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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中篇] 朝露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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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篇] 朝露

第一章

“關於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我?這事與我無關。”

“喂!”


說這話的人有些氣惱地停住了腳步,擺出責問的態度,但另一人卻絲毫不受影響,徑直向前走去,迫得先前那人也只有尾隨。

“說這種話,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

“嗯。這是你的想法。”

“那麼你呢?”

“博雅。”

白衣人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但眼光卻並沒有看著對方,而是投射在未知的遠處。

“算了,是我多管閒事。”武士說道,語氣中多少有些賭氣的成分。

“的確是。”

這漫不經心的一句冷得刻骨,讓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臉色也有點發青。

“但那孩子病得很重!如果你不肯憐念她的心情,至少也要顧惜她的生命!”

“生命……”陰陽師的眼光突然變得有些飄忽。“生與滅,只是一個過程罷了。連神靈都無法說出顧惜的話,我又怎麼能夠?”


一片寂靜中可以聽得見有什麼東西咔咔作響,那是武士捏得越來越緊的拳頭。

“是我看錯你了,晴明。”

轉過身去,武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一片春野,剩下白衣人獨自負手而立。晨霧散盡,數朵朝顏在風中綻開了嬌嫩的花容,花瓣上凝結著珍珠似的露水。太陽越升越高,漸漸地,露水也消失了。


**************************


“真是看不出,居然是那麼無情的人呢!”

“對呀,太奇怪了。照一般想法,即使對那女的沒有好感,也不能見死不救吧。”

“說不定陰陽師就是這樣的,經常跟妖鬼在一起,難免要沾惹上邪氣……”

“是啊是啊,聽說母親是狐狸……”

“可惜了,那樣風雅美貌的男子……”


“啪”地一聲,琴弦斷了,帷屏內外頓時鴉雀無聲。過了很久,帷屏內傳來一個女子溫和的聲音。

“喜愛樂器的手,不會做出傷害它們的事。”

“對不起!”還在發愣的博雅終於清醒過來,向簾內俯身施禮。

“無妨。”簾內所坐的人正是博雅的姨母,也是先皇的女御。“不過,我很想知道是什麼令你亂了心神?”


“呃……沒,沒什麼。”

不善掩飾的武士這句話說得勉強無比。

“難道是為了那位陰陽師的事?”簾內的語氣略有不屑。“陰陽師雖能溝通陰陽,驅使鬼神,卻並不是可以信賴的人。今上當年,就曾經被一名精通陰陽術的女子迷惑,好在日後幡然醒悟。對此類人,只可敬而遠之啊。”


倘若這句話從其他人的口中說出,博雅必然立刻跳起反駁。然而此人地位極高,為人和藹可親,又是自己從小尊敬的長輩,便只得將話悶在心裡。想了一想,武士突然說道:“有件事,想要請教。女子戀慕男子的心情究竟是怎樣?和男子對於女子的戀慕有何不同?”

“這樣的問題……”簾內的女御顯然怔了一下,隨即聲音裡也帶上了笑意。“博雅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不是。”武士臉色有點發紅,卻沒有說出原因。

“若要打個比方,前者如水,後者如火。水性柔,火性剛,然而後者終不如前者久長。”

這似乎是比咒更加深奧的道理,武士不禁皺起了眉頭。

“那麼,身為女子,對男子的薄情作何感想?”


“難以回答呀……”女御停頓片刻,說道,“不妨來說個故事。唐時有位親王,在戰亂中身亡,留下了一位庶出的女兒,因為母親身份低微,母女二人便被逐出家門,淪落為歌姬。”

“女子長相既美,人品又高潔自重,一時間名動京城,也引來了一位風雅才士,兩人詩歌酬唱,定下同心之盟。翌年,男子因為要去別處為官,只得暫時離開,並約好半年後前來迎娶。”

“然而過了很久,仍無消息。女子牢記誓約,苦苦等候,直到三年之後,輾轉得到男子重回京城的消息,才明白了不來迎娶的原因——男子早已另娶了貌美尊貴的夫人。單在家人眼中,那女子的歌姬身份畢竟也是甚為低微的吧。”

“女子因此一病不起。有位黃衫客,與女子素不相識,聽說了此事,決意要為她主持公道,便將男子挾持,逼迫他來見這名女子。一面之後,女子便死去,臨終之時,留下了一句話。”

說到這裡,女御停住了。

“是什麼話?”


簾後傳來悠然的聲音,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這遙遠的詛咒用如此優雅的語氣說出來,竟然有一種陰森刻骨的感覺。博雅愣了一愣,突然扔下手中的和琴,一句話也不說,站起身衝了出去。


*********************


夜色中的土御門宅第,大門緊閉。正逢朔,天上無星無月,一切都渺不可見。

“開門!”門外傳來了憤怒的叫喊。

“承認吧,你在裡面,對不對?別裝作沒聽見,就想打發我走。你不能就這樣躲著,事情得解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今晚你是非去不可!”

門內鴉雀無聲,只有幾隻枝頭的宿鳥被喊叫聲驚起,撲楞著翅膀盤旋不去。

“晴明……這不是你,我熟悉的晴明不是這樣無情的人。哪怕見一面……對她說安慰的話,讓她不必那樣悲傷……這麼簡單的事你也做不到嗎?”

夜風寒冷,但博雅此刻卻覺得渾身的熱血都涌到了頭上。

“好吧,這是你逼我的!聽好,我要撞門了!”


仍然沒有回答。博雅瞪圓了眼睛,往後退了幾步,深吸一口氣,猛地向木門衝去。就在此刻,一個平靜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撞也沒用。因為我的確不在裡面。”

“啊?”

在收不住腳的情況下,博雅又向前衝了兩步。好不容易穩住身體,瞠目結舌地轉過頭來。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輛牛車,晴明從車轅躍下,手中抱著一個人,全身用衣服包裹了起來,只有一頭長長的黑髮露在外面,看上去是個女人。




2006-2-18 06:5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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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章

窄廊上重又燃起了燈火,微黃的光彌散在初春的夜裡,仿佛水乳交融,有著奇特的和諧。鳥兒回到了樹上,偶爾發出咕咕的低鳴,想必正繼續方才被無端打擾的清夢。一切又恢復了往日的靜謐安寧,連兩個人在廊下喝酒的姿勢,也似乎恆久不變。時間在此刻是完全靜止的,這一杯酒,便象是喝了千年百年,卻總也不醉。


“噯……”武士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嘆息。“真不錯……”

“的確不錯。這是用香茅浸過的新酒,香氣非常濃郁呢。”

“不是說酒,是說你。”博雅抬起頭,正色道。“我畢竟沒有看錯晴明。”

“唔。錯和對,並沒有太大關係。”晴明低下頭啜飲杯中酒,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高聳的額角和微揚的眉。“我不需要對別人的看法負責。”


這冷淡的語氣迥異尋常。武士驚愕地抬起頭來。

“說這樣的話……”

“是實話。”晴明的語氣淡然,並沒有惱怒或者負氣的成分,但這樣的語氣不知為何,卻令人不安。

“可是聽起來不像晴明啊。”

“不需要象。因為的確是我說的。”

“好吧,隨你怎麼說。”博雅擺出了一副妥協的姿態。事情能以這樣的方式解決在他看來已經是意外驚喜,那麼對方的行為完全可以視為做了不情願的事之後作為補償的小小牢騷。


“不過你今天看起來,是有些不一樣。”

“不一樣?”

“嗯,有點心事重重……”

的確,對方的臉色看上去蒼白而疲倦。脣角邊春風一樣的微笑消失了,眼光也有些失神,偶爾對上博雅的目光,卻空洞而迷茫。這不是陰陽師慣常的姿態,這樣的表情和態度,與其說讓人心生疑惑,不如說是令人心中發涼。


“博雅。”

“呃?”

“……沒什麼。”

突如其來地,武士的手握住了晴明的手。那隻手是完全冰冷的,如同沒有生氣的雕塑。

“不對。一定有什麼事,是吧?無論如何,你得告訴我。”

“既然說沒什麼,那就是沒什麼。”陰陽師有點不耐煩地甩開了博雅的手。

“可那表情……是在害怕嗎?”

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武士純粹是脫口而出,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含義。晴明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緊接著,屋內傳來了一絲細微的聲響。


“暫且失陪。”

放下了酒盞,晴明走進了內室,不一會兒,隱隱約約傳來了兩個人的對話。

“是那個夢吧?沒關係。你看,的確是夢啊。”這聲音是晴明的,溫和中帶著一種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是晴明君……”女孩的聲音細小卻清晰。

“唔。我在這裡,就在你身邊。一直在。”

內屋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化作呢喃不清的嘆息與絮語。博雅突然發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屋門口,連忙退了回去,正襟危坐,臉上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過了很久,室內的聲音消失了,門口出現了陰陽師沉默的身影。武士立刻站起身來。

“得回去了。”

“別走。”

這個回答迅速而含有命令意味,博雅不禁愣住了。陰陽師又加了一句:“至少今晚,不要走。”

“呃……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方便打擾了。”

晴明沒有說話,徑直坐下,在兩人的酒盞裡倒上了酒。整個過程中不曾抬頭看博雅一眼。

“晴明?”博雅試探著問了一句。如果說之前陰陽師的個性如飄浮不定的雲朵,昨日至今,他的態度便如同晨霧,迷離不辨方向。

“唔。”酒盞停留在了脣邊,一絲熟悉的微笑浮現出來。“突然之間,很想作通宵暢飲。博雅,願意作我的酒伴嗎?”

“這樣啊,當然可以。”見到那樣的笑容,心中頓時一塊大石落地,博雅放心地端起了酒杯,突然又想起了什麼。


“小竹……那姑娘沒事吧?”

“睡著了。”

“嗨,這樣多好。我就知道,你能治好她的。”

“哦?”

晴明抬起了雙眼,看著博雅。對方的笑容有些曖昧不明。

“不是說,心病要用心藥來治嘛。”

“不是心病。”晴明喝了一口酒,又添了一句。“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那麼……”

“是中咒。”

“中咒?”武士瞪大了眼。

“嗯。”

“哈哈,那就更沒關係了。這世上,還沒有晴明不能解的咒吧?”

“可能吧。”


畢竟是春天,連夜色也顯得溫柔許多。偶爾吹過一陣清風,竟帶著些許暖意。因為飲酒的緣故,人如同浸浴在溫水池中,有一種恍惚的飄浮感。仿佛只要插上雙翼,便可作逍遙游、凌空舞。我欲乘風歸去,說的便是這樣的狀態了。


晴明解開了狩衣,斜躺在廊下,執杯的手隨意搭在右膝之上。因為微醺,白皙的臉浮上一抹若有若無的紅色。武士仍然保持著端正的坐姿,只是說起話來,舌頭也有些不聽使喚了。

“我說,晴明……”

“嗯?”

“真喜歡這樣的日子啊。”

“喜歡?”

“對,和你一起,在這裡喝酒。什麼也不去想,季節就這樣悄悄變化,酒的滋味卻一點不變……”

“呵呵。”

“晴明呢?你也喜歡,對吧?”

“此生如朝露,杯酒不足歡。”

“噯?”

“嗯,聽說過露水之蟬嗎?”晴明眯起了眼睛,目光停留在夜色中。

“什麼意思?”

“蟬見朝露而歡歌,卻不知道它自身的壽命也很短暫。”


“即使那樣,也不能不唱歌啊。”博雅搔了搔頭,說道。“何況,唱歌的時候,心裡一定覺得喜悅吧。”

晴明的目光收了回來,投射到好友臉上。

“博雅是這樣想的嗎?”

“正是。”博雅毫無心思地答道。“就象吹笛子,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喜歡,所以就吹出那樣的調子來。如果這世上沒有喜歡的東西,沒有值得牽掛的事,畢竟是乏味的啊。”


仿佛春風一般暖洋洋的微笑從薄脣邊漾開了。

“說得不錯,博雅。”

“那麼晴明呢?有過喜歡的東西、牽掛的事情嗎?”

“大概有過吧。”陰陽師隨隨便便地答道。“博雅,這樣的時候,很想聽你吹笛呢。”

“好。”


春夜的笛聲,聽上去分外朦朧,如同晨霧下的麗人倩影,又象是旖旎纏綿的夢境。陰陽師閉著眼靜靜聽著,不知不覺中手裡的杯子滑落在地上,殘餘的酒水濺濕了衣裳。慢慢地,武士也感覺到了倦意,笛聲停止了,博雅倚在廊柱上,進入了沉沉的夢鄉。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而對面的晴明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兩個空了的酒盞,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2006-2-18 07: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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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噯,真不夠意思啊。”武士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嘟嘟噥噥地抱怨。

“說了要喝個通宵,自己卻先躲起來睡了,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因為宿醉的緣故,頭還有點暈沉沉的,沒仔細想就開始叫了起來。“晴明!”


呼喊沒有得到回答,但叫的人自己停住了。“不對……那姑娘在屋裡,這麼大呼小叫的,會驚嚇了她。”

若有人當面對武士說他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恐怕此人立刻便要漲紅了一張褐色的臉膛,覺得不可思議而羞愧起來。但實際上,表面粗獷的武士,一顆多愁易感的心比之閨中女子,怕也不遑多讓。


於是武士趕緊閉住了嘴,同時豎起耳朵諦聽屋內的聲響,結果毫無動靜。反倒是門外傳來了車馬的粼粼聲,緊接著一個男子焦急的聲音叫道:“晴明大人!大人在家嗎?”

門並沒有自動打開,博雅只得走了過去,拉開門環。門口出現的是前川幸永,典藥寮的醫藥博士,也是小竹的父親(以上人物與相關故事見卷九《竹上秋霜》)。

“哦,博雅大人也在。小竹她……還好吧?”

對方有些氣喘,想是一夜未眠的緣故,雙眼也紅通通的,可以想象得出,身為父親,即使只是養父,對這個女兒的感情也是相當深厚的。

“放心吧,有晴明在,不會有事。”博雅非常肯定地說。

“啊,這就好。”幸永舒了一口氣。“說起來還是得多謝您啊。”

“別這麼說。”因為受到了不恰當的感謝,博雅有些臉紅。“事情都是晴明自己的主意,我可沒幫上什麼忙。”


“這孩子……那天出門回來,就不吃不喝,成天那麼昏昏沉沉的。給她診治,什麼毛病也沒有;問她原因她也不說。侍女給我看她最近的畫作,畫的全是同一個人的面貌,我才明白原來是心病。但晴明大人的為人……相當難以親近,百般無奈之下才想到向您求助。”

“心病……”博雅突然想起了晴明昨天的話。“不過,晴明說是中咒。”

“中咒?”幸永睜大了眼。“怎麼可能?難道……”


他突然閉住了嘴,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之色。

“難道什麼?”武士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繼續追問著。

“噯……能讓我見一見晴明大人嗎?”

“稍候。”


於是幸永留在門外,博雅自行來到內室門前。但過不多久,醫藥博士便看見武士一臉疑惑地走了過來。

“奇怪,好像不在……可是這麼早,去哪裡了?”

“不在?”

“是啊。”偌大的宅院裡空空盪蕩,並沒有人跡。

“至少也該和我說一聲……”博雅繼續發著牢騷。但突然,眼前清晰地浮現出晴明昨夜說著朝露之蟬時有些迷茫的眼光。


記憶中晴明並非如此。即使是微笑,那眼神也是銳利明澈的,仿佛可以洞徹人心。那樣的晴明……幾乎從未見過。

“不對!”武士脫口而出,猛地伸手,抓住了幸永的肩頭。後者猝不及防,立刻嚇得呆住了。

“不對……昨晚的晴明和平常不一樣。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我?”

被搖晃到喘不過氣來的老頭兒斷斷續續地說。“不知道……不過要是為了小竹,我倒想起一個地方……”

“在哪兒?”博雅幾乎大吼著說道。

“我帶您去。”


***********************


庭院幽雅寂靜。細密的蓬草已經悄悄湮沒了路徑,看得出罕有人至。一泓清泉靜靜流淌著,潺潺的水聲更增添了幾分寂寞,仿佛早已被世人遺忘。然而春天卻並沒有忽略這裡,泉水流過之處,藍紫色的朝顏盈盈綻放,若不勝風力,儘管無人觀賞,依然顯露出怡然自得的楚楚風姿。


一隻白皙修長的手伸了出去,似乎想摘取那朵花,卻又猶豫著。就在此時,一個聲音響起。

“謝謝你。”

這聲音優雅溫柔,略帶著沙啞的倦意,就象是撲面而來的春風,帶著飲酒一般的微醺。

手的動作停住了,過了很久,才傳來了不帶任何感情的回答。

“您不必客氣。”


水珠濺上朝顏柔嫩的花瓣,發出晶瑩剔透的光澤,令人不敢相信這樣平凡的花朵,也會有如此驚心動魄的美麗。


***********************


“這是……啊,我來過這裡!”

剛一來到庭院門前,博雅便叫了起來。那是去年秋天,小竹遭人劫走的時候,晴明曾帶他到此。依稀記得,這裡住著一個神秘的女人。

“博雅大人既然來過,”幸永低著頭說道。“想必已經知道了小竹的身世,如今世上,知道此事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和你我,所以,還請您守秘。”

“身世?”博雅一頭霧水地問道,然而就在此刻,傳來一陣奇異的樂聲。


那是七弦琴的聲音。清冷高遠,仿佛並非來自世人,而是出自廣寒宮中。有清風自琴底飄出,彌漫在天地間。那悠然的韻律每一下都象是在撥動人的心弦,再沒有別的聲音可以與之頡頏。

博雅張大了嘴,痴迷地聽著 ,不知不覺便向著聲音來處走去,完全沒有察覺四周的景物正發生著微妙的變化:草葉在一瞬間綠了又黃,再重返青蔥,眨眼便經歷了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的循環。淡淡的煙霧升起,籠罩在空中,讓一切都變得虛幻縹緲。


突然,他站住了腳。一片煙霧之中出現了一個若隱若現的白色人影,即使面對著這樣的幻景,即使置身於這樣的幻覺,這熟悉的人影也不會認錯。

“是你嗎?晴明?”

對方並沒有回答,準確地說,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聲音。長袖乍展,隨著琴聲起舞,那白色的身影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又象是隨心所之,御風而行。儘管看不到面貌,卻仍能感覺出那一派肅穆虔誠,舉手投足之間,舞姿化作了和天地對話的語言。與此同時,連綿不絕的吟咒融入到琴音中,匯合成奇妙而莊嚴的聲浪,操縱著身邊的一切。


“晴明……”

武士跌坐在地上,意識逐漸變得模糊。眼皮越來越重,仿佛自己正在經歷的,是一個夢境;而那白衣高冠的舞者和來自天籟的琴聲,只是夢中出現的幻影。


不知過了多久,博雅才慢慢清醒過來。有片刻光景他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但逐漸地,記憶又回到了腦中。眼前一切都不見了,沒有晴明,也沒有琴聲。

“怎麼回事?”

博雅站起身來,瞠目結舌地望著周圍。風吹過,卷起了簾幕,一片已經變作暗紅的楓葉從簾內悠然飄起,越飛越高,漸漸融入澄明的天空。就在此時,傳來一聲極細的嚶嚀。

“是……小竹啊!”

身後的幸永突然叫了出來,不顧一切地將身體探入簾內。軟榻上躺著一個身穿淺綠衣衫的女子,容顏如雪,手腕因為久病而顯得細弱,但神智卻是相當清醒,緩緩睜開了一雙漆黑的眸子。

“謝天謝地,你醒了?真是神明庇佑啊。”幸永高興地說著,因為見到女兒無恙,剛才的擔心全都化為烏有。


“可是晴明……”武士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四處張望。室內空無一人,一張簡陋的几案上零散地擺著幾朵花、幾張紙人,角落裡有一張木紋斑駁的古琴,如此而已。

“晴明去了哪裡?”

幾乎是吼叫著,博雅站起了身,開始漫無目的地尋找。拉開帷屏的垂布,屏後也是空的,但立刻他發現了帷屏後的小小隔扇。伸手試了一下,並沒有從裡面鎖起,於是猛地一拉。


是一間光線黯淡的屋子,只從紙隔扇上透出些微光線。乍一開門,由亮處進入,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博雅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終於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坐在室內。

“晴明?”他試探地叫了一聲,那人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博雅立刻走了進去,然而就在他離那人還有大約十步之遙的地方,那人開了口。




2006-2-18 07: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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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不要過來。”

那聲音的確是晴明的,即使在困惑惶恐之中,博雅也不會聽錯;但語氣則完全不象晴明。無論是面對強敵,還是身處困境,晴明總會用隨意中帶著刻薄戲謔的口氣輕鬆應付。然而此刻黑暗中的聲音,沙啞、微微顫抖,流露出一絲完全陌生的軟弱。


“呃……”武士倒抽了一口涼氣,擔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沒有得到回答。忠厚的武士決定不管好友的警告,直接走過去察看他的情況。但沒走兩步,他突然停住了:晴明並非一個人坐在那裡。逐漸適應黯淡光線的眼睛看到,陰陽師低垂著頭,右膝盤起,膝上橫躺著另一個人。長髮如雲委地,臉則深埋在陰陽師的懷中,一動不動。明暗不定的光線將這一幕定格為剪影,儘管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在人類所有感情之中,大約也只有悲傷這個詞,與之相近。


武士輕輕拉起了隔扇,隨後,在門口坐了下來。儘管心中紛亂惶惑,卻沒有打擾室內的兩個人。過了很久,屋中終於有了響動,他回過頭,正看見陰陽師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面容沉沒於陰影中。

“走吧。”

自始至終,這是晴明唯一說過的話。


**********************


曙色微明,晨霧彌漫之中,現出武士高大的身影。獨自一人,沒有攜帶侍從,一隻手裡提著一桶香魚,另一隻手中則是一籃鮮嫩的草菇。這兩樣毫無風雅可言的東西與博雅的皇室貴人身份並不相稱,但對於住在土御門小路的某人來說,卻是再合適不過的禮物。

木門緊閉,這不啻是當頭一盆冷水。不甘心的武士伸出手去,意欲敲門,突然又想到了什麼,嘆了口氣,猶豫著放手。正準備轉身離開,身後傳來吱呀的聲響——門開了。


“晴明!”喜出望外的博雅踏進了院子,叫道。窄廊上的人並沒有回答,獨自坐在那裡,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沒有聽到朋友的呼喊。

“呃……”察覺到氣氛的怪異,武士有些難為情地解釋。“本不想這麼早來打擾你,可是,正好看見相當肥美的香魚,這個季節並不多見,所以……”

陰陽師充耳不聞,眼神迷離空洞。晨風吹起白色的衣角,只有這一樣是動的。除此之外,整個人便象一尊雕像,完全與世隔絕。


“好吧,我承認,不是香魚的緣故,是因為你,因為不放心。”武士低下了頭,聲音也放輕了。“別這樣,晴明。這樣的你讓我覺得害怕。我是說,不知所措。儘管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可你是我的朋友,要我看著你這種情形什麼也不做,我辦不到……也受不了……”


遲疑片刻,武士把手伸向好友的肩頭,然而卻拍了個空:隨著“啪”地一聲擊掌,白衣的人影化作一張紙片,晃晃悠悠地飄落在地板上。就在聲音的來處,站立著一個同樣的白衣人,琥珀色眼中帶著一閃而過的笑意。


**********************


“真不象話!”博雅大為生氣。“虧我為你擔心了整整一晚上……”

雙眼的確是紅通通的,還帶著血絲,這也可以解釋為何他來得這樣早。

“嗯。因為還沒起身,又聽見你來了,就弄了個式神先陪著你。”陰陽師毫無慚愧之色地解釋道。身上隨意披了一件外衣,衣領敞開著,的確是剛剛睡醒的模樣。

“用這種方式欺騙我,只是為了自己睡懶覺?”博雅瞪大了眼,腮幫象青蛙那樣鼓了起來。“再這樣的話就絕交!聽清楚了嗎?絕交!”

“好吧好吧,對不起,博雅。”晴明這樣說著,但閃爍的目光和脣邊隱隱的笑容都看不出一點悔過的誠意,口氣就象是在應付任性的孩子。“吶,下次不會了,我保證。”


晨霧已逐漸散去,鳥兒開始在枝頭鳴叫,一切都生機勃勃,充滿了春天所特有的那種浮躁卻快樂的氣氛。

“博雅最喜歡春天吧,記得你說過。”陰陽師眯起了眼,隨意地說道。

“是啊。”博雅滿足地看著眼前的綠樹和青草。“再過幾天,櫻花就要開了……年年都可以看到櫻花,心裡就會想,這樣的日子,真好啊!”

“唔。”

“晴明呢?不喜歡嗎?”

“談不上。”

“聽你說句老實話真難……”武士抱怨道。“喜歡還是不喜歡,難道不是很簡單的事嗎?”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沒有出聲。後者接著說道:“是我的話,就會說出來。憋在心裡我可受不了。”

“呵呵。”

“……笑得真奇怪。”

“小院裡的那位,是小竹的母親。”


突然聽到了正題,武士一口酒嗆住了。

“咳咳……我知道,你告訴過我。你還說過是她……”說到這裡博雅停住了,腦中清晰地浮現出晴明說“是她教會我愛戀這個咒”時有些奇怪的眼神。(詳見卷九《秋霜》)

“嗯。”

“那麼,她也是陰陽師了?”

“女子是不可以作陰陽師的,但她的陰陽術不在我之下。”

“這麼厲害!可是,為什麼要讓幸永收養小竹呢?”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難道說,你是小竹的父親?!”

武士指著晴明,叫了起來。相對於當時訪妻的風氣,男子有一些流失在外的子女是很常見的。但以晴明的面貌而論,作為小竹的父親似乎過於年輕了些。


“不是。小竹的父親是身份十分尊貴的男子,當初也曾盟下天長地久的誓約,最終卻背棄了。女方那時已將臨盆,怨恨之下,對孩子下了血咒。這孩子出生之後,不得見父母,見之輒死。”

“這咒語真無理啊!孩子並沒有過錯,為什麼要記恨自己的子嗣?”

“也許吧。但怨恨男子薄情的女子,心情迥異常人,所以,儘管日後也很悲傷後悔,立下的咒語卻不能更改了。”


聽到此處,博雅突然想到唐傳奇裡那女子的詛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不再說話。晴明繼續說道:“如你所見,父母和子女的親情是割不斷的。小竹長大之後,對自己的身世略有所聞,便開始追查。某一日竟跟蹤老侍女來到了母親所住的地方,於是見到了母親。”

“這就是中咒的由來?”

“嗯。”

“原來你早知道原因……可是,為什麼不肯救她?”


“因為要解這個咒,只有一個辦法:源自親人的怨恨只有用至親的性命來交換。也就是說,要救小竹的話,另一個人就必須死。”

“必須……死?”儘管太陽已經升起,這樣不帶感情的語氣仍令博雅全身發冷。

“對。不見父母,如父母中有一人死去,這個咒才可以解開。”

“原來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先前陰陽師怪異的行為有了答案:倘若拯救小竹,則相當於自己親手將曾經愛慕過的人送入了地獄。


“可是,還有那個薄情的男人,如果女方真的恨他入骨,可以用他的性命來交換小竹的命,不是嗎?”

“假如想要那男人的命,早就這麼做了。”晴明不在意地說。“既然當時沒有,那麼現在也不會。”

“真是令人迷惑的女人……”博雅感慨道。

“嗯。”

“那麼後來呢?為什麼又答應了?”

“是她的要求,我不能拒絕。

兩人都不說話了。晴明轉過頭,看著庭院。綠草叢中出現了一棵小樹的幼苗,剛剛舒展開一片柔嫩的葉子,看起來是楓樹。

“那是……”

“對。”

“啊!”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朝露之蟬嗎?那時你的答案是,唱歌的那一刻是快樂的。我想她也是如此。對於她來說,小竹便是那滴露水。”

“是這樣……”

“現在,你都知道了。”

“等等,還有一件事,那男人是誰?你說他身份尊貴,那麼,我是否認識?”

“那男人……”晴明站起身來,向庭院走去。“那男人就是那男人吧。”

“噯?”

“呵呵。博雅,以後來這裡,記得經常吹笛子給她聽吧。”陰陽師俯下身,注視著樹葉上凝結著的朝露。“那一個世界,畢竟是寂寞的啊。”


(完結)




2006-2-18 07:1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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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nry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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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3-4 09: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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