首記錄著。臭蟲覺得喉頭有點搔癢,藉故要去上廁所,走出會議室,來到樓梯間,點了一根煙,吞雲吐霧起來。

夏天的心也跟著哥登一下,急急往下看信:

『說哥登一聲實在太含蓄了,事實上是轟隆一聲巨響。

我踩了一個空,然後從山屋的台階跌了個狗吃屎,在斜坡上翻了兩翻,然後躺成一個大字形。

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整個天空深黑色毯子般呈現在我仰臥的臉前,點綴著一顆顆寶石般閃爍的繁星。是啊,這大概就是人家所謂的天幕吧?

恐懼感慢慢消失,霧也突然散去了。橫陳面前的天幕,繁星眨著眼睛,有的發著藍光,有的發著紅光,有些則是淡淡的白光。腦中曾經儲存的天文常識跑出來了(我要感謝老爸小時後買給我看的東方少年文庫),知道這可能是距離我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光年距離的星球,在幾百幾千或幾萬年前,從那個星球發出的光芒,在旅行了這麼久之後,在我偶然跌個狗吃屎後才有機會與我會面。(這樣寫好像有點煽情,沒辦法,雞皮疙瘩掉滿地,但我當時的確那麼想的。)

我就這樣保持著躺臥的姿勢,看著我長了這麼大未曾注意過的天空景緻,一切如此歷歷在目,武仙座、獵戶座、大熊座、小熊座、北極星,亮著一條銀帶的銀河。這幕情景,像燒錄在腦海之中,即便幾十年後,我依舊能夠絲毫不差地把它叫喚出來。

沒有什麼靈異事件,沒有UFO或是外星人來綁架我,沒有倩女幽魂還有她的千年老妖媽媽桑,連鬼叫鬼叫數人眉毛的貓頭鷹怪鳥都不見了。然後心中一陣澄明,似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頭,哥登一聲,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件什麼事。

其實多年以後,我依然無法說出當初心中那個明白的念頭是什麼。只是一種好像隱隱明白一件事情答案的感覺。

第二天起床,收拾了營具睡袋,煮了阿華田當早餐,然後我們上路。睡了一夜像豬般的朋友(忘了介紹他,就叫做C吧)高山症好像消失了,又生龍活虎地開始牢騷抱怨。自己呢?也未曾跟他提昨晚的遭遇,只是好像一些原來在乎重要的事,現在不再覺得如此在乎重要了。背包似乎輕盈了許多。

我們登上三角點,天空清澄美好,藍色底幕上鋪陳著魚鱗般的白雲。碎石坡上冒出頭的野花,在山陰處猶然點綴著朝露。回首雲層中的來時之路,好像夢境一般。

人生多麼美麗美好。

是不是?臭蟲』

夏天把信讀完,感到心中似乎被一股暖暖的熱填塞著。無視於這秋雨的寒涼,內心某個柔軟的角落彷彿被觸及,然後溫暖。好像她也一起跟著攀上了那座山峰,天空蔚藍澄清美好。

臭蟲夾著厚厚的筆記本回到辦公室,開始工作。雨已經停了,但是臭蟲沒有注意到,他正埋首於一個數千行的副程式中,像走進了長長深深的高山箭竹林中。一隻喜鵲低空掠過樹梢,停在大樓隔壁的屋頂上,嘴中叼著一支樹枝,作為築巢的材料吧?喜鵲在屋頂上休息了一會兒,鼓起翅膀繼續往遠方飛去,碩大的黑白相間的身軀似乎嵌進了遠方的黑白潑墨畫中。臭蟲依舊低著頭,埋首在他長長的程式當中。

夏天望著飛去的喜鵲,發現雨已經停了。她取了雨傘,搭乘電梯下樓。行道樹枝葉上殘留的雨滴滾落,濕濕涼涼貼落臉頰。

輕快的鋼琴單音,心中響起了一個旋律,像雨點滴落荷葉的聲響。是久石讓為北野武<菊次郎之夏>所作的電影配樂。

一種夏日的輕快飛揚,又帶點淡淡哀愁,屬於某一種年齡時自然而然地,並非全是為賦新詞的哀愁。而是一種追尋未來的渴望以及,悵然若失的,關於某種時光流逝的細細輕愁。

旋律繼續迴旋。夏天在紅磚道上漫步走著,一地被雨打下的落葉及散列如碎鏡般的水漬。隨著旋律,幾乎相同的場景,她回想起,那年夏天。

炎熱的夏天,她跟他,也是這樣漫步在中山北路上。陽光熱切而美好,夏日慵懶而帶點浪漫氣氛的午後。青綠的楓香在頂頭搖晃。心中迴旋起這樣的旋律。天空依然相同,蔚藍如地中海般,澄清而美好。人生多麼美麗美好。

他們渾然不知地享受這即將結束的夏日時光。

享受著這年輕的熱戀時光。

他的最後一個夏季。

不知冬天即將降臨。

[ Last edited by 鬼澈 on 2009-10-29 at 10:26 PM ]


2009-10-29 10: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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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13


幾陣冷颼颼的寒流過境,拌雜著滴滴答答的秋雨,秋天似乎結束,冬天來了。

臭蟲進入辦公室,打開電腦螢幕,發現昨晚掃毒程式抓到了一隻病毒。他瀏覽了一下紀錄檔,掃毒程式已經把病毒隔離並刪除了。一種被惡意入侵的不舒服感覺。

總是這樣,有人掃毒就有人放毒,有人解毒就有人製造毒藥一樣。就好像有小偷就有警察,有光明背面就是黑暗。

樂觀主義者說,越黑暗的地方,越能彰顯出光明;

悲觀主義者說:陰影總是出現在最明亮處的背面。

臭蟲不去想這麼多屬於哲學命題式的,無休無止的辯論。他再跑了一次掃毒程式,一邊踱到茶水間沖茶。茶氣的芳香瀰漫一室,他喝了一口茶,一邊望著窗外遠山潑墨般的景緻發呆。

掃完病毒,確定一切如常。臭蟲打開電子郵件,一封老闆寫來靠夭他工作的mail,看到寄信人就懶得打開。幾封電子賀卡,看了一下月曆,原來聖誕節近了。電腦中毒的餘悸猶存,只要有附加檔的臭蟲就殺無赦。他無法確信寄信給他的是老友,還是綁架了老友mail附身在電子賀卡中的電腦病毒。非常後現代的一種譬喻吧?一堆0101001構成的病毒碼,可以化妝成你的朋友,騙過你的電腦及你自己,還UPS親送到家呢。然後也綁架你,再度複製自己,然後繁衍。

最後一封是夏天來的mail。

夏天呀夏天,秋天結束,冬天都快到了呢。

他把mail打開,夏天寫著:

『臭蟲:

你曾有過期待嗎?

對於未知的事物,預感即將到來的幸福感覺或是期望。

像小時候趴在窗前看著夜空,期待第二天遠足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

期待一個還未打開的禮物。期待與未曾見過面的朋友見面。

當然,更多的時候伴隨期待的是失望。

有人說:不要期望就不會有失望。但是我無法想像,沒有期望的人生,會是怎麼樣的情景?

我寧願相信,期待的背後總有一種幸福感在支撐著。是這樣支撐的感覺,使我們能在人生逆旅上坡時不會覺得這麼吃力,因為相信前路不遠,有美麗溪谷可以眺望,有綠樹如蔭可以倘佯休憩。

如果你告訴我,根本沒有這樣的事物,怕我連爬坡的勇氣都沒有呢。

最近在寫一個廣告企劃案。主題我想就是在寫期待。

寫網路上的一種情感,比較偏向男女關係的。女主角叫做夏天(呵~~可不是我,只是暱稱相同而已),男主角叫做甲蟲。

夏天和甲蟲。兩人要見面時,會有如何的一種期待?

現在還在寫腳本。順利的話,不久你就會看到這支廣告了。

                    夏天
PS:可不是廣告裡頭的夏天呦』

臭蟲看完了信,短短地回了mail:

『夏天啊:

既然出賣了夏天的ID,怎麼不要叫做『夏天和臭蟲』的故事呢?這樣比較容易對號入座啊?

臭蟲

PS:很想當最佳男主角的臭蟲』

中午飯後,臭蟲邊叼著煙邊爬樓梯,走到轉角的時候,發現上回在電梯裡頭碰到的女孩捧著束野薑花走進電梯。女孩頭低低的,髮絲上還沾了幾點雨滴。臭蟲慢條斯理地爬著樓梯,野薑花香縈繞著他爬到七樓才散。走到七樓時煙已經抽掉半根了。走進辦公室前,他把煙熄掉。

打開電子郵件信箱,夏天的回信一閃一閃,似乎正在對他眨著眼睛:

『給想當男主角的臭蟲:

對不起我要很婉轉地說:對號入座你的頭啦。

出賣ID也是情非我所願。老闆追著我的腳本要,廣告主題又要跟網路相關,怕出賣別人只好出賣自己了:~~

好在我不用下海去演就是了。

廣告打的是美白產品,扯隻臭蟲在裡頭可能會讓客戶昏倒,會嚇壞了那些可能有潔癖的目標客戶群呢。連男主角叫甲蟲都要跟客戶解釋半天,什麼是網路,以及網路上頭各種奇奇怪怪的ID。

夏天跟甲蟲,想想還真是有點無聊的ID呢。

看過<神鬼傳奇>嗎?裡面的甲蟲真炫。超酷。也真噁心。

                      夏天

PS:不要叫我女主角啦』

夏天把剛自市場買來的野薑花稍微修剪一下,然後插進玻璃花瓶裡頭。如蝴蝶般白色的花,飄蕩著淡淡香氣。胸臆充塞著這樣的香氣,似乎把讓人把惱人的秋雨愁氛也拋在一旁了。

她繼續用電腦修改著版本,編織著另一個夏天的愛情童話。男女主角相戀,在網路上。然後依約相見。

第一句話是什麼呢?素未謀面過的情人。

是情人吧?還是一種介乎朋友與情人之間的關係?比朋友親密些-在網路上-但又不是真正的情人。只是一種期望。期望虛擬的世界跟實體的世界可以如此直接投射。

很典型的愛情童話吧?白雪公主遇到白馬王子,驚艷-一見鍾情- 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她也只能編織這樣的夢想吧?她只有一分四十秒的時間,要去勾勒一個可以咬住人心的故事。真正的故事本身是被創造出來的,還是自然而然發生才被寫成故事的?

一分四十秒的時間。扣掉產品功能解說旁白,她大約還有一分鐘的時間,可以去勾勒這個愛情故事。一分鐘之內發生然後結束的愛情故事。

突然間想起臭蟲。然後想起了他。

漫步走在中山北路。午後陽光正好。下過一場午後雷雨之後。水漬像琉璃碎片發著光。她跟他提早兩站下車。走路伴她回家。長鏡頭Fadingin進來。一路都是婚紗店。慢慢沿著櫥窗看。編織夢想。幻想幸福。或是說,這本就是一種幸福。鏡頭跳接。聊著聊著兩人拌起嘴來。當時我們多年輕。拌嘴是家常便飯。她賭氣走在前頭。他賭氣不理他。走著走著。發現他沒跟上來。心中越氣。越走越快。回頭看他還是沒跟上來。開始焦慮害怕。他不要我了嗎?旁白進入。他不要我了嗎?不知道他永遠跟不上來了。鏡頭又跳接。男孩焦心地穿過馬路,想要趕上女孩。鏡頭跳接。卡車疾駛,轉彎處,未減速的卡車撞上了低著頭走路的男孩。慢動作鏡頭。男孩倒地。鏡頭跳拍天空,蔚藍晴空一切美好。然後天旋地轉。女孩站在對街。像配音未配好般。尖叫。無聲靜默。男孩書包中的書頁散了一地,然後像蝶翼般翻飛而起。鏡頭Fading out。CUT。

有一個故事,是你的,也是我的,越遠了越近,越久了越真。

永遠不斷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


2009-10-29 10: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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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14


臭蟲拎著NoteBook縮著頭走在紅磚道上。路過一座小公園,市區轉角常見的那一類三角公園,擺幾張水泥椅子以及人造塑膠草皮,還有一座小小的盪鞦韆。

椅子上坐著一個老人,正在打著盹,手上拿著的報紙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在臭蟲走過公園的時刻。石桌上擺著個棋盤,不曉得是已經結束廝殺還是尚未開始擺陣,棋子三三兩兩散落在棋盤上。冬陽暖暖的陽光照在老人藍袍上,反射出藹藹的晨光。

未做停留臭蟲繼續往前走,一邊想著曾經陪著女兒看的一部卡通片<蟲蟲危機(A Bug's Life)>,片中最後那段動畫短片,老人自己跟自己下棋,孤寂又熱鬧的感覺。到底是什麼蟲的什麼危機早已忘了,但是卡通中老人搔弄著額頭跟自己下棋的畫面卻是叫他印象深刻。

公園中的老人,是在等待著棋友?

或是棋友已經離去?

還是只是自己跟自己在下著棋呢?

動畫中的老人形象似乎跟公園中的老人合而為一。再一個念頭飛過,公園中打著盹的老人,不正是自己蒼老的神情嗎?

走過一間唱片行,貼在外頭的少男少女偶像海報睜著大眼睛對他傻笑,只是臭蟲也弄不清楚名字。愛我吧?不愛我嗎?千年來的愛戀語調,呢喃不變的歌詞。

走過正在很有元氣播放著流行歌曲的唱片行,放棄直接到公司的念頭,他鑽進一條小巷。一陣咖啡香味傳來,夾雜著雨後的花香,臭蟲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巷弄中傳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吸引著他繼續前行。

咖啡香味猶如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他。叮叮咚咚的琴聲慢慢消失,一陣曾經熟悉的旋律,勾起了記憶般。1983年。Police的Every BreathYou Take,低聲在耳邊呢喃。他繼續前行,走進正在播放這家音樂的小店。

賣著各種手工打造小玩藝的小小店面,擺設著精巧的陶製品及木頭飾品,還有手工編織的一些桌布什麼的。要不是被音樂吸引,大概過了一百年他也會過門而不入。

臭蟲一邊繞著打量了店內擺設,順便拿起一隻木頭鴨子看貼在屁股上的標籤。沒想到是肯亞製的,一隻還滿貴的,比想像中貴很多。放下鴨子,讓他驚訝的是店員是個綁著兩條小辮子,約莫二十出頭的小女孩。

臭蟲一邊聽著1983年的老歌,一邊翻著陳列在櫃子上的書看。最後挑了一本香精療法的書,老婆正在修煉這種妖術,每次把房間弄得香霧瀰漫,讓他的神經總是因為過度舒緩而睡過了頭,第二天上班遲到,如同今天情形一樣。

他為自己挑了本詩集。還有心情讀詩嗎?因為沒有時間跟心情讀比較長的東西,(他想起仍擺在床頭上供著的<傅科擺>跟<昨日之島>),只有在睡前讀讀詩了。提醒著自己曾經的浪漫。

結帳的時候他問女孩,這是誰的CD?女孩邊嚼著口香糖邊說是老爸的老掉牙Tape。父親節才去唱片行挑了一塊CD版本。省得老是要倒轉錄音帶很麻煩。父親呢?一大早釣魚去了,下過雨的清晨魚信特別好。喜歡這種音樂嗎?不排斥啦,現在流行復古嘛。編曲有點古老但是旋律還不錯聽啦。

女孩一邊包裝一邊跟臭蟲聊著天。看著女孩的模樣,臭蟲想起,自己聽這首歌的時候,不也是差不多的年齡。抱著本遠東英漢字典猛查歌詞單字。女孩綁著小辮子,一邊用木吉他彈出和弦。臭蟲低著頭看歌詞,老是慢了一拍。慢了一拍。女孩淡淡洗髮精的幽香,夏夜的蟬嘶聲。老是慢了一拍。Every Breath You Take。我們一起活到十八歲就好。慢了一拍。

走出巷子,繞了幾個彎之後臭蟲才回到平常上班的路徑。這樣的一種暫時逃離-回到軌道過程,是不是暗示著他的生活態度與哲學,些微不滿,卻又難逃習慣。

看看錶已經十點多。好在老闆也不大管他,只要能夠按時交出程式,老闆是不會管他是不是瘋了還是喜歡男扮女裝穿高跟鞋抱Kitty貓上班呢。

到了辦公室,沖了茶水,打開電腦看信。第一封是老闆的mail,提醒他今天要把程式整合好,Build一個版本。客戶等著要。然後是一堆關於公司未來前景個人命運經濟使命國家命脈的呼口號文章,真是振奮人心啊。

臭蟲叫出前一封老闆的mail,用程式比對,發現後頭的結語雷同度達九成以上,大概是寫成範本了吧?還是說,這只是某個病毒綁架了老闆的mail所寄出來的信呢?臭蟲提醒自己不要再鬼扯,對於老闆要保持員工應有的基礎敬意,這是一種職業道德。愛護你的家人,尊敬你的老闆,爆笑你的國家。

第二封mail是某個網友寄來的,關於如何做個好男人好女人組織個好家庭培養個好寶寶的BBS站網址。嗯,他需要這種指南。

連線上網,進入BBS站。版名琳瑯滿目讓人眼花撩亂,什麼準爸爸須知啦,準媽媽指導啦,性愛一線間啦,如何增進夫妻關係啦,溝通技巧啦,如何抓住他的胃啦,如何養個一級棒寶寶啦…他挑了幾個版子進去,發覺空空如也,只有版主來報到的留言。大概是剛架好的站而已吧?只有骨架而沒有血肉。跟許多人的婚姻一樣。

臭蟲跳出BBS,繼續看mail。是夏天寫來的:

『臭蟲:

抄一首詩給你,很好玩:

<革命> by 邱稚宣

回家習題:新生活的腐敗始於以為自己正在做什麼

選項一:善忘的
選項二:懶於解釋

家長簽名: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

-----

如果說我最近作了什麼的話,大概要算是我終於完成那個『夏天除臭蟲』美白產品專案了。CF大概沒多久就會播了,注意廣告吧。開始騙錢。(還是說廣告時間你都會去上廁所呢?)

客戶送公司裡頭每個小姐一小瓶面霜,說是試用。現在還擱在我的抽屜裡。這算戰利品嗎?

呼~~好累。

想。好。好。休。息。一。下。
 
                     夏天』

夏天盯著電腦螢幕上的沙漠景象發著呆。案子剛結束,新的Case還沒接上。她順理成章對著螢幕發呆,另外一種充電的方式。感到一種被榨乾的感覺。

沙漠的螢幕保護程式讓她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影集。沙漠中的考古探險隊挖掘樓蘭古城,挖出了一具具乾屍,風乾了數千年的木乃伊。案子結束後的疲累感,總讓她有被榨成這種木乃伊的想像。他們在一千年前,也是廣告的AE吧? 打開筆記本,她寫下廣告AE=沙漠木乃伊的筆記。知道這是個不可能會實現的idea。

取了傘她走出辦公室,決定到外頭換一下空氣。走到一樓大廳的時候,發現外頭正飄著雨。臭蟲小跑著步走進大廳,幾乎與夏天相撞。臭蟲低了一下頭,跟夏天交換了一個歉意的眼神。夏天微微一笑,打開雨傘,走出大廳。同樣的時刻,臭蟲走進電梯。一種似乎熟悉的感覺曾經這樣聯繫著他們,然後又復扯斷。

夏天漫步走在紅磚道上,滴滴答答擊打在傘上的雨花,一點冰涼的感覺。走過兩個Block,馬路中間的分隔島變得寬闊起來。幾隻鳥雀在行道樹下走走停停覓食著。

夏天停下腳步,望著對街的男孩身影。一個曾經熟悉的男孩身影。在雨霧中模糊迷離,似幻似真。只有冰冰涼涼的雨水滲入她的臉頰,提醒著現實的存在,一切都沒有發生。

模糊迷離的記憶,同於被雨打碎的雨漬,回盪著一圈圈漣漪,震盪不止。男孩寫給她的信,抄著這樣的詩句。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2009-10-29 10: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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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臭蟲的故事 15


『臭蟲:

有過擠在人群之海中那種感覺嗎?

一種自以為是的安全感,似乎被周圍的人們緊緊的包圍,被呼吸的氣息烘暖,被彼此的體溫加熱。即使彼此並不認識,但在剎那之間,我們彷彿一體。…』

夏天撐著傘走過棒球場。冬雨蕭瑟地滴落在紅磚上,寂寞淒清的街道,水銀燈投下的白色光柱,在細雨紛飛的暮色中,吸引著幾隻蝶蛾撲飛著。上空的天線發出滋滋的聲音,似乎帶著警告的標誌。整個城市彷彿空城,浩劫後的空寂景象。

路旁施工中的紅色警示燈閃爍著,水泥路障,警告標誌,層層疊疊圍著球場。已經關閉的球場。紅磚道上的行道樹一叢叢投射著黑影,在雨夜中有份寂寞感覺。夏天踱著步,走過沒有人聲的棒球場。

『夏天:

我曾經是個棒球迷。最迷的是兄弟象,還有那個三振打者後總會拉弓作出臭屁動作的假日飛刀手陳義信。

職棒元年的時代,跟以前的女友,兩人還是窮學生,到了週末或翹課 季節,會到球場外的漢堡王買漢堡當午餐,然後擠進球場,在外野坐定,看球。女友是個素食主義者,一邊吃著草一邊瞪著我吃大啖牛肉漢堡。

右外野,風聲呼呼吹著,頂頭是蔚藍無雲的天空,球場上此起彼落的鼓聲、人聲、喇叭聲。幾乎看不清楚球員的動作,比起電視轉播簡直是不能相比。但我還是不喜歡窩在家裡看電視,寧願把時間花在球員比Game上的影像還小的球場上。與其說是看球,毋寧說是要去感受那種氣氛,妳說的,群體的氣氛。

當陳義信又作出拉弓的臭屁動作,兄弟象的球迷歡聲雷動,喇叭聲齊鳴。我們大聲呼喊,為著一個自己無法參與的遊戲,給自己一個可以大聲呼喊或發洩的理由。還是說,這也是參與的一種方式呢?』

『臭蟲:

除了溫暖,彷彿一體的錯覺,有無過寂寞的經驗? 在人潮之中。

像是一片綠色草地上冒出的異色花朵。不必別人指出或提醒,你在心中已經感受到這份差異。認同感的一種失焦狀態。

擠在人群之中,不想隨著人群擺動身姿,作出相同的肢體語言動作,不想要強迫自己merge在裡頭,不想跟別人一樣。人潮如水流動,我身不由己地隨流而下,隨人潮擺動身姿,移動及吶喊,一邊理智告訴你要融入,要進入。一邊卻蠱惑著你要逃離,逃離群體一同的命運。

啊~或許我想得太多,在演唱會散場的人潮之中,沒有了那種曾經陶醉的短暫安全感,沒有了相互取暖的暖意,卻像是睡夢中獨自驚醒的我。只想逃離。

為了短暫的安全感我們依偎在人潮之中,卻又因為被同化的恐懼我們逃離…』

臭蟲瞪著停車場旁的草皮發呆。夜色中的綠色已不成為綠色,在水銀燈及夜幕的籠罩之下,染上層灰撲撲的色調。他步出駕駛座,關上車門,走到路邊的商店,買了兩杯咖啡。走回停車場的時候,注意到呼出來的氣成為一口口白煙。這下可好了,連煙也省了,天然香煙。

打開車門,老婆跟女兒依然縮在後座打著盹。誰出的鬼主義?這種鬼天氣到這種鬼地方看什麼鬼新年煙火? 現在應該去找一家Disco還是Pub,把自己栽進去,慶祝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的新的一年,怎麼會逆向操作,跑到山上來看煙火呢?

山腳下的市景燈火輝煌,像是科幻片中的景象。臭蟲關上車門,把潮濕的空氣也關在外頭。汽車音響轉來轉去都是Happy New Year的慶祝歌曲,要不就是聖誕節沒賣完的滯銷歌曲,轟炸著耳膜。每年必定會播放的<白色聖誕節>,<沒有你的聖誕節>,還有一堆奇奇怪怪妳情我愛的聖誕節,聽也聽不完的聖誕節歌曲,一路要聽到過年,然後就準備吃尾牙,發年終獎金裝紅包報稅金繳保險費,開始聽恭喜恭喜你呀一路聽到元宵節。

天啊,真是新年新希望。

夏天走過一家書店。溫暖的黃橙燈光吸引著她走進去。溫暖明亮的地方,海明威如是說。店門將寒風阻絕在外,一股暖烘烘的氣氛。巴哈的小提琴協奏曲在空氣中遊蕩,像悠遊的魚群徘徊。聖誕節過後的書店,應景的聖誕卡已經收起來了,回復書店本色。拿起平台上的一本書,夏天隨意翻著。與其說是在翻書,不如說是在感受,感受寒風中一絲溫暖的感覺。

『夏天:

說到逃離,妳有過逃課的經驗嗎?

我不是說大學時代的。基本上那是小case。大學生有逃課的義務跟自由。我說的逃課是國中時代,那個什麼都按照功課表排定根本不可能有課可逃的年代。

我未曾逃過課。不是說我是一個好學生,而是我不知道(以前啦)課是可以逃的。有一天,我沿著那條每天都要走兩遍(上學+放學)的路走著,看著跟我一般理著小平頭穿著制服背著塞滿侯西田數學楊榮一英文參考書的大書包的國中生,匯成一條卡其制服形成的黃色人流,突然覺得厭煩起來。或許就是你所說的,想要逃離吧?

在距離校門口一百公尺處,我鑽到一條小巷子,然後走到對街,跳上一輛也不知道是開到哪裡的公車。當公車經過校門口的時候,許多穿著卡其制服的學生下車。但是我拒絕,只是把車窗打開。車開走時,感覺到一種逃離的自由跟幸福感。』

巴哈的CD又迴旋到第一首的時候,夏天覺得應該要離開了。放下手邊的書,覺得腳有點微痠,也覺得看白書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取了書到櫃檯付賬。

等待刷卡的時刻,夏天打量著書店中的人們。一個老學究模樣的老人皺著眉頭盯著書櫃上的書看,似乎帶點怒氣。兩名國中女生站在羅曼史系列前編織著青春美夢。一個少婦推著嬰兒車,小貝比安靜在車中睡著了。穿著深藍色毛線衣的大男生正在手上的紙頭抄寫著資料。落地窗外,來來去去的公車如巨艦般靠岸停泊,然後前行。無聲無息。窗上模仿雪花漆上的白色顏料,為著窗外的夜色憑添寒意。

『公車在市區繞來繞去,外頭的陽光亮麗正好,窗外的空氣撲打著臉。看著手錶上一分一秒過去的時間,開始揣想著上課鐘打了,老師走進教室,開始點名發考卷。臭蟲怎麼沒來?沒請假嗎?怎麼搞的,早上有誰跟他一起上學的?

一邊想著綽號鐵人的班導師揮舞著藤條點名發考卷的模樣,一邊想像著學校作息。而我,此刻全世界沒有人知道我到哪去了,真是奇妙的興奮感覺啊~~』

夏天搭著手扶梯進入捷運車站。來來往往的人潮如水般流動。此刻的她並不想逃離,而是隨著波滔逐著人流流進月台。圍在一起興奮地吱吱咂咂的小女生,穿著光鮮亮麗,大概是要去參加跨年晚會吧? 節慶的歡愉感覺在空氣中流動。不久,一節載滿了人的捷運進站,夏天擠上了車,滿滿紮實填充飽滿的車廂,身不由主地融入人潮中,呼吸彼此的氣息,然後彼此以體溫取暖。

『公車在開出市區,然後沿著山路爬行。一下子一直覺得禁箍著我的城市被拋棄在腦後。公車飛快地爬著坡。大概是非假日吧整個公車上只有我一個人,還有司機。

匡噹匡噹公車飛快在山路上鑽行著,我坐在最後一排,把車窗打開,帶點濕涼及青草味道的空氣襲擊著我的臉,白色陽光斑點在公車內跳動著。打開書包,我想把課本跟參考書都一股腦兒地倒下去。倒到山溝懸崖底下去。』

捷運經過十字路口,軌道底下的車流,金黃色的燈光流動。百貨公司前巨大的聖誕樹閃閃發亮,路樹妝點著燈光,整個城市彷彿彩色琉璃般築成,亮麗催燦,卻又如此虛幻動人。

『後來我還是沒有把書倒掉。因為我知道我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坐到山上的公車總站,司機也下車了。我跟著下車,在公園裡頭亂晃。穿著制服背著大書包翹課is not a good idea。全世界的人(沒有翹課的加上換了便服翹課的傢伙)全用一種盯著小偷看的神情盯著我看,那神情在說:怎麼你會出現在這邊?

是啊,怎麼我會出現在這邊?

翹課的興奮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感覺是一種無聊,還是說沒了安全感。像第一隻脫離了水爬上陸地的魚的那種感覺,只是牠是為了進化而我是為了翹課。

然後我沿著山徑走著,走到那個有著大花鐘的公園。坐下來對著一堆還沒開準備要開的杜鵑花發著呆。在長短針重疊的時刻,我由書包取出冷掉的便當,在石桌上吃了起來。就像在學校一樣。

吞著冷飯我一邊回想學校中此時的情景,我應該跟阿B去抬便當,然後吃著熱騰騰的便當,一邊在桌下傳閱著清涼養眼的小本的下飯才對。

弄不清楚是我遺棄了他們,還是自己把自己遺棄了。小小年紀我弄不清楚這樣深刻的哲學命題,關於渴望群聚與逃離的課題。吃完便當,我又走回停車場,跳上公車。像這部一定又會回到盆地的公車一般,我又回去那個以為逃離了會很快樂的世界。回去背書包K侯西田數學楊榮一英文參考書,以及被老師K。

當然,悲慘的是回到學校的時候老爸已經等在教師休息室裡頭了。問我為什麼翹課,去了什麼地方。說坐公車去陽明山,竟然不相信我。誰說翹課一定要幹壞事呢? 不管有沒有幹壞事,還是被狠狠K了一頓。

只是到現在我也弄不清楚,那天上學時逃離的渴望,是腦子中化學平衡局部失調的結果?還是哪條線路神經電流short掉了?

後來我就沒有再翹過課。翹過就知道無聊了。嘿嘿嘿,爬上陸地進化還是交給其他魚來辦吧,我還是乖乖潛在水裡當四腳魚就好了。

臭蟲』

蹦~~一條銀蛇穿過黑夜,然後爆出彩色火花。倒數結束,新的一年來臨。臭蟲跟老婆交換一個吻,然後把車窗搖下,看著盆地中釋放的花火。女兒也醒來了,伊伊呀呀比著隆隆的煙火笑著。新年快樂。

焰火的美麗就在於它背後有個黑暗的天空。焰火迷人之處在於它會熄滅,而熄滅之前無可取代。臭蟲想起這樣的句子,他曾經痛恨過的國文老師強迫他要買的一本課外讀物中的句子。

艷麗過後終究會歸於黑暗,但不必要因為必然來臨的黑暗與凋零而哀傷,就不去欣賞霎時美麗動人的一面。

夏天在捷運車廂上也看到了高樓後方爆出的煙火,如此繽紛動人。生命或許是件華美的,爬滿了蚤子的袍子。但是此刻,她不想逃離,只想在這也許一輩子就一次的深刻感受中,全心去感受生命的催燦華美。


2009-10-29 10:3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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