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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金庸原著~~鹿鼎記~~全集~~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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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金庸原著~~鹿鼎記~~全集~~





簡介


  小說以清代康熙年間的社會歷史為背景,描寫了一個出身於社會最底層的少年韋小寶的傳奇經歷。
  揚州妓女之子韋小寶從小聽書聽戲,更羨慕戲文中的英雄好漢,為了做英雄,他憑一時之勇搭救了一個落難的江湖好漢茅十八。茅十八感激小寶援手,更因他纏糾不休,將他帶到了都城北京。在京城韋小寶被一老一小兩個太監劫入進宮,他施展詭計將老太監海大富弄瞎,又將小太監名叫小桂子的害死,從此他便冒充小桂子在宮中做假太監。
  一日韋小寶賭博歸來遇到一個自稱小玄子的華服少年正在練武,便與他交上了手,這少年正是康熙帝玄燁。顧命大臣鰲拜武藝高強、功高震主,為少年康熙所忌,為除掉鰲拜,康熙巧設計謀,讓韋小寶率一群小太監以戲耍角力為名將鰲拜擒殺。韋小主智殺奸相鰲拜,大清皇帝固然龍顏大悅,反清幫會組織天地會也對他青眼相加,十三歲的韋小寶於一日之間竟成了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的關門弟子和地位甚高的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奉陳近南之命回宮臥底,一次他撞破了與邪惡幫會神龍教勾結的皇太后的隱秘,並從她口中得到了康熙之父順治在五台山出家的消息,為防皇太后對小玄子不利,他將此事連同自己是冒牌太監一事告訴康熙。康熙聞聽父親尚在人間,又驚又喜,立即派遣韋小寶到五台山尋訪,韋小寶不辱使命歷盡艱險後在五台山清涼寺尋訪到了老皇爺順治,但他自己卻在回返途中被神龍教劫往遼東蛇島。在蛇島韋小寶乘神龍教內訌之際,施展拍馬溜須絕技騙得了教主洪安通的信任,並當上了在教中職位甚高的白龍使。
  韋小寶返回北京,向康熙報告了順治出家一事,本望皇上重賞,誰知康熙在誇讚一番後竟命他赴少林寺出家,朝夕之間十幾歲的韋小寶竟成了與年過八旬的少林寺方丈同輩的「晦明禪師」。「高僧」在寺中窮極無聊,便要生事,他縱酒狎妓,屢犯戒律,把一個千年古剎.佛門靜地搞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平西王吳三桂在雲南苦心經營,勢力漸大小防尾大小掉,康熙決定武力撤藩,起兵之前,為了麻痺吳三桂,康熙決定將其妹建寧公主嫁與吳三桂之子吳應熊,正好韋小寶「出家」期滿,康熙使命他作了「賜婚使」。韋小寶率人護送建寧公主入滇,兩人本就相識,路上日久生情,未到雲南就發生私通,賜婚使變成了駙馬爺。在昆明,正與韋小寶打得火熱的建寧公主不肯與吳應熊成婚,蠻性發作之際竟將吳應熊閹割,韋小寶見事變猝起,只得將吳應熊挾持與建寧公主繞湖廣返回京城,不久韋小寶又奉命去攻打與吳三桂和羅剎國勾結的神龍教,他率水陸大軍浩浩蕩蕩地殺向遼東,但未到蛇島,自己這位統兵大將就成了洪安通的俘虜。韋小寶身臨險境,不得已故技重演,一頓馬屁將洪安通騙過,然後趁機逃出神龍教,洪安通發覺上當,怒不可遏,當即領人對韋小寶進行了追殺。
  韋小寶慌不擇路,一路向北來到鹿鼎山,誤入了羅剎國軍營,他害怕潛伏於營外的神龍教便施展伶牙利齒將正在這裡巡視的羅剎國公主蘇菲婭騙倒,隨她一同去了羅剎國。蘇菲婭返回莫斯科,正趕上羅剎沙皇病死,韋小寶最善混水摸魚,便憑著從戲文中學得的「安邦定國」計謀,幫助蘇菲婭發動了一次成功政變,蘇菲婭當上了攝政女王,韋小寶則因策劃有功被封為遠東伯爵。他心念故國,不久即藉故帶著羅剎使臣回到北京,清朝與羅剎使臣簽定了和約而消除了羅剎國這一腹背之患,韋小寶則因議和有功被康熙降旨封為一等忠勇伯。
  吳三桂謀反在即,為了穩定天下,安撫民心,康熙命韋小寶赴揚州為史可法修建忠烈飼。韋小寶衣錦還鄉,在揚州府衙宣讀完聖旨,隨即一人悄悄溜到麗春院去探望母親,沒想到在妓院卻陷入了江湖人士的包圍,他略施小計,以迷藥將一干人迷倒,並將其中的六位美貌女子——洪教主夫人蘇筌,沐王府的沐劍屏、方怡、陳圓圓的女兒阿珂,王屋派的曾柔以及自己的俏丫鬟雙兒一網打盡,收為己有。韋小寶香艷難捨之際,吳三桂已在雲南起兵反叛,小寶被迫從揚州返回京城。江湖奇人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因誤殺天地會主腦吳六奇,抱憾不已,為此他們與天地會群雄商議,決定捨身入宮行刺康熙。韋小寶不忍見小玄子遇難,設計掩護。歸辛樹行刺不成,卻將天地會行址和韋小寶身份暴露,康熙以重兵將天地會首腦聚集的韋小寶爵府包圍,並命韋小寶戴罪立功,親自回府捉拿天地會群雄,韋小寶不忍加害師父陳近南和天地會兄弟,將他們盡數救出,自己則畏罪潛逃出京,並在臨行之前將康熙之妹建寧公主走。
  韋小寶領著建寧公主等七個老婆逃到距蛇島不遠的「通吃島」,一住數年,康熙顧念與韋小寶的少年友情,不僅沒再派兵追殺,反而予以優惠照顧。羅剎國向東方的侵略滲透早已引起康熙的注意,平定西南、收復台灣的勝利使他堅定了向羅剎用兵,收復失地的決心,韋小寶去過莫斯科,粗通羅剎語言,又與羅剎攝政女王有露水姻緣,康熙便將他召回京城,冊封他為鹿鼎公,撫遠大將軍,命他率兵向羅剎人作戰。韋小寶見「小玄子」不再拿天地會一事與自己為難,欣然領命,親率馬、步、水三軍,按照康熙的既定戰略一路殺去,連連得手,最後「尿射鹿鼎山」,一舉將羅剎軍隊擊敗,迫使羅剎使臣坐在談判桌前簽定了和約。韋小寶取得了軍事和外交雙重勝利,凱旋而歸,封妻蔭子,權勢與榮華達到頂峰,但不久麻煩又起,康熙命他去剿滅反清的天地會,天地會眾弟兄要他繼承師父陳近南的遺志,擔任總舵主,繼續與滿清作對為敵,韋小寶眼見忠義難以兩全,只有棄官而逃,他打著回鄉探母名義,領著七個老婆回到揚州,與母親韋春芳會合,隱姓埋名,擇地而居;康熙見韋小寶久不回京,著即派人四處查找,又親自六下江南尋訪。但終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自此世上不復有奇人韋小寶矣。
  《鹿鼎記》是金庸的「封刀」之作,也是金庸篇幅最長,風格最為獨特的作品,它是一鄰悲劇性的英雄史詩,是金庸為其昔日筆下創造出的無數江湖英雄唱出的一曲無盡輓歌,但卻是一部以插科打諢,荒唐滑稽,詼諧風趣、幽默機智的喜劇風格寫成的悲劇史詩,其主人公也不再是昔日一劍一蕭笑傲江湖的俠義英雄,而是一個出沒於妓院與宮廷的潑皮小流氓——非英雄化,悲劇主題喜劇化是這部小說最鮮明突出的風格。
  小說的第二個風格特點是武俠小說與歷史小說的結合,具體來說就是將歷史事件與歷人物傳奇化,作者在這部作品中已不再像過去那樣以把歷史當作故事的背景或增加故事的真實感的手法,而是將歷史與歷史人物作為表現對像直接推向前台,清代文字獄,天地會反滿抗清、平定吳三桂叛亂、收復台灣、反擊羅剎侵略以及《尼布楚條約》的簽定,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幾乎構成了這部小說的全部情節主幹,而歷史人物如康熙、陳近南等人更是小說中僅次於主人公的的重要人物。這部小說背景廣闊,場面紛繁,人物眾多,從賣笑的妓院青樓到金馬玉堂的宮闈朝堂,從繁華如夢的江南幫會到冰封雪飄的極北之地雅克薩要塞,從勾心鬥角的官場到神秘肅穆的江湖幫會的香堂儀式,作品幾乎將當時中國的各個階層、各個角落的人情世態寫盡,堪稱為清代前期社會的一部形象化的活的歷史,儘管是一部通過不學無術的小流氓韋小寶之眼折射過的變形錯位的歷史。該作品將金庸的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所奠定的,又經由「射鵰」三部曲發展成熟的語言表現力推向了頂峰,作者從現代漢語、明清白話和古代文言三個語言寶藏中適意開掘,各取所需,並將之熔為一爐,自創一格,其精確、典雅、蘊藉、活潑、流暢堪為漢語文學語言的典範。


章節目錄

        第 一 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第 二 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
        第 三 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
        第 四 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
        第 五 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
        第 六 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
        第 七 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第 八 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第 九 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
        第 十 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第 十一 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第 十二 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第 十三 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第 十四 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第 十五 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游
        第 十六 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
        第 十七 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第 十八 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第 十九 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第 二十 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
        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
        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
        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
        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
        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為誰辛苦竅玲瓏
        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第 三十 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

        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
        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
        第三十三回 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
        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
        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
        第三十六回 乞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
        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
        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
        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第 四十 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
        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
        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
        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
        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
        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
        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
        第 五十 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 Last edited by 頑皮豹 on 2006-4-16 at 10:05 PM ]


2006-4-16 01:4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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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一 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第 一 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

  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刀槍,押著七輛囚車,沖風冒寒,
向北而行。

  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白髮老者,
兩個是中年人。後面四輛囚車中坐的是女子,最後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
著個女嬰,女嬰啼哭不休。她母親溫言相呵,女嬰只是大哭。囚車旁一清兵惱了
,伸腿在車上踢了一腳,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嬰一驚,哭
得更加響了。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屋簷下站著一個中年文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
孩。那文士見到這等情景,不禁長歎一聲,眼眶也紅了,說道:「可憐,可憐!


  農小孩問道:「爹爹,他們犯了什麼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麼罪?昨
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幾人,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
」他說到「無辜株連」四子,聲音壓得甚低,生怕給押囚車的官兵聽見了。那小
孩道:「哪個小女孩還在吃奶,難道也犯了罪麼?真沒道理。」那文士道:「你
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鍋,我為麋鹿
!」

  那小孩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是給人家斬割
屠殺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鐵板,我們就是魚和肉。」人為鼎鍋,我為麋鹿
「這兩句話,意思也差不多麼?」那文士道:「正是!」眼見官兵和囚車已經去
遠,拉著小孩的手道:「外面風大,我們回屋裡去。」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

  那文士提筆醮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
龐然大物,性子卻極為平和,只吃青草和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
獸要傷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給人家吃力。」又寫了「逐鹿」
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只有給人
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
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家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就得了這只又肥又
大的鹿。」

  那小孩點頭道:「我明白了。小說書上說」逐鹿中原「,就是大家爭著要作
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歡,點了點頭,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道:「
古人煮食,不用灶頭鍋子,用這樣三隻腳的鼎,下面燒柴,捉到了鹿,就在鼎裡
煮來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心裡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裡活
活煮熟。《史記》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
鍋。「就是說:」我該死,將我在鼎裡燒死了罷!「那小孩道:」小說書上又常
說『問鼎中原』,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那文士道:」不錯。夏
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大鼎。當時的所謂「金」其實是銅。每一口鼎上鑄了九
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後世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傳》上說:「楚子
觀兵於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只是楚國的諸侯,他問鼎的輕重大小,
便是心存不軌,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問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誰手,就是
不知哪一個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後來,『問鼎』,『逐鹿』,這四個字,也可借用
於別處,但原來的出典,是專指做皇帝而言。」說道這裡,歎了口氣,道:「咱
們做百姓的,總是死路一條。『未知鹿死誰手』,只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
,這頭鹿,卻是死定了的。」

  他說著走到窗邊,向窗外望去。只見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歎道:「老天
爺何其不仁,數百個無辜之人。在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來,可又多受
一番折磨了。」

  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戴著斗笠,並肩而來,走到近處,認出了面貌。那文
士大喜,道:「是你黃伯伯,顧伯伯來了!」

  快步迎將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陣好風,吹得二位光臨?」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額下一部黑鬚,姓黃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
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顧名炎武,字亭林,江蘇昆山人士。黃顧兩人
都是當世大儒,明亡之後,心傷國變,隱居不仕,這日連袂來到崇德。顧炎武走
上幾步,說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緊的事,特來和你商議。」

  這文士辛呂名留良,號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縣,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
名的隱士他眼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又知顧炎武向來極富機變,臨事鎮定,即說
是要緊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氣。」當下
請二人進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說,黃伯伯,顧伯伯到了,先切兩
盤羊膏來下酒。」

  不多時,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一名老僕
奉上酒菜。

  呂留良待三人退出,關上了書房門,說道:「黃兄,顧兄,先喝三杯!」

  黃宗羲神色慘淡,搖了搖頭。顧炎武卻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干了六七杯。

  呂留良道:「二位此來,可是和《明史》一案有關嗎?」黃宗羲道:「正是
。」顧炎武提起酒杯,高聲呤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
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

  呂留良心懷故國,不肯在清朝做官。當地大吏仰慕他聲名,保薦他為「山林
隱士」,應徵赴朝為官,呂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後來又有一名大官保
薦他為「博學鴻儒」,呂留良眼見若再相拒,顯是輕辱朝廷,不免有殺身之禍,
於是削髮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員見他意堅,從此不再勸他出山。「清風,
明月」兩句,意在諷刺清廷,懷念前明,雖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輩之
間傳誦已遍,此刻顧炎武又讀了出來。黃宗羲道:「真是好詩!」舉起酒杯,也
喝了一杯。呂留良道:「兩位謬讚了。」

  顧炎武一抬頭,見到壁上掛著一幅高約五尺,寬約丈許的大畫,繪的是一大
片山水,筆勢縱橫,氣象雄偉,不禁喝了聲采,畫上只題了四個大字:「如此江
山」,說道:「看這筆路,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
瞻』先生姓查,名士標,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畫家,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黃
宗羲道:「這等好畫,如何卻無題跋?」呂留良歎道:「二瞻先生此畫,頗有深
意。只是他為人穩重謹慎,即不落款,亦無題跋。他上個月在舍間盤亙,一時興
到,畫送了我,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

  顧黃二人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仔細觀看,只見大江浩浩東流,兩岸峰巒無數
,點綴著奇樹怪石,只是畫中雲氣瀰漫,山川雖美,卻令人一見之下,胸臆間頓
生鬱積之氣。

  顧炎武道:「如此江山,淪於夷狄。我輩忍氣吞聲。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
填膺。晚村兄何不便提詩一首。將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呂留良道:「好
!」當即取下畫來,平舖於桌。黃宗羲研起了墨。呂留良提筆沉吟半晌,便在畫
上振筆直書。頃刻詩成,詩云:「其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其為崖山
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吾今始悟作畫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視昔昔猶今
,吞聲不用枚銜嘴。畫將皋羽西台淚,研入丹青提筆呲。所以有畫無詩文,詩文
盡在四字裡。嘗謂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開霽故壁完,何處登臨不
狂喜?」

  書完,擲筆於地,不禁淚下。

  顧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絕妙好辭。」呂留良道:「這詩殊無含蓄,算
不得好,也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好教觀畫之人得知。」黃宗羲道:
「何日故國重光,那時『山川開霽故壁完』,縱然窮山惡水,也令人觀之大暢胸
懷,真所謂『何處登臨不狂喜』了!」

  顧炎武道:「此詩結得甚妙!終有一日驅除胡虜,還我大漢河山,比之徒抒
悲憤,更加令人氣壯。」

  黃宗羲慢慢將畫捲了起來,說道:「這畫是掛不得了,晚村兄得須妥為收藏
才是。倘若給吳之榮之類的奸人見到,官府查究起來,晚村兄固然麻煩,還牽連
了二瞻先生。」

  顧炎武拍桌罵道:「吳之榮這狗賊,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呂留良道:「
二位枉顧說道有件要緊事。我輩書生積習,作詩題畫,卻擱下了正事。不知究竟
如何?」黃宗羲道:「我二人來止,乃是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
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原來這場『明史』大案,竟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呂
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牽連?」

  黃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趕到海寧袁華鎮,伊璜先生並不在
家,說是出外訪友去了。炎武兄眼見事勢緊急,忙矚伊璜先生家人連夜躲避,想
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來探訪。」呂留良道:「他……他卻沒有來。不知
到了何處。」顧炎武道:「他如在府上,這會兒自己出來相見。我已在他的書房
的牆壁上提詩一首,他若歸家,自然明白,知所趨避,怕的是不知音訊,在外露
面,給公人拿了,那可糟了。」

  黃宗羲道:「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幾乎盡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惡
,晚村兄名頭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勸晚村兄離家遠遊,避一避風頭。」

  呂留良氣憤道:「清廷皇帝倘若將我捉到北京,拼著千刀萬剮,好歹也要痛
罵他一場,出了胸中這口惡氣,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顧炎武道:「惡臭兄豪氣干雲,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見不到清廷皇帝,卻
死於一般的下賤的奴才手裡。再說,清廷皇帝只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朝政
大權,盡操縱於權臣鰲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
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當是鰲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

  呂留良道:「兩位所見甚是。清兵入關以來,在江北橫行無阻,一到江南,
卻處處遇到反抗,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不斷根他們搗亂。鰲拜乘此機會,
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壓。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
人殺得乾乾淨淨。」

  黃宗羲道:「是啊,因此咱們要留著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到底,倘若逞了
一時血氣之勇,反是墮入他們的算中了。」

  呂留良登時省悟,黃顧二人冒寒枉顧,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二來是勸自己
一時按奈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實深感激,說道:「二位金石良言,
兄弟那敢不尊?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顧黃二人大喜,齊聲道:
「自該如此。」

  呂留良沉呤道:「卻不知避向何處才好?」只覺天涯茫茫,到處是敵人的天
下,真無一片乾淨土地,沉呤道:「桃源何處,可避暴秦?桃源何處,可避暴秦
?」顧炎武道:「當今之世,便真有桃源樂土,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去躲了起
來……」呂留良不等他辭畢,拍案而起,大聲道:「亭林兄此言責備的是。國家
興亡,匹夫有責,暫時避禍則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裡,逍遙自在,忍令億萬百
姓在清兵鐵蹄下受苦,於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顧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跡江湖,著實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大江南北,
見聞所及,不但讀書人反對清廷,而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處有熱血滿
腔的豪傑。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
如何?」呂留良大喜,道:「妙極,妙極!咱們明日便去揚州,二位少坐,兄弟
去告知拙荊,讓她收拾收拾。」說著匆匆入內。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說道:
「『明史』一案,外間雖傳說紛紛,但一來傳聞未必確實,二來說話之人顧忌甚
多,不敢盡言。兄弟獨處蝸居,未知其詳,到底是何起因?」

  顧炎武歎了口氣,道:「這部明史,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其中對清廷不
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說到關外建洲衛之
事,又如何會對他們客氣?」呂留良點頭道:「聽說湖洲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
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將明史原稿買了來,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釀此大禍。」

  浙西杭州,嘉興,湖洲三府,處於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產稻
米蠶絲。湖洲府的首縣今日稱為吳興縣,清時分為烏程,歸安二縣。自來文風甚
盛,歷代才士輩出,梁時將漢字分為平上去入四深的沈約,元代書畫皆至極品的
趙孟業,都是湖洲人氏。當地又以產筆著名,湖洲之筆,徽洲之墨,宣城之紙,
肇怯謁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

  湖洲府有一南潯鎮,雖是一個鎮,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上富負極多,著名
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莊。其實莊家的富戶名叫莊允城,生有數子,長子名叫
廷瓏,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到得順治年間,莊廷瓏因讀書
過於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無法治癒,自是鬱鬱不歡。忽有一日,鄰里有一
朱姓少年攜來一部手稿,說是祖父朱相國的遺稿,向莊家抵押,求借數百兩銀子
。莊家素來慷慨,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著,既來求借,當即允若,也不要他
用什麼遺稿抵押。但那朱姓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要出門遠遊,這部祖先的遺
稿帶在身邊,恐有遺失,存在家裡又不放心,要寄存在莊家。莊允城便達因了。
那朱姓少年去後,莊允城為替兒子解悶,叫家中清客讀給他聽。朱國楨這部明史
稿,大部份已經刊行,流傳於世,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是最後的許多
篇列傳。莊廷瓏聽清客讀了數日,很感興味,忽然想起:「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
之人,卻因一部史書《左傳》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我今日眼盲,閒居無聊,何
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流傳後世?」

  大富之家,辦事容易,他即興了此念,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將那部明史
稿從頭至尾的他認為何處當增,何處當刪,便口述出來,由賓客筆錄。

  但想自己眼盲,無法博覽群籍,這部明史修撰出來,如內容謬誤甚多,不但
大名難享,反而被人譏笑,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延請許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訂
,務求盡美。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便輾轉托人,埤辭相邀。太湖
之濱向來文士甚多,受到莊家邀請的,一來憐其眼盲,感其意誠,二來又覺得修
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莊家來作客十天半月,對稿本或修正其誤,或加潤
飾,或撰寫一兩篇文字。因此這部明史確是集了不少大手筆之力。書成不久,莊
廷瓏便去世。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即行刊書。清代刊印一部書,著實不易,要招請工匠
,雕成一塊塊木版,這才印刷成書。這部明史卷軼浩繁,雕工印工,費用甚巨。
好在莊家有的是錢,撥出幾件大屋作為工場,多請工匠,數年間便將書刊成了,
書名叫作《明書輯略》,撰書人列名為莊廷瓏,請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經襄
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銘,吳之銘,吳之蓉,李祁濤,茅次萊,吳
楚,唐元樓,嚴雲起,蔣麟徽,韋金佑,韋一園,張契,董二西,吳炎,潘聖章
等,共十八人。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刪而成,不過朱國楨是明朝
相國,名頭太大,不便直書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說是「朱氏原稿」。「明書
輯略」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是以體例精備,敘述詳明,文字又華瞻雅
致,書出後大獲士林讚譽。莊家又是志在揚名,書價取得極廉。原稿中涉及滿洲
之時,本有不少攻櫃指責的言語,修史諸人早已一一刪去,但讚揚明朝的文字卻
也在所不免。當時明亡未久,讀書人心懷故國,書一刊行,立刻就大大暢銷。莊
廷瓏之名噪江北江南。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但見兒子成名於身後,自是老懷彌
慰。

  也是亂世之時,該當小人得志,君子遭禍。湖洲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
在任貪贓枉法,百姓恨之切齒,終於為人告發,朝廷下令革職。吳之榮做了一任
歸安縣知縣,雖然搜刮了上萬兩銀子,但革職的廷令一下,他東賄西賂,到處打
點,才免得抄家查辦的處分,這上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連隨身家人也走得
不知去向。他官財兩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處處去打秋風,說道為官清苦,此番
丟官,連回家也沒有盤纏,無法成行。有些富人為免麻煩,便送他十量八兩銀子
。待得來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人君子,非但不送儀程,
反而狠狠譏諷,說道擱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給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錢,也
寧可去周濟給擱下害苦了的貧民。吳之榮雖然惱怒,卻也無法可施,他即已被革
職,無權無勢,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室?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對這贓官很瞧不起,見他到來求索,冷笑一聲,
封了一兩銀子給他,說道:「依擱下的為人,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只是湖洲
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也好,多一兩銀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吳之榮心下怒極,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明書輯略》,心想:「
這姓莊的愛聽奉承,人家只要一讚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銀子雙手
捧給人家,再也不皺一皺眉頭。」便笑道:「莊翁厚賜之,卻不恭。兄弟今日離
別湖洲,最遺憾的便是無法將『湖洲之寶』帶一部回家,好讓敝鄉孤陋寡聞之輩
大開眼界。」

  莊允城問道:「什麼叫著『湖洲之寶』?」吳之榮笑道:「莊翁這可太謙了
。士林之中,紛紛都說,令郎廷瓏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明書輯略》,史才,史
識,史筆,無一不是曠古罕有,左馬班莊,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這『湖洲之寶
』,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史了。」

  吳之榮前一句「令郎所撰」,後一句「令郎親筆所撰」把莊允城聽的心花怒
放。他明知此書並非兒子所作,內心不免遺憾,吳之榮如此說,正好大投所好,
心想:「人家都說此人貪贓,是個齷齪小人,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眼光到是有
的。原來外間說瓏兒此書是『湖洲之寶』,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不由得笑容
滿面,說道:「榮翁說什麼左馬班莊,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還請指
教。」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知道馬屁已經拍上,心下暗暗歡喜,說道:「莊翁
未免太謙了。左丘明作《左傳》,司馬遷作《史記》,班固作《漢書》,都是傳
誦千載的名作。自班固而後,大史家就沒有了。歐陽修作《五代史》,司馬光作
《資治通鑒》,文章雖佳,才識終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親筆所撰這部
煌煌巨作《明史輯略》出來,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三位前輩齊驅
,『四大良史,左馬班莊』,這句話便是由此而生。」

  莊允城笑容滿面,連連拱手,說道:「謬讚,謬讚!不過『湖洲之寶』這句
話,畢竟當不起。」吳之榮正色道:「怎麼當不起?外間大家都說:『湖洲之寶
史絲筆,還是莊史居第一』!」蠶絲和毛筆是湖洲兩大名產,吳之榮品格卑下,
卻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將「莊史」和湖洲絲,湖筆並稱。莊允城聽得更是喜
歡。吳之榮又道:「兄弟來到貴處做官,兩袖清風,一無所得。今日老著臉皮,
要向莊翁求一部明史,作為我家傳家之寶。日後我吳家子孫日夕誦讀,自必才思
大進,光宗耀祖,全仗莊文之賜了。」莊允城笑道:「自當奉贈。」

  吳之榮又談了幾句,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當下又將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
陣,其實這部書他一頁也未讀過,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
,不著邊際的瞎說。莊允城道:「榮翁且請寬坐。」回進內堂。

  過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放在桌上。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
來,幔將包裹掂了掂,那包裹雖大,卻是清飄飄地,內中顯然並無銀兩,心下好
生失望。過得片刻,莊允城回到廳上,捧起包裹,笑道:「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
產,謹以相贈。」

  吳之榮謝了,告辭出來,沒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陣掏摸,摸到的竟
是一部書,一束蠶絲,幾十管毛筆。他費了許多唇舌,本想莊允城在一部明史之
外,另有幾百兩銀子相贈,可是贈送的是他信口胡謅的『湖洲三寶』心下暗罵:
「他媽的,南潯這些財主,都如此小氣!也是我說錯了話,倘若我說『湖州三寶
』乃是金子和銀子和明史,豈不是大有所獲?」

  氣憤憤的回到客店,將包裹往桌上一丟,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
客店中吃飯的時候已過,他又捨不得令叫飯菜,愁腸饑火,兩相煎熬,再也睡不
著覺,當下解開包裹,翻開那部《明史》閱看。看得幾頁,眼前金光一閃,赫然
出現一張金葉。吳之榮一顆心怦怦亂跳,揉了揉眼細看,卻不是金葉是什麼?當
下一陣亂抖,從書中抖了十張金葉出來,每一張少說也有五錢,十張金葉便有五
兩黃金,五兩黃金抵得四百兩銀子。

  吳之榮喜不自勝,尋思:「這姓莊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討得這部書去,隨手
拋棄,翻也不翻,因此將金葉子夾在書中,看是誰讀他兒子的這部書,誰便有福
氣得此金葉。是了,我便多讀幾篇,明天再上門去,一面謝他贈金之惠,一面將
書中文章背誦幾段,大讚而特贊。他心中一喜,說不定另有幾兩黃金相送。」

  當下剔亮油燈,翻書誦讀,讀到明萬歷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兒哈赤即位,
國號金,建元「天命」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太祖於丙辰建元,從這年起,就不
該用明朝萬歷年號,該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閱下去,只見丁卯年後金
太宗即位,書中仍用「明天啟七年」,不作「大金天聰元年」。丙子年後金改國
號為清,改元崇德,這部書仍作「崇禎九年」,不書「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
書作「崇禎十七年」不書「清順治元年」。又看入關之後,書中於乙西年書作「
隆武元年」,丁亥年書作「永歷永歷」,那隆武,永歷,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
號,作書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將清朝放在眼裡。他看到這裡,不由
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動,油燈登時跌翻,濺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燈油。黑暗之中
,突然間靈機一動,不由得大喜若狂:「這不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一注橫才?生官
發財,皆由於此。」想到開心處,不由得大聲叫喚起來。忽然聽得店伴拍門叫道
:「客官,客官,什麼事?」

  吳之榮笑道:「沒什麼!」點燃油燈,重新翻閱。這一晚直看到雄雞啼鳴,
這才和衣上床,卻又在書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諱犯禁的文字出來,便在睡夢中,也
是不住的嬉笑。

  換朝改代之際,當政者於這年號正朔,最是著意。最犯忌這,莫過於文字言
語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書輯略》記敘的是明代之事,以明代年號紀年,原
無不合,擔當文字禁網極密之際,卻是極大的禍端。參與修史的學者文士,大都
只助修數卷,未能通閱全書,而修撰最後數卷之人,偏是對前朝痛恨入骨,決不
肯在書中用大清年號。莊廷瓏是富室公子,雙眼有盲,未免粗疏,終予小人可乘
之隙。

  次日中午,吳之榮便即乘船東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寫了一張稟帖,連同
這部明史,送入將軍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稟帖後,便會召見。其時滿清於
檢舉叛逆,賞賜極厚,自己立此大功,開復原官顧是意料之事,說不定還會連升
三級。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連等上大半年,日日道將軍府去打探消息,卻
如石沉大海一般,後來那門房竟厲聲斥責,不許他再上門羅皂。吳之榮心焦已極
,莊允城所贈金葉兌換的銀子即將用盡,這場告發卻沒半點結果,又是煩惱,又
是詫異。這日在杭州城中閒逛,走過文通堂書局門口,踱進去想看看白書,以消
永日,只見書架上陳列著三部《明書輯略》,心想:「難道我所找出的岔子,還
不足以告倒莊允城?且再找幾處大逆不道的文字出來,明日再寫一張稟帖,遞進
將軍府去。」浙江巡撫是漢人,將軍則是滿洲人,他生怕巡撫不肯行此文字大獄
,是以定要向滿洲將軍告發。

  他打開書來,只看得幾頁,不由得嚇了一跳,全身猶如墮入冰窟,一時宛如
漲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見書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無蹤,自大清太祖開國以
後,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號紀年,至於功旰建州衛都督,以及大書隆武,永
歷等年號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見。

  但文字前後貫串,書頁上乾乾淨淨,更無絲毫塗改痕跡,這戲法如何變來,
實是奇哉怪也。

  他雙手捧書,在書舖中呆呆出神,過得半響,大叫一聲:「是了!」眼見此
書書頁封函,潔白嶄新,向店倌一問之下,果然是湖洲販書客人新近送來,送貨
還不過七八天。他心道:這莊允城好厲害!「當真是錢可通神收回舊書,重新鐫
版,另刊新書,將原書中所有干犯禁忌之處,盡行刪削乾淨。哼,難道就此罷了
不成?」

  吳之榮所料果然不錯。原來杭州將軍松魁不識漢字,幕府師爺見到吳之榮的
稟帖,登時全身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牽連重大之極,拿著稟帖的雙手竟不
由自主的顫抖不已。

  這幕客姓程,名維藩,浙江紹興人氏。明清兩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紹
興人,所以「師爺」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紹興」,稱為「紹興」師爺「。這些
師爺先跟同鄉先輩學到一套秘訣,此後辦理刑名錢谷,處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
所有公文,鈞由師爺手擬」大家既是同鄉,下級官員的公文呈到上級衙門去,也
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駁。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緊的便是重金聘請一位紹興師爺
。明清兩朝,紹興人做大官的人並不多,卻操縱了中國庶政大數百年之久,也是
中國政治史上的一項奇跡。那程維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門之中好修行」這句名
言。那是說官府手操百姓生殺大權,師爺擬稿之中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
稍加開脫,便可使之死裡逃生,因之在公門中救人,比之在寺廟中修行效力更大
。他見明史一案倘若釀成大獄,蘇南浙西不知將有多少人喪生破家,當即向將軍
告幾天假,星夜坐船,來到湖洲南潯鎮上,將此事告訴莊允城。

  莊允城陡然大禍臨頭,自是魂飛天外,登時嚇得全身癱軟,口誕直流,不知
如何是好,過了良久,這才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向程維藩叩謝大恩,然後現他
問計。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潯之時,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
略》流傳已久,隱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
書舖,將這部書盡數收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鐫新版,刪除所有諱忌之
處,重印新書,行銷於外。官府追究之時,將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
告不實,便可消一場橫禍了。成維藩又教了他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干
,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半個多月,才將原書及吳之榮的稟帖移送浙江巡撫朱
昌柞,輕描淡寫的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稟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
,請府台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將出去。其時
莊允城的重賄,已經送到將軍衙門,巡撫衙門和學政衙門。朱昌柞接到公事,這
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管,壓了十多天後,才移牒學政胡尚衡。學政衙門的師爺
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了一個月的病假,這才慢吞吞的擬稿發文,將公事送到湖
洲府去。湖洲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才移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
人申覆。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
將二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說道:「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然細查全書
,尚無諱禁犯例之處。」層層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舖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裡,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
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書舖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家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
僻洲縣收購,豈知仍是一部也覓不到。他窮鄉潦倒,只好廢然還鄉。也是事有湊
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一看之下,所
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
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自己也無銀子,買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
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
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稟帖,告倒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
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鐫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覆下來,都稱細查莊廷瓏所著《
明書輯略》一書,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並非實情,顯系挾嫌誣
告,至於賄賂官員云云,更系撲風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駁更是嚴厲,說道:「該吳
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原來莊允城受了教,早將新版
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送了厚禮打點
。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將流落異鄉。其時清廷對待漢
人文士極為嚴峻,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
,偏生遇著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即無退路,心想拼著坐牢,也要將這件
案子干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稟帖,分呈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中寫了數百張招
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他這一著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
,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均是滿洲的開國功
臣。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詔命這四大臣舖政。其中鰲拜最為兇橫,朝中黨羽極
眾,清廷大權,幾乎盡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敵黨他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
,在京城內外打探動靜。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
姓莊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鰲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的辦了起來。便在此時,吳之榮的
稟帖也已遞入鰲拜府中。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細閱吳之
榮所呈繳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鰲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人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
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矣詔
,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將軍松
魁,浙江巡撫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
士,無一不鋃鐺入獄。

  顧炎武,黃宗羲二人在呂流落家中,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來龍
聽得只是歎惜。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道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
,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眾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
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來龍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
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
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處決
了不少百姓官員,莊廷瓏已死,開棺戳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
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瀋陽,給滿洲騎兵為奴。前禮部侍
郎李令皙為該書作序,凌遲處死,四子處斬。李令皙的幼子剛十六歲,法司見殺
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那少
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終於不肯易供,一併處斬。松魁
,朱昌柞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凌遲棄市。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因此案
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計其數。湖洲知府譚希閔到任還只半月,朝廷說他知
情不報,受賄隱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禎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潯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
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註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刪潤飾而成
」,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詛咒本朝
。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的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財產,清廷下令都
賞給吳之榮。

  最慚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訂的釘工,以及書賈,書舖的
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
關有一個榷貨主事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
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舖隔壁一
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
以為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
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
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連,說他即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
家中閒坐?本因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莊廷瓏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凌遲處死,計
有茅元錫等十四人。所謂凌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
下來,直到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罵。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
參校,這一會也怕難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掛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
人的姓名。

  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范驤,陸坼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
見其書,免罪不究。」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
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為。」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到要
請教。」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
新,庭院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昆曲戲班子,聲色
曲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
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

  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約下越大。查伊璜獨飲無聊,
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簷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
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臉上頗有鬱怒悲憤之色。查伊
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是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
好。」查伊璜便邀請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
丐舉杯便干,讚得:「好酒!」

  查伊璜給他連斟了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
下喜歡,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
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
伊璜暗暗稱奇,當即命書僮捧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酒量有限,
適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
「這也使得。」

  當下書僮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
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日無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
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數壇至數十壇不
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為女兒
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至於生兒子人家所藏之
酒,稱為「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

  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
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簷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
忙去瞧那乞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
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
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
道:「這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
掃塌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說。」也不道謝,揚長
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
鐘,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鐘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
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鐘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鐘下取
出一大完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鐘置於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
,不禁赫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
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今日我來作東,大家再
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著將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那乞丐從破碗中
抓起一大塊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骯髒,但想:「我即當
他是酒友,倘若推辭,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謝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
,倒也甘美可口。兩人便在破廟中席地而坐,將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
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俱盡。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
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兄台
神力驚人,原來是一位海內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兄台有
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
外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禎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查伊璜絕意進取
,只在家中閒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只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
吳軍門之命,有薄禮奉贈。」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只怕是弄錯了。
」那軍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
,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連吳六奇的名字也
沒聽見過,為何送禮於我?」當下沉呤不語。那軍官道:「敝上說道,這些薄禮
,請查先生不要見笑。」說著將兩隻朱漆燙金的圓盒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
別去。

  查圓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
明珠翡翠,華貴非凡。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步快,
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禍是福,莫非有人陷害於我?」當
下將兩隻禮盒用封條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只是
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瓶品嚐,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貴的貴介公子到來。那公子
不過十七八歲,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帶著八名從人,一見查一盒,便即跪下磕
頭,口稱:「查世伯,侄子吳寶宇拜見。」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
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吳寶宇道:「家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
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侄造府,恭請世伯到廣東盤亙數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說來慚愧,兄弟生性蔬闊
,記不起何時和令尊大人相識,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公子請少坐。
」說著走進內室,將那兩隻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
厚禮。」他心想惡吳六奇在廣東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
這人官居高位,為滿洲人做鷹犬,欺壓漢人,倘若受了他金銀,污了自己的清白
,當下臉色之間頗為不豫。

  吳寶宇道:「家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嚴,有一件信物在
此,世伯請看。」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
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袍子,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才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將
軍,便是當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清兵佔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
義旗,四方嫌詔,說不定便能將清兵逐出關外。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
袍之惠,不是沒有良心之人,我若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男兒建功報國,正
在此時,至不濟他將我殺了,卻又如何?」

  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神態極是恭謹,說道:「
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
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同缽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時
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為振奮。得有今
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查一盒淡淡的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將軍,
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只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
的文武官員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
異。那巡撫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查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
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向吳六
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

  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這句話
本來意存譏諷,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只道查伊璜真
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向來和自
己不甚投機,倘若欽差大人回京之後。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
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府台的禮物一定代為交到,一
切放心,不必多所掛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眾官員都知
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
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
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理公事外,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華亭涼台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
在府上叨擾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吳六奇道:「先生說那裡
話來?先生南來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
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眾,幾個月內,遊覽不盡。」

  查伊璜乘著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
」吳六奇臉色微變,道:「先生醉理,早些休息罷。」查伊璜道:「初遇之時,
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足堪為友,豈知竟是失眼了。」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
?」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手,不為國民出力,卻助紂為虐,作朝廷的鷹
犬,欺壓我大漢的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為恥。查某未免羞以為友。」
說著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噤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查伊璜道:
「我今日還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查某手
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抗。」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查伊璜道:「將軍
手綰廣東全省兵符,正事起義反正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縱然大事不成
,也教清廷破膽,轟轟烈烈的干它一場,才不負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

  吳六奇斟酒於碗,一口乾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
一聲響,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髦髦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著
八個小字:「天地父母,反清復明。」

  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麼?」吳六奇掩好衣襟,說得:「
適才聽得先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
下指點,在下何干再行隱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
誓以滿腔熱血,反清復明。」查伊璜見了吳六奇的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得:
「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適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六奇大喜,心想這「身
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比喻,可不敢當。」查
伊璜道:「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

  吳六奇道:「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
是以行乞為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
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在左護法,在幫中
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
其時酒醉,失手將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
長老集議之後,將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請我飲酒,其時在下初
遭斥逐,心中好生鬱悶,承蒙先生不棄,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查伊璜道:「
原來如此。」

  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
奇男子。在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裡爛
醉如泥,自暴自棄,眼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位奇男子,
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怒,不明是
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
道:「這就不對了。兄台不容於丐幫,獨來獨往也好,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
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誨,幹了不少
錯事,當真該死之極。」查伊璜點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遲
。」

  吳六奇道:「後來清兵席捲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裡忽然有
人闖入我臥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
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罵,說我卑鄙無恥,甘為異族鷹犬
。他越罵越兇,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
所作所為很是不對,深夜捫心自問,好生慚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所罵得
那麼痛快明白。我歎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說道:『孫長老,你罵得
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為詫異,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對了!」

  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
的清早,我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
,從輕發落。過了一個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
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
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
然不見,只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讚道:「好漢子!」

  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
從未失言,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幫主,請幫主的示下。「十天之後,孫長老
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
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清復明。那天地會是台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
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
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
,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台灣傳訊來,封我為洪順堂香主之職。」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歷,但台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
精忠英勇,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
人,當下不住點頭。吳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
敵眾,退回台灣,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陳先生暗
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個天地會,會裡的口號是『天地父母,反清復明』,那
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
,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為,才真正不愧為海
內奇男子之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在下愧不敢當,只要查先生
認我是個朋友,姓吳的已快活不已了。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
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著實響噹噹的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
句話說的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
面,算不了什麼人物。」查伊璜想像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禁神往。斟了兩杯酒
,說道:「來,咱們為陳總舵主幹一杯!」

  兩人一口飲乾。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於國於民,全無裨益。只須將
軍那一日乘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

  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吳六奇
說道:「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
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回到家裡,卻大吃一驚,舊宅
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
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台。」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復,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
反清,因此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洩漏,
給清廷先下手為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
棟樑。」呂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隻字,縱然見到
伊璜先生,也絕不能提到廣東吳將軍的名字。」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
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
,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呂留良道:「黃兄所見甚是,只不知陸,范二人
,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
有力者代為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
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
范陸二人只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顧炎武點頭道:「江南
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

  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只有呂室母子
三人,黃宗羲又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為旁人竊聽,舟既無牆,也不怕隔牆有
耳了。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喋喋一聲怪笑。三人大吃一驚,齊
喝:「什麼人?」卻更無半點聲息。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
?」

  三人中顧炎武最為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
,摸出一把匕首,推開窗門,走向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船篷竄起一條
非黑影,撲將下來。顧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覺手腕一
痛,已給人抓住,跟著後心酸麻,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船
艙之中。黃走向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
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呂留良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
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發財哪。吳六奇要造反,查運河要造反
,鰲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
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

  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麼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好人,儘管自己去
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決意以死相拼,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
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
人登時也動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聲,說道:「眾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
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
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
跟上自己,扮著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發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
十幾年來足跡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竟沒留
神。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調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麼古怪,小心你的狗
命。」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僱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
皺紋,彎腰如弓,確是年長搖櫓拉縴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
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眾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
只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們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裡
大老爺們也知道了,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位屬下道:
「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去來。
這三個反賊倔強的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
,有什麼岔子,干係可不小。」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
道:「回京後見了鰲少保,人人不愁生官發財。」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
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那有這等福分?」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四人,原也沒這等福分。」

  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
臉露微笑。

  瓜管帶道:「官老爺們在這裡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
船艙。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
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
,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
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咯的一聲響,一名
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的後腦。那書生反過左
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那書
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咯咯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到:「那裡走?」左掌急拍而
出,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
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去。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掛向
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觔斗,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斥
革已插入他後心,將他釘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屍體拋入運河,重
點燈燭。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適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2006-4-16 01: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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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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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二 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



第 二 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


  揚州城自古為繁華勝地,唐時杜牧有詩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
幸名。」古人云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自隋煬帝開鑿運河
,揚州地居運河之中,為蘇浙漕運必經之地。明清之季,又為鹽商大賈所聚集,
殷富甲於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揚州瘦西湖畔的鳴玉坊乃青樓名妓彙集之所。這日正是暮春
天氣,華燈初上,鳴玉坊各家院子中傳出一片絲竹和歡笑之聲,中間又夾著猜枚
行令,唱曲鬧酒,當真是笙歌處處,一片升平景象。

  忽然之間,坊南坊北同時有五六人齊聲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
娘們,來花銀玩兒的朋友們,大夥兒聽著:我們來找一個人,跟旁人並不相干,
誰都不許亂叫亂動。不聽吩咐的,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一陣吆喝之後,鳴玉坊
中立即靜了片刻,跟著各處院子中喧聲四起,女子驚呼聲,男子叫囔聲,亂成一
團。

  麗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餘名大鹽商坐了三桌,每人身邊都坐著一名妓女
,一聽到這呼聲,人人臉色大變。齊問:「什麼事?」「是誰?」「是官府來查
案嗎?」突然間大門上擂鼓也似的打門聲響了起來,龜奴嚇得沒了主意,不知是
否該去開門。

  砰的一聲,大門撞開,湧進十七八名大漢。

  這些大漢短裝結束,白布包頭,青帶纏腰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鋼刀,或是鐵尺
鐵棍。眾鹽商一見,便認出是販私鹽的鹽梟。當時鹽稅甚重,倘若逃漏鹽稅,販
賣私鹽,獲利頗豐。揚州一帶是江北淮鹽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結隊,
逃稅販鹽,這些鹽梟極是兇悍,遇到大隊官兵是一哄而散,逢上小隊官兵,一言
不合,抽出兵刃,便與對壘。是以官府往往眼開眼閉,不加干預。眾鹽商知道鹽
梟向來只是販賣私鹽,並不搶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時與百姓買賣私鹽,也公
平誠實,並不仗勢欺人,今日忽然這般強兇霸道的闖進鳴玉坊來無不又是驚慌,
又是詫異。

  鹽梟中有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說道:「各位朋友,打擾模怪,在下賠禮。」
說著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著朗聲道:「天地會姓賈的朋友
。賈老六賈老兄,在不在這裡?」說著眼光向眾鹽商臉上逐一掃去。

  眾鹽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連連搖頭,心下卻也坦然:「他們江
湖上幫會自各裡鬧市尋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鹽梟老者提高聲音叫道:「賈老六,今兒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館中胡說
八道,說什麼揚州販私鹽的人沒種,不敢殺官造反,就只會走私販鹽,做些沒膽
子的小生意。你喝飽了黃湯,大叫大囔,說道揚州販私鹽的倘若不服,儘管到鳴
玉坊來找你便是。我們這可不是來了嗎?賈老六,你是天地會的好漢子,怎地做
了縮頭烏龜啦?」

  其餘十幾名鹽梟跟著叫囔:「天地會的好漢子,怎麼做了縮頭烏龜?辣塊媽
媽,你們到底是天地會,還是縮頭會哪?」

  那老者道:「這是賈老六一個人胡說八道,可別牽扯上天地會旁的好朋友。
咱們販私鹽的,原只掙一口苦飯吃,那及得上天地會的英雄好漢?可是咱們縮頭
烏龜倒是不做的。」1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聽得那天地會的賈老六搭腔。那老者
喝到:「各處屋子都去瞧瞧,見到那姓賈的縮頭烏龜,便把他請出來。這人臉上
有個大刀疤。好認得很。」眾鹽梟轟然答應,便一間間屋子去搜查。

  忽然東邊廂房中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是誰在這裡大呼小叫,打擾老子尋
快活?」

  眾鹽梟紛紛吆喝:「賈老六在這裡了!」「賈老六,快滾出來!」「他媽的
,這狗賊好大膽子!」

  東廂房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老子不姓賈,只是你們這幫傢伙胡罵天地會
,老子可聽著不大順耳。老子不是天地會的,卻知道天地會的朋友們個個是英雄
好漢。你們這些販私鹽的,跟他們提鞋兒,抹屁股也不配。」眾鹽梟氣得哇哇大
叫,三名漢子手執鋼刀,向動廂房撲了進去。卻聽得「哎喲」,「哎喲」連聲,
三人一個接一個的倒飛了出來,摔在地下。一名大漢手中鋼刀反撞自己額頭,鮮
血長流,登時暈去。跟著又有六名鹽梟先後搶進房去,但聽得連聲呼叫,那六人
一個個都給摔了出來。這些人兀自喝罵不休,卻已無人再搶進房去。

  那老者走上幾步,向內張去,朦朧中見一名虯髯大漢坐在床上,頭上包了白
布,臉上並無刀疤,果然不是賈老六。那老者大聲問道:「閣下好身手,請問尊
姓大名?」

  房內那人罵道:「你爹爹姓什麼叫什麼,老子自然姓什麼叫什麼。好小子,
連你爺爺的姓名也忘記了。」

  站在一旁的眾妓女之中,突然有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妓女「咯咯」一聲,笑了
出來。一名私鹽販子搶上一步,拍拍兩記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淚鼻涕齊流。那鹽
梟罵道:「他媽的臭婊子,有什麼好笑?」那妓女嚇得不敢再說。

  驀地裡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大聲罵道:「你敢大我媽!你這死
烏龜,爛王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爛穿你手
,爛穿舌頭,膿血吞下肚去,爛斷你肚腸。」

  那鹽梟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閃,躲到了一名鹽商身後,那鹽梟
左手將那鹽商一推,將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
。那中年妓女大驚,叫道:「大爺饒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從那鹽
梟胯下鑽了過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陰囊,使勁猛捏,只痛得那大漢哇哇
怪叫。那孩子卻已逃了開去。

  那鹽梟氣無可洩,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臉上。那妓女立時暈了過去。
那孩子撲到她身上,叫道:「媽,媽!」那鹽梟抓住孩子後領,將他提了起來,
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到:「別胡吵!放下小娃子。」那鹽梟放下孩子,在他
屁股上踢了一腳,將他踢得幾個斤斗翻將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那老者向那鹽梟橫了一眼,對著房門說道:「我們是青幫兄弟,只因天地會
一位姓賈的朋友公然辱罵青幫,又說在鳴玉坊中等候我們來評理,因此前來找人
,閣下既然不是天地會的,又跟敝幫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便出口傷人?請閣下留
下姓名,幫主他們查問起來,也好有個交代。」

  房裡那人笑道:「你們要尋天地會的朋友算帳,跟我什麼相干?我自在這裡
風流快活,大家既然井水不犯河水,那便別來打擾老子興頭。不過我勸老兄一句
,天地會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給人家罵了,也還是白鐃,不如夾起尾巴,乖
乖的去販私鹽,賺銀子罷。」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沒見過你這等不講理
的人。」房裡那人冷冷的道:「我講不講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現招郎進捨
,要叫我姐夫?」

  便在此時,門外悄悄閃進三個人來,也都是鹽販子的打扮。一個手拿鏈子槍
的瘦子低聲問道:「點子是什麼來頭?」那老者搖頭道:「他不肯說但口口聲聲
的給天地會吹大氣,說不定那姓賈的便躲在他房裡。」那瘦子一擺鏈子槍,頭一
撇,那老者從腰間取出兩柄尺來長的短劍。忽然之間,四人一齊衝進房中。

  只聽得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大作。那麗春院乃鳴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沒間房都
擺設得極為考究,犁木桌,紅木床榻,乒乓咯喇之聲不絕,顯是房中用具一件件
碎裂。老鴇臉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無已,那四名鹽梟不斷吆喝呼叫,那
房中客人卻默不作聲。廳堂上眾人都站得遠遠地,唯恐遭上魚池之殃。但聽得兵
刃碰撞之聲越來越快,忽然有人長聲殘呼,猜想是一名鹽梟頭目受了傷。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漢陰囊兀自痛得厲害,見那孩子從牆邊爬起身來,惱怒之
下,揮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側身閃避,那大漢反手一記耳光,打得那孩子轉了
兩個圈子。眾烏奴,鹽商眼見這鹽梟如此兇狠,再打下去勢必要將那孩子活活打
死,可是誰也不敢出言相勸。那大漢右拳舉起,又往孩子頭頂擊落。那孩子向前
一衝,無地可避,便即推開廂房房門,奔了進去。廳上眾人都是「啊」的一聲。
那大漢一怔,卻不敢追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進廂房,一時瞧不清楚,突然間兵刃相交,口噹的一聲,迸出幾星
火花,只見床上坐著一人,滿頭纏著白布繃帶,形狀可怖。他只嚇得「啊」的一
聲大叫。火星閃過,房中又黑,廳上燈燭之光從房門中照映進來,漸漸看清,那
頭纏繃帶之人手握單刀,揮舞格鬥。四名鹽梟頭目已只剩兩名,兩名瘦子都躺在
地下,只有手握雙短劍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漢子仍在相鬥。那孩子心想:「這人頭
上受了重傷,站都站不起來,打不過這些私鹽販子的。老子得趕快逃走。但不知
媽媽怎麼樣了?」

  他想起母親被人毆辱。氣往上衝,隔著廂房們大罵:「賊王八,你奶奶的雄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鹽皮……你私鹽販子家裡鹽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
,都用鹽醃了起來,拿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賣這臭鹹肉……
」廳上那鹽梟聽他罵得惡毒陰損,心下大怒,想衝進房去抓來幾拳打死,卻又不
敢進房。

  房中那人突然間單刀一側,刷的一聲響,砍入那魁梧大漢的左肩,連肩骨都
砍斷了。那大漢驚逃詔地般大聲呼叫,搖搖欲倒。那老者雙劍齊出,刺向那人胸
口。那人舉刀格開便在此時,拍的一聲悶響,那大漢一鞭擊中他右肩,單刀噹啷
落地。那老者一聲吆喝,雙劍急刺。那人左掌翻出,呵喇喇幾聲響,那老者肋骨
紛斷,直飛出房,狂噴鮮血,暈倒在地。那大漢雖然左肩受傷,仍然勇悍之極,
舉起鋼鞭,向那人頭頂擊落。那人卻不閃避,竟似精疲力盡,已然動彈不得。那
大漢的力氣也所餘無幾,鋼鞭擊落之勢甚緩。

  那孩子眼見危急,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疾衝而前,報住那大漢的雙腿,猛力
向後拉扯。

  這大漢少說也有二百來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時休想動他半毫,但此刻他
重傷之下,全仗一口氣支持,突然給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動也不
動了。

  床上那人喘了口氣,一聲笑道:「有種的進來打!」那孩子連連搖手,要他
不可再向外人挑戰。當那老者飛出房外之時,撞得廂房門忽開忽合,此刻房門兀
自晃動,廳上燭光射進房來,照在那人虯髯如草,滿染血污的臉上,說不出的猙
獰可畏。

  廳上眾鹽梟瞧不清房中情形,駭然相顧,只聽得房中那人又喝到:「王八蛋
,你們不敢進來,老子就出來一個個殺了。」眾鹽梟一聲喊,抬起地下傷者,紛
紛奪門而去。那人哈哈一笑,低聲道:「孩子,你……你去將們閂上了。」那孩
子心想這門是非閂上不可的,忙應道:「是!」將房門閂上,慢慢走到床前,黑
暗中只聞到一陣陣的血腥氣。那人道:「你……你……」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身
子一側,似是暈了過去,身子搖晃,便欲掉下床來。那孩子忙搶上扶住,這人身
子極重,奮力將他扶正,將他腦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氣,隔了一會,低聲道
:「那些販鹽的轉眼又來,我力氣未復,可得避……避他媽的一避。」伸手撐起
身子,似是又碰到了痛處,大哼了一聲。

  那孩子過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遞給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單刀,遞
入他右手,那人緩緩從床上下來,身子不住搖晃。那孩子走將過去,將右肩承在
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別扶我。否則給那些販鹽的見到,連你
也殺了。」那孩子道:「他媽的,殺就殺,我可不怕,咱們好朋友講義氣,非扶
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連連咳嗽,笑道:「你跟我講義氣?」那
小孩道:「幹麼不講?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揚州市上茶館中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誌,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
故事。這小孩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鑽進鑽出,替人跑腿買物,揩點
油水,討幾個賞錢,一有空閒,便蹲在茶桌旁聽白書。他對茶館中茶博士大叔前
大叔後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趕他走。他聽書聽得多了,對故事中英雄好漢
極是心醉,眼見此人重傷之餘,仍能連傷不少鹽梟頭目,心下仰慕,書中英雄常
說的語句便即脫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兩句話說得好。老子在江湖上聽人說過了幾千遍
,有福共享的傢伙見得多了,有難同當的人卻碰不到幾個。咱們走罷!」

  那小孩以右肩承著那人左臂,打開房門,走到廳上。眾人一見,都是駭然失
色,四散避開。那小孩的母親叫道:「小寶,小寶,你到那裡去?」那小孩道:
「我送送這位朋友出門去,就回來的。」那人笑道:「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
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親叫道:「不要去,你坑阢起來。」那孩子笑了笑,邁
著大步走出大廳。

  兩人走出麗春院,巷中靜悄悄的竟然無人,想必眾鹽梟遇上勁敵,回頭搬救
兵去了。

  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抬頭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們向西走!
」走出數丈,迎面趕來一輛驢車。那人喝到:「僱車!」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
二人滿身血污,臉有訝異疑忌之色。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重,
道:「銀子先拿去!」那趕車的見銀錠不小,當即停車,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從懷中摸出一隻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那小孩,說
道:「小朋友,我走了,這只元寶給你。」

  那小孩見到這隻大元寶,不禁咕嘟一聲,吞了口饞涎,暗暗叫道:「好傢伙
!」但他聽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
機會做上英雄好漢,說什麼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大聲道:「咱們只講
義氣,不講錢財。你送元寶給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說道:「好極!好極!有點意思!」將元寶收入懷中
。那小孩爬上驢車,坐在他身旁。

  車伕問道:「客官,去那裡?」那人道:「到城西,得勝山!」車伕一怔,
道:「得勝山?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那人道:「不錯!」手中單刀在車轅上
輕輕一拍。車伕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車帷,趕驢出城。那人閉目
養神,呼吸急促,有時咳嗽幾聲。

  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儀鄉,南宋紹興年間,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
金兵,因此山名「得勝」。

  車伕趕驢甚急,只一個多時辰,便到山下,說道:「客官,得勝山到了!」
那人見那山只有七八丈高,不過是個小丘,呸的一聲,問道:「這便是他媽的得
勝山嗎?」車伕道:「正是!」那小孩道:「這確是得勝山。我媽和姐妹們去英
烈夫人廟燒香,我跟著來,曾在這裡玩過。再過去一點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廟了
。」那英烈夫人廟供奉的是韓世忠夫人梁紅玉,揚州人又稱之為「異娼廟」。梁
紅玉年輕時做過妓女,風塵中識得韓世忠。揚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廟燒香許
願,祈禱這位宋朝的安國夫人有靈,照顧後代的同行姐妹。

  那人道:「你即知道,就不會錯。下去罷。」那小孩跳下車來,扶著那人下
車。眼見四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涼,躲在這裡,那些販鹽的
賊坯一定找不到。」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拉轉驢頭,揚鞭欲行。那人道
:「且慢,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車伕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
陪你一會。明兒一早,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
小孩道:「沒人服侍你,可不大對頭。」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對車伕道:「那你
回去罷!」車伕忙不迭的趕車便行。

  那人走到一塊巖石上坐下,眼見驢車走遠,四下裡更無聲息,突然喝到:「
柳樹後面的兩個烏龜王八蛋,給老子滾出來。」

  那小孩嚇了一跳,心道:「這裡有人?」果見柳樹後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
兩人白布纏頭,青帶繫腰,自是鹽梟一夥了。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走了
兩步,便即站住。那人喝到:「烏龜兒子王八蛋,從窯子你一直釘著老子到這裡
,卻不上來送死,幹什麼了!1那小孩心道:」是了,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那裡
,好搬救兵來殺他。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轉身便奔。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
,「噯」的一聲,復又坐倒,他重傷之餘,已無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驢車已去,我們兩人沒法走遠,這兩人去通風報訊,大隊人
馬殺來,那可糟糕。」突然間放聲大哭,叫道:「啊喲,你怎麼死了?死不得啊
?你不能死啊!」

  二名鹽梟正自狂奔,忽聽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時停步轉身,只聽得他
大聲哭叫:「你怎麼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一人道:「這惡賊死了?」另一
人道:「他受傷很重,挨不住了。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遠遠望去,
只見那人蜷成一團,臥在地上。先一人道:「就算沒死,也不用怕他。咱們割了
他腦袋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極!」兩人挺著單刀,慢慢走
近。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頓足,放聲號啕,一面叫道:「老兄,你怎麼忽然死
了?那些販私鹽的追來,我怎抵擋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躍而前。一人喝到:「惡賊,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
背心,另一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忽然間刀光一閃,一人腦袋飛去,抓住
小孩之人自胸至腹,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撐起身來。

  那小孩哭道:「啊喲,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麼沒了腦袋?你兩位老人家去見
了閻王,又有誰回去通風報訊哪?這可不是糟了嗎?」說道最後,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這小鬼當真聰明的緊,哭得也真像。若不是這麼一哭,這兩
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那小孩笑道:「要裝假哭,還不容易?我媽要打我,
鞭子還沒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來,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那人道:「你娘
幹麼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有時是為了我捉弄
院中的閔婆,尤叔。」

  那人歎了口氣,說道:「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可當真有些不妙。喂,你剛
才假哭時,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
。自然叫你朋友。你是他媽的什麼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那小孩道:「
你問我尊姓大名嗎?我叫小寶。」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寶,那麼尊姓呢?」
那小孩皺了皺眉,說道:「我……我尊姓韋。」

  這小孩生於妓院中,母親叫著韋春花,父親是誰,連她母親也不知道,人人
一向都叫他小寶,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問起,他就將母親的姓搬
了出來。這韋小寶生於妓院,長於妓院,從沒讀過書。他自稱「尊姓大名」倒不
是說笑,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個子,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是的
尊敬稱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適。

  他跟著問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什麼?」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即當我
是朋友,我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蟲之蟲,排行第十八。茅十
八便是我了。」

  韋小寶「啊」了一聲,跳了起來,說道:「我聽人說過的,官府……官府不
是正在捉拿你嗎?說你是什麼江洋大盜。」茅十八嘿的一聲,道:「不錯,你怕
不怕我?」韋小寶笑道:「怕什麼?江洋大盜又打什麼緊?水滸傳上林沖,武松
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大強盜。」茅十八甚是高興,說道:「你拿我和林沖,武
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聽誰說的?」

  韋小寶道:「揚州城裡貼滿了榜文,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又是什麼格
殺不論,只要有人殺了你,賞銀二千兩,倘若有人通風報信,因而捉到你,那就
少賞些,賞銀一千兩。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要捉
住的,殺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風報信,領得一
千兩銀子的賞格,倒是一注橫財。」

  茅十八側著頭看作他,嘿的一聲。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的
化了,雞鴨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化不光。」見茅十八乃是側著頭瞧自己,臉
上神氣頗有些古怪,韋小寶怒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領
這賞銀?」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又不愛?」韋小寶怒罵:「操
你奶奶,還講什麼江湖義氣?」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

  韋小寶道:「你既信我不過,為什麼說了真名字出來?你頭上臉上纏了這許
多布條,和榜文上的圖形全然不同了。你不說你是茅十八,誰又認得你?」茅十
八道:「你說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倘若連自己的姓名身份也瞞了你,那
還算什麼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

  韋小寶大喜,說道:「對極!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決
不會去通風報信。」心中卻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
友的事要不要做?」頗有點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們便睡一會,明日午時,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我們約
好在揚州城西得勝山相會,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亂了一日,草已神困眼倦。聽他這麼一說,靠在樹幹上便即睡著了。

  次日醒來,只見茅十八雙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這兩個死人拖到
樹後面去,將三把刀子磨一磨。」

  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其時朝陽初開,這才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手臂上肌肉盤虯,目閃精光,神情威猛,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
水,在一塊石頭上磨了起來。心想:「對付鹽販子,有一把刀也夠了,倘若這茅
老兄給人殺了,餘下兩柄道又磨來幹什麼?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他向
來懶惰,裝模作樣的磨了一會道,道:「我去買些油條饅頭來吃。」

  茅十八道:「那裡有油條饅頭賣?」韋小寶道:「過去那邊沒多遠,有個小
市鎮,茅大哥,你身邊銀子,借幾兩來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寶,
說道:「哥兒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說什麼借不借的?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便有一萬兩銀子的賞格,
我也不能去報官。十萬兩呢?這倒有點兒傷腦筋。呸,憑他這副德性,值得這麼
多銀子?我也不用傷腦筋啦。」接過銀子,問道:「要不要給你買些傷藥?」茅
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傷藥。」韋小寶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
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殺了我腦袋,我也決不說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
見他說的真誠,點了點頭。

  韋小寶自言自語:「你還有兩個朋友來,最好再買一壺酒,來幾斤熟牛肉。
」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飽了好廝殺。」韋小寶驚道道:「
鹽販子知道你在這裡?就要追來?」茅十八道:「不是,我約了別的人到得勝山
來打架,否則巴巴的趕來幹什麼?」韋小寶吁了口氣,道:「你身上有傷,怎麼
能再打架?這場架嗎,等傷好了再打不遲,只不過……只不過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
月二十九,是不是,半年之前,這場架便約好了。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裡,
牽記著這場約會,非來不可,只好越獄趕來,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揚州城裡
才這麼鬧得亂糟糟的,懸下他媽的賞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
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殺了他們三個,自己竟還受了點傷,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

  韋小寶道:「好,我趕去買些吃的,等你吃飽了好打架。」當即拔足快奔,
轉過山坡,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個小市鎮,心下盤算:「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
動,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武功定然了得,我怎的幫他
個忙才好?」手裡捧著銀子,心癢難搔,一生之中,手裡從未拿過這許多銀子,
須得怎生大華一場,這才痛快,走到熟肉舖中,買了兩斤熟牛肉,一隻醬鴨,再
去買了兩瓶黃酒,剩下的一隻乃是不少,又買了十來個饅頭,八根油條,只多用
了二十幾文,忽想:「我瞧去買些繩索,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打架之時,對方
不小心在繩索上一絆,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將他殺死。」

  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大將上陣交鋒,馬足被絆,摔將下來,敵將手起刀
落,將之砍為兩段,當下興沖沖的去買繩索。來到一家雜貨舖前,只見舖中一排
放著四隻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黃豆,一缸鹽,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時想起:「
去年仙女橋邊私鹽幫跟人打架,給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裡,登時反敗為勝。我怎麼
不想到這個主意?」繩索也不買了,買了一袋石灰,回到茅十八身邊。

  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聽到他腳步聲,便即醒了,打開酒瓶,喝了兩口,大
聲讚好,說道:「那喝不喝?」韋小寶從來不喝酒,這時有充英雄好漢,接過酒
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覺一股熱氣湧入肚中,登時大咳起來。茅十八哈哈大笑,說
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還沒學會。」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十八兄,別來
好啊?」

  茅十八道:「吳兄,王兄,你兩位也很清健啊!」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抬
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大路兩個人快步走來,頃刻間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頭子,一部白鬍鬚直垂至胸,但面皮紅潤泛光,沒半點皺紋。另一
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個禿子,後腦拖著條小辮子,前腦如剝殼
雞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禮了。」那禿頭眉頭微微一
皺。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氣?」韋小寶心想:「茅大哥為人太過老實,自己腿
上有傷,怎能說給人家聽?」茅十八道:「這裡有酒有肉,兩位吃一點嗎?」那
老人道:「叨擾了!」坐在茅十八身側,接過酒瓶。韋小寶大喜:「原來這兩人
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來打架的,那可妙得緊。待會敵人到來,這兩人也可
幫忙打架。」

  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那禿頭說道:「吳大哥,這酒不喝也罷!」那老者
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十八兄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酒中難道還會有毒?
」咕嘟,咕嘟喝了兩口,將酒瓶遞給禿頭,道:「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
。」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但對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接過酒瓶,剛放到口邊
,茅十八夾手奪過,說道:「酒不夠了!王兄又不愛喝酒,省幾口給我。」仰頭
合了兩大口。那禿頭臉上一紅,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給兩位引見一位好朋友。」指著老者道:「這位吳老爺子,
大號叫作大鵬,江湖上人稱『摩雲手』,拳腳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
笑道:「茅兄給我臉上貼金了。」說著左右顧視,不見另有旁人,不禁頗為詫異
。茅十八指著那禿子道:「這位王師傅單名一個『潭』字,外號『雙筆開山』一
對判官筆使將出來,當真出神入化。」那禿頭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
下敗將,慚愧的緊。」

  茅十八道:「不敢當。」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
…」他說到這裡,吳王二人愕然相顧,跟著一齊凝視韋小寶,實在看不出這個又
干又瘦的十而三歲的小孩子是什麼來頭,只聽茅十八續道:「這位小朋友姓韋,
名小寶,江湖上人稱……人稱,嗯,他的外號,叫作……叫作……」頓了一頓,
才道:「叫作『小白龍』。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水上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魚
蝦,面不改色。」

  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爭臉,不能讓他在外人面前顯得洩氣,有心要吹噓
幾句,可是韋小寶全無武功,吳王二人都是行家,一聲手便知端地,難以瞞騙,
一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夫十分厲害,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不會水性,那便無法
得知真假。他接著說道:「你們三位都是好朋友,多親近親近。」吳王二人抱拳
道:「久仰久仰!」

  韋小寶依樣學樣,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驚又喜:「茅大哥給我吹牛
,其時我是什麼江湖好漢了?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

  四人過不多時,便將酒肉饅頭吃的乾乾淨淨。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初時有
些顧忌,到後來放量大嚼,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饅頭和油條,比三人加起來還
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吳老爺子,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陸
上功夫卻還沒學,在下只好一對二,這可不是瞧不起二位。」吳大鵬道:「咱們
這個約會,我看還是推遲半年罷。」茅十八道:「那為什麼?」吳大鵬道:「茅
兄身上有傷,顯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贏了固然沒什麼光采,打輸了更是沒臉見人
。」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有傷沒傷,沒多大分別,再等半年,豈不牽腸掛
肚?」左手扶著樹幹,慢慢站起身來,右手已握單刀,說道:「吳老爺子向來赤
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罷!」王潭道:「好!」雙手入懷,倉啷一聲輕響,摸出
一對判官筆了。

  吳大鵬道:「既然如此,王賢弟,你替愚兄掠陣。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
遲。」王潭應道:「是!」退開三步。吳大鵬左掌上翻,右手兜了個圈子,輕飄
飄向茅十八拍來。

  茅十八單刀斜劈,輕砍他左臂。吳大鵬一低頭,自他刀鋒搶進,左手向他誘
逼肘下拍去。茅十八一側身轉在樹旁,拍的一聲響,吳大鵬那掌擊在樹幹上,這
顆大樹高五六丈,樹身粗壯,給吳大鵬這麼一拍,樹上黃葉便是雨點般下來。茅
十八叫道:「好掌力!」單刀攔腰揮去。吳大鵬突然縱起身子,從半空中撲將下
來,白鬚飄飄,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風倒捲」。單刀之下拖上。吳大鵬在
半空中一個倒翻斤斗,躍了出去。茅十八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勢固
然勁急,吳大鵬的閃避卻也迅速靈動之極。

  韋小寶一生之中,打架是見得極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箍頸撞頭
的爛打,除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鹽梟之外,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凶險的比武
。但見吳大鵬忽進忽退,雙掌翻飛,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一片銀光,擋在身前
。吳大鵬幾次搶上,都被刀光逼了出來。

  正鬥到酣處,忽聽得蹄聲嫌詔,十育人騎馬奔來,都是清廷官兵的打扮。十
余騎奔到近處,散將開來,將四人圍在核心,為首的軍官喝到:「且住!咱們奉
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跟旁人並不相干,都退開了!」

  吳大鵬一聽,住手越開。茅十八道:「吳老爺子,鷹爪子又找上來拉!他們
衝著我來,你不用理會,再上啊!」吳大鵬向眾官兵道:「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
,怎的是江洋大盜?你們認錯了人罷?」為首的軍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
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揚州城裡做下你天大的案子,好漢一
人做事一人當,乖乖的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你們且等一等,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轉頭向
吳大鵬和王潭道:「吳老爺子,王兄,咱們今日非分勝敗不可,再等上半年,也
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性命。爽爽快快,兩位一起上罷!」

  那軍官喝道:「你們兩個若不是和茅十八一夥,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別惹
事上身。」

  茅十八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幹什麼?」

  那軍官道:「茅十八,你越獄殺人,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本來用不著我們
理會。不過聽說你在妓院裡大叫大囔,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
,這話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聲道:「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難道倒是你這種給朝廷
舔卵蛋的漢奸,反而是英雄好漢?」

  那軍官眼露兇光,說道:「鰲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為的就是捉拿天
地會反賊。茅十八,你跟我們走。」說著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兩位正在跟
這逆賊相鬥,想來不是一路的,兩位這就請便罷。」

  吳大鵬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軍官在腰間一條黑黝黝的軟鞭上一拍
,說道:「在下『黑龍鞭』史松,奉了鰲少保將令,擒拿天地會反賊。」

  吳大鵬點了點頭,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你說什麼?」

  吳大鵬微微一笑,道:「沒什麼,茅兄,你好像並不是天地會中的兄弟,卻
幹麼要大說天地會的好話?」茅十八道:「天地會保百姓,殺賊子,做的是英雄
好漢的勾當,自然是英雄好漢了。江湖上有言道:『為人不近陳近南,就是英雄
也枉然。』陳近南陳總舵主,便是天地會的頭腦。天地會的朋友們,都是陳總舵
主的手下,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吳大鵬道:「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麼?」
茅十八怒道:「什麼?你是譏笑我不是英雄好漢嗎?」他為此發怒,自然是不識
陳近南了。吳大鵬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難道你又識得陳總舵主了
?」吳大鵬搖了搖頭。

  史松向吳王二人問道:「你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要是又什麼訊息,說
了出來,我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好比哪個陳近南什麼的,鰲少保必定重重有
賞。」

  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識得:「發你媽的清秋大夢,憑
你這塊料,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你開口閉口的鰲少保,這鰲少保自稱是
滿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樣?」史松道:「鰲少保天生神勇,武功蓋世,曾在
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頭瘋牛,你這反賊也知道嗎?」茅十八罵道:「他奶奶的,
我就不信鰲拜有這等厲害,我正要上北京去鬥他一鬥。」史松冷笑道:「憑你也
配和鰲少保動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頭,就將你捺死人。姓茅的,閒話別多說
了,跟我們走罷!」

  茅十八道:「那有這般容易?你們這裡一共十三人,;老子以一敵十三,明
知打不過,也得打一打。」

  吳大鵬笑道:「茅兄怎的如此見外?咱們是以三敵十三,一個打四個,未必
便輸,」史松和茅十八都是大吃一驚。史松道:「兩位別轉錯了念頭,造反助逆
,可不是好玩的。」

  吳大鵬笑道:「助逆那也罷了,造反卻是不敢。」史松道:「助逆既是造反
!你們兩個想清楚些,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吳大鵬道:「半年之前,茅兄和
這位微笑約定了,今日在這裡以武會友,並將在下牽扯在內。想不到官府不識趣
,將茅兄關在獄裡。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今日若不踐約,此後在江湖上如何
做人?他越獄殺人,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這叫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
你如賣老漢的面子,那就收隊回去,待老兄和茅兄較量一下手低下的功夫,明日
你捉不捉他,老漢和王兄弟就不管了!」史松道:「不成。」

  軍官隊中忽有一人喝到:「老傢伙,那有這麼多說的?」說著拔刀出鞘,雙
腿一夾,縱馬衝將過來,高舉單刀,便向吳大鵬頭頂砍落。吳大鵬斜身一閃,避
過了他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縱起,抓住了他背心,順手一甩,將他摔了出去


  眾軍官大叫:「反了!反了!」紛紛躍下馬來,向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傷,倚樹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軍官,鋼刀橫削,又
一名軍官被他攔腰斬死。餘人見他悍勇,一時不敢逼近。史松雙手叉腰,騎在馬
上掠陣。

  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核心,當史松和茅十八,吳大鵬說話之際,他一步一步
的退出圈子。眾軍官也不知道這乾瘦小孩在這裡幹什麼,誰也不加理會。待得眾
人動上手,他已躲在數丈外的一株樹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還是在這裡瞧
著?茅大哥他們只有三個,定會給這些官兵殺了,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
轉念又想:「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我若悄悄逃走,
可太也不講義氣。」

  吳大鵬揮掌劈倒了一名軍官。王潭使開雙筆,和三名軍官相鬥,這時茅十八
又將一名軍官右腿砍斷。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大聲呼叫喝罵,聲音淒厲,史松
長嘯一聲,黑龍鞭出手,跟著縱身下馬。他雙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捲去


  茅十八使開「五虎斷門刀」刀法,見招拆招,史松的軟鞭一連七八招厲害招
數,都給他單刀擋了回來。但聽得吳大鵬大聲吆喝,一人飛了出去,拍嗒一聲,
掉在地下,軍官中又少了一人。

  這邊王潭以一敵三,卻漸漸落了下風,左腿上被鋸齒刀拉了一條口子,鮮血
急噴。他一跛一拐,浴血苦鬥。和吳大鵬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雙刀一劍,
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吳大鵬的摩雲掌一時擊不到他們身上。

  史松的軟鞭越使越快,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間一招「白蛇吐信」鞭梢
向茅十八右肩點去。茅十八舉刀豎擋,不料史松這一招乃是虛招,手腕抖動,先
變「聲東擊西」,再變「玉帶圍腰」,黑龍鞭筱地揮向左方,隨即圈轉,自左至
右,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

  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全仗身後大樹支撐。史松這一招「玉帶圍腰」卷將過
來,本來只須向前竄出,或是往後縱躍,即能避過,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
當下單刀對準黑龍鞭的鞭梢拍落。史松抖然放手。鬆脫鞭柄,那軟鞭一沉,忽而
兜轉,迅疾無倫的卷將過來,將茅十八繞在樹上,一共繞了三匝,噗的一聲,鞭
梢擊中他的右胸。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眼見吳大鵬和
王潭還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龍鞭使用,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一柄單刀,要砍
下茅十八的一條右臂。

  他拾刀在手,剛抬起身,募地白影晃動,無數粉末衝進眼裡,鼻裡,口裡,
一時氣為之窒,跟著雙眼劇痛,猶似萬枚鋼針同時刺一般,待欲張口大叫,滿嘴
粉末,連喉頭嗌住了,再也叫不出聲來,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饒是他老於江湖
,卻也心慌意亂,手一鬆,單刀跌落,雙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這才恍然:
「啊喲,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將他雙眼燒爛,便
在此時,肚腹上一陣冰涼,一柄單刀已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為軟鞭繞身,眼見無悻,陡然間白粉飛揚,史松單刀脫手,雙手去揉
擦眼睛,正詫異間,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一刀插入雙手肚中,隨即轉身躲在樹
後。

  雙手搖搖晃晃,轉了幾轉,翻身摔倒。幾名軍官大驚,齊叫:「史大哥,史
大哥!」吳大鵬左掌一招「鐵樹開花」,掌力吐出,一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口
中鮮血狂噴,餘下五人眼見不敵,再也無心戀戰,轉身便走,連坐騎也不要了。

  吳大鵬回頭說道:「茅兄當真了得,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今日命喪你手
!」他眼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來自是茅十八所殺。

  茅十八搖頭道:「慚愧!是韋小兄弟殺的。」吳王二人大為詫異,齊聲道:
「是這小孩所殺?」他二人適才忙於對付敵人,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地下滿是
死屍鮮血,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上,他二人也沒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抖開軟鞭,呼的一聲,抽在史松頭上。史松肚
腹中刀,一時未死,給這一鞭擊正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茅十八叫道:「韋兄
弟,你好功夫啊!」

  韋小寶從樹後轉出,想到自己竟然殺了一名官老爺,心中有一份得意,倒有
九份害怕。

  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的向韋小寶打量,但見他臉色蒼白,全身發抖,
雙目含淚,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只象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又或是大叫:「我
的媽啊!」說什麼也不像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吳大鵬道:「小兄弟,你使什
麼招式殺了此人?」韋小寶顫聲道:「我……我……是殺了這……官……官老爺
嗎?不,不是我殺的,不……不是我……」他知道殺官之罪極大,心慌意亂之下
,唯有拚命抵賴。

  茅十八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道:「吳老爺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
,救了兄弟的性命。咱們還打不打?」吳大鵬道:「救命之話,修得提起。王兄
弟,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弟沒什麼深仇大怨
,大家交上了朋友,豈不是好?茅兄弟武功高強,有膽量,有見識,兄弟是十分
佩服的。」吳大鵬道:「茅兄,咱們就此別過,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茅兄弟十
分敬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這一句話,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


  茅十八大喜,搶上一步,說道:「你……你……識得陳總舵主?」

  吳大鵬笑道:「我和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會洪化堂屬下的小腳色。承茅大
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別說大夥兒本來沒什麼過節,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筆
勾銷了。」茅十八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你果然識得陳近南。」吳大
鵬道:「敝會兄弟眾多,陳總舵主行蹤無定,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的確沒見過
陳總舵主的面,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來如此。」

  吳大鵬一拱手,轉身便行,雙掌連楊,拍拍之聲不絕,在每個躺在地上的軍
官身上補了一掌,不論那軍官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死者筋折骨裂,
活著的也即氣絕。

  茅十八低聲喝采:「好掌力!」眼見二人去得遠了,喃喃的道:「原來他二
人倒是天地會的。」隔了一會。向韋小寶道:「去牽匹馬過來!」

  韋小寶從未牽過馬,見馬匹身軀高大,心中害怕,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茅
十八喝到:「向著馬頭走過去,你從馬屁股過去,馬兒非腿踢你不可。」韋小寶
繞到馬前,伸手去拉韁繩,那馬倒是馴良,跟著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傷口,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躍上馬背,說道:
「那回家罷!」韋小寶道問道:「你到那裡去?」茅十八道:「你問來幹麼?」
韋小寶道:「咱們既是朋友,我自然要問問。」茅十八臉一沉,罵道:「你奶奶
的,誰是你朋友?」韋小寶退了一步,小臉兒漲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
不明白他為什麼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

  茅十八道:「你為什麼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裡?」聲音嚴厲,神態更是兇
惡。

  韋小寶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顫聲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茅十八問
道:「石灰那裡來的?」韋小寶道:「我……我買的。」茅十八道:「買石灰來
幹什麼?」韋小寶道:「你說要跟人打架,我見你身上有傷,所以……所以買了
石灰粉幫你,」茅十八大怒,罵道:「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那裡學來的?


  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不由得
怒火上衝,也罵道:「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年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
蛋,你管我從那裡學來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一面罵,一面躲
到樹後。

  茅十八雙腿一夾,縱馬過來,長臂伸處,便將他後頸抓住,提了起來,喝到
:「小鬼,你還罵不罵?」韋小寶雙足亂踢,叫道:「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
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調的罵人語言,學
了不計其數,這時怒火上衝,滿口的污言穢語。

  茅十八更是惱怒,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放聲大哭,罵得
更響了,突然之間,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脫手
將他摔在地上。韋小寶發足便奔,口中兀自罵聲不絕。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


  韋小寶雖然跑的不慢,但他人小步短,那裡撇得下馬匹的跟蹤?奔得十幾丈
,便已氣喘力竭,回頭一看,茅十八的坐騎和他不過相距丈許,心中一慌,失足
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滾,大哭小叫。他平日在妓院當中,街巷之間,時時和人
爭鬧,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對手都是大人,只好搖頭退開。

  茅十八道:「你起來,我有話要跟你說。」韋小寶哭叫:「我偏不起來,死
在這裡也不去來!」茅十八道:「好!我放馬過來,踹死了你!」

  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家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
,他幾乎每逃詡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即大聲哭叫:「打死人啦
,大人欺負小孩哪!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馬韁,坐騎前
足騰空,人立起來。韋小寶一個打滾,滾了開去。茅十八笑罵:「小鬼,你畢竟
害怕。」韋小寶叫道:「我怕了你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漢!」

  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倒也無法可施,笑道:「憑你也算英雄好漢?好啦,
你起來,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韋小寶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道:「
你打我不要緊,可不能罵我小雜種。」茅十八笑道:「你罵我的話,還多了十倍
,更難聽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韋小寶伸手抹了抹,當即破涕為笑,說
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那裡?」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韋小寶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麼反而
自己送上門去?」茅十八道:「我老是聽人說,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他媽的
,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氣,要上北京跟他比劃比劃。」

  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這熱鬧不可不看,平時在茶館中,
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心下早就羨慕,又想到自己殺了史松,官
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但萬一拆穿西洋鏡,那可
乖乖不得了,還是溜之大吉為妙,說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這
件事不大易辦,只怕你不敢答應。」

  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登時氣往上衝,罵道:「你奶奶的,小……」他本
想罵「小雜種」,總算及時收口,道:「什麼敢不敢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答應
。」又想自己的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
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韋小寶道:「好!你帶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
:「你也要上北京?幹什麼?」韋小寶道:「我要看你跟那個鰲拜比武。」

  茅十八連連搖頭,道:「從揚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懸賞捉我,一
路上甚是凶險,我怎能帶你?」韋小寶道:「我早知道啦,你答應了的事定要反
悔。你帶著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到:「我有
什麼不敢?」韋小寶道:「那你就帶我去。」茅十八道:「帶著你累贅得緊,你
又沒跟你媽說過,她豈不掛念?」韋小寶道:「我常常幾天不回家,媽從來夜來
掛念。」

  茅十八一提馬韁,縱馬便行,說道:「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

  韋小寶大聲叫道:「那不敢帶我去,因為你打不過鰲拜,怕我見到了丟臉!
」茅十八怒火沖天,兜轉馬頭,喝到:「誰說我打不過鰲拜?」韋小寶道:「你
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為怕我見到你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上,大叫:
『鰲拜老爺饒命,求求鰲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
了!」

  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縱馬衝將過來,一伸手,將韋小寶提將起來,橫放鞍
頭,怒道:「我就帶你去,且看是誰大叫饒命。」韋小寶大喜,道:「我若不是
親眼目睹,猜想起來,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鰲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記,喝到:「我先要你大叫饒命
!」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輕。」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鬼頭,當真拿你沒法子。」韋小寶半點也不肯
吃虧,道:「老鬼頭,我也當真拿你沒法子。」茅十八笑道:「我便帶你上北京
,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不可胡鬧。」韋小寶道:「誰胡鬧了?你入監牢
,出監牢,殺鹽販子,殺軍官,還不算是胡鬧?」茅十八笑道:「我說不過你,
認輸便是。」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縱馬過去,又牽了一匹馬,辨明方向,朝
北而行。

  韋小寶從未騎過馬,初時有些害怕,騎了五六里後,膽子大了,說道:「我
騎那匹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會騎便騎,不會騎乘草別試,小心摔斷了
你的腿。」

  韋小寶好強要勝,吹牛道:「我騎過好幾十次馬,怎會不會騎?」從馬背上
跳了下來,走到另一匹馬左側,一抬右足,踏上了馬鐙,腳上使勁,翻身上了馬
背。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蹋鐙,他以右足上鐙,這一上馬背,竟是臉孔朝著馬
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韁繩,揮鞭往那馬後退上打去,
那馬放蹄便奔。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掉下馬來,雙手牢牢抓住馬尾,兩隻
腳夾住了馬鞍,身子伏在馬背之上,但覺耳旁生風,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
體輕,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口中自是大叫大囔:「乖乖我的媽啊。辣塊媽
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喲,啊喲,
啊喲……」

  這馬在官道上直奔了三里有餘,勢道絲毫未緩,轉了個彎,前面右首岔道上
一輛騾車緩緩行來,車後跟著一匹白馬,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的漢子。這一車一
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受驚之下,向那一車一馬直衝
過去,相距越來越近。趕車的車伕大叫:「是匹瘋馬!」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
避。那乘馬漢子調轉馬頭,韋小寶的坐騎也已衝到了跟前。那漢子一伸手,扣住
了馬頭。那馬奔得正急,這漢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馬立時站住,鼻中大噴白
氣,卻不能再向前奔。

  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白大哥,什麼事?」那漢子道:「一匹馬溜了韁
,馬上有個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韋小寶翻身坐起,轉頭說道:「自然是活的,怎麼會死?」只見這漢子一張
長臉,雙目炯炯有神,穿一件青稠長袍,帽子上鑲了塊白玉,衣飾打扮顯是個富
家子弟,韋小寶出身微賤,最憎有錢人家的子弟,在地上重重的吐了口唾沫,說
道:「他媽的,老子倒騎千里馬,騎得正快活,卻碰到攔路屍,阻住了,阻住了
老子……」一口氣喘不過來,伏在馬屁股上大咳。那馬屁股一聳,左後退倒踢一
腳。韋小寶「啊喲」一聲,滑下馬來,大叫:「哎喲喂,啊喲喂!」

  那漢子先前聽得韋小寶出口傷人,正欲發作,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
微微一笑,轉過馬頭,隨著騾車自行去了。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大叫:「小鬼
頭,你沒摔死麼?」韋小寶道:「摔倒沒摔死,老子倒騎馬兒玩,卻給個臭小子
攔住路頭,氣得半死。啊喲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膝頭一痛,便即跪倒
。茅十八縱馬近前,拉住他後領,提上馬去。

  韋小寶吃了這苦頭,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兩人共騎,馳出三十餘里,見
太陽已到頭頂,到了一座小市鎮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再抱了韋小寶下馬,
到一家飯店去打尖。

  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向來只是坐在廚房門檻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飯上
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菜餚雖是不少,去從來不會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
好吃過一頓飯。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雖只幾碗粗麵條,一
盤炒雞蛋,心中卻也大樂。

  他吃了半碗麵,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喧,湧進十七八個人來,瞧模樣是官面上
的。韋小寶暗暗吃驚,低聲道:「是官兵,怕是來捉你的。咱們快逃!」茅十八
哼了一聲,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一疊連聲的只
催店小二快做飯做菜。

  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餚,便只醬肉,熏魚,滷水豆腐乾,炒雞蛋。那群
人中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鳳雞佐膳。一人說道:「咱們在雲南一向
聽說,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但講吃的,
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吃的喝的
,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
可就很少了。」眾人齊聲稱是。

  茅十八臉上變色,尋思:「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

  只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黃大人,你這倘上京,能不能見到皇上啊
?」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職來說,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不過憑著咱
們王爺的面子,說不定能見罷!朝廷裡的大老們,對咱們『西選』的官員總是另
眼相看幾分。」另一人道:「這個當然,當世除了皇上,就數咱們王爺為大了。


  茅十八大聲道:「喂,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道:
「我自然知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
八在桌子上重重的一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
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媽的不是好東西,」說著也在桌子上重重一拍。
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將咱們
大好江山,花花世界,雙手送了給清兵……」

  他說道這裡,那十餘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有的已是滿臉怒色。

  茅十八道:「這大漢奸姓吳,他媽的,一隻烏龜是一龜,兩隻烏龜是吳二龜
,三隻烏龜呢?」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
桂這大……」

  突然之間,倉啷啷聲響,七八人手持兵刃,齊向茅十八打來。韋小寶忙往桌
低一縮。之聽得乒乓乒乓,兵刃碰撞聲不絕,茅十八手揮單刀,已跟人鬥了起來
。韋小寶見他坐在長凳上不動,知他大腿受傷,行走不便,心中暗暗著急。過了
一會,噹的一聲,一柄單刀掉早地下,跟著有人長聲殘呼,摔了出去。但對方人
多,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
自然都是敵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聽得茅十八便打便罵:「吳三桂是大漢奸
,你們這批小漢奸,老子不將你們殺得乾乾淨淨……啊喲!」大叫一聲,想是身
上受了傷,跟著只見一人仰天到下,胸口泊泊冒血。

  韋小寶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柄鋼刀,對準一隻穿布鞋的腳,一刀向
腳背上剁了下去,擦的一聲,那人半隻腳掌登時斬落。那人「啊」的一聲大叫,
向後便倒。

  桌子低下黑濛濛的,眾人又鬥得亂成一團,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只道是
給茅十八打傷的。韋小寶見此計大妙,提起單刀,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

  那人卻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彎腰查看,卻給
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後腦,登時昏暈。便在此時,韋小寶又是一刀斬在一人的小腿
之上。

  那人大叫一聲,左手一掀桌子,一張板桌連著碗筷湯麵,飛將起來。那人隨
即舉刀向韋小寶當頭砍去。茅十八揮刀格開,韋小寶連爬帶滾,從人叢中鑽了出
來。那小腿被斬之人怒極,挺刀追殺過來。韋小寶大叫:「辣塊媽媽!」又鑽入
了一張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來!」韋小寶道:「老鬼,你進來!


  那人怒極,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間,砰的一聲響,胸口中拳,身子飛
了出去,確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隨即從佐膳筷筒中拿起一把筷子,一根根的擲將出去。只聽得「哎
喲。哎喲!」殘呼聲不絕,圍攻忙往得標諸人紛紛被筷子插中,或中眼睛,或中
臉頰,都是傷在要緊之處。一人大聲叫道:「強盜厲害,大夥兒走罷!」扶起傷
者,奪門而出。跟著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上馬急奔而去。

  韋小寶哈哈大笑,從子底下鑽出來,手中兀自握著那柄帶血的鋼刀。茅十八
一蹺一拐的走過去,抱拳向坐在桌邊之人說道:「多謝尊駕出手相助,否則茅十
八寡不敵眾,今日的事可不好辦。」韋小寶回頭看去,微微一怔,原來坐著的那
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騎的漢子,自己曾罵過他幾句的。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說道:「茅兄身上早負了傷,仍是激於義憤,痛斥漢
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平生第一痛恨之人,便是大漢奸吳三桂
,只可惜這惡賊遠在雲南,沒法找他晦氣,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奸,當真痛快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此處人多,說來不便。茅兄,咱們就此別
過,後會有期。」說著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女客,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瞧不見
她的臉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連姓名也不肯說,太也瞧不起人了。」那人並不答理,
扶著那女客走了出去,經過茅十八身畔時,輕輕說了一句話。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時臉現恭謹之色,躬身說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見
到英雄,實是……實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話,扶著那女客出了店門,上馬乘車而去。

  韋小寶見茅十八神情前倨後恭,甚覺詫異,問道:「這小子是什麼來頭,瞧
你嚇得這個樣子。」茅十八道:「什麼小子不小子的?你嘴裡放乾淨些。」眼見
飯店中的老闆與店伙探頭探腦,店堂中一塌糊塗,滿地鮮血,說道:「走罷!」
扶著桌子走到門邊,拿起一根門閂撐地,走到店門外,從店外馬柱子上解開馬韁
,說道:「那扳住了馬鞍,左腳先踏馬鐙子,然後上馬……對了,就是這樣。」
韋小寶道:「我本來會騎馬的,好久不騎,這就忘了。那有什麼稀奇?」

  茅十八一笑,躍上另一匹馬,左手牽著韋小寶坐騎的韁繩,縱馬北行,說道
:「我身上有傷,遇上了鷹爪對付不了。咱們不能再走官道,須得找個隱蔽所在
,養好了傷坐騎說。」

  韋小寶道:「剛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擲了出去,便將人打走。
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雲南沐王府中的英
雄,豈有不了得的?」

  韋小寶道:「他是雲南沐王府的嗎?我還道是天地會中哪個陳總舵主呢,瞧
你嚇得這副德性。」茅十八道怒道:「我嚇什麼了?小鬼頭胡說八道。我是尊敬
沐王府,對他自當客氣三分。」韋小寶道:「人家可沒對你客氣哪!你問他尊姓
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說『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茅十八道:「他後來
不是跟我說了嗎?否則的話,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韋小寶問道:「他在你耳
邊說了句什麼話?」茅十八道:「他說:『在下是雲南沐王府的,姓白。』」韋
小寶道:「嗯,姓白,原來是個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子別胡說八道。


  韋小寶道:「你見了沐王府的人便嚇得魂不附體,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
哥,你不怕鰲拜,不怕大漢奸吳三桂,卻去怕什麼雲南沐王府,他們當真有三頭
六臂不成?啊!我知道拉,你怕他用兩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對眼睛,茅十八成了茅
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們,只不過江湖上的好漢倘若得罪了雲南沐王府
,丟了性命不打緊,卻惹得萬人唾罵,給人瞧不起。」韋小寶道:「遇難沐王府
到底是什麼腳色,又這等厲害?」茅十八道:「他媽的,好神氣嗎?我壓根兒就
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要見到雲南沐王府的人,本來已挺不容易
,要和他們結交,那更是千難萬難。今天剛好碰上來自跟吳三桂的手下人動手,
沐王府跟吳三桂是死對頭,他們自然要幫我。偏偏你這小子不學好,竟使些下三
爛的手段,連帶老子也給人家瞧不起了。」說著不由得滿臉怒色。

  韋小寶道:「啊喲,嘖嘖嘖,人家擺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麼又怪起
我來啦?」

  茅十八怒道:「你鑽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腳背,他媽的,這又是什
麼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漢瞧在眼裡,怎麼還能當怎麼是朋友?」韋小寶道:「你
奶奶的。若不是來自剁下幾隻腳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沒了,這時候卻又怪起我
來。」

  茅十八想到給雲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說道:「我叫你不要跟
著我,你偏要跟來。你用石灰撒人眼睛,這等下三爛的行經,江湖上最給人瞧不
起,比之下蒙藥,燒悶香,品格還低三等。我寧可給那黑龍鞭史松殺了,也不願
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來救了性命。他媽的,你這小鬼,我越瞧越生氣。


  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極其下流之事,自己竟
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鑽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顯然也不是什麼光彩武功,但給
他罵得惱羞成怒,惡狠狠的道:「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麼
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這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
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麼?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腳板,大腿跟
腳板,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什麼分別?你不願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
我的,以後大家各不相識便是。」

  茅十八見他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血跡,心想這小孩所以受傷,全是因己而起
,此地離揚州已遠,將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畢竟太也說不過去,何況這小孩於
自己兩番救命之德,豈能忘恩負義?便道:「好,我帶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過
你須得依我三件事。」

  韋小寶大喜,說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麼打緊?大丈夫一言即出,什麼
馬難追!」

  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駟馬難追」,但這個「駟」字總是記不起來。

  茅十八道:「第一件事不許惹事生非,污言罵人,口中放得乾淨些。」韋小
寶道:「那還不容易?不罵就怒罵。可是倘若有人家惹到我頭上來呢?」茅十八
道:「好端端地,人家為什麼會來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許張口咬
人,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至於之地上打滾,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鑽人褲
襠,捏人陰囊,打輸了大哭大叫,躺著裝死這種種勾當,一件也不許做。這都是
給人家瞧不起的行經,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

  韋小寶道:「我打不過人家,難道盡挨揍不還手?」茅十八道:「還手要憑
真功夫,似你這等無賴流氓手段,可別讓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
不打緊,跟著我行走江湖,乘草別幹這一套。」韋小寶心想:「你說打架要憑真
實武功,我一個小孩子,有什麼真實武功?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不是挨揍不
還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學的,誰又從娘肚子裡把武功帶出來了?你年紀還
小,這時候起始練武,正來得及。你磕頭拜我為師,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我一
生浪蕩江湖,從沒幾天安靜下來,好好收個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聽話,勤學
苦練,將來未始不能練成一身好武藝。」說著凝視韋小寶,頗有期許之意。

  韋小寶搖頭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輩朋友,要是拜你為師,豈不是矮了一
輩?你奶奶的,你不懷好意,想討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為師,學他江湖上赫赫有名
的「五虎斷門刀法」,只是這些人若非心術不正,便是資質不佳,又或是機緣不
巧,自己身有要是,無暇收徒傳藝,今日感念韋小寶救過自己性命,想授他武藝
,那知他竟一口拒絕,大怒之下,便欲一掌大將過去,手已提起,終於忍住不發
,說道:「我跟你說,此刻我心血來潮,才肯收你為徒,日後你便磕一白個響頭
求我,我也不收啦。」

  韋小寶道:「那有什麼稀罕?日後你便是磕三白個響頭求我,哀求我拜你為
師,我也還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麼事都得聽你吩咐,那有什麼味道?我不要
學你的武功。」

  茅十八氣憤憤的道:「好,不學便不學,將來你給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
成,可別後悔。」韋小寶道:「又有什麼後悔了?就算學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
有什麼好?你給黑龍鞭纏住了。動也動不得,見到雲南沐家一個吃白食的傢伙,
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馬屁,跟人家結交,人家卻偏偏不睬你。我武功雖不及你,卻
……」

  茅十八越聽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嘴巴。韋小寶
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說中了心事,這才大發
脾氣。我問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
?」

  茅十八拿這小孩真沒辦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
是霹靂火爆的脾氣,這時只好強自忍耐,哼了一聲,鼓起了腮幫子生氣,鬆手放
開了韁繩,叫道:「馬兒,馬兒,快來個老虎跳,把這小鬼頭摔個半死。」他本
來要韋小寶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說不攏,第三件事也想不起來了。

  韋小寶自行拉韁,那坐騎到乖乖的行走,並不跟他為難。韋小寶心下大樂,
心道:「你不教我騎馬,老子可不是自己會了嗎?」又想:「今後我跟著你行走
江湖,總會見你和人家動手打架。你不教我,難道我沒生眼珠,不會瞧麼?我不
但學會你的武功,連你的對頭的武功也一起學了。幾個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
就比你強了。呸,他媽的,好稀罕嗎?那吃白食的小子擲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
倘若他向老子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老子倒不妨答應了他。他媽的,他為什
麼要向我磕頭,求我學他這門功夫?」想到這裡,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茅十八回頭問道:「什麼事好笑?」韋小寶道:「我想沐王府這吃白食的小
子……」茅十八道:「什麼吃白食的小子?」韋小寶道:「他可不是姓白嗎?」
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麼姓白的就吃白食?他們姓白的,在雲南沐王府中
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劉,白。方。蘇,書雲南沐王府地四大家將。」韋小寶又道
:「什麼三大家將,四大家將?沐王府又是什麼鬼東西?」茅十八道:「你口裡
乾淨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麼鬼不鬼的?
」韋小寶嗯了一聲。

  茅十八道:「當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爺沐英立有大功,平服雲南,太祖
封他沐家永鎮雲南,死後封為什麼王,子孫代代,世襲什麼國公。」韋小寶一拍
馬鞍,大聲道:「原來雲南沐王府什麼的,是沐英沐王爺家裡。你老說雲南沐王
府,說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說沐英沐王爺,我哪還有不知道的?沐王爺早死了幾
千年啦。你也不用這門害怕。」

  茅十八道:「什麼幾千年?胡說八道。咱們江湖上漢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
為了沐英沐王爺,而是為了他的子孫木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雲南,黔國
公沐天波,對了,記起來啦,是黔國公,他忠心耿耿,保駕護主。吳三桂這奸賊
打到雲南,黔國公保了桂王逃到緬甸。緬甸的壞人要殺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
這等忠義雙全的英雄豪傑,當真古今少有。」

  韋小寶道:「啊,這位沐天波沐老爺,原來就是《英烈傳》中沐英的子孫。
沐王爺勇不可當,是太祖皇帝的愛將,這個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聽說
書先生說《英烈傳》,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些大將的名字,他聽得極
熟,又問:「你怎麼不早說?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爺家中,對那吃白食
的朋友也客氣三分了。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又是什麼人?」

  茅十八道:「劉白方蘇四家,向來是沐王府的家將,祖先隨著沐王爺平服雲
南。天波公護駕到緬甸,這四大家將的後人也都力戰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
出來。我見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這樣客氣,一來他幫我打退大漢奸的鷹爪……
」韋小寶道:「我也幫你打退大漢奸的鷹爪,你對我怎麼又不客氣?」茅十八登
了他一眼,說道:「二來他還是忠良之後,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雲南沐
家之人,豈不為天下萬人唾罵?」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到忠良之後,自然
是要客氣些。」

  茅十八又道:「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韋小寶道
:「我可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聽到你說一句有道理的話。沐王爺銅角渡江,火箭
射象,這樣的大英雄,誰不敬重?又何必要你說個屁?」茅十八問道:「什麼叫
銅角渡江,火箭射象?」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你只知道拍雲南沐王府的馬屁,原來不知道沐王
爺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道沐王爺是太祖皇帝的什麼人?」茅十八道:「沐王爺
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將,誰不知道?」韋小寶道:「呸。大將?大將自然是大將,
難道是無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達徐王爺,常遇春常王爺,你自
然知道啦,還有四王是誰?」

  茅十八是草莽英雄,於明朝開國的史實一竅不通,徐達,常遇春的名字當然
聽見過,卻不知他們是什麼六王,也不知此外還有四個什麼王。韋小寶卻在揚州
茶坊之中將這部《英烈傳》聽得滾瓜爛熟。其時明亡未久,人心思舊,卻又不敢
公然談論反清復明之事,茶坊中說書先生講述明朝故事,聽客最愛聽的便是這部
敷演明朝開國,驅逐韃子的《英烈傳》。明太祖開國,最艱巨之役是和陳友諒鄱
陽湖大戰,但聽客聽來興緻最高的,卻是如何將蒙古兵趕出塞外,如何打得敵人
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聽,是明太祖打蒙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卻變成了清兵。
漢人大勝而敵人大敗,自然志得意滿。是以明朝開國諸功臣中,尤以徐達,常遇
春,沐英三人最為聽眾所崇拜。說書先生說到三人如何殺敵之時,添油加醋,如
火如荼,聽眾也便眉飛色舞,如醉如癡。

  韋小寶見茅十八答不上來,甚是得意,說道:「還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鄧
愈,湯和,以及沐英沐王爺。這四位王爺封的是什麼王,跟你說了,料你也記不
到,是不是?」其實他自己也跟本記不起這六王封的是什麼王。茅十八點了點頭


  韋小寶又道:「湯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紀大過太祖,鄧愈也是很早就結
識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爺是太祖的義子,跟
太祖姓朱,叫作朱英,後來立功大了,太祖叫他複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
:「原來如此,那麼銅角射像什麼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韋小寶道:「是銅角渡江,不是銅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後只有雲南,
貴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嘰哩咕嚕花,是元代末代皇帝的侄兒,守住了雲南
,貴州,不肯投降。」

  那梁王本名匝刺瓦爾密,韋小寶記不住他的名字,隨口胡謅。茅十八雖覺奇
怪,也不敢反駁,只聽韋小寶續道:「太祖皇帝龍心大怒,便點兵三十萬軍馬,
命沐王爺帶領前去攻打,來到雲南邊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帥叫做達裡麻,此
人身高十丈,頭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韋小寶知道說溜了嘴,辯道:「蒙古人
自然生得比咱們漢人高大些。那達裡麻身披鐵甲,手執長槍,在江邊哇啦啦大聲
一叫,便如半空中連打三個霹靂,只聽得撲通,撲通,撲通,聲聲不斷,水花四
濺。你道是什麼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麼事?」韋小寶道:「原來達
裡麻哇哇大叫,響音傳過江去,登時有十名明兵給他嚇破膽子,摔下馬來,掉進
江中。沐王爺一見不對,心想再給他叫幾聲,我軍紛紛墮江,大事不好,於是眉
頭一皺,計上心來。」

  韋小寶平時說話,出口便是粗話,「他媽的」三字片刻不離口,但講到沐英
平雲南的故事,學的是說書先生的口吻,粗話固然一句沒有,偶爾還來幾句或通
或不通的成語。

  他繼續說道:「沐王爺眼見得這達裡麻張開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彎弓
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達裡麻口中射去。沐王爺的箭法白步穿楊,千步穿口,這
一箭呼呼風響,橫過了江面,直達達裡麻的大嘴射到。馬達裡麻也是英雄好漢,
眼見這箭來得勢道好兇,急忙低頭,避了開去。只聽得後軍齊聲吶喊:『不好了
!』達裡麻回頭一看,只見這一箭連穿十名將軍,從第一名將軍胸口射進,背後
出來,又射入第二名將軍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搖頭道:「那有此事?沐王爺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終究也射穿不了十
個人。」韋小寶道:「沐王爺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來保太祖皇帝駕的
,豈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嗎?這一箭一穿十,有個明堂,叫做『穿雲箭』。


  茅十八將信將疑,問道:「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達裡麻一見大怒,心想你會射箭,難道我就不會?提起硬弓,
也是一箭向沐王爺射將過來。沐王爺叫道:『來得好!』左手兩根手指伸出,輕
輕便將箭挾住了。正在此時,天空中一群大雁飛過,啼聲嘹亮,沐王爺心生一計
,叫道:『我要射中第三雙雁兒的左眼!』颼的一箭,向那雁兒射去。達裡麻心
想:『你要射第三隻雁兒,已不容易,怎的還分左眼右眼?』抬頭看去。便在此
時,沐王爺連珠箭發,三箭齊向達裡麻射到。」

  茅十八道:「妙極!這時聲東擊西的法子。」

  韋小寶道:「也算達裡麻命不該絕,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
箭,第三箭又接連射死了他的八名大將。元兵身上毛多,明軍叫他們毛兵毛將。
沐王爺連射三箭,射死了十八名毛將,這叫做『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毛十
八!』」茅十八一怔,道:「什麼?」韋小寶道:「沐王爺隔江射死毛十八!」
說到這裡,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來。茅十八這才明白,他果然是饒著彎兒在罵自
己,罵道:「他媽的,胡說八道!沐王爺隔江大戰,三箭射死韋小寶!」韋小寶
笑道:「那時我還沒有生,沐王爺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亂說。
達裡麻左眼中箭,卻又如何?」

  韋小寶道:「元兵見元帥中箭,倒下馬來,登時大亂。沐王爺正要下令大軍
渡江,忽然聽得隔江號響,元兵已有援兵開到,對岸亂箭齊發,只遮得逃詡黑了
。沐王爺又生一計,派了手下四員大將,悄悄領兵到下游渡江,繞到元兵陣後,
大吹銅角。」

  茅十八道:「這四員大將,想必便是劉白方蘇四人了?」韋小寶也不知是與
不是,卻不願被茅十八猜中,說到:「不對,那四員大將,乃是趙錢孫李。劉白
方蘇四將,隨在沐王爺身邊。」茅十八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道:「沐王爺傳下號令,叫劉白方蘇四將手下士兵,齊聲吶喊,同時
將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裝腔作勢,假作渡江。元兵眼見明兵要
渡過江來,更是沒命的放箭。沐王爺當即收兵,過不到半個時辰,又派兵裝模作
樣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魚鱉蝦蟹。」

  茅十八道:「這個我又不信了。射死魚兒,那也罷了。蝦兒極細,螃蟹甲魚
身上有甲,又怎射得他死?」韋小寶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市鎮上買一隻
甲魚,買一隻螃蟹,再買一隻蝦兒,用繩子穿了,掛將起來,再放箭射過去,且
看射得死呢還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們趕路要緊,那有這等功夫胡鬧。
」他聽得入神,生怕韋小寶放刁不說,便道:「好,你說射得死便射得死,後來
怎樣?」韋小寶道:「後來沐王爺手下的士兵,從江中拾起十八隻給射死了的,
身上有毛的老甲魚,煮了來吃,便沒事了。」

  茅十八笑罵:「小鬼頭,偏愛饒著彎兒罵人。你說沐王爺怎生渡江。」

  韋小寶道:「沐王爺一見元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吶喊,作勢渡江,卻並不真
的渡江。只聽得元兵身後銅角之聲大作,知道趙錢孫李四將已從下游渡江,繞到
元兵陣後,這才下令殺將過去。眾兵將豎起盾牌,擋在身前,撐動小船筏子,渡
江進攻。元兵放了大半天箭,這箭已差不多用完啦,聽得陣後敵人殺來,主將又
中箭重傷,不由得軍心大亂。沐王爺一馬當先,衝將過去。元兵東奔西逃,亂成
一團。沐王爺眼見元兵陣中有一大將橫臥馬上,許多元兵前後保護,知道必是達
裡麻,當即拍馬追上,厲聲喝到:『達裡麻,還不下馬投降?』達裡麻道:『我
……我不是達裡麻!我是茅……』沐王爺見他左眼之中插著一根羽箭,箭梢上有
個金字,正是一個『沐』字,卻不是自己的箭羽是什麼?那裡還肯客氣,輕伸猿
臂,一把抓將過來,往地下一擲,喝到:『綁起來!』早有劉白方蘇四將過來,
揪住達裡麻,綁得結結實實。這一仗元兵大敗,溺死在江中的不計其數。江中的
王八吃了不少長毛元兵的屍首,從此身上有毛,這種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別處
沒有的。」

  茅十八覺得韋小寶又在罵自己,哼了一聲,卻也並不敢確定,或許雲南江中
真的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韋小寶道:「沐王爺大獲全勝,當即進兵梁王的京城。來到城外,只見城中
無聲無息,沐王爺下令擂鼓討戰,只見城頭挑起一塊木牌,寫著『免戰』二字。
」茅十八道:「原來梁王知道打不過,掛起免戰牌。」韋小寶道:「沐王爺仁慈
為懷,心想這梁王高掛免戰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功城,城破之後,百姓
死傷必多,不如免戰三日,讓他投降,免得殺傷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聲
道:「是啊!沐王爺一家永鎮雲南,與明朝同始同終,便因沐王爺愛惜百姓,一
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韋小寶道:「當晚沐王爺坐在軍營之中,挑燈夜看春秋。」茅十八道:「關
王爺才看春秋,難道沐王爺也看春秋嗎?」韋小寶道:「大家都是王爺,自然都
看春秋,不看春秋,難道看夏冬嗎?那夏冬是張飛看的書,莽張飛有勇無謀。沐
王爺是天上武曲星轉世,和關王爺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
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麼東西,點頭稱是。

  韋小寶道:「沐王爺看了一會兒,忽然要小便,站起身來,拿起太祖皇帝御
賜的金夜壺,正要小便,忽聽得城中傳來幾聲大吼,聲音極響,既不是虎嘯,亦
不是馬嘶。沐王爺一聽,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麼叫聲?」韋小寶
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幾個元將,好像達裡麻一般,在城
中大聲吼叫。」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沐王爺一聽之下,登時也不小便了,將
金夜壺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的將便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道:「這是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夜壺,你道是尋常的便壺嗎?所以沐王
爺放的時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壺,立即擊鼓升帳,召集眾將官,取過一
枝金批令箭,說道:『劉將官聽著,命你帶領三千士兵,連夜去捕捉田鼠,捕多
者有賞,捉不到者軍法從事。』劉將官道聲『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
鼠。」

  茅十八大奇,問道:「捕捉田鼠又幹什麼?」韋小寶道:「沐王爺用兵如神
,軍機豈可洩漏?元帥有令,照辦就是。接令的將官倘若多問一句,沐王爺一怒
之下,立即推出帳外斬首。你要是做沐王爺手下的將官,老是這樣問長問短,便
是有十八顆腦袋瓜子,他媽的也都教沐王爺給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
將官,自然不問。你又不是沐王爺,難道就問不得罵?」

  韋小寶搖手道:「問不得,問不得!沐王爺取過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將官
聽令,說道:『命你帶兩萬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條長坑,長二里,寬二丈,
深三丈,連夜趕掘,不得有誤。』白將官領命而去。沐王爺隨即下令退兵,拔營
而去,退到離城六里紮營。」

  茅十八愈聽愈奇,道:「那當真奇怪,我可半點也猜不到了。」

  韋小寶道:「哼!沐王爺用兵之法倘若給你猜到,沐王爺變成茅十八,茅十
八變成沐王爺了。第二日清早,劉白兒將回報:田鼠已捉到一萬多只,長坑也已
掘成。沐王爺點頭道:『好!』命探子到城邊探看動靜。午牌時分,忽聽得城中
金鼓雷鳴,齊聲吶喊,探子飛馬回報:『啟稟元帥,大事不好!』沐王爺一拍桌
子,喝到:『他媽的,何事驚慌?』探子說道:『啟稟元帥:元軍大開北門,城
中湧出幾百隻長鼻子牛妖,正向我軍衝鋒而來!』沐王爺哈哈大笑,說道:『什
麼長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茅十八奇道:「長鼻子牛妖是什麼家
伙?」韋小寶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識的了。這些傢伙繩子比牛還大,皮
粗肉厚,鼻子老長,兩根尖牙向前突出,一雙大耳朵幌啊幌的,模樣兒兇猛無比
,可不是長鼻子牛妖嗎?」茅十八「嗯」了一聲,點點頭,凝思自然長鼻子牛妖
的模樣。韋小寶道:「沐王爺自言自語:『這探子是個糊塗蛋,少見多怪,見到
駱駝說是馬背腫,見到大象說是長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這探子果然糊塗,竟管大象叫作長鼻
子牛妖。不過他是北方人,從來沒見過大象,倒也怪不得。」

  揚州城中說書先生說到「長鼻子牛妖」這一節書時,茶館中必定笑聲大作,
此刻韋小寶依樣葫蘆的說來,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懷大笑。韋小寶繼續說道:「
沐王爺擺開陣仗,遠遠望去,但見塵頭大起,幾百頭大象頭上都縛了尖刀,狂奔
衝來,像尾上都是火光。原來雲南地近緬甸,那梁王向緬甸買了幾百頭大象,擺
下了一個火象陣,用松枝縛在大象尾上,點著了火。大象受驚,便向明軍衝來。
大象皮堅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軍只消一亂,元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殺過來。
明軍都是北方人,從未見過大象,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頭發慌,暗暗叫道:『牛
魔王尾巴會噴火,今日大事不好了!』」茅十八臉色憂色,沉呤道:「這火象陣
果然厲害。」

  韋小寶道:「沐王爺不動聲色,只是微微冷笑,使得大象衝到十丈之外,喝
到:『放田鼠!』那一萬多只田鼠放了出來,霎時之間,滿地都是老鼠,東奔西
竄。壓知道大象不怕獅熊虎豹,最怕的卻是老鼠。老鼠如果鑽入了大象的耳朵,
吃它腦髓,大象半點奈何不得。眾大象一見老鼠,嚇得魂飛天外,掉頭便逃,沖
進元兵陣中,只踏得元軍將官兵卒頭破腿斷。有些大象不辨東西南北,向明軍沖
將過來,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爺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這一聲令下
,只見天空中千朵萬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問道:「怎麼箭上會發火?」

  韋小寶道:「你道這火箭是有火的箭麼?錯了!火箭便是煙花炮仗。明軍之
中,有放炮放銃用的硝磺火藥,沐王爺早一晚已傳下號令,命軍士用火藥做成煙
花炮仗,射出去時,火花滿天,砰砰彭彭的響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沒命
價的奔跑,元軍的陣勢被大象沖了個稀巴爛,稀裡呼嚕,一塌裡糊塗。沐王爺下
令擂鼓進攻,眾將兵大聲吶喊,跟著大象衝進城去。梁王帶了妃子正在城頭喝酒
,等候明軍大敗的消息,卻見幾百頭大象衝進城來。梁王大叫:『咕嚕阿布吐,
嗚裡嗚!咕嚕阿布吐,嗚裡嗚!』」

  茅十八奇道:「他嗚裡嗚的,叫些什麼?」

  韋小寶道:「他是蒙古人,叫的自然是蒙古話,他說:『啊喲不好了,大象
起義了!』奔下城頭,看見一口井,便跳將下去,想要自殺。不料那梁王太過肥
胖,肚子極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喲不
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為什麼他這次不叫蒙古話了?」

  韋小寶道:「他叫的還是蒙古話,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們的話。沐
王爺一馬當先,衝進城來,看見一個老傢伙身穿黃袍,頭帶金冠,知道必是梁王
,見他一個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頭髮,一把提了起來,只
聞得臭氣沖天,卻原來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說道:「小寶,你說的故事當真好聽。原來沐王爺平雲南
,全仗智勇雙全。倘若他不擺老鼠陣,梁王那火象陣衝將過來,明軍非大敗不可
。」韋小寶道:「那還用說?沐王爺打仗用老鼠,咱們打仗用石灰,哥兒倆半斤
八兩。」茅十八搖頭道:「不對!常言道兵不厭詐,打仗用計策是可以的。諸葛
亮可不是會擺空城計嗎?咱們一刀一槍,行走江湖,卻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
全然不同。」韋小寶道:「我看也差不多。」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頗不寂寞。茅十八將江湖手拿德國種種規矩禁忌
,一件件說給韋小寶聽,最後說道:「你不會武功,人家知道你不識會家子,就
不會辣手對付,千萬不可冒充,反而吃虧。」韋小寶道:「我『小白龍』韋小寶
只會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魚蝦,這陸上功夫嘛,卻不怎麼考究。」茅十八
哈哈大笑。

  當晚兩人在一家農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幾兩銀子給那農家,將養了十來日,
身上各處傷勢大好,這才雇了大車上道。



2006-4-16 01: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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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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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三 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



第 三 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進城之時,已是午後。茅十八叫韋小寶說話行動,須得小
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眾多,可別露出了破綻。韋小寶道:「我有什麼破綻?
你自己小心別露出破綻才是。你不是要找鰲拜比武嗎?上門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當日說要找鰲拜比武,只是心情激盪之際的一句壯語,他
雖然魯莽粗豪,畢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豈不知鰲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
上的大官,怎肯來跟他這麼個江湖漢子比武?之際武功不過是二三流腳色,鰲拜
倘若真是滿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過。不過既已在韋小寶面前誇下海口,可不
能不上北京,心想帶著這小孩在北京城裡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
大喝個痛快,送他回揚州便是。鰲拜是一定不肯跟之際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
可不是之際不敢,韋小寶也不能譏笑我沒種。萬一鰲拜當真肯比,那麼茅十八拼
了這條老命也就是了。

  兩人來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飲之間,忽見酒店外走進
兩個人來,一老一少。那老的約莫六十來歲,小的只十一二歲。兩人穿的服色都
甚古怪,韋小寶不知他們是何等樣人,茅十八卻知他們是皇宮中的太監。

  那老太監面色蠟黃,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監扶住了他
,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監尖聲尖氣的道:「拿酒來!」酒保諾諾連聲,忙取
過酒來。

  老太監從身邊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許,溶
在酒裡,把藥包放回懷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過得片刻,突然全身痙攣,抖
個不住。那酒保慌了,忙問:「怎麼?怎麼?」那小太監喝到:「走開,羅裡羅
嗦幹什麼?」那酒保哈腰賠笑,走了開去,卻不住打量二人。;太監雙手扶桌,
牙關格格相擊,越抖越厲害,再過得片刻,連桌子也不住搖晃起來,桌上筷子根
根掉在地上。

  小太監慌了,說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不好?」伸手到他懷中摸出了藥包
,便要打開。老太監尖聲叫道:「不……不……不要……!」臉上神色甚是緊迫
。小太監握著藥包,不敢打開。

  就在此時,店門口腳步聲響,走進七名大漢來。都是光著上身,穿了牛皮褲
子,辮子盤在頭頂,全身油膩不堪,晶光發亮,似是用油脂至頂至腿都塗滿了。
七人個個肌肉虯結,胸口生著髭髭黑毛,伸出手來,無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兩
張桌子,大聲叫囔:「快拿酒來,牛肉肥雞,越快越好!」

  腳步應道:「是!是!」擺上筷子,問道:「客官,吃什麼菜?」一名大漢
怒道:「你是聾子嗎?」另一名大漢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轉臂一挺,將
他舉了去來。腳步手足亂舞,嚇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漢哈哈大笑。那大漢一甩手
,將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聲,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喲!我的媽啊!」
眾大漢又是齊聲大笑。

  茅十八低聲道:「這時玩摔跤的。他們抓起了人,定要遠遠摔出,免得對手
落在身邊,立即反攻。」韋小寶道:「你會不會摔跤?」茅十八道:「我沒學過
。這種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沒多大用處。」韋小寶道:「那你是打得過他
們了?」茅十八笑道:「跟這種莽夫有什麼好打?」韋小寶道:「你一個打他們
七個,一定要輸。」茅十八道:「他們不是我對手。」

  韋小寶突然大聲道:「喂,大個兒們,我這個朋友說,他一個人能打贏你們
七個。」茅十八忙喝:「別惹事生非。」但韋小寶最愛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
見那七名大漢無緣無故的將酒保摔得死去活來,心頭有氣,聽茅十八說一人能打
贏他們七個,便從中挑撥,好叫茅十八教訓教訓他們。

  他們大漢齊向茅韋二人瞧來。一人問道:「小娃娃,你說什麼?」韋小寶道
:「我這朋友說,你們欺負酒保,不算英雄好漢,有種的就跟他鬥鬥。」一名大
漢怒目圓睜,對著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說的嗎?」

  茅十八知道這七人都是玩摔跤的滿洲人,本來不想鬧事,但他一見滿洲人便
心中有氣,又聽那大漢開口罵人,提起酒壺,劈面便飛了出去。那大漢伸手一格
,豈知茅十八在這一擲之中使上了內勁,呵喇一聲,酒壺撞上了他手臂,那大漢
手臂劇痛,「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另一名大漢撲將過來,茅十八飛腳向他踢
去。滿洲人摔跤極少用腿,這一腿閃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時直飛出去。

  其餘五名大漢「混帳王八蛋」的亂罵,紛紛撲來。茅十八身形靈便,使開擒
拿手法,肘撞掌劈,頃刻間打倒了四個,另一個斜身以肩頭受了茅十八一掌,伸
手抓住他後腰,舉將起來,隨即將他繩子倒轉,要將他頭頂往階石上搗去。茅十
八雙腿連環,噗噗兩聲,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漢口一張,鮮血狂噴,雙手立時松
開。

  茅十八順著他大漢仰面跌倒之勢,雙足已踹上他胸口,雙掌一招「回風拂柳
」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壺擲中的大漢後心,呵喇一聲響,那大漢斷了幾根
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韋小寶,道:「小鬼頭,就是會闖禍,快走!
」兩人發足往酒店門口奔去。

  只跨出兩步,卻見那老太監彎著腰,正站在門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輕輕
一推,想要把他推開。不料手掌剛和他肩頭相觸,只覺全身劇震,不由自主的一
個踉蹌,向旁跌出數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張桌登時倒塌,這一退之勢,帶得韋
小寶也摔了出去。韋小寶大叫:「啊喲喂,我的媽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
樁子,這才站住,只覺得全身發滾,便如火燒一般。他心下大駭,看那老太監時
,只見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適才之事似乎渾然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對方多半身懷邪術,否則武功縱比自己為高,
也決不能將自己輕輕一推之力,化為若大力道。武功中雖有「借力反打」之術。
「四兩拔千斤」之法,但都是對方有多大力量打來,便有多大力量反擊出去,決
無將小力化為大力之理。他急忙轉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韋小寶,向後堂奔
去。

  只奔出三步,只聽得一聲咳嗽,那老太監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驚,足底使
勁,上身向前一撲,似是向對方撲擊,身子卻已向後翻出。他雙足尚未落地,忽
覺背心上有股輕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出擊,卻擊了個空,身子向前撲出
,摔在兩名大漢身上。

  這一交摔得極重,幸好那兩名大漢又肥又壯,做了厚厚的肉墊子,才沒受傷
。那兩名大漢腿骨折斷,站不起來,手臂卻是無恙,當即施展摔跤手法,將他牢
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腳上竟使不出半點力道,原來背心穴道已給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見背後情景,但聽得那老太監不住咳嗽,有氣無力的在責
備小太監:「你又要給我服藥,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嗎?這藥只多服得半分,便要
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這孩子,真是胡鬧。」小太監道:「孩
兒實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

  老太監道:「還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幾天,咳……咳……咳……。咳
」小太監道:「公公,這傢伙是什麼來頭?只怕是個反賊。」

  老太監道:「你們這幾位朋友,是那裡的布庫?」一名大漢道:「回公公的
話,我們都是鄭王爺府裡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這反賊,我們的臉可
丟大了。」老太監哼了一聲,道:「那……那也是碰巧罷了。咳……咳咳……你
們也別驚動旁人,就將這漢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內尚膳監來,說是海老公要的
人。」幾名大漢齊聲答應。

  老太監道:「還不去叫轎子?你瞧我這等模樣,還走得動嗎?」小太監答應
一聲,飛奔出去。老太監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韋小寶見茅十八被擒,想起說書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
須得腳底抹油,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他沿著牆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見誰也沒
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歡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彈,一根筷子飛將出來,戳在他右腿
的腿彎之中。韋小寶右腿麻軟,摔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張口便罵:「癆病成
精老烏龜……」轉眼見到一名大漢惡狠狠的模樣,心中一嚇,此後十來句惡毒的
言語都縮入了肚裡。

  過不多時,門外抬來一乘轎子。小太監走了進來,說道:「公公轎子到啦!
」老太監咳嗽連聲,在小太監扶持之下,坐進轎子,兩名轎夫抬著去了。小太監
跟隨在後。

  七名大漢中四人受傷甚輕,當下將茅十八和韋小寶用繩索牢牢綁起。綁縛之
時,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腳踢。韋小寶忍不住口中不乾不淨,但兩個重重的耳括子
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做聲。眾大漢又叫了兩頂轎子來,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塊
布,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轎中抬走。韋小寶只在七歲時曾跟母親燒香時坐過轎子
,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媽的,老子好久沒坐轎了,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
子坐轎,真是乖兒子,乖孫子!」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著茅十八一起殺頭,卻也
不禁害怕發抖。

  他在轎中昏天黑地,但覺老是走不完。有時轎子停了下來,有人盤問,剔亮
轎外的大漢總是回答:「尚膳監海老公公叫給送的。」韋小寶不知尚膳監是什麼
東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頗有權勢,只一提他的名頭,轎子便通行無阻。有一次盤
問之人揭開轎帷來張了張,說道:「是個小娃娃!」韋小寶想說:「是你祖宗!
」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塊,說不出話來。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忽然轎子停住,有人說道:「海公公
要的人送到啦。」一個小孩聲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將人放在這裡便是
。」韋小寶聽他聲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聽先前那人道:「咱們回去
稟告鄭王爺,王爺必定派人來謝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說海老公向王
爺請安。」那人道:「不敢當。」跟著便有人把茅十八和韋小寶從轎子拖了出來
,提入屋中放下。

  耳聽得眾人腳步聲遠去,卻聽得海老公的幾下咳嗽之聲。韋小寶聞到一股極
濃的藥味,心想:「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幾日,看來還要我和茅大哥
,替他到閻王跟前打個先鋒。」四周靜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爾咳嗽之外,更無
別般聲息。韋小寶手足被綁,手指腳趾都已發麻,說不出的難受,偏偏海老公似
乎將他二人忘了,渾沒理會。

  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海老公輕輕叫了一聲:「小桂子!」那小孩應道:「
是!」韋小寶心想:「原來你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爺爺的名字有個『小』
字相同。」只聽海老公道:「將他二人鬆了綁,我有話問他們。」小桂子應道:
「是!」

  韋小寶聽得咯咯之聲,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腳上的繩索,過了一
會,自己手腳上的繩子也割斷了,跟著眼上黑布揭開。韋小寶睜眼看來,見置身
之所是一間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張桌子,一張子,桌上放著茶壺茶碗。海
老公坐在中,半坐半躺,雙頰深陷,眼睛也是半開半閉。此時天色已黑,牆壁上
安著兩座銅燭台,各點著一根蠟燭,火光在海老公蠟黃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搖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塊。海老公道:「這小孩子嘴裡不乾淨,讓
他多塞一會。」韋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塊,心中所罵
的污言穢語,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

  海老公道:「拿張子來,給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裡搬了張子來,放在
茅十八身邊,茅十八便即坐下。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
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閣下擒拿手法不
錯,似乎不是我們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
五虎斷門刀門下。」海老公點點頭,說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聽到過你的
名頭。聽說老兄在揚州一帶,打家劫舍,殺官越獄,著實做了不少大事。」茅十
八道:「不錯。」他對這癆病鬼老太監的驚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
撞。海老公道:「閣下來到京師,想幹什麼事,能跟我說說嗎?」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漢子,不會皺
一皺眉頭。你想逼供,那可看錯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誰不知茅十
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逼供可不敢。聽說閣下是雲南平西王的心腹親信……」

  他一句話沒說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到:「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什麼干
繫了?你這麼說,沒的污了我茅十八豪傑的名頭。」海老公咳嗽幾聲,微微一笑
,說道:「平西王有大功於大清,主子對他甚是倚重,閣下倘若是平西王的親信
,咱們瞧在平西王的面子,小小過犯,也不必計較了。」茅十八大聲道:「不是
,不是!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粘不上半點邊兒,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你
要殺便殺,若說我是吳賊的什麼心腹親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以至明室淪亡,韋小寶在市井之間,聽人提起吳三桂來
,總是加上幾個「漢奸」,「臭賊」,「直娘賊」的字眼,心想:「聽這老烏龜
的口氣,只要茅大哥認是吳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們。偏偏茅大哥骨頭硬,不
肯冒充。但骨頭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吃眼
前虧的自然不是英雄好漢。咱們不妨胡說八道一番,說道吳三桂對咱們哥兒如何
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後,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遲。」他手腳上血脈
漸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將嘴裡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

  海老公正注視茅十八的臉色,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他見茅十八聲色俱
厲,微笑道:「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原來猜錯了。」

  茅十八心想:「這一次在北京被擒,皇帝腳下的事,再要脫身是萬萬不能的
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緊,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見韋小寶
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便大聲道:「老實跟你說,我在南方聽得江湖上說道,那
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什麼掌斃瘋牛,腳踢虎豹,說得天花亂墜。姓茅的不服,
特地上北京來,要跟他比劃比劃。」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你想跟鰲少保比武?鰲少保官居極品,北京城裡
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數鰲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見得著,
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時還當海老公使邪術,後來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
已知這時極上乘的內功武術。瞧這老太監的神情口音,自是滿人,自己連一個滿
洲老病夫都打不過,還說什麼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史松
等人之時,雖情勢危急,卻毫不起餒,此刻對著這個癆病鬼太監,竟不由得豪氣
盡消,終於歎了口長氣。

  海老公聞到:「閣下還想跟鰲少保比武嗎?」茅十八道:「請問那鰲拜的武
功,及得上尊駕幾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鰲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
臣,榮華無比。我是個苦命的下賤人。跟鰲少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想比
?」他說的是二人地位,於武功一節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埃大敗武功倘
若有你的一半,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說得太謙了。以
老兄看來,在下的粗淺武功,若和陳近南想比,卻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聞到:「你……你……你說什麼?」海老公道:「我問的
是貴會總舵主陳近南。聽說陳總舵主練有『凝血神爪』,內功之高,人所難測,
只可惜緣慳一面,我這下賤人,沒福拜見陳總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
會的,也沒福見過陳總舵主。剔亮陳總舵主武功極高,到底怎樣高法,可就不知
道了。」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以你這等好身手,卻
為什麼不跟皇家效力?將來做提督,舉將,也不是難事。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
唉……」搖了搖頭,又道:「那總是沒有好下場。我良言相勸,你不如懸崖勒馬
,退出了天地會罷。」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會。」突然放大喉嚨,說道:「我這
可不是抵賴不認。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只是一直沒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話道
:『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海老公,這話想來你也聽見過。姓茅
的是堂堂漢人,雖然沒入天地會,然而決意反清復明,那有反投清廷去做漢奸的
道理?你快快把我殺了罷!姓茅的殺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該死了,只是
沒見過陳近南,死了有點不閉眼。」海老公道:「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
原也沒什麼不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今日便不殺你,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後
,死得閉眼。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見到之時說海老公很想見見他,要領教領教
他的』凝血神爪『功夫,到底是怎樣厲害,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唉,老頭兒沒
幾天命了,陳總舵主再不倒北京來,我便見他不到了。嘿嘿,』為人不識陳近南
,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

  茅十八聽他說竟然就這麼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來卻不就走。海
老公道:「你還等什麼?還不走嗎?」茅十八道:「是!」轉身去拉了韋小寶的
手,想要說幾句話交代,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道:「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麼久的人,這一點規矩也
不懂。你不留點什麼東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錯,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這刀子一用
,我斷了左手給你。」說著向小太監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這匕首長約八寸
,是小桂子適才用來割他手腳上繩索的。

  海老公道:「一隻左手,卻還不夠。」茅十八鐵青著臉道:「你要我再割下
右手?」海老公點頭道:「不錯,兩隻手。本來嘛,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咳…
…咳……可是你想見見陳近南,沒了招子,便見不到人啦。這麼著,你自己廢了
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兩步,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左掌上揚,右掌斜按,擺了個「犀
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廢了左眼,再斷雙手,這麼個殘廢人活著干什
麼?不如跟你一拼,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來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厲害,到後來簡直氣也喘不過
來,本來蠟黃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劑好麼?」海老公
不住搖頭,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後來,忍不住站起身來,以左手叉住自己頭頸
,神情痛苦已極。

  茅十八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縱身,拉住了韋小寶的手,便往
門外竄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往桌邊一捏,登時在桌邊捏下一小塊木塊,
嗤的一聲響,彈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將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
穴」上,登時右腳酸軟,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又是一小塊木片彈出,茅
十八左腿穴道又被擊中,在海老公咳嗽聲中,和韋小寶一齊滾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濟,多半不打緊。」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
一點兒,多了危……危險的很。」小桂子應道:「是!」伸手到他懷中取出藥包
,轉身回入內室,取了一杯酒來,打開藥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點粉末。
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將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藥包
,眼望海老公。海老公點了點頭,彎腰又大聲咳嗽起來,突然間身子向前一撲,
爬在地上,不住扭動。

  小桂子大驚,搶扶過去,叫道:「公公,公公,怎麼啦?」海老公喘息道:
「好……好熱……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裡浸……浸……」小桂
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來。兩人踉踉蹌蹌的搶入內室,接著便聽見撲通一
響的濺水之聲。

  這一切韋小寶都瞧在眼裡,當即悄悄站起,躡足走到桌邊,伸出小指,連挑
了三指甲藥粉,傾入酒中,生怕不夠,又挑了兩指甲,再將藥包摺攏,重新打開
,泯去藥粉中指甲挑動過的痕跡。只聽得小桂子在內室道:「公公,好些了嗎?
別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熱……好……熱得火燒一般。」韋小寶見那柄
匕首放在桌上,當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邊,伏在地下。

  過不多時,水聲嫌詔,海老公全身濕淋淋地,由小桂子扶著,從內房中出來
,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並不便喝。
韋小寶一顆行幾乎要從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
不吃這藥……」小桂子道:「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將藥包包好,放入海老公
懷中。可是海老公跟著又大咳起來,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
邊,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乾。

  茅十八沉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
出去……」

  突然間呵喇一聲響,子倒塌。他身子向桌子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呵喇,
呵喇兩聲,桌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桂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
寶二人。韋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聲,
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抬起頭
來,說道:「小……小桂子,這藥不對啊。」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那裡
還敢戳下去?海老公轉過身來,一伸手,抓住韋小寶左腕,道:「小桂子,剛才
的藥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的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
了,奇痛入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縮轉了寸許。

  海老公顫聲道:「快……快點蠟燭,黑漆漆一團,什麼……什麼也瞧不見。


  韋小寶大奇,蠟燭明明點著,他為什麼說黑漆漆一團?「莫非他眼睛瞎了?
」便道:「蠟燭沒熄,公公,你……你沒瞧見麼?」他和小桂子都是孩子口音,
但小桂子說的是旗人官腔,一時怎學得會,只好說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
發覺。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見,誰說點了蠟燭?快去點起來!」說著便放
開了韋小寶的手腕。韋小寶道:「是!是!」急忙走開,快步走到安在牆壁上的
燭台之側,伸手撥動燭台的銅圈,發出叮噹之聲,說道:「點著了!」

  海老公道:「胡說?胡說八道!為什麼不點亮了蠟……」一句話沒說完,身
子一陣扭動,仰天摔倒。

  韋小寶向茅十八急打手勢,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韋小寶
轉身走向門口,卻聽海老公呻呤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
韋小寶應道:「是!我在這兒!」左手連揮,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說,自己須得
設法穩住海老公。

  茅十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雙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間和腿上穴道
,勁力使去,竟沒半點動靜,心想:「我雙腿無法動彈,只好爬了出去。這孩子
鬼精靈,一個小孩家,旁人也不會留神,他要脫身不難,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
上敵人,反而牽連了他。」當下向韋小寶揮了揮手,雙手據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呤一陣輕,一陣響。韋小寶不敢便走,生怕他發覺小桂子已死,
聲張起來,他手下出動圍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難以逃脫,心想:「這次禍事,
都是我惹出來的。茅大哥雙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逃遠。我在這裡多
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龜不發覺我是冒牌貨,那便沒事。這老烏龜病得神智不
清,等他昏過去之時,我一刀殺了他,就可逃走了。」

  過得片刻,忽聽得遠處傳來的篤的篤鐺,的篤的篤鐺的打更之聲,卻是已交
初更。韋小寶見燭光閃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蠟燭點到盡頭,跟著便熄了,眼見
小桂子的屍首捲曲成一團,很是害怕:「這人是我殺的,他變成了鬼,會不會找
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難以脫身了,須得半夜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呤之聲不絕,始終不再昏迷,他仰逃邙臥,韋小寶膽子再大,
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口或小腹上插將下去,知道這老人武功厲害之極,只要刀
尖碰到他的肌膚,他立時知覺,一掌打來,自己非腦漿迸裂不可。又過了一會兒
,另一枝蠟燭也熄了。

  黑暗之中,韋小寶想到小桂子的屍首觸手可及,害怕之極,只盼盡早逃出去
,但只要他身子一動,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這裡麼?」韋
小寶只好答應:「我在這裡!」

  過了大半個時辰,他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那
裡去?」韋小寶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問「為……為什麼不在屋裡小
便?」韋小寶應道:「是,是。」

  他走到內室,那時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剛進門,只走得兩步,便砰的一聲,
膝頭撞在桌子腳上。海老公在外邊問道:「小……桂子,你……你幹什麼?」韋
小寶道:「沒……沒什麼!」伸手去摸索,在桌子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著了
火,點燃紙媒,見桌子上放著幾十根蠟燭,當即點燃一根,插上燭台。

  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幾隻
箱子,一桌一櫃,此外無甚物件。東首放著一隻大水缸,顯得十分突兀,地下濺
得濕了一大片。他正察看是否可從窗子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來:「你
幹什麼還不小便?」

  韋小寶一驚:「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聽我的聲音不對,起了疑心
?否則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當即應道:「是!」從小床底下摸到便壺,
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見窗子關得甚實,每一道窗酚詡用綿紙糊住,想是海
老公咳得厲害,生怕受寒,連一絲冷風也不讓進來。倘若用力打開窗子,海老公
定然聽到,多半還沒逃出窗外,便給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處打量,想找尋脫身的所在,但房中連狗洞,貓洞也沒一個,倘
若從外房逃走,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一瞥眼見,見到小桂子床腳邊放著一襲新
衣,心念一動,忙脫下身上衣服,將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你在幹什麼?」韋小寶道:「來啦
,來啦!」

  一面結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頭上,說道:「蠟燭
熄了,我去點一枝。」回到內室,取了兩根蠟燭,點著了出來。

  海老公歎了口長氣,低聲道:「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韋小寶道:「是啊
,難道你沒瞧見?」海老公半晌不語,咳嗽幾聲,才道:「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
,只是咳嗽實在……實在……太苦,唉,雖然每次只吃一點點,可是日積月累下
來,毒性太重,終於……終於眼睛出了毛病。」韋小寶心中一寬:「老傢伙不知
是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還道是服藥多日,積了下來,這才發作。」

  只聽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樣?」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
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樣,忙道:「好的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現下……
眼睛瞎了,這世上就只有你一人照顧我,你會不會離開公公,不……不理我了?
」韋小寶道:「我……當然不會。」海老公道:「這話半點不假啊?」

  韋小寶忙道:「自然半點不假。」回答得毫不猶豫,而且語氣誠懇,勢要海
老公非大為感動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沒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誰來陪你
?我瞧你的眼病過幾天就會好的,那也不用擔心。」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過了一會,問道:「那姓
茅的已逃走了?」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他帶來的哪個小孩給你殺了
?」韋小寶心中砰砰亂跳,答道:「是!他……他這屍首怎麼辦?」

  海老公微一沉呤,道:「咱們屋中殺了人,給人知道了,查問起來,囉嗦得
很。你……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韋小寶道:「是!」走進內室,不見藥箱,
拉開櫃子的抽鬥,一隻隻的尋找。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幹什麼?誰……誰叫你亂開抽鬥?」韋小寶嚇了一
跳,心道:「我找藥箱呢。不知放在那裡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說八道,藥
箱放在那裡都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我殺了人,心……心裡害怕得緊。你……你公公……又
瞎了眼睛,我……我完全糊塗了。」說到後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不知道
藥箱的所在,只怕單是這件事便露出馬腳,說哭便哭,卻也半點不難。海老公道
:「唉,這孩子,殺個人又什麼打緊了?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裡。」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見兩口箱子都用
銅鎖鎖著,又不知鑰匙在什麼地方,伸手在鎖扣上一推,那鎖應手而開,原來並
未上鎖,暗叫:「運氣真好!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
。」除下了鎖,打開箱子,見箱中大都是衣服,左邊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
當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屍粉』,把屍首化了。」韋小寶應道:「是。」拉出
藥箱的一隻隻小抽鬥,但見抽斗中盡是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
是化屍粉,問道:「是那一隻瓶子?」海老公道:「這孩子,怎麼今天什麼都糊
塗了,當真是嚇昏了頭嗎?」韋小寶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
…會……會好嗎?」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情,著實熱切無比。

  海老公似乎頗為感動,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說道:「那個三角形的,青
色有白點的瓶子便是了。這藥粉挺珍貴,只消挑一丁點便夠了。」

  韋小寶應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打開瓶塞,從藥箱
中取了一張白紙,倒了少許藥末出來,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屍身之上。

  可是過了半天,並無動靜。海老公道:「怎麼了?」韋小寶道:「沒見什麼
。」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裡的?」韋小寶道:「啊,我忘了!」又倒了
些藥末,撒在屍身傷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連說話聲音
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桂子屍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升起淡淡煙霧,跟著傷口
中不住流出黃水,煙霧漸濃,黃水也越流越多,發出又酸又焦灼臭氣,眼見屍身
的傷口越爛越大。屍身肌肉遇到黃水,便即發出煙霧,慢慢的也化為水,連衣服
也是如此。

  韋小寶只看得抬舌不下,取過自己換下來的長衫,丟在屍身上,又見自己腳
下一對鞋子已然踢破了頭,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換在自己腳上,將破鞋投入黃
水。

  約莫一個多時辰,小桂子的屍身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去,只剩下一灘黃水
。韋小寶心想:「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將他推入毒水之
中,片刻之間也教他化得屍骨無存。」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不斷唉聲歎氣,卻總是不肯昏倒。

  眼見窗紙漸明,天已破曉,韋小寶心想:「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便堂而皇
之的出去,也沒人認得我,那倒不用發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海老
公道:「你掏水把底下衝沖乾淨,這氣味不大好聞。」韋小寶應了,回入內室,
用水瓢從水缸中掏了幾瓢水,將底下換上衝去。

  海老公又道:「待會吃過早飯,便跟他們賭錢去。」韋小寶大事奇怪,料想
這是反話,便道:「賭錢?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
公怒道:「誰說是玩了?我教你幾個月,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為來為去,便是
為了這件大事,你不聽我吩咐麼?」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辭的答道:「不……不識不聽你吩咐,
不過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兇,我去幹……幹這件事,沒人照顧你。」海老公道:
「你給我辦妥了這件事,比什麼都強。你再擲一把試試。」韋小寶道:「擲一把
,擲……擲那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來,推三推四的。就是不肯下苦
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精神為之一振,他在揚州,除了聽說書,大多數時候
便在跟人擲骰子,年紀雖小,在揚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
子放在什麼地方,說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那幾顆骰子也不知放在什麼地
方了。」

  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
。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中中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內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隻錦緞盒
子中果然見到有只小瓷碗,碗裡放著六粒骰子。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忍不住一聲
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
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人
在這裡,沒人服侍,成嗎?」

  海老公道:「你少給我囉嗦,限你十把之中,擲一隻『天』出來。」

  當時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果六粒,者須擲成四粒相同
,餘下兩粒便成一隻骨牌,兩粒六粒點是『天』,兩粒一點是『地』,以此而比
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八才擲成一隻『天』,太也小
覷老子了。」但用灌水銀骰子作弊,比之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
都擲不出點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三粒三點,一粒四點,倘若這四點的
骰子是三點,這只『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四粒的點子撥成
了三點,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隻『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摸摸。」伸手道瓷碗中一摸,果然
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點,兩粒六點。海老公道:「今天運氣倒好,給我擲個『梅
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心念一動:「聽他口氣,小桂子這小烏龜擲
骰子的本事極差,我要是擲什麼有什麼,定會引起這老烏龜的疑心。」手勁一轉
,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對,再擲一把之後歎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麼?」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
,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兩點,一粒四點,一粒五點,是個「九點」。海老
公道:「手勁差了這麼一點兒,梅花變成了九點。不過九點也不小了你再試試。


  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隻「長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級。海老公摸
清楚後,頗為高興,說道:「有些長進啦,去試試手氣罷。今天帶五十兩銀子去
。」

  韋小寶適才在翻尋骰子之時,已見到十來只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
喜愛之事,只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
子,除了外來的羊牯,誰也不上他的當。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
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
真是莆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殺頭,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對手
是誰,上那裡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便露出了馬腳,那可是個大大多大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隻元寶,每隻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什麼法子
,才能騙出海老公的話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罷。」
韋小寶欣然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裡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
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聽門外那人又叫:「小桂
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即回到內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只露出
眼睛與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只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
的漢子,低聲問道:「你怎麼啦?」

  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鼻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
低聲問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
給公公聽見。當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
!」

  韋小寶和他並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丈後,那人道:
「溫家哥兒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韋小寶道:「今
日再不贏,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迴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他媽的,這財
主真有錢,起這麼大的屋子。」眼見飛簷繪彩,棟樑雕花,他一生之中那裡見過
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

  心想:「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裡可
又差得遠啦。乖乖弄的東,在這裡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的了。不過這麼大
的院子裡,如果不坐滿百來個姑娘,卻也不像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
門,篤篤篤三下,篤篤兩下,又是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生開了,只聽得玎玲
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聲,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房裡已聚著五六個人,都是一般
的打扮,正在聚精會神的擲骰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桂子幹麼啦?」帶他進來的那人笑道:「輸
了錢,給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嘖嘖的數聲。韋小寶站在數人之後
,見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籤籌碼。

  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麼偷
不偷,輸不輸的?難聽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起,只是發覺自
己說話的腔調跟他們太也不像,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為妙,一面留神
學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
霉莊,多押些。」老吳道:「好!」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桂子,怎麼樣?
」韋小寶心想:「最好別讓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
大。」於是押了五錢銀子。旁人誰也不來理會他。

  那坐莊是個肥胖漢子,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韋小寶記得老吳說過賭客中有
一人叫平威,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見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陣抖動,喝到
:「通殺!」進骰子擲入碗中。韋小寶留神他的手勢,登時放心:「此人是個羊
牯!」在他心中,凡是不會行騙的賭客,便是羊牯。平威擲了六把骰子,擲出個
「牛頭」,那是短牌中的大點子。

  餘人順次一個個擲下去,有的賠了,有的吃了。老吳擲了個「八點」,給吃
了。

  韋小寶每見到一人擲骰,心中便叫一生:「羊牯!」他連叫了七聲「羊牯」
,登時大為放心。

  他懷中帶著海老公的水銀骰子,原擬玩到半途,換了進去,贏了一筆錢後,
再設法換出來。擲假骰子的手法顧為極為難練,而將骰子換入換出,也須眼明手
快,便如變戲法一般,先得引開旁人的注意,例如突然踢倒一隻凳子,翻倒一碗
茶之類,眾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時,真假骰子便調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
必出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手腕間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
把擲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間的骰子,而手指當中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轉入左掌,神
不知,鬼不覺的揣入懷中,這門本事韋小寶卻沒學會。

  有道是:「骰子灌鉛,贏錢不難,灌了水銀,點鐵成金。」水銀和鉛均極沉
重,骰子一邊青,一邊重,能依己意指揮。只是鉛乃重物,水銀卻不住流動,是
以擲灌鉛骰子甚易而擲甚易骰子極難。骰子灌鉛易為人發覺,同時你即能擲出大
點,對方亦能擲出大點,但若灌的是水銀,眼什麼點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
尋常騙徒之所能韋小寶擲灌鉛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對付水銀骰子,把握便只有一
成二成,雖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須多贏得一兩把,幾個時辰下來,自然大占
贏面。至於真正的一流高手,則能任意投擲尋常投擲,要小腹幾點便是幾點,絲
毫不爽,決不需借住於灌鉛灌水銀的投擲,這等功夫萬中無一,韋小寶也未曾遇
上過,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來。

  他見入局的對手全是羊牯,心想投擲換入換出全無危險,且不忙換投擲,他
入局時有二十五兩的元寶,一隻換了籌碼,當下將另外一隻放在左手邊,以作掉
換投擲的張本,又想:「小桂子既然常常輸錢,我也得先輸後贏,免得引人疑心
。」擲了幾把,擲出一隻麼六來,自然是給吃了。

  如此輸一注,贏一注,拉來拉去,輸了五兩銀子。賭了半天,各人下注漸漸
大了,韋小寶仍下五錢。莊家平威將他的竹籌一推,說道:「至少一兩,五錢不
收。」韋小寶當即添了一根籌碼。莊家擲出來是張「人」牌,一注注吃了下來。
韋小寶惱他不收自己的五錢賭注,這一次決意贏他,心道:「你不肯輸五錢,定
要輸上一兩,好小子,有種,算盤挺精。我若用天牌贏你,不算好漢。」他左手
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隻大元寶掉下地去,托的一聲,正好掉在他左腳腳
面。他大叫一聲:「啊喲,好痛!」跳了幾下。同賭的人都笑了起來,瞧著他彎
下腰去拾元寶。韋小寶輕輕易易的便換過了骰子,一手擲下去,四粒三點,兩粒
一點,是張「地」牌,剛好比「人」牌大了一級。平威罵道:「他媽的,小鬼今
天手氣倒是不錯」韋小寶心中一驚:「不對,我這般贏法,別人一留神,便瞧出
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擲時,他便輸了一兩。眼見各人紛紛加注,有的三兩
,有的二兩,他便下注二兩,贏了二兩,下一次卻輸一兩。

  賭到中午時分,韋小寶已贏二十幾兩,只是每一注進出甚小,誰也沒加留神
。老吳卻已將帶來的三十兩銀子輸得精光,神情甚是懊喪,雙手一攤,說道:「
今兒手氣不好,不賭了!」

  韋小寶賭錢之時,十次倒有九次要作弊騙人,但對賭友卻極為豪爽。他平時
給人辱罵毆打,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輸光了,他必借錢給此人,那人自然十
分感激,對他另眼相看。韋小寶平生偶爾有機會充一次好漢,也只在借賭本給人
之時。那人就算借了不還,他也並不在乎,反正這錢也決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
這時見老吳輸光了要走,當即抓起一把籌碼,約有十七八兩,塞在他手裡,說道
:「你拿去翻本,贏了再還我!」

  老吳喜出望外。這些人賭錢,從來不肯借錢與人,一來怕借了不還,二來覺
得錢從己手而出,彩頭不好,本來贏的會變成輸家。他見韋小寶如此慷慨,大為
高興,連連拍他的肩頭,讚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莊家平威氣勢正旺,最怕人輸干了散局,對韋小寶的「義舉」也是十分讚許
,說道:「哈,小桂子轉了性,今天不怎麼小氣拉!」

  再賭下去,韋小寶又贏了六七兩,忽然有人說道:「開飯啦,明兒再來玩過
。」眾人一聽到「開飯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將籌碼換成了銀子。韋小寶來
不及換回水銀骰子,心想反正這些羊牯也瞧不出來,倒也沒放在心上。

  韋小寶跟著老吳出來,心想:「不知到那裡吃飯去?」老吳將借來的十幾兩
銀子又輸得差不多了,說道:「小兄弟,只好明天還你。」韋小寶道:「自己兄
弟,打什麼緊?」老吳笑道:「嘿嘿,這才是好兄弟,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
飯呢。」

  韋小寶道:「是。」心想:「原來是回去跟老烏龜一起吃飯,此刻再不逃之
夭夭,更待何時?」眼見老吳穿入一處廳堂,尋思:「這裡又是大廳,有是花園
,又是走廊,不知大門在什麼地方。」只好亂闖亂走,時時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
人,可不敢問人大門所在。

  他越走越遠,心下漸漸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烏龜那裡再說。」可是此刻
連如何回到海老公處,也已迷失了路徑,所行之處都是沒到過的,時時見到廳上
,門上懸有匾額,反正不識,也沒去看。

  再走一會,連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餓得咕咕直響。他穿過一處月洞門,
見左側有間屋子,門兒虛掩,走過門邊,突然一陣食物香氣透了出來,不由得饞
欲滴,輕輕推門,探頭一張。

  只見桌上放著十來碟點心糕餅,眼見室內無人,便即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
拿起一塊千層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幾嚼,不由得暗暗叫好。這千層糕是一層面
粉一層蜜糖豬油,更有桂花香氣,既松且甜。維揚細點天下聞名,妓院中款待嫖
客,點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韋小寶往往先嫖客之嘗而嘗,儘管老鴇烏奴打罵,他
還是偷吃不誤。此刻所吃的這塊糕,顯然比妓院中的細點更精緻得多,心道:「
這千層糕做得真好,我瞧這兒多半是北京城裡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塊千層糕,不聽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隻小燒麥放入口中。他偷
食的經驗極豐,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這才不易為人發覺。吃了一隻燒麥
後,又吃了一塊豌豆黃,將碟中糕點略加搬動,不露偷食之跡。

  正吃得興起,忽聽得門外靴聲響,有人走近,忙拿了一個肉末燒餅,但見屋
中空空洞洞,牆壁邊倚著幾個牛皮的人形,樑上垂下來幾隻大布袋,裡面似乎裝
作米麥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這張桌子,桌前掛著塊桌帷,當下更不細想,便
即鑽入了桌底。



2006-4-16 01: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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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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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 四 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



第 四 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


  靴聲響到門口,那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見那靴子不大,來
人當時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當即放心,將燒餅放入口中,卻也不敢咀嚼
,只是用唾液去慢慢浸濕燒餅,待浸軟了吞嚥。

  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韋小寶心想:「也是個偷
食的,我大叫一聲衝出去,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頓了。」又想:
「剛才真笨,該當罷幾碟點心倒在袋裡便走。這裡又不是麗春院,難道短了什麼
,就定是把帳算在我頭上?」

  忽聽得砰砰聲響,那男孩在敲擊什麼東西,韋小寶好奇心起,探頭張望,只
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穿短打,伸拳擊打樑上垂下來的一隻布袋。他打
了一會,又去擊打牆邊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隨即雙臂伸出,抱住
了皮人的腰,將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跤的滿
人一般。韋小寶哈哈一笑,從桌底鑽了出來,說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麼好玩
?我來跟你玩。」

  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臉上又纏了白布,微微一驚,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
登時臉現喜色,道:「好,你上來!」

  韋小寶撲將過去,便去扭男孩的手臂。那男孩一側身,右足一勾,韋小寶站
立不住,立時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會摔跤。」韋小寶道:「誰說不會?
」躍起身來,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韋小寶一閃,那男孩便抓了一
個空。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擊中
那男孩下顎,砰的一聲,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韋小寶笑道:「呸,你不會摔跤!」那男孩一
言不發,左手虛幌,韋小寶斜身避讓,那男孩手肘驟出,正撞在他的腰裡。韋小
寶大叫一聲,痛得蹲了下來。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
他後頸,將他身上越壓越低。韋小寶左足反踢。那男孩雙手猛推,將韋小寶身子
送出,拍的一聲,跌了個狗吃屎。韋小寶大怒,翻滾過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
腿,使勁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來,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這男孩身材
比韋小寶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韋小寶呼吸不暢,拚命伸足力撐,
翻了幾下,終於翻到了上面,反壓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輕,壓不住對方
,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

  韋小寶極是溜滑,放開男孩雙腿,鑽到他身後,大力一腳踢中他屁股。那男
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一扯,韋小寶仰面便倒。那男孩撲上去叉住他頭頸,喝到
:「投不投降?」

  韋小寶左足勾轉,在那溜滑腰間擦了幾下,那溜滑怕癢,嘻的一笑,手勁便
鬆了。韋小寶乘機躍起,抱住他頭頸。那溜滑使出摔跤手法,抓住了韋小寶後領
,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韋小寶一陣暈眩,動彈不得。那溜滑哈哈大笑,說道:
「服了麼?」

  韋小寶猛地躍起,一個頭錘,正中對方小腹。那溜滑哼了一聲,倒退幾步。
韋小寶衝將上去,那溜滑身子微斜,橫腳鉤掃。韋小寶摔將下來,很命抱住了他
大腿。兩人同時跌倒。

  一時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時韋小寶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個滾,終於兩人互
相扭住,呼呼喘氣,突然之間,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
玩,慢慢放開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頭幹什麼?」

  韋小寶吃了一驚,便欲伸手去奪,但想多方既已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再加掩
飾也是無用,笑道:「包住了臉,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那男孩站起
身來,笑道:「好啊,原來你時時到這裡偷食。」韋小寶道:「時時倒不見得。
」說著也站了起來,見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軒昂,對他頗有好感。

  那男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韋小寶道:「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
一遲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哪個公公手下的?」韋小寶道:「我跟
海老公。」小玄子點了點頭,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拿起一塊點
心便吃。韋小寶不肯服輸,心想你大膽偷食,我的膽子也不小子你,當即拿起一
塊千層糕,肆無忌憚的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沒學過摔跤,可是手腳挺靈活,我居然壓你不住,
再打幾個回合,你便輸了。」韋小寶道:「那也不見得,咱們再打一會試試。」
小玄子道:「很好!」

  兩人又扭打起來。

  小玄子似乎會一些手腳之技,年紀和力氣都大過韋小寶,不過韋小寶在揚州
市井間身經百戰,與大流氓,小無賴也不知大過多少場架,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
子豐富。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並非拚命,什
麼拗手指,拉辮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倒
也一項沒使。這麼一來,那就難以取勝,扭打了幾個回合,韋小寶終於給他騎在
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韋小寶道:「死也不降。」小
玄子哈哈一笑,跳了下來。

  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搖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來。不過
你不是我對手,再打也沒用。」韋小寶不服氣,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三兩上下,
說道:「明天再打,不過要賭錢,你也拿三兩銀子出來。」小玄子一怔,道:「
好,咱們打個彩頭。明天我帶銀子來,中午時分,在這裡再打過。」韋小寶道:
「死約會不見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難追。」這「駟馬難追」的「駟」
他總是記不住,只得隨口含糊帶過。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不錯,大丈夫一
言既出,……馬難追。」說著出屋而去。

  韋小寶抓了一大把點心,放在懷裡,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
雖在獄中,也要越獄赴約,雖然身受重傷,仍是誓守信約,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
高手,這等氣概,當真令人佩服。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聽得多了,時時幻
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大豪傑,即與人訂下比武之約,豈可不到?心想明日要來
,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於是順著原路,慢慢覓到適才賭錢之處。先前向著右
首走,以至越走越遠,這次折而向左,走過兩道迴廊,依稀記得庭院中的花木曾
經見過,一路尋將過去,終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門口,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問道:「公公,你好些了嗎?」海
老公沉聲道:「好你個屁!快進來!」

  韋小寶走近屋去,只見海老公坐在上,那張倒塌了桌子已換過了一張。海老
公問道:「贏了多少?」韋小寶道:「贏了十幾兩銀子,不過……不過……」海
老公道:「不過怎麼?」韋小寶道:「不過借給了老吳。」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
,除了借給老吳之外,還有八九兩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不免報帳時不
盡不實。

  海老公臉一沉,說道:「借給老吳這小子有什麼用?他又不是上書房的。怎
麼不借給溫家哥兒倆?」韋小寶不明緣故,道:「溫家哥兒沒向我借。」海老公
道:「沒向你借,你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我吩咐你的話,難道都忘了?」韋小
寶道:「我……我昨晚殺了這小孩,嚇得什麼都忘了。要借給溫家哥兒,不錯,
不錯,你老人家卻是吩咐過的。」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殺個把人,有什麼了不起啦?不過你年紀小,沒殺
過人,那也難怪。那部書,你沒有忘記?」韋小寶道:「那部書……書……我…
…我……」海老公又哼了一聲,道:「當真什麼都忘記了?」韋小寶道:「公公
,我……我頭痛得很,怕……怕得厲害,你又咳得這樣,我真擔心,什……什麼
都糊塗了。」

  海老公道:「好,你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海老公道:
「我再說一遍,你倘若再不記得,我殺了你。」韋小寶道:「是,是。」心想:
「你只要說一遍,我便過一百年也不會忘記。」

  海老公道:「你去贏溫家哥兒倆的銀子,他們輸了,便借給他們,借得越多
越好。過得幾日,你便要他們帶你到上書房去。他們欠了你錢,不敢不依,如果
推三推四,你就說我會去跟上書房總管烏老公算帳。溫家兄弟還不出錢來,自會
乘皇上不在……」韋小寶道:「皇上?」海老公道:「怎麼?」韋小寶道:「沒
……沒什麼。」海老公道:「他們會問你,到上書房幹什麼,你就說人往高處走
,盼望見到皇上,能夠在上書房當差。溫家兄弟不會讓你見到皇上的,帶你過去
時,皇上一定不在上書房裡,你就得設法偷一部書出來。」

  韋小寶聽他接連提到皇上,心念一動:「難道這裡是皇宮?不是北京城裡的
大妓院?啊喲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宮,那有這等富麗堂皇的?這些人定是
服侍皇帝的太監。」韋小寶雖然聽人說過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宮女,
太監,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龍袍,餘人如何模樣就不知道了。他在揚州看白戲倒也
看得多了,不過戲台上的那些太監,服色打扮跟海老公,老吳他們完全不同,手
中老是拿著一柄拂塵揮來揮去,唱的戲文沒一句好聽。他和海老公相處一日,又
和老吳,溫氏兄弟賭了半天錢,可不知他們便是太監,此刻聽到海老公這麼說,
這才漸漸省悟,心道:「啊喲,這麼一來,我豈不變成了太監?」

  海老公厲聲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韋小寶道:「是,是,明白了,要到
皇……皇帝的書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的書房去幹什麼?去玩嗎?」韋小
寶道:「是去偷一部書出來。」海老公道:「偷什麼書?」韋小寶道:「這個…
…這個……什麼書……我……我記不起來了。」海老公道:「我再說一遍,你好
好記住了。那是一部佛經,叫做《四十二章經》,這部書的模樣挺舊的,一共有
好幾本,你要一起拿來給我。記住了嗎?叫什麼?」韋小寶喜道:「叫做《四十
二章經》。」海老公聽出他言語中的喜悅之意,問道:「有什麼開心?」韋小寶
道:「你一提,我便記起了,所以高興。」

  原來他聽海老公要他到上書房去「偷書」,「偷」是絕對不困難,「書」卻
難倒了人。

  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要分辨什麼書,可真殺了頭也辦不到,待得聽說
書叫做「四十二章經」,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經」是什麼不得而知,「四十二
」三字卻是識得的,五個字中居然識得三個,不禁大為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書房偷書,手腳可得乾淨利落,假如讓人瞧見了,你便
有一百條性命也不在了。」韋小寶道:「這個我理會得,偷東西給人抓住了,還
有好戲唱嗎?」靈機一動,說道:「不過我決不會招出你公公出來。」海老公道
:「招不招我出來,也沒什麼相干了。」咳了一陣,說道:「今天你幹得不錯,
居然贏到了錢。他們沒起疑心罷?」韋小寶笑道:「嘿嘿,沒有,沒有,那怎麼
會?」想要自稱自讚一番,終於忍住。海老公道:「別躲懶,左右閒著沒事,便
多練練。」

  韋小寶聽了,走進房中,只見桌上放著碗筷,四菜一湯,沒人動過,忙道:
「公公,你不吃飯?我裝飯給你。」海老公道:「不餓,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韋小寶大喜,來不及裝飯,挾起一塊紅燒肉便吃,雖然菜餚早已冷了,吞入
饑腸,卻是說不出的美味,心想:「這些飯菜不知是誰送來的。這種小事別問,
睜大眼睛瞧著,慢慢的自會知道。」又想:「倘若這裡真是皇宮,那麼老吳,溫
家哥兒,還有那個小玄子對付太監那是。卻不知皇帝老兒和皇后娘娘是怎麼一副
模樣,總得瞧個明白才是。回到揚州,嘿嘿,老子說起來可就神氣啦。茅大哥不
知能不能逃出皇宮去?賭錢時沒聽到他們說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

  吃完飯後,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起六顆骰子,在碗裡玎玲玲的擲個不休,
擲了一會,只覺眼皮漸重,昨晚一夜沒睡,這時實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時便即睡
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傍晚時分,跟著便有一名粗工太監送飯菜來。

  韋小寶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飯,又服侍他上床睡覺,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
:「明日最要緊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贏他才好。」閉上眼睛,回想茅十八
在酒館中跟滿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卻模模糊糊的記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
大哥要教我武功,我偏不肯學,這一路上倘若學了來,小玄子力氣雖比我的,又
怎能是我對手?明天要是再給他騎住了翻不過來,輸了銀子不打緊,這般面子大
失,我在『小白龍』韋小寶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滿洲武士打不過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烏龜的對手,何不騙
得老烏龜教我些本事?」當即說道:「公公,你要我去上書房拿幾本書,這中間
卻有一樁難處。」

  海老公道:「什麼難處?」韋小寶道:「今兒我賭了錢回來,遇到一個小…
…小太監,攔住了我,要我分錢給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說道我勝得過他
,才放我走。我跟他鬥了半天,所以連飯也趕不及回來吃。」海老公道:「你輸
了,是不是?」韋小寶道:「他又高又壯,力氣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說天天要跟
我比武,那一日我贏了他,他才不來纏我。」

  海老公道:「這小娃娃叫什麼名字?那一房的?」韋小寶道:「他叫小玄子
,可不知是那一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贏了錢,神氣活現的惹人討厭,否則別人也不會找上你
。」韋小寶道:「我不服氣,明兒再分他鬥過,就不知能不能贏。」海老公哼了
一聲,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說過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繞彎兒也沒
用。」

  韋小寶心中暗罵:「這老烏龜倒聰明,不上這當。」說道:「這小玄子又不
會武功,我要贏他,也不用學什麼武藝,誰要你來教了?今兒我已明明騎在他身
上,只不過他力氣大,翻了過來。明天我出力揪住他,這傢伙未必就能烏龜翻身
。」他這一天已然小心收斂,不說一句粗話,這時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過來,那也容易。」韋小寶道:「我想也沒什麼難
處,我明天一定牢牢揪住他肩頭。」海老公道:「哼,揪住肩頭有什麼用?能不
能翻身,全仗腰間的力道,你須用膝蓋抵住他後腰穴道。你過來,我指給你看。


  韋小寶一骨碌從床上躍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後腰一處所在,輕輕
一按,韋小寶便覺全身酸軟無力。海老公道:「記住了嗎?」韋小寶道:「是,
明兒我便去試試,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麼成不成?那是百發百中
,萬試萬靈。」又伸手在他頭頸兩側輕輕一按,韋小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覺胸口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這兩處穴道,他
就沒力氣和你鬥。」

  韋小寶大喜,道:「成了,明兒我準能贏他。」這個「准」字,是日間賭錢
時學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龍』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
意。

  次日老吳又來叫他去賭錢。那溫家兄弟一個叫溫有道,一個叫溫有方,輪到
兩兄弟坐莊時,韋小寶使出手段,贏了他們二十幾兩銀子。他兄弟倆手氣又壞,
不到半個時辰,五十兩本錢已輸干了。韋小寶借了二十兩給他們,到停賭時,溫
家兄弟又將二十兩銀子輸了。

  韋小寶心中記著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賭局一散,便奔到那間屋去。只
見桌子上仍是放著許多碟點心,他取了幾塊吃了,聽得靴子聲響,只怕來的不識
小玄子,小心先鑽入桌底再說,卻聽得小玄子在門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躍到門口,笑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
死約會,不見不散。」走進屋子。韋小寶見他一身新衣,甚是華麗,不禁頗有妒
意,尋思:「待會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氣不得!」一聲大叫,便向他撲了過
去。

  小玄子喝到:「來得好。」扭住他雙臂,左腿橫掃過去。韋小寶站立不定,
幌了幾下,一交跌倒,拉著小玄子也倒了下來。

  韋小寶一個打滾,翻身壓在小玄子背上,記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後
腰穴道,可是他沒練過打穴拿穴的功夫,這穴道豈能一拿便著?拿的部位稍偏。
小玄子已然翻了身,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後拗轉。韋小寶叫道:「啊喲,你不要
臉,拗人手臂麼?」小玄子笑道:「學摔跤就是學拗人手臂,什麼不要臉了?」
韋小寶乘他說話之時口氣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後腰撞去,將背心撞在他頭上,右
手從他臂腋穿了過來,用勁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從他頭頂飛過,拍的一聲,
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來你也會這招『羚羊掛角』。」韋小寶不知「羚
羊掛角」是什麼手法,誤打誤撞的勝了一招,大為得意,說道:「這『羚羊掛角
』算得了什麼,我還有許多厲害的手法沒使出來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
沒有了,咱們再來比劃。」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學過武功,怪不得打你不過。可是你使一招,我學一
招,最多給你多摔幾交,你的法子我總能學了來。」眼見小玄子又撲將過來,便
也猛力撲去。不料小玄子這一撲卻是假的,待韋小寶撲到,他早已收勢,側身讓
開,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韋小寶撲了個空,本已收腳不住,再給他順力推出,登
時砰的一聲,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聲歡呼,跳過來騎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身,驀地裡腰間一陣酸麻,後腰兩處穴道
已被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雖然學會了,卻給對
方搶先用出。韋小寶掙了幾下,始終難以掙脫,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韋小寶突然伸足絆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韋
小寶順手出拳,正中他腰眼。小玄子痛哼一聲,彎下腰來,韋小寶自後撲上,雙
手箍住他頭頸兩側。小玄子一陣暈眩,伏到在地。韋小寶大喜,雙手緊箍不放,
問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聲,突然間雙肘向後力撞。韋小寶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斷,大
叫一聲,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這一會合又是勝了,只是氣喘吁吁
,也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服……服……服了沒有?」韋小寶道:「服
個屁!不……不……服,一百個……一……一萬個不服。你不過碰巧贏了。」小
玄子道:「你不服,便起來打過。」韋小寶雙手撐地,只想使勁彈起來,但胸口
要害處給對手按住了,酸麻力氣都使不出來,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來,只覺雙臂酸軟。韋小寶勉力站起,身子搖搖擺擺,說道:
「明兒……明兒再來打過,非……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
次,你也……也……也是個輸,你有膽子,明天就再來打。」韋小寶道:「只怕
你沒膽子呢,我為什麼沒膽子?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約會
,不見不散。」

  兩人打得興起,都不提賭銀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韋小寶樂得假裝忘記
,倘若是他贏了,銀子自然非要不可。

  韋小寶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鬆平常。
」海老公哼了一聲,說道:「沒出息,又打輸了。」韋小寶道:「如果用我自己
的法子,雖然不一定准贏,也不見得准輸。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膿包,人家也都會
的,有什麼稀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這法子?你試給我瞧瞧。」

  韋小寶心想:「你眼睛瞎了,試給你看看,難倒你看得見嗎?」突然心念一
動:「不知他是真瞎還是假瞎,可得試他一試。」當即雙肘向後一撞,道:「他
這麼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頭,根根都痛。」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你
說這麼一撞,我又怎瞧得見?」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道:「你試著學他的樣。」
韋小寶心下暗喜:「老烏龜是真的瞎了。」背心向著他,挺肘緩緩向後撞去,道
:「他用手肘這樣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聲,說道:「這是『腋底錘』,那也算不了什麼。」韋小寶道
:「還有這樣。」他拉住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說道:「他用力一甩,我
身子便從他頭頂飛了過去。」這一招其實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轉
來說,要考一考海老公。海老公道:「這是『羚羊掛角』。」韋小寶道:「原來
你早知道了。」跟著拉住他手臂,慢慢向後拗轉。海老公道:「嗯,這時『倒折
梅』中的第三手。還有什麼?」

  韋小寶道:「原來小玄子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亂打亂扭,那些手段可
也得有幾個好聽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撲過去,這小子向旁閃開,卻在我背上順
勢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說完,便問:「他推在你哪裡?」韋小寶道:
「他一推我便摔得七暈八素,怎還記得推在哪裡。」海老公道:「你記記看,是
推在這裡麼?」說著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後。韋小寶道:「不是。」海老公道:「
是這裡麼?」韋小寶仍道:「不是。」海老公連按了七八個部位,韋小寶都說不
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問道:「是這裡麼?」說著輕輕一推。韋
小寶一個踉蹌,跌出幾步,立時記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這個所在,大聲道:「是
了,一點不錯,正是這裡。公公,你怎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響,道:「我教年的兩個法子,你說他居然也會,這話
不假吧?」

  韋小寶道:「自然不假。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小子不但會按我後腰,還
掀住了我胸口這個地方,我登時氣也透不過來,只好暫且投一次降。這叫做……


  海老公不理會他叫做什麼,伸出手來,手段:「他按在你胸口什麼地方?」
韋小寶拉過他手來,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適才制住他的所在,道:「這裡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這時『紫宮穴』,這孩子的師傅,可是位高人哪。


  韋小寶道:「了也沒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燒柴,我
……我韋……我小桂子今日輸了一仗,明日去贏他回來,也非難事。」

  海老公回坐中,右手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閉目沉思,過了好一會兒,說道
:「他會『小擒拿手』,那倒沒什麼,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捨穴』上,
這時武當派的『綿掌』手法。後來他按你『筋縮穴』,再按你『紫宮穴』,更是
武當派的打穴手法。原來咱們宮中暗藏著一位武當高手。嗯,很好,很好!你說
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紀?」

  韋小寶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幾歲?」韋小寶道:「好幾
歲。」海老公怒道:「什麼好幾歲?大一兩歲是幾歲,八九歲也是幾歲。他要是
大了你八九歲,你還跟他打個什麼?」韋小寶道:「好,算他只大我一兩歲吧,
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對手年紀大,身材高,打輸了也不算太過丟臉,若
不是要海老公傳授武藝,比武敗陣之事那是決計不說的,回來勢必天花亂墜,說
得自己是大勝而歸。

  海老公沉呤道:「這小子十四五歲年紀,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時候才輸?」
韋小寶道:「少說也有兩三跟時辰。」海老公臉一沉,喝到:「別吹牛!到底多
少時候?」韋小寶道:「就算沒一個時辰,也有大半個時辰。」海老公哼了一聲
,道:「我問你,你便好好說。這人學過武功,你沒學過,打輸了又不丟臉。跟
人打架,輸十次八次不要緊,就算是輸了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紀還小,又怕什
麼了?只要最後一次贏了,贏得對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漢。」韋小
寶道:「對!當年漢高祖百戰百敗,最後一次卻把楚霸王打得烏江上吊……」海
老公道:「什麼烏江上吊,是烏江自刎。」韋小寶道:「上吊也罷,自刎也罷,
都是輸得自殺。」

  海老公道:「你總有得說的。我問你,今兒跟小玄子打,一共輸了幾次?」
韋小寶道:「也不過一兩次,兩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韋小
寶道:「真正輸的,也不過兩次,另外兩次他賴皮,我不算輸。」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時候?」韋小寶道:「算不準時候,有時象大便
,有時象小便。」海老公道:「胡說八道,什麼有時象大便,有時象小便?」韋
小寶道:「拉屎便慢一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時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說得:「你這小子比喻雖然粗俗,說得到很明白。」尋思
半響,道:「你沒學過武功,這小玄子須得跟你纏上一會,才將你打倒,他這『
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學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記住了
,明天去跟他打過。」韋小寶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們使大擒拿手
,以大壓小,自然必勝。」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長,還
要瞧誰練得好。老是他練得好過了你,小擒拿手便勝過大擒拿手了。這大擒拿手
共有一十八手,沒一手各有七八種變化,一時之間你也記不全,先學一兩手再說
。」當下站起身來,擺開架式,演了一遍,說道:「這一招叫做『仙鶴梳翎』。
你先練熟了,跟我拆解。」

  韋小寶看了一遍便已記得,練了七八次,自以為十分純熟,說道:「練熟了
。」

  海老公坐在中,左臂一探,便往他肩頭抓去,韋小寶伸手擋格,卻慢了一步
,已被他抓住肩頭。海老公道:「熟什麼?再練。」

  韋小寶又練了幾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勢和招數仍和先
前一模一樣。韋小寶早就有備,只見他手一動便伸手去格,豈知仍是慢了少許,
還是給他抓住了肩頭。海老公哼了一聲,罵道:「小笨蛋!」韋小寶心中罵道:
「老烏龜!」不住練那格架的姿勢,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給他抓住,不禁心下
迷惘,不知是什麼緣故。

  海老公道:「我這一抓,你便是再練三年,也避不開的。我跟你說,你不能
避,我來抓你肩頭,你就須得用手掌切我手腕,這叫以攻為守。」

  韋小寶大喜,說道:「原來如此,那容易的很!你如早說,我早就會了。」
待得海老公左手抓來,韋小寶右掌發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並不縮手,手
掌微偏,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大怒,也是一記耳光打過去,
海老公左掌翻轉,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甩,將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
蛋,記住了嗎?」韋小寶這一下摔倒,肩頭撞上牆腳,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輕,否
則只怕肩骨都得撞斷。

  韋小寶大怒之下,一句「老烏龜」剛到口邊,總算及時收住,隨即心想:「
這兩下好的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用他媽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擋不了
。」當即爬起身來,將海老公這兩下手法想了一下,記在心裡,跟著又再去試演


  試到十餘次後,海老公神秘莫測的手法,瞧在眼裡已不覺太過奇怪,終於練
到肩頭已不會給他抓中,但那一記耳光,卻始終避不開,只不過海老公出手時已
不如第一次時使勁,手指輕輕在他臉上一拂,便算一記耳光,這一拂雖然不痛,
但每次總是給拂中了。韋小寶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韋小寶心下沮喪,問道:「公公,你這一記怎樣才能避得開?」海老公微微
一笑,說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練十年也躲不開的,小玄子卻也打你不到。咱
們練第二招吧。」站起身來,將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試演了一遍,又和
他照式拆解。

  韋小寶天性甚懶,本來決不肯用心學功夫,但要強好勝行極盛,一心要學得
幾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學招。海老公居然也並不厭煩。這
天午後直到傍晚,兩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上,手臂便如能夠任意伸縮
一般,只要隨意一動,韋小寶身上便中了一記,總算他下手甚輕,每一招都未使
力。但饒是如此,當晚韋小寶睡在床上,只覺自頭自腿,週身無處不痛,這大半
天中,少說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罵:「老烏龜,打了老子這麼
多下。明日老子打贏了小玄子,老烏龜,你就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老子也決不跟
你學功夫了。」

  次日上午,韋小寶賭完錢後,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見他又換了件新衣,心
道:「你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嗎?」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
服,嗤的一聲響,將他衣服撕了一條大縫,這一來,可忘了新學的手法,給小玄
子一拳打在腰裡,痛得哇哇大叫。

  小玄子乘機伸指戳出,戳在他左腿。韋小寶左腿酸麻,跪了下來,給小玄子
在後一推,立時伏到。小玄子縱身騎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捨穴』,韋小寶
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來,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撲將過來,便即使出那招『仙鶴梳翎』
,去切對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縮手,伸拳欲打,這一招已給韋小寶料到,一把抓
住他手腕,扭了過來,跟著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聲,痛得無力反
抗,這一回卻是韋小寶勝了。

  兩人比武以來,韋小寶首次得勝,心中喜悅不可言喻。他雖在揚州得勝山下
殺過一名軍官,在宮中又殺過小桂子,但兩次均是使詐。他平生和人打架,除了
欺負八九歲的小孩子戰無不勝之外,和大人打架,向來必輸,偶然占一兩次上風
,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於在小飯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腳
板,其無甚光彩之處,也不待人言而後知。以真本事獲勝,這一役實是生平第一
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氣粗,第三回合卻又輸了。

  第四回合上韋小寶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對方扭打了良久,竟
然僵持不下,到後來兩人都沒了力氣,摟住了一團,不停喘氣,只得罷鬥。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長進了,跟你比武有點味道,
是誰……誰教你了?」韋小寶也氣喘吁吁的道:「這本事我早就有的,不過前兩
天沒使出來,明兒我還有更……更厲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領教?」小玄子哈哈大
笑,說道:「自然要領教的可別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韋小寶道:「呸,明天定
要你大叫投降。」

  韋小寶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
了那小子的手腕,再有手肘在他背心這麼一撞,這小子只好認輸。」

  海老公問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幾個回合?」韋小寶道:「打了四場,各贏
兩場。本來我可以贏足三場,第三場不太小心。」海老公道:「你說話七折八扣
,倘若打了四場,你最多只贏一場。」韋小寶笑了笑,說道:「第一場我沒贏,
第二場卻的的確確是我贏了,若有虛言,天誅地滅。第三場他不算輸。第四場大
家打得沒了力氣,約定明天再打過。」海老公道:「你老老實實說給我聽,一招
一式,細細比來。」

  韋小寶記心雖好,但畢竟於武術所知太少,這四場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卻說
不完全,他只記得第三場取勝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細問他如何落
敗。韋小寶只想含糊其辭的混了過去,最後總是給海老公逼問到真相。小玄子用
以取勝的招式,海老公一一舉出,便如親見一般,比之韋小寶還說得詳盡十倍。
他這麼一提,韋小寶便記得果是如此。

  韋小寶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則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
清楚楚?」

  海老公低頭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當高手,果真是武當高手。」韋小寶
又驚又喜,道:「你說小玄子這小子是武當派高手?我能跟這高手鬥得不分上下
,哈哈……」海老公呸的一聲,道:「別臭美啦!誰說是他了,我是說教他拳腳
的師傅。」韋小寶道:「那麼你是什麼派的?咱們這一派的武功天下無敵,自然
比武當派厲害得多,那也不用說啦。」他還不知海老公是何門派,便先大肆吹噓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韋小寶大喜,道:「那好極了,武當派的武功
一遇上咱們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夾著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聲,說道:
「我又沒收你做弟子,你怎麼能算少林派?」韋小寶訕訕的道:「我又不說我是
少林派,我學的是少林派武功,那總不錯罷?」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
當派正宗擒拿手,怎麼便須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手法對付,否則就敵他不過。」
韋小寶道:「是啊,我打輸了事小,連累了咱們少林派的威名,卻大大的不值得
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
系,總不會是蝕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傳你這兩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難而退,
不再糾纏不清,你便可以去上書房拿書。可是眼前局面有點兒不同了,這小子果
然是武當派嫡系,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須一招一式的從頭教起。你會不會弓
箭步?」韋小寶道:「弓箭步嗎?那當然是彎弓射箭時的姿勢了。」海老公臉一
沉,說道:「要學功夫,便得虛心,不會的就說不會。學武的人,最忌自作聰明
,自以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稱為『弓足』,後退斜挺,其形如箭,稱為
『箭足』,兩者合稱,就叫做『弓箭步』。」說著擺了個「弓箭步」的姿勢。韋
小寶依樣照做,說道:「這有什麼難哪?我一天擺他個百兒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擺百兒八十的,就只要你擺一個。你這麼擺著,我不
叫站起來,你可不許動。」說著摸他雙腿姿勢,要他前腿更曲,後退更直。

  韋小寶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這麼擺著姿勢不動,不到半注香時分,
雙腿已酸麻之極,叫道:「這可行了罷?」海老公道:「還差得遠呢。」韋小寶
道:「我練這怪模樣,又管什麼用?難倒還能將小玄子打倒麼?」海老公道:「
這」弓箭步「練得穩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處大著呢。」韋小寶強辯:「就算
人家推倒了我,我翻個身便站起來,又不吃虧。」海老公緩緩點頭,不去理他。

  韋小寶見他點頭,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雙腿。海老公喝到:「誰叫你
站直了,快擺」弓箭步「!」韋小寶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
韋小寶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韋小寶道:「這可當真要拉出
來啦!」海老公歎了口氣,只得任由他上茅房,鬆散雙腿。

  韋小寶雖然人聰明,但要他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練功,卻說什麼也不干。
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強,只傳了他幾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時,須得彎腰轉身
,蹲倒伏低,海老公卻不跟他來這一套,只是出聲指點,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勢
手法是否有誤。

  次日韋小寶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場比賽,輸了兩場,贏了一場,
今日學了許多功夫,自非四場全勝不可。那知一動手,幾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
上之時,竟然並不管用,或是給他以特異手法化解開去,一上來連輸兩場。韋小
寶又驚又怒,在第三場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小玄子翻
不過來,只得認輸。

  韋小寶得意洋洋,第四場便又輸了,給小玄子騎在頭頸之中,雙腿挾住了項
頸,險些窒息。他投降自後,站起身來,罵道:「他媽的,你……」

  小玄子臉一沉,喝到:「你說什麼?」神色間登時有股凜然之威。韋小寶大
驚,尋思:「不對,這裡是皇宮,可不能說粗話。茅大哥說,倒了北京,不能露
出破綻,我說他媽的粗話,便露出他媽的破綻,拆穿了西洋鏡。」忙道:「我說
我這一招『他媽的』式打你不過,只好投降。」小玄子臉露笑容。問道:「你這
招手法叫做『他媽的』?那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心道:「還好,還好!這小烏龜整天在皇宮之中,不懂外邊罵人的言
語。」便胡謅道:「這式『蹋馬蹄』本來是學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
我就翻身上來壓住你。那知你不上當,這『蹋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麼蹋馬蹄,就是蹋牛蹄也贏不了我。明天還敢不
敢再打?」

  韋小寶道:「那還用說,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
老實實,不能瞞我。」小玄子道:「什麼話?」韋小寶道:「教年功夫的師傅,
是武當派的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麼知道?」韋小寶道:「
我從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來。」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麼名堂?
」韋小寶道:「那還有不知道的?這是武當派嫡傳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
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過遇到我少林派嫡傳正宗的『大擒拿手』,年終
於差了一級。」

  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贏了還是
我贏了?」

  韋小寶道:「勝敗仍兵家常事,不以輸贏論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
敗論英雄。」韋小寶道:「輸贏就是成敗。」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不以成敗論
英雄」的話,只是成敗二字太難,一時想不起來。卻給小玄子說來出來,不一定
微感佩服:「你也不過比我的得一兩歲,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歎了口氣,道:「公公,我在學功夫,人家也在學,不過人家
的師傅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說自己不成,卻賴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場全輸了!渾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卻來埋怨旁人
。」韋小寶道:「呸!那怎麼會四場全輸?多少也得贏他這麼一兩場,兩三場。
我今天問過了,人家的師傅的的確確是武當派嫡傳正宗。」海老公道:「他認了
嗎?」語調中顯得頗為興奮。韋小寶道:「我問他『教你功夫的師傅,是武當派
的高手,是不是?』他說:『咦,你怎麼知道?』那不是認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錯,果然是武當派的。」隨即呆呆出神,似在思
索一件疑難之事,過了良久,道:「咱們來學幾招勾腳的法子。」

  如此韋小寶每天向海老公學招,跟小玄子比武。學招之時,凡是遇上難些的
,韋小寶便敷衍含糊過去。海老公卻也由他,撇開了紮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
閃,逃避,以及諸般取巧,佔便宜的法門。可是與小玄子相鬥之時,他招式增加
,小玄子的招式也相應增加,打來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韋小寶輸了。

  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韋小寶總是去和老吳,平威,溫有道,溫有方等太
監賭錢。起初幾日他用白布幪臉,後來漸漸越來越少。眾人雖見他和小桂子相貌
完全不同,但以來賭得興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樣,心中也模模糊糊,二
來他不住借錢於人,人人都愛交他這個朋友,三來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習
以為常,居然無人相詢。賭局散罷,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飯後學習武功。

  擒拿法越來越難,韋小寶已懶得記憶,更懶得練習,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
逼迫督促,只是順其自然。

  時日匆匆,韋小寶來到皇宮不覺已有兩個月,他每日裡有錢賭,日子過得雖
不逍遙自在,卻也快樂。只可惜不能污言穢語,肆意謾罵,又不敢在宮內偷雞摸
狗,撒賴使潑。未免美中不足。有時也想該當逃出宮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識,
想想有些膽怯,便在宮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來。韋小寶和小玄子兩個月斗了下
來,日日見面,交情越來越好。韋小寶輸得習慣了,反正「不以輸贏論英雄」,
賭場上得意武場上輸,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二人都覺得,只消有一日不
打架比武,便渾身不得勁。韋小寶的武功進展緩慢,小玄子卻也平平,韋小寶雖
然輸多贏少,卻也決不是只輸不贏。

  這兩個月賭了下來,溫氏兄弟已欠了韋小寶二百多兩銀子。這一日還沒賭完
,兩兄弟互相使個眼色,溫有道向韋小寶道:「桂兄弟,咱們有件事商量,借一
步說話。」韋小寶道:「好,要銀子使嗎?拿去不妨。」溫有方道:「多謝了!
」兩兄弟走出門去,韋小寶跟著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廂房。

  溫有道說道:「桂兄弟,你年紀輕輕,為人慷慨大方,當真難得。」韋小寶
給他這麼一奉承,登時心花怒放,說道:「那裡!那裡!自己哥兒們,你借我的
,我借你的,那打什麼緊!有借有還,上等之人。」這兩個月下來,他已學了一
口京片子,雖然偶爾還露出幾句揚州土話,在旁人聽來,卻也已不覺得如何刺耳


  溫有道說道:「我哥兒倆這兩個月來手氣不好,欠下年的銀子著實不少,你
兄弟雖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卻十分不安。」溫有方道:「現下銀子越欠越多,
你兄弟的手氣更越來越旺,我哥兒卻越來越霉,這樣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
還你。這麼一筆債背在身上,做人也沒味兒。」韋小寶笑道:「欠債不還,那是
理所當然之事,兩位以後提也修提。」

  溫有方歎了口氣,道:「小兄弟的為人,那是沒得說的了,老實不客氣說,
咱哥兒的債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也不打緊,是不是?」韋小寶笑道
:「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卻又如何?」

  溫有方道:「二三百年嗎?大夥兒都沒這個命了。」說到這裡,轉頭向兄長
望去。溫有道點了點頭。溫有方繼續道:「可是咱哥兒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
兒,卻厲害的很。」韋小寶道:「你說海老公?」溫有方道:「可不是嗎?你小
兄弟不追,海老公總有一天不能放過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溫家老大,
老二便吃不了兜著走啦。因此咱們得想個法子,怎生還這筆銀子才好?」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海老公這老烏龜果然是料事如神。這些日子來
我只記得練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書房偷書的事給忘了。我且不提,聽他
們有何話說。」當下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溫有方道:「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
們這筆債,別向海老公提起。以後咱哥兒贏了回來,自然如數奉還,不會拖欠分
文。」

  韋小寶心中暗罵:「你奶奶的,你兩隻臭烏龜當我韋小寶是大羊牯?憑你這
兩隻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賭錢還有贏回來的日子?」當下面有難色,說道:「
可是我已經向海公公說了。他老人家說,這筆銀子嘛,還總是要還的,遲些日子
倒不妨。」

  溫氏兄弟對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尷尬,他二人顯然對海老公十分忌憚。溫有
道道:「那麼小兄弟可不可以幫這麼一個忙?以後你贏了錢,拿去交給海老公,
便說……便說是我們還你的。」韋小寶心中又再暗罵:「越說越不成話了,真當
我是三歲小孩麼?」說道:「這樣雖然也不是不行,不過我……我可未免太吃虧
了些。」

  溫氏兄弟聽他口氣鬆動,登時滿面堆歡,一齊拱手,道:「承情,承情,多
多幫忙。」

  溫有方道:「小兄弟的好處。我哥兒倆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韋小寶道:
「倘若這麼樣,我要二位大哥辦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沒口子的答應:「
成,成,什麼事都成。」

  韋小寶道:「我在宮裡這許多日子,可連皇上的臉也沒見過。你二位在上書
房服侍皇上,我想請二位帶我去見見皇上。」

  溫氏兄弟登時面面相覷,大有難色。溫有道練練搔頭。溫有方說道:「唉,
這個,這個,這個……」連說了七八個這個。

  韋小寶道:「我又不想多皇上奏什麼事,只不過到上書房耽上一會兒,能見
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們奴才的福氣,要是沒福見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溫有道忙道:「這個倒辦得到。今日申牌時分,我到你那兒來,便帶你去上
書房。那個時候,皇上總是在書房裡作詩寫字,你多半能見到。別的時候皇上在
殿上辦事,那便不易見著了。」說著斜頭向溫有方霎了霎眼。

  韋小寶瞧在眼裡,心中有是「臭烏龜,賊王八」的亂罵一陣,尋思:「這兩
只烏龜聽說我要見皇帝,臉色就難看的很。他們說申牌時分皇帝一定在上書房,
其實是一定不在上書房。他們不敢讓我見皇帝,我幾時又想見了?他奶奶的,皇
帝倘若問我什麼話,老子又怎回答的出?一露馬腳,那還不滿門抄斬?說不定連
老子的媽也要從揚州給拉來殺頭。海老烏龜教我武功,也不知教的對不對,為什
麼打來打去,總是打不過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經「還是《四十
二章經》從上書房偷了出來,給了海老烏龜,他心裡一喜歡,說不定便有真功夫
教我了。」當下便向溫氏兄弟拱手道謝,道:「咱們做奴才的,連萬歲爺的金面
也見不著,死了定給閻王老子大罵烏龜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回到屋裡,只和海老公說些比武的情形,溫氏兄弟
答允帶他去上書房卻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將那部經書偷來,好教海老烏龜大大驚
喜一場。

  未牌過後,溫氏兄弟果然到來。溫有方輕輕吹了聲口哨,韋小寶比溜了出去
。溫氏兄弟打了個手勢,也不說話,向西便行。韋小寶跟在後面,有了上次的經
驗,他一路上留心穿廊過戶時房舍的形狀,以免回來時迷失道路。

  從他住屋去上書房,比之去賭錢的所在更遠,幾乎走了一盞茶時分。溫有道
才輕聲道:「上書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韋小寶道:「我理會得。」

  兩人帶著他繞到後院,從旁邊一扇小門中挨身而進,再穿過兩座小小的花園
,走進一間大房中。

  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架上都擺滿了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書。韋小
寶倒抽了口涼氣,暗叫:「辣塊媽媽不開花,開花養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
屋裡擺了這許多書,整天見的都是書,朝也書,晚也書,還能賭錢麼?海老公要
的這幾本書,我可到那裡找去?」

  他生長市井,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書房是什麼樣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書
,就是書房了。

  從七八本書中,檢一本寫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幾個字的書,想必不難
,此刻眼前突然出現千卷萬卷書籍,登時眼花繚亂,不一定手足無措,便想轉身
逃走。

  溫有道低聲道:「再過一會兒,皇上便進書房來了,坐在這張桌邊讀書寫字
。」韋小寶見那張紫檀木的書桌極大,桌面金鑲玉嵌,心想:「桌上鑲的黃金白
玉,一定不是假貨,挖下來拿去珠寶店,倒有不少銀子好賣。」見桌上攤著一本
書,左首放著的硯台筆筒也都雕刻精緻。子上披了錦緞,繡著一條金龍。韋小寶
見了這等氣派,心中不禁砰砰亂跳,尋思:「他奶奶的,這烏龜皇帝倒會享福!
」書桌右首是一隻青銅古鼎,燒著檀香,鼎蓋的獸頭口中裊裊吐出一樓樓青煙。

  武當道:「你躲在書架後面,悄悄見一見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讀書寫字的
時候,不許旁人出聲,你可不得咳嗽打噴嚏。否則皇上一怒,說不定便叫侍衛將
你拖出去斬首。」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噴嚏,更加不得放響屁
。」溫有道臉一沉,道:「小兄弟,上書房不比別的地方,可不能說不恭不敬的
胡話。」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不敢說了。

  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一個拿了塊抹布,到處拂掃抹拭。書房中本就
清潔異常,一塵不染,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各人從一
只櫃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再在各處揩抹一會,拿起白布來瞧瞧,看白布上
有無黑跡,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直抹了大半天,這才歇手。

  溫有道說道:「小兄弟,還是這會兒還不來上書房,今兒是不來啦。耽會侍
衛大人便要來巡查,見到年這張生面孔,定要查究,大夥兒可吃罪不起。」韋小
寶道:「你們先去,我再等一會兒就走。」溫氏兄弟齊聲道:「那不成!」溫有
道說道:「宮裡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該當由誰伺候,半
分也亂不得。宮裡太監宮女幾千人,倘若那一個想見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
,那還成體統嗎?」溫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咱二人能夠進
上書房,每天也只有這半個時辰,打掃揩抹過後,立刻便須出去。不瞞你說,別
說你不能在上書房裡多耽,便是咱哥兒倆,過了時不出去,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
,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輕則坐牢打板子。」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那有這麼厲害?」溫有方頓足道:「皇上身邊的
事,也開得玩笑麼?好兄弟,你想見皇上,咱們明日這時再來碰碰運氣。」韋小
寶道:「好,那麼咱們就走罷。」溫氏兄弟如釋重負,一個挽住他左手臂,一個
挽住他右臂,唯恐他不走,挾了他出去。韋小寶突然道:「其實你們兩個,也從
來沒見過皇上,是不是?」

  溫有方一怔,道:「你……你……怎麼……」他顯是要說「你怎麼知道?」
溫有方忙道:「我們怎麼沒見過?皇上在上書房裡讀書寫字,那是常見到的。」
韋小寶心想:「每天這時候,你們進上書房裡來揩抹灰塵,這時候皇上自然不會
來,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灰塵的孫子德性,皇帝愛瞧的很麼?」溫有道又
道:「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要見皇上嘛,那是
一個人的福命,是前世修下來的福報,造橋舖路,得積無數陰德,命中如果注定
沒有這個福氣,可也勉強不來。」

  說話之間,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韋小寶道:「既是如此,過幾天你們再
帶我來碰碰運氣罷!」二人連說:「好極,好極!」三人就此分手。

  韋小寶快步回去,穿過了兩條走廊,便在一扇門後一躲,過得一會,料想他
二人已經遠去,悄悄從後門出來,循原路回去上書房,去推那側門時,不料裡面
已經上了閂,他一怔,心想:「只這麼一會兒,裡面上了閂,看來溫家兄弟的話
不假,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不知他們走了沒有?」

  附耳在門上一聽,不聞有何聲息,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庭院中並無一
人,他想了想,從靴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
,他潛身皇宮,自知危機四伏,打從那日起,這匕首始終沒離過身。當下將匕首
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輕輕撥得幾撥,門閂向上抬起。他將門推開兩寸,從門
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不讓落地出聲,這才推門,閃身入內,反身關上了
門,上了門閂,傾聽房中並無聲息,一步步的挨過去,探頭在書房中一張,幸喜
無人,等了片刻,這才進去。

  他走到書桌之前,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子,忽然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
「他媽的,這龍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當即坐入了中。

  他初坐下時心中砰砰亂跳,坐了一會,心道:「這子也不怎麼舒服,做皇帝
也沒什麼了不起。」畢竟不敢久坐,便去書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經》。可是書
架上幾千部書一部疊著一部。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他拚命去
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可是下面卻沒有「十」字「二」字。
原來他找到的全是「四書」,什麼「四書集注」,「四書正義」之類。找了一會
,看到了一部「十三經注梳」,識得了「十三」二字,歡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終
究不是《四十二章經》。

  正自茫無頭緒之際,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囊囊,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
了,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有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大吃一驚:「老
子今日要滿門抄斬。」

  要去開閂從進門溜出,無論如何來不及了,急忙貼牆而立,縮在一排書架後
面。只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揮拂塵四下裡拂拭。

  過不多時,又走進一個人來,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
慢的來回踱步。韋小寶暗叫:「糟糕,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莫非我從後門
進來,給他們發現了蹤跡?」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鰲少保有急事要叩見拂
拭,在外候旨。」書房內那人嗯了一聲。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這人便是皇帝
。那鰲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麼滿洲第一勇士,卻不知
是如何威武的模樣,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見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說的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是沉重,一人走進書房,說道:「奴才鰲拜叩見拂拭
!」說著跪下磕頭。韋小寶忙探頭張去,只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上磕頭。他不
敢多看,只怕鰲拜一抬頭便見到自己,忙將頭縮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對鰲拜
,心道:「你又向皇帝磕頭,又向老子磕頭。什麼滿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
什麼了不起,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

  只聽皇帝說道:「罷了!」鰲拜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蘇克薩哈蓄有
異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處極刑不可。」皇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鰲拜又
道:「皇上剛剛親政,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說什麼『茲遇躬親大政,伏祈睿
鑒,令臣往守先皇陵寢,如線余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視皇上嗎?皇上
不親大政,他就要死了。這是說皇上對奴才們殘暴得很。」皇帝仍是嗯了一聲。

  鰲拜道:「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都說蘇克薩哈共有二十四項大罪,懷
抱奸詐,存蓄異心,欺貌幼主,不願歸政,實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
應與其長子內大臣察克旦一共凌遲處死,養子六人,孫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
斬決。其族人前鋒營統領白爾赫,侍衛額圖等也都斬決。」皇帝道:「如此處罪
,只怕太重了罷?」

  韋小寶心道:「這皇帝說話聲音像個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當真好笑
。」

  鰲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紀還小,於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這蘇克
薩哈奉先皇遺民,與奴才等共同輔政,聽得皇上親政,該當歡喜才是。他卻上這
道奏章,訕謗皇上,顯是包藏禍心,請皇上准臣下之議,力加重刑。皇上親政之
初,應該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懼。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日後眾
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無禮,皇上的事就不好辦了。」

  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很是驕傲,心道:「年這老烏龜自己就先出言不敬,
行事無禮。你說皇帝年幼,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說話
聲音有些像小玄子。」

  只聽皇帝道:「蘇克薩哈雖然不對,不過他是輔政大臣,跟你一樣,都是先
帝很看重的。倘若朕親政之初,就……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先帝在天之靈,
只怕不喜。」

  鰲拜哈哈一笑,說道:「很是,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先帝命蘇克薩
哈輔政,是主戶他好好侍奉很是,用心辦事。他如體念先帝的厚恩,該當盡力竭
力,赴湯蹈火,為很是效犬馬之勞,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這蘇克薩哈心存
怨望,又公然訕謗很是,說什麼致休乞命,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很是的朝政
大事不要緊了。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可不是很是對不起這廝,哈哈,哈哈!」

  皇帝道:「鰲少保有什麼好笑?」鰲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
」猜想起來,鰲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

  皇帝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道:「就算不是朕對不起蘇克薩哈,但如此刻
殺了他,未免有傷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就會說先帝無知人
之能。朝廷將蘇克薩哈二十四條大罪佈於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來蘇克薩哈這
廝如此罪大惡極,這樣的壞蛋,先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壞蛋你鰲少保並列,
這,這……豈不是太沒見識了麼?」

  韋小寶心道:「這小孩子壞蛋的話說得很有道理。」

  鰲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愛怎麼想,讓他們胡思亂想
好了,諒他們也不敢隨便說出口來。有誰敢編排先帝的不是,瞧他們有幾顆腦袋
?」皇帝道:「古書上說得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殺頭,不許老百
姓說出心裡的話來,那終究不好。」鰲拜道:「漢人書生的話,是最聽不得的,
倘若漢人這些讀書人的話對,怎麼漢人的江山,又會落入咱們滿洲人手裡呢?所
以奴才奉勸皇上,漢人這許多書,還是少讀為妙,只有越讀腦子越糊塗了,」皇
帝並不答話。

  鰲拜又道:「奴才當年跟隨太宗皇帝和先帝爺東征西討,從關外打到關內,
立下無數漢馬功勞,漢字不識一個,一樣殺了不少南蠻。這打天下,保天下嘛,
還是得用咱們滿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鰲少保的功勞當然極大,否則先帝也
不會這樣重用少保了。」鰲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膽忠心,給還是辦事。打從
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還是都是一樣的。還是,咱們滿洲人辦事,講究
有賞有罰,忠心的有賞,不忠的處罰。這蘇克薩哈是個大大的奸臣,非處以重刑
不可。」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我單聽你的聲音,就知你是個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殺蘇克薩哈,到底自己有什麼原因?」

  鰲拜道:「我有什麼原因?難道皇上以為奴才有什麼私心?」越說聲音越響
,語氣也越來越凌厲,頓了一頓,又厲聲道:「奴才為的是咱們滿洲人的天下。
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可不能讓子孫給誤了。皇上這樣問奴
才,奴才可當真不明白皇上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聽他說得這樣兇狠,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望去,只見一條大漢滿臉
橫肉,雙眉倒豎,兇神惡煞般的走上前來,雙手握緊了拳頭。

  一個少年「啊」的一聲驚呼,從子中跳了起來,這少年一側頭間,韋小寶情
不自禁,也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少年皇帝不是別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2006-4-16 01: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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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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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五 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



第 五 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


  韋小寶見到皇帝,縱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決不會呼喊出聲,但一見到
居然是小玄子,這一下驚詫真是非同小可,呼聲出口,知道大事要糟,當即轉身
,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電轉:「小玄子武功比我高,這鰲拜更是厲害,我說什
麼也逃不出去。」靈機一動,心道:「咱們這一寶押下了!通殺通賠,就是這一
把骰子。」縱身而出,擋在皇帝身前,向鰲拜喝道:「鰲拜,你幹什麼?你膽敢
對皇上無禮麼?你要打人殺人,須先過我這一關。」

  鰲拜身經百戰,功大權重,對康熙這少年皇帝原不怎麼瞧在眼裡。康熙(按
:康熙本是年號,但通俗小說習慣,不稱他本名玄燁而稱之為康熙)譏刺他要殺
蘇克薩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瘡。這人原是個衝鋒陷陣的武人,盛怒之
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論,倒也並無犯上作亂之心,突然間見書架後面衝出一
個小太監,擋在皇帝的面前,叱責自己,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
何可以握拳威脅皇帝,急忙倒退數步,喝道:「你胡說什麼?我有事奏稟皇上,
誰敢對皇上無禮了?」說著又倒退了兩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韋小寶比武的小玄子,正是當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燁,眼見韋
小寶不識得自己,問自己叫什麼名字,童心一起,隨口就說是「小玄子」。他秉
承滿洲人習性,喜愛角抵之戲,只是練習摔角這門功夫,必須扭打跌撲,扳頸拗
腰。侍衛們雖教了他摔角之法,卻又有誰敢對皇帝如此粗魯無禮?有誰敢去用力
扳他的龍頭,扼他的御頸?被逼不過之時,只好裝模作樣,皇帝御腿掃來,撲地
便倒,御手扭來,跪下投降,勉強要還擊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邊緣,便即住
手。康熙一再叮囑,必須真打,眾侍衛可沒一個有此膽子,最多不過扮演得像了
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廝拚,殺得難解難分,直到最後關頭方輸
(據說清末慈禧太后與某太監下象棋,那太監吃了慈禧的馬,說道:「奴才殺了
老佛爺的一隻馬。」慈禧怒他說話無禮,立時命人將他拖了出去,亂棒打死),
這摔角之戲,卻萬難裝假,就算最後必輸,中間廝打之時,有誰敢抓起皇帝來摔
他一交?

  康熙對摔角之技興味極濃,眼見眾侍衛互相比拚時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
對手,便戰戰兢兢,死樣活氣,心下極不痛快,後來換了太監做對手,人人也均
如挨打不還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麼有什麼,但要找一個真正的比武對手,
卻萬難辦到,有時真想微服出宮,去找個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
如何,但這樣做畢竟太過危險,終究不過是少年皇帝心中偶爾興起的異想天開而
已。

  這天與韋小寶相遇,比拚一場,韋小寶出盡全力而仍然落敗。康熙不勝之喜
,生平以這一架打得最是開心。韋小寶約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從此兩人
日日比武,康熙始終不揭破自己身份,比武之時,也從不許別的太監走近,以免
洩露了秘密,這小太監只要一知道對手是皇帝,動起手來便毫無興味了。

  宮中太監逾千,從來沒見過皇帝的本來亦復不少,但淨身入宮,首先必當學
習宮中種種規矩、品級服色等高下分別,見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識,也
只有韋小寶這冒牌貨一人了。就康熙而言,這個糊塗小太監萬金難買,實是難得
而可貴之至。

  此後康熙的武功漸有長進,韋小寶居然也能跟得上,兩人打來打去,始終旗
鼓相當,而韋小寶卻又稍遜一籌,這樣一來,康熙便須努力練功,才不致落敗。
他是個十分要強好勝之人,練功越有進步,興味越濃,對韋小寶的好感也是大增


  這日鰲拜到上書房來啟奏要殺蘇克薩哈,康熙早已知道,鰲拜為了鑲黃旗和
正白旗換地之爭,與蘇克薩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殺蘇克薩哈,乃是出於私怨,因
此遲遲不肯准奏。那知鰲拜囂張跋扈,盛怒之下顯出武人習氣,捋袖握拳,便似
要上來動手。鰲拜身形魁梧,模樣猙獰,康熙見他氣勢洶洶的上來,不免吃驚,
一眾侍衛又都候在上書房外,呼喚不及,何況眾侍衛大都是鰲拜心腹,殊不可靠
,正沒做理會處,恰好韋小寶躍了出來。康熙大喜,尋思:「我和小桂子合力,
便可和鰲拜這廝鬥上一斗了。」待見鰲拜退下,更是寬心。

  韋小寶情不自禁的出聲驚呼,洩露了行藏,只得鋌而走險,賭上一賭,衝出
來向鰲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鰲拜竟然退下,不由大樂,大聲道:「殺不殺蘇
克薩哈,自然由皇上拿主意。你對皇上無禮,想拔拳頭打人,不怕殺頭抄家嗎?


  這句話正說到了鰲拜心中,他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適才行事實在太
過魯莽,當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聽這小太監的胡言亂語,奴才是個大大的忠
臣。」

  康熙初親大政,對鰲拜原是十分忌憚,眼見他已有退讓之意,心想此刻不能
跟他破臉,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韋小寶躬身道:「是!」退到書桌
之旁。

  康熙道:「鰲少保,我知道你是個大大的忠臣。你衝鋒陷陣慣了的,原不如
讀書人那樣斯文,我也不來怪你。」鰲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
蘇克薩哈之事,便依你辦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賞忠罰奸。」
鰲拜更是喜歡,說道:「皇上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後總是忠心耿耿的給皇上
辦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稟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賞。」鰲拜
喜道:「多謝皇上。」康熙道:「還有什麼事沒有?」鰲拜道:「沒有了,奴才
告退。」

  康熙點點頭,鰲拜笑容滿臉,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從中跳了出來,笑道:「小桂子,這秘密可給你發現了
。」

  韋小寶道:「皇上,我這……這可當真該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動
手動腳,大膽得很。」

  康熙歎了口氣,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極了
。」韋小寶笑道:「只要你不見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
喜,道:「好,一言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漢。」說著伸手出來。韋小寶一來
不知宮廷中的規矩,二來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憊懶人物,當即伸手和他相握,
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漢。」兩人緊握著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將來要做皇帝,自幼的撫養教誨,就與常人全然
不同,一哭一笑,一舉一動,無不是眾目所視,當真是沒半分自由。囚犯關在牢
中,還可隨便說話,在牢房之中,總還可任意行動,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卻比囚犯
還厲害百倍。負責教讀的師保、服侍起居的太監宮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麼亂
子,整日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隨便,師傅便諄諄勸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
穿一件衣服,宮女太監便如大禍臨頭,唯恐太子著涼感冒。一個人自幼至長,日
日夜夜受到如此嚴密看管,實在殊乏人生樂趣。歷朝頗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
實由皇帝一得行動自由之後,當即大大發洩歷年所積的悶氣,種種行徑令人覺得
匪夷所思,泰半也不過是發洩過份而已。

  康熙自幼也受到嚴密看管,直到親政,才得時時吩咐宮女太監離得遠遠地,
不必跟隨左右。但在母親和眾大臣眼前,還是循規蹈矩,裝作少年老成模樣,見
了一眾宮女太監,也始終擺出皇帝架子,不敢隨便,一生之中,連縱情大笑的時
候也沒幾次。

  可是少年人愛玩愛鬧,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無分別。在尋常百姓人家
,任何童子天天可與遊伴亂叫亂跳,亂打亂鬧,這位少年皇帝卻要事機湊合,方
得有此「福緣」。他只有和韋小寶在一起時,才得無拘無束,拋下皇帝架子,縱
情扭打,實是生平從所未有之樂,這些時日中,往往睡夢之中也在和韋小寶扭打
嬉戲。

  他拉住韋小寶的手,說道:「在有人的時候,你叫我皇上,沒人的時候,咱
們仍和從前一樣。」韋小寶笑道:「那再好沒有了。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皇帝。
我還道皇帝是個白鬍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駕之時,不過二十四歲,也不是甚麼白鬍子老公公,你
這小傢伙怎地什麼也不知道?」問道:「難道海老公沒跟你說起過我麼?」韋小
寶搖頭道:「沒有。他便是教我練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誰教的?」康熙笑道
:「咱們說過沒人的時候,還是和從前一樣,怎麼叫我皇上了?」韋小寶笑道:
「對,我心裡有點慌。」

  康熙歎了口氣,說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再也不會像從前
那樣跟我比武了。」韋小寶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樣打,就只怕不容易。喂
,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誰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說。你問來干什
麼?」韋小寶道:「鰲拜這傢伙自以為武功了得,對你磨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
人。我想你師父武功很高,咱們請你師父來對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搖頭道:
「不成的,我師父怎能做這種事?」

  韋小寶道:「可惜我師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則請他來打鰲拜,多半也贏得
了他。啊,有了,明兒咱二人聯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這鰲拜雖說是滿
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並肩子上,就未必會輸給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極
,妙極!」但隨即知道此事決計難行,搖了搖頭,歎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
太也不成話了。」韋小寶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點了點頭,一霎時間,頗有些羨慕韋小寶這小太監,愛幹什麼便幹什麼
,雖在皇宮之中,倒也逍遙自在。又想起適才鰲拜橫眉怒目,氣勢洶洶,大踏步
走上來的神態,不禁猶有餘悸,尋思:「這人對我如此無禮,他要殺誰,便非殺
誰不可,半點也不將我瞧在眼裡。到底他做皇帝,還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宮
裡的侍衛總管都由他統率,八旗兵將也歸他調動,我如下旨殺他,他作起亂來,
只怕先將我殺了。我須得先換侍衛總管,再撤他的兵權,然後再罷他輔政大臣的
職位,最後才將他推出午門,斬首示眾,方洩我心頭之恨。」

  但轉念又想,此計也是不妥,只要一換侍衛總管,鰲拜便知是要對付他了,
此人大權在握,如果給他先下手為強,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暫且不動聲色,待想
到妥善的法子再說。

  他不願在韋小寶面前顯得沒有主意,說道:「你這就回海老公那裡去罷,好
好用心學本事,明日咱們仍在那邊比武。」韋小寶應道:「是。」康熙又道:「
你見到我和鰲拜的事,可不許跟誰提起。」韋小寶道:「是。這裡沒有旁人,我
要走便走,不跟你請安磕頭了。」

  康熙哈哈一笑,擺手道:「不用了。明兒仍是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雖然沒偷到《四十二章經》,但發現日日與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
,實是興奮萬分。幸好海老公雙眼盲了,瞧不出他的神情有異,只是覺得他今日
言語特多,不知遇上了什麼高興事情,試探了幾句。韋小寶卻十分機警,不露半
點口風。

  次日韋小寶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頗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
自衛時儘管守得嚴密,反擊的招數卻自然而然的疲弱無力。康熙明白他心意,進
攻時也不出全力,心想對方既有顧忌,自己使勁攻擊,未免勝之不武。只打得片
刻,韋小寶已輸了兩個回合。

  康熙歎了口氣,問道:「小桂子,昨兒你到我書房去幹什麼?」韋小寶道:
「溫有道昨天發燒,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書房去幫著打掃收拾。我沒做慣
,手腳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他說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幾乎連自己
也相信確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咱們再也不能真打了。」頗感意興索然。
韋小寶道:「我也覺得今天打來沒什麼勁道。」康熙忽然想起,說道:「我倒有
個法兒。咱們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別人打,過過癮也是好的。來,你跟
我去換衣服,咱們到布庫房去。」

  韋小寶道:「布庫房是什麼地方?放布匹的庫房嗎?」康熙笑道:「不是的
。布庫房是武士練武摔跤的地方。」韋小寶拍手笑道:「那好極了!」

  康熙回去更衣,韋小寶跟有後面。康熙一換了袍服,十六名太監前呼後擁,
到布庫房去瞧武士摔跤,那就神色莊嚴,再也不跟韋小寶說笑了。

  眾武士見皇上駕到,無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會,叫一名胖大武士過來,
說道:「我身邊有個小太監,也學過一點摔跤,你教他幾手。」轉頭向韋小寶道
:「你跟他學學。」說著左眼睞了一睞。他二人均已見到,這武士雖然身材魁梧
,卻是笨手笨腳,看來不是韋小寶的對手。

  兩人下場之後,扭打幾轉,韋小寶使出一招「順水推舟」要將那武士推出去
。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說什麼也推不倒。武士首領背轉身子,連使眼色。那胖
大武士會意,假裝腳下踉蹌,撲地倒了,好一會爬不起來。眾武士和太監齊聲喝
采。

  康熙甚是喜歡,命近侍太監賞了一錠銀子給韋小寶,暗想:「這小桂子武功
不及我,他能推倒這胖大傢伙,我自己也能。」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礙於萬
乘之尊,總不能下場動手,歎了口氣,向近侍太監道:「你去選三十名小太監來
,都要十四五歲的,叫他們天天到這裡來練功夫,那一個學得快的,像這小桂子
那樣,我就有賞賜。」那太監含笑答應,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韋小寶回到屋中,海老公問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經過。韋小寶說得有聲有
色,似乎一番大戰,雙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細問之下,立刻發覺了破綻,
沉著臉問道:「小玄子怎麼啦?今日生了病嗎?」韋小寶道:「沒有啊,不過他
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從頭到尾,一招一式的說給我聽。」
韋小寶情知瞞他不過,只得照實細細說了。

  海老公抬起了頭,緩緩道:「這一招你明明可以將他腦袋扳向左方,你卻想
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敗。你不是不會,而是故意在讓他,那是什麼緣故?」

  韋小寶笑道:「我也沒故意讓他。只不過他打得客氣,我也就手下留情。我
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過份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
自禁的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過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
敢碰他。你終於……你終於知道了?」

  韋小寶心中一驚,顫聲道:「知……知道什麼?」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說
的,還是你猜到了的?」韋小寶道:「說什麼啊?我這可不懂了。」海老公厲聲
道:「你給我老老實實說來!咳咳……咳咳……你怎麼知道小玄子身份的?」一
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韋小寶登時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響,似乎即便欲折斷,叫道:「投降,投
降!」海老公道:「你怎麼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勁。韋小寶叫道:「喂,喂,
你……你……懂不懂規矩?我已叫了投降,你還不放手?」海老公道:「我問你
話,你就好好的答。」

  韋小寶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誰,我就跟你說其中的原因。否則
的話,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說。」

  海老公道:「那有什麼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
時,就已知道了。」說著放開了手。

  韋小寶喜道:「原來你早知道了,可瞞得我好苦。那麼跟你說了也不打緊。
」於是將昨天在上書房中撞見康熙和鰲拜的事說了,講到今天在布庫房中打倒一
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飛色舞起來。海老公聽得甚是仔細,不住插口查問。

  韋小寶說完後,又道:「皇上吩咐我不許跟你說的,你如洩漏了出去,我兩
個人都要殺頭。」海老公冷冷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會殺你,只會殺我。
」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監一起練武,那是幹什麼來著?
多半他是技癢,跟你打得不過癮,要找些小太監來挨他的揍。」站起身,在屋中
繞了十來個圈子,說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討好皇上?」

  韋小寶道:「他是我好朋友,讓他開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厲聲道:「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記在心裡。今後皇上再說跟你是朋友
什麼的,你無論如何不可應承。你是什麼東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還
是個小孩子,說著高興高興,這豈能當真?你再胡說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腦袋。


  韋小寶原也想到這種話不能隨口亂講,經海老公這麼疾言厲色的一點醒,伸
了伸舌頭,說道:「以後殺我的頭也不說了。不過人頭落地之後,是不是還能張
嘴說話,這中間只怕大大兒的有些講究。」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你想不想學上乘武功?」

  韋小寶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這樣一身
好武藝,不收一個徒兒傳了下來,豈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陰險奸詐的多
,忠厚老實的少。收了個壞徒兒,讓他來謀害師父,卻又何苦?」

  韋小寶心中一動:「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點因頭?這件事性
命交關,非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但見他神色木然,並無惱怒之意,
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過,又對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這世上只怕也只我
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書房去幹什麼?我是冒了殺頭的危險,想去將
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你。只不過皇上書房裡的書成千成萬,我又不大識
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識字!」

  韋小寶心中突的一跳:「啊喲,不好!不知小桂子識字多不多。倘若他識得
很多字,我這麼說,可露出馬腳了。」忙道:「我找來找去,也尋不著那部《四
十二章經》。不過不要緊,以後我時時能到上書房去,總能教這部書成為順手牽
羊之羊,葉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沒忘了就好。」韋小寶道:「我怎麼會忘?你公公待我真是
沒得說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你,這一生一世當真枉自為人了。」海老公喃
喃的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你,這一生一世當真枉自為人了。」這兩
句話說得冷冰冰地,韋小寶聽在耳裡,不由得背上一陣發毛,偷眼瞧他臉色,卻
無絲毫端倪可尋,心想:「老烏龜厲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卻不露半
點口風。我可須得小心,他如知道他這對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韋小寶這對眼珠
子倘若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爺沒了眼珠子啦。」

  兩人默默相對。韋小寶半步半步的移向門邊,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
,立即飛奔出外,決意逃出宮去,從此不再回來。

  卻聽得海老公道:「你以後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這門功夫再
學下去,都是分筋錯骨之法,脫人關節,斷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韋小
寶道:「是!」海老公道:「我從今天起教你一門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葉手
』。」韋小寶道:「這名字倒怪,我只聽過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海老公道:「你見過千手觀音沒有?」韋小寶道:「千手觀音?我見過的,
觀音菩薩身上生了許許多多手。每隻手裡拿的東西都不同,有的是個水瓶,有的
是根樹枝,還有籃子、鈴子,好玩得緊。」海老公道:「你是在揚州廟裡見到的
麼?」

  韋小寶道:「揚州廟裡?」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一個箭步竄到門邊,便欲
奪門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觀音嗎,天下就只揚州的廟裡有,你沒去過揚州廟裡,怎
能見到千手觀音?」韋小寶輕吁一口長氣,心道:「原來只揚州的廟裡才有千手
觀音,險些給你嚇得拉尿。」忙道:「我怎會去過揚州?揚州在什麼地方?千手
觀音什麼的,是聽人家說的,我可沒見過。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幾句牛,神氣神
氣,那知道你見多識廣,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老公歎道:「要戳破你
這小滑頭的牛皮,可實在不容易得很。」韋小寶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謊
,不到半個時辰,就給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鏡。」

  海老公嗯了一聲,問道:「你冷嗎?怎不多穿件衣服?」韋小寶道:「我不
冷。」海老公道:「怎麼你說話聲音有點發抖?」韋小寶道:「剛才給吹了陣冷
風,現下好了。」海老公道:「門邊風大,別站在門口。」韋小寶道:「是,是
!」走近幾步,卻總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邊。

  海老公道:「這『大慈大悲千葉手』是佛門功夫,動起手來能制住對方,卻
不會殺人傷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韋小寶喜道:「這門功夫不會殺人傷
人,跟皇上動手過招,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海老公道:「不過這功夫十分難學,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記得周全。」韋
小寶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記不全就不要緊,忘了一大半,剩下來的還是不少
。」海老公道:「哼,懶小子,還沒學功夫,就已在打偷懶的主意。你這一輩子
,可別想學好上乘武功。」韋小寶道:「是,是。要學到人你老人家那樣厲害的
武功,我這一輩子自然是老貓鼻子上掛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心想:「
就算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到頭來還是給人弄瞎了眼睛,你老烏龜挺開心嗎?


  海老公道:「你走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離開海老公仍
有數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嗎?」韋小寶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
好吃。」

  海老公左手揚起,突然拍出。韋小寶吃了一驚,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兩
聲,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時跪倒在地動彈不得,心下大駭:「這一下糟了,他…
…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這是『大慈大悲千葉手』的第一手,叫做『南
海禮佛』。你背上已給打中了兩處穴道,不過打穴功夫十分難練,要以上乘內功
作根基,跟皇上過招,又難道真能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須記住了手
法,裝模作樣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說著伸手在他背心兩處穴道上按了按,
韋小寶手足登時得能動彈,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來,心道:「原來老烏龜是教
我功夫,可嚇得我魂靈出竅,這會兒也不知歸了竅沒有。」

  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別難些,以後你用心,便可多學
幾招。」

  韋小寶第二天也不去賭錢了,中午時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
知道桌上糕點是為皇帝而設,也就不敢再拿來吃。等了大半個時辰,康熙始終不
來。韋小寶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沒味道,不來玩了。」於是逕去上書房。
書房門外守衛的侍衛昨天見康熙帶同韋小寶去布庫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
跟前得寵的小太監,也不加阻攔。

  韋小寶走進書房,只見康熙伸足在踢一隻皮凳,踢了一腳又是一腳,神色氣
惱,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韋小寶心想:「他在練踢腿功夫麼?」不
敢上前打擾,靜靜的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會,抬頭見到韋小寶,露出笑容,道:「我悶得很,你來陪我玩
玩。」

  韋小寶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門新功夫,叫做什麼『大慈大悲千葉手』
,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厲害得多了。他說我學會之後,你一定鬥我不
過了。」

  康熙道:「那是什麼功夫,你使給我瞧瞧。」

  韋小寶道:「好!我這可要打你啦!」拉開招式,雙掌飛揚,「南海禮佛」
、「金玉瓦礫」、「人命呼吸」,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頭、左
胸、右腿、咽喉五處都用手指輕輕一拍。這「大慈大悲千葉手」變化奇特,和「
大擒拿手」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連一下也沒能躲過。韋小寶出手甚輕,自
然沒打痛他。其實韋小寶內力固然全無,膂力也微弱之極,就算當真相鬥,給他
打中幾下也是無關痛癢。但這麼連中五下,畢竟是從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
一聲,喜道:「這門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來,我也去請師父教上乘武功,跟
你比過。」韋小寶道:「好極,好極!」

  他回到住處,將康熙的話說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師父教的是什麼功夫,
今日你再學幾招千葉手。」這一日韋小寶又學了六招,乃是「鏡裡觀影」、「水
中捉月」、「浮雲去來」、「水泡出沒」、「夢裡明明」、「覺後空空」。這六
招都是若隱若現、變幻莫測的招數,虛式多而實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韋小寶硬記
招式,至於招式中的奧妙之處卻毫不講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確無誤,出招部位是
否恰到好處,海老公一來看不見,二來毫不理會。韋小寶見他教得隨便,心下暗
暗喜歡,心道:「你馬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學,哥兒倆糊里糊塗的混過
便算。倘若你要頂真,老子可沒閒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韋小寶來到御書房外,只見門外換了四名待衛,正遲疑間,一名待衛笑
道:「你是桂公公嗎?皇上命你即刻進去。」韋小寶一怔,心道:「什麼桂公公
?」但隨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這侍衛知道我是皇帝親信,對我加意客
氣。」當即笑著點了點頭,說道:「幸會,幸會,你四位貴姓啊?」四名侍衛跟
他通了姓名。韋小寶客氣了幾句。那姓張的侍衛笑道:「你這可快進去罷,皇上
已問了你幾次呢。」

  韋小寶走進書房。康熙從中一躍而起,笑道:「你昨天這三招,我師父已教
了破法,咱們這便試試去。」韋小寶道:「你師父既說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
用試啦。」康熙道:「非試不可!你先悄悄到咱們的比武廳去,別讓人知道了,
我隨後就來。」韋小寶答應了,逕去那間小房。

  康熙初學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間就來了。兩人一動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
手法,將韋小寶第一天所學的三招都拆解了,還在韋小寶後肩上拍了一掌。

  韋小寶見他所出招數甚為高明,心下也是佩服,問道:「你這套功夫叫什麼
名堂?」康熙道:「這是『八卦游龍掌』。我師父說,你的『大慈大悲千葉手』
招式太多,記起來挺麻煩。我們的『八卦游龍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覆變
化,盡可敵得住你的千葉手。」韋小寶道:「那麼那一門功夫厲害些?」康熙道
:「我也問過了。師父說道,這兩門都是上乘掌法,說不上那一門功夫厲害。誰
的功力深,用得巧妙,誰就勝了。」

  韋小寶道:「我昨天又學了六招,你倒試試。」當下將昨天那六招使出來,
雖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記,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對,康熙還是一連給他拍中了七八
下,點頭道:「你這六招妙得很,我這就去學拆解之法。」

  韋小寶回到住處,將康熙學練「八卦游龍掌」的事說了給海老公聽。海老公
點了點頭,道:「我少林派的千葉手,原只武當派這路八卦游龍掌敵得住。他師
父的話不錯。兩路掌法各有各的妙處,誰學得好,誰就厲害。」韋小寶道:「他
是皇帝,我怎麼能蓋過了他去?自然該當讓他學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練功,先
安排好落場勢再說。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勁,皇上就沒興緻跟你練了。」韋小寶道:「常言
道:明師必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你是明師,又是強將,教出來的人也不會
太差勁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啦!」海老公搖了搖頭,說道:「別胡
吹大氣啦,桌上的飯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碗湯罷!」

  韋小寶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湯。」海老公道:「我不喝湯,喝了湯要咳
嗽。」韋小寶道:「是。」自行過去喝湯,心道:「我老人家喝湯,倒不咳嗽。


  此後幾個月中,康熙和韋小寶各學招式,日日比試。兩人並不真打,沒了各
出全力以爭勝負之心,拚鬥時的樂趣不免大減,總算兩人所學的招式頗為繁複,
以之拆解,倒也變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決不像打架。康熙明知韋
小寶決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腳,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腦袋重重捶上一拳。

  韋小寶學武只是為了陪皇帝過招,自己全不用心,學了後面,忘了前面的。
康熙的師父顯然教得也頗馬虎。兩人進步甚慢,比武的興緻也是大減。到後來康
熙隔得數日,才和韋小寶拆一次招。

  這些時日中,康熙除了和韋小寶比武外,也常帶他到書房伴讀。皇宮中侍衛
太監,都知尚膳監的小太監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個紅人,大家見到他時都
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長,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親熱。

  韋小寶要討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書房,總想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
給他,可是尋來尋去,始終不見。

  這日康熙和韋小寶練過武後,臉色鄭重,低聲道:「小桂子,咱們明天要辦
一件大事,你早些到書房來等我。」韋小寶應道:「是。」他知道皇帝不愛多說
話,他不說是什麼事,自己就不能多問。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書房侍候。康熙低聲道:「我要你辦一件事,你有沒有
膽子?」韋小寶道:「你叫我辦事,我還怕什麼?」康熙道:「這件事非同小可
,辦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憂。」韋小寶微微一驚,說道:「最多我有性命之
憂。你是皇帝,誰敢害你?再說,你照看著我,我說什麼也不能有性命之憂。」
心想須得把話說在前頭,我韋小寶如有性命之憂,唯你皇帝是問,你可不能置之
不理。

  康熙道:「鰲拜這廝橫蠻無禮,心有異謀,今日咱們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韋小寶在宮中已久,除了練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極少玩耍,近幾個月來海老
公不許自己再去跟溫氏兄弟他們賭錢,只有偶爾偷偷去賭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
,更是越來越沒勁,正感氣悶,聽得要拿鰲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極,妙
極!我早說咱二人合力鬥他一鬥。就算他是滿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練得差不
多了,決不怕他。」

  康熙搖頭道:「我是皇帝,不能親自動手。鰲拜這廝身兼領內侍衛大臣,宮
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要造反。眾侍衛同時動手,
你我固然性命不保,連太皇太后、皇太后也會遭難。因此這件事當真危險得緊。


  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那麼我到宮外等他,乘他不備,一刀刺死了他。
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

  康熙道:「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紀還小,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在宮門之
外,他衛士眾多,你難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會給他的衛士們殺
了。我倒另有個計較。」韋小寶道:「是。」康熙道:「待會他要到我這裡來奏
事,我先傳些小太監來在這裡等著。你見我手中的茶盞跌落,便撲上去扭住他。
十幾名小太監同時擁上,拉手拉腳,讓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還是不成,我只
好上來幫忙。」

  韋小寶喜道:「此計妙極,你有刀子沒有?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
住,我便一刀將他殺了。」他在殺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帶得有匕首,後來得知
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對拆掌法,時常縱躍竄跳,生怕匕首從靴中跌了出來,
除了當值的帶刀侍衛,在宮中帶刀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就此不敢隨身再帶了。

  康熙點了點頭,拉開書桌抽屜,取出兩把黃金為柄的匕首,一把交了給韋小
寶,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韋小寶也將匕首放入靴筒,只覺血脈賁張,全身皆熱,
呼呼喘氣,說道:「好傢伙,咱們干他的!」

  康熙道:「你去傳十二名小太監來。」韋小寶答應了,出去傳呼。這些小太
監在布庫房中練習撲擊已有數月,雖然沒什麼武功,但拉手扳腳的本事都已不差
。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監道:「你們練了好幾個月,也不知有沒有長進。待會有個
大官兒進來,這人是咱們朝裡的撲擊好手,我讓他試試你們的功夫。你們一見我
將茶盞摔在地下,便即一擁而上,冷不防的十二個打他一個。要是能將他按倒在
地,令他動彈不得,我重重有賞。」說著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十二隻五十兩的
元寶,道:「贏得了他,每人一隻元寶,倘若輸了,十二人一齊斬首。這等懶惰
無用的傢伙,留著幹什麼?」最後這兩句說得聲色俱厲。

  十二名小太監一齊跪下,說道:「奴才們自當奮力為皇上辦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麼辦事了?我只是考考你們,且瞧瞧誰學得用心,誰
在貪懶。」

  韋小寶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監面前也不露半點口風,以防這些小鬼沉不住
氣,在鰲拜面前露出了馬腳。」

  眾小太監起身後,康熙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翻開來看。韋小寶聽他低聲吟哦
,居然聲不顫,手不抖,面臨大事,鎮定如恆,自己手心中卻是一陣冷汗,又是
一陣發熱,心下暗罵:「韋小寶你這小王八蛋,這一下你可給小玄子比下去啦。
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

  轉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膽子比我大些。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倘若我做
皇帝,當然勝過他了。」但內心隱隱又覺得未免難以自圓其說。

  過了好半晌,門外靴聲響起,一名侍衛叫道:「鰲少保見駕,皇上萬福金安
。」康熙道:「鰲少保進來罷!」鰲拜掀起門帷,走了進來,跪下磕頭。

  康熙笑道:「鰲少保,你來得正好,我這十幾名小太監在練摔跤。聽說你是
我滿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來指點他們幾招如何?」鰲拜微笑道:「皇上有興,
臣自當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衛們下去休息,不聽傳呼,不用進來伺
候。」說著笑了笑,向鰲拜扮個鬼臉,鰲拜哈哈一笑。韋小寶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聲道:「鰲少保,你勸我別讀漢人的書,我想你的話很對,咱們還是
在書房裡摔跤玩兒的好,不過別讓人聽到了。要是給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
讀書啦。」鰲拜大喜,連聲道:「對,對,對!皇上這主意挺高明,漢人的書本
兒,讀了有什麼用?」

  韋小寶回進書房,道:「侍衛們多謝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們玩咱們的。小太監們,十二個人分成六對,打來瞧瞧
。」

  十二名小太監捲袖束帶,分成六對,撲擊起來。

  鰲拜笑吟吟的觀看,見這些小太監功夫平平,笑著搖了搖頭。康熙拿起茶盞
喝了一口,笑道:「鰲少保,小孩兒們本事還使得嗎?」鰲拜笑道:「將就著瞧
瞧,也過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鰲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側,手一
松,嗆啷一聲,茶盞掉在地下,呼叫出聲:「啊喲!」

  鰲拜一怔,說道:「皇上……」兩個字剛出口,身後十二名小太監已一齊撲
了上來,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時進攻。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鰲少保留神
。」鰲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監試他功夫,微微一笑,雙臂分掠,四名小太監
跌了出去。他還不敢使力太過,生怕傷了眾小監,左腿輕掃,又掃倒了兩名,隨
即哈哈大笑。餘下眾小監記著皇上「若是輸了,十二個人一齊斬首」的話,出盡
了吃奶的力氣,牢牢抱住他腰腿。

  韋小寶早已閃在他身後,看準了太陽穴,狠命一拳。鰲拜只感頭腦一陣暈眩
,心下微感惱怒:「這些小太監兒好生無禮。」左臂倏地掃出,將三個小太監猛
推出去,轉過身來,胸口又吃了韋小寶一拳。韋小寶這兩下偷襲,手法算得甚快
,但他全無力道,打中的雖然是鰲拜的要害之處,卻無效用。鰲拜見偷襲自己之
人竟是皇帝貼身的小太監,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但畢竟不信皇帝是要這些小孩兒
來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韋小寶右肩按了下去。

  韋小寶使一招「覺後空空」,左掌在鰲拜面前幌了兩下。鰲拜一低頭,砰的
一聲,胸口已吃了一腿。韋小寶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這一腿踢在他胸
口,便如踢中了一堵牆壁一般,自己腳上反是一陣劇痛。鰲拜見他連使殺著,又
驚又怒,揮詵之際,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開眾小監的糾纏,先將韋
小寶收拾了下來。可是眾小監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脫了幾名,餘下的又
撲將上來。

  康熙拍手笑道:「鰲少保,只怕你要輸了。」

  鰲拜奮拳正要往韋小寶頭頂打落,聽得康熙這麼說,心道:「原是跟我鬧著
玩的,怎能跟小孩子們一般見識?」手臂一偏,勁力稍收,拍的一聲響,這拳打
在韋小寶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無窮,當年戰陣中與明軍交鋒,雙手抓
起明軍官兵四下亂擲,來去如風,當者披靡。韋小寶隻馬馬虎虎的學過幾個月武
功,又是個小孩,雖有眾小監相助,卻如何奈得了他?這一拳打將下來,韋小寶
一個踉蹌,向前摔倒,順勢左肘撞出,正撞在鰲拜腰眼之中。鰲拜笑罵:「你這
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韋小寶背上輕輕一推。韋小寶撲地倒了,站起身
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身向鰲拜撲去。

  鰲拜驀地見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
幹什麼?」

  韋小寶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們鬥鬥!」鰲拜喝道:「快快放下刀
子,皇上跟前,不得動兇器。」韋小寶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將匕首
往靴筒中插去。這時仍有七八個小太監扭住了鰲拜,韋小寶突然向前一跌,似乎
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鰲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鰲拜應變敏捷,迅速異
常的一縮,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鰲拜一聲怒吼,雙手甩脫三名小太監,掐住了
韋小寶的脖子。

  康熙見韋小寶與眾小太監拾奪不下鰲拜,勢道不對,繞到鰲拜背後,拔出匕
首,一刀插入了他背心。

  鰲拜猛覺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
鰲拜順手擲開韋小寶,猶如旋風般轉過身來,眼前一個少年,正是皇帝。

  鰲拜一呆,康熙躍開兩步。鰲拜大叫一聲,終於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揮
拳便向康熙打來。康熙側身避過。鰲拜抓住兩名小太監,將他們腦袋對腦袋的一
撞,二人登時頭骨破裂。他跟著左手一拳,直打進一名小監的胸膛,右腳連踢,
將四名小監踢得撞上牆壁,一個個筋折骨斷,哼也沒哼一聲,便已死去,接著左
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監肚上,那小監立時肚破腸裂。他霎時之間連殺八人
,餘下四名小監都嚇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手挺匕首,向他撲去。鰲拜左拳直擊而出。韋小寶只感一股勁風撲面
而至,氣也喘不過來,揮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鰲拜手臂微斜,避過匕首,隨即揮
拳擊出,打中韋小寶左肩。韋小寶身子飛出,掠過書桌,一交摔在香爐上,登時
爐灰飛揚。

  康熙始終十分沉著,使開「八卦游龍掌」和鰲拜游鬥,但康熙在這路掌法上
的造詣頗為有限,更遇到了鰲拜這等天生神勇的猛將,實在並無多大用處。鰲拜
被他打中兩掌,毫不在乎,左腳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
。鰲拜吼聲如雷,大呼:「大夥兒一起死了罷!」雙拳往他頭頂擂落。康熙和韋
小寶扭打日久,斗室中應變的身法甚是熟練迅捷,眼見鰲拜拳到,當即一個打滾
,滾到了書桌底下。

  鰲拜左腿飛起,踢開書桌,右腿連環,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間塵灰飛
揚,雙眼中都是細灰。鰲拜哇哇大叫,雙手往眼中亂揉,右腿在身前飛快踢出,
生恐敵人乘機來攻。

  原來韋小寶見事勢緊急,從香爐中抓起兩把爐灰,向鰲拜撒去。香爐甚細,
一落入鰲拜雙眼,立時散開。鰲拜驀地裡左臂上一痛,卻是韋小寶投擲匕首,刺
不中他胸口要害,卻插入了他手臂。這時書房中桌翻凳倒,亂成一團,韋小寶見
鰲拜背後有張子,正是皇帝平時所坐的龍,當即奮力端起青銅香爐,跳上龍,對
准了鰲拜後腦,奮力砸落。

  這香爐是唐代之物,少說也有三十來斤重,鰲拜目不見物,難以閃避,砰的
一聲響,正中頭頂。鰲拜身子一幌,摔倒在地,暈了過去。香爐破裂,鰲拜居然
頭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備下牛筋和繩索,忙在倒
翻了的書桌抽屜中取將出來,和韋小寶兩人合力,把鰲拜手足都綁住了。韋小寶
已嚇得全身都是冷汗,手足發抖,抽繩索也使不出力氣,和康熙兩人你瞧瞧我,
我瞧瞧你,都是喜悅不勝。

  鰲拜不多時便即醒轉,大叫:「我是忠臣,我無罪!這般陰謀害我,我死也
不服。」

  韋小寶喝道:「你造反!帶了刀子來到上書房,罪該萬死。」鰲拜叫道:「
我沒帶刀子!」韋小寶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帶著兩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
上一把,還敢說沒帶刀?」韋小寶強辭奪理,鰲拜怎辯得他過?何況鰲拜頭頂給
銅香爐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別插了一刀,雖非致命,卻也受傷不輕,情急之
下,只是氣急敗壞的大叫大嚷。

  康熙見十二名小太監中死剩四人,說道:「你們都親眼瞧見了,鰲拜這廝犯
上作亂,竟想殺我。」四個小太監驚魂未定,臉如土色。有一人連稱:「是,是
!」其餘三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康熙道:「你們出去,宣我旨意,召康親王
傑書和索額圖二人進來。剛才的事,一句話也不許提起,若有洩漏風聲,小心你
們的腦袋。」四名小太監答應了出去。

  鰲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親手殺我顧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饒
你!」

  康熙臉色沉了下來,道:「想個法兒,叫他不能胡說!」

  韋小寶應道:「是!」走過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鰲拜的鼻子。鰲拜張口透氣
,韋小寶右手拔下他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亂刺數下,在地下抓起兩把香灰,硬
塞在他嘴裡。鰲拜喉頭荷荷幾聲,幾乎呼吸停閉,那裡還說得出話來?韋小寶又
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將一雙匕首並排插在書桌上,自己守在鰲拜身旁,倘若見他
稍有矣詔,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幾刀。

  康熙眼見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見到鰲拜雄壯的身軀和滿臉血污的猙獰神情
,不由得暗自驚懼,又覺得適才之舉實在太過魯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學了這許
久武藝,兩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練過摔角的小太監,定可收拾得了鰲拜,那知
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幾名小孩子毫無用處,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藝,只怕也並不
怎麼高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計,此刻自己已被鰲拜殺了。這廝一不做、二不休,
多半還會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這廝倘
若另立幼君,無人敢問他的罪。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等了好一會,四名小監宣召康親王和索額圖進來。二人一進上書房,眼見死
屍狼藉,遍地血污,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連連磕頭,齊聲道:「皇上
萬福金安。」

  康熙道:「鰲拜大逆不道,攜刀入宮,膽敢向朕行兇。幸好祖宗保佑,尚膳
監小監小桂子會同眾監,力拒兇逆,將其擒住。如何善後,你們瞧著辦罷。」

  康親王和索額圖向來和鰲拜不睦,受其排擠已久,陡見宮中生此大變,又驚
又喜,再向皇帝請安,自陳疏於防範,罪過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齊天,百神呵護
,鰲拜兇謀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們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驚,
傳了出去,反惹漢官和百姓們笑話。鰲拜這廝罪大惡極,就無今日之事,也早已
罪不容誅。」

  康親王和索額圖都磕頭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懷疑:「鰲拜這廝天生
神勇,是我滿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為幾名小太監所擒?這中間定然
另有別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處分鰲拜,有什麼內情不必多問,何況皇帝這
麼說,又有誰膽敢多問一句?

  康親王道:「啟奏皇上:鰲拜這廝黨羽甚多,須得一網成擒,以防另有他變
。讓索大人在這裡護駕,不可有半步離開聖駕。奴才去下傳旨意,將鰲拜的黨羽
都抓了起來。聖意以為如何?」康熙點頭道:「很好!」康親王退了出去。

  索額圖細細打量小桂子,說道:「小公公,你今日護駕之功,可當真不小啊
。」

  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氣,咱們做奴才的有什麼功勞?」

  康熙見韋小寶並不居功,對適才這番激鬥更隻字不提,甚感喜歡,暗想自己
親自出手,在鰲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如果傳了出去,頗失為人君的風度。又想
:「小桂子今天的功勞大得無以復加,可說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個太監,
不論我怎樣提拔,也總是個太監。祖宗定下嚴規,不許太監干政,看來只有多賞
他些銀子了。」

  康親王辦事十分迅速,過不多時,已領了幾名親信的王公大臣齊來請安,回
稟說鰲拜的羽黨已大部成擒,宮中原有侍衛均已奉旨出宮,不留一人,請皇上另
派內侍衛大臣,另選親信侍衛護駕。康熙甚喜,說道:「辦得很妥當!」

  幾名親王、貝勒、文武大臣見到上書房中八名小太監被鰲拜打得腦蓋碎裂、
腸穿骨斷的慘狀,無不驚駭,齊聲痛罵鰲拜大逆不道。當下刑部尚書親自將鰲拜
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們說了許多恭頌聖安的話,便要退出去商議,如何定鰲
拜之罪。

  康親王傑書稟承康熙之意,囑咐眾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殺戮太眾,驚動
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鰲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於朝,只須將他平素把
持政事、橫蠻不法的罪狀,一樁樁的列出來便是。」

  王公大臣齊聲稱頌聖德。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鰲拜固然要凌遲處死,連他
全族老幼婦孺,以及同黨的家人、族人,無一能夠倖免,這一件大案辦下來,牽
累一廣,少說也要死數千之眾。康熙雖恨鰲拜跋扈,卻也不願亂加罪名於他頭上
,更不願累及無辜。

  康熙親政時日已經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務,向來都由鰲拜處決,朝中官員一
直只聽鰲拜的話辦事,今日拿了鰲拜,見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對自己恭順
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為君之樂,又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縮在一角
,一言不發,心想:「這小子不多說話,乖覺得很。」

  眾大臣退出去後,索額圖道:「皇上,上書房須得好好打掃,是否請皇上移
駕,到寢宮休息?」康熙點點頭,由康親王和索額圖伴向寢宮。韋小寶不知是否
該當跟去,正躊躇間,康熙向他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

  康親王和索額圖在寢宮外數百步處便已告辭。皇宮的內院,除了后妃公主、
太監宮女外,外臣向來不得涉足。

  韋小寶跟著康熙進內,本來料想皇帝的寢宮定是金碧輝煌,到處鑲滿了翡翠
白玉,牆壁上的夜明珠少說也有二三千顆,晚上不用點燈。那知進了寢宮,也不
過是一間尋常屋子,只被褥枕頭之物都是黃綢所製,繡以龍鳳花紋而已,一見之
下,大失所望,心想:「比我們揚州春院中的房間,可也神氣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宮女端上來的一碗參湯,吁了口長氣,說道:「小桂子,跟我去見
皇太后。」

  其時康熙尚未大婚,寢宮和皇太后所居慈寧宮相距不遠。到得皇太后的寢宮
,康熙自行入內,命韋小寶在門外相候。

  韋小寶等了良久,無聊起來,心想:「我學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葉手
』,皇上學了『八卦游龍掌』,可是今兒跟鰲拜打架,什麼千葉手。游龍掌全不
管用,還是靠我小白龍韋小寶出到撒香灰,砸香爐的下三濫手段,這才大功告成
。那些武功再學下去也沒什麼好玩了,在皇宮中老是假裝太監,向小玄子磕頭,
也氣悶得很。鰲拜已經拿了,小玄子也沒什麼要我幫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宮去,
再也不回來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一名太監走了出來,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進
去磕頭。」

  韋小寶肚中暗罵:「他奶奶的,又要磕頭!你辣塊媽媽的皇太后幹麼不向老
子磕頭?」恭恭敬敬的答應:「是!」跟著那太監走了進去。

  穿過兩重院子後,那太監隔著門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見駕。」輕輕掀開
門帷,將嘴努了努。

  韋小寶走進門去,迎面又是一道簾子。這簾子全是珍珠穿成,發出柔和的光
芒。一名宮女拉開珠簾。韋小寶低頭進去,微抬眼皮,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貴
婦坐在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當即跪下磕頭。

  皇太后微笑點了點頭,道:「起來!」待韋小寶站起,說道:「聽皇帝說,
今日擒拿叛臣鰲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勞。」

  韋小寶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膽忠心,保護主子。皇上吩咐怎麼辦,
奴才便奉旨辦事。奴才年紀小,什麼都不懂的。」他皇宮中只幾個月,但賭錢時
聽得眾太監說起宮裡和朝廷的規矩,一一記在心裡,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
你功勞越大,越是要裝得沒半點功勞,主子這才喜歡,假使稍有驕矜之色,說不
定便有殺身之禍,至於惹得主子憎厭,不加寵幸,自是不在話下。

  他這樣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喜歡,說道:「你小小年紀,倒也懂事,比那
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鰲拜還強。孩兒,你說咱們賞他些什麼?」康熙道
:「請太后吩咐罷。」

  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監,還沒品級罷?海天富海監是五品,賞你個六
品的品級,升為首領太監,就在皇上身邊侍候好了!」

  韋小寶心想:「辣塊媽媽的六品七品,就是給我做一品太監,老子也不做。
」臉上卻堆滿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太后恩典,謝皇上恩典。」

  清宮定例,宮中總管太監共十四人,副總管八人,首領太監一百八十九人,
太監則無定額,清初千餘人,自後增至二千餘人。有職司的太監最高四品,最低
八品,普通太監則無品級。韋小寶從無品級的太監一躍而升為六品,在宮中算得
是少有的殊榮了。

  皇太后點了點頭,道:「好好的盡心辦事。」韋小寶連聲稱:「是,是!」
站起身來,倒退出去。宮女掀起珠簾時,韋小寶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見她
臉色極白,目光炯炯,但眉頭微蹙,似乎頗有愁色,又好像在想什麼心事,尋思
:「她身為皇太后,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
,死了老公,總不會開心。」

  他回到住處,將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說了。海老公竟然沒半分驚詫之意,
淡淡的道:「算來也該在這兩逃詔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韋
小寶大奇,問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會知道?我是早在
猜想。皇上學摔角,還說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監也都學摔跤,學來干
什麼?皇上自己又用心學那『八卦游龍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葉
手』和『八卦游龍掌』這兩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來,當真學到了家,兩人
合力,或許能對付得了鰲拜。可是這麼半吊子的學上兩三個月,又有什麼用?唉
,少年人膽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凶險得很哪。」

  韋小寶側頭瞧著海老公,心中充滿了驚佩:「這老烏龜瞎了一雙眼睛,卻什
麼事情都預先見到了。」

  海老公問道:「皇上帶你去見了皇太后罷?」韋小寶道:「是!」心想:「
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賞了你些什麼?」韋小寶道:「也沒賞什麼
,只是給了我個六品的銜頭,升作了首領太監。」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
只比我低了一級。我從小太監升到首領太監,足足熬了十三年時光。」

  韋小寶心想:「這幾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卻毒瞎了你一雙
眼睛,未免有點對你不住,本該將那幾部經書偷了來給你,偏偏又偷不到。」海
老公道:「你今日立了這場大功,此後出入上書房更加容易……」韋小寶道:「
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經》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卻要這部
經書有甚麼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經書,你……
你卻可讀給我聽啊,你一輩子陪著我,就……就一輩子讀這《四十二章經》給我
聽……」說著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韋小寶見了他彎腰大咳的模樣,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這老……老頭兒真
是古怪。」

  本來在心裡一直叫他「老烏龜」的,這時卻有些不忍。

  這一晚海老始終咳嗽不停,韋小寶便在睡夢之中,也不時聽到他的咳聲。

  次日韋小寶到上書房去侍候,只見書房外的守衛全已換了新人。

  康熙來到書房,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進來啟奏,說道會同王公大臣,已查明
鰲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頗感意外,道:「三十款?有這麼多?」康親王道:
「鰲拜罪孽深重,原不止這三十款,只是奴才們秉承皇上聖意,從寬究治。」康
熙道:「這就是了,那三十款?」

  康親王取出一張白紙,念道:「鰲拜欺君擅權,罪一。引用奸黨,罪二。結
黨議政,罪三。聚貨養奸,罪四。巧飾供詞,罪五。擅起馬爾賽等先帝不用之人
,罪六。擅殺蘇克薩哈等,罪七。擅殺蘇納海等,罪八。偏護本旗,將地更換,
罪九。輕慢聖母,罪十。」他一條條的讀下去,直讀到第三十條大罪是:「以人
之墳墓,有礙伊家風水,勒令遷移。」

  康熙道:「原來鰲拜這廝做下了這許多壞事,你們擬了什麼刑罰?」康親王
道:「鰲拜罪大惡極,本當凌遲處死,臣等體念皇上聖意寬仁,擬革職斬決。其
同黨必隆、班布爾善、阿思哈等一體斬決。」康熙沉吟道:「鰲拜雖然罪重,但
他是顧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職拘禁,永不釋放,抄沒他的家產。
所有同黨,可照你們所議,一體斬決。」

  康親王和索額圖跪下磕頭,說道:「聖上寬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註:據《清史稿﹒聖祖本紀》:康熙八年,「上久悉鰲拜專橫亂政,特慮
其多力難制,乃選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為撲擊之戲。是日鰲拜入見,即令侍
衛等掊而系之,於是有善撲營之制,以近臣領之。庚申,王大臣議鰲拜獄上,列
陳大罪三十,請族誅。詔曰:『鰲拜愚悖無知,誠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迭立
戰功,貸其死,籍沒,拘禁。』」)這日眾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處置鰲拜
及其同黨之事。眾大臣向康熙詳奏鑲黃旗和正白旗如何爭執,韋小寶也聽不大懂
,只約略知道鰲拜是鑲黃旗的旗主,蘇克薩哈是正白旗的旗主,兩旗為了爭奪良
田美地,勢成水火。蘇克薩哈給鰲拜害死後,正白旗所屬的很多財產田地為鑲黃
旗所並,現下正白旗眾大臣求皇帝發還原主。

  康熙道:「你們自去秉公議定,交來給我看。鑲黃旗是上三旗之一,鰲拜雖
然有罪,不能讓全旗受到牽累。咱們什麼事都得公公道道。」眾大臣磕頭道:「
皇上聖明,鑲黃旗全旗人眾均沐聖恩。」康熙點了點頭,道:「下去罷,索額圖
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眾大臣退出,康熙對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給鰲拜害死之後,他家產都給
鰲拜佔去了罷?」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的田地財產,是沒入了內庫的。不過鰲
拜當時曾親自領人到蘇克薩哈家裡搜查,金銀珠寶等物,都飽入了鰲拜私囊。」
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鰲拜家中瞧瞧,查明家產,本來是蘇克薩哈的財
物,都發還給他子孫。」

  索額圖道:「皇上聖恩浩蕩。」他見康熙沒再說什麼話,便慢慢退向書房門
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愛念佛經,聽說正白旗和鑲黃旗兩旗旗主
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不由得
全身為之一震。只聽康熙續道:「這兩部佛經,都是用綢套子套著的,正白旗的
用白綢套子,鑲黃旗的是黃綢鑲紅邊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說,要瞧瞧這兩部書,
是不是跟宮裡的佛經相同,你到鰲拜家中清查財物,順便就查一查。」

  索額圖道:「是,是,奴才這就去辦。」他知皇上年幼,對太后又極孝順,
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無有不聽,皇太后交下來的事,比皇上自己
要辦的更為重要,查兩部佛經,那是輕而易舉,自當給辦得又妥又當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著前去。查到了佛經,兩人一起拿回來。」

  韋小寶大喜,忙答應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經》,說了大半年
,到底是怎麼樣的經書,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這次是奉聖旨取經,自然手到
拿來,最好鰲拜家裡共有三部,混水摸魚的吞沒一部,拿了去給海老公,好讓他
大大的高興一場。

  索額圖眼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這次救駕擒奸,立有大功
,心想取兩部佛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派遣此人。心念一轉,便已
明白:「是了,皇上要給他些好處。鰲拜當權多年,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
數。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這件事我毫無功勞,為什麼要挑我
發財?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經為名,監視是實。抄鰲拜的家,這小太監是
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後,索額圖
升為吏部侍郎,其時鰲拜專橫,索額圖不敢與抗,辭去吏部侍郎之職,改充一等
侍衛。康熙知他和鰲拜素來不洽,因此這次特加重用。

  兩人來到宮門外,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索額圖道:「桂公公,你先
上馬罷!」

  心想這小太監只怕不會騎馬,倒要照料著他些,別摔壞了他。那知韋小寶在
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雖然並無多大真正長進,手腳卻已十分輕捷,又幸好當年
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這次便不致再來一個「張果老倒騎驢,韋小寶倒騎馬」
,輕輕縱上馬背,竟然騎得甚穩。

  兩人到得鰲拜府中,鰲拜家中上下人眾早已盡數逮去,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
守。索額圖對韋小寶道:「桂公公,你瞧著什麼好玩的物事,儘管拿好了。皇上
派你來取佛經,乃是酬你大功,不管拿什麼,皇上都不會問的。」

  韋小寶見鰲拜府中到處盡是珠寶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覺每件東西都是
好的,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那可天差地遠了。初時什麼東西都
想拿,但瞧瞧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過幾日就要
出宮溜走,東西拿得多了,攜帶不便,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一件件的記在單上。韋小寶拿起一件珠寶一看
,寫單的書吏便在單上將這件珠寶一筆劃去,表示鰲拜府中從無此物。待韋小寶
搖了搖頭,放下珠寶,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

  二人一路查點進去,忽有一名官員快步走了出來,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
安,說道:「啟稟二位大人,在鰲拜臥房中發現了一個藏寶庫,卑職不敢擅開,
請二位移駕查點。」

  索額圖喜道:「有藏寶庫嗎?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問:「那兩部經書
查到了沒有?」那官吏道:「屋裡一本書也沒有,只有幾十本帳簿。卑職等正在
用心搜查。」

  索額圖攜著韋小寶的手,走進鰲拜臥室。只見地下舖著虎皮豹皮,牆上掛滿
弓矢刀劍,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獷本色。那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一個大洞。上用鐵
扳掩蓋,鐵扳之上又蓋以虎皮,這時虎皮和鐵扳都已掀開,兩名衛士守在洞旁,
索額圖道:「都搬出來瞧瞧。」

  兩名衛士跳下洞去,將洞裡所藏的物件遞上來。兩名書吏接住了,小心翼翼
的放在旁邊一張豹皮上。

  索額圖笑道:「鰲拜最好的寶物,一定都藏在這洞裡。桂公公,你便在這裡
挑心愛的物事。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笑道:「不用客氣,你自己也挑罷。」剛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啊」
的一聲叫了起來,只見一名衛士遞上一隻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個大字,填了朱
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韋小寶急忙接過,打開玉匣蓋子,裡面是薄薄一
本書,書函是白色綢子,封皮上寫著同樣的五字,問道:「索大人,這便是《四
十二章經》罷?我識得『四十二』,卻不識『章經』。」索額圖喜道:「是,是
。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這『章經』兩字,難認得很。其實也不必
花心思去記,只消五個字在一起,上面三個是『四十二』,下面兩字非『章經』
不可。」索額圖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

  接著那侍衛又遞上一隻玉匣,匣裡有書,書函果是黃綢所製,鑲以紅綢邊。
兩部書函都已甚為陳舊。但寶庫裡已無第三隻玉匣,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

  索額圖喜道:「桂公公,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皇太后一喜歡,定有重賞
。」韋小寶道:「那是什麼佛經,倒要見識見識。」說著便去開那書函。索額圖
心中一動,笑道:「桂公公,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小畜生,小烏龜」的罵不停口。自
從得到康熙的眷顧,宮中不論什麼人見到他,都是恭謹異常。他以一個十四五歲
的小孩,平生那裡受過這樣的尊敬?眼見索額圖在鰲拜府中威風八面,文武官員
見到了,盡皆戰戰兢兢,可是這人對自己卻如此客氣,不由得大為受用,對他更
是十分好感,說道:「索大人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好了。」

  索額圖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不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這兩部
經書,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鰲拜又放在藏寶庫中,可見非同尋常。到底為
什麼這樣要緊,咱們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就只怕其中記著什麼重
大干係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歡咱們做奴才的見到,這個……這個……嘻嘻……」

  韋小寶經他一提,立時省悟,暗吃一驚,忙將經書放還桌上,說道:「是極
,是極!索大人,多承你指點。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險些惹了大禍。」

  索額圖笑道:「桂公公說那裡話來?皇上差咱哥兒倆一起辦事,你的事就是
我的,那裡還分什麼彼此?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這番話也不敢隨便出口了
。」

  韋小寶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個小……小太監,怎麼能跟你當
自己人?」

  索額圖向屋中眾官揮了揮手,道:「你們到外邊侍候。」眾官員躬身道:「
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額圖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桂公公,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你如瞧得起
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結為兄弟如何?」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我……我跟你結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額圖道:「桂兄弟,你再說這種話,那分明是損我了。不知什麼緣故,我
跟你一見就十分投緣。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拜了,以後就當真猶如親兄弟
一般,你和我誰也別說出去,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又打什麼緊了?」緊緊握著韋
小寶的手,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眼見鰲拜已倒,朝中掌權大臣要盡行更換,這次皇上
對自己神態甚善,看來指日就能高昇。在朝中為官,若要得寵,自須明白皇帝的
脾氣心情,這小太監朝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便
已受益無窮。就算不說好話,只要將皇帝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想幹什麼事,平
時多多透露,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的下懷。他生長於官宦之家
,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訣竅,而最難的
也就是這一件。眼前正有一個良機,只要能將這個小太監好好籠絡住了,日後飛
黃騰達,封候拜相,均非難事,是以靈機一動,要和他結拜。

  韋小寶雖然機伶,畢竟於朝政官場中這一套半點不懂,只道這個大官當真是
喜歡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說道:「這個……這個,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額圖
拉著他手,道:「來,來,來!咱哥兒倆到佛堂去。」

  滿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索額圖點著
了香,拉韋小寶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幾拜,說道:「弟子索額圖,今日與…
…與……與……」轉頭道:「桂兄弟,你大號叫什麼?一直沒請教,真是荒唐。
」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索額圖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號不
知怎麼稱呼?」韋小寶道:「我……我……我叫桂小寶。」索額圖笑道:「好名
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寶!」韋小寶心想:「在揚州時,人家都叫我『小寶
這小烏龜』,小寶這名字,又有甚麼好了?」

  只聽索額圖道:「弟子索額圖,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金蘭,此後有福共
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顧義氣
,天誅地滅,永世無出頭之日。」說著又磕下頭去,拜罷,說道:「兄弟,你也
拜佛立誓罷!」

  韋小寶心道:「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當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
可也太吃虧了。」一轉念間,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寶,胡說一
通,怕什麼了?」於是在佛像前磕了頭,朗聲道:「弟子桂小寶,一向來是在皇
帝宮裡做小太監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為兄弟,有福共亨
,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顧義氣
,小桂子天誅地滅,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給牛頭馬面捉住了,一千年、
一萬年不得超生。」

  他將一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連說了兩個「同月」,將「但願同
年同月同日死」說成了「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順口說得極快,索額圖也沒聽
出其中的花樣。韋小寶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緊。你如是三月初三
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後三月初三歸天,也不吃虧了。」至於他說小桂子死後打入
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卻是他心中真願,小桂子是他所殺,鬼魂若來報
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他韋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
得很。

  索額圖聽他說完,兩人對拜了八拜,一同站起身來,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
:「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今後要哥哥幫你
做什麼事,儘管開口,不用客氣。」韋小寶笑道:「那還用說?我自出娘肚子以
來,就不懂『客氣』二字是什麼意思。大哥,什麼叫做『客氣』?」兩人又相對
大笑。

  索額圖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說,免得旁人防著
咱們。照朝廷規矩,我們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官的太過親熱。咱們只
要自己心裡有數,也就是了。」韋小寶道:「對,對!啞子吃餛飩,心裡有數。


  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點頭知尾,更是歡喜,說道:「兄弟,在旁人面前,
我還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過幾天你到我家裡來,做哥哥的陪你喝酒
聽戲,咱兄弟倆好好的樂一下子。」

  韋小寶大喜,他酒是不大會喝,「聽戲」兩字一入耳中,可比什麼都喜歡,
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我最愛聽戲。你說是那一天?」揚州鹽商起居豪奢,
每逢娶婦嫁女、生子做壽,往往連做幾日戲。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自然是在戲
台前鑽進鑽出的趕熱鬧、看白戲。

  人家是喜慶好日子,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往往還請他吃一碗飯,
飯上高高的堆上幾塊大肉。至於迎神賽會,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一提到「聽
戲」兩字,當真心花怒放。

  索額圖道:「兄弟既然喜歡,我時時請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儘管吩
咐好了。」

  韋小寶道:「就是明天怎樣?」索額圖道:「好極!明天酉時,我在宮門外
等你。」韋小寶道:「我出宮來不打緊嗎?」索額圖道:「當然不打緊。白天你
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誰也管不著你了。你已升為首領太監,在皇上跟前大紅大
紫,又有誰敢來管你?」

  韋小寶笑逐顏開,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聽索額圖這麼
說,自己身份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為定
,咱哥兒倆有福共享,有戲同聽。」索額圖拉著他手,道:「咱們這就到鰲拜房
中挑寶貝去。」

  兩人回到鰲拜房中,索額圖仔細察看地洞中取出來的諸般物事,問道:「兄
弟,你愛那一些?」韋小寶道:「什麼東西最貴重,我可不懂了,你給我挑挑。
」索額圖道:「好!」

  拿起兩串明珠,一隻翡翠雕成的玉馬,道:「這兩件珠寶值錢得很。兄弟要
了罷。」

  韋小寶道:「好!」將明珠和玉馬揣入了懷裡,順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覺極
是沉重,那匕首連柄不過一尺二寸,套在鯊魚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尋常的長
刀長劍無異。韋小寶左手握住劍柄,拔了出來,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至,鼻中一
酸,「阿乞」一聲,打了個噴嚏,再看那匕首時,劍身如墨,半點光澤也沒有。
他本來以為鰲拜既將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寶庫中,定是一柄寶刃,那知模樣
竟如此難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隨手往旁邊一拋,卻聽得嗤的一聲輕
響,匕首插入地板,直沒至柄。

  韋小寶和索額圖都「咦」的一聲,頗為驚異。韋小寶隨手這麼一拋,絲毫沒
使勁力,料不到匕首竟會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鋒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
爛泥一般。韋小寶俯身拔起匕首,說道:「這把短劍倒有些奇怪。」

  索額圖見多識廣,道:「看來這是柄寶劍,咱們來試試。」從牆壁上摘下一
柄馬刀,拔出鞘來,橫持手中,說道:「兄弟,你用短劍往這馬刀上砍一下。」

  韋小寶提起匕首,往馬刀上斬落,擦的一聲,那馬刀應手斷為兩截。

  兩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好!」這匕首是世所罕見的寶劍,自無疑義,奇的
是斬斷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無金屬碰撞的鏗鏘聲音。

  索額圖笑道:「恭賀兄弟,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鰲拜家中的寶物,自以此劍
為首。」韋小寶甚是喜歡,道:「大哥,你如果要,讓給你好了。」索額圖連連
搖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這柄寶劍,還是兄
弟拿著去玩兒的好。」

  韋小寶將匕首插回劍鞘,繫在衣帶之上。索額圖笑道:「兄弟,這劍很短,
還是放在靴筒子裡好啦,免得入宮時給人看見。」清宮的規矩,若非當值的帶刀
侍衛,入宮時不許攜帶武器。韋小寶道:「是!」將匕首收入靴中。以他這等大
紅人,出入宮門,侍衛自也不會再搜他身上有無攜帶違禁物事。

  韋小寶得了這柄匕首,其他寶物再也不放在眼裡,過了一會,忍不住又拔出
匕首,在牆壁上取下一根鐵矛,擦的一聲,將鐵矛斬為兩截。他順手揮割,室中
諸般堅牢物品無不應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畫了只烏龜,剛剛畫完,
拍的一聲響,一隻檀木烏龜從桌面上掉了下來,桌子正中卻空了一個烏龜形的空
洞。韋小寶叫道:「鰲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額圖卻用心點藏寶庫中的其他物事。只見珍寶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
了起來,入手甚輕,衣質柔軟異常,非絲非毛,不知是什麼質料。他一意要討好
韋小寶,說道:「兄弟,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罷。
」韋小寶道:「這又是什麼寶貝了?」索額圖道:「我也識他不得,你穿上罷!
」韋小寶道:「我穿著太大。」索額圖道:「衣服軟得很,稍為大一些,打一個
褶,就可以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入手甚是輕軟,想起去年求母親做件絲棉襖,母親張羅幾
天,沒籌到錢,終於沒做成,這件背心似乎不比絲棉襖差了,就只顏色太不光鮮
,心想:「好,將來我穿回揚州,去給娘瞧瞧。」於是除下外衫,將背心穿了,
再將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軟又薄,也沒什麼不便。

  索額圖清理了鰲拜的寶藏,命手下人進來,看了鰲拜家財的初步清單,不由
得伸了舌頭,說道:「鰲拜這廝倒真會搜刮,他家財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還不
止。」

  他揮手命下屬出去,對韋小寶道:「兄弟,他們漢人有句話說:『千里為官
只為財。』這次皇恩浩蕩,皇上派了咱哥兒倆這個差使,原是挑咱們發一筆橫財
來著。這張清單嗎,待會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萬兩銀子,你說該報多少才是
?」

  韋小寶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憑大哥作主便是。」

  索額圖笑了笑,道:「單子上開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
兩。那個零頭仍是舊,咱們給抹去個『一』字,戲法一變,變成一百三十五萬三
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一』字呢,咱哥兒倆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韋小寶吃了
一驚,道:「你……你說……」索額圖笑道:「兄弟嫌不夠麼?」韋小寶道:「
不,不!我……是不大明白。」索額圖道:「我說把那一百萬兩銀子,咱哥兒倆
拿來平分了,每人五十萬兩。兄弟要是嫌少,咱們再計議計議。」

  韋小寶臉色都變了,他在揚州妓院中之時,手邊只須有一二兩銀子,便如是
發了橫財一般,在皇宮之中和人賭錢,進出大了,那也只是幾十兩以至一二百兩
銀子的事,突然聽到一分便分到五十萬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額圖適才不住將珍寶塞在他的手裡,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
不提鰲拜財產的真相。否則的話,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風,不但自己吞下的
贓款要盡數吐出,斷送了一生前程,勢必還落個大大的罪名。他見韋小寶臉色有
異,忙道:「兄弟要怎麼辦,我都聽你的主意便是。」

  韋小寶舒了口氣,說道:「我說過一切憑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給我五十萬…
…五十萬兩銀子,未免……未免那個……太……太多了。」

  索額圖如釋重負,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點兒也不多。這樣罷,
這裡所有辦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處,做哥哥的五十萬兩銀子之中,拿五萬兩出
來,給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萬兩出來,宮裡的妃子、管事太監他們面上
,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一來,就誰也沒閒話說了。」韋小寶愁道:「好是好
。我可不知怎麼分法。」索額圖道:「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辦便是,包
管你面面俱到,誰也得罪不了,從都會說桂公公年紀輕輕,辦事可真夠朋友。錢
是拿來使的,你我今後一帆風順,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著呢。」

  韋小寶道:「是,是!」

  索額圖又道:「這一百萬兩銀子呢,鰲拜家裡也沒這麼多現錢,咱們得盡快
變賣他的產業,一切做得乾手淨腳,別讓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宮裡,這許多
金元寶、銀元寶也沒地方存放,是不是?」

  韋小寶陡然間發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橫財,一時頭暈腦脹,不知如何是好,不
論索額圖說什麼,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額圖笑道:「過得幾天,我叫幾家金舖打了金票銀票,都是一百兩一張、
五十兩一張的。兄弟放在身邊,什麼時候要使,到金舖去兌成金銀便是,又方便
,又穩妥。除非有人來摸你的口袋,否則誰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紀,竟是咱們北
京城裡的一位大財主呢,哈哈,哈哈!」

  韋小寶跟著打了幾個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萬兩銀子?真的四十五
萬兩?」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怎樣花法?他媽的天天吃蹄膀、紅燒全雞
,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這四十五萬兩銀子。辣塊媽媽的,老子到揚州去開十家妓院
,家家比麗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懷大志」,將來發達之後,要開一家比
麗春院更大更豪華的妓院,揚眉吐氣,莫此為甚。他和麗春院的老鴇吵架,往往
便說:「辣塊媽媽的,你開一家麗春院有什麼了不起?老子過得幾年發了財,在
你對面開家麗夏院,左邊開家麗秋院,右邊開家麗冬院,搶光你的生意。嫖客一
個也不上門,教你喝西北風。」想到妓院一開便是十家,手面之闊,揚州人士無
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額圖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計,說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蘇克薩哈的家
產,給鰲拜霸佔了的,要清查出來還給蘇克薩哈的子孫。咱們就檢六七萬兩銀子
,去賞給蘇家。這是皇上的恩典,蘇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爭多嫌少了?再說
,要是給蘇家銀子太多,倒顯得蘇克薩哈生前是個贓官,他子孫的臉面也不光采
,是不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兒倆可都不是清官罷?也
不見得有什麼不光采哪?」

  索額圖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這兩部佛經,這是頭等大事,咱們這就先
給送了去。鰲拜的財產,慢慢清點不遲。」韋小寶點頭稱是。索額圖當下取過兩
塊錦鍛,將兩隻玉匣包好了,兩人分別捧了,來到皇宮去見康熙。

  康熙見他們辦妥了太后交下來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韋小寶捧了跟在身後
,親自送到太后宮中。索額圖不能入宮,告退後又去清理鰲拜的家產。

  康熙在路上問道:「鰲拜這廝家裡有多少財產?」

  韋小寶道:「索大人初步查點,他說一共有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
銀子。」他將這數字說成是索額圖點出來的,將來萬一給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
個推諉抵賴的餘地。

  這等營私舞弊、偷雞摸狗的勾當,韋小寶算得是天賦奇才。他五歲那一年上
,一個妓女給他五文錢,叫他到街上買幾個桃子,他落下一文買糖吃了,用四文
錢買了桃子交給那個妓女,那妓女居然並未發覺,還賞了他一個桃子。在韋小寶
看來,銀錢過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只不過如果給人查到,卻總得
有些理由來胡賴一番。這是他頭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給人踢過無數大腳,因
而得來的寶貴經驗。

  康熙哼了一聲,道:「這混蛋!搜刮了這許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幾萬兩,
嘿嘿,可了不起。」韋小寶心下暗喜:「還有個『一』字,已給二一添作五了。
」說話之間,已到了太后的慈寧宮。

  太后聽說兩部經書均已取到,甚是歡喜,伸手從康熙手中接了過來,打開錦
緞玉匣,見到書函後更是笑容滿面,說道:「小桂子,你辦事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請安,道:「那是托賴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著身邊一個小宮女道:「蕊初,你帶小桂子到後邊屋裡,拿些蜜餞果
子,賞給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約莫十三四歲年紀,容貌秀麗,微笑應道
:「是!」

  韋小寶又請安道:「謝太后賞,謝皇上賞。」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
子,自行回去罷,我在這裡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韋小寶答應了,跟著蕊初走進內堂,來到一間小小廂房。

  蕊初打開一具紗櫥,櫥中放著幾十種糕餅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
些桂花松子糖罷。」說著取出一盒松子糖來,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聞著極
是受用。

  韋小寶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賞給你吃的,又沒賞給我吃
,咱們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韋小寶笑道:「悄悄吃些,又沒人瞧見,打什麼緊
?」蕊初臉上一紅,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吃。」

  韋小寶道:「我一個人吃,你站在旁邊瞧著,可不成話。」蕊初微笑道:「
這是你的福氣。我是服侍太后的,連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卻來服侍你吃糖果糕餅
。」韋小寶見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來服侍你吃些糖果糕
餅,那就兩不吃虧。」蕊初格的一笑,隨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
罷,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這裡說笑話,可要生氣呢。」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麗春院中鶯鶯燕燕,見來見去的都是女人,進了皇宮之
後,今日還是第一次和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靈機一動
,道:「這樣罷!我把糖果糕餅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後,便出來和我一起
吃。」蕊初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
」韋小寶道:「深夜有什麼打緊?你在哪裡等我?」

  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餘宮女都比她年紀大,平時說話並不投機,見韋小
寶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誠,不禁有些心動。韋小寶道:「在外邊的花園裡好
不好?半夜三更的,沒人知道。」蕊初猶豫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大喜,道:「好,一言為定。快給我蜜餞果兒,你揀自己愛吃的就多
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個兒吃,你自己愛吃什麼?」韋小寶道:「
姊姊愛吃什麼,我都愛吃。」蕊初聽他嘴甜,十分歡喜,當下揀了十幾種蜜餞果
子、糖果糕餅,裝在一隻紙盒裡。

  韋小寶低聲道:「今晚三更,在花園的亭子裡等你。」蕊初點了點頭,低聲
道:「可要小心了。」韋小寶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紙盒,興沖沖的回到住處。他本來和假裝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極為有興
,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這幾日在皇宮之中,人人對他大為奉承,
雖覺得意,卻無玩耍之樂。此刻約了一個小宮女半夜中相會,好玩之中帶著三分
危險,覺得最是有趣不過。他畢竟年紀尚小,雖然從小在妓院中長大,於男女情
愛之事,只見得極多,自己卻似懂非懂。



2006-4-16 01: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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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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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六 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



第 六 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


  海老公問了今日做了什麼事,韋小寶說了到鰲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沒珍寶、
金銀、匕首等事,自然絕不提,最後道:「太后命我到鰲拜家裡拿兩部『四十二
章經』……」海老公突然站起,問道:「鰲拜家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
寶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則的話,我拿來給了你,別人也不
必知道。」

  海老公臉色陰沉,哼了一聲,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的手裡啦,很好,很
好!」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
,仰塌頭只是想心事。

  韋小寶吃完飯,心想我先睡一會,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見
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動,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裡,生怕驚醒海
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走到門邊,輕輕拔開了門閂,再輕輕找開了一扇
門,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小桂子,你去哪裡?」

  韋小寶一驚,說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幹麼不在屋裡小便
?」韋小寶道:「我睡不著,到花園裡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攔,也不多說,拔
步往外便走,左足剛踏出一步,只覺後領一緊,已給海老公抓住,提了回來。

  韋小寶「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當下便有個念頭:「糟糕,糟糕,老烏
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不許我去。」念頭還未轉完,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

  韋小寶笑道:「公公,你試我武功麼?好幾天沒教我功無了,這一抓是什麼
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這叫做『甕中抓鱉』,手到擒來。鱉便是甲魚,捉
你這隻小甲魚。」韋小寶心道:「老甲魚抓小甲魚!」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眼
珠骨溜溜亂轉,尋思脫身之計。

  海老公坐在床沿上,輕輕的道:「你膽大心細,聰明伶俐,學武雖然不肯踏
實,但如果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問道:「公公,可惜什麼?」

  海老公不答,只歎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
。幾個月之前,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不帶絲毫揚州腔調,倒也不容易發覺。」

  韋小寶大吃一驚,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忍不住身子發抖,牙關輕輕相擊
,強笑道:「公公,你……你今兒晚上的說話,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
,驚懼之情慚減,道:「我……我是十四歲罷。」海老公道:「十三歲就十三歲
,十四歲就十四歲,為什麼是『十四歲罷』?」韋小寶道:「我媽媽也記不大清
楚,我自己可不知道。」這一句倒是真話,他媽媽糊里糊塗,小寶到底幾歲,向
來說不大准。

  海老公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道:「前幾年練功夫,練得走了火,惹上了
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厲害,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韋小寶道:「我
……我覺得你近來……近來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搖頭道:「好什麼?一點也沒
好。我胸口痛得好厲害,你又怎知道?」韋小寶道:「現下怎樣?要不要我拿些
藥給你吃?」海老公歎道:「眼睛瞧不見,藥是不能亂服的了。」韋小寶大氣也
不敢透,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麼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機緣挺好,巴結上了皇上,本來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
作為。你沒淨身,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只不過,唉,遲了,遲了。」

  韋小寶不懂「淨身」是什麼意思,只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輕
聲道:「公公,很晚了,你這就睡罷。」海老公道:「睡罷,睡罷!唉,睡覺的
時候以後可多著呢,朝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遠不醒。孩子,一個老是睡覺,
不用起身,不會心口痛,不會咳嗽得難過,那不是挺美麼?」韋小寶嚇得不敢作
聲。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問話,韋小寶卻難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有
些什麼人,胡亂回答,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來不
知小桂子家中底細,才這樣問,便道:「我家裡只有個老娘,其餘的人,這些年
來,唉,那也不用提了。」話中拖上這樣個尾巴,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史姊弟,就
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這六字來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個老娘,你們福建話,叫娘是叫什麼的?」

  韋小寶又是一驚:「什麼福建話?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說我以前的說話
中有揚州腔調,恐怕……恐怕……那麼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他知不知道?」
剎那之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含含糊糊的道:「這個……這個……你問這個干
什麼?」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你年紀小小,就這樣壞,嘿,到底是像你爹呢,
還是像你媽?」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我是誰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壞也不
算挺壞。」

  海老公咳了幾聲,道:「我是成年之後,才淨身做太監的……」韋小寶暗暗
叫苦:「原來做太監要淨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他知道我沒淨身,要是來
給我淨身,那可乖乖龍的東……」只聽海老公續道:「我本來有個兒子,只可惜
在八歲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那個姓茅的茅
十八不是你爹爹罷?」

  韋小寶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一急
,揚州話衝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兒子,失陷在皇宮
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險,我也會來救你出去。」

  韋小寶苦笑道:「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過你兩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翡千
葉手』,這兩套功夫,我都沒學全,你自然也沒學會,只學了這麼一成半成,嘿
嘿,嘿嘿。」韋小寶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你
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總算有個人傳了下來,給你老人家揚名,那才成話。」

  海老公搖頭道:「『天下第一』四個字,哪裡敢當?世上武功高強的,可不
知有多少。我這兩套功夫,我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他頓了一頓,說
道:「你吸一口氣,摸到左邊小腹,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用力掀一掀,且看怎
樣?」韋小寶依言摸以他所說之處,用力一掀,登時痛澈心肝,不由得「啊」的
一聲,大叫出來,霎時間滿頭大汗,不住喘氣。近半個多月來,左邊小腹偶然也
隱隱作痛,只道吃壞了肚子,何況只痛得片刻,便即上歇,從來沒放在心上,不
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竟會痛得這等厲害。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很有趣罷?」

  韋小寶肚中大罵:「死老烏龜,臭老烏龜!」說道:「有一點點痛,也沒什
麼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賭錢,又去跟皇上練武,你還沒回來,飯菜就送
來了。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每天從藥箱之中,取了一瓶藥出來,給你在湯裡加
上些料。只加這麼一點兒,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對你身子不大妥當。你這人是
很細心的,可是我從來不喝湯,你一點也不疑心嗎?」韋小寶毛骨悚然,道:「
我……我以為你不愛喝湯。你……你又說喝了湯,會……會……咳……咳嗽……
」海老公道:「我本來很愛喝湯的,不過湯裡有了毒藥,雖然份量極輕,可是天
天喝下去,時日久了,總有點危險,是不是?」

  韋小寶憤然道:「是極,是極!公公,你當真厲害。」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也不見得。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我才放
你出宮,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痛得也不很兇,以後越痛
越厲害,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
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將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塊塊咬下來。
」說到這裡,歎道:「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
,旁人沒解藥,我終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想這計策來弄
瞎我眼睛?你老實說了出來,我立刻給你解藥。」

  韋小寶年紀雖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
性命,何況根本就無人指使,說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說出來只怕嚇你一大
跳。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哈哈,哈哈,你這可
上了我的大當啦!哈哈,哈哈!」

  縱聲大笑,身子跟著亂動,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極慢極慢的從
劍鞘中拔出,不發出絲毫聲息,就算有了些微聲,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麼大當啦?」

  韋小寶胡說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說道:「湯
裡有毒藥,第一天我就嘗了出來。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說他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驚,道:「皇上早知道了?」

  韋小寶道:「怎麼會不知道?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
不動聲色,留神提防,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隨後都吐在碗裡,反正你也瞧不見
。」一面說,一面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劍尖緩緩對準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
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縱然刺中了,他一掌擊下來,自己還是沒命。

  海老公將信將疑,冷笑道:「你如沒喝湯,幹麼一按左邊肚子,又會痛得厲
害?」

  韋小寶歎道:「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差著沒嗽口,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裡
。」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只聽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這毒藥解不了
的。你中毒淺些,發作得慢些,吃了苦頭只有更大。」韋小寶哈哈大笑,長笑聲
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便即滾向床角
,從床腳邊竄出逃走。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面,微感詫異,只知對方已然動手,更不及多想他是
如何出手,左手揮出,便往戳來兵刃上格去,右掌隨出,砰的一聲,將韋小寶打
得飛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花園,跟著只覺左手劇痛,四根手指已被匕
首切斷。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他事先沒有警兆,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
但如是尋常刀劍,二人功力相差太遠,雖然戳中心口,也不過皮肉之傷,他內勁
到處,掌緣如鐵,擊在刀劍之上,震飛刀劍,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但這匕首實
在太過鋒銳,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反而無聲息的
切斷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這一掌開碑裂石
,非同小可,料得定韋小寶早已髒俱碎,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死得這般容易,可便宜了這小鬼。」定一定神,
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撕下床單,包紮了左掌,喃喃的道:「這小鬼用
的是什麼兵刃,怎地如此厲害?」強忍手上劇痛,躍出窗去,伸手往韋小寶跌落
處摸去,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麼
也沒摸到。

  他於眼睛未瞎之時,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何處有花,何處有石,無不了
然於胸。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
遠飛出,可是他的屍體息會突然不見?

  韋小寶中了這掌,當時氣為之窒,胸口劇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
一摔下地,險些便即暈去。他知此刻生死繫於一線,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老
烏龜定會出來追擊,當即歷力爬起,只走得兩步,腳下一軟,又即摔倒,骨碌碌
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來。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只是他
重傷之餘,心煩意亂,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竟會不死,雖然聽
到聲音,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

  這條斜坡好長,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這才停住。他掙扎著站起,慢慢走遠
,週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暗自慶幸:「剛才老烏龜將我打
出窗外,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當真遠氣好極。」

  將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
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奶奶的,一個人哪
有這樣好遠氣,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
的身家,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罷?」肚
裡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又想:「那小宮還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我這就瞧瞧她
去,啊喲……」一摸懷中那紙盒,早已壓得一塌糊塗,心道:「我還是拿去給她
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說我摔了一交,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變成一堆牛糞,
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塊媽媽,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
有?老子吃過了。」

  他想想覺得好玩,加快腳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只走快幾步,胸口隨
即劇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來到了慈寧宮外,見宮門緊閉,心想:「糟糕,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那怎
麼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一個小姑娘的頭探出來,月
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見她微笑著招手,韋小寶大喜,輕輕閃身過門。蕊
初又將門掩上了,在他耳畔低聲道:「我怕你進不來,已在這裡等了許久。」韋
小寶低聲道:「我來遲啦。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摔了一交。
」蕊初道:「花園裡有大海龜嗎?我倒沒見過。你……你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給蕊初這麼一問,只覺
得全身筋骨無處不痛,忍不住哼了一聲。蕊初拉住他手,低聲問:「摔痛了哪裡
?」

  韋小寶正要回答,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一抬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
鷹從牆頭盡了進來,輕輕落地。他大吃一驚,險些駭呼出聲,月光下只見那大鷹
人立起來,原來不是大鷹,卻是一人。這人身材瘦削,彎腰曲背,卻不是海老公
是誰?

  蕊初本來面向著他,沒見到海老公進來,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瞪目而視,
臉上滿是驚駭之色,也轉過身來。

  韋小寶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
跟著右手急搖,示竟不可作聲。蕊初點了點頭。韋小玉這才慢慢放開了左手,目
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

  只見海老公僵立當地,似在傾聽動靜,過了一會,才慢慢向前走去。韋小寶
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暗暗舒了口氣,心道:「老烏龜好厲害,眼睛雖然瞎了,
居然能追到這裡。」又想:「只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老烏龜就找不
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躍起,落在韋小寶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初
的脖子。蕊初「啊」的一聲叫,但咽喉被卡,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

  韋小寶心念電轉:「老烏龜找的是我,又不是找這小宮女,不會殺死她的。
」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嚇得幾乎要撒尿,卻一動也不動,知道只要動上
一根手指,就會給他聽了出來。

  海老公低聲道:「別作聲!不聽話就死你。輕輕的回答我的話。你是誰?」
蕊初低聲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頭頂,又摸了摸她臉
蛋,道:「你是個不宮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
夜的,在這裡幹什麼?」蕊初道:「我……我在這裡玩兒。」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慘淡的月光下看來,反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問
道:「還有誰在這時?」側過了頭傾聽。

  適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驚恐之下呼吸粗重,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
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呼吸極微,他一時便未察覺。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
,卻又不敢移動手臂。

  幸好蕊初乖覺,發覺他雙眼已盲,說道:「沒……沒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裡?你帶我去見她。」蕊初驚道:「公公,你…
…你別跟皇太后說,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知道這老太監捉住自己
,要去稟報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沒用。不帶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
微一使勁,蕊初氣為之窒,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

  韋小寶驚惶之下,終於撒出尿來,從褲襠裡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
公沒留神,就算聽到了,也道是蕊初嚇撒尿。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低聲道:「快帶我去。」蕊初無奈,只得道:「好!
」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決不供他出來,低聲道:
「太后寢宮在那邊!」慢慢移動腳步。

  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並肩而行。韋小寶尋思:「老烏龜定是
去跟皇太后說,我是冒充的小太監,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
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為甚麼不去稟報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對我
好,告狀多半告不進。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啊喲,不好
,這時候宮門早閉,又怎逃得出去?只要過得片刻,太后傳下命令,更是插翅難
飛了。」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前面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外邊是誰?
」這聲音陰森森地,韋小寶聽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話聲,他一驚之下,便想拔
腳就逃。卻聽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給你老人家請安啦。」這聲音也是陰
森森地,殊無恭謹之意。

  韋小寶大奇:「老烏龜是什麼東西,膽敢對太后這等無禮?」念頭一轉,尋
思:「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多半太后向來很討厭他,我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
番?反正要逃不出去的了。」這一著雖然行險,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
太后都很喜歡,殺個把小桂子,弄瞎幾隻海老烏龜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麼大罪
,當真要緊之時,還可請把兄弟索額圖出頭說情。自己如果拍腿一走,什麼話都
讓老烏龜說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賊心虛,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罪了。又
想:「太后倘若問我為什麼要殺小桂子?我說……我說,嗯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
老烏龜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我實在氣不過,
忍無可忍,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至於說什麼
壞話,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賽打架,我打不過海老烏龜。比賽撒謊吹牛,老烏龜
哪裡是老子的對手?」想想得意起來,登時膽為之壯,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
海老公辯不過,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會在太后跟前辯
白之時,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讓老烏龜捉不到、打不著。只聽太后道:「你
要請安,怎麼白天不來?半夜三更的到來,成什麼體統?」海老公道:「奴才有
件機密大事要啟稟太后,白天從多耳雜,給人聽到了,可不大穩便。」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老烏龜告狀了。且聽他先說,待他說了一大半
,我再插嘴不遲。我躲在哪裡好?」看了看週遭形勢,選中了個所在,一步步挨
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撲通一聲,必先跌入金魚
池中,我就立即搶入太后的房中,老烏龜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追進太后房中
來打人。」

  只聽太后哼了一聲,道:「有什麼機密大事,你這就可以說了。」海老公道
:「太后身邊,沒旁人嗎?老奴才的話,可機密的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
進來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邊有沒有人,難道也聽不出來?」海老公道:「奴
才不敢進太后屋子,可否勞動太后的聖駕,走出屋來,奴才有事啟稟。」太后哼
了一聲,道:「你可越來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韋
小寶聽到此處,心中大樂,暗暗罵道:「老烏龜,你可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
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聲,說道:「你……你早就沒將我
瞧在眼裡,今晚忽然摸了來,可不知搗什麼鬼。」韋小寶更是開心,忍不住想大
聲幫太后斥罵海老公幾句,心道:「老烏龜啊老烏龜,你告狀還沒告成,先就碰
了個大釘子,惹了一鼻子灰。看來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單是太后,就會將你一
頓臭罵轟走了。」

  只聽海老公道:「太后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沒有什麼,奴才去了!


  韋小寶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
!太后怎麼會想知道我的消息?」

  卻聽得太后問道:「你有什麼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
後道:「五台山?你……你說什麼?」語音有些發顫。月光下只見海老公伸手一
戳,蕊初應手而倒。韋小寶一驚,心下有些難過,又想:「老烏龜害死了這小姑
娘,待會我說了出來,太后一定更加動怒。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那可是千難萬
難。」只聽得太后又問:「你……你傷了什麼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邊的
一個小宮女,奴才可沒敢傷她,只不過點了她的穴道,好教她聽不到咱們的說話
。」

  韋小寶放寬了心:「原來老烏龜沒殺她!」內心深處,隱隱又有點失望,海
老公不殺這小宮女,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問:「五台山?你為什麼說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詳
情,只好請你移一移聖駕。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進太后屋子,在這裡大聲嚷嚷
的,這等機密大事,給宮女太監們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猶豫片刻,道
:「好!」只聽得開門之聲,她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烏龜瞧不見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
不敢探頭張望,太后出來之時,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胖。他見過
太后兩次,但兩次見到她時都是坐著。

  只聽太后說道:「你剛才說,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
公道:「奴才沒說有誰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說,五台山上,有一個人恐怕是太
後很關心的。」太后頓了一頓,道:「好,就算你是這樣說。他……他……那個
人……在五台山幹什麼?是在廟裡麼?」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但自從聽得海老
公說到五台山上有一個人之後,就氣急敗壞,似乎心神大亂。海老公道:「那人
是在五台山的清涼寺中。」太后舒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我終於……終於
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再也接
不下口去,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

  韋小寶好生奇怪:「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太后對他這樣關心?」不禁又擔憂
起來:「難道是太后的父親、兄弟,又或是她的老姘頭?對了,一定是老姘頭,
如果是父親、兄弟,那也不是什麼機密大事了,何必怕別人聽見?老烏龜抓住了
怒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殺我,太后怕了老烏龜,說不定只她聽他的,這可有點兒
不大妙。幸虧老子在這裡聽到了,老婊子如果膽敢殺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
了出來,我去跟皇上說,大夥兒鬧個一拍兩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漢。」自
盤古開天闢地以來,膽敢罵皇太后為「老婊子」的,諒必寥寥無幾,就算只在肚
裡暗罵,也不會很多。韋小寶無所忌憚,就算是他自己母親,打得他狠了,也會
「爛婊子,臭婊子」的亂叫亂罵。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穢
語,翌以為常,聽了也不如何生氣,只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
而口中也是「小雜種、小王八蛋」的對罵一場而已。

  只聽皇太后喘氣很急,隔了半晌,問道:「他……他……他……在清涼寺干
什麼?」

  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

  皇太后道:「那還用多問?我自然想知道。」

  海老公說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

  太后「啊」的聲,氣息更加急了,問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
沒騙我?」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騙太后,也不用欺騙太后。」

  太后「哼」的一聲,道:「他就這樣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
…那狐媚子,把國家社稷、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都拋到了腦後,我們母子,
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想:「什麼國家社稷、祖宗的基業?老烏龜又叫那人作
『主子』,那麼這人……這人難道不是太后的老姘頭?」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徹大悟。萬里江山,兒女親情,
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全都不再掛懷。」

  太后怒道:「他為什麼早不出家,遲不出家,卻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
才出家?國家朝廷,祖宗妻兒,一古腦兒加起來,在他心中,也還不及上那狐媚
子,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她越說越怒,
聲音尖銳,漸漸響起來。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
和那件事,實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萬囑,命奴才說什麼也不可匯漏風聲,千萬不能讓太
後和皇上得知。主子說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厲聲道:「那為什麼你又跟我說?我本來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
中就只牽記那狐媚子一個,他兒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麼放心
不放心了?」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下大奇:「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小
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莫非皇帝另外還有
個爸爸?」他於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
之外,其餘一無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說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
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為僧,服侍主子
。可是主子吩咐,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來查查。」太后道:「那
又是什麼事?」海老公道:「主子說,董鄂妃雖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
,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韋小寶心道:「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
宮裡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頭只愛這只騷狐狸,不愛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許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說那狐媚子又
怎麼樣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說的是誰。主子從來沒提過『狐媚子
』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這狐
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為皇后,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謚法,叫什麼『孝
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皇后,這稱號中沒『天聖』二字,他可還大發脾氣呢。又
叫胡光龍、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編纂什麼《端敬後語錄》,頒行天下,也不怕
丑。」海老公道:「太后說得是,董鄂妃歸天之後,奴才原該稱她為『端敬皇后
』了。那《端敬後語錄》,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氣,忽然似乎明白了
什麼,嘿嘿一笑,說道:「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個個都讀《端敬後語錄》,
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當成是天經地義,倒比《論語》、《孟
子》還更要緊。可是現下又怎樣呢?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
之外,哪裡還見得到這鬼話篇的「語錄」?」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毀《端敬
後語錄》,又有誰敢收藏?至於主子身邊,就算沒有,但端敬皇后當年說過的一
字一句,他牢牢記在心頭,勝過身邊藏一冊「語錄」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查什麼事?」

  海老公道:「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發覺兩件事原來是
一件事。」太后道:「什麼兩件事、一件事?」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榮
王是怎麼死的?」太后道:「你……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海老公道:「奴才
說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硯榮親王。」太后哼了一聲,道:「小孩子生
下來不滿四個月,養不大,又有什麼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說,當時榮
親王突患急病,召御醫來診視,說道榮王足陽陰胃經、足少陰心經、足太陰脾經
俱斷,臟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聲,道:「什麼御醫有這樣好本事?
多半是你說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王之死,但
究其實,卻是不然。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陰橋兩處經脈而死。」太后
冷冷的道:「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海老公道:「主子本來也不相
信,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那還是端敬皇后去世之後不久的事。一個月之中,奴
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截斷了她們的陰維、陰橋兩處經脈。這五個宮女死時的
症狀、模樣、和端敬皇后臨終之時一般模樣。單是一個宮女,還說是巧合,五個
宮女都是如此這般,主子就確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們宮中
,居然有你這樣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謝太后稱讚。奴才的手法,跟那個
兇手不同。不過道理一樣的。」

  兩人默默相對,良久不語。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隔了好一會,才道:「主
子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誰?」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
再查?咱們宮中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有這等手?」海老公道:「那還是有的。端
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壽,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
是拚了老命,也要護衛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這樣的好
奴才,也是他的福氣。」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奴才太也沒用,護衛不
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唸經,保佑你的揣敬皇后從十八層地獄中早
得超生,早升西方極樂世界,也就是了。」語氣之中,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
海老公道:「拜佛唸經未必有用,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話,總是對的。」
頓了一頓,慢吞吞的道:「若是不報,時辰未到。」太后哼了一聲。

  海老公道:「啟稟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兩件事,奴才查明兩件事是一
件。哪知無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
那又是什麼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太后冷笑道:「狐媚
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幹什麼?」

  海老公道:「主子離宮出走,留書說道永不回來。太皇太后跟太后你兩位聖
上的主意,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當世知道這個大
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兩位聖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以及
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
台山出了家,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大富了。」

  韋小寶聽到這裡,方始恍然,原來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說的「主子
」,竟然便是順治皇帝。天下知道他已經崩駕,其實卻因心愛的妃子死了,傷心
之極,到五台清涼寺去做了和尚。這妃子所以會死,聽海老公的語氣,倒似是是
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將她害死的。他不禁頗為得意,心想:「老烏龜說這大秘密天
下只六個人知道,哪知道還得加上我韋小寶,天下可有七個知道了。」但得意不
了片刻,跟著便害怕起來,本來頗有點兒有恃無恐,料想在太后跟前海老公鬥口
,未必輸給了老烏龜,此刻卻知大事不妙,若給他二人發覺自己在這時偷聽,就
算海老公不殺自己,太后也決計不肯放過。只聽得喀喀兩聲輕響,竟是自己牙關
相擊,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這時連聲咳嗽,靜夜之中,便只聽到他的
氣喘和咳嗽之聲。

  過了一會,海老公道:「當時貞妃自殺殉主,朝中都稱讚得不得了。但也不
許多人悄悄的說,貞妃的給太后逼著殉葬的,自殺並非本意。」太后道:「這些
無君無上的逆臣,早晚容他們不得。」海老公道:「不過他們的話倒也沒全錯,
貞妃並不是甘心情願自殺的。」太后道:「你也說貞妃是給我逼殺的?」海老公
道:「這個『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說什麼?」海老公道:「貞
妃是給人殺死的,不是逼得自殺。奴才曾詳細細問過殯殮貞妃的仵工,得知貞妃
大殮之時,全身骨骼寸斷,連頭蓋骨也都成為碎片。這門殺人的功夫,好像叫做
『化骨綿掌』,請問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

  海老公道:「奴才聽說,世間有這樣一門『化骨綿掌』,打中人後,那人全
身沒半點異狀,要過得一年半載之後,屍體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斷碎裂。但出手殺
貞妃之人,顯然功夫練得沒到家。那仵作起初給貞妃的屍體整容收拾,也沒什麼
特異,到傍晚入殮,忽然屍體變得如同沒有骨頭了一般,全身綿軟。他嚇得什麼
似的,只道是屍變,當時一句話也沒敢說。奴才威逼利誘,用上了不少苦刑,他
才吐露真相。太后,憑你聖斷,這門『化骨綿掌』的功力,打中人後,兩三天內
骨骼便斷,只怕還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

  太后陰森森道:「雖不算絕頂深厚,但也有些作處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殺得了貞妃,也殺得了孝
康皇后。」

  韋小寶心想:「他奶奶的,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個什麼孝康皇后。
他的皇后,只怕比咱們麗春院的小娘們還多。」皇太后顫聲道:「你……你又提
孝康皇后幹什麼?」韋小寶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聽得皇太后語音大變,
只感詫異,不明其中原由。

  只聽海老公道:「殮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殮葬董鄂貞妃的那個仵作。」皇太
後道:「那個該死的仵作,又胡說八道什麼了?這人誣指宮事,罪該族誅。」海
老公道:「皇太后要殺他,這時候卻已遲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殺了他?」
海老公道:「不是,兩年多以前,奴才就命他到五台山清涼寺,將這番情景由稟
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遠走蠻荒,隱姓埋名,以免殺身大禍。」皇太后顫聲道:
「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
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問道:「你今晚來見我,有什麼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來請問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稟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
皇后、貞妃、榮親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棄位出家。下這毒手
之人,是宮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來請問太后:這位武功高手是誰?奴才
處紀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風中殘燭一般,但如不查明這件事
,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又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沒什麼相干。」海
老公說道:「奴才雖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
,又何必來問我?」

  海老公道:「還是問一問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這幾個月來,奴才用
心查察,要知道潛伏在宮中的這位武學高手是誰。本來是極難查到的,可是機緣
巧合,無意中竟知道皇上身上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難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親?」

  海老公道:「罪過,罪過。這種忤逆之事是說不得的,倘是奴才說了,死後
要入拔舌地獄,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後也不免進洗腦地獄去受苦。」他咳了幾聲
,續道:「奴才身邊有個小太監,叫做小桂子……」韋小寶心頭一凜:「老烏龜
說到我了。」

  只聽海老公續道:「……他年紀只比皇上小著一兩歲,皇上很喜歡他,天天
跟他比武摔交,習練武藝。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雖然算不上怎麼樣,
但在他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中間,也算不容易了。」

  韋小寶聽他稱讚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海老公道:「多謝太后金口。可是這小桂子跟皇上過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
輸的。不論奴才教他什麼武功,皇上的功夫總是勝了他一籌。看來教皇上武功的
師你,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來想去,宮裡的武學高手,也只有這一位大行
家了。只要尋到了這位大行家,那麼害死兩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兇手
,也不難追查得到。」太后道:「原來如此,你遠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說這番話
。」

  海老公道:「太后說道:名師必出高徒,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高徒必有
名師。皇上會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龍掌』,教他這掌法之人,就多半會使『
化骨綿掌』。」太后問道:「你找到了我位武功高手沒有?」海老公道:「已經
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心計。你教小桂子跟皇止練武,我半年多來,
便是在找尋皇上的師父。」海老公歎道:「那沒法子啊。韋小寶是個陰毒的小壞
蛋,奴才的一雙眼珠子,便是給他用毒藥毒瞎的。若不是為了要將這件大事查得
千真萬確,決計不容得這小壞蛋活到今朝。」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
很,明天我得好好賞他。」海老公道:「多謝太后。太如如果下旨將他厚葬,小
桂子在陰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問道:「你已殺了他?」海老公道:「
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著了。」韋小寶又驚又怒,尋思:「這老
烏龜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的一雙眼睛是給我毒瞎的,原來他一直在
利用老子,這才遲遲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
奶的,早知這樣,我真不該將皇上的武功詳詳細細的跟他說。你奶奶的,老烏龜
以為我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沒死,待會我來扮鬼,嚇你個屁滾尿流。」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主了的性子向來很急,要做什麼事,非辦到不可
。只可惜他雖貴為天子,心愛的人給人家害死,卻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
對董鄂妃卻還是念念不忘。奴才離清涼寺回宮之前,主子親筆寫了個上諭交給奴
才,命奴才查明是誰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將這兇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做了和尚,還能寫什麼上諭?出家人念念不忘殺人
害人,也不大像樣罷?」

  海老公道:「因果報應,佛家也是挺講究的。害了人的人,終究不會有好下
場。不過奴才練功岔了經脈,鬧得咳嗽氣喘,週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
沒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週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辦不了
事啦!」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辭太后,這就去了。」
說著轉過身來,慢慢向外走去。韋小寶心頭登時如放了一塊石頭,暗想:「老烏
龜這一去,我就沒事了,他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會來找我。老子明兒一早溜出
宮門,老烏龜如果再找得著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寶。」

  太后卻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裡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將一切都
稟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給你的事,你也不辦了?」海老
公道:「奴才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也沒這天大的膽子,作亂犯上。」太后嘿嘿
一笑,道:「你倒很識時務,也不枉了侍候我們這幾年。」海老公道:「是,是
!多謝太后的恩典。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紀大了,再來昭雪。」
他咳嗽兩聲,說道:「持上拿辦鰲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親生之母為人所害,
這件事也用不了多少時候,皇上定會辦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時候
,等不到啦。」太后走上幾步,喝道:「海大富,你轉來。」海老公道:「是,
太后有甚麼吩咐?」太后厲聲道:「你剛才跟我胡說八道,這些……這些荒謬不
堪的言語,已……已都跟皇上說過了?」語音發顫,顯得極是激動。海老公道:
「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稟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來稟告太后。
」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間一聲勁風響起,跟著篷篷兩聲巨響。韋小寶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張
望,只見太后正繞著海老公的溜溜轉動,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擊去。
海老公端然凝立,還掌抵禦。韋小寶這一驚是非同小可:「怎麼太后跟老烏龜打
了起來?原來太后也會武功。」

  太后每一掌擊出,便是呼的一聲響,足見掌上勁力極地厲害。海老公雙足不
動,隨掌迎擊,拍出的掌力無聲無響。相鬥良久,太后始終奈他不得。突然間太
後身子飛起,雙掌從半空中壓擊下來。海老公左掌翻轉,向上迎擊,右掌卻向太
後後腹上拍去。拍的一聲響,掌力相交,太后向後直飛出去。海老公一個踉蹌,
身子晃了幾下,終於拿樁站住。太后厲聲喝道:「好奴才,你……你……裝神弄
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武功教小桂子,原來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當派武功教給皇上,想誘
奴才上當。不過……不過那『化骨綿掌』是蛇島的功夫,奴才幾年前就知道了。


  韋小寶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烏龜奸猾得緊,他教我
什麼『大擒拿手』,什麼『大慈大悲千葉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讓太后以為
他是少林派的,其實卻是辣塊媽媽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當派『八卦游龍
掌』,卻瞞不了老烏龜。」又想:「原來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突然間
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道:「啊喲,不好!太后會使『化骨綿掌』,難道……難
道那四個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喲!別的倒也罷了,皇帝的親生母親也是為她所也
是為她所殺,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說,豈不是一場滔天大禍!皇上如果殺不了太后
,太后非殺皇上不可,那……那怎麼辦?」唯一的念頭便是拔腿就跑,盡快離開
這是非之地,然後去通知皇帝,叫他千萬小心。可是他嚇得全身酸軟,拚命想逃
,一雙腳恰好似釘住了在地下,半分動彈不得。只聽得太后說道:「事已如此,
難道你還想活過今晚麼?」海老公道:「太后儘管去召喚侍衛一到來。來的人越
多越好,奴才便可將種種情由,說給眾人聽聽,總有一個人會將真相傳入皇上耳
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盤。」她說話聲音甚是緩慢,不住調
勻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聖體,別岔了經脈。」

  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來高過太后,雙眼既盲之後,便非敵手了。但他於數年之前
,已從仵作口中查知,殺害董鄂妃和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綿掌」,這是遼東海
外蛇島主獨門秘傳的陰毒功夫。其時他不知兇手是誰,便即干冒奇險,暗練一項
專門對付「化骨綿掌」的武功,雖然大傷身體,功夫卻已練成。後來韋小寶和康
熙皇帝練武,海老公推測,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殺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諸人的兇
手,日後勢將有一場大戰。他明知韋小寶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雙目,卻
冒充小桂子來陪伴自己,心想這小孩子小小年紀,與自己素不相識,必是受人指
使而來,多方以言語誘騙,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誰,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兇手。可
是韋小寶本來無人指使,並無底細可露,否則他再精乖十倍,畢竟年輕識淺,如
何不給海老公套問出來?海老公查問雖無結果,卻就此將計就計,教他武功,所
教的武功卻又錯漏百出,好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卻是平平。此刻動
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虧。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卻知她武當派武功是假裝
的。兩人眼睛一明一盲,於對方武學派別的判斷,卻剛相反,海老公料敵甚明,
太后卻一起始就料錯了。那也不是太后見識較差,只是海老公從仵作口中探知了
真相,太后卻自始自終給蒙在鼓裡。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
」為死敵,太后卻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則的話,早就下旨令
侍衛將他處死,也用不著自己動手。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務須激得對方出
手攻擊,方能以逸待勞,於數招之間便即取勝,適才說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
風,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誰。「化骨綿掌」是陰邪狠毒的旁
門功夫,按常理想來,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若功不能練成。太后博爾濟特氏是科
爾沁貝勒綽爾濟之女,家世親貴無比,數世為後,累代大官,她在做閨女之時,
便要出府門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從小不知有多少奶媽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
凶險的蛇島,學這等旁門功夫?

  她就算要學武功,也必是學些八段錦、五禽戲之類增強體魄的粗淺功夫,說
什麼也不會學會這「化骨綿掌」。多半她身畔親信的太監、宮女之中,有這麼一
個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去稟報皇帝,太后心中
發急,不及細思,登時出手相敵。這一來,太后不但招認殺害四人乃自己下手,
而三掌一對,便已受了極重的內傷。海老公苦心孤指的籌劃數年,一旦見功,不
由得心下大慰。太后受傷不輕,幾次調勻呼吸,都不濟事,緩緩的道:「海大富
,你愛瞎造謠言,儘管胡說去。皇上年紀雖小,頭腦可清醒得很,瞧他是聽你的
,還是聽我的話。」

  海老公道:「皇上初時自然不信奴才,多半還會下旨立時將奴才殺了。可是
過得幾年,他會細細想的,他會越想越明白。太后,你這一族世代尊榮,太宗和
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這一場榮華富貴,在康熙這一朝中便完結了
。」太后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兇手,不管他是什麼人,立時就殺了
。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對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啟奏皇上。」說著向外
緩緩走去。

  太后暗暗運氣,正待飛身進擊,突然間微風閃動,海老公陡然間欺身而近,
又掌猛拍過來。

  海老公奉了順治之命,要將害死董鄂妃的兇手處死,他決意要辦成這件大事
,什麼啟奏皇上云云,只不過意在擾亂太后的神智,讓她心意煩燥,難以屏息凝
氣,便可施展雷霆萬鈞的一擊。這一掌雖無聲無息,卻是畢生功力之所聚。適才
他傾聽太后說話,已將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數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
要穴。

  太后沒防到他來得如此之快,閃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動身形數次,這惡監
是個瞎子,便無法得知自己處身所在,其時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隨掌
抵禦之外,更無反擊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動,海老公的掌力中宮直進,逼得她自
己幾乎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右掌運力拍出,她原擬交了這掌之後,立即移步,但
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極大粘力,竟然無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內勁
。海老公發覺對方內力源源送來,心下暗喜,自己瞎了雙目,倘若與對方游鬥,
那裡處於極不利之境,但比拚內力卻和眼明眼盲無關。太后一上來便受了傷,氣
息已岔,非一時三刻之間能夠復元,這等比拚內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軟癱而
死。當下右掌陰力,右掌陽力,拚得片刻,陰陽之力漸漸倒轉,變成左掌陽力,
右掌陰力。

  在韋小寶看來,不過是太后一隻手掌和海老公兩隻手掌相抵,並無絲毫凶險
。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緩緩轉動,猶如磨粉,正在將太后的內力
一點一滴的磨去。韋小寶躲在假山之後,怕給太后發覺,偶然探頭偷看一眼,立
即縮頭回去,驀地眼前白光一閃,忙又探頭出去,只見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
左手中卻已多了一柄短兵刀,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時大喜,暗暗喝彩:「
妙極,妙極!老烏龜這一下子,非他媽的歸天不可。」

  原來太后察覺到對方掌力怪異,左手輕輕從懷中摸出一柄白之點鋼蛾眉刺,
極慢極慢的向外遞出,刺尖漸漸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遞到相距對方
小腹尺許之處,便再也遞不過去。卻是海老公雙掌所發的「陰陽磨」勁力越催越
快,太后的單掌已然抵敵不住,只覺得右掌漸漸酸軟無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
助。她本想將蛾眉刺緩緩刺出,不帶起半點風聲,敵人就無法察覺,但此刻右掌
一掌之力萬難以支持,再也顧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覺,左手運勁,只盼將蛾眉刺倏
地刺將過去。哪知便這麼瞬息俄延,右手竟然已無法前送半寸。靜夜之中,只聽
得嗒嗒輕響,卻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斷截處鮮血不斷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
使輕催逼內力,鮮血湧出越多。

  韋小寶見蛾眉刺上閃出的月光不住晃動,有時直掠到他臉上,足見太后的左
手正在不停顫動,白光越閃越快,蛾眉刺即始終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過得片刻
,只見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縮將回來。韋小寶大驚:「啊喲,不好,太
後打不過老烏龜!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慢慢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每走一步,便知離開險境遠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腳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
門邊,伸手摸了門環,突然間聽得身後傳來太后「啊」的一聲長叫。

  韋小寶心道:「糟糕,太后給老烏龜害死了。」卻聽得海老公冷冷道:「太
後,你漸漸油盡燈枯,再過得一炷香時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這時候突然
間有人過來,向我背心下手,我難以抵禦,才會給他害死。」韋小寶正要開門飛
奔而逃,突然聽得海老公的話,心道:「原來太后並沒死!老烏龜的話不錯,他
雙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烏龜怎能分手抵禦?這是他自己說的,
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機,這現成便宜不揀,枉自為人了
。韋小寶性喜賭博,輸贏各半,尚且要賭,如暗中作弊弄鬼,贏面佔了九成十成
,這樣原賭機會便要了他命也決計不肯放過。要他冒險去救太后,那時無論如何
不干的,但耳聽海老公自暴弱點,正是束手待縛,引頸就戳之勢,一塊肥肉放在
口邊,豈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從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衝過去,喝道:「老
烏龜,休得傷太后!」提起匕首,對準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聲長笑,叫道:「小鬼,你上了當啦!」左足向後踹出,砰的一聲
,踹在韋小寶胸口,登時將他踹得飛出數丈。

  原來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內力,已操勝券,忽聽得有人從假山後走了出來,腳
步聲正是平時聽得熟了的韋小寶,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頗為詫
異,生怕他出去召喚侍衛前來,救了太后,那當真是功虧一簣,靈機一動,便出
聲指點,誘他來攻擊自己背心。韋小寶臨敵應變的經驗不豐,果然便上了當。海
老公這一腳正踹在他胸口。韋小寶騰雲駕霧般身在半空,一口鮮血嘔了出來。海
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會乘著自己勁力後發的一瞬空隙,左掌擊向自己小
腹,是以踢中韋小寶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護住了小腹,突然間手掌
心一涼,跟著小腹上一陣劇痛。太后那柄白金點鋼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
他小腹。他畢竟吃虧在雙目不能視物,縱然料到太后定會乘隙攻擊,卻料不到攻
擊過來的並非掌力,而是一柄鋒銳之極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勁力
大盛,將太后震出數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後躍出丈餘,只覺胸口氣血翻湧,幾欲暈去,生怕
海老公乘機來攻,慢慢又退了數步,倚牆而立。海老公縱聲而笑,叫道:「你運
氣好!你運氣好!」呼呼呼連接推出三掌,一面出擊,一面身子向前直衝。

  太后向右躍出閃避,雙腿酸軟,摔到在地,只聽得豁啦啦一聲響,一排花架
給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邊。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動彈不得,驚惶之下,卻見海
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動也不動了。

  太后支撐著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癱軟,正想叫一名宮女
出來相扶,隱隱聽得遠處傳來人聲,心想:「我和這惡監說話搏鬥,一直沒發高
聲,可是他臨死時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驚動了宮監侍衛。這些人頃刻便至
,見到我躺在這裡,旁邊死了一老一小兩名太監,成何體統?」勉力想要運氣,
起身入,這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只聽得人聲漸近,正著急間,忽然一人走了過
來,說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罷?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監小桂子。太
後又驚又喜,道:「你……你……沒給這惡人……踢死麼?」

  韋小寶道:「他踢我不死的。」剛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叢之中,吐了不少鮮
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來,見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動,忙躲在一棵樹後,拾起
塊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聲,正中後腦,海老公全不動彈。韋小寶大喜:「
老烏龜死了!」但畢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奔逃出處,
還是去扶太后,耳聽得人聲諠譁,多人蜂湧而來,倘若逃了出去,定會撞上,便
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將她扶起。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進去休息。」
韋小寶道:「是!」半拖半抱,踉蹌的將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又足酸軟
,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氣。太后道:「你便躺在這裡,待會有人來,不可
出聲。」韋小寶道:「是!」

  過了一會,但聽得腳步聲雜沓,許多人奔到屋外。燈籠火把的火光從窗格中
照進來。有人說道:「啊喲,有個太監死在這裡!」另一人道:「是尚膳監的海
老公。」一人提高聲音說道:「啟奏太后:園中出了此事情,太后萬福金安。」
這樣說,意在詢問太后的平安。太后問道:「出了什麼事?」

  她一出聲,外邊一眾侍衛和太監都吁了口大氣,只要太后安好,慈寧宮中雖
然出出,也不會有太大的罪名。為首的侍衛道:「好似是太監們打架,沒什麼大
事。請太后安歇,奴才們明日查明了詳奏。」太后道:「是了。」

  只聽那侍衛首領壓住嗓子,悄聲吩咐手下將海老公的屍體抬出去。有一人低
聲道:「這裡還有個小宮女的屍體。啊!這小宮女沒死,只不過昏了過去。」侍
衛首領低聲道:「一併帶出去,待她醒傳後查問原因。」太后道:「有個小宮女
嗎?抱進我房來。」她生怕蕊初醒轉之後,向人洩漏了風聲。

  外面有人答應,一名太監將小宮女蕊初抱進房來,輕輕入地地下,向太后嗑
了頭,退了出去。

  這時太生身畔的眾宮女都已驚醒,個個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喚,
不敢擅自進內。太后聽得一眾侍衛太監漸漸遠去,說道:「你們都去睡好了,不
用侍候。」眾宮女答應了,便即荼去。太后身有武功,此事極為隱秘,縱使是貼
身宮女,也不知曉。她朝晚都要練功,任何太監宮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門
一步,連伸手碰一碰門帷,也屬嚴禁。太后調勻了一會氣息。韋小寶也力氣漸復
,坐了起來,過得片刻,支撐著站起。太后眼見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極其沉重
的一腳,可是這小太監居然行動自如,還能將自己扶進房來,不知他練過什麼功
夫,便問:「除了跟這海大富外,你還跟誰練過功夫?」

  韋小寶道:「奴才就跟這惡老頭兒練過幾個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
。這人壞得很,每逃詡在想殺我。」

  太后嗯了一聲,道:「他的一又眼睛,是你毒瞎的?」韋小寶道:「我老頭
日日夜夜,都在背後詛咒太后,辱罵皇上,奴才聽了實在氣不過,又沒本事殺他
,只好……只好……」

  太后道:「他怎樣罵我罵皇上?」韋小寶道:「說的都是無法無天的話,奴
才一句也不敢記在心裡,一聽過即刻就忘記了。早已忘得乾乾淨淨,再也想不起
來了。」太后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

  韋小寶道:「奴才睡在床上,聽見這惡老頭開門出外,只怕他要出什麼法子
害我,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了這裡。」

  太后緩緩的道:「他向我胡說八道的那番話,你都聽見了。」韋小寶道:「
這惡老頭的說話,奴才向來句句當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別見怪,奴才口出粗
言,我可恨極了他。他每天罵人小烏龜,罵我祖宗,我知道他說的從來沒一句真
話。」太后冷冷的道:「我是問你,海大富跟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你老
老實實的回答。」韋小寶道:「奴才遠遠的躲在門外,不敢走近,這惡老頭耳朵
屢得很,我一走近他便發覺了。我只見他在和太后說話,想偷聽幾句,可是離得
太遠,聽來聽去聽不到。後來見到他膽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著
性命來救駕。他到底向太后說了些什麼話,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訴說奴
才的不是,說我毒瞎了他眼睛,這雖然不假,其餘的話,太后千千萬萬不可相信
。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話,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機靈得很,乖覺得很。海大富說的話,你真的沒聽見也好
,假的沒聽見也好。只要將來有半句風言風語傳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麼結果
。」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個大膽惡徒敢在背後說太后
和皇上的壞話,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這樣,我就喜歡了。我
過去也沒待你什麼好。」韋小寶道:「從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練武,奴才不識得萬
歲爺,言語舉動亂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點也沒怪罪,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則
的話,奴才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該砍了。這惡老頭天天想殺奴才,幸好太后救
了我的性命,奴才當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緩緩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點了桌上的蠟燭。」韋小寶道
:「是!」

  打著了火,點亮了蠟燭。太后房中的蠟燭,燭身甚粗,特別光亮。

  太后道:「你過來,讓我瞧瞧你。」

  韋小寶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見她臉色雪白,更無半點血色,
雙眉微豎,目光閃爍,韋小寶心跳加劇,尋思:「她……她會不會殺了我滅口?
這時候我拔足飛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給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
想立刻發步便奔,一時卻下不了決心,只微一猶豫間,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
他右手。

  韋小寶大吃一驚,全身一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太后道:「你怕什麼
?」韋小寶道:「我……我沒怕,只不過……只不過……」太后道:「只不過什
麼?」韋小寶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麼驚什麼的?」他聽人說過
「受寵若驚」的成語,可是四個字中只記得二字。太生不知他說些什麼,問道:
「你為什麼全身發抖?」韋小寶道:「我……我沒有……沒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後更不必擔心他洩漏機密,可是一口真氣說
什麼也提不上來,委實是筋疲力竭,雖握住了韋小寶的手,其實手指間一點力氣
也無,韋小寶只須微微一掙,便能脫身,當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
重有賞。」

  韋小寶道:「是那惡老頭要殺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點功勞也
沒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將來不會虧待你的,這就去罷!」輕輕放脫了他
手。

  韋小寶大喜,忙爬下磕了幾個頭,退了出去。太后見他衣襟上鮮血淋漓,顯
是吐過不少血,可是跪拜之際,行動仍是頗為伶俐,不由得暗暗納罕。

  韋小寶出房之時,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見好胸口緩緩起伏,呼吸甚
勻,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臉色紅潤,絕無異狀,心想:「過幾天我去找些糕餅果
子來給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閂上了門,舒了口長氣,登時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來和海老公同處一室,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現下老烏龜死了,再
也不用怕有人來害我了。」突然間,想起了燭光下的太后的臉色,猛地裡打了個
寒噤,心想:「在這皇宮裡不大太平,老子還是……還是……哈哈,還是拿到四
十五萬兩銀子,回揚州去見媽媽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萬兩銀子失
而復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高興了好一會,漸感疲倦,身子一橫,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2006-4-16 02: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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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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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 七 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第 七 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韋小寶次日起身,胸口隱隱作痛,又覺週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
一掌,踢了一腳之故,支撐著站起身來,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長袍,浸
到水缸中搓了幾搓,突然間,袍上碎布片片脫落。

  他吃了一驚,將袍子提出水缸,只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一個是手掌之
形,一個是腳底之形。

  他大為驚奇:「這……搞的是什麼鬼?」

  一想到「鬼」字,登時全身寒毛直豎。

  第一個念頭便是:「老烏龜的鬼魂出現,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

  又想:「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還是瞧得見人的?」

  盲人死了之後,變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沒再想
下去,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間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烏龜在我胸
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腳,這兩個洞是給他打出來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
,只吐了幾口血,也沒什麼大事。唉,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老烏龜有只藥箱,
看有什麼傷藥,還是吃一些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可客氣的都據為已有,大模
大樣的咳嗽一聲,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取出藥箱。

  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紙包上也寫處有字,可是他識不了
幾個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傷藥,哪一瓶是毒藥?

  其中有一瓶黃色藥粉,卻是觸目驚心,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化屍
粉」,只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一些,過不多時,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都化為
一灘黃水,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

  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說什麼也不敢隨便
服藥,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語:「他媽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藥還不
是很好?」

  當下合上藥箱,再看箱子其餘物件,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此外有二百多兩
銀子,這些銀子他自己毫不重視,別說索額圖答應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就
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
,不覺一怔:「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
鰲拜寶庫中尋出來的,如果不是寶衣,鰲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

  轉念一想:「老烏龜打我不死,踢我不爛,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而
是靠了鰲拜的寶衣救命。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倒大有先見之明,而我穿上之後
不除下來,先見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嗚得意,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開門。」

  韋小寶一面扣衣鈕,一面開門,問道:「什麼喜事?」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齊聲道:「恭喜桂公公。」

  韋小寶知道:「大清早的,這麼客氣幹什麼啊?」

  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剛才太后頒下懿旨去內務府,因海天富海公公
得病身亡,尚膳司副總管太監的職司,就由桂公公升任。」

  另一名太監笑道:「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
,今後桂公公統理膳司,那真是太好了!」

  韋小寶做太監升級,也不覺得有甚麼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級,是叫
我對昨晚的事不可洩露半點風聲。其實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腦袋搬
了家,嘴巴也沒有了,還能多口嗎?不過太后既然提拔我,總不會殺我了,倒大
可放心。」

  想到此節登時眉開眼笑,取出銀票,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

  一名太監道:「咱們宮裡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宮裡
總管太監十四位,副總管太監八位,頂兒尖兒的人物,一古腦兒就只二十二位。
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兒就和張總管、王總管他們平
起平坐,可真了不起!」

  另一人道:「大夥兒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著大紅大紫,想不到太后對你也
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做總管了。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還說什麼提拔不提拔?那是
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寶又有什麼功勞?」

  他硬生生將「老子」二字嚥入口中了,好不辛苦,又道:「來來來,大夥兒
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

  那中年太監道:「太后的恩旨,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大夥兒公請桂公
公去喝上一杯,慶賀公公飛黃騰達,連升二級。桂公公,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
那可不小啊。」

  其餘三人跟著起哄,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

  韋小寶雖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慣,但馬屁之來,畢竟聽著受用,當即鎖上了門
,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兩個是太后身邊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內務府傳旨,最先得到消
息。

  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管採辦糧食,一個管選購菜餚,最是宮中的
肥缺。

  二人一早聽到海天富死消息,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寸步不離,要知道何人
接替海天富的遺缺,立即趕去打點,以便保全職位。

  四人將韋小寶精到御房中,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

  御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
烹調精美菜餚,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

  韋小寶不會喝酒,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

  一名太監歎道:「海公公為人挺好,可惜身子總是不成,又瞎了眼睛,這幾
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但一個月之中,難得有一兩天到御房來。」

  另一外太監道:「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倒也沒出什麼岔子。」

  又一名太監道:「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倘桔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
恩典,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寵幸,那可大不相同啦
。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

  先一人道:「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韋小寶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來,常常氣也喘不過來。」

  服侍太后的太監道:「今天清早,御醫李太醫奏報太后,說海公公患的是癆
病入骨,風濕入心,多年老病發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癆病傳給人,一早就將
他屍體火化了。太后歎了好一會兒氣,連說:『可惜,可惜,海天富這人,倒也
挺老實的!』」韋小寶又驚又喜,知道侍衛、御醫、太監們都怕擔代干係,將海
公公被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

  韋小寶心想:「什麼癆痛入骨,風濕入心?老烏龜尖刀入腹,利劍穿心,那
才是真的。」

  喝了一會酒,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做太監的生活清苦,全仗撈些油水
,請韋小寶不可像海老公那麼固執,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

  韋小寶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是唯唯否否,吃完酒後,兩名太監將一個
小包塞在他懷裡,回房打開一看,原來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兩。

  這「一千兩」三字,他倒是認得的,心想:「還沒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
挺不錯啊!」

  申牌時分,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去笑容滿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說你
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級。」

  韋小寶心想:「我早知道啦!」

  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跪下磕頭,說道:「奴才也沒什麼功勞,都是太后
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后說,昨晚有幾名太監在花園中打架,驚吵太后,你過去趕開
了,處理得很得當。你小小年紀,倒識大體。」

  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識大體嗎,也不見得。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聽
了該當牢牢記住,有些事情,應該立刻忘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可提起。太監們打
架,說的話挺難聽,自然誰也不可多提。」

  康熙點點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得做幾件大
事出來,別讓大臣們瞧小了,說咱們不懂事。」

  韋小寶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計策,有什麼事,交給奴才去辦便是。」

  康熙道:「很好!鰲拜那廝,作亂犯上。我雖饒了他不殺,可是這人黨羽眾
多,只怕死灰復燃,造起反來,那可大大的不妙。」

  韋小寶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鰲拜這廝倔強,因此沒叫送入邢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
亂語,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裡。剛才康親王來奏,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遜
的言語。」

  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道:「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

  韋小寶道:「哪有此事?對付這廝,何必皇上親自動手?這一刀是奴才戳的
,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鰲拜,此事傳聞開來,頗失為君的體統,他正為此發愁,
聽韋小寶這般說,心下甚喜,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

  沉吟片刻,說道:「你康親王家裡瞧瞧,看那廝幾時才死。」

  韋小寶道:「是!」

  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
硬朗,居然能夠挺著,還在那裡亂說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此……」

  言下頗有悔意。

  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過
今天。」

  康熙傳來四名侍衛,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幹。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取了應用物事,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四名侍衛前後
擁衛之下,向康親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聽說擒住大奸臣鰲拜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
?」

  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邊得寵的公公,也都是少年。」

  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

  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大聲道:「擒拿奸臣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
功。」

  鰲拜嗜殺漢人,殘暴貪賄,眾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辦罪抄家,北京城
內城外,歡聲雷動。

  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鰲拜恃勇拒捕,終於為一批小太監打倒,這事也已傳
得滿城皆知。

  眾百姓加油添醬,繪聲繪影,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什麼鰲
拜飛腿踢皇帝,什麼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怎樣用「枯籐盤根」式將鰲拜摔
倒,鰲拜怎樣「鯉魚打挺」,小太監怎樣「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親
眼目睹一般。

  這幾天中,只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閒人圍上來,打聽擒拿鰲拜
的情形。

  此刻聽得那侍衛說道,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鰲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間立即哄
動,無數百姓鼓掌喝彩。

  韋小寶一生之中,哪裡受到過這樣的榮耀,不由得心花怒入,自己當真如是
大英雄一般。

  一眾閒人只是礙著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心有所忌,否則已擁上來
圍住韋小寶看個仔細,問個不休了。

  五人來到康親府。

  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忙大開中門,迎了出來,擺下香案,準備迎接聖
旨。

  韋小寶笑道:「王爺,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鰲拜,別的也沒什麼大事。」

  康親王道:「是,是!」

  他在上書房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又知他擒拿鰲拜出過大力,忙笑
嘻嘻的挽住他手,說道:「桂公公,你難得光臨,咱們先喝兩懷,再去瞧鰲拜那
廝。」

  當即設下筵席。

  四名侍衛另坐一座,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

  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園中對酌,問起韋小寶的嗜好。

  韋小寶心想:「我如果喜歡賭錢,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他還一定故意輸給
我。贏他的錢,這叫做勝之不武。」

  便道:「我也沒什麼喜歡的。」

  康親王尋思:「老年人愛錢,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這小
太監喜歡什麼,倒難猜得很。這孩子會武功,如果送他寶刀寶劍,在宮中說不定
惹出禍來,倒得擔上好大干係。啊,有了!」

  笑道:「桂公公,咱們一見如故。我廄中養得幾匹好馬,請你去挑選幾匹,
算是小王送給你一個小禮如何?」

  韋小寶大喜,道:「怎敢領受王爺賞賜?」

  康親王道:「自己兄弟,什麼賞不賞的?來來來,咱們先看了馬,回來再喝
酒。」

  攜著他手同去馬廄。

  康親王吩咐馬伕,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

  韋小寶心頭不悅:「為什麼叫我挑小馬?你當我是只會騎小馬的孩子嗎?」

  見馬伕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笑道:「王爺,我身材不高,便愛騎大馬,好
顯得不太矮小。」

  康親王立時會意,拍腿笑道:「是我糊塗,是我糊塗。」

  吩咐馬伕:「牽我那匹玉花驄出來,請桂公公瞧瞧。」

  那馬伕到內廄之中,牽出來一匹高頭大馬,全身白毛,雜著一塊塊淡紅色斑
點,昂道揚鬣,當真神駿非凡,貢金轡頭,黃金跳鐙,馬鞍邊上用銀子鑲的寶石
,單是這副馬身上的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銀子,若不是王公親貴,便再有錢的
達官富商,可也不敢用這等華貴的鞍韉。

  韋小寶不懂馬匹優劣,見這馬模樣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馬兒!」

  康親王笑道:「這匹馬是西域送來的,乃是有名大宛馬,別瞧它身子高大,
年紀可還小得很,只兩歲零幾個月。漂亮的馬兒該當由漂亮的人來騎。桂兄弟,
你就選了這匹玉花驄怎樣?」

  韋小寶道:「這……這是王爺的坐騎,小人如何敢要?王爺厚賜,可沒的折
煞了小人。」

  康親王道:「桂兄弟,你這等見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難道你不肯結交
我這個朋友?」

  韋小寶道:「唉,小人在宮中是個……是個低賤之人,怎敢跟王爺交朋友?


  康親王道:「咱們滿洲人爽快爽快,你當我是好朋友,就將我這匹馬騎了去
,以後大夥兒不分彼此。否則的話,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氣啦!」

  說著鬍子一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

  韋小寶大喜,便道:「王爺,你……你待小的這樣好,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

  康親王道:「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你肯要這匹馬,算是我有面子。」

  走過去在馬臀上輕拍數下,道:「玉花,玉花,以後你跟了這位公公去,可
得乖乖的。」

  向韋小寶道:「兄弟,你試著騎騎看。」

  韋小寶笑應:「是!」

  在馬鞍上一拍,飛身而起,上了馬背。

  他這幾個月武功學下來,拳腳上的真實功夫沒學到什麼,縱躍之際,畢竟身
手矯捷。

  康親王讚道:「好功夫!」

  牽著馬的馬伕鬆了手,那玉花驄便在馬廄外的沙地上繞圈小跑。

  韋小寶騎在馬背之上,只覺又快又穩。

  他絲毫不懂控馬之術,生怕出醜,兜了幾個圈子便即躍下馬背,那馬便自行
站住子。

  韋小寶道:「王爺,可真多謝你的厚賜了!小人這就去瞧瞧鰲拜,回來再來
陪你。」

  康親王道:「正是,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請你稟報皇上,說我們
看守得很緊,這廝就算身上長了翅膀,也逃不了。」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

  康親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韋小寶道:「不敢勞動王爺大駕。」

  康親王每次見到鰲拜,總給他罵得狗血淋頭,原不想見他,當即派了本府八
名衛士,陪同韋小寶查察欽犯。

  八名衛士引著韋小寶走向後花園,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
衛士手執鋼刀把守,另有兩名衛士首領繞著石屋巡視,確是防守得十分嚴密。

  衛士首領得知皇上派內使來巡查,率領眾衛士躬身行禮,打開鐵門上的大鎖
,推開鐵門,請韋小寶入內。

  石屋內甚是陰暗,走廊之側塔了一座行灶,一名老僕正在煮飯。

  那衛士首領道:「這鐵門平時輕易不開,欽犯販飲食就由這人在屋裡煮了,
送時囚房。」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你們王爺想得甚是周到。鐵門不開,這欽犯想逃難
得很了。」

  衛士首領道:「王爺吩咐過的,欽犯倘若要逃,格殺勿論。」

  衛士首領引著韋小寶進內,走進一座小堂,便聽得鰲拜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
來,正在大罵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無數汗馬功勞,給你爺爺
、父親打下座花花江山。你這沒出息的小鬼年紀輕輕,便不安好心,在背後通我
一刀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厲鬼,也不饒你。」

  衛士首領皺眉道:「這廝說話無法無天,真該殺頭才是。」

  韋小寶循聲走到一間小房的鐵窗之前,探頭向內張去,只見鰲拜蓬頭散髮,
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在室中走來走去,鐵鏈在地下拖動,發出鏗鏘之聲。

  鰲拜陡然見到韋小寶,叫道:「你……你……你這罪該萬死、沒卵子的小鬼
,你進來,你進來,老子叉死了你!」

  雙目圓睜,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發足向韋小寶疾衝,砰的一聲,身子
重重撞在牆上。

  雖然明知隔著一座厚牆,韋小寶還是吃了一驚,退了兩步,見到他猙獰的形
相,不禁甚是害怕。

  衛士首領安慰道:「公公別怕,這廝衝不出來。」

  韋小寶定了定神,見鐵窗上的鐵條極粗,石牆極厚,而鰲拜身上所戴的腳鐐
手銬又極沉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又怕他什麼?你們幾位在外邊等我,
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我問他。」

  眾衛士齊聲答應退出。

  鰲拜兀自在厲聲怒罵。

  韋小寶笑道:「鰲少保,皇上吩咐我來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罵起人
來,倒也中氣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歡得緊。」

  鰲拜舉起雙手,將鐵銬在鐵窗上撞得噹噹猛響,怒道:「你奶奶的,你這狗
娘養的小雜種。你去跟皇帝說,用不著他這麼假心假意,要殺便殺,鰲拜還怕不
成?」

  韋小寶見他將鐵窗上粗大的鐵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
笑道:「皇上可沒這麼容易就殺了你。要你在這裡安安靜靜的住上二三十年,等
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著出去向皇上磕上幾百個響頭,皇上念著你從前的功勞,
說不定饒了你,放了你出去。不過大官是沒得做了。」

  鰲拜厲聲道:「你叫他快別做這清秋大夢,要殺鰲拜容易得很,要鰲拜磕頭
,卻是千難萬難。」

  韋小寶笑道:「咱們走著瞧罷,過得三年五載,皇上忽然記起你的時候,又
會派我來瞧瞧你。鰲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萬別有什麼傷風咳嗽,頭痛肚痛。


  鰲拜大罵:「痛你媽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來好好地,都是給你們這些狗娘
養的漢人教壞了。老皇爺倘若早聽了我的話,朝廷裡一個漢官也不用,宮裡一隻
漢狗也不許進來,那會像今日這般亂七八糟?」

  韋小寶不去理他,退到郎下行灶旁,見鍋中冒出蒸氣,揭開鍋蓋一看,煮的
是一鍋豬肉白菜,說道:「好香!」

  那老僕道:「給犯我吃的,沒什麼好東西。」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來欽察犯人的飲食,可不許餓壞了他。」

  那老僕道:「好教公公放心,餓不了的。王爺叮囑了,第天要給他吃一斤肉
。」

  韋小寶道:「你舀一碗給我嘗嘗,倘若待虧了欽犯,我請王爺打你的板子。


  老僕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虧待了欽犯。」

  忙取過碗來,盛了一碗豬肉白菜,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又遞上一雙筷子。

  韋小寶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湯,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說道:「這筷子
太髒,你給我好好的擦洗乾淨。」

  那老僕忙道:「是,是!」

  接過筷子,到院子中水缸邊去用力擦洗。

  韋小寶轉過身子,取出懷中的一包藥末,倒在那一大碗豬肉白菜之中,隨即
將紙包放回懷裡,將菜碗晃動幾下,藥末都溶入了湯裡。

  他知道康熙要殺鰲拜,卻要做得絲毫不露痕跡,從上書房中出來時便有了主
意,回到住處,從海老公的藥箱中取出十來種藥末,也不管不毒無毒,胡亂混在
一起,包了一包,心想這十幾種藥種之中,心有兩三種是毒藥,給他服了下去,
定然死多活少。

  那老僕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遞過。

  韋小寶接過筷子,在鰲拜那碗豬肉中不住攪拌,說道:「嗯,豬肉倒也不少
。平時都這麼多嗎?我瞧你很會偷食!」

  那老僕道:「第餐都有不少豬肉,小人不敢偷食的。」

  心下詫異:「這位小公公怎麼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點希奇!」

  韋小寶道:「好,你送去給犯人吃。」

  那老僕道:「是,是!」

  又裝了三大碗白飯,連同那大碗白菜豬肉,裝在盤裡,捧去給鰲拜。

  韋小寶提著筷子在鍋邊輕輕敲擊,心下甚是得意,尋思:「鰲拜這廝吃了我
這碗加料大補的豬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

  他本傑想另說一句成語,但肚中實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一
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門去,和守門的衛士們閒談了片刻,心想這當兒鰲拜多半
已將一碗豬肉吃了個碗底朝天,向衛士首領道:「咱們再進去瞧瞧!」

  衛士首領應道:「是!」

  兩人剛走進門,忽聽得門外兩人齊聲吆喝:「什麼人?站住了!」

  跟著颼颼兩響射箭之聲。

  那衛士首領吃了一驚,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

  急奔出門。

  韋小寶跟著出去,只聽錚錚之聲大作,十來名青衣漢子手執兵刃,已和眾衛
士動上了手。

  韋小寶大驚:「啊喲,鰲拜的手下之人來救他了。」

  那衛士首領拔劍指揮,只吆喝得數聲,一男一女分從左右夾擊而上。

  護送韋小寶的四名御前侍衛便在左近,聞聲來援,加入戰團。

  那些青衣漢子武功甚強,霎時之間已有兩名王府衛士屍橫就地。

  韋小寶縮身進了石屋,忙將門關上,正要取門閂支撐,突然迎面一股大幾湧
到,將他推得向後跌出丈餘,四名青衣漢子衝進石屋,大叫:「鰲拜在哪裡?鰲
拜在哪裡?」

  一名長鬚老者一把抓起韋小寶,問道:「鰲拜在哪裡?」

  韋小寶向外一指,說道:「關在外邊的地牢裡。」

  兩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

  外邊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進來,疾向後院竄去,突然有人叫道:「在這裡了
!」

  長鬚老者大怒,舉刀向韋小寶砍落。

  韋小寶急閃避開。

  旁邊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腳,只踢得韋小寶飛出丈許,摔入後院。

  六名青衣人齊去撞擊囚室的鐵門。

  但鐵門甚是牢固,頃刻間卻哪裡撞得開?

  只聽得外面鑼聲鏜鏜鏜急響,王府中已發出警號。

  一名青衣人叫道:「須得趕快!」

  長鬚老者道:「廢話,誰不知道要快?」

  一名青衣漢子見一進撞不開鐵懼。

  這時又有三名青衣漢子奔了進來。

  囚室外地形狹窄,九個人擠在一起,施展不開手腳。

  韋小寶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沒爬得必步,便給人發覺,挺劍向他背心上刺到
,。

  韋小寶向左閃讓,那人長劍橫掠,嗤的一聲,在他背心長袍上拉了條口子。

  韋小寶幸得有寶衣護身,這一劍沒傷到皮肉,驚惶下躍起身來,斜刺衝出。

  另一個青衣漢子罵道:「小鬼!」

  舉刀便砍。

  韋小寶一躍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鐵條子,身子臨空懸掛。

  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在撬挖鐵條,見韋小寶陰在窗口,揮鞭擊落。

  韋小寶無路可退,又腳穿入兩條鐵條之間。

  兩根鐵條已給插得彎了,他身子瘦小,竟從空隙間穿過,一鬆手,已鑽入了
囚室。

  噹的一聲響,鋼鞭擊在鐵條之上。

  外邊的青衣漢子紛紛呼喝:「我來鑽,我來鑽。」

  那使鋼鞭的漢子探頭欲把空隙中鑽進去。

  可是十三四歲的韋小寶鑽得過,這漢子身材肥壯,卻哪裡進得去?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來,救兵快來!」

  耳聽得外面銅鑼聲,呼喝聲,兵刃擊聲響成一團。

  突然間呼的一聲,一股勁風當頭壓落。

  韋小寶一個打滾,滾出數尺。

  但聽得嗆啷啷一聲大響,臉上泥沙濺得發痛,他不暇回顧,急躍而起。

  只見鰲拜雙手舞動鐵鏈,荷荷大叫,亂縱亂躍,這時那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
從窗格中鑽進來,鰲拜連手銬帶鐵鏈往他頭上猛力擊下,這青衣漢子登時腦漿迸
裂而死。

  韋小寶驚奇不已:「他怎麼將來救他的人打死了?」

  隨即明白:「啊喲,他吃了我的加料藥粉,雖然中毒,可不是翹辮子見閻羅
皇,卻是發了瘋!」

  窗外眾漢子大聲呼喝,鰲拜舉起手銬鐵鏈,往鐵窗上猛擊。

  韋小寶心想:「他如回過身來打我,老子可得要歸天!」

  急急之下,不及細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鰲拜後心戳去。

  鰲拜服藥後神知已失,渾不知背後有人來襲,韋小寶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閃
避,波的一聲,匕首直刺入背。

  鰲拜張口狂呼,雙手連著手銬亂舞。

  韋小寶順勢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鐵如泥,直切了下去,鰲拜的背脊一剖為二
,立即摔到。

  窗外一眾青衣人霎時之間都怔住了,似乎見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

  三四人同時叫了出來:「這小孩子殺了鰲拜!這小孩殺了鰲拜!」

  那長鬚人道:「撬開鐵窗,進去瞧個明白,是否真的鰲拜!」

  當下便有二人拾起鋼鞭,用力扳撬窗上鐵條。

  兩名王府衛士衝進室來,長鬚人揮動彎刀,一一砍死。

  一名青衣漢子提起短槍,隔窗向韋小寶不住虛刺,令他無法走進窗格傷人。

  過不多進,鐵條的空隙擴大,一個青衣瘦子說道:「待我進去!」

  從鐵條空隙間跳進囚室。

  韋小寶舉匕首向他刺去。

  那瘦子舉刀一擋,嗤的一聲響,單刀斷為兩截。

  那瘦子一驚,手中斷刀向韋小寶擲出。

  韋小寶低頭閃避,雙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順勢反到背後。

  另一個青衣漢子舉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不許動!」

  窗上的鐵條又撬開了兩根,長鬚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禿子鑽進囚室,抓住鰲
拜的辮子,提起頭來一看,齊聲道:「果是鰲拜!」

  長鬚人想將屍首推出窗外,但銬鐐上的鐵鏈牢牢釘在石牆之中,一進無法弄
斷。

  那瘦子拿起韋小寶的匕首,嗤嗤四聲響,將連在鰲拜屍身上的鐵鏈割斷了。

  長鬚人讚道:「好刀!」

  將屍身從窗格中推出,外邊的肯衣漢子拉了出去。

  那瘦子將韋小寶推出,餘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

  長鬚人發令:「帶了這孩子走!大夥兒退兵!」

  眾人齊聲答應,向外衝出。

  一名青衣大漢將韋小寶挾在肋下,衝出石屋。

  只得颼颼聲響,箭如飛蝗般射來。

  王府中二十餘名衛士不住放箭,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

  眾青衣人為箭所阻,衝不出去。

  抱著鰲拜屍首的是個道士,叫道:「跟我來!」

  舉起屍身擋在身前。

  康親王見到鰲拜,不知他已死,又見韋小寶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別
傷了桂公公!」

  韋小寶心想:「康親王倒有良心,老子會記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

  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吶喊,衝出石屋。

  那長鬚人手一揮,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衝去。

  眾衛士大驚,顧不得追敵,都赤保護王爺,豈知這是那長鬚人聲東擊西之計
,餘人乘隙躍上圍牆,逃出王府。

  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並不與眾衛士交手,東一竄,西一縱,似
乎伺機要取康親王性命,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四人幾聲呼嘯,躍上圍牆,連
連揮手,十餘件暗器份向康親王射去。

  眾衛士又是連聲驚呼,揮兵刃砸暗器,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左臂


  這麼一陣亂,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肋下飛奔,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有人大叫:「康
親王府中有刺客!」

  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

  一眾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閂上了大門,又從後門奔出,顯然這
些人幹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預備了退路。

  在小巷在奔行一程,又進了一間民房,仍是從後門奔出,轉了幾個彎,奔入
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換上各式衣衫,頃刻間都扮成了鄉家模樣,挑
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

  一名漢子將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

  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車上有兩隻大木桶,將鰲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別裝
入桶中。

  韋小寶心中只罵得一句:「他媽的!」

  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將他蓋沒,桶蓋蓋上,什麼也瞧不見了。

  跟著身子晃動,料想木車推出大門。

  棗子之間雖有空隙,不致窒息,卻也呼吸困難。

  韋小寶驚魂略定,心想:「這些鰲拜的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勢必要挖出
老子的心肝來祭鰲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滾,木桶翻倒,那便露
出了馬腳。」

  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哪裡動得分毫?

  木桶外隱隱傳來轔轔車聲,身子顛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裡遇到官兵了?

  韋小寶咒罵一陣,害怕一陣,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倒也肥大香甜,
吃得幾枚,驚懼之餘,極其疲倦,過不多時,竟爾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車子仍是在動,只覺全身酸痛,想要轉動一下身子,仍半分動彈
不得,心想:「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待會只好大罵一場,出一口心中的
惡氣,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大漢。」

  又想:「幸虧我已將鰲拜殺了,否則這廝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
們拿住,一樣的難以活命,死得可不夠本。鰲拜是朝廷大官,韋小寶只不過是麗
春院的一個小鬼,一命拚一命,老子便宜之極,哈哈,大大便宜!」

  既然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寬解,雖說便宜之級,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

  過了一會,便又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甚久,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的地面甚為
平滑,行得一會,車子停住,卻沒有人放他出來,讓他留在棗子桶中。

  過了大半天,韋小寶氣悶之極,又要朦朧睡去,忽聽得豁啦一響,桶蓋打開
,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大感舒暢,睜開眼來,只見黑沉沉地,頭頂略有微光


  有人雙手入桶,將他提了起來,橫抱在手臂之中,旁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
原來已是夜晚。

  韋小寶抱著他的是個老者,神色肅穆,處身所在一是一個極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著韋小寶走向後堂,提著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

  韋小寶暗叫一聲:「苦也!」

  不知高低,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少說也有二百多
人。

  這些人一色青衣,頭纏白布,腰繫白帶,都是戴了喪,臉含悲憤哀痛之色。

  大廳正中設著靈堂,桌上點燃著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

  靈堂旁掛著幾條白布輓聯,豎著招魂幡子。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總是去湊熱鬧,討賞錢,乘人忙
亂不覺,就順手牽羊,拿些器皿藏入懷中,到市上賣了,便去賭錢,因此,靈堂
的陳設看得慣了,一見便知。

  他在棗桶中時,早料到會被剖心開膛,去祭鰲拜,此刻事到臨頭,還是嚇得
全身皆酥,牙齒打戰,格格作響。

  那老者將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割斷綁住他手足的麻繩。

  韋小寶雙足酸軟,無法站定。

  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肋之下扶住。

  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個也打不過,要逃走那是千
難萬難,但左右是個死,好在綁縛已解,總得試試,最不濟逃不了,給抓了回來
,一樣的開心剖膛,難道還能多開一次,多剖一回?

  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頭子的手不在自己肋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動便給
他抓住;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黑暗一團,便有脫身之機。

  他偷眼瞧廳上眾人,只見各人身上都掛插刀劍兵刃。

  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說道:「今日大……大仇得報,大……大可你
可以眼閉……眼閉了。」

  一句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

  他一翻身,撲倒在靈前,放聲大哭。

  廳上眾人跟著都號啕大哭。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老子來罵幾句。」

  但立即轉念:「我開口一罵,這些烏龜王八蛋向老子動手,可逃不了啦。」

  斜眼見托著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便想轉身就逃,但身後站滿了人,
只須逃出一步,立時便給人抓住,心想時機未到,不可鹵莽。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上祭!」

  一名上身赤裸,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手托木盤,高舉過頂
,盤中舖著一塊細布,細布上赫然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韋小寶險些兒暈去,心想:「辣塊媽媽,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

  又想:「這是誰的頭?是康親王嗎?還是索額圖的?不會是小皇帝的罷?」

  木盤高舉得甚高,看不見首級面容。

  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撲地拜倒。

  大廳上哭聲又振,眾人紛紛跪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此時不走,便待何時?」

  轉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家袖,腿上沒半點力氣,給他一推之下,立即
跪倒,見眾人都在磕頭,只好跟著磕頭,心中大罵:「賊鰲拜,烏龜鰲拜。老子
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陰間,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有些兀自伏地大哭。

  韋小寶心想:「男子漢大丈夫,這般大哭也不怕羞,鰲拜這王八蛋有什麼好
,死了又有什麼可惜?又用得著你們這般大流馬尿?」

  眾人哭了一陣,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朗聲說道:「各位兄弟
,咱們尹香主的大仇已報,鰲拜這廝終於殺頭,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
事……」

  韋小寶聽到「鰲拜這廝終於殺頭」八個字,耳中嗡的一聲,又驚又喜,一個
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他們不是鰲拜的部屬,反是鰲拜的仇人?」

  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幾句話,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過了好一會,定下神來
,才慢慢將他說話聽入心中,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段,只聽他說道:「……今日
咱們大鬧康親王府,殺了鰲拜,全師而歸,韃子勢必喪膽,於本會反清復明的大
業,實有大大好處。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
敢作敢為。」

  眾漢子紛紛說道:「正是,正是!」

  「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

  「蓮花堂、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逃詔地!」

  「這件事傳遍天下,只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將來把韃子逐出
關外,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

  「什麼把韃子逐出關外?要將眾韃子斬盡殺絕,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精神大振,適才的悲戚之情,頃刻間一掃而空。

  韋小寶聽到這裡,更無懷疑,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

  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
種種俠義事跡。

  當年清兵攻入揚州,大肆屠殺,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所謂:「揚州十日,
嘉定三屠」,實是慘不堪言。

  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

  因之對於反清義士的欽佩,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無形中又多了幾分。

  其時離「揚州十日」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
的惡行,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

  這次茅十八和眾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便是為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一
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跡,又有什麼「為人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
枉然」等等言語,心中早已萬分嚮往仰慕,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韃子為已
任的英雄豪傑,不由得大為興奮,一時意忘了自己是韃子朝廷中「小太監」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稍靜,續道:「咱青木堂這兩年中,時時刻刻記著尹香主尹
大哥的大仇,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為誓,定要殺了鰲拜這廝為尹大哥報
仇。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江湖上人人欽仰,今日他在天之靈,見到了鰲拜這個
狗頭,一定會仰天大笑。」

  眾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兩年前大夥兒立誓,倘若殺不得鰲拜,我青木
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
。我姓樊的這兩年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給尹香主報仇
,為青木堂雪恥,大夥兒終於心願得償,哈哈,哈哈!」

  許多人跟著他都狂笑起來。

  那高瘦老者說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風,大伙揚眉吐氣,重新抬起頭來
做人。這兩年來,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在天地會中聚會,別堂
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聲,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會中的大事小右,不
敢插嘴說一句話。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開導咱們,說道為尹香主報仇,是
天是會全體兄弟們的事,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別堂兄弟們冷言冷語,卻
不這麼想啊。自今而後,那可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對,對,李大哥說得對,咱們乘此機會,一鼓作氣,轟轟烈烈
的再干他幾件大事出來。鰲拜這惡賊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們手下
,那些滿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

  眾人一聽,又都轟然大笑起來。

  韋小寶心想:「你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小孩兒一般。」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鰲拜麼?」

  眾人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大廳中聚著二百來人,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一人說道:「殺死鰲拜的,雖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
攻入康親王府之後,那人乘著混亂,才將鰲拜殺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來如此。」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我又有什麼意思?沒有意思,一點也沒有意思!
只不過別堂中兄弟如果說道:『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但不知殺死鰲拜的,
卻是貴堂中哪一位兄弟?』這一句話問了出來,只怕有些兒難以對答。大家不妨
想想,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只怕一千個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大伙
兒自吹自擂,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未免有點……嘿嘿,大夥兒肚裡明白
!」

  眾人盡皆默然,都覺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難
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殺了鰲拜,
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假手於一個小孩子,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鐵錚
錚的男子漢,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

  眾人面面相虐覷,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鰲拜的並非青
木堂的兄弟,登時都感大為掃興。

  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夥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
,。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兄弟將令牌交在尹香主靈前,請眾兄弟另選賢能。


  說著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著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將令牌放在
靈位之前。

  一人說道:「李大哥,這兩年之中,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我香主之位
,除了你之處,又有誰能配當?你也不用客氣啦,乘早將令牌收起來罷!」

  眾人默然半晌。

  另一人道:「這香主之位,可並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
當。那是總舵主委派下來的。」

  先一人道:「規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上頭
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據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來都由舊堂主推薦。舊香主或
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
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為鰲拜所害,哪有什麼遺言留下?賈老六,這件事
你又不是不知,又幹麼在這時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
主,乃是心懷不軌,另有圖謀。」

  韋小寶聽到「賈老六」三字,心下一凜,記得揚州眾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
,轉頭向他瞧去,果見他頭頂頭禿禿地,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髮,臉上有
個大刀疤。

  那賈老六怒道:「我又心懷什麼不軌,另有什麼圖謀?崔瞎子,你話說得清
楚些,可別含血噴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隻左目,大聲道:「哼,打開天窗說亮話,青木堂中,又
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做香主。關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國舅老爺,那
還不是大權在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

  賈老六大聲道:「關夫子是不是我姊無,那是另一回事。這次攻入康王府,
是關夫子率領的,終於大功告成,奏凱而歸,憑著我姊無的才幹,他不能當香主
嗎?李大哥資格老,人緣好,我並不是反對他。不過講到本事,畢竟還是關夫子
行得多。」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

  賈老六怒道:「你笑什麼?難道我的話說錯了?」

  崔瞎子笑道:「沒有錯,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麼會錯?我只是覺得關無子的本
事太也厲害了些。五關是過了,六將卻沒有斬。事到臨頭,卻將一個大仇人鰲拜
,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

  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眾人
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鬚人。

  見他一部長鬚飄在胸前,模樣甚是威嚴。

  原來此人姓關,名叫安基,因鬍子生得神氣,又是姓關,大家便都叫他關夫
子。

  他雙目瞪著崔瞎子,粗聲說道:「崔兄弟,你跟賈老六鬥口,說什麼都可以
,我姓關的可沒的罪你。大家好兄弟,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發過誓來,說
什麼同生共死,我這般損我,是什麼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說道:「我……我可沒敢損你。」

  頓了一頓,又道:「關二哥,你……你如贊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麼
……那麼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算是我說錯了話。」

  關安基鐵青著臉,說道:「磕頭賠罪,那怎麼敢當?本堂香主由誰來當,姓
生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崔兄弟,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青木堂的香主
是誰,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聲道:「關二哥,你這話也不明擺著損人嗎?我崔瞎
子是什麼腳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部舵主。我只是說,李
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沒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樣,教人打從心窩裡
佩服出來。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


  人叢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
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夥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
曬曬太陽,那是再好不過的。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
大大的不以為然。」

  又一人道:「我說呢,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德高望重又怎麼樣?咱們
天地會是反清復明,又不是學孔夫子,講什麼仁義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將韃子
嚇跑嗎?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詩雲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

  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見,該當由誰來當本堂香主?」

  那人道:「第一,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復明大事。第二,咱們青木堂要在
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幹得有聲有色。眾兄弟中哪一個最有才幹,最有本事
,大夥兒便推他為香主。」

  那道人道:「最有才幹,最有本事,依貧道看來,還是以李大哥為第一。」

  人叢中數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我們推關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
夫子?」

  那道人道:「關夫子做事有股衝勁,這是大家佩服的……」

  許多人叫了起來:「是啊,那還有什麼說的?」

  那道人雙手亂搖,叫道:「且慢,且慢,聽我說完。不過關夫子的脾氣十分
暴躁,動不動就發火罵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大夥兒見到他
,心中已先怕他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的日子過。」

  一人道:「關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會更好。」

  那道士搖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關夫子的脾氣,是幾十年後成的,
就算按捺得住一時,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青木堂香主是終身大事,不可由於
一個人的脾氣不好,鬧得弟兄們失和,大家人心渙散,不免誤了大事。」

  那道人道號玄貞,聽他這麼說,哈哈一笑,說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
貧道脾氣不好,得罪人多,所以盡量少開口。不過推選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貧
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貧道脾氣不好,不做香主,並不礙事。哪一位兄弟瞧著不
順眼,不來跟我說話,也就罷了,遠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貧道做了香主,豈能
不理不睬,遠而避之?」

  賈老六道:「又沒人推你做香主,為什麼要你出來東拉西扯?」

  玄貞勃然大怒,厲聲道:「賈老六,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多尊稱一聲
道長,便是總舵主,也是客客氣氣。哪有似你這般無禮的。你……你狗仗人勢,
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可沒那麼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說,關夫子要當本堂香主
,我玄貞第一個不贊成!他要當這香主,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這件事要是辦到
了,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

  賈老六本來聽他說「狗仗人勢」,心下已十分生氣,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
高強,他當真動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總
舵主對他客氣,確也不假。

  自己要擁姊無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實是一個極大障礙,聽他說只
要姊無辦到一件事,便不反對他做香主,心下一喜,問道:「那是什麼事,你倒
說來聽聽。」

  玄貞道人道:「關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便須和『十足真金』賈金刀離婚
!」

  此言一出,眾人登時哄堂大笑,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十足真金」賈金刀,
便便是關夫子的妻室,賈老六的嫡親姊姊。

  她手使兩把金刀,人家和她說笑,常故意詢問:「關嫂子,你這兩口金刀,
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

  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

  因此上得到個「十足真金」的外號。

  玄貞道人要關夫子和妻子離婚,豈不是擺明了要賈老六的好看?

  其實「十足真金」賈金刀為人心直口快,倒是個好人。

  好兄弟賈老六也不壞,只是把姊無抬得太高,關夫子又脾氣暴躁,得罪人多
,大家背後不免閒話甚多。

  關安基手一伸,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貞道長,你說什麼
話來?我當不當香主,有什麼相干,你幹什麼提到我老婆?」

  玄貞道人還未答話,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關夫子,尹香主可沒得罪你,
你拍他靈座幹什麼?」

  原來關安基適才一拍,卻是靈座之上。

  關安基心中一驚,他人雖暴躁,倒是機靈得很,大聲道:「是兄弟錯了!」

  在靈位之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靈
台上拍了一掌,實在是兄弟的不是,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可見怪。」

  說著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

  餘人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關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條漢子,就是脾氣暴躁,沉不
住氣。他做錯了事,即刻認錯,那當然很好。可是倘若當了香主,一件事做錯了
,往往干係極大,就算認錯,又有什麼用?」

  關安基本來聲勢洶洶,質問玄貞道人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賈金刀,
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靈台上拍了一掌,為人所責,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
,眾兄弟不再追究,氣勢終於餒了,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

  玄貞也就乘面收篷,笑道:「關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過
無數患難,犯不著為了一時大舌之爭,失了兄弟間的和氣。剛才貧道說的笑話,
你包涵包涵,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否則她來揪貧道的鬚子,可不是玩的。


  眾人又都笑了起來。

  關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只好付之一笑。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李大哥好,有的說關夫子好,始終難以定議。

  忽有一個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說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是,
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眾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同心協力,幹那反清復明的大
事。不幸你為鰲拜這奸賊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既有人
緣,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復生,否則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
,成為一盤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

  眾人聽到他這等說,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夫子有關夫子的好處,兩位都是自
己好兄弟,可不能為了推舉香主之事,大夥兒不和。依我之見,不如請尹香主在
天之靈決定。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夫子和名字,大夥兒向尹香主的靈位磕頭,然
後拈鬮決定,最是公平不過。」

  許多人隨聲附和。

  賈老六大聲道:「這法兒不好。」

  有人道:「怎麼不好?」

  賈老六道:「拈鬮由誰來拈?」

  那人道:「大夥兒推舉一位兄弟來拈便是了。」

  賈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發生弊端。」

  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靈前,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
之靈?」

  賈老六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

  崔瞎子罵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

  賈老六怒道:「你這小子罵誰?」

  崔瞎子怒道:「是我罵了你這小子,卻又怎麼?」

  賈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罵我奶奶,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

  刷的一聲,拔出了鋼刀,左手指著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
去比劃比劃。」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這是你叫陣,我被迫應戰。關夫子,你親耳聽
到的。」

  關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為這件事動刀子。崔兄弟,你罵我舅子,那是
你的不對。」

  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還沒做香主,已是這樣,若是做
了,那還了得?」

  關安基怒道:「難道你罵人祖宗,那就對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
你什麼人?」

  眾人忍不住大笑,一時大堂之中,亂成一團。

  賈老六見姊夫為他出頭,更是氣盛,便要往庭中闖去,卻有人伸手攔住,勸
道:「賈老六,你想你姊夫當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須得讓人一
步。」

  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說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過大家義氣為重,自
己兄弟,不能動刀子拚命。總而言之,關夫子要當香主,我姓崔的說什麼也不讚
成。關夫子的氣還好受,賈老六的氣卻受不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韋小寶站在一旁,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不休,有的人粗口詈罵,又有
人要動刀子打架,冷眼旁觀,頗覺有趣。

  初時他以為這些人是鰲拜的部屬,不免要殺了自己祭奠鰲拜,待知這些人恨
極了鰲拜,心中登如一塊大石落地,可是聽得他們口口聲聲的說什麼「反清復明
」,又擔心起來:「他們自然認定我是清宮裡的小太監,不論如何辯白,他們定
然不信。待得香主選定之後,第一件事就會來殺了我。那不是反清復明嗎?眼前
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裡不旁人?再說,我在這裡,把他們的什麼秘密
都聽了去,就算不殺我滅口,也必將我關了起來,永世不得超生。老子這還溜之
大吉為妙。」

  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門外,只盼廳中情勢再亂,便逃了出去。

  只聽得一個說道:「拈鬮之事,太也玄了,有點兒近乎兒戲。我說呢,還是
請李大哥和關夫子以武功以決勝敗,拳腳也好,兵刃也好,點到為止,不可傷人
。大夥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著,誰勝誰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異言。」

  賈老六首先贊成,大聲道:「好!就是比武決勝敗,倘若李大哥勝了,我賈
老六就擁李大哥為香主。」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韋小寶立時心想:「你贊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
勝了李大哥,還比什麼?」

  連韋小寶都這麼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有的說
:「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濟,跟武功好不好沒多大關係。」

  「真的要比武決定誰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勝過了關夫子,
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

  「這不是推香主,那是擺擂台了。關夫子不妨擺下擂台,讓天下英雄好漢都
來打擂台。」

  「倘若鰲拜這奸賊不死,他是『滿洲第一勇士』,關夫子的武功未必便勝得
過他,打了擂台之後,難道便請鰲拜做做咱們香主?」

  眾人一聽,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正紛亂間,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
不起了。在你靈前說過的話,立過的誓,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

  韋小寶認得這人的聲音,知道是專愛冷言冷語的祁老三。

  眾立時靜了下來,跟著幾個人同時問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當年在萬雲龍大哥和尹利主靈前磕過頭,在
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為尹香主報仇,親口說過:『哪一個兄弟殺了
鰲拜,為尹香主報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號令,決不
有違!』這一句話,這祁老三是說過的。姓祁的說過話算數,決不是放狗屁!」

  霎時之間,大廳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

  原來這一句話,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

  隔了一會,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沉不住氣,說道:「祁三哥,你這話是沒錯,
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連我賈老六在內,說過的話,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
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殺死鰲拜的,乃是這個……這個……」

  他轉身尋覓韋小寶,突然看見韋小寶一隻腳已跨出了廳門,正要向外逃循,
大叫:「抓住他,別讓他走了!」

  韋小寶拔足欲奔,剎那之間,六七個人撲了上去,十幾隻手同時抓在他的身
上,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

  韋小寶高聲大叫:「喂,喂,烏龜王八蛋,你們拖老子幹什麼?」

  他想這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罵個痛快再說。

  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說道:「小兄弟,且莫罵人。」

  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道:「你是祁老三?」

  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認得我?」

  韋小寶道:「我認得你媽!」

  祁彪清有三分書獃子脾氣,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更加奇怪了,問道:「
你怎麼會認得我媽?」

  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

  眾人哈哈大笑,都道:「我小太監油嘴滑舌!」

  祁彪清臉上一紅,道:「取笑了。」

  隨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幹麼要殺鰲拜?」

  韋小寶靈機一動,大聲道:「鰲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了咱們漢人的
無數英雄好漢,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我……我好端端的一個人,卻給他捉進
皇宮,做了太監。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丟在池塘裡喂王八。」

  他知道越是說的慷慨激昂,活命的機會越大。

  大廳上眾人你瞧我,我瞧你,都感驚異。

  祁彪清問道:「你做太監做了多久?」

  韋小寶道:「什麼多久?半年也還不到。我原是揚州人,卻給他捉到北京來
了。辣塊媽媽的,臭鰲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鍋,滾釘板,穿骨頭的賊鰲拜。


  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衝口而出。

  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他倒真是揚州人。」

  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

  韋小寶道:「阿叔,咱們揚州人,給滿韃子殺得可慘了,一連殺了十天,從
朝到晚不停,我爺爺、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沒一個不給韃
子殺了。滿州鬼從東門殺到西門,從南門殺到北門,都是這鰲拜下的命令。我…
…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記起聽人所說「揚州十日」大屠殺的慘事,越說越真。

  眾人聽得聳然動容,連連點頭。

  關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

  韋小寶道:「不但我爺爺、奶奶,連我爹爹也讓鰲拜給一起殺了。」

  祁彪清道:「可憐,可憐。」

  崔瞎子問道:「你今年幾歲啦?」

  韋小寶道:「十三四歲。」

  崔瞎子道:「揚州大屠殺,已有二十多年,怎麼你爹爹也會給鰲拜殺了?」

  韋小寶一想不對,撒謊說溜了嘴,隨口道:「我怎麼知道?那時我又沒生出
來,那是我媽說的。」

  崔瞎子道:「就算是遺腹子,那也不成啊。」

  祁彪清道:「崔兄弟,你這話可不對了。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鰲拜殺了,
並沒說是『揚州十日』那一役中殺的。鰲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哪一年不殺
人?咱們尹香墳給鰲拜害死,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

  崔瞎子點前道:「是,是!」

  賈老六忽問:「小……朋友,你說鰲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又關你什麼事?


  韋小寶道:「怎麼不關我事?我有一個好朋友,就給鰲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
了。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

  眾人齊問:「是誰,是誰?」

  韋小寶道:「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

  十幾個人一齊「哦」的一聲。

  賈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可他沒有死啊。」

  韋小寶喜道:「他沒有死?那當真好!賈老六,你在揚州罵鹽梟,茅十八為
了你跟人打架,我還幫著他打呢。」

  賈老六搔了搔頭,道:「可真有這回事。」

  關安基道:「很好!這個小朋友到底是敵是友,事關重大。老六,你帶幾位
兄弟,去將茅十八請來,認一認人。」

  賈老六應道:「是!」

  轉身出廳。

  祁彪清拉過一張子,道:「小兄弟,請坐!」

  韋小寶老實不客氣,就坐下來。

  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麵,一杯茶。

  韋小寶原是餓得狠了,吃了個乾淨。

  關安基、祁彪清,還有那個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著他閒談,言語
中頗為客氣,其實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

  韋小寶也不隱瞞,偶然吹幾句牛,罵幾句鰲拜,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
拿鰲拜等一一說了,只是跟海老公學武、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

  關安基等原已聽說,鰲拜是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聽韋小寶說來活龍
活現,多半不假。

  關安基歎道:「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不但為你所殺,而且也曾為你所擒
,那也真是天數了。」

  閒談了半個時辰,關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歷極富的老江湖,雖
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

  忽聽得腳步聲響,廳門推開,兩條大漢抬了一個擔架進來,賈老六跟在後面
說道:「姊夫,茅十八請來啦!」

  韋小寶跳起身來,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雙頰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
分憔悴,問道:「你……你生病嗎?」

  茅十八給賈老六抬了來,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間
見到了韋小寶,大喜若狂,叫道:「小寶……你……你也逃出來啦,那可好極了
。我……我這些時候老是想著你,只盼傷癒之後,到皇宮救你出去。這……這真
好!」

  他這幾句話一說,眾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霎時之間一掃而空。

  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擄入清宮之中。

  茅十八雖然並非天地會的會友,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向來說一是一,說
二是二,近年來又為清廷緝捕,乃是眾所周知之事。

  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又見茅十八說話之時,
真情流露,顯然與小孩子交情極好。

  韋小寶道:「茅大哥,你……你受了傷?」

  茅十八歎了口氣,道:「唉,那晚從宮中逃出來,將到宮門之外,終於遇上
了侍衛,我以一敵五,殺了二人,自己也給砍了兩刀,拚命的逃出宮門。宮中又
有侍衛追出,本來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也是
天地會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

  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覺得這件事實在做得不大漂亮。

  哪知韋小寶道:「正是,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直到今日,才逃出來,
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這些爺們。」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氣,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顧全了他們臉面,心中
暗暗感激,這人年紀雖小,卻很夠朋友。

  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
會商大事。

  茅十八傷得極重,雖然已養了好幾個月傷,仍是身子極弱,剛才抬來時途中
又顛簸了一會,傷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說話,卻無力氣。

  韋小寶心想:「不管怎樣,他們總不會殺我了。」

  心情一寬,蜷縮在一張太師中便睡著了。

  睡到後來,覺得有人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蓋上了被子。

  次晨醒轉,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

  韋小寶心想:「招呼老子越來越好,居然拿我當大老爺看待了。」

  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雖然假裝晃來晃去,無所
事事,但顯然是奉命監視,生怕自己逃了。

  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尋思:「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為什麼又派這四
名漢子守住我?」

  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韋小寶,恐怕也不這麼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
瞧你這四個蠢才怎奈何得了我?」

  看明週遭情勢,已有了計較,當即伸手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

  窗聲一響,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他一引開四人視線,猛力將廂房門向
內一拉,立即一骨碌鑽入床底。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立即回頭,只見兩扇門已經打開,兀自不住晃動,都大
吃一驚。

  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福的,突見房門已開,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
,四個人齊叫:「啊喲!」

  衝入廂房,但見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韋小寶果然已不知去向。

  一人叫道:「這孩子逃去不遠,快分頭追截,我去稟告上頭。」

  其餘三人應道:「是!」

  急衝出房,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

  韋小寶咳嗽了一聲,從床底下大模大樣的走了出來,便向外走去,來到大廳
之中。

  一推開門,只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我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在氣急
敗壞的稟報:「這……這小孩兒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裡……」

  話未說完,突然見到韋小寶出現,那人「啊」的一聲,瞪大了雙眼,奇怪行
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說道:「李大哥,關夫子,你二位好!」

  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沒半點用!」

  隨即向韋小寶笑道:「請坐,昨晚睡得好罷?」

  韋小寶笑嘻嘻的坐了下來,道:「很好,很好!」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兩人衝了進來,一人叫道:「關夫子,那……那小孩不
知逃到什麼地……」

  忽然見到韋小寶坐著,驚道:「咦!他……他……」

  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們這四條漢子,太也沒用,連個小孩子也
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

  另一人傻頭傻腦,問道:「你怎麼走出來的?怎麼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沒瞧
見,你就已經逃了。」

  韋小寶笑道:「我會隱身法,這法兒可以能傳你。」

  關安基皺眉揮手,向那兩人道:「下去罷!」

  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當真有隱身法?怪不得,怪不得。」

  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紀輕輕,聰明機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一大群人騎馬奔來,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

  李力世低聲道:「韃子官兵?」

  關安基點點頭,伸指入口,噓噓噓吹了三聲,五個人奔入廳來。

  關安基道:「大夥兒預備!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爺。韃子官兵如是大隊
到來,不可接戰,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

  五人答應了,出去傳令,四下裡天地會眾人齊起。

  關安基道:「小兄弟,你跟著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衝進廳,大聲道:「總舵主駕到!」

  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什麼?」

  那人道:「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騎了馬正往這兒來。」

  關李二人大喜,齊聲問道:「你怎知道?」

  那人道:「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命屬下先來通知。」

  關安基見他跑得氣喘吁吁,點頭道:「好,你下去歇歇。」

  又吹口哨傳人進來,吩咐道:「不是韃子官兵,是總舵主駕臨!大夥兒一齊
出門迎接。」

  消息一傳出,滿屋子都轟動起來。

  關安基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小兄弟,本會總舵主駕到,咱們一齊去迎接
!」



2006-4-16 02: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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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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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 八 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第 八 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


  韋小寶隨著關安基,李力世等群豪來到大門外,只見二三百人八字排開,臉
上均現興奮之色。

  過了一會,兩名大漢抬著擔架,抬了茅十八出來。

  李力世道:「茅十八,你是客人,不用這麼客氣。」

  茅十八道:「久仰陳總舵主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今日得能拜見,就算……
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

  他說話仍是有氣沒力,但臉泛紅光,極是高興。

  耳聽得馬蹄聲漸近,尖頭起處,十騎馬奔了過來。

  當先三騎馬上乘客,沒等奔近便翻身下馬。

  李力世等迎將上去,與那三人拉手說話,十分親熱。

  韋小寶聽得其中一人說道:「總舵主在前面相候,請李大哥、關夫子幾位過
去……」

  幾個人站著商量了幾句,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玄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
馬,和來人飛馳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問道:「陳總舵不來了嗎?」

  對他這句問話,沒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見不總舵主,個個垂頭喪氣。

  韋小寶心道:「人家欠了你們一萬兩銀子不還嗎?還是賭錢輸掉了老婆褲子
?你奶奶的,臉色這等難看!」

  過了良久,有一人騎馬馳來傳令,點了十三個人名字,要他們前去會見總舵
主。

  那十三人大喜,飛身上馬,向前疾奔。

  韋小寶問茅十八道:「茅大哥,陳總舵主年紀很老了罷?」

  茅十八道:「我……我便沒……沒見過。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陳總舵主,
但要見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當真艱難得很。」

  韋小寶嘿了一聲,心中卻道:「哼,他媽的,好大架子,有什麼希罕?老子
才不想見呢。」

  群豪見這情勢,總舵主多半是不會來了,但還是抱著萬一希望,站在大門外
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來。

  有人勸茅十八道:「茅爺,你還是到屋裡歇歇。我們總舵主倘若到了,盡快
來請茅爺相見。」

  茅十餘搖道:「不!我還是在這裡等著。陳總舵主大駕光臨,在下不在門外
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這一生一世,有沒福份見
他老人家一面。」

  韋小寶跟著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一路之上,聽他言談之中,對武林中人
物都不大瞧在眼內,但對這個陳總舵主卻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覺的受了感染,
心中也不敢再罵人了。

  忽聽得蹄聲嫌詔,又有人馳來,坐在地下的會眾都躍起身來,大家伸長脖子
張望,均盼總舵主又召人前去相會,這次有自己的份兒。

  果然來的又是四名使者,為首一人下馬抱拳,說道:「總舵主相請茅十八茅
爺、韋小寶韋爺兩位,勞駕前去相會。」

  茅十八一聲歡呼,從擔架中跳起身來,但「哎唷」一聲,又跌在擔架之中,
叫道:「快去,快去!」

  韋小寶也是十分高興,心想:「大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沒什麼人
叫我『韋爺』,哈哈,老子是韋小寶韋爺。」

  兩名使者在馬上接過擔架,雙騎相並,緩緩而行。

  另一名使者將坐騎讓給了韋小寶,自己另乘一馬,跟隨在後。

  六人沿著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轉入右邊的一條小路。

  一路上都有三三兩兩的漢子,或坐或行,巡視把守。

  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點點頭
,也伸手做個暗號。

  韋小寶見這些人所發暗號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

  又行了十二三里,來到一座莊院之前。

  守在門口的一名漢子大聲叫道:「客人到!」

  跟著大門打開,李力世、關安基,還有兩名沒見過面的漢子出來,抱拳說道
:「茅爺、韋爺,大駕光臨,敝會總舵主有請。」

  韋小寶大樂,心想:「我這個『韋爺』畢竟走不了啦!」

  茅十八掙扎著想起來,說道:「我這麼去見陳總舵主,實在,實在……哎唷
……」

  終於支撐不住,又躺倒在擔架上。

  李力世道:「茅爺身上有傷,不必多禮。」

  讓著二人進了大廳。

  一名漢子向韋小寶道:「韋爺請到這裡喝杯茶,總舵主想先茅爺談談。」

  當下將茅十八抬了進去。

  韋小寶喝得一碗茶,僕役拿上四碟點心,韋小寶吃了一塊,心相:「這點心
比皇宮裡的,可差得太遠了,還及不上麗春院的。」

  對這個總舵主的身份,不免不了一點瞧不起。

  但肚中正餓,還是將這些瞧不在眼裡的點心吃了不少。

  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來,其中一個花白鬍子老者道:「
總舵主有請韋爺。」

  韋小寶忙將口中正咀嚼的點心用力吞落了肚,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著四
人入內,來到一問廂房之外。

  那老者掀起門帷,說道:「『小白龍』韋小寶韋爺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這個杜撰的外號,定然是茅大哥說
的。」

  房中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書生站起身來,笑容滿臉,說道:「請進來!」

  韋小寶走進房去,兩隻眼睛骨碌碌的亂轉。

  關安基道:「這位是敝會陳總舵主。」

  韋小寶微微仰頭向他瞧去,見這人神色和藹,但目光如電,直射過來,不由
得吃了一驚,雙膝一曲,便即拜倒。

  那書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禮。」

  韋小寶雙臂被他一托,突然間全身一熱,打了個顫,便拜不下去。

  那書生笑道:「這位小兄弟擒殺滿洲第一勇士鰲拜,為我無數死在鰲拜手裡
的漢人同胞報仇雪恨,數日之間,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當真古今罕有。」

  韋小寶本來臉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稱讚,便即跟著自吹自擂一番,但在這
位不怒自威的總舵主面前,竟然訥訥的不能出口。

  總舵主指著一張子,微笑道:「請坐!」

  自己先坐了,韋小寶便也坐下。

  李力世等四人卻垂手站立。

  總舵主微笑道:「聽茅十八爺說道,小兄弟在揚州得勝山下,曾用計殺了一
名清軍軍官黑龍鞭史松,初出茅廬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鰲
拜。」

  韋小寶抬起頭來,和他目光一觸,一顆心不由得突突亂跳,滿腹大吹法螺的
胡說八道霎時間忘得乾乾淨淨,一開口便是真話,將如何得到康熙寵幸,鰲拜如
何無禮,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說了。

  只是顧全對康熙的義氣,不提小皇帝的在鰲拜背後出刀子之事。

  但這樣一來,自己撒香爐灰迷眼,舉銅香爐砸頭,明知不是下三濫,便是下
二濫的手段,卻也無法再行隱瞞了。

  總舵主一言不發的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爺不是一
路,不知尊師是哪一位?」

  韋小寶道:「我學過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麼尊師。老烏龜不是真的教我
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總舵主縱然博知廣聞,「老烏龜」是誰,卻也不知,問道:「老烏龜?」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老烏龜便是海老公了,他名字叫作海天富。茅十八
大哥和我,就是給他擒進宮裡去的……」

  說到這裡,突然驚覺不對,自己曾對天地會的人說,茅十八和自己是給鰲拜
擒去的,這會兒卻說給海老擒進宮去,豈不前言不對後語?

  好在他撒謊圓謊的本領著實不小,跟著道:「這老兒奉了鰲拜之命,將我二
人擒去,想那鰲拜是個極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輕易出手。」

  總舵主沉吟道:「海天富?海天富?韃子宮內的太監之中,有這樣一號人物
?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給我瞧瞧。」

  韋小寶臉皮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實在太不高明,說道:「老烏龜教我的都是
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盡辦法來害我。這些功夫是見不得人的。


  總舵主點了點頭,左手一揮,關安基等四人都退了出房去,反手帶上了門。

  總舵主問道:「你怎樣毒瞎了他眼睛?」

  在這位英氣逼人的總舵主面前,韋上寶只覺說謊十分辛苦,還是說真話舒服
得多,這種情形那可是從所未前,當下便將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殺死小桂子,
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監等情形說了。

  總舵主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發覺他旭具和睪丸都在,
並未淨身,的的確確不是太監,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微笑道:「好極,好極!我
心中正有個難題,好久拿不定主意,原來小兄弟果然不是給淨了身,做了太監!


  左手在桌上輕輕拍道:「定當如此!尹兄弟後繼有有,青木堂有主兒了。」

  韋小寶不明白他說些什麼,只是見他神色歡愉,確是解開了心中一件極為難
的事,也不禁代他高興。

  總舵主負著雙手,在室內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我天地會所作所為,無一
不是前人從所未行的事。萬事開創在我,駭人聽聞,物議沸然,又何足論?」

  他文縐縐的說話,韋小寶更加聽不懂了。

  總舵主道:「這時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難為情。那海天富教你的武功,不
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試演給我瞧瞧。」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命關安基等四人出去,是為了免得自己怕醜,眼見無可
推托,說道:「是老烏龜教的,可不關我事,如果太也可笑,你罵他好了。」

  總舵主微笑道:「放手練好了,不用擔心!」

  韋小寶於是拉開架式,將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葉手」使了一遍
,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還記得。

  總舵主凝神觀看,待韋小寶使完後,點了點頭,道:「從你出手中看來,似
乎你還學過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韋上寶學「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這門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總
舵主似乎什麼都知道,只得道:「老烏龜還教過我一些擒拿法,是用來和小皇帝
打架的。」

  於是將「大擒拿手」中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

  總舵主微微而笑,說道:「不錯!」

  韋小寶道:「我早知你見了要笑。」

  總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見了心中喜歡,覺得你記性、悟性都不錯,
是個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馬翻蹄』,海天富故意教錯了,但你轉到『鯉魚托鰓
』之時,能自行略加變化,並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韋小寶靈機一動,尋思:「總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烏龜又高得多,如果他肯
教我武功,我韋小寶定能成為一個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貨的英雄。」

  斜頭向他瞧去,便在這時,總舵主一雙冷電似的目光也正射了過來。

  韋小寶向來憊懶,縱然皇太后如此威嚴,他也敢對之正視,但在這位總舵主
跟前,卻半點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觸,立即收了回來。

  總舵主緩緩的道:「你可知我們天地會是幹什麼的?」

  韋小寶道:「天地會反清復明,幫漢人,殺韃子。」

  總舵主點頭道:「正是!你願不願意入我天地會做兄弟?」

  韋小寶喜道:「那可好極了。」

  在他心目中,天地會會眾個個是真正英雄好漢,想不到自己也能成為會中兄
弟,又想:「連茅大哥也不是天地會的兄弟,我難道比他還行?」

  說道:「就怕……就怕我夠不上格。」

  霎時間眼中放光,滿心盡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覺這筆天外飛來的橫財,多半
不是真的,不過總舵主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

  總舵主道:「你要入會,倒也可以。只是我們幹的是反清復明的可事,以漢
人的江山為重,自己的身家性命為輕。再者,會裡規知嚴得很,如果犯了,處罰
很重,你須得好好想一想。」

  韋小寶道:「不用想,你有什麼規矩,我守著便是。總舵主,你如許我入會
,我可快活死啦。」

  總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這是極要緊的大事,生死攸關,可不是小孩
子們的玩意。」

  韋小寶道:「我當然知道。我聽人說,天地會行俠仗義,做得都是驚逃詔地
的大事,怎麼會是小孩子的玩意?」

  總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會入會時有誓詞三十六條,又有禁十刑的
嚴規。」

  說到這裡,臉色沉了下來,道:「這些規矩,你眼前年紀還小,還用不上,
不過其中有一條:『凡我兄弟,須當信實為本,不得謊言詐騙。』這一條,你能
辦到麼?」

  韋小寶微微一怔,道:「對你總舵主,我自然不敢說謊。可是對其餘兄弟,
難道什麼事也都要說真話?」

  總舵主道:「小事不論,只論大事。」

  韋小寶道:「是了。好比和會中兄弟們賭錢,出手段騙可不不可以?」

  總舵主沒想到他會問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賭錢雖不是好事,會規倒也
不禁。可是你騙了他們,他們知道了要打你,會規也不禁止,你豈不挨打吃虧?


  韋小寶笑道:「他們不會知道的,其實我不用欺騙,贏錢也是十拿九穩。」

  天地會的會眾是江湖豪傑,賭錢酗酒,乃是天性,向來不以為非,總舵主也
就不再理會,向他凝視片刻,道:「你願不願拜我為師?」

  韋小寶大喜,立即撲翻在地,連連嗑頭,口稱,口稱:「師父!」

  總舵主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幾個頭,道:「夠了!」

  韋小寶喜孜孜的站起身來。

  總舵主道:「我姓陳,名近南。這『陳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
既拜我為師,須得知道為師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陳永華,永遠的永,中華之華。


  說到自己真名時,壓低了聲音。

  韋小寶道:「是徒弟牢牢記在心中,不敢洩漏。」

  陳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緩緩說道:「你我既為師徒,相互間什麼都不隱瞞
。我老實跟你說,你油腔滑調,狡猾多詐,跟為師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實在並不
喜歡,所以收你為徒,其實是為了本會的大事著想。」

  韋小寶道:「徒兒以後好好的改。」

  陳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紀還小,性子
浮動些,也沒做什麼壞事。以後須當時時記住我的話。我對徒兒管教極嚴,你如
犯了本會的規矩,心術不正,為非作歹,為師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決不
會憐惜。」

  說著左手一探,擦的一聲響,將桌子角兒抓了一塊下來,雙手搓了幾搓,木
屑紛紛而下。

  韋上寶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進去,隨即喜歡得心癢難搔,笑道:「我一定
不做壞事。一做壞事,師父你就在我頭上這麼一抓,這麼一搓。再說,只消做得
幾件壞事,師父你這手功夫便不能傳授徒兒了。」

  陳近南道:「不用幾件,只是一件壞事,你我便無師徒之份。」

  韋小寶道:「兩件成不成?」

  陳近南臉一板,道:「你給我正正經經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這
種事也有討價還價的?」

  韋小寶應道:「是!」

  心中卻說道:「我做半件壞事,卻又如何?」

  陳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個徒兒,說不定便是我的關門北子,天地會事務
繁重,我沒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個師兄,兩個在韃子交戰陣亡,一個死於國姓
光復台灣之役,都是為國捐軀的大好男兒。為師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聲不惡
,你可別替我丟臉。」

  韋小寶道:「是!不過……不過……」

  陳近南道:「不過什麼?」

  韋小寶道:「有時我並不想丟臉,不過真要丟臉,也沒有法子。好比打不過
人家,給人捉住了,關在棗子桶裡,當貨物一般給搬來搬去,師父你可別見怪。


  陳近南皺起眉頭,又好氣,又好笑,歎了口長氣,說道:「收你為徒,只怕
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錯事。但以天下大事為重,只好冒一冒險。小寶,待會另
有要務,你一切聽我吩咐行事,少胡說八道,那就不錯。」

  韋小寶道:「是!」

  陳近南又見他欲言又止,問道:「你還想說什麼?」

  韋小寶道:「徒兒說話,總是自以為有理才說。我並不想胡說八道,你卻說
我胡說八道,那豈不冤枉麼?」

  陳近南不願跟他多所糾纏,說道:「那你少說幾句好了。」

  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漢,以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氣也不
敢透一聲,這個刁蠻古怪的頑童,偏有這許多廢語。」

  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道:「你跟我來。」

  韋小寶搶著開門,掀開門帷,讓陳近南出去,跟著他來到大廳。

  廳上本來坐著二十來人,一見總舵主進來,登時肅立。

  陳近南點了點頭,走到上首的第二張上坐下。

  韋小寶見居中中張子空著,在師父之上還空著一張子,心下納罕:「難道總
舵主還不是最大?怎地在師父之上還有兩個人?」

  陳近南道:「眾位兄弟,今日我收了個小徒。」

  向韋小寶一指,道:「就是他!」

  眾人一齊上前,抱拳躬身,說道:「恭喜總舵主。」

  又向韋小寶拱手,紛紛道喜。

  各人臉色有的顯得十分歡喜,有的則大為詫異,有的則似乎不敢相信。

  陳近南吩咐韋小寶:「見過了眾位伯伯、叔叔。」

  韋小寶向眾人磕頭見禮。

  李力世在旁介紹:「這位是蓮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

  「這位是洪順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

  「這位是家後堂香主馬超興馬伯伯。」

  韋小寶在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頭,一共引見了九堂的香主,以後引見的便是
位份和職司較次的人。

  那九堂香主都還了半禮。

  連稱:「不敢,小兄弟請起。」

  其餘各人竟不受他磕頭,他剛要跪下,便給對方伸手攔住。

  韋小寶身手敏捷,有時跪得快了,對方不及阻攔,忙也跪下還禮,不敢自居
為長輩。

  廳上二十餘人,韋小寶一時也記不清眾人的姓名和會中職司,只知個個是天
地會中首腦人物,心想:「我一拜總舵主為師,大家都當我是自己人,便將身份
姓名都說了出來。」

  心下好生喜歡。

  陳近南待韋小寶和眾人相見已畢,說道:「眾位兄弟,我收了這小徒後,想
要他入我天地會。」

  眾人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蓮花堂香主蔡德忠是個白髮白鬚的老者,說道:「自來名師必出高徒。總舵
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俠,在我會中,必將建立大功。」

  家後堂香主馬超興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說道:「今日和韋家小兄弟相見,
也沒什麼見面禮。姓馬的向來就會精打細算,這樣罷,這和蔡香主二個,便做了
小兄弟入會的接引人,就算是見面禮了。蔡兄以為如何?」

  蔡德忠哈哈大笑,說道:「老馬打的算盤,不用說,定然是響的。這一份不
用花錢的見面禮,算我一個。」

  眾人嘻笑聲中,陳近南道:「兩位伯伯天大的面子,當你的接引人,快謝過
了。」

  韋小寶道:「是!」

  上前磕頭道謝。

  陳近南道:「本會的規矩,入會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係。我
這小徒是很機警的,就怕他靈活過了頭,做事不守規矩。蔡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
引人,以後也得幫我擔些干係,如見到他有什麼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萬
不可客氣。」

  蔡德忠道:「總舵主太謙了。總舵主門下,豈有不端之士?」

  陳近南正色道:「我並非太謙。對這個小孩兒,我委實好生放心不下。大伙
兒幫著我管教,也幫著我分擔一些心事。」

  馬超興笑道:「管教是不敢當的。小兄弟年紀小,若有什麼事不明白,大家
是自己兄弟,自然是開誠佈公,知無不盡。」

  陳近南點頭道:「我這裡先多謝了。」

  韋小寶心想:「我又沒做壞事,師父便老擔心我做壞事。是了,他聽了我對
付老烏龜的手段,怕我老病發作,對他也會如此這般。老烏龜想害死我,又不是
我師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師父,教我真功夫,我怎會來作弄你?你
卻把話說在前頭,這裡許多人個個都管教管教,我動不能動了。」

  只聽陳近南道:「李兄弟,便請你去安排香堂,咱們今日開香堂,讓韋小寶
入會。」

  李力世答應了出去安排。

  陳近南道:「照往日規矩,有人要入本會,經人接引之後,須得查察的身世
和為人,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兩年,查明無誤,方得開香堂入會。但韋小寶在清
宮之中擔任職司,是韃子小皇帝身邊十分親近之人,於本會辦事大有方便,咱們
只得從權。可不是我為了自己弟子而特別破例。」

  眾人都道:「弟兄們都理會得。」

  洪順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黑鬚又長又亮,郎聲說道:「咱們能這麼一
位親信兄弟,在韃子皇帝身邊辦事,當真上天賜福,合該韃子氣數將盡,我大明
江山興復有望。這叫做知已知彼,百戰百勝。哪一個不明白總舵主的用心?」

  韋小寶心想:「你們待我這麼好,原來要我在皇上那邊做奸細。我到底做是
不做?」

  想起康熙對自己甚好,不禁頗感躊躇。

  蔡德忠當下將天地會的歷史和規矩簡略給韋小寶說知,說道:「本會的創始
祖師,便是國姓爺,原姓鄭,大名上成下功。當初國姓爺率領義師,進攻江南,
圍困江寧,功敗垂成,在退回台灣之前,接納總舵主的創議,設立了這個天地會
。那時咱們的總舵主,便是國姓爺的軍師。我和方兄弟、馬兄弟、胡兄弟、李兄
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國姓爺軍中校尉士卒。」

  韋小寶知道「國姓爺」便是鄭成功,當年得明朝皇帝賜姓為朱,因此人們尊
稱他為「國姓爺」。

  鄭成功在江浙閩粵一帶聲名極響,他於康熙元年去世,其時逝世未久,人人
提到他進,語氣之間還是十分恭敬。

  茅十八也曾跟他說起過的。

  蔡德忠又道:「咱們大軍留在江南的甚多,無法都退回台灣,有些退到廈門
,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總舵主奉國姓爺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會,聯絡
國姓爺的舊部。凡是曾隨國姓爺攻打江浙的兵將,自然都成為會中兄弟,不必由
人接引,也不須察看。但若外人要入會,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細混入。」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臉上忽然現出異樣神采,繼續說道:「想當年咱們
大軍從台灣出發,一共是一十七萬人馬,五萬水軍,五萬騎兵,五萬步兵,一萬
人游擊策應,又有一萬『鐵人兵』,個個身披鐵甲,手持長矛,專斫韃子兵的馬
足,兵刃羽箭傷他不得。鎮江揚篷山那一戰,總舵主領兵二千,大破韃子兵一萬
八千人,當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我是總舵主麾下第八鎮的統兵官,帶兵沖
殺過去,只聽得韃子兵人人大叫:『馬魯,馬魯!契胡,契胡!」韋小寶只聽得
眉飛色舞,問道:「那是什麼?」蔡德忠道:「『馬魯,馬魯』是韃子話『媽啊
,媽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眾人都笑了起來。

  馬超興笑道:「蔡香主一說起當年攻克鎮江、大殺韃子兵的事,便興高采烈
,三日三夜也說不完。你接引人給韋兄弟說會中規矩,這般說來,說到韋兄弟的
鬚子跟你一般長了,還是說不完……」

  話到此處,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個小太監,怎麼有鬍子?

  偷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不以為意,才放了心。

  這時李力世進來回報,香堂已經設好。

  陳近南引著眾人來到後堂。

  韋小寶見一張板桌上供著兩個靈牌,中間一個寫著「大明天子之位」,側邊
一個寫著「大明延平郡主、抬討大將軍鄭之位」,板桌上供著一個豬頭,一個羊
頭,一隻雞,一尾魚,插著七枝香。

  眾人一齊跪下,向靈位拜了。

  蔡德忠在供桌上取過一張白紙,朗聲讀道:「天地萬有,回復大明,滅絕胡
虜。吾人當同生同死,仿桃園故事,約為兄弟,姓洪名金蘭,合為一家。拜天為
父,拜地為母,日為兄,月為姊妹,復拜五祖及始祖萬雲龍為洪家之全神靈。吾
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時為生時。凡昔二京十三省,當一心同胡虜剿滅之天兆
。吾人當行陳近南之命令,歷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傑。焚香設誓,順天行道,
恢復明朝,報仇雪恥。歃血誓盟,神明降鑒。」

  蔡德忠念罷演詞,解釋道:「韋兄弟這番話中所說桃園結義的故事,你知道
嗎?」

  韋小寶道:「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
死。」

  蔡德忠道:「對了,你入了天地會,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們和總舵主是兄
弟,你拜了他老人家為師,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見了我們要磕頭。但從
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們磕頭子。」

  韋小寶應道:「是。」

  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們天地會,又稱為洪門,洪就是明太祖的年號洪武。姓洪名
金蘭,就是洪門兄弟的意思。我洪門尊萬雲龍為始祖,那萬雲龍,就是國姓爺了
。一來國姓爺真姓真名,兄弟們不敢隨便亂叫;二來如果韃子的鷹爪們聽了諸多
不便,所以兄弟之間,稱國姓爺為萬雲龍。『萬』便是千千萬萬人,『雲龍』是
雲從龍。千千萬萬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復我錦繡江山。韋兄弟,這是本會的秘密
,可不能跟會外的朋友說起,就算茅十八爺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
他說的。」

  韋小寶點頭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們天地會,咱們能讓他入會嗎
?」

  蔡德忠道:「日後韋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會中再派人詳細查察之後,那
自然也是可以的。」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時,是本會創立的日子時辰。本會五祖,乃
是這軍在江寧殉難的五位大將,第一位姓甘名輝。想當年我大軍攻打江寧,我統
率鎮兵,奉了總舵主軍師之命,埋伏在江寧西城門外,韃子兵……」

  他一說到當年攻打江寧府,指手劃腳,不由得越說越遠。

  馬超光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寧府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

  蔡德忠一笑,伸手輕輕一彈自己額頭,道:「對,對,一說起舊事,就是沒
了沒完。現下我讀『三點革命詩』,我讀一句,你跟著念一句。」

  當下讀詩道:「三點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養成銳勢從仇日,誓滅
清朝一掃空。」

  韋小寶跟著念了。

  蔡德道:「我這洪門的洪字,其實就是我們漢人的『漢』字,我漢人的江山
給韃子佔了,沒了土地,『漢』字中去了個『土』字,便是『洪』字了。」

  當下將會中的三十六條誓詞,十禁十刑,二十一條守則,都向韋小寶解釋明
白,大抵是忠心義氣,孝順父母,和睦鄉黨,兄弟一家,患難相助等等。

  若有洩漏機密,扳連兄弟,投降官府,姦淫擄掠,欺侮孤弱,言而無信,吞
沒公款等情由,輕則割耳、責打,重則大解八塊,斷首分屍。

  韋小寶一一凜遵,發誓不敢有違。

  他這次是真心誠意,發誓時並不搗鬼。

  馬超興取過一大碗酒來,用針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將血滴入酒中。

  陳近南等人了都刺了血,最後韋小寶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會儀
典告成。

  眾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親熱。

  韋小寶全身熱呼呼地,只覺從今而後,在這世上再也不是無依無靠。

  陳近南道:「本會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蓮堂,洪順
堂、家後堂、參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黃土
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尹香主,前年為所殺,至今未有香
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萬雲龍大哥屢位和尹香主靈位前立誓,哪一個殺了
鰲拜,為尹香主報仇,大夥兒便奉他為本堂香主。這件事可是有的?」

  眾人都道:「正是,確是這事。」

  陳近南銳利的目光,從左至右,在各人臉上掃了過過去,緩緩說道:「聽說
青木堂中的好兄弟們,為了繼立香主之事,曾發生一些爭執,雖然大家顧全大局
,仁義為重,並沒傷了和氣,但此事如無妥善了斷,青木堂之內,總伏下一個極
大的隱憂。青木堂是我天地會中極重要的堂口,統管江南、江北各府州縣,近年
來更漸漸擴展到了山東、河北,這一次更攻進了北京城裡。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
,與本會的興衰,反清大業的成敗有極大干係。如果堂中眾兄弟意見不合,不能
同心協力,這大事就幹不成了。」

  頓了一頓,問道:「鰲拜那奸賊,乃韋小寶所殺,這是青木堂眾兄弟都親眼
目睹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關安基同聲道:「正是。」

  李力世跟著道:「大夥兒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發過誓,決不能說了不算。
如果這樣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還能在萬雲龍大哥的靈位之前立什麼誓,許什麼
願?韋小寶兄弟年紀雖小,我李力世願擁他為本堂香主。」

  關安基被他搶了頭,心下又想:「這小孩是總舵主的徒兒,身份已非比尋常
。聽總舵主說這番話,顯是要他這個小徒當本堂香主。李老兒一味和我爭香主當
,眼著誰也不服誰,索性一拍兩散。他已先出口向總舵主討好,我可不能輸給了
他,反面顯得自己存了私心。」

  便道:「李大哥的話甚是。韋兄弟機警過人,在總舵主調教之下,他日定是
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俠。關安基願擁韋小寶兄弟為青木堂香主。」

  韋小寶嚇了一跳,雙手亂搖,叫道:「不成,不成!這……這個什麼香主、
臭主,我可做不來!」

  陳近南雙眼一瞪,喝道:「你胡說什麼?」

  韋小寶不敢再說。

  陳近南道:「這小孩手刃鰲拜,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們遵守在萬雲龍大
哥靈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讓他來當青木堂得主。我是為了要讓他當香主,才收
他為徒;可不是收了他為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當香主。這小孩氣質不佳,以後
不知要讓我頭痛幾百次。」

  方大洪道:「總舵主苦心,兄弟們都理會得。總舵主跟韋兄弟非親非故,今
日才第一次見面。總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為了本會的大事著想。不過……不過
……總舵主也不必擔心。本會兄弟弟們在江湖上混,讀書的人少,哪一個不口出
粗言俗語?韋兄弟年紀小,李大哥和關夫子都願全力輔佐,決不會出什麼亂子。


  陳近南點頭道:「咱們所以讓韋小寶當青木堂香主,是為了在萬雲龍大哥靈
位之前立過誓,決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過了。明天倘若
他胡作非為,擾亂青木堂事務,有礙本會反清復明大業,咱們立即開香堂將他廢
了,決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關二哥,我拜託你們兩位用心幫他。如這小孩行
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務須一一向我稟報,不得隱瞞。」

  李力世和關安基躬身答應。

  陳近南轉過身來,在靈位前跪下,從香爐中拿起三枝香來,雙手捧住,朗聲
道:「屬下陳近南,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前立誓:屬下韋小寶倘若違犯會規,又或
是才德不足以服眾,屬下立即廢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職司,決不敢有半分偏私。我
們封他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廢他,也是遵守誓言。屬下陳近南倘若不
遵守此誓,萬大哥在天之靈,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屍,死於韃子鷹爪之下。」

  說著舉著香拜了幾拜,將香插回香爐,磕下頭去。

  眾人齊聲稱讚:「總舵主如此處事,大公無私,沒一個心中不服。」

  韋小寶心道:「好啊!我還道你們真要我當什麼香主臭主,卻原來將我當作
一座木板橋來過河,過了河便拆橋。今日封我為香主,你們就不算背誓。明日找
個岔頭,將我廢了,又不算背誓。那時李大哥也好,關夫子也好,再來當香主,
便順理成章了。」

  大聲說道:「師父,我不當香主!」

  陳近南一愕,問道:「什麼?」

  韋小寶道:「我不會當,也不想當。」

  陳近南道:「不會當,慢慢學啊。我會教你,李關二位又答應了幫你。香主
的職位,在天地會中位份甚高,你為什麼不想當?」

  韋小寶搖頭道:「今天當了,明天又給你廢了,反而丟臉。我不當香主,什
麼事都馬馬虎虎;一當上了,人人都來雞蛋來尋骨頭,不用半天,馬上完蛋大吉
。」

  陳近南道:「雞蛋裡沒骨頭,人家要尋也尋不著。」

  韋小寶道:「雞蛋要變小雞,就有骨頭了。就算沒骨頭,人家來尋的時候,
先把我蛋殼打破了再說,搞得蛋黃蛋白,一塌糊塗。」

  眾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陳近南道:「咱們天地會做事,難道是小孩子兒戲嗎?你只要不做壞事,人
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個會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韋小寶想了一想,道:「好,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們將來不要我當香主,我
不當就是。可不能亂加罪名,又打又罵,什麼割耳斬頭,大解八塊。」

  陳近南皺眉道:「你就愛討價還價。你不做壞事,誰來殺你?韃子倘若打你
殺你,大夥兒給你報仇。」

  頓了一頓,誠誠懇懇的道:「小寶,大丈夫敢作敢為,當仁不讓,既入了我
天地會,就當奮勇爭先,為民除害。老是為自己打算,豈是英雄豪傑的行徑?」

  韋小寶一聽到「英雄豪傑」四字,便想到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大英雄,胸中
豪氣登生,說道:「對,師父教訓得很是。最多砍了頭,碗大的疤。十八年後,
又是一條好漢。」

  這是江湖漢子給綁上法場時常說的話,韋小寶用了出來,雖然不大得體,倒
博得廳上眾人一陣掌聲。

  陳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綁上法場斬首。這裡九位香主
,人人做得歡歡喜喜,你該當學他們的樣才是。」

  關安基走到韋小寶跟前,抱拳躬身,說道:「屬下關安基,參見本堂香主。


  韋小寶轉頭向陳近南道:「我怎麼辦?」

  陳近南道:「你就當還禮。」

  韋小寶抱拳還禮,道:「關夫子你好。」

  陳近南微笑道:「『關夫子』三字,是兄弟們平時叫的外號。日常無事,可
以叫他『關夫子』,正式見禮之時,便叫他關二哥。」

  韋小寶改口道:「關二哥你好。」

  李力世這一次關安基佔了先,當下跟著上前見禮。

  其餘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韋小寶敘禮。

  眾人回到大廳,總舵主和十堂主留下議事。

  青木堂是後五堂之長,在天地會十堂之中,排列第六。

  韋小寶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鬚垂胸,反而坐在他的
下首。

  李力世、關安基等身退在廳外,廳上便只陳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會中第一
級首腦。

  陳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張空,道:「這是朱三太子的繼位。」

  指著其側身一張空,道:「這是台灣鄭王爺的座位。鄭王爺便是國姓爺的公
子,現今襲爵為延平郡王。咱們天地會集議,朱三太子和鄭王爺倘若不到,總是
空了座位。」

  這幾句話自是解釋給韋小寶聽的。

  他繼續說道:「眾位兄弟,請先說說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長房蓮花堂該管福建,二房洪順堂該管廣東,三房房家後堂該
管廣西,四房參太堂該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該管浙江。

  後五房中,長房青木堂該管江蘇,二房赤火堂該管貴州,三房西金堂該管四
川,四房玄水堂該管雲南,五房黃土堂該管中州河南。

  天地會為鄭成功舊部所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蓮花堂為長房,實力最強,
其次為兩廣、兩湖,更其次為浙江、江蘇。

  當下蔡德忠首先敘述福建的天地會會務,跟著方大洪述說廣東會務。

  韋小寶聽了一會,一來不懂,二來絲毫不感興趣,到後來聽而不聞,心中自
行想賭錢玩耍之事。

  輪到青木堂香主述說時,陳近南說道:「青木堂本來是在江南江寧、蘇州一
帶跟韃子周旋,後來尹兄弟把香堂稱到了江北徐州,逐步進入山東、直隸,一直
伸展到韃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喪鰲拜之手,青木堂元氣大傷。」

  他頓了一頓,又道:「日前眾兄弟奮勇攻入康親王府,機緣巧合,小寶手刃
鰲拜,為尹兄弟報了大仇,青木堂這件事,幹得轟轟烈烈,可叫韃子心驚肉跳。
只不過這麼一來,韃子自然加緊提防,咱們今後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

  眾人齊聲稱是。

  此後赤火堂、西金堂兩堂香主分別述說貴州、四川兩省情狀,韋小寶聽得忍
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說起雲南會務時,他神情激昂,不斷咒罵,韋小寶才
留上了神,只聽他道:「吳三桂那大漢奸處處跟咱們作對,從去年到今年,還沒
滿十個月,會中兄弟前前後後已有七十九個死在這王八蛋手裡。他媽巴羔子的,
老子跟他這狗嵌賊不共戴天。屬下數次去行刺,可是這漢奸身邊能人甚多,接連
行刺三次,都失了手……」

  他指指自己掛在頭頸中的左臂,說道:「上個月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還
折斷了一條手臂,這大漢奸作惡多端,終有一日,要全家給咱們天地會斬成肉醬
。」

  一說到吳三桂,人人氣憤填膺。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也早聽人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奪了漢人的天下。

  韃子兵在揚州姦淫燒殺,最大的罪魁禍首便是吳三桂。

  這人幫滿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鎮雲南,韋小寶聽人提到吳三桂三字之
時,無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

  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罵,韋小寶倒也不以為奇。

  林永超一罵開了頭,其餘八位香主跟著也罵了起來。

  他們本來都是軍人,近年來混跡江湖,粗口原是說慣了,只不過在總舵主面
前,大家盡力收斂而已,此時一罵上了,誰也不客氣。

  韋小寶大喜,一聽到這些污言穢語,登時如魚得水,忍不住插口也罵。

  說到罵人,韋小寶和這九位香主相比,頗有精粗之別,他一句句轉彎抹角,
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過胡罵一氣,相形之下,不免見絀。

  陳近南搖手道:「夠了,夠了!天下千千萬萬人在罵吳三桂,可是這廝還是
好好做他的平西王。罵是罵他不死了,行刺也不是辦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開矮小瘦削,說話很輕,罵人也不多,這時說道:「依屬下
之見,就算咱們大舉入滇,將吳三桂殺了,於大局也無多大好處。韃子另派總督
,巡撫,雲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吳三桂這漢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殺了,
未免太也便宜了他。」

  陳近南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卻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見?」

  李式開道:「這件事甚為重大,大夥兒須從長計議。屬下也想不出什麼好法
子。不審聽從總舵主的指點。」

  陳近南道:「『此事重大,須當從長計議。』李兄弟這一句話,便是高見了
。常言道得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們十個人,不,十一個人,靜下來細細
想想,主意兒就更加多了。咱們殺吳三桂,不但為天地會被他害死的眾位兄弟報
仇,也是為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同胞報仇。此事我籌思已久,吳三桂那廝在雲南根
深蒂固,勢力龐大,單是天地會一會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聲道:「拚著千刀萬剮,也要扳他一扳。」

  蔡德忠道:「你早已扳過了,吳三桂沒扳倒,卻扳斷了自己一隻手。」

  林永超怒道:「你恥笑我不成?」

  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講笑話,林兄弟別生氣。」

  陳近南見林永超兀自憤憤不平,溫言慰道:「林賢弟,誅殺吳三桂,乃是普
天下英雄好漢人人夢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賢弟與玄水堂單獨挑起這副重擔?
就算天地會數萬兄弟齊心合力,也未必能動得了他手。」

  林永超道:「總舵主說得是。」

  這才平了氣。

  陳近南道:「我看要辦成這件大事,咱們須得聯絡江湖上各領各派,各幫各
會,共謀大舉。吳三桂這廝在雲南有幾萬精兵,麾下雄兵猛將,非同小可。單是
要殺他一人,未必十分為難,但要誅他全家,殺盡他手下助紂為虐的一眾大小漢
奸惡賊,卻非我天地會一會之力能夠辦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極,是極!我天地會兄弟已給吳三桂殺了這許多,單
殺這賊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眾人想到誅滅吳三桂全家及手下眾惡,都是十分興奮,但過不多時,大家面
面相覷,心中均想:「這件事當真甚難。」

  蔡德忠道:「少林、武當兩派人多勢眾,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聯絡的。」

  黃土堂香主姚必達躊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在武林中聲望自是極高
,不過他向來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這幾年來,更定下條規矩,連俗家
子弟也不許輕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禍生事。要聯絡少林派,這中間恐怕有很多難
處。」

  該管湖廣地面的參太堂香主胡德第點頭道:「武當派也差不多。真武觀觀主
雲雁道人和師兄雲鶴道人失和已久,兩人盡是勾心鬥角,互相找門下弟子的岔兒
。殺吳三桂這等冒險勾當,就怕……就怕……」

  他沒再說下去,但誰都明白,多半雲雁、雲鶴二人都不會願幹。

  林永超道:「倘若約不到少林、武當,咱們只好自己來干了。」

  陳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並非只不少林、武當兩派。」

  各個紛紛議論,有的說峨嵋或許願幹,有的說丐幫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會
,必願與天地會聯手,去誅殺這大漢奸。

  陳近南聽各人說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穩,咱們可千萬不能向人家提
出。」

  方大洪道:「這個自然,沒的人家不願幹,碰一鼻子灰不算,也傷了我天地
會的臉面。」

  陳近南道:「失面子還不緊,風聲洩漏出去,給吳三桂那廝加意提防,可更
棘手了。」

  李式開道:「為了穩重起見,若要向哪一個門派幫會提出,須得先經總舵主
點頭,別的人可不能隨便拿主意。」

  眾人都道:「正該如此。」

  各人商議了一會。

  陳近南道:「此刻還不能擬下確定的方策。三個月後,大家在湖南長沙再聚
。小寶,你仍回到宮中,青木堂的事務,暫且由李力世、關安基兩位代理。長沙
之會,你不用來了。」

  韋小寶應道:「是。」

  心道:「這不是擺明了過河拆橋麼?」

  眾香主散後,陳近南拉了韋小寶的手,回到廂房之中,說道:「北京天橋上
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姓徐。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膏藥都是黑色的,這徐老
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一半青。你要有可跟我聯絡,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你
問他:『有沒有清惡毒、便盲眼復明的清毒復明膏藥?』他說:『有是有,價錢
太貴,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你說:『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他便
知道你是誰了。」

  韋小寶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貨價三兩,你卻還價五兩,天下哪有這樣的
事?」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唯恐誤打誤撞,真有人向他去買『清毒復明膏藥』。
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白銀五兩,便問:『為什麼價錢這樣貴?』你說:『不
貴,不貴,只要當真復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他便說:『地振
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說:『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他又問:『
紅花亭畔哪一堂?』你說:『青木堂。』他問:『堂上燒幾柱香?』你說:『五
柱香。』燒五柱香便是香主。他是本會青木堂的兄弟,屬你該管。你有什麼事,
可以交他辦。」

  韋小寶一一記在心中。

  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和韋小寶演習一遍,一字無訛。

  陳近南又道:「這徐老頭雖歸你管,武功卻甚了得,你對他不可無禮。」

  韋小寶答應了。

  陳近南道:「小寶,咱們大鬧康親王府,韃子一定偵騎四出,咱們在這裡不
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宮去,跟人說是給一幫強人擄了去,你夜裡用計殺了看守了
強人,逃回宮來。如有人要你領兵來捉拿,你可以帶兵到這裡來,我們把鰲拜的
屍身和首級埋在後面菜園裡,你領人來掘了去,就沒人懷疑。」

  韋小寶道:「大伙當然都不在這裡了,是不是?」

  陳近南道:「你一走之後,大夥兒便散,不用擔心。三天之後,我到北京城
裡來傳你武功。你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胡同口有兄弟們等著,自會帶你進來見
我。」

  韋小寶應道:「是。」

  陳近南輕輕撫摸他頭,溫言道:「你這就去罷!」

  韋小寶當下進去和茅十八道別。

  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做了香主,問長問短,極是關心。

  韋小寶也不說穿。

  這時他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

  陳近南命人替他備了坐騎,親自送出門外。

  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韋小寶問明路徑,催馬馳回北京城,進宮時已是傍晚,即去叩見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鰲拜在康親王府囚室中為韋小寶所殺的訊息,心想他為鰲拜的
黨徒所擄,定然凶多吉少。

  事情一發,清廷便立即四下緝捕鰲拜的餘黨拷問,人是捉了不少,卻查不出
端倪。

  康熙正自老大煩惱,忽聽得韋小寶回來,又驚又喜,急忙傳見,一見他走進
書房,忙問:「小桂子,你……你怎麼逃了出來?」

  韋小寶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謊話,如何給強人捉去,如何給裝在棗
子箱子運去等情倒不必撒謊,跟著說眾奸黨如何設了靈位祭奠,為了等一個首腦
人物,卻暫不殺他,將他綁在一間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裡磨斷手上所綁繩
索,殺了看守的人,逃了出來,如何在草叢中躲避追騎,如何偷得馬匹,繞道而
歸,說得繪聲繪影,生動之至。

  康熙聽得津津有味,連連拍他肩頭,讚道:「小桂子,真有你的。」

  又道:「這番可真辛苦了。」

  韋小寶道:「皇上,鰲拜這些奸黨,勢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來時,記明了
路徑,咱們馬上帶兵去捉,好不好?」

  康熙喜道:「妙極!你快去叫索額圖帶領三千兵馬,隨你去捉拿。」

  韋小寶退了出來,命人去通知索額圖。

  索額圖聽說小桂子給鰲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宮中少了個大援,正在發愁,雖
說能吞沒四十五萬兩銀子,畢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歸,
登時精神大振,忙帶領人馬,和韋小寶捕拿餘黨。

  行到半路,康熙差人將韋小寶的玉花驄趕著送來。

  韋小寶騎上名駒,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會聚會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見。

  索額圖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園中將鰲拜的首級和屍身掘了出來,又找到一
塊「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鰲拜大人之靈位」的靈牌,幾幅弔唁鰲拜的輓聯,自然
都是陳近南故意留下的。

  韋小寶和索額圖回到北京,將靈牌、輓聯等物呈上康熙,韋小寶神色間倒頗
似立了一件大功。

  康熙獎勉幾句,吩咐葬了鰲拜的屍身,命兩人繼續小心查察。

  韋小寶嘴裡連聲答應,臉上忠誠勤奮,肚中暗暗好笑。



2006-4-16 02: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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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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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 九 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



第 九 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


  過了三天,韋小寶稟明康熙,要出去訪查鰲拜餘黨,逕自到東城甜水井胡同
來。

  離胡同口十來丈處停著一副餛飩擔子,賣餛飩的見到韋小寶,拿起下餛飩的
長竹筷,在盛錢的竹筒上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了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了三下。

  隔著數丈處,有人挑了擔子在賣青蘿蔔,那人用削蘿蔔的刀子在扁擔上也這
般敲擊。

  韋小寶料想是無地會傳訊之法,隨著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進了胡同,來到
漆黑大門的一座屋子前。

  門口蹲著三人,正用石灰粉刷牆壁,見到韋小寶後點了點頭,石灰刀在牆上
敲擊數下,大門便即開了。

  韋小寶走進院子,進了大廳,見陳近南已坐在廳中,立即上前磕頭。

  陳近南甚是喜歡,說道:「你來得早,再好也沒有了。我本來想多耽幾天,
傳你功夫,但昨天接到訊息,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趕到料理。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
。」

  韋小寶心中一喜:「你沒空多傳我功夫,將來我練得不好,那是你的事,可
不能怪我。」

  臉上卻盡是失望之色。

  陳近南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說道:「這是本門修習的內功的基本
法門,你每日自行用功。」

  打開冊子,每一頁上都繪有人像,當下將修習內功的法門和口訣傳授了。

  韋小寶一時之間也未能全盤領悟,只是用心記憶。

  陳近南花了兩個多時辰,將這套內功授完,說道:「本門功夫以正心誠意為
先。你這人心猿意馬,和本門功夫格格不入,練起來加倍艱難,須得特別用功才
是。你牢牢記住,倘若練得心意煩躁,頭暈眼花,便不可再練,須待靜了下來,
收拾雜念,再從頭練起,否則會有重大危險。」

  韋小寶答應了,雙手接過冊子,放入懷中。

  陳近南又細問海天富所授武功的詳情,待韋小寶連說帶比的一一說完,陳近
南沉吟道:「這些功夫,你也早知道是假的,當真遇到敵人,半點也不管用。我
只是奇怪,怎地韃子皇太后傳授給韃子小皇帝的武功,卻也是假的。」

  韋小寶道:「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親娘,而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
個大大的壞人。」

  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親等等情由,牽連太過重大,對師父也不能說,
何況此事跟師父毫不相干。

  陳近南點點頭,跟著查問海天富的為人和行事,只覺這老太監的所作所為之
中,充滿了詭秘。

  韋小寶說了一些,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陳近南溫言問道:「小寶,怎麼啦?」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將海天富在湯中暗下毒藥的事說了,最後泣道:「師父,
我這毒是解不了啦。我死了之後,青木堂的兄弟們可不能再用老法子。」

  陳近南問道:「什麼老法子?」

  韋小寶道:「鰲拜害死尹香主,我殺了鰲拜,大夥兒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
海老烏龜害死韋香主,老婊子殺了海老烏龜。大夥兒可不能請老婊子來做青木堂
香主。」

  陳近南哈哈一笑,細心搭他脈搏,又詳詢他小腹疼痛的情狀,伸指在他小腹
四周穴道上或輕或重的按捺,沉吟半晌,說道:「不用怕!海天富的毒藥,或許
世上當真無藥可解,但我可用內力將毒逼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連說:「多謝師父!」

  陳近南領他到臥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
住他背脊「大椎穴」。

  過得片刻,韋小寶只覺兩股熱氣緩緩向下游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
糊的就睡著了。

  睡夢之中,突覺腹中說不出的疼痛,「啊喲」一聲,醒了過來,叫道:「師
父,我……我要拉屎!」

  陳近南帶他到茅房門口。

  韋小寶剛解開褲子,稀屎便已直噴,但覺腥臭難當,口中跟著大嘔。

  韋小寶回到臥室,雙腿酸軟,幾難站直。

  陳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餘下來的已不打緊。我
這裡有十二粒解毒靈丹,你分十二天服下,餘毒就可驅除乾淨。」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交給韋小寶。

  韋小寶接了,好生感激,說道:「師父,這藥丸你自己還有沒有?你都給了
我,要是你自己中毒……」

  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沒這麼容易。」

  眼見天色已晚,陳近南命人開飯來,和韋小寶同食。

  韋小寶見只有四碗尋常菜餚,心想:「師父是大英雄,卻吃得這等馬虎。」

  他既知身上劇毒已解,心懷大暢,吃飯和替師父裝飯之時,臉上笑咪咪地,
甚是歡喜。

  飯罷,韋小寶又替師父斟了茶。

  陳近南喝了幾口,說道:「小寶,盼你做個好孩子。我一有空閒,便到京城
來傳你武藝。」

  韋小寶應道:「是。」

  陳近南道:「好,你這就回皇宮去罷。韃子狡猾得很,你雖也聰明,畢竟年
紀小,要事事小心。」

  韋小寶道:「師父,我在宮裡很氣悶,什麼時候才可以跟你行走江湖?」

  陳近南凝視他臉,道:「你且忍耐幾年,為本會立幾件大功。等得……等得
再過幾年,你聲音變了,鬍子也長出來時,不能再冒充太監,那時再出宮來。」

  韋小寶心想:「我在宮裡做好事還是壞事,你們誰也不知,想廢去我的香主
,可沒有那麼容易。將來我年紀大了,武功練好了,或許你們便不廢了。」

  想到此處,便開心起來,說道:「是,是。師父,我去啦。」

  陳近南站起身來,拉著他手,說道:「小寶,韃子氣候已成,這反清復明的
大事,是艱難得很的。你在皇宮之中,時時刻刻會遇到凶險,你年紀這樣小,又
沒學到什麼真實本領,我實在好生放心不下。不過咱們既入了天地會,這身子就
不是自己的了,只要於反清復明大業有利,就算明知是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
惜……只可惜你不能時時在我身邊,我可好好教你。但盼將來你能多跟我一些時
候。現下會中兄弟們敬重於你,只不過瞧在我的份上,但我總不能照應你一輩子
。將來人家敬重你,還是瞧你不起,一切全憑你自己。」

  韋小寶道:「是。我丟自己的臉不打緊,師父的臉可丟不起。」

  陳近南搖頭道:「你自己丟臉,那也不成啊。」

  韋小寶應道:「是,是。我丟小桂子的臉好了。小桂子是韃子太監,咱們丟
小桂子的臉,就是丟韃子的臉,那就是反清復明。」

  陳近南長漢一聲,實不知如何教導下是。

  韋小寶進宮回到自己屋裡,將索額圖交來的幾十張,一共四十六萬六千五百
兩銀票反覆細看,心下大樂。

  原來索額圖為了討好他,本來答應四十五萬兩銀子,後來變賣鰲拜家產,得
價較預計為多,又加了一萬多兩。

  他看了多時,收起銀票,取出陳近南的那本武功冊子,照著所傳秘訣,盤膝
而坐,練了起來。

  他點收銀票,看到票子上銀號、票號的朱印時神采奕奕,一翻到武功圖譜,
登時興味索然,何況書中的注解一百個字中也識不上一個,練不到半個時辰,便
覺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次日醒來後,在書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裡,又再練功,過不多時又竟
入睡。

  原來陳近南這一門功夫極是不易,非有極大毅力,難以打通第一關。

  韋小寶聰明機警,卻便是少了這一份毅力,第一個坐式一練,便覺艱難無比
,昏昏欲睡。

  一覺醒轉,已是半夜,心想:「師父叫我練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極。但
如偷懶不練罷,下次見到師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半點也沒長進,一定老大不
高興。說不定便將我的青木堂香主給廢了。」

  起身再拿起那冊子來看,依法打坐修習,過不多時雙眼又是沉重之極,忍不
住要睡,心想:「他們打定了主意,要過河拆橋,我這座橋是青石板大橋也罷,
是爛木頭獨木橋也罷,他們總是要拆的,我練不練功夫,也不相干。」

  既找到了不練功夫的借口,心下大寬,倒頭呼呼大睡。

  他既不須再練武功,此後的日子便過得甚是逍遙自在,十二粒藥丸服完,小
腹上的疼痛已無影無蹤。

  日間只在上書房侍候康熙幾個時辰,空下來便跟溫氏兄弟等擲骰子賭錢。

  他此刻是身有數十萬兩銀子家財的大富豪,擲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騙,但
羊牯當前,不騙幾下,心中可有說不出的不痛快,溫氏兄弟、平威、老吳等人欠
他賭債自然越積越多。

  好在韋小寶不討債,而海天富又已不在人世,溫氏兄弟等雖債台高築,卻也
不怎樣擔心。

  至於尚膳的事務,自有手下太監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監便送四百
兩銀子到韋小寶屋子裡來。

  這時索額圖早已替他將幾萬兩銀子送宮中嬪妃和有權勢的太監、侍衛,韋小
寶嘴頭上既來得,康熙又正對他十分寵幸,這幾個月中,在宮中眾中交譽,人人
見了他都笑顏相迎。

  秋盡冬來,天氣日冷一日,這天韋小寶從上書房中下來,忽然想起:「師父
吩咐,倘若有事,便去天橋找賣膏藥的徐老頭聯絡。雖然沒什麼事,也不妨去跟
他對答一下,什麼『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
,倒也有趣。喂,你這張膏藥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太貴啦!五兩黃金,五兩
白銀賣不賣,哈哈,哈哈!」

  他走出宮門,在大街上轉了幾轉,見一家茶館中有個說書先生在說書,便踱
進去泡了壺茶坐下。

  說書先生說的正是「英烈傳」,說到朱元璋和陳友瓊在鄱陽湖大戰,如何周
顛抱了朱元璋換船,如何陳友瓊戰船上一炮轟來,將朱元璋原來的坐船轟得粉碎


  這些情節韋小寶早已聽得爛熟,那說書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一坐下來,便
聽了大半個時辰,東逛西逛,直到天黑,這天竟沒到天橋去。

  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終沒去。

  每晚臨睡,心裡總說,明天該去瞧瞧那徐老頭兒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擲骰
子賭錢,便是去聽說書,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亂花銀子。

  這些日子在皇宮裡逍遙快樂,做太監比做天地會的什麼香主,臭主要適意得
多,自知這念頭十分沒出息,也不敢多想。

  偶爾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沒事,去找徐老頭兒幹麼?洩漏了機密
,送了我小命不打緊,反而連累了天地會的大事。」

  如此又過了月餘,韋小寶這一日又在茶館中聽「英烈傳」。

  茶博士見他中宮中太監,給的賞錢又多,總是給他留下最好的座頭,泡的是
上好香茶。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給人奉承慣了,對茶博士的恭謹巴結雖不怎麼稀罕,聽在
耳裡卻也著實受用。

  壇上說書說的是大將軍徐達掛帥出征,將韃子兵趕往蒙古。

  京師之地,茶館裡聽書的旗人甚多,說書先生不敢公然提「韃子」二字,只
是說是元兵元將,但也說得口沫橫飛,精神十足。

  韋小寶正聽得出神,忽有一人說道:「借光!」

  在他的茶桌邊坐上。

  韋小寶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

  那人輕聲說道:「小人有張上好膏藥,想賣與公公,公公請看。」

  韋小寶一轉頭,只見桌上放著一張膏藥,一半青,一半紅,他心中一動,問
道:「這是什麼膏藥?」

  那人道:「這是除惡毒,令雙目復明的膏藥。」

  壓低了聲音,道:「有個名目,叫作『去清復明膏藥』。」

  韋小寶看那人時,見他三十來年紀,英氣勃勃,並不是師父所說的那個徐老
頭,心下起疑,問道:「這張膏藥要賣多少銀子?」

  那人道:「三兩白銀,三兩黃金。」

  韋小寶道:「五兩白銀,五兩黃金賣不賣?」

  那人說道:「那不是太貴了嗎?」

  韋小寶道:「不貴,不貴,只要當真去得清毒,復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
,也是不貴。」

  那人將膏藥向韋小寶身前一推,低聲道:「公公,請借一步說話。」

  說著站起身來,走出茶館。

  韋小寶將二百文錢丟在桌上,取了膏藥,走了出去。

  那人候在茶館之外,向東便走,轉入一條胡同,站定了腳,說道:「地振高
岡,一派溪水千古秀。」

  韋小寶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

  不等他問,先行問道:「閣下在紅花亭畔住哪一堂?」

  那人道:「兄弟是青木堂。」

  韋小寶道:「堂上燒幾炷香?」

  那人道:「三炷香!」

  韋小寶點了點頭,心想:「你比我的職位可低了兩級。」

  那人叉手躬身,低聲道:「哥哥是青木堂燒五炷香的韋香主?」

  韋小寶道:「正是。」

  心想:「你年紀比我大得多,卻叫我哥哥,當真要叫得好聽,怎麼又不叫爺
爺,叔叔?」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彥超,是韋香主的下屬,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
得見,實是大幸。」

  韋小寶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說,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

  高彥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大哥,向在天橋賣藥,今日給人打得重傷,
特來報知韋香主。」

  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我連日宮中有事,沒去找他。他怎麼受了傷,是
給誰打的?」

  高彥超道:「此處不便詳告,請韋香主跟我來。」

  韋小寶點了點頭。

  過了七八條街,來到一條小街,高彥超走進一家藥店。

  韋小寶見招牌寫著五個字,自然一個也不識,也不用細看,料想是藥店的名
字,便跟著進去。

  櫃台內坐著一個肥肥胖胖的掌櫃,高彥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


  那胖掌櫃連聲應道:「是,是!」

  站起身來,向韋小寶點了點頭,道:「客官要買上好藥材,請進來罷!」

  引著韋小寶和高彥超走進內室,反手帶上了門,俯身掀開一塊地板,露出個
洞來,有石級通將下去。

  韋小寶見地道中黑黝黝地,心下驚疑不定:「這兩人真是天地會的兄弟嗎?
只怕有點兒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殺韋小寶的屠房,豈不糟糕?」

  但高彥超跟在身後,其勢已無可退縮,只得跟著那掌櫃走入地道。

  幸好地道極短,只走得十來步,那掌櫃便推開了一扇板門,門中透出燈光。

  韋小寶走進門內,見是一間十來尺見方的小室,室中卻坐了五人,另有一人
躺在一格矮榻之上。

  待得再加上三人,幾乎已無轉身餘地。

  幸好那胖掌櫃隨即退出。

  高彥超道:「眾位兄弟,韋香主駕到!」

  室中五人齊聲歡呼,站起來躬身行禮,地窖太小,各人擠成一團。

  韋小寶抱拳還禮。

  見其中一人是個道人,那是曾經會過的,道號玄貞,記得他曾開過玩笑,叫
關安基跟他妻子「十足真金」離婚,另有一個姓樊,也是見過的。

  韋小寶見到熟人,當即寬心。

  高彥超指著臥在矮榻上那人,說道:「徐大哥身受重傷,不能起來見禮。」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

  走近身去,只見榻上那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目緊閉,
呼吸徽弱,白鬚上點點斑都是血漬,問道:「不知是誰打傷了徐大哥?是……是
韃子的鷹爪嗎?」

  高彥超搖頭道:「不是,是雲南沐王府的人。」

  韋小寶一驚,道:「雲南沐王府?他們……他們跟咱們是一路的,是不是?


  高彥超緩緩搖頭,說道:「啟稟香主大哥:徐大哥今朝支撐著回到這裡回春
藥店來,斷斷續續的說道:下手打傷他的,是沐王府的兩個年輕人,都是姓白…
…」

  韋小寶道:「姓白?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將的後人嗎?」

  高彥超道:「多半是的。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楓兄弟,叫做什麼『白氏雙
木』的。」

  韋小寶喃喃道:「兩根爛木頭,有什麼了不起啦。」

  高彥超道:「聽徐大哥說,他們為了爭執擁唐擁桂,越說越僵,終於動起手
來。。徐大哥雙拳難敵四手,身受重傷。」

  韋小寶道:「兩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什麼糖啊桂的,莫非……莫非…
…」

  心想什麼「擁桂」莫非為了擁護我小桂子,但覺得不大像,縮住了不說。

  高彥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們天地會是當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
定是跟他們爭名份,以致言語失和。」

  韋小寶還是不懂,問道:「什麼桂王手下,唐王手下?」

  高彥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們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玄貞道人明白韋小寶的底細,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插口道:「韋香主,當
年李闖攻入北京,逼死了祟禎天子。吳三桂帶領清兵入關,佔我花花江山。各地
的忠臣義士,紛紛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孫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後來福王
給韃子害了,咱們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國姓爺鄭家一夥人擁戴的,自然是真
命天子。哪知道另一批人在廣西、雲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
魯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

  韋小寶點頭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魯王就
不能做天子了。」

  高彥超道:「是啊,韋香主說得對極!」

  玄貞道人道:「可是廣西、浙江那些人為了貪圖富貴,爭著說道,他們擁立
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伙裡爭得厲害。」

  歎了口氣,續道:「後來唐王、魯王、桂王,先後都遭了難。這些年來,江
湖上豪傑不忘明室,分別找了三王的後人,奉以為主,干反清復明的大業。桂王
的手下擁戴桂王的子孫,魯王的手下擁戴魯王的子孫,那是桂派和魯派,他們又
稱咱們天地會為唐派。唐、桂、魯三派,都是反清復明的。不過只有咱們天地會
才是正統,桂派、魯派卻是篡位。」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地桂派,是不是?」

  玄貞道人道:「正是。這三派人十幾年來相爭不休。」

  韋小寶想起那日蘇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甚是傲慢無禮,那人也是姓白
的,不知是不是這兩根爛木頭之一,當時見茅十八對他怕得厲害,早就不忿,便
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們就不該再爭。聽說沐公爺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
家歸天之後,他手下那些人有點兒亂七八糟。」

  地窖中眾人齊聲道:「韋香主的話,一點不錯。」

  玄貞道人道:「江湖上好漢瞧在沐天波沐公爺盡忠死節的份上,遇上了沐王
府的人物,都是容讓三分。這樣一來,沐王府中連阿貓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來。
我們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沒有的,他從前服侍過唐王天子,當真是忠心耿耿,
提到先帝時便流眼淚。定是沐王府的人說話不三不四,言語中輕侮了先帝,否則
的話,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動手?」

  高彥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會兒,要眾兄弟給他出這口氣。在直隸
境內,眼下本會只韋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會規矩,遇上這等大事,須得稟明韋
香主而行。倘若對付韃子的鷹爪,那也罷了,殺了韃子和鷹爪固然很好,弟兄們
為本會殉難,也是份所當為。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聲很響,說來總也是自己人
,去跟他們交涉,說不定會大動干戈,後果怎樣,就很難料。」

  韋小寶嗯了一聲。

  高彥超又道:「徐大哥說,他一直在等候韋香主駕到,已等了好幾個月了,
有時見到韋香主在街市採購物品,有時在茶館裡聽書。」

  韋小寶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原來他早見到我了。」

  高彥超道:「徐大哥說,總舵吩咐過的,韋香主倘若有事,自會去找他,因
此徐大哥雖然見到韋香主,卻不敢上前相認。」

  韋小寶點了點頭,向榻上的老頭瞧了一眼,心想:「原來這老狐狸暗中早就
跟上了我。我在街上買了東西亂吃,胡花銀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媽的,日後
他見了我師父,定會搬弄是非,最好是這隻老狐狸傷勢好不了,嗚呼哀哉!」

  玄貞道人道:「咱們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請韋香主到來主持大局。」

  韋小寶心想:「我一個小孩子,能主持什麼大局?」

  但見這些人對自己十分恭謹,心下也不禁得意。

  他初入天地會時,除了師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長資深,此刻這些人
中卻以自己地位最高,輕飄飄之感登時油然而興。

  一名中年的粗壯漢子氣憤憤的道:「大夥兒見到沐王府的人退讓三分,那是
敬重沐公爺為人忠義,為主殉難,說到所做事業的驚逃詔地,咱們國姓爺比之沐
王爺可勝過了十倍。」

  那姓樊的樊綱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該當敬我一丈。怎地我們客氣,他們
反而是運氣?這件事若不分說清楚,以後天地會給沐王府壓得頭也抬不起來,大
伙兒還混個什麼?」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十分氣惱。

  玄貞道人道:「這件事如何辦理,大夥兒都聽韋香主的指示。」

  要韋小寶想法子去偷雞摸狗,混蒙拐騙,他還能拿些主意,現下面臨這種大
事,要他拿個主意出來,當真是要他的好看,擺明了叫他當場出乖露醜。

  可是他不折不扣,確是陳近南的弟子,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直隸全省之中
,天地會眾兄弟以他為首,這姓徐的老頭和別的幾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
屬,眼見人人的目光都注視在他臉上,不由得大是發窘,心中直罵:「辣塊媽媽
,這……這如何是好?」

  他心中發窘,一個個人瞧將過去,盼望尋一點線索,可以想個好主意,看到
那粗壯漢子時,忽見他嘴角邊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

  此人剛才還在大叫大嚷,滿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間高興起來?

  一凝神間,猛地想起:「啊喲,辣塊媽媽,這批王八蛋不懷好意,要我來掮
爛木梢。他們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卻生怕我師父將來責怪,於是找了我來,
要我出頭。」

  他越想越對,尋思:「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說是香主,難道還真會
有勝過他們的主意?他們是要拿我來作擋箭牌,日後沒事,那就罷了,有什麼不
妥,都往我頭上一推,說道:『青木堂韋小主率領大夥兒干的。香主有令,咱們
不敢不從。』哼,他們本就要雞蛋裡找骨頭,廢了我這香主,我領頭去跟沐王府
的人打架,不論是輸是贏,總之是大大的一塊骨頭。好啊,辣愉媽媽,老子可不
上這個當。」

  他假裝低頭沉思,過了一會兒,說道:「眾位兄長,小弟雖然當了香主,只
不過碰巧殺了鰲拜,本事是一點也沒有的,計策更加沒有。我看還是請玄貞道長
出個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

  他這一招叫作「順水推舟」,將一根爛木梢向玄貞道人肩頭推去。

  玄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綱道:「樊三哥的腦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麼辦
?」

  樊綱是個直性漢子,說道:「我看也沒第二條路好走,咱們就找到姓白的家
裡,他們要是向徐大哥磕頭賠罪,那就萬事全休。否則的話,哼哼,說不得,只
好先禮後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實都是這一句話,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
清復明的同道,誰也不願首先將這句話說出口來。

  樊綱這麼一說,幾個人都附和道:「對,對樊三哥的話對極!能夠不動武自
然最好,否則咱們天地會可也不是好欺的,給人家打成這副樣子,難道便罷了不
成?」

  韋小寶向玄貞道人和另一個漢子道:「你二位以為怎樣?」

  那漢子道:「這叫作逼上樑上,沒有法子,咱們確是給趕得絕了。」

  玄貞卻微笑著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韋小寶心想:「你不說話,將來想賴,我偏偏叫你賴不成。」

  問道:「玄貞道長,你以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當,是不是?」

  玄貞道:「也不是不妥當,不過大家須得十分鄭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動手
,第一是敗不得,第二是殺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

  樊綱道:「話是這麼說,但如徐大哥傷重不治,卻又怎樣?」

  玄貞又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請大家商量個法子出來。各位哥哥見識多,吃過的鹽比我吃過
的米還多,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

  玄貞向他瞧一眼,淡淡的道:「韋香主很了不起哪!」

  韋小寶笑道:「道長你也了不起。」

  眾人商量了一會,還是依照樊綱的法子,請韋小寶率同眾人,去向沐王府的
人興問罪之師,各人身上暗帶兵刃,但須盡量忍讓,要佔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
的人先動了手打了人,這才還手。

  玄貞道:「咱們不妨再約北京城裡幾位成名的武師一同前去,請創作作個見
證,免得傳了開來,說咱們天地會上門欺人。日後是非不明,只怕總舵主見罪。


  韋小寶喜道:「好極,要請有本事的,越多越好。」

  在蘇北道上的飯店之中,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擲出去,只打得吳三桂
手下一個個摔倒在地。

  這情景此刻猶似便在眼前。

  他們要是再搞什麼銅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兒,就算北京城裡擺不出大象
陣,單是擺上個把老鼠陣,青木堂韋香主吃不了就得兜著走,本想推托不去,又
有點說不出口,聽玄貞道人說要約同北京城裡著名武師前去,正中下懷。

  玄貞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只約有聲望名氣的,倒不是請他們去助拳,武
功好不好卻在其次。」

  高彥超道:「名氣大的,武功多半就高。」

  他是在幫韋小寶說話。

  玄貞點了點頭。

  樊綱道:「咱們去請哪幾位武師?」

  當下眾人商議請誰同去,邀請的人要在武林中頗有名望,與官面上並無來往
,而與天地會多少有些交情。

  商議定當後,正要分頭請人,那徐老頭忽然呻吟道:「不……不……不能請
外人。」

  樊綱問道:「徐大哥,你說不能請外人?」

  徐老頭道:「韋香主,他……他在宮裡當差,這……這件事可不能洩漏出去
,那……那是性命交關……交關的大事。」

  眾人一聽,都覺有理,韋小寶在宮中做太監,自然是奉了總舵主之命,暗中
必有重大圖謀,一有外人知道,難保不走漏風聲。

  樊綱道:「韋香主倒也不必親自出馬。咱們去跟那兩個姓沐的理論,結果怎
樣,回來稟報韋香主知道便是。」

  韋小寶本來對沐王府頗為忌憚,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
篤定泰山,有勝無敗,這好比用灌鉛骰子跟羊牯賭錢,怎可置身局外?

  說道:「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份,你們別跟外人說就是。


  玄貞道人道:「倘若韋香主刮喬裝改扮了,那就沒人知道他在宮裡辦事……


  韋小寶沒聽他說完,當時即拍手叫好,連稱:「妙極,妙極!」

  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門生事,本已是十分有趣,改裝之後去生事,更是妙
上加妙。

  眾人本來都覺得若非韋香主率領,各人擔的干係太人,見他如此熱心,爭著
要去,自無異議。

  徐老頭道:「大夥兒……大夥兒千萬要小心。韋香主份……扮作什麼人?」

  眾人望著韋小寶,聽他示下。

  韋小寶心想:「我扮個富家公子呢,還是扮個小叫他?」

  他在妓院之中,見到來嫖院的王孫公子衣飾華貴,向本甚是羨慕,一直沒機
會穿著,微一沉吟,從懷中摸出三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來,道:「這裡是一千五
百兩銀子,相煩哪一位大哥給我買些衣服。」

  眾人都是微微一驚,幾個人齊聲道:「哪得著這許多銀子?」

  韋小寶道:「我銀子有的是,衣衫買得越貴越好,再買些珠寶戴了起來,誰
也不知我是宮裡的小……小太監了。」

  玄貞道人道:「韋香主說得是。高兄弟,你去買韋香主的衣衫。」

  韋小寶又取出一千兩銀子的銀票,道:「多花些銀好了,不打緊。」

  旁人見這小小孩童身邊銀票極多,都暗暗稱異,說什麼也料想不到他屋裡的
銀子竟有四十幾萬兩之多。

  按照韋小寶本來牌氣,身邊便有二三兩銀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四十
幾萬兩銀子如何花用得掉?

  能夠買些華貴衣服來穿戴穿戴,出出風頭,當真機會難得,心裡快活之極,
見眾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懷。

  他手伸出來時,掌中已有三千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給玄貞道人,道:「兄
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見,沒什麼孝敬。這些銀子,是韃子那裡拿來的,都是不義
……不義的銀,請大夥兒幫著花用花用。」

  天地會規矩嚴明,不得胡亂取人財物,樊綱、高彥超待早已穿得久了,突見
韋香主取出這許多銀票,又言明是取自韃子的不義之財,他既在清宮中當差,此
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歡呼起來。

  玄貞道:「咱們要分頭請人,今日是來不及了。韋香主,大夥兒在這裡恭候
大駕,不知你什麼時刻能到?」

  韋小寶道:「上午我要當差,午後准到。」

  玄貞道:「很好。明日午後,咱們在這裡會齊,然後同去跟那兩個姓白的算
帳。」

  當晚韋小寶便心癢難搔,在屋裡跳上跳下,指手劃腳。

  次日從上書房下來,便匆匆去珠寶店買了一隻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師傅在
一頂緞帽上釘上一大塊白玉,四顆渾圓明珠,這一來便花了四千多兩銀子。

  珠寶店見這位貴客是宮中太監,絲毫不以為奇,既是內宮來採購珠寶,眾人
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韋小寶趕到回春堂藥店,眾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說道已請了北京四位知名武
師,同去作見證,每人送了二百兩銀子謝禮。

  韋小寶心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四位武師非幫我們不可。只是二百
兩銀子謝禮太少,最好送五百兩。四位武師太少,最好請十六位。」

  高彥超取出衣服鞋襪給韋小寶換上,每件衣物都十分華貴,外面一件長袍是
火狐皮的裡子,在領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

  高彥超道:「皮袍是叫他們連夜改小的,多給了三兩六錢銀子的工錢。」

  韋小寶連說:「不貴,不貴。」

  一件天青緞子的馬褂,十粒扣子都是黃金打的,饒是如此,他給的銀子還是
一半也用不了。

  韋小寶在宮中住了將近一年,居移氣,養移體,食用既好,見識又多,這半
年來做了尚膳監的首腦,百餘名太監給他差來差去,做首領早做得慣了。

  這時週身再一打扮,雖然頗有些暴發戶的俗氣,卻也顯得款式非凡,派頭十
足,與樊綱、高彥超等草莽豪傑大不相同。

  眾人已安排了一乘轎子,等在門外,請韋小寶上轎,以防他改裝之後在城裡
行走,撞見宮中太監或朝廷官員。

  一行人先到東城武勝鏢局,和四位武師會齊。

  那四位武師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門掌門人老武師馬博仁,那是清真教門的;第
二位跌要名醫姚春,徐老頭受了傷,便由他醫治,此人既是名醫,擒拿短打也是
一絕;第三位是外號「虎面霸王」的雷一嘯,鐵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
是武勝鏢局的總鏢頭金槍王武通。

  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會領頭的韋香主年紀甚輕,一見之下,竟是這樣
一個豪富少年,都是十分詫異,但各人久仰陳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會總舵主的
弟子,年紀雖小,也必有驚人藝業,都不敢小覷了他。

  眾人在鏢局中喝茶,便同去楊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駐足之處。

  韋小寶和馬博仁、姚春三人坐轎,雷一嘯與王武通騎馬,餘人步行相陪。

  玄貞道人、樊綱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騎,但玄貞怕惹人注目,
堅決不要。

  一行人來到楊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門的宅第之外,高彥超正要上前打門,忽聽
門內傳出隱隱哭聲。

  眾人一怔,只見大門外掛著兩盞白色燈籠,卻是家有喪事。

  高彥超輕叩門環,過了一會,大門打開,出來一名老管家。

  高彥超呈上備就的五張名帖,說道:「武勝鏢局、潭腿門、天地會的幾位朋
友,前來拜會白大俠、白二俠。」

  那老管家聽得「天地會」三字,又眉一豎,滿臉怒容,向眾人瞪了一眼,接
過拜帖,一言不發的便走了進去。

  馬博仁看書雖老,火氣卻是極大,登時忍不住生氣,道:「這奴才好生無禮
。」

  韋小寶道:「馬老爺子的話一點不錯。」

  他對沐王府的人畢竟甚是忌憚,只盼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一邊,
待會倘若動手,便可多有幾個得力的幫手。

  隔了好一會,一名二十六七歲的漢子走了出來,身材甚高,披麻帶孝,滿身
喪服,雙眼紅腫,兀自淚痕未乾,抱拳說道:「韋香主、馬老爺子、王總鏢頭,
眾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白寒楓有禮。」

  眾人抱拳還禮。

  白寒楓讓眾人進廳。

  馬博仁最是性急,問道:「白二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過世了?」

  白寒楓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

  馬博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雙子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將,武林中大大有
名,白俠正當英年,不知是得了什麼疾病?」

  眾人剛到廳中,還未坐定,白寒楓聽了此言,陡是轉過身來,雙眼中如欲射
出火光,厲聲道:「馬老爺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輩,以禮相待。你這般明知故
問,是譏嘲於我嗎?」

  他陡然發怒,韋小寶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驚,退了一步。

  馬博仁摸著白鬚,說道:「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這才相問,什麼叫做明
知故問?白二俠死了兄長,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頭子發脾氣啊!」

  白寒楓哼了一聲,道:「請坐!」

  馬博仁喃喃自語:「坐就坐罷!難道還怕了不成!」

  向韋小寶道:「韋香主,你請上座。」

  韋小寶道:「不,還是馬老爺子上座!」

  白寒楓看了拜帖,知道來客之中有天地會的青木堂香主韋香主,萬料不到這
少年便是韋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韋小寶的左腕,喝道:「你便
是天地會的韋香主?」

  這一抓之力勁道奇大,韋小寶奇痛徹骨,「啊」的一聲,大叫出來,兩道眼
淚自然而然流下腮來。

  玄貞道人道:「上讓是客,白二俠太也欺人!」

  伸指便往白寒楓脅下點去。

  白寒楓左手一擋,放開韋小寶手腕,退開一步,說道:「得罪了。」

  韋小寶愁眉苦臉,伸袖擦乾了眼淚。

  白寒楓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會中眾人也都驚詫不
置,眼見白寒楓這一抓手雖然手法凌厲,卻也不是無可擋避。

  這韋香主身為陳近南的弟子,不但閃避不了,大叫之餘兼且流淚,實是武林
中的一大奇事。

  玄貞、樊綱、高彥超等人都面紅過耳,甚感羞慚。

  白寒楓道:「對不住了!家兄不幸為天地會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話未說完,眾人紛道:「什麼?」

  「什麼白大俠為天地會害死?」

  哪有此事?

  「決無此事。」

  白寒楓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們說決無此事,難道我哥哥沒有死嗎?你們
來,大家親眼瞧瞧。」

  一伸手,又向韋小寶左臂抓去。

  這一次玄貞道人和樊綱都有了預備,白寒楓右臂甫動,二人一襲前胸,一襲
後背,同時出手。

  白寒楓當即斜身拗步,又掌左右打出。

  玄貞左掌一抬,右掌以擊了出去,樊綱卻已和白寒楓交了一掌。

  白寒楓變招反點玄貞咽喉,玄貞側身閃開。

  白寒楓厲聲道:「我大哥已死在你們手裡,我也不想活了。天地會的狗畜牲
,一起上來便是。」

  跌打名醫姚春雙手一攔,說道:「且慢動手,這中間恐有誤會。白二俠口口
聲聲說道,白大俠為天地會害死,到底實情如何,且請說個明白。」

  白寒楓道:「你們來!」

  大踏步向內堂走去。

  眾人心想已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陰謀詭計,都跟了進去。

  剛到天井之中,眾人便都站定了,只見後廳是個靈堂,靈幔之後是口棺材,
死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個頭,一雙腳。

  白寒楓掀起靈幔,大聲叫道:「哥哥你死了沒眼閉,兄弟好歹要殺幾個天地
會的狗畜牲,給你報仇。」

  他聲音嘶啞,顯是哭泣已久。

  韋小寶一見到死人面容,大吃一驚,那正是在蘇北道上小飯店中見過的,那
人以筷子擊中吳三桂部屬,武功高強,想不到竟會死在這裡,隨即想到對方少了
一個厲害角色,驚奇之餘,暗自寬心。

  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

  王武通和白寒楓有過一面之緣,歎道:「白大俠果真逝世,可惜!」

  姚春特別仔細,伸手去搭了搭死了腕脈。

  白寒楓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還陽,我……我給你嗑一萬二千個響頭。


  姚春歎了口氣,道:「白二俠,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傷害白大俠的,
果然是天地會的人?白二俠沒弄錯嗎?」

  白寒楓叫道:「我……我弄錯?我會弄錯?」

  眾人見他哀毀逾恆,足見手足之情極篤,都不禁為他難過,樊綱怒氣也自平
了,尋思:「他死了兄長,也難怪出手不知輕重。」

  白寒楓雙手叉腰,在靈堂一站,大聲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橋
上賣藥的姓徐老嵌賊。這老嵌賊名叫徐天川,有個匪號叫作『八臂猿猴』,乃是
天地會青木堂有職司的人,是也不是?你們還能賴?」

  樊綱和玄貞等幾人面面相覷,他們這夥人到楊柳胡同來,本是要向白氏兄弟
問罪,質問他們為什麼傷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


  樊綱歎了口氣,說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們天地會的兄弟,原是
不假,不過他……他……」

  白寒松厲聲道:「他怎樣?」

  樊綱道:「他已給你們打得重傷,奄奄一息,也不知這會兒是死是活。不瞞
你說,我們今日到來,原是要來請問你們兄弟,幹麼將我們徐大哥打成這等模樣
,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楓怒道:「別說這姓徐的老賊沒死,就算他死了,這豬狗不如的老賊,
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

  樊綱也怒道:「你說話不乾不淨,像什麼武林中好漢?依你說便要怎樣?」

  白寒楓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將你們天地會這批狗賊,一個個都宰
成肉醬。我陪你們一起死,大夥兒都死了乾淨。」

  一轉身,從死人身側抽出一口鋼刀,隨即身子躍起,直如瘋虎一般,揮刀虛
劈,呼呼有聲。

  天地會樊綱、玄貞等紛紛抽出所攜兵刃,以備迎敵。

  韋小寶忙縮在高彥超身後。

  猛地裡聽得一聲大吼:「不可動手!」

  聲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只見「虎面霸王」雷一嘯舉起雙手,擋在天地
會眾人之前,大聲道:「白二俠,你要殺人,殺我好了!」

  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這麼幾聲大喝,確有雷震之威。

  白寒楓心傷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給他這麼一喝,頭腦略為清醒,說
道:「我殺你幹什麼?我哥哥又不是給你殺的?」

  雷一嘯道:「這些天地會的朋友,可也不是殺你哥哥之人。再說,普天下天
地會的會眾,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你殺行完麼?」

  白寒楓一怔,大叫:「殺得一個是一個,殺得一雙是一雙!」

  突然之間,門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似有十餘騎馬向這邊馳來。

  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夥兒收起兵刃!」

  樊綱、玄貞等眼見雷一嘯擋在身前,白寒楓不易撲過來揮刀傷人,便都收起
了兵刃。

  白寒楓大聲道:「便是天王老子到來,我也不怕。」

  馬蹄聲越來越近,奔入胡同,來到門口戛然而止,跟著便響起了門環擊門之
聲。

  門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

  人影一晃,一人越牆而入,衝了進去。

  這人四十來歲年紀,神態威武,面色卻是大變,顫聲道:「果然……果然是
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楓拋下手中鋼刀,迎了上去,叫道:「蘇四哥,我哥哥……我哥哥……


  一口氣說不下去,放聲大哭。

  馬博仁、樊綱、玄貞等均想:「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聖手居士』蘇岡?


  這時大門已開,湧進十幾個人來,男女都有,衝到屍首之前,幾個女子便呼
天搶地的大哭起來。

  一個青年婦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個是白寒楓之妻。

  樊綱、玄貞等都感尷尬,眼見這些人哭得死去活來。

  若再不走,待他們哭完,就算不動手,也免不了給臭罵一頓。

  韋小寶先前給白寒楓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來仗著人多,打定主
意要叫玄貞,樊綱待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媽的七八腳,為料對
方人手越來越多,打起架來已佔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亂跳,見玄貞道我連使眼色
,顯是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此舉正合心意,當即轉身便走,說道:「大夥兒
去買些元寶蠟燭,再來向死人磕頭罷!」

  白寒楓叫道:「想逃嗎?可沒這麼容易。」

  衝上前去猛揮右掌向樊綱後心拍去。

  樊綱怒道:「誰逃了?」

  回身舉左臂擋開,卻不還擊。

  玄貞等眾人便都站住了。

  韋小寶卻已逃到門口,一隻腳先跨出門檻再說。

  那姓蘇的男子問道:「白二弟,這幾位是誰?恕在下眼生。」

  白寒楓道:「他們地天地會的狗東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給他們害死的。


  此言一出口,本來伏著大哭的人都躍起身來,嗆嘟啷響聲不絕,兵刃耀眼,
登時將來客都圍住了,連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等四個都給圍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說道:「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們幾時入了天地會
哪?憑咱們幾個的德行,只怕給天地會的朋友們提鞋子也還不配哪。」

  那姓蘇的中年漢子抱拳說道:「這幾位不是天地會的嗎?這位姚大夫,想來
名諱是個春字。在下蘇岡,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訊息,從宛平趕來,傷痛
之下,未得請教,多有失禮。」

  說道,向眾人作揖為禮。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說,好說。聖手居士,名不虛傳,果然是位有見識,
有氣度的英雄。」

  當下給各人一一引見,第一個便指著韋小寶,道:「這位是天地會青木堂的
韋香主。」

  蘇岡知道天地會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負絕藝的英雄豪傑,但這韋香
主卻顯然是個乳臭未乾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詫異,但臉上不動聲色,抱拳道
:「久仰,久仰。」

  韋小寶呲的一聲笑,抱拳還禮,從門邊走了回來,問道:「你久仰我什麼?


  蘇岡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會十香主,個個都是英雄好漢。」

  韋小寶點點頭,笑道:「原來如此。」

  蘇岡見他神情油腔滑調,心下更是嘀咕。

  當下王武通給餘人都引見了。

  蘇岡給他同來這夥人引見,其中兩個是他師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師兄弟,
還有幾個是蘇岡的徒弟。

  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屍首上痛哭,白寒枘的夫人一邊哭,一邊勸,幾個女
子都不過來相見。

  姚春道:「白二俠,到底白大俠為了什麼事和天地會生起爭競,請白二俠說
來聽聽。」

  咳嗽一聲,又道:「雲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會的會規向來極嚴
,都是蠻不講理之人。天下原抬不過一個『理』了,今日之事,也不是單憑打架
動武就能了結的。這裡馬老師,雷兄弟,王總鏢頭,以及區區在下,跟雙方就算
沒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俠,請你衝著咱們一點薄面,說一說這中間的由如
何?」

  王武通道:「不瞞眾位說,天地會的朋友們,的的確確不知白大俠已經身故
,否則的話,他們還會上門來自付沒趣麼?」

  蘇岡道:「然則韋香主和眾位朋友來到敝處,又為了什麼?」

  王武通道:「咱們真不面前不說假話。天地會的朋友說道他們徐天川徐大哥
給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傷,已說不出話,他們只限邀了我們幾個老朽,伴同
來到貴處,想問一問緣由。」

  蘇岡森然道:「如此說來,各位是上門問罪來著?」

  王武通道:「這可不敢當。我們幾個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全仗朋友們給面子
。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

  蘇岡點了點頭,道:「王總鏢頭說得對,請各位到廳上說話。」

  鋼刀總是不肯放下。

  蘇岡讓眾人坐下,說道:「白二弟,當時實情如何,你給大家說說。」

  王武通、樊綱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鎮雲南。

  蘇岡、白寒楓等都生長於雲南,在北京城裡聽到鄉音,自會關注。

  白寒楓續道:「我哥哥聽了一會,隔壁接了幾句。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
人,便邀我們過去坐。我和哥哥離家已久,很想打聽故鄉的情形,見這位官員似
是從雲南來,便移座過去。一談之下,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原來是奉了吳三
桂的委派,去做曲靖縣知縣的。他是雲南大理人。照規矩,雲南人本來不能在本
省做地方官。不過這盧一峰說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會這一套!」

  樊綱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麼神氣的?


  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這位樊……樊兄說得不錯,當時我
也這麼想。可是我哥哥為了探聽故鄉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幾句。這狗官更加得意
了,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選』,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雲南全省的大
小官員,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廣西、貴州三省,『西選』的官兒也
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接口解釋:「倘若有一個缺,朝廷派了,吳三桂也
派了,誰先到任,誰就是正印。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哪一個先出缺,自然是昆
明知道得早,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兒,總是沒『西選』的腳快。


  白寒楓歎了一聲,說道:「前天下午……」

  只說了四個字,不由得氣往上衝,手中鋼刀揮了一揮。

  韋小寶吃了一驚,身子向後一縮。

  白寒楓覺得此舉太過粗魯,鋼刀用力往地下一擲,嗆啷一聲,擊碎了兩塊方
磚,呼了口氣,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橋的一家酒樓上喝酒,忽然上來
一個官員,帶了四名家丁。那四個家丁神氣厭得很,要酒要菜,說的卻是雲南話
。」

  蘇岡「哦」了一聲。

  白寒楓道:「我和哥哥一聽他們口音,就留上神。」

  王武通、樊綱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鎮雲南。

  蘇岡、白寒楓等都生長於雲南,在北京城裡聽到鄉音,自會關注。

  白寒楓續道:「我哥哥聽了一會,隔壁接了幾句。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
人,便邀我們過去坐。我和哥哥離家已久,很想打聽故鄉的情形,見這位官員似
是從雲南來,便移座過去。一談之下,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原來是奉了吳三
桂的委派,去做曲靖縣知縣的。他是雲南大理人。照規矩,雲南人本來不能在本
省做地方官。不過這盧一峰說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會這一套!」

  樊綱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麼神氣的?


  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這位樊……樊兄說得不錯,當時我
也這麼想。可是我哥哥為了探聽故鄉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幾句。這狗官更加得意
了,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選』,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雲南全省的大
小官員,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廣西、貴州三省,『西選』的官兒也
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蘇岡聽他說得有些氣喘,接口解釋:「倘若有一個缺,朝廷派了,吳三桂也
派了,誰先到任,誰就是正印。雲貴川桂四省的官員,哪一個先出缺,自然是昆
明知道得早,從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兒,總是沒『西選』的腳快。


  白寒楓吁了口氣,接著說:「那官兒說,平西王為朝廷立下了大功,滿清能
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勞,因此朝廷對他特別給面子。吳三桂啟奏什麼事,從
來就沒有駁回的。」

  王武通道:「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兄弟在西南各省鏢,親眼見到,雲貴一
帶大家就知道吳三桂,不知道皇帝。」

  白寒楓道:「這盧一峰說,照朝廷規矩,凡是做知縣的,都先要到京城來朝
見皇帝,由皇帝親自封官。他到北京來,就是等著來見皇帝的。他說平西王既然
封了他官,到京城來朝見皇帝,也不過是倒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說:『盧大人
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自然。』突然之間,隔座有人插嘴,這老……這老賊……
我和他仇深……」

  說著霍地站起,滿臉脹得通紅。

  蘇岡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說話麼?」

  白寒楓點了點頭,道:「正……正……」

  急憤之下,喉頭哽住了,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才道:「正是這老賊,他
坐在窗口一張小桌旁喝酒,插嘴說:『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來更加方便
些。這老賊,我們自官說話,誰要他來多口!」玄貞冷冷的道:「白二俠,徐三
哥這句話,可沒說錯。」白寒楓哼了一聲,頓了一頓,說道:「這句話是沒說錯
,我又沒說他這句話錯了。可是……可是……誰要他多官閒事?他倘若不插句嘴
,怎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玄貞見他氣急,也就不再說下去。白寒楓續道:「
盧一峰聽了這句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轉過頭來,見這老賊是個彎腰曲背的
老頭兒,容貌猥瑣,桌上放著一隻藥箱,子旁插著一面膏藥旗,是個賣藥的老頭
兒。喝道:『你這個老不死的,胡說些什麼?』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
,在老賊的桌上拍桌大罵,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這老
賊武功了得,還道他激於一時義憤,出言譏刺,怕他吃虧,便走上去假意相勸,
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

  玄貞讚道:「白二俠仁義為懷,果然是英雄行徑。」

  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傷雖然不輕,多半不會死,已方終究已佔了便宜
,許多事雙方只好言和,口頭上捧白寒楓幾句,且讓他平平氣。

  哪知白寒楓不受他這一套,瞪了他一眼,說道:「什麼英雄?我是狗熊!生
了眼睛不識人,瞧不出這老賊陰險毒辣,還道他是好人。那盧一峰打起官腔,破
口大罵,大叫:反了,反了,說京城裡刁民真多,須得重辦。」

  樊綱插嘴道:「這官兒狗仗人勢,在雲南欺侮百姓不夠,還到北京城來欺人
。」

  白寒楓道:「要欺侮人,也沒這麼容易。這官兒連聲吆喝,叫家丁將這姓徐
的老賊綁起來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眾。那老賊笑嘻嘻的道:『大老爺,
你這麼大聲嚷嚷,不吃力嗎?我送張膏藥賣給你貼貼。」他從藥箱裡取了張膏藥
出來,雙掌夾住,跟著便那張本來折攏的膏藥拉平了。我初見那老賊對這兇神惡
煞的家丁並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見他拉膏藥的手勢,和哥哥對望了一眼,
已然明白。膏藥中間的藥膏硬結在一塊,總得點火烘多時,才拉得開。可是他只
是雙掌間夾得片刻,便以內力烘軟藥膏,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將藥膏拉平之
後,藥膏熱氣騰騰。那盧一峰卻兀片不悟,一疊連聲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
再攔陰那官兒的走狗,由得他們去自討苦吃。一名家丁見我讓開,當即向那老賊
衝去。那老賊笑道:『你要膏藥?』將他張膏藥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罵道:『
老狗,你幹什麼?』那老賊在他手臂一推,那家丁移過身去,拍的一聲響,那張
熱烘烘的膏藥,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

  韋小寶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拍手叫好。

  白寒楓哼了一聲,惡狠狠的瞪視著他。

  韋小寶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

  蘇岡問道:「後來怎麼樣?」

  白寒楓道:「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藥封住,忙伸手去拉扯。那老賊推動四名家
丁,說道:『去幫大老爺!』只聽得拍拍拍聲響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
,都向那狗官打去。原來那老賊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運上了巧勁,以這四人的
手掌去打狗官。片刻之間,那狗官的兩邊面皮給打得又紅又腫。」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轉過了頭,不敢向白寒楓多看一眼。

  蘇岡點頭道:「這位徐兄諢名叫作『八臂猿猴』,聽說擒拿小巧功夫,算得
是武林一絕,果然名不虛傳。」

  他想白寒楓死在他手下,這老兒的武功自然甚高,抬高了他武功,也是為白
氏雙雄留了地步。

  白寒楓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眼見狗官已給打得兩邊面皮鮮血淋漓,酒
樓上不少閒人站著瞧熱鬧。那老賊大聲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爺是打不
得的!你們這些大膽奴才,以下犯上,怎麼打起大老爺來?』在四名家丁身後跳
來跳去。活脫像是一隻大猴子,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閃,那些閒人
都瞧不出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他才住手,回歸原座。這四名家丁
還道是撞邪遇鬼,說什麼也不明白怎麼會伸手去打大老爺,可是自己手掌都是鮮
血,卻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陣,便扶著那狗官去了。」

  樊綱道:「痛快,痛快!吳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該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
官,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白二俠,你當時怎麼不幫著打幾拳?」

  白寒楓登時怒氣又湧了上來,大聲道:「老賊在顯本事打人,我為什麼要幫
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貞道:「白二俠說的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見義勇為,
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兇嗎?」

  白寒楓哼了一聲,續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後,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櫃來,說
道一應打壞的桌器皿,都由他賠,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帳上。那老賊笑道道
謝。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那老賊低聲道:『久慕松楓賢喬梓的英名,幸會
,幸會。』我和哥哥都是一驚,心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我們卻不知他
是誰。我哥哥道:『慚愧得緊,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賊笑道:『在下徐
天川,一時沉不住氣,在賢喬梓跟前班門弄斧,可真見笑了。』那是我們還不知
道徐天川是什麼來頭,但想他毆打狗官,自然跟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這狗官倘
若不挨這頓飽打,我兄弟倆一樣也要痛打他一頓。我們三人喝酒閒談,倒也十分
相投,酒樓之中不便深談,便邀他到這裡來吃飯。」

  樊綱「哦」了一聲,道:「原來徐三哥到了這裡,是在府上動起手來了?」

  白寒楓道:「誰說在這裡動手了?在我們家裡,怎能跟客人過招,那不是欺
侮人麼?」

  玄貞點頭道:「白氏兄弟英風俠骨,這種事是決計不做的。」

  白寒楓聽他接連稱讚自己,終於向他點點頭,以示謝意,說道:「我兄弟將
老賊請到這裡,恭請相待,問起他怎麼認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隱瞞,說道自己是
天地會的,我兄弟來北京之時,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
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一來是痛恨吳三硅,二來是為了要和我兄弟結交。這老賊
能說會道,哄得我兄弟還當他個好人。後來說到反清復明之時,三個人,不兩個
人一隻狗,越說越投機……」

  韋小寶接口道:「兩個人和一隻狗越說越投機,倒也希奇。」

  眾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礙著白寒楓的面子,不敢笑出聲來。

  白寒楓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胡說八道!」

  樊綱道:「白二俠,這位韋香主年紀雖輕,卻是敝會青木堂的香主,敝會上
下,對他都是十分尊敬的。」

  白寒楓道:「香主便怎麼樣?」

  蘇岡岔開話頭,說道:「我白兄弟心傷兄長亡故,說話有些氣急,各位請勿
介意。韋香主,你包涵些。」

  他想天地會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楓直斥為「小鬼」,終究理虧。

  白寒楓也非蠢人,一點便透,眼光不再與韋小寶相觸,說道:「後來我們三
個……」

  韋小寶道:「不,兩個人,一隻狗。」

  白寒楓怒喝:「你……你……」

  終於忍住了,吁了口大氣,續道:「大家說到反清復明之事,說道日後將韃
子殺光了,撫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我哥哥說:『皇上在緬甸宴駕賓天,
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隱居。』那老賊卻道
:『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灣。』」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蘇岡、姚春、
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擁唐而起。

  祟禎皇帝吊死煤山,清兵進關,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魯王、桂王分別在
各地稱帝,當時便有紛爭,各王死後,手下的孤臣遺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

  白寒楓續道:「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便問:『我們小皇帝幾時到台灣去
了?』那老賊道:『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孫。』我哥哥道
:『徐老爺子,你是英雄豪傑,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只不過於天下大事,您老
人家見識卻差了。祟禎天子崩駕,福王自立。福王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國,
我永歷天子為天下之王。永歷天子殉國之後,自然是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
隆武的唐王的年號,永歷是桂王的年號,他們是唐王、桂王的舊臣,對主子都以
年號相稱。

  樊綱聽裡這裡,插口道:「白二俠,請你別見怪。隆武天子殉國之後,兄終
弟及,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應。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大家
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不打滿清韃子,自己打了起來,豈不是大錯而特錯?」

  白寒楓怒道:「那老賊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樣!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
我永歷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廣州來,命唐王除去尊號。唐王非但不奉旨,反面興
兵抗拒天命。唐王這等行為明明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可說是罪魁禍首。」

  樊綱冷笑道:「三水那一戰,區區在下也在其內,卻不知道是誰全軍覆沒?


  白寒楓大怒,站起身來,厲聲道:「你還在算這舊帳麼?」

  韋小寶聽了樊綱的話,便知三水這一仗是唐王勝而桂王敗,忙問:「樊大哥
,三水一仗是怎麼打的?」

  樊綱道:「桂王聽了手下奸臣的教唆,脈了一名叫林桂鼎的,帶兵來打廣州
……」

  蘇岡插口道:「樊大哥,這話與事實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去攻啟肇慶,我永
歷天子才不得已起而應戰。」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多是舊事,漸漸的劍拔駑張,便要動起手來。

  姚春連連搖手,大聲道:「多年前的舊事,還提起他幹麼?不論誰勝誰敗,
都不是什麼光彩之事,最後還不是都教韃子給滅了。」

  眾人一聽,登時住口,均有慚愧之意。

  蘇岡道:「白二弟,大義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爭不可的,後來怎樣?」

  白寒楓道:「那老賊所說的話,便和這……這位姓樊的師傅一模一樣,我兄
弟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雙方越說越大聲,誰也不讓。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將
一張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賊冷笑道『你道理說不過人,便想動武麼?沐王府白氏
雙木威名遠震,我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卻也不懼。』他這句話顯然是說,他
是天地會的一個無名小卒,還勝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我家
裡的茶几,關你什麼事了?你出言輕侮沐王府,仗的是什麼勢道?』雙方越說越
僵,終於約定,當晚子時,在天壇較量。」

  蘇岡歎了口氣,黯然道:「原來這場紛爭,由此而起。」

  白寒楓道:「當晚我們到天壇赴約,沒說幾句,便和這老賊動起手來……」

  韋小寶道:「想必是二對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俠先上,還是白二俠先上?」

  白寒楓臉上一紅,大聲道:「我兩兄弟向來聯手,對付一個是二人齊上,對
付一百個也是二人齊上。」

  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倘若跟我這小孩動手,你兩兄弟也是齊上了。


  白寒楓怒吼一聲,揮掌便向韋小寶頭頂擊落。

  蘇岡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楓手腕,說道:「白二弟,不可!」

  白寒楓叫道:「這……這小鬼譏刺我死了的哥哥。」

  韋小寶貪圖大舌之便,沒想到連已死的白寒松也說是其內,眼見他猶如發瘋
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說。

  蘇岡道:「白二弟,冤有頭,債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們只能
找那姓徐的算帳。」

  白寒楓狠狠的向韋小寶道:「終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料想蘇岡在旁,白寒楓不能對自己怎樣,真要抽筋剝
皮,總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綱道:「蘇四哥,你說白大俠給我們徐大哥害死,這個『害』字,恐怕還
得斟酌。白二俠說道,雙方在天壇比武較量,徐大哥以一敵二,既不是使什麼陰
謀毒計,又不是恃多為勝,乃是光明正大的動手過招,怎說得上一個『害』字?


  白寒楓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給老賊害死的。我兄弟倆去天壇赴約之前曾經
商量過。我哥哥說道,這老兒雖然頭腦糊塗,不明白天命所歸,終究是反清復明
的同道,比武之果,須當瞧在天地會的份上,只可點到為止,不能當真傷了他。
我兩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這老賊心腸好毒,竟下殺手,害死了我哥哥。」

  蘇岡問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楓道:「我們動上手,拆了四十幾招,也沒分出什麼輸贏。那老賊跳出
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勝敗,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馳名天
下,果然高明。』」樊綱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傷和氣,豈不
甚好?」

  白寒楓怒道:「你又沒瞧見那老賊說話的神氣,你還道你真是好心嗎?他嘴
角邊微微冷笑,顯然是說,沐王府的白氏雙木以二敵一,也勝不了他一個老頭兒
,什麼『武功馳名天下』,只不過是吹牛而已。我當然心下有氣,便道:『不分
勝敗,便打到分出勝敗為止。』這老頭雖然靈活,長力卻不及我兄弟,鬥久了非
輸不可,他想不打,不過想乘機溜去。於是我們又打了起來,打了好一會,我使
一招『龍騰虎躍』,從半空中撲擊下來。那老賊果然上當,側身斜避。這一招我
兩兄弟是練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橫掃千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擊,
叫他避無可避。」

  他說到這裡,將「橫掃千軍」那招比了出來。

  玄貞道人點頭:「這一招左右夾擊,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厲害
。」

  白寒楓道:「這老賊身子一縮,忽然向我哥哥懷中撞到。我哥哥雙掌一翻,
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輸……』就是這時,噗的一聲響,那老賊卻好
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見勢道不對一招『高山流水』,雙掌先後擊在那老
賊的背心。那老賊身子一晃,退了開去。我哥哥已口噴鮮血,坐倒在地。我好生
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賊乾笑了幾聲,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
補上幾拳,立時將他打死,但顧念著哥哥的傷勢,沒空去理會那老賊。抱起哥哥
回到家來,他在途中只說了四個字:『給我報仇。』便嚥了氣,蘇四哥……咱此
仇不報,枉自為人!」

  說到這裡,淚如泉湧。

  玄貞道人轉頭向一人道:「風二弟,白二俠剛才的所說的那幾招,咱們來比
劃比劃。」

  這姓風的叫風際中,模樣貌不驚人,土裡土氣。

  昨日在回春堂藥店地窖中引見之後,從未開口說過話,韋小寶也沒對他留意


  他點點頭站起,發掌輕飄飄的向玄貞拍出。

  玄貞左掌架開,身子一縮,雙手五指都拿成爪子,活脫是隻猴子一般,顯是
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

  風際中左足一點,身子躍起,從半空中撲擊下來。

  姚春叫道:「好一招『龍騰虎躍』!」

  叫聲未畢,玄貞已斜身閃開。

  便在此時,風際中倏地搶到玄貞身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正是
白寒楓適才比劃過的那一招「橫招千軍」。

  風際中一身化而為二,剛使完白寒楓的一招「龍騰虎躍」,跟著便移形換位
,搶到玄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楓那招「橫掃千軍」,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


  眾人喝彩聲中,玄貞縮攏身子,直撞入對方懷中。

  風際中雙掌急推,按在玄貞胸口,說道:「哈哈,你輸……」

  便在此時,玄貞右拳擊在風際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

  兩人拳掌都放在對方身上,凝住不動。

  玄貞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尚未回答,風際中身子一晃,閃到了玄貞背後,雙掌從自己臉面右側
直劈下來,虛擬玄貞的背心,說道:「高山流水!」

  這兩掌並沒碰到玄貞身子,眾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貞面前,雙掌按住
他胸口,讓玄貞的拳掌按住自己腹部,回復先前的姿式。

  這兩下倏去倏來,直如鬼魅,這些人除了韋小寶外,昀是見多識廣之人,但
風際中這等迅速無倫的身手,卻是見所未見。

  眾人駭佩之餘,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當時徐天川以一敵二,情勢凶險無比
,倘若對白寒鬆手稍有留情,只怕難逃背後白寒楓「高山流水」這一擊。

  玄貞又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臉如死灰,緩緩點了點頭。

  風際中身法免起鶻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馳,而他模仿自己兩兄弟這幾下招式
,竟也部位手法絲毫無誤,宛然便是自己師父教出來的一般。

  「龍騰虎躍」、「高山流水」和「橫掃千軍」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
名招式,流傳天下,識者甚多,風際中會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這三招拳
腳,前後易位,身法之快,實所罕見,加之每一招都是清清楚楚,中規中式,法
度嚴整,自己兄弟畢生練的都是「沐家拳」,卻也遠所不及。

  風際中收掌站立,說道:「道長,請除下道袍,得罪了!」

  玄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動,忽然兩塊布片從道
袍上飄了下來,卻是兩隻手掌之形,道袍胸口處赫然是兩個掌印的空洞。

  原來適才風際中已用掌力震爛了他道袍。

  玄貞不禁臉上變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風際中的掌力既將柔軟
道袍震爛,自己決無不受內傷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卻也不覺有何異狀。

  風際中道:「白大俠掌上陰力,遠勝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極重內傷,
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雙掌之力,只怕性命難保。」

  眾人見風際中以陰柔掌力,割出玄貞道袍上兩個掌印,這等功力,比之適才
一身化二,前後夾攻的功力,更是驚人,無不駭然,連喝彩也都忘了。

  韋小寶心想:「海老烏龜當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個掌印,只怕用的也是
這種手段。」

  蘇岡和白寒楓對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喪,眼見風際中如此武功,已方任誰
都和他相去甚遠,又給他這等一試演一番,顯得徐天川雖然下重手殺了人,卻也
是迫於無奈,在白氏兄弟厲害殺手前後夾擊之下,奮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虧。

  蘇岡站起身來,說道:「這位風爺武功高強,好教在下今日大開眼界。倘若
我白大弟真有風爺的武功,也決不會給那姓徐的害死了。」

  韋小寶道:「白大俠的武功是極高的,江湖上眾所周知,蘇四哥也不必客氣
了。」

  白寒楓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又不能說自己兄弟武功不行。

  韋小寶又道:「白二俠的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眾所周知。」

  樊綱生怕他更說出無聊的話來,多生枝節,向蘇岡和白寒楓拱手道:「今日
多有打擾,這就別過。」

  玄貞道:「且慢!大夥兒到白大俠屢前去磕幾個頭。這件事……,唉,說來
大家心裡難受,可別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

  說著邁步便往後堂走去。

  白寒楓雙手一攔,厲聲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們假惺惺了。」

  玄貞道:「白二俠,別說這是比武失手,誤傷了白大俠,就算真是我們徐大
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會全體。我們到靈前一拜,乃武林中同道的義氣
。」

  蘇岡道:「道長說的是。白二弟,咱們不可失了禮數。」

  當下韋小寶,玄貞,樊綱,風際中,姚春,馬博仁等一干人齊到白寒松的靈
前磕頭。

  韋小寶一面磕頭,一面口中唸唸有詞,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

  白寒楓厲聲道:「你剛才說些什麼?」

  韋小寶道:「我暗暗禱祝,向白大俠在天之靈說話,關你什麼事?」

  白寒楓道:「你嘴裡不清不楚,禱祝些什麼?」

  韋小寶道:「我說:『白大俠,你先走一步,也沒什麼。在下韋小寶,給你
的好兄弟打得遍體鱗傷,命不長久,過幾天就來陰世,跟你老人家相會了。』」
白寒楓道:「我幾時打過你了?」

  韋小寶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見手腕上腫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
,正是剛才給白寒楓捏傷的,說道:「這不是你打的麼?」

  蘇岡向白寒楓瞧了一眼,見他不加否認,臉上就微有責備之意,轉頭向韋小
寶道:「韋香主,這件事一言難盡。咱們日後慢慢再說。」

  韋小寶道:「只怕我傷重不治,一命嗚呼,日後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蘇岡見他說話流利,毫無受傷之相,知他是耍無賴,心想:「天地會怎地叫
這樣一個小流氓做香主?」

  說道:「韋香主長命百歲,大夥兒都死光了,你還活上幾十歲呢。」

  韋小寶道:「我此刻腹痛如絞,五臟六腑,全都倒轉,也不知能活到明天。
風二哥,玄貞道長,我倘若死了,你們不必找白二俠報仇。江湖上義氣為重,咱
們可不能傷了沐王府跟天地會的和氣。」

  蘇岡皺起眉頭,將眾人送出門外。

  玄貞向馬博仁、姚春、雷一嘯、王武通四人道了謝,抱拳作別。

  天地會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藥店。

  剛到店門口,就見情形不對,櫃台倒坍,藥店中百餘隻小抽屜和藥材散了一
地。

  眾人搶進店去,叫了幾聲,不聽得有人答應,到得內堂,只見那胖掌櫃和兩
名伙計都已死在地下。

  這藥店地處偏僻,一時倒無人聚觀。

  玄貞吩咐高彥超:「上了門板,別讓閒人進來。咱們快去看徐大哥。」

  拉開地板上的掩蓋,奔進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

  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綱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們去跟沭王府那些賊子拚個你死我活。」

  玄貞道:「快去請王總鏢頭他們來作個證。」

  玄貞道:「他們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這裡下手,既將他擄去,不會即行加
害。」

  當下派人去,將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請來。

  王武通等見到胖掌櫃的死狀,都感憤怒,齊道:「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到楊
柳胡同去要人。」

  一行人又到了楊柳胡同。

  白寒楓開門出來,冷冷的道:「眾位又來幹什麼了?」

  樊綱大聲道:「白二俠何必明知故問?這等行徑,太也給沐王府丟臉。」

  白寒楓怒道:「丟什麼臉?什麼行徑」樊綱道:「我們徐大哥在哪裡?快送
他出來。你們乘人不備,殺死了我們回春堂的三個伙計,當真卑鄙下流。」

  白寒楓大聲道:「胡說八道!什麼回春堂,回秋堂,什麼三個伙計?」

  蘇岡聞聲出來,問道:「眾位去而復回,有什麼見教?」

  雷一嘯道:「蘇四俠,這一件事,那可是你們的不是了。是非難逃公論,你
們就算要報仇,也不能任意殺害無辜啊。京城之中做了這等事出來,牽累可不小
。」

  蘇岡問白寒楓:「他們說什麼?」

  白寒楓道:「誰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蘇四俠、白二俠,天地會落腳之處,有三個伙計給人殺了,徐
天川師傅也給人擄去了。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說,請你們瞧著我們幾
個的薄面,先放了徐師傅。」

  蘇岡奇道:「徐天川給人擄了麼?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們幹的了。
可是各位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難道誰還有分身術不成?」

  樊綱道:「你們當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什麼難事?」

  蘇岡道:「各位不信,那也沒法。你們要進來搜查,儘管請便。」

  白寒楓大聲道:「『聖手居士』蘇岡蘇四哥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幾時
有過半句虛言?老實跟你說,那姓徐的老賊倘若落在我們手裡,立時就一刀兩段
,誰還耐煩捉了來耗米飯養他?」

  蘇岡沉吟道:「這中間只怕另有別情。在下冒昧,想到貴會駐馬之處去瞧上
一瞧,不知道成不成?」

  玄貞等見他二人神情不似作偽,一時倒拿不定主意。

  樊綱道:「蘇四俠,大夥兒請你拿一句話出來,到底我們徐天川徐大哥,是
不是在你們手上。」

  蘇岡搖頭道:「沒有。我要擔保,我們白二弟跟這件事也絲毫沒有干係。」

  蘇岡在武林中名聲甚響,眾人都知他是個正直的好漢子,他既說沒拿到徐天
川,應該不假。

  玄貞道:「既是如此,請兩位同到敝處瞧瞧。韋香主,你說怎樣?」

  韋小寶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問我『你說怎樣』。」

  說道:「道長說怎樣,就是怎樣了。反正我們三個人都給人家打死了,請他
們兩位去磕幾個頭賠罪,也道理啊。」

  蘇岡、白寒楓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是我們
打死了你們三個人。」

  一行人來到回春堂中,蘇岡、白寒楓細看那胖掌櫃與兩名藥店伙計的死狀,
都是身受毆擊斃命,胸口肋骨崩斷,手法甚是尋常,瞧不出使的是什麼武功家數


  白寒楓道:「這件事大夥兒須得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們可蒙了不白之冤。


  蘇岡道:「蒙止不白之冤,那也不打緊,日後總會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
入了敵人手中,可是盡快想法子救人。」

  眾人在藥店前前後後查察,又到地窖中細看,尋不到半點端倪。

  眼見天色已晚,蘇岡、白寒楓、王武通等人告辭回家,約定分頭在北京城中
探訪,樊綱道:「蘇四俠、白二俠,你們瞧明白了沒有?今晚半夜,我們可要放
人燒屋,毀屍滅跡了。」

  蘇岡點頭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鄰近無人,將店舖燒了也好,免得官府查
問。」

  蘇岡和白寒楓去後,青木堂眾人紛紛議論,都說徐天川定是給沐王府擄去的
,否則哪有遲不遲,早不早,剛打死了對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蹤?

  最多是蘇岡、白寒楓二人並不知情而已。

  眾人跟著商議如何放火燒屋。

  韋小寶一聽得要放人燒屋,登時大為興奮。

  玄貞道:「韋香主,天色已晚,你得趕快回皇宮去。咱們放人燒屋,並不是
什麼大事,韋香主不在這兒主持大局,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岔子。」

  韋小寶笑道:「道長,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韋小寶雖然充了他媽的
香主,武功見識,哪裡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這裡,不過想瞧瞧熱鬧罷
了。」

  眾人面上對他客氣,但見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個大醜,實在頗有點瞧不起
他,聽他這麼說,卻高興起來。

  你這幾句話說得人人心中舒暢。

  大家對這個小香主敬意雖是不加,親近之心卻陡然多了幾分。

  玄貞笑道:「咱們放火燒屋,也得半夜裡才動手,還得打斷火路,以免火勢
蔓延,波及鄰居。韋香主一夜不回宮,恐怕不大方便。」

  韋小寶心想此言倒也不理,天一黑宮門便閉,再也無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
寵幸,宮中人人注目,違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歎了口氣,道:「可惜,
可惜!這把火如果讓我來點,那可興頭得緊了。」

  高彥超低聲道:「日後咱們要去白天燒人家的屋,一定恭請韋香主來點火。


  韋小寶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
了。」

  高彥超微笑道:「韋香主吩咐過的事,屬下怎敢不遵?」

  韋小寶道:「咱們明天就去楊柳胡同,放火燒了白家的屋可好?」

  高彥超嚇了一跳,忙道:「這可須得從長計議。總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
怪罪。」

  韋小寶登時意興索然,便去換了小太監的服色。

  高彥超將他換下來的新置衣服鞋帽做一包,拿在手裡。

  眾人四下查勘,並無沐王府的人窺伺,這才將韋小寶夾在中間,送到橫街之
上,雇了一乘小轎,送他回宮。

  韋小寶向眾兄弟點點頭,上轎坐好。

  高彥超將衣帽包好放入轎中。

  一個會中兄弟走到轎前,鑽頭入轎,低聲道:「韋香主,明兒一早,最好請
你到尚膳監的廚房去瞧瞧。」

  韋小寶道:「瞧什麼?」

  那人道:「也沒什麼。」

  說著便退了開去。

  韋小寶想不起他叫什麼名字,這人留著兩撇鼠鬚,鬼頭鬼腦,市井之中最多
這等小商販,到楊柳胡同時他也沒跟著同去,自己一直認為他是藥店中的伙計,
心想他叫我明天到廚房去瞧瞧,不知有什麼用意?

  反正巡視廚房正是他的職責,第二天早晨便去。

  頂頭上司一到,廚房中的承值太監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細點,流水價
捧將上來。

  韋小寶吃了幾塊點心,說道:「你們這裡的點心,做得也挺不錯了,不過最
好再跟揚州的廚子學學。」

  承值太監忙道:「是,是。若不是韋公公指點,我們可還真不懂。」

  韋小寶見廚房中也無異狀,正待回去,見採辦太監從市上回來,後面跟著一
人,手中拿著一桿大秤,笑嘻嘻的連連點頭,說道:「是是,是是,公公怎麼說
,便怎麼辦,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見此人,吃了一驚,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廚房來瞧瞧之人。

  採辦太監忙搶到韋小寶面前,請安問好。

  韋小寶指著那人,問道:「這人是誰?」

  採辦太監笑道:「這人是北城錢興隆肉莊的錢老闆,今兒特別巴結,親自押
了十幾口肉豬送到宮裡來。」

  轉頭向錢老闆道:「老錢哪,今兒你可真交上大運啦。這位桂公公,是我們
尚膳總管,當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我們在宮裡當差的,等閒也見不著他老
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魚,恰好碰上了桂公公。」

  那錢老闆跪下地來,向韋小寶磕了幾個響頭,說道:「這位公公是小號的衣
食父母,今日才有緣拜見,真是姓錢的祖宗積了德。」

  韋小寶說道:「不用多禮。」

  尋思:「他混進宮來,想幹什麼?怎地事先不跟我說?」

  那錢老闆站起身來,滿臉堆笑,說道:「宮裡公公們作成小號生意,小號的
價錢特別克已,可說沒什麼賺頭,不過替皇上、公主、貝勒們宰豬,那是天大的
面子,別人聽說連皇上都吃上小號供奉的肉,小號的豬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沒別
家比得上了。因此上錢興隆供奉宮時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著實長了好幾倍,
這都是仰仗公公們栽培。」

  說著又連連請安。

  韋小寶點點頭,笑道:「那你一定挺發財啦!」

  那人道:「托賴公公們的洪福。」

  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來,笑嘻嘻道:「一點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公公留
著賞人罷!」

  說著雙手送到韋小寶手裡。

  韋小寶接過來一看,銀票每張五百兩,共是一千兩銀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給
高彥超他們的,微微一怔,只見錢老闆嘴巴向著那採辦一努,韋小寶已明其意,
笑道:「錢老闆好客氣啦!」

  將兩張銀票交了給承值太監,笑道:「錢老闆的敬意哥兒們去分了罷,不用
分給我。」

  眾太監見是一千兩銀子的銀票,無不大喜過望。

  供奉宮中豬養牛肉,雞魚蔬菜的商人,平時都給回扣,向有定例,逢年過節
雖有年禮節禮,也不過是四五百兩,這其中尚膳房的太兒太監又先分去了一半。

  此刻見銀子既多,韋小寶又說不要,各人攤分起來,豈不是小小一注橫財?

  那承值太監卻想,桂公公口說不要,只不過在外人面前擺擺架子,他是頭兒
,豈能當真省得了的,待會攤分之時,自須仍將最大的份兒給他留著。

  錢老闆道:「桂公公,你這樣體恤辦事的公公們,可真難得。你不肯收禮,
小人心中難安。這樣罷,小號養得不兩口茯苓花彫豬,算得名貴無比,待會去宰
了,一口孝敬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抬到桂公公房中,請公公細細品嚐。」

  韋小寶道:「什麼茯苓花彫豬?名頭古怪,可沒聽過。」

  錢老闆道:「這是小號祖傳的秘法,選了良種肉豬,斷乳之後,就喂茯苓、
黨參、杞子等補藥,飼料除了補藥之處,便隻雞蛋一味,喝了便給喝花彫酒……


  他話沒說完,眾太監都已笑了起來,都說:「哪有這樣的喂豬法?喂肥一口
豬,豈不是要幾百兩銀子?」

  錢老闆道:「本錢自然不小,最難的還是這番心血和功夫。」

  韋小寶道:「好,這等奇豬,倒不可不嘗。」

  錢老闆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後什麼時候有空,小人準時送來。」

  韋小寶心想從上書房下來,已將午時,便道:「巳未午初,你送來罷!」

  錢老闆連稱:「是,是!」

  又請了幾個安出去。

  承值太監陪笑道:「桂公公,待會見了皇上,倒不可提起這回事。」

  韋小寶問道:「為什麼?」

  承值太監又道:「皇上年少好奇,聽到有這等希奇古怪的茯芩花彫豬,倘若
吩咐取來嘗嘗,咱們做奴才的干係太大。再說,這種千辛萬苦喂起來的肉豬,又
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對了胃口,下了聖旨,命御廚房天天供奉,大家
可只有上吊的份兒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監道:「這是尚膳房歷來相傳的規矩罷了。太后和皇上的菜餚,一切
時鮮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

  韋小寶奇道:「時鮮菜蔬不能供奉,難道反而只供奉過時的,隔宿的果菜?


  他雖當了幾個月尚膳的頭兒,對御房的事卻一直不曾留心。

  承值太監笑道:「供奉過時隔宿的菜蔬,那是萬萬不敢。不過有些一年之中
只有一兩月才有的果菜,咱們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筍,
冬天要新鮮蠶豆,大夥兒又只好上吊了。」

  韋小寶笑道:「皇太后,皇上都是萬分聖明的,哪有這等事?」

  承值太監一凜,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聖明,那是決計不會的。聽說
那是打從前明宮傳下來的規矩。到了我大清,皇上通情達理,咱們奴才們辦起事
來,就容易得多啦。」心下暗暗吃驚對先前這幾句話好生後悔。



2006-4-16 02: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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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 十 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第 十 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御膳房來。

  過不多時,錢老闆帶著四名伙計,抬了兩口洗得乾乾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
口淨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芩花
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兒一早,
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再命廚房做成鹹肉。」

  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

  錢老闆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抬到韋小寶屋中。

  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御廚相近,那肥豬抬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
帶領抬豬的伙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

  錢老闆低聲道:「韋香主,屋中沒旁人嗎?」

  韋小寶搖了搖頭。

  錢老闆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幾條豬皮,
封住了割縫。

  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麼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類,天地
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

  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

  果見錢老闆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

  韋小寶「咦」的一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

  錢老闆將那人橫入在地下。

  只見這人身體瘦小,一頭長髮,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單
衫,又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幹什麼?」

  錢老闆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

  韋小寶更是驚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

  錢老闆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
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

  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是捉來的?」

  錢老闆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眾位哥哥,二次去
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
,是不是還是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裡;想知道他們在京
城裡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裡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
王府來得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

  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裡有多少兄弟?能不
能十個打他們一個?」

  錢老闆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北京,不是為了跟咱們天地會
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

  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

  錢老闆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
的手,一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高
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那
些人都不在家,屋裡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跡,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
在屋裡,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於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

  錢老闆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
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裡,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

  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

  錢老闆道:「多謝韋香主誇獎。」

  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

  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

  錢老闆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聽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沉吟道:「你說怎麼辦?」

  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氣。

  這些人嘴裡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麼靜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實各人肚裡早
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於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
擔當重大干係。

  他對付的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麼辦?」

  錢老闆道:「眼下只有將這小郡主藏在一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
。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實不少,雖說是為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
的人。徐大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處,一定能給他
們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闆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
,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

  錢老闆道:「是,是,多謝香主。」

  在一張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裡帶進宮來,一來是為瞞過
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瞞過沐王府眾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爺手下,
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裡,難保不給他們搶了
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裡?」

  錢老闆道:「屬下可不敢這麼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裡,當然是
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爺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
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衝進皇宮來救
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那麼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
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為,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
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極。」

  韋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
在宮裡,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你膽大妄為,難道
我膽子就小了?」

  笑道:「你這計策很好,我將小郡主藏在這裡好了。」

  錢老闆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
事情了結之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
宮裡,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房中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
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

  韋小寶笑道:「每天餵她吃些茯苓、黨參、花彫、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闆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
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於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緊了。」

  韋小寶一怔,問道:「為什麼?」

  錢老闆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裡辦事的,自然……
自然沒什麼。」

  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因此小
郡主交我看管,於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

  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想,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則錢老闆
第一句話他就懂了。

  錢老闆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裡進罷?」

  韋小寶點點頭。

  錢老闆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

  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天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抬了出去。

  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屋裡服侍。

  錢老闆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
還點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
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
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

  韋小寶想問他什麼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一想,自己
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
瞧不起?

  反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什麼難事,點頭道:「知道了」錢老闆道:「請
韋香主借一把刀使。」

  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幹什麼?」

  從靴桶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

  錢老闆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劃,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
,一劍下去,直沒至柄。

  錢老闆吃了一驚,讚道:「好劍!」

  割下兩片脊肉,兩隻前腿,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餘下的吩咐小公公
們抬回廚房去罷。屬下這就告辭,會時原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

  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

  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

  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裡耽得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
可糟糕之極。」

  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怕危險的?

  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覷了。

  待錢老闆回去廚房,韋小寶閂上了門,又查看了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
床邊,去看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
閉上眼睛。

  韋小寶笑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的躺在這裡,最乖不過。


  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穢,想是錢老闆將那口豬有肚裡洗得乾乾淨淨,干留絲
毫血漬,於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上。

  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
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幾天,就放你出去。」

  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眼睛。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
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裡,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人的打死了。他奶奶
的……」

  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
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
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裡,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


  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

  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為什麼發笑。

  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
你放在眼裡呢!」

  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肋邊滾了下來。

  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

  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

  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

  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

  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時裡是沐王府,你媽媽的,你家裡劉白方蘇四大
家將,有他媽的什麼了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裡,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

  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

  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睛。

  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麼用?不如挖了出來
,讓老子下酒。」

  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

  小郡主全身打了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

  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睜眼,咱哥兒倆耗
上了,倒要瞧瞧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
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
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只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
街上去之時,成千上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樣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
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隻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能自拿主意,聽得韋小寶這麼一說,眼睛越閉越
緊。

  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臉上裝扮裝
扮,好,我先刻一隻烏龜!」

  打開桌上硯台,磨了墨,用筆醮了墨。

  這些筆墨硯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未抓過筆墨,這時拿筆如拿筷
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隻烏龜。

  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章。對
,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
印烏龜?三文錢一張!』我用黑墨塗了你臉,有人給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
印,便是一隻烏龜,快得很!一天準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
又是害怕。

  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不如刻
只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

  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干劃一通,畫的東西有四隻腳,一條尾巴就是了
,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

  他放下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
「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

  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

  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
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探鼻息
,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

  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

  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淨。

  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顏著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
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

  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
不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於睜開眼開,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
?」

  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要想去解她
穴道,卻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
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
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殭屍,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
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的人既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頭呆腦
,什麼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

  將她抱起,坐在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
對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
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

  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

  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裡?」

  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之一眨?

  韋小寶又指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裡?」

  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

  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裡了!」

  小郡主急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於
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
嫖客和妓女的猥猥褻舉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

  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氣
,報了仇。

  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

  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
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滲了出來。

  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急忙連眨了三
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

  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裡,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怕不好,一時
之間忽然忘了。」

  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若出手打人,倒也
麻煩。」

  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子背後
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

  韋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

  伸手到左腋下輕輕搔了幾搔。

  小郡主奇癢難當,偏行無法動彈,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
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

  說道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臉上微現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
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
沒有。好,我用第二流手法試試。」

  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幾下。

  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以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二等的小丫頭?沒有法
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

  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

  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

  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
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

  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麼亂搞一通,又怎解得開小
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為扭。

  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

  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
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
王八,半點也不管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
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
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
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

  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
棉花。」

  唱起兒歌:「拍拍拍,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
,起寶塔。寶塔尖,衝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
,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大!」

  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幾下,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
」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
果然是第九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

  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

  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

  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

  腋淵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

  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

  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大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
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

  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喜歡,說話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
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

  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為尚膳監的頭兒,屬下眾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
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

  他每天在街上閒遊,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在屋裡瓶兒
、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不
大買零食之理?

  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道:「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

  小郡主搖了搖頭。

  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裡出名的點心豌豆
黃,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罷!」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

  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東
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麼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
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
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

  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衝,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
個不吃,到底要吃什麼?」

  小郡主道:「我……我什麼都不吃……」

  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

  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

  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

  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
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
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

  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邢,坐在她對面,笑道:「
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
有鎮江餚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

  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
來,沒半分饞意。

  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興意索然,悻悻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
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
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

  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

  志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

  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子蝦仁,吃了一塊餚肉,大讚:「味道真好!」

  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
這過橋火線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腳是用蜜餞蓮
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
是大理洱海的工魚乾,雖然不是鮮魚,仍是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裡
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
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

  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餚搬入房中。

  御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

  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
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裡替他說好話的人也
著實不少。

  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
般土產也是應有盡有。

  正因如此,御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為難。

  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
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
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
開嘴來!」

  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

  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子詡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
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的穴道。」

  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

  韋小寶放下火腿,端丐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
喝,我就等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餵你。你不喝呢?哼!」

  左手伸出,捏住他鼻子。

  小郡主氣為之窒,只得張開口來。

  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塞在她口裡,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
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

  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裡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咽
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
醜怪……」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為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隻烏龜。」

  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但這隻小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
人喝彩叫好!」

  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可死了。」

  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
那麼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麼花?我……我又不是木頭。」

  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麼不是木頭?」

  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

  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裡,不過是一塊爛
木頭罷了。」

  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
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跡不留。」

  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麼刮得去?再這麼一刮,我的臉還成什麼模樣?


  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
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

  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

  韋小寶道:「你叫不叫?」

  小郡主紅著臉搖了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
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
來懊悔。」

  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
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極,當下脹紅了臉,囁囁道:「你……你可
不是騙我?」

  韋小寶道:「你騙你幹什麼?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兒越修補
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

  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

  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

  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
』,待我補好之後,你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
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

  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麼又加?」

  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三聲,那你快叫罷!」

  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

  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
,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叫,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啦。」

  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麼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的道:「我先叫一個
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

  韋小寶歎了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
那你叫罷。」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

  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
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麼
?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麼,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
。」

  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
不騙你。」

  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麼字?是烏龜麼?是小賊麼?」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

  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最好手
段。請泥水匠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
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極?」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

  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
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

  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臼,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裡,另外
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臼碗洗
乾淨,不留半點藥粉,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臼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
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
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
般,你也不見我的好。」

  拿起昨日在珠寶行中所鑲有明珠的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
左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
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在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
圓無瑕,讚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
是不是?」

  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
千兩的虛頭。

  當下取過一隻藥臼,將珠子放入臼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臼相碰,互相撞
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幹什麼?」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是意氣風發。

  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得幾舂,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
,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復原狀
,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
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

  小郡主道:「三聲!怎麼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
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

  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什麼,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
珠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得什麼了
。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
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

  小郡主道:「羞花閉月。」

  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

  韋小寶用錯成語,乃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為意,道:「不錯,變成一個閉花
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

  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珠珠糊,往她臉上塗去。

  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他亂塗,片刻之間,一張臉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
她塗得滿滿地,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
我客氣,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乾淨了手,說道:「等藥膏干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
洗去。三塗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麼,『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彆扭。」

  問道:「為什麼要塗三次?」

  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
也要連滾三滾。」

  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狗肉。
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

  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
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啐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
口將火腿吃了。

  韋小寶大喜,讚道:「好妹子,這才乖。」

  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

  韋小寶道:「那麼是好姐姐。」

  小郡主道:「也不是。」

  韋小寶道:「那麼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麼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

  只是她臉上塗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
亦足已暢懷怡神。

  韋小寶說她「是我她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為他自己母親是
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麼不
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裡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

  又挾了幾片火腿餵她吃了,說道:「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
解了。」

  小郡主道:「我幹麼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錢老闆
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裡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干係不小,那
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裡的伴當,有
事求見。」

  韋小寶道:「好!」

  低聲道:「有人來了,你可別出聲。這裡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

  小郡主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
憐,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裡?哼哼,哼哼……」

  心想:「說些什麼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麼?」

  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
。」

  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

  韋小寶見恐不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人小是康親王府裡的。我們王爺說,
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掛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聽戲。」

  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
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為躊躇。

  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
子,賭牌九,什麼都有。」

  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一振,聽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

  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
子,只是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民豪賭,那還理會什麼小郡主,大
郡主?

  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兒,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鬆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拉過被子蓋在
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

  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行買些,研碎了
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

  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

  韋小寶道:「不打緊,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
子算得什麼。」

  小郡主道:「我……我在這裡很怕。」

  韋小寶見她可憐楚楚,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
倍也沒用,挾了一塊工魚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
「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別去。」

  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裡,開門出去,把門反鎖
,興匆匆的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
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鰲拜黨
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
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

  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

  康親王笑道:「好什麼?你也不多到我家裡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
就不好。」

  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

  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請,准你的假,咱們
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

  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

  眾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

  他在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


  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
之為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

  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你,
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

  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

  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

  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

  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
、御營親軍統領等大官。

  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

  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裡幹什麼?」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

  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

  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
。」

  韋小寶道:「那是什麼?」

  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
。」

  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在大官。」

  索額圖道:「你是宮裡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
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

  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麼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
淡的說:『世子來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
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槓的法子。」

  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槓,不砰砰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
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
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啊!」

  韋小寶笑道:「正是!」

  說話之間,康親王陪了吳應熊進來。

  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
風範。

  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定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
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裡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逃詡有急足持信
前往昆明稟反。

  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

  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剷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
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

  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
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人物。

  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
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公,我……在下…
…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
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
爺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
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
之喜。」

  他口齒便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
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
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對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麼功
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

  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


  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
敢坐,連聲推辭。

  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
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了。」

  說道將他按入中。

  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
余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

  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
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
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
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
模樣。」

  眾人坐下喝酒。

  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人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挾菜,以及僕役
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
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
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

  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鬥個兩敗俱傷。

  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裡,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什麼。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
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挑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麼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裡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
,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
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結實,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
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髮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
頂無疑。」

  吳應熊微笑不答。

  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
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
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

  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將帽子搞摘下來,讓大家瞧瞧
多總管的推測到底准不准?」

  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准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頂門
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髮還是不少,摘下帽子,免令他們當眾出醜,
望眾位大人包涵。」

  眾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多少頭
發?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髮一定很多。」

  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麼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

  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自
伙裡更加不會打架。」

  康親王道:「何以見得?」

  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我
頭髮,我數數你頭髮,誰的頭髮少,誰出本事強,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

  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

  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髮來
可不大方便。」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嚥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
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鐘鼓齊鳴』,要打尊駕
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

  那人搖了搖頭。

  神照大喝一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然鼓足了勁風,雙
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

  眾人適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
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得粉
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抬,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
雕一般。

  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並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
陽穴上,卻見他呆呆的不動,心中一驚:「我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
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

  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
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

  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太師好拳法!」

  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
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裡還有命在?

  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
個狂人,還是白癡,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台,說道:「尊駕定不給面子,
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駕胸口。」

  「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
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竟只要以勁力取勝,而使
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並立斃於當場,卻叫你三
四天後才死,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

  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

  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

  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
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

  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

  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

  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

  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說道:「那麼再吃我一拳。」

  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
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似乎給
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

  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

  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

  那人叫道:「啊喲!」

  眼見這一腿子非踢中不可。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
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木頭橫空而架,離
地尺許。

  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上數寸凌空踢過。

  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掠地橫掃,踢他雙腿
脛骨。

  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

  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

  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眾人彩聲如雷。

  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好一大截,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力
輸得一塌糊塗,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

  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
,只有閃避。」

  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極高。世子殿下,尊價客氣得很,一定不肯還手
,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隻大元寶去。」

  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

  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

  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去。」

  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已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
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為自己掩飾,表示不分勝敗。

  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
熊帶來的其餘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單是那齊元
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

  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適才一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
時變成了「和尚」,郎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
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兵刃,十六個對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
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

  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

  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
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讓平西
王府的高手們挑選。」

  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應俱全。

  一聲呼喚,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
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

  神照要要掙回面子,只客氣幾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
南蠻子,出一口胸中惡氣。」

  什麼平西王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後。

  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

  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

  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
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
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有朋友,挑兵刃罷!」

  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裡,決
不和人動手。」

  神照道:「別人鋼刀吹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你們的腦袋,你們
中是伸長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

  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

  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為烏龜了。

  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
雲南,一樣也要砍頭。」

  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

  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聲商議。

  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

  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

  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

  神照喝道:「好,動手罷!」

  一聲長嘯,舞支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鋼鞭,或舉銅錘,十六般兵
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
,對康王府十六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

  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的眾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
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
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眾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

  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
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
命送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噹作聲,這
一來更增危險。

  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
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鞭和另一人的銅錘相撞,飛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
府隨從的肩頭。

  跟道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
交,鋼刀回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直長流。

  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
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

  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

  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

  餘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眾隨從的帽子擊落。

  十六名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
說道:「多總管,你眼光真準,果然是一大批禿……」

  一句話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上
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
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

  市井間流氓無賴儘管偷搶拐騙,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幹,但與爭競,總是留下
三分餘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

  妓院中遇上癡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
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河。

  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後患可慮。

  韋小寶與人賭錢,使手法騙干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一兩,最後便讓他贏
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他一百文,最後總給他翻一贏回一二十文。

  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
拳來打架。

  他見到平西王府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離座走到眾人身前,
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

  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

  那人躬身道:「多謝!」

  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揀起,笑道:「他們這樣干,豈不是得罪了
朋友嗎?」

  他分不清楚哪一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裡,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是擒
拿鰲拜的桂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
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霉,但神照
等人一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
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借幾兩銀子使使。」

  康親王笑道:「桂兄弟儘管拿去使,五萬兩夠了嗎?」

  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

  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

  那侍從答應著去了。

  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

  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什麼愛屋及烏?及什麼烏,及你這隻小烏龜嗎?


  康親五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眾隨從的帽子,心中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
得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

  韋小寶這麼一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
兩銀子。」

  又想:「單賞對方,豈不教人手下的眾武師失了面子?」

  又道:「咱們府裡的十六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

  大廳之上,歡聲大作。

  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眾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總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勝,攻無
不克。來來來,大夥兒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

  眾人都舉杯飲乾。

  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
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五公大臣的訓
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什麼功勞。」

  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送到韋小寶面前。

  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
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

  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

  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

  眾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

  將帽子折好放在懷內,頭上仍是戴舊帽。

  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


  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出來獻技。

  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

  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

  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十分相得。

  吳應熊點這齣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為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為得體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你也點一出。」

  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你代我點一出,
要打得結棍的武戲。」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愛看武勁,嗯,咱們來一出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
就像小兄弟擒住鰲拜一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
面虎落花流水。」

  「滿床笏」和「白小灘」演罷,第三出是「遊園驚夢」。

  兩上旦角啊啊的唱個不休,韋小寶聽得不知所云,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
,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子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必,有的是骰子。

  骰子桌上做莊的是一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見
韋小寶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幾手?」

  韋小寶笑道:「好!」

  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便向他招了
招手。

  那人搶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麼吩咐?」

  韋小寶笑道:「賭台上沒父子,你不用客氣,老哥貴姓,大號怎麼稱呼?」

  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覆,但韋小寶在眾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
又客氣,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

  韋小寶不知「溢之」兩字是什麼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
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
,咱哥兒來合夥賭一賭!」

  楊溢之聽他稱讚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

  韋小寶道:「怕什麼?我來教你!你那兩隻大元寶拿出來。」

  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隻元寶拿了出來。

  韋小寶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夥,押
一百兩!」

  莊家笑道:「好,越多越好!」

  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一擲定輸贏。

  莊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點,給吃了一百兩銀子。

  韋小寶道:「再押一百兩!」

  這次卻贏了。

  擲得十六七手後,來來去去,老沒輸贏。

  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幾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隻元寶
,可對不住人。」

  一手擲出一個六點,已輸了九成,為料莊家擲了個五點。

  韋小寶哈哈大笑,此後連贏幾手,一百變兩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
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

  做莊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氣。」

  韋小寶笑道:「你說我好手氣嗎?咱們再試兩把!」

  將四百兩銀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擲下去,出來一隻四六。

  莊家擲成個長三,又是輸了。

  韋小寶轉頭道:「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

  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一共八百兩銀子,向前一推,
笑道:「索性賭得爽快些。」

  喝一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的亂轉,過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一粒卻
兀自不住滾動。

  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為一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
己帶來的,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
八點,是輸多贏少的了。

  韋小寶大罵:「直你娘的臭骰子,這麼不幫忙。」

  莊家哈哈一笑,說道:「桂公公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

  一把擲下去,一粒骰子擲出來五點,另一粒轉個不休。

  韋小寶叫道:「二,二二!」

  這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一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
大,只有擲出個兩點,莊家才輸了。

  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幾個身,在碗中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你今天手氣不大好。」

  那軍官笑道:「霉莊,霉莊。桂公公正當時得令,什麼事都得心應手,自然
賭你不過。」

  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隻一百兩的元寶。

  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

  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

  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發了一注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什麼官
名?」

  韋小寶一怔,低聲道:「倒沒問起。」

  轉頭向那軍官道:「大將軍,你尊姓大名啊?」

  那軍官笑逐顏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將江百勝,記名總兵,一
直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的。」

  韋小寶笑道:「江將軍,你打仗是百戰百勝,賭錢可不大成。」

  江百勝笑道:「小將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勝。只不過強中還
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勝變成江百敗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為什麼要我問莊家名字
?」

  一沉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勝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
發骰,手法極是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一等一好手,適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
,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傢伙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哪有當真
這麼運氣好的?他媽的,老子錢多,不在乎輸贏,否則的話,一下場就知道了。
這雲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是殺著羊的。」

  又想:「為什麼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為
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為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
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的歡心,可便宜的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勝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聽戲


  這時唱的是一出「思凡」,一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
寶不知她在搗什麼鬼,大感氣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麼?不用客氣,儘管吩咐好了。」

  康親王道:「我自己找樂子,你不用客氣。」

  眼見廊下眾人呼吆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癢癢地,心想:「眼不
見為淨,今日是不賭的了。」

  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步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眾人一見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

  韋小寶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
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角落裡,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聽得隔著花
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你去。」

  另一人道:「你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子自然不會少給你的。」

  先一人道:「先銀後貨。你拿到東蚊瘁,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哪裡找你去
?」

  另一人道:「好,這裡是一千兩銀子,先付一成。」

  韋小寶心中一動:「一千兩銀子只是一成,那是什麼要緊物事?」

  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聽。

  只聽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你當好玩
嗎?」

  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兩銀票,你先收下了。」

  那人道:「多謝。」

  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什麼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

  聽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在後面。

  眼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
人發見。

  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干的定然不是好事。康親王待我極好,今晚給他
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

  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
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

  只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一間精緻的小屋。

  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繞到窗後,伸手指醮了唾
液,濕了窗紙,就一隻眼向內張去。

  裡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

  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一年多時光,才查到這件物事的所在,
你這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

  另一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哪裡?」

  那僕役道:「拿來!」

  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什麼?」

  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適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

  那僕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膩千兩啦。」

  齊元凱道:「你倒厲害得很。」

  從懷中取一疊銀票出來。

  那僕役在燈光下一張張的查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幹的定是一件干係重大
的勾當,倘若給知覺,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來,
索怕順其自然,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

  那僕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

  壓低了聲音,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幾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一句也
沒聽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
索。

  他掏了一會,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來,躍下地來,舉手在燭光下一看,卻是
一枚鑰匙,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

  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一兩黃金。

  齊元凱笑容滿面,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幾塊,又直數了十幾塊,俯下
身來,從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將一塊方磚撬起,低低的歡呼了一聲。

  那僕役道:「貨真價實,沒騙你罷!」

  齊元凱不答,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

  喀的一聲,鎖已打開。

  齊元凱一呆,說道:「怎麼拉不開,恐怕不對。」

  那僕人道:「怎麼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

  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麼東西,向上一提。

  驀聽得颼的一聲,一枝機弩從下面躬了出來,正中那僕人胸口,那僕人「啊
」的一聲慘叫,向後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

  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下,發出巨聲。

  他蹲在那僕人身後,左手按住他嘴,防他呻吟呼叫,驚動旁人,左手握著僕
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韋小定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
。」

  這一次不再有機弩射出。

  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卻是個包袱。

  他右手一甩,將那僕人推在地下,長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僕人口上
,不讓他出聲,側身將包袱放在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

  世上本何止萬千,他識得書名的,卻只有《四十二章經》一部,而這一部卻
正便是《四十二章經》。

  經書形狀,和鰲拜府中抄出來的一模一樣,只是書函用紅綢子製成。

  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撲的一
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僕役胸中。

  那僕役本已重傷,這一來自然立時斃命,嘴巴又被他右腳踏著,只一聲悶哼
,身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許多在褲襠之
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僕役懷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懷裡,冷笑道:「你這可發
財哪!」

  微一沉吟,將金鑰匙放入那僕役屍首的右掌心,捲起死屍的手指拿住鑰匙,
這才快步縱出。

  韋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

  突然人影一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

  韋小寶縮成一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卻聽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
,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模大樣的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麼便宜
。」

  候了一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
上,攀住屋簷,這才翻身上了屋頂,回想適才瓦片嫌詔的所在,翻得十幾張瓦片
,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為什麼這
樣值錢?老烏龜,皇太后,這姓齊的,還有鰲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
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注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

  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

  他袍子本來寬大,竟一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

  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賭錢的賭錢,聽曲的聽曲,飾尼姑的旦角兀
自在扭扭捏捏的唱個不休。

  韋小寶問索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什麼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裡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臉上春意蕩
漾,媚眼一個一個甩過來……」

  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道:「
這齣戲沒什麼好玩。桂公公,我給你另點一出,嗯,咱們來一出『雅觀樓』,李
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來一出『鍾馗嫁妹』,鍾馗手下那五個
小鬼,武打功夫熱鬧之極。」

  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趕著回宮,怕來不及瞧。」

  一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
叫得甚是起勁。

  他豁了一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傢伙呢?」

  席上眾武師都道:「好久沒見他了,只怕溜了。」

  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抬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裡再耽下去。」

  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什麼東西走才好。」

  一名武師道:「那可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
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發見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
上。很好,這一個乖須得學學,幹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

  韋小寶跟著告辭。

  康親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兩人出去。

  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一個包袱,說道:「我們世
子送給公公一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非薄。」

  韋小寶笑道:「多謝了。」

  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咱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好朋友,倘若給你錢
什麼,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你喝酒。」

  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難道還不夠麼?」

  韋小寶大笑,說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

  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
包袱看禮物,見是三隻錦盒,一隻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一公母,雕工極是精
細;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塗的珍珠
那麼大,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一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
珍珠,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

  第三隻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一共四十張,乃是四百兩黃金


  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淡淡的隨謝他一聲,顯得嫌
他禮物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
假裝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爺,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兒,倒也挺
有趣的,就只不怎麼像雞。』小漢奸要一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
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有這麼小的?麻雀兒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
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知你們雲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
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罷?話又說回來,母雞
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麼寶貝了?』哈哈,哈哈!」

  韋小寶回到皇宮,匆匆來到自己屋裡,閂上了門,點亮蠟燭,揭開帳子,笑
道:「等得好氣悶嗎?」

  只見小郡主一動不動的躺著,雙眼睜的大大地,嘴上仍是疊著那幾塊糕餅,
竟一塊沒吃。

  他取出那兩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你一
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兒,我不姓……不姓桂!你餓不餓?怎麼不吃
糕?我扶你起來吃罷!」

  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間脅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一聲驚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2006-4-16 02: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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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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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等了你好久,你怎
麼到這時候才回來?」

  韋小寶奇道:「誰給你解開穴道的?」

  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
床,我可得走了。」

  韋小寶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
好得全。」

  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說話老騙人。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
了?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

  韋小寶問道:「你怎麼知道?」

  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上什麼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塗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了個乾淨,好生後悔
:「我這麼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麼也不會著了她
道兒。」

  說道:「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為什麼巴巴的又去給你買
珍珠?我直跑遍了北京城所有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我還買了一
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麼玩意兒?」

  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道,我就拿給你。」

  小郡主道:「好!」

  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
兒又上了你的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

  韋小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

  小郡主道:「駟馬難追!什麼叫那個馬難追?」

  韋小寶道:「那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
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麼馬,將信將疑,道:「那個馬難追,倒是第一
次聽見。」

  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這玩意兒有趣的緊呢,一隻公的,一隻母
的。」

  小郡主問道:「是小白兔嗎?」

  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

  小郡主道:「是金魚嗎?」

  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麼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

  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都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麼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給你看。」

  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

  韋小寶道:「你穴道早解開了,為什麼不走,卻要等我回來?」

  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珠,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別一聲。不聲不響
的走了,不是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裡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果然沒
姓錯了這個姓。」

  說道:「是啊,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裡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買
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了幾個跟
頭。」

  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愁眉苦臉的道:「這一摔下去,剛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痛得我
死去活來。」

  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

  韋小寶哼哼唧唧的道:「這上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你點
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這……這……這一口氣……提……提……不上來……我
……我……」

  越說聲音越低,突然雙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了一般,
跟著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全身發抖
,顫聲問道:「你怎麼會死了?」

  韋小寶斷斷續續的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我……我
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不會錯。我明明點
了你的『靈墟』與『步廊』兩穴,還有『天池穴』。」

  韋小寶:「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湧,
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走火入……入……」

  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罷?」

  韋小寶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麼這樣糊塗?點穴功夫沒練得到
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你點的不是什麼『天池』,什麼『步廊』,都
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

  他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

  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複,人身大穴數百,相去只是數分,慌慌忙忙之中點錯
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準,勁力雖然不足,穴位卻絲毫
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像,她以為
真的點錯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麼?」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你……不是故
意的,我死之後,決不怪你。閻……閻羅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
說我自己不小心,手指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為自己隱瞞,又是感激,又是過意不去,忙道
:「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

  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

  她點穴的勁力不強,只推拿得幾下,韋小寶已能活動。

  他呻吟了幾下,說道:「唉,已點了死穴,救不活了!」

  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陰世裡保佑你,從早到晚,鬼
魂總是跟在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

  韋小寶道:「你別害怕,我的鬼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誰殺死了我
,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歎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來幹什麼?」

  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道:「你要到陰世裡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會告你的。」

  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幹什麼?」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鬼朋鬼友很多,我
叫大家齊心合力的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那裡,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別跟著我。」

  韋小寶道:「那麼就單是我一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

  小郡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麼……那麼還不要緊。」

  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晚上睡著
,我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
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又幽幽歎了口氣,道:「你不死就好
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死不瞑目。」

  小郡主道:「什麼事?我答應過你什麼?」

  韋小寶道:「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了,那就死
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於世襲黔國公的王府,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雖然她出世之
時已然國破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僕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
微不至,一生之中,從未有人騙過她、嚇過她。

  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道,初時
也都信以為真,待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獪
的光芒。

  她只不過天真良善,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
道:「你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幾天總要死的。」

  小郡主道:「過幾天也不會死。」

  韋小寶道:「就算過幾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
我的鬼魂就天天跟著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
他緊逼了喉嚨,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
吊死鬼模樣。

  小郡主「啊」的一聲,回身便衝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來,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說道:「走不得,
外面惡鬼很多。」

  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要回家去。」

  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

  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

  小郡主手肘後撤,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

  韋小寶身子後縮,避過了這一拳,卻已抱住了她小腿。

  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小寶沒能避開,拍的一聲,打中
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直踢面門。

  韋小寶一個打滾,又已扭住了她左臂。

  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為精,兩人倘若當真比武,
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

  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

  這等扭撲摔交的功夫,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幾達一年


  海老公傳他的武功雖然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畢
竟還有幾下子。

  幾個回合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
,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

  韋小寶抬起右膝,跪在她背上,又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仍道:「不投降!」

  韋小寶手上加勁,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一抬。

  小郡主「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示弱,更無哭泣之事
,只不過一到給對方制住,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
比過。

  不料小郡主的作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

  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啊喲!有鬼!」

  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的推開,這一來,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
驚,顫聲道:「真的有鬼!」

  小郡主向前一撲,鑽入了床上的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顫聲道
:「是個女鬼!」

  連退幾步,雙腿酸軟,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

  那女鬼陰森森的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爺叫我去。閻王爺說你害死
了海老公!」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魄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那
裡說得出話來?

  只聽那女鬼又尖聲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鍋!小桂子,今
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后,不是女鬼!」

  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滅,心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太后卻非殺
了我滅口不可。」

  自從他得知太后的機密,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
日一久,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只道太后信了自己,以為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天
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為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計不敢洩漏,再升了自己管御膳房
,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哪裡知道,太后之所以遲遲不下手,只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內傷受得極
重,又見海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寶,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為也頗了得,自
己若不全愈,功力不復,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人
,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豈非壞了大事?

  這件事牽涉太大,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后妃太子、
將軍大臣,只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復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洩漏的危險
,到這一晚實在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
說「有鬼」,便索性假裝是鬼。

  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被窩。

  太后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
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
掌心中一陣劇痛,已為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

  太后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

  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
寶是否已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

  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后雙掌向後揮出,使一招「後顧無憂」
,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

  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裡都響起鑼聲。

  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衛太后。」

  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后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
加厲害了,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
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鰲拜的舊部?」

  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火之光,四面八方也
聚將攏來。

  太后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花叢後躍出,急往
慈寧宮奔去。

  只奔得數丈,迎面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后面門疾刺,喝道:「大膽
反賊,竟敢到宮中搗亂。」

  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

  那人沉肩避開,左手鋼錐反挑。

  太后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之間,二人已拆了數招。

  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來是個婆娘。」

  太后見個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只怕其
余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

  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麼?」

  太后道:「大膽奴才,你敢冒犯太后?」

  那人微一遲疑,太后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他胸口。

  那侍衛立時斃命。

  太后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后一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桶中
的匕首,在被窩中豎立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

  太后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后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度
大,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從窗子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只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
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后派人來捉拿我了。」

  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

  原來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中了小郡主的左腿,小郡
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

  韋小寶道:「怎麼啦!」

  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

  將她拉下床來。

  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
的……我的腿斷啦。」

  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

  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
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到窗口,向外張望,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只見太后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下,一
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為
甚麼打宮中侍衛?」

  見太后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

  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

  凝目望去,見太后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

  那侍衛使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

  鬥得一會,太后又將那侍衛打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
,心情立時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
快別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
罷!」

  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

  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麼知道?」

  小郡主道:「他們說是地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

  韋小寶道:「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

  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裡是皇宮嗎?」

  韋小寶不答,心想:「他們如知道小丫頭在這裡,衝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
敵四手。」

  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
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捨不得!」

  只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

  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夥兒快追!」

  人聲漸漸遠去。

  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

  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山』,暫時退一退的意思。」

  韋小寶道:「黑腳狗是什麼東西?」

  小郡主道:「黑腳狗就是宮裡的武士。」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的聲音。

  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她兩刀!」

  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裡的。」

  扶著韋小寶的肩頭,站了起來,右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只見
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

  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
你是小郡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現了小郡主的蹤跡,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
,突然間右腕一緊,已被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
主的鬆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麼?」

  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裡幹什麼?」

  韋小寶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裡幹什麼?」

  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
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

  她這幾句話分別對二人而說。

  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鬆了手。

  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
,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十個。」

  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

  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
,好哥哥,好哥哥。」

  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麼也不肯叫,這時為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麼?」

  小郡主滿臉羞得通紅,低聲道:「求你救救我師姊。」

  窗下那女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自己也
救不了自己。」

  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過了話
,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道:「叫你什麼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

  韋小寶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

  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好……」

  韋小寶道:「好什麼?」

  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
裡侍衛就來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

  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

  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服脫光了,大家
……大家拿你來做老婆。」

  那女子大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

  韋小寶笑道:「我為什麼殺你?我也要將你衣服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
著俯身去抱。

  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
,便如是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

  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到床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
女子……這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是誰?」

  那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

  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適才給太后一掌打中的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
,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將這黑衣女子交了
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麼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一樁。
」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

  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只不過
我桂公公的腦袋,在這脖子上就坐得不這麼安穩了。」又想:「左近只怕還有受
傷的,說不得,只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

  他在週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
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

  韋小寶抱起一個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裡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
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沐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麼又殺他。」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
給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只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

  韋小寶道:「你又沒聞過,怎知我臭?」

  那女子道:「這屋子裡就有一股臭氣。」

  韋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面就吵嘴,快別吵了。師姊,你怎麼
到這裡來?是……是來救我麼?」

  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裡,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不到…
…」說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

  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麼樣?」

  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麼溫柔斯文,那似你這般潑
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的。你別罵她,她就
不會生你氣了。師姊,你什麼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

  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裡來現世,自然傷得極度重,我
看活不了三個時辰,等不到天亮就會歸天。」

  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

  那女子怒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你為
什麼叫他……叫他這個?」

  韋小寶道:「叫我什麼?」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

  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

  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麼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哪
裡會輸給人了?

  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台,說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那裡。」

  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瞧我!」

  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

  拿近燭台一照,只見這女子半邊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瓜
子臉,容貌甚美,忍不住讚道:「原來臭小娘是個美人兒。」

  小郡主道:「你別罵我師姊,她……她本來是個美人。」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

  那女子一驚,想掙扎起來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抬,便「啊」的一聲,摔在床
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一回事,但說「拿她
做老婆」云云,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心,動過念,只是他生來惡作劇,
見那女子聽得自己一說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
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當這裡是麗春院麼?說做夫妻做做。
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髒了我床。」

  只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
有職司、有權力的太監。

  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放下了帳
子,叫道:「你們快來,這裡有刺客!」

  那女子大驚,但重傷之下,哪裡掙扎得起?

  小郡主急道:「你別嚷,別叫人來捉我師姊。」

  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哪有什麼客氣?」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這裡有刺客。」

  韋小寶笑道:「這傢伙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幾刀料理了。」

  眾侍衛舉起火把,果見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跡。

  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

  另一個道:「桂公公受什麼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
再多來幾個,一樣的殺了。」

  眾侍衛跟著討好,大讚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麼,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多大勁兒。要擒住
『滿洲第一勇士』鰲拜,就比較難些了。」

  眾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一名侍衛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這批刺客當真兇惡之至。若不是
桂公公,又怎對付得了?」

  韋小寶道:「大家還是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裡沒事。」

  一人道:「多總管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
逃,殺的殺,宮裡已清靜了。」

  韋小寶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大夥兒都辛苦了,
皇上必有重賞。」

  眾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

  韋小寶心道:「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幹麼不多做做好人?」

  說道:「眾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倘若問起今
晚奮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眾侍衛更是喜歡,心慌報上姓名。

  韋小寶記心極好,將十餘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絲毫沒錯,說道:「大夥兒
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
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

  眾侍衛哈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屍首抬了去吧。」

  眾侍衛答應了,搶著搬抬屍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

  小郡主笑道:「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跳……啊喲……」

  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

  韋小寶道:「她傷在那裡?快給她止血。」

  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我傷在胸口。」

  韋小寶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不敢再逗,轉過了頭,說道:「傷
口流血,有什麼好看?你道是西洋鏡、萬花筒麼?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藥?」

  小郡主道:「我沒有啊。」

  韋小寶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

  那女子道:「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叫:「啊喲!怎……
怎麼辦?」

  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
住。

  小郡主手足無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師姊……」

  那女子又驚又羞,顫聲道:「別……別讓他看。」

  韋小寶道:「呸!我才不希罕看。」

  眼見她血流不止,也不禁驚慌,四顧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
一瞥眼,見到藥缽中大半缽「蓮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這靈丹妙藥,
很能止血。」

  撈起一大把,抹在她傷口上。

  這蜜糊黏性甚重,黏住了傷口,血便止了。

  韋小寶將缽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見她椒乳顫
動,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順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

  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給我殺了他。」

  小郡主解釋:「師姊,他給你治傷呢!」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苦於動彈不得。

  韋小寶道:「你快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亂說亂動,否則流血不止,性命交
關。」

  小郡主應道:「是!」

  點了那女子小腹、脅下、腿上幾處穴道,說道:「師姊,你別亂動!」

  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開交,眼眶中淚水不住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你也躺著別動。」

  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斷手臂,跌打醫生用夾板將斷臂夾住
,敷以草藥,當下拔出匕首,割下兩條凳腳,夾在她斷腿之側,牢牢用繩子縛緊
,心想:「這傷藥卻到哪裡找去?」一凝思間,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
們躺在床上,千萬不可出聲。」

  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拔閂出門。

  小郡主驚問:「你……你到那裡去?」

  韋小寶道:「去拿藥治你的腿。」

  小郡主道:「你快些回來。」

  韋小寶道:「是了。」

  聽小郡主說話的語氣,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

  他反手帶上了門,一想不妥,又推門進去,上了門閂,從窗中躍出,關上了
窗子。

  這樣一來,宮中除了太后、皇上,誰也不敢擅自進他屋子。

  他走得十幾步,只覺後腰隱隱作痛,心想:「皇太后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
在宮中再耽下去,老子遲早老命難保,還是盡早溜之大吉的為妙。」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卻是幾名侍衛正在巡邏,一見到他,搶著迎了上來。

  韋小寶問道:「宮裡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傷?」

  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傷,十四五人輕傷。」

  韋小寶道:「在哪裡治傷,帶我去瞧瞧。」

  眾侍衛齊道:「公公關心侍衛兄弟,大夥兒沒一個不感激。」便有兩名侍衛
領路,帶著韋小寶到眾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房。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四名太醫正忙著給眾人治傷。

  韋小寶上前慰問,不住誇獎眾人,為了保護皇上,奮不顧身,英勇殺敵,一
一詢問傷者姓名。

  眾侍衛登時精神大振,似乎傷口也不怎麼痛了。

  韋小寶問道:「這些反賊到底是那一路的?是鰲拜那廝的手下嗎?」

  一名侍衛道:「似乎是漢人。卻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

  韋小寶詢問眾侍衛和刺客格鬥的情形,眼中留神觀看太醫用藥。

  眾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傷,有的受了拳掌內傷,又或是斷骨挫傷。

  韋小寶道:「這些傷藥,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
,來不及召請太醫,我好先給大夥兒治治。哼,這些刺客窮兇極惡,天大的膽子
,今天沒一網打盡,難保以後不會再來。」

  幾名侍衛都道:「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真想得周到。」

  韋小寶說道:「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我殺了一名,另外兩個傢伙逃走了
,可是我後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這時兀自疼痛。」

  心道:「老婊子來行刺老子,難道不是刺客?老子這一次可沒說謊。」

  四名太醫一聽,忙放下眾侍衛,一齊過來,解開他袍子察看,果見後腰有老
大一塊烏青,忙調藥給他外敷內服。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藥都包了一大包,揣在懷裡,問明了外敷內服的用法
,再取了兩塊敷傷用的夾板,又誇獎一陣,慰問一陣,這才離去。

  他見識幼稚,說的話亂七八糟,殊不得體,誇獎慰問之中,夾著不少市井粗
口。

  眾侍衛雖然出身宗室貴族,但大都是粗魯武人,對於「奶奶,十八代祖宗」
原就不如何看重,本來給刺客打傷,自覺藝不如人,待見皇上最寵幸的桂公公也
因與刺客格鬥而受傷,沮喪之餘,忽蒙桂公公誇獎,那等於皇上傳旨嘉勉,就算
給他大罵一頓,心中也著實受用,何況是讚得天花亂墜?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
恨不得身上傷口再加長加闊幾寸。

  韋小寶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側耳頃聽,房中並無聲息,低聲道:「小郡
主,是我回來了。」

  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給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劍,懷中那幾大包傷藥可
得自己先用了。

  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

  韋小寶爬入房中,關上窗,點亮蠟燭,揭開帳子,見兩個少女並頭而臥。

  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立即閉上了眼,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亮澄澈的眼睛,
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韋小寶道:「小郡主,我給你敷傷藥。」

  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師姊。請你將傷藥給我,我替她敷。」

  韋小寶道:「什麼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聲。」

  小郡主澀然一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

  韋小寶道:「桂公公,是他們叫的,你叫我什麼?」

  小郡主微微閉眼,低聲道:「我心裡……心裡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
老是叫著,這可不……不……好。」

  韋小寶道:「好,咱們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時候,我叫你郡主,你叫我桂
大哥。沒胡人時,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還沒答應,那女子睜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討你便宜,別聽
他的。」

  韋小寶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麼閒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還
不要呢。」

  小郡主問道:「那你要她叫你什麼?」

  韋小寶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親親老公。」

  那女子臉上一紅,隨即現出鄙夷之色,說道:「你想做人家老公,來世投胎
啦。」

  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兩個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見面就吵?桂大哥
,請你給我傷藥。」

  韋小寶道:「我先給你敷藥。」

  揭開被子,捲起小郡主褲管,拆開用作夾板的凳腳,將跌打傷藥敷在小腿折
骨之處,然後將取來的夾板夾住傷腿,緊緊縛住。

  小郡主連聲道謝,甚是誠懇。

  韋小寶道:「我老婆叫什麼名字?」

  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見韋小寶向那女子一呶嘴,微笑道:「你就
愛說笑,我師姊姓方,名叫……」

  那女子急道:「別跟他說。」

  韋小寶聽到她姓方,登時想起沐王府中的「劉白方蘇」四大家將來,便道:
「她姓方,我當然知道。什麼聖手居士蘇岡,白氏雙木白寒松、白寒楓,都是我
的親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為驚奇。

  小郡主道:「怎……怎麼他們都是你的親戚?」

  韋小寶道:「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咱們自然是親戚。」

  小郡主更加詫異,道:「真想不到。」

  那女子道:「小郡主,別信他胡說。這小孩兒壞得很。他不是我親戚,有了
這種親戚才倒霉呢。」

  韋小寶哈哈大笑,將傷藥交給小郡主,俯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妹子,你
悄悄的跟我說,她叫什麼名字。」

  但兩個少女並枕而臥,韋小寶說得雖輕,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她急道:「
別說。」

  韋小寶笑道:「不說也可以,那我就要親你一個嘴。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
再在那邊香一香,然後親一個嘴。你到底愛親嘴呢,還是愛說名字?我猜你一定
愛親嘴。」

  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艷麗,衣衫單薄,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陣女兒體香,心
中大樂,說道:「原來你果然是香的,這可要好好的香上和香了。」

  那女子無法動彈,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幸好他年紀幼小,適才聽了
眾侍衛的言語,又知他是個太監,只不過口頭上頑皮胡鬧,不會有什麼真正非禮
之行,倒也並不如何驚惶,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忙道:「好,好,說給
這小鬼聽罷!」

  小郡主笑了笑,說道:「我師姊姓方,單名一個『怡』字,『心』字旁一個
『台』字的『怡』。」

  韋小寶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寫法,點了點頭,道:「嗯,這名字馬馬虎
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麼名字?」

  小郡主道:「我叫沐劍屏,是屏風的屏,不是浮萍的萍。」

  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麼區別,說道:「這名字比較好些,不過也不是
第一流的。」

  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卻又不知如何好法?」

  韋小寶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說,小桂子這名字似乎也沒什麼精采
。」

  便道:「我姓吾,在宮裡做太監,大家叫我『吾老公』。」

  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這名字倒挺……」說到這裡,登時醒覺,
原來上了他的大當,呸的一聲,道:「瞎說!」

  小郡主沐劍屏道:「你又騙人,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

  韋小寶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

  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說,字八道!」

  韋小寶哈哈一笑,見方怡說一這一會子話,呼吸又急促起來,便道:「好妹
子,你給她敷藥罷,別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只這麼一個老婆,這個老婆一死,
第二個可娶不起了。」

  沐劍屏道:「師姊說你胡說八道,果然不錯。」

  放下帳子,揭開被給方怡敷藥,問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麼辦
?」

  韋小寶道:「血止住了沒有?」

  沐劍屏道:「止住了。」

  原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強,黏住了傷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
蓮蓉、豆泥等物雖無藥效,但堆在傷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韋小寶大喜,道:「我這靈丹妙藥,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你這可相信了罷
。其中許多珍珠粉末,塗在她的胸口,將來傷癒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
羞花閉月之貌,只可惜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

  沐劍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說得有趣。怎麼只有你兒子才……」

  韋小寶道:「她餵我兒子吃奶,我兒子自然瞧見了。」

  方怡呸的一聲。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卻不明白,方師姊為什麼會餵他的兒子吃奶。

  韋小寶道:「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再敷上傷藥。」

  沐劍屏答應道:「噢!」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一人朗聲說道:「桂公公,你睡了沒有?


  韋小寶道:「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說罷!」

  門外那人道:「下官瑞棟。」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啊!是瑞副總管駕到,不知有……有什麼事?」

  瑞棟是御前侍衛的副總管,韋小寶平時和眾侍衛閒談,各人都讚這位瑞副總
管武功甚是了得,僅次於御前侍衛總管多隆,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

  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幹,韋小寶卻沒見過。

  瑞棟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議。驚吵了桂公公安睡。」

  韋小寶沉思:「他半夜三更的,來幹什麼?定是知道我屋裡藏了刺客,前來
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開門,看來他會硬闖。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逃
也來不及了。只好隨機應變,騙了他出去。」

  瑞棟又道:「這件事干係重大,否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

  韋小寶道:「好,我來開門。」

  鑽頭入帳,低聲道:「千萬別作聲。」

  走到外房,帶上了門,硬起頭皮打開大門。

  只見門外站著一條大漢,身材魁梧,自己頭頂還不及到他項頸。

  瑞棟拱手道:「打擾了,公公勿怪。」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

  仰頭看他的臉色。

  只見他臉上既無笑容,亦無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問道:「瑞副總管有什
麼要緊事?」

  卻不請他進屋。

  瑞棟道:「適才奉太后懿旨,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大逆不道,命我向桂
公公查問明白。」

  韋小寶一聽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說道:「是啊,我也正要
向你查問個明白呢。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皇上說道:『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
了,他一回到宮中,哼哼……』」

  瑞棟大吃一驚,忙問:「皇上還說什麼?」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原是拖延時刻,想法脫身逃走,見一句話便誘得他上
鉤,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眾侍衛打聽,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
客入宮,是受了誰的指使,有什麼陰謀,同黨還有那些人?」

  瑞棟更是吃驚,顫聲說道:「皇……皇上怎麼說……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
是那個奸徒向皇上瞎說?這……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麼?」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說:『這事如被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
聲,必定會來殺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說『皇上望安,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
的膽子,也決不敢在宮中行兇,殺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這奴才既敢
勾引刺客入宮,要不利於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瑞棟急道:「你……你
胡說!我沒勾引刺客入宮,皇上……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今晚我親手打死了
三名刺客,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說著額頭突
起了青筋,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韋小寶心想:「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手足無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
宮。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麼辦?哼,老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得性命再說
,管他什麼小郡主、老郡主,方怡、圓怡?老子假太監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
干了,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到揚州開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去。」

  說道:「這麼說來,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

  瑞棟道:「自然不是。太后親口說道,是你勾引入宮的。太后吩咐我別聽你
的花言巧語,一掌斃了便是。」

  韋小寶道:「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瑞棟總管,你不用擔心,
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紀雖小,卻十分英
明,對我又十分信任,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棟道:「好,多謝你啦!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

  韋小寶道:「深更半夜,見太后去幹什麼?我還是乘早去見皇上的好,只怕
這會兒已有人奉旨來捉拿你了。瑞副總管,我跟你說,侍衛們來拿你,你千萬不
可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脫了。」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怒道:「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我沒
犯罪,為什麼要拒捕?你跟我見太后罷!」

  韋小寶身子一側,低聲道:「你瞧,捉你的人來啦!」

  瑞棟臉色大變,轉頭去看。

  韋小寶一轉身,便搶進了房中。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知道上當,急追入房,縱身伸手,往韋小寶背上抓去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瑞棟心下十分驚惶,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去見皇帝,瑞
棟多半不敢強行阻攔。

  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確是時宮來犯駕的刺客,只道事已改
露,適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哪裡敢去見皇帝分辨?騙得瑞棟一回頭,立
即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黑夜裡躲將起
來,卻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棟身手敏捷,韋小寶剛踏進房門,便追了進來。

  韋小寶竄入房中,縱身躍起,踏上了窗檻,正欲躍也,瑞棟右掌拍出,一股
勁風,撲向他背心。

  韋小寶腿彎了軟,摔了下來。

  瑞棟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

  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雙掌奮力格開,但人小力弱,身子一幌,撲通一聲,
摔入了大水缸中。

  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傷之用,海老公死後,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

  瑞棟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

  但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終於抓住他後領,濕淋淋的提將上來。

  韋小寶一張嘴,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跟著身子前縱,撲入他懷中,左手摟
住他頭頸,瑞棟大叫一聲,身子抖了幾下,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鬆了,他
滿臉滿眼是水,眼睛卻睜得大大的,臉上盡是迷惘驚惶,喉頭咯咯數聲,想要說
話,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直至小
腹,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他自胸至腹,鮮血狂迸,突
然之間,身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麼法子殺了自己。

  韋小寶嘿的一聲,左手接過匕首,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

  原來他摔入水缸,一縮身間,已抽出匕首,藏入長袍,刀口向外。

  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跟著縱身向前,抱住了他,這把削鐵如泥的匕
首已刺入他心口。

  倘若當真相鬥,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但倉卒之間奇變橫生,赫赫有
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劍屏隔著
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隨即被殺,韋小寶使
的是什麼手法,方沐二女卻都莫名其妙。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說道:「我……我……這……這……」

  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竟說不出話來,適才死裡逃生,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


  沐劍屏道:「謝天謝地,你……你居然殺了這傢伙。」

  方怡道:「這瑞棟外號『鐵掌無敵』,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你
為我們報了仇,很好,很好!」

  韋小寶心神略定,說道:「他是『鐵掌無敵』,就是敵不過我韋……桂公公
、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畢竟不同。」

  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子,又有幾件公文。

  韋小寶也不識得,順後放在一旁,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的藏著什麼物件,用
匕首割開袍子,見是一個油布包袱,說道:「那是什麼寶貝了,藏得這麼好?」

  割斷包上的絲條,打開包袱,原來包著一部書,書函上赫然寫著《四十二章
經》五字,這經書的大小厚薄,與以前所見的全然一樣,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
以白邊。

  韋小寶叫道:「啊喲!」

  急忙伸手入懷,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幸好他躍入水
缸之後,立即為瑞棟抓起,只濕了書函外皮,並未濕到書頁。

  兩部經書放在桌上,除了封皮一是紅綢、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全然一模一
樣。

  到此為止,他已看到四部《四十二章經》,眼下兩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則有
兩部,心想:「這經書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識字,如請小郡主和方姑
娘瞧瞧,定會明白。但這樣一來,她們就瞧不起我了。」拉開抽屜,將兩部經書
放入。尋思:「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洩漏出去,後
來又派這瑞棟來殺我,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說我勾引刺客入宮。她等了一會
兒,不見瑞棟回報,又會再派人來。這可得先下手為強,立即去向皇上告狀,挨
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宮去,再也不回來啦。」

  向方怡道:「我須得出去瞎造謠,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好老……好
老……方姑娘(他本來想叫一聲「好老婆」,但局勢緊急,不能多開玩笑,以致
誤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們今晚到皇宮來,到底要幹什麼?想行
刺皇帝嗎?我勸告你們別行刺小皇帝,太后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你們專門去刺
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
熊的手下,到皇宮來行刺皇帝。能夠得手固然甚好,否則的話,也可讓皇帝一怒
之下,將吳三桂殺了。」

  韋小寶吁了口氣,說道:「妙計,妙計!你們用什麼法子去攀吳三桂?」

  方怡道:「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有些兵器暗器
,也刻上了平西王府的字樣。有幾件舊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
樣。」

  韋小寶問道:「那幹什麼?」

  方怡道:「吳三桂這廝投降清廷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

  韋小寶點頭道:「這計策十分厲害。」

  方怡道:「我們此番入宮,想必有人戰死殉國,那麼衣服上的記號,便會給
侍衛們發覺。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給他們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後,才供出是
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來行刺皇帝。我們一進宮,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就
算大夥兒僥倖得能全軍退回,也已留下了證據。」

  她說得興奮,喘氣漸急,臉頰上出現了紅潮。

  韋小寶道:「那麼你們進宮來,並不是為了來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

  韋小寶點點頭,問道:「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

  方怡道:「有!」

  從被窩中摸出一把長劍,但手臂無力,無法將劍舉高。

  韋小寶笑道:「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否則便給一劍殺了。」

  方怡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

  韋小寶接過劍來,藏在瑞棟的屍體腰間,道:「我去告狀,說這瑞棟是刺客
一夥,這不是證據麼?」

  方怡搖了搖頭,道:「那是『大明山海關總兵府』作字,這瑞棟是滿洲人,
不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的。」

  韋小列寧主義「嗯」了一聲,取回長劍,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
什麼贓物才好?」一轉念間,說道:「好極了!」

  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一對翡翠雞,還有那疊金票,都去塞在瑞棟懷
裡。

  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舖所發,吳應熊派人去買來,只須一查金舖店號
,便知來源,這一番栽贓,津天衣無縫,心道:「吳世子啊吳世子,老子逃命要
緊,只好對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要移到花園之中,只走一步,忽聽得屋外有幾人走近。

  他輕輕將屍身放下,只聽得一人說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又出亂子。現下皇上來叫
我去,那再好沒有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
去啦。」

  應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來。」

  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幾個手勢,叫她們安臥別動
,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一套衣衫,那件黑絲棉背心雖然也濕了,卻不除下。

  正要出門,心念一動:「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別偷我東西。」

  將兩部《四十二章經》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裡,這才熄燭出房,卻忘記了攜
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



2006-4-16 02: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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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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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韋小寶走出大門,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卻都不是熟人。為首的太監道:「
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裡都要傳你去,嘖嘖嘖,皇上待你,那真是沒的說的。瑞
副總管呢?皇上傳他,跟桂公公同去見駕。」韋小寶心中一凜,說道:「瑞副總
管回宮了嗎?我可從來沒見過。」

  那太監道:「是嗎?咱們這就趕快先去罷。」說著轉身過來,在前領路。

  韋小寶暗暗納罕:「他為什麼問我瑞副總管?皇上怎麼知道瑞副總管跟我在
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領太監,職位比你高得多,你怎麼走在我前面?你年
紀不小了,難道還不懂宮裡規矩。」問道:「公公貴姓?咱們往日倒少見面。」
那太監道:「我們這些閒雜小監,桂公公自然不認得。」韋小寶道:「皇上派你
來傳我,那也不是閒雜小監了。」說話之間,見他轉而向西,皇帝的寢宮卻是在
東北面,韋小寶道:「你走錯了罷?」那太監道:「沒錯,皇上在向太后請安,
剛才鬧刺客,怕驚了慈駕。咱們去慈寧宮。」

  韋小寶一聽去見太后,吃了一驚,便停了腳步。

  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監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將他挾
在中間。

  韋小寶一驚更甚,暗叫:「糟糕,糟糕!那裡是皇上來叫我去,分明是太后
前來捉拿我的。」雖不知這四人是否會武,但以一敵四,總之打不贏,一鬧將起
來,眾侍衛聞風趕至,那裡還逃得脫?他心中怦怦亂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
寧宮嗎?那倒好的很,太后每次見到我,不是金銀,便是糖果糕餅,定有賞賜。
皇太后待奴才們最好的了,她說我小孩子家貪嘴,總是賞不少吃的。」說著便走
上了通向太后寢宮的迴廊。

  三名太監見他依言去慈寧宮,便恢復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韋小寶道:「上次見到太后,運氣當真好極。太后說我拿了鰲拜,功勞不小
,一賞就賞了我五千兩金子,二萬兩銀子。我力氣太小,可那裡搬得動?太后說
:『搬不動,慢慢搬。小桂子啊,你這錢怎麼個用法?』我說:『回太后:奴才
最喜歡結交朋友,身邊有了金子銀子,太監之中那個跟奴才說得來的,奴才就送
給他們些,有錢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腦中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

  他身後那太監道:「那有賞這麼多的?」韋小寶道:「哈,不信嗎?瞧我的
!」從懷中摸出一大疊銀票,有的是五百兩一張,有的一千兩,也有兩千兩的。

  燈籠的火光照映之下,看來依稀不假,四名太監只瞧的氣也透不過來,都停
住了腳步。

  韋小寶抽了四張銀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斷賞錢,我怎麼花的光?這裡
四張銀票,有的二千兩,有的一千兩,四位兄弟碰碰運氣,每個人抽一張去。」

  四名太監都是不信,世上那有將幾千兩銀子隨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韋小寶道:「身邊銀子太多,沒地方花用,有時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見太
後和皇上,又不知要賞多少銀子給我了。」說著將銀票高高揚起,在風中抖動,
斜眼查看週遭地形。

  一名太監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將銀票給我們,可不是開玩笑罷?」韋小
寶道:「有什麼玩笑好開?我們尚膳監裡的兄弟們,那一個不得過我千兒八百的
?來來來,碰碰手氣,那一位兄弟先來抽?」那太監笑嘻嘻的道:「我先來抽。
」韋小寶道:「等一會兒,你們看清楚了。」將四張銀票湊到燈籠火光之下。四
名太監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兩、二千兩的銀票,都不由得臉上變色。太監不
能娶妻生子,又不能當兵作官,於金銀財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歡。這四人雖在
宮中當差已久,但一千兩、二千兩銀子的銀票,卻也從沒見過。韋小寶揚起手來
,將銀票在風中舞了幾下,笑道:「好,這位大哥先來抽!」

  那太監伸手去抽,手指還沒碰到銀票,韋小寶一鬆手,四張銀票被風吹得飛
了出去,飄飄蕩蕩,飛上花叢。韋小寶叫道:「啊喲,你怎麼不抓牢?快搶,快
搶,那一個搶到,銀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監拔步便追。

  韋小寶叫道:「快抓,別飛走了!」身子一矮,鑽入了早就瞧準了的假山洞
中。他知御花園這一帶假山極多,山洞連環曲折,鑽進去之後,一時可還真不容
易找到。

  四名太監趕著去搶銀票,兩個人各拾到一張,一人拾到了兩張,卻有一人落
空,兩人登時爭執起來。一個說:「桂公公說的,誰拾到便是誰的,兩張都是我
的。」一個說:「說好一個人一張,快分一張來。我只要那張一千兩的,也就是
了。」那人道:「什麼一千兩的?說的好輕鬆自在,一兩的也沒有。」沒拾到銀
票的一把抓住他的胸脯,道:「你給不給?咱們請桂公公評評這個理。」一轉身
,韋小寶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驚,齊聲大叫,四下找尋。沒拾到銀票的太
監兀自不肯罷休,抓住了拾到兩張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張過來。

  韋小寶早已躲在十餘丈外的山洞之中,聽二人大聲爭鬧,暗暗好笑,尋思:
「我躲到天明,從側門溜出宮去,那是再也不回來了。」只聽一名太監道:「太
後吩咐的,說什麼也要將桂公公和瑞副總管立即傳去,他……他……可躲到那裡
去了?」另一名太監道:「他在宮裡,也躲不到那裡去。只是他給銀票的事,可
不能說出來。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
家發不成財,還得糟糕。」

  忽聽得腳步聲響,西首有幾人走近,一人說道:「今晚宮中鬧刺客,只怕大
夥兒明兒都要受處分。」韋小寶一聽,便知是宮中的侍衛。另一人道:「桂公公
年紀雖小,為人可真夠交情,實在難得。」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鑽了出來,低聲道:「眾位兄弟,快別作聲。」當先
兩個侍衛提著燈籠,輕聲叫道:「桂公公。」韋小寶見這群侍衛共有十五六人,
正是剛才到自己窗口來過的那批人。他記得這些人的名字,說道:「張大哥,趙
大哥,那邊四名太監勾結刺客,大夥兒快去拿住了,功勞不小。」跟著又叫了幾
人的名字,說道:「赫大哥,鄂大哥,先點了這四人的啞穴,要不然便打落他們
下巴,別讓他們大聲嚷嚷,驚動了皇上。」

  從侍衛聽說是四名太監,卻也不放在心上,作個手勢,吹熄了燈籠,伏低身
子,慢慢掩將過去。那四名太監兩個在山洞中找韋小寶,兩個在爭銀票,都是全
神貫注。眾侍衛合圍之勢一成,一聲低哨,四面八方的湧將出來,三四人服侍一
個,將四名太監掀翻在地。這些侍衛武功並不甚高,誰也不會點穴,或使拎拿手
法。或以掌擊,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監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明所以,驚惶已極。韋小寶指
著旁邊一間屋子,喝道:「拉進去拷問!」眾侍衛將四名太監橫拖倒拽,拉進廂
廳,有人點起燈籠,高高舉起。韋小寶居中一坐,眾侍衛拉四名太監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來捉人,如何肯跪?眾侍衛拳打足踢,強行按倒。

  韋小寶道:「你們四人剛才鬼鬼祟祟的,在爭什麼東西?說什麼一千兩是你
的,二千兩是我的?又說什麼外面來的朋友這趟運氣不好,給狗侍衛們害死了不
少。『外面的朋友』是什麼朋友?為什麼叫侍衛大人『狗侍衛』?」

  從侍衛大怒,一腳腳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監肚中大叫「冤枉」,卻那裡
說得出口?

  韋小寶又道:「我跟在你們背後,聽到一個說:『是我帶路的,那兩張銀票
,是他給我的,怎可分給你?』」說著向那抓到兩張銀票的太監一指,又指著那
個沒搶到銀票的太監道:「你說:『大家一起幹這件大事,殺頭抄家,罪名都是
一般,為什麼不分給我?不行,一定要分。』指著另一名太監道:」你說:『郝
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
得殺頭抄家。』這句話是你說的,是不是?你們一起幹了什麼大事?為什麼有殺
頭抄家的罪名?又分什麼銀票不銀票的。「從侍衛道:」他們給刺客帶路,自然
犯的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分什麼銀票,搜搜他們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時
便搜了那四張銀票出來,眾侍衛見這四張銀票數額如此巨大,都大聲叫了起來。
一名尋常太監的月份銀子,不過四兩、六兩,忽然身上各懷巨款,那裡還有假的
?那姓趙的侍衛問那身上有兩張銀票的太監:」你姓郝?「那太監點了點頭。那
姓趙侍衛又問身上沒有銀票的太監:」你姓勞?「那太監面無人色,也點了點頭
。一名侍衛道:」好啊,刺客給了你們這許多銀子,你們就給刺客帶路,叫他們
『外面的朋友』,叫我們『狗侍衛』?你奶奶的!「一腳用力踢去,那姓郝太監
眼珠突出,口中荷荷連聲。那姓趙的侍衛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盤問。「俯身
伸手,在那姓勞太監的下巴骨上一托,給他接上了下巴。韋小寶喝道:」你們干
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這等大膽,快快招來!「那太監道:」冤枉,
冤枉!是太后吩咐我們……「韋小寶一躍而前,左手按住了他的嘴巴,胡說八道
!這種話也說得的?你再多口,立時便殺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轉劍柄,在
他天靈蓋上重擊兩下,將他擊得暈了過去,轉頭向眾侍衛道:「他說這是太后指
使,這……這……這可是大禍臨頭了。」

  眾侍衛一齊臉上變色,說道:「太后吩咐他們將刺客引進宮來?」他們都知
皇上並非太后的親生兒子,太后向來精明果斷,難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
因而……宮闈之中勾心鬥角,什麼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牽涉於其中,委實
性命交關。

  韋小寶問另一名太監:「你們當真是太后派來辦事的?這件事干係重大,可
胡說不得。當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監說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
「這幾張銀票,也是太后給的?」三名太監一齊搖頭。韋小寶道:「好!你們是
奉命辦事,並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監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你
們要死還是要活?」這句話可不易用點頭來表示,三名太監一人點頭,一人搖頭
,另一人先點頭後搖頭,想想不對,又大點其頭。韋小寶問道:「你們要死?」
三人搖頭。韋小寶問:「要活?」三人點頭點得快極。

  韋小寶一拉兩名為首的侍衛,三人走到屋外。韋小寶低聲道:「張大哥,趙
大哥,咱們的吃飯傢伙,這一趟只怕要搬的搬家了。」那姓張的名叫張康年,姓
趙的叫趙齊賢,都是漢軍旗的,早已給嚇得神魂不定,齊道:「那……那怎麼辦
?」韋小寶道:「我是半點主意也沒有,張大哥、趙大哥瞧著該怎麼辦?」張康
年道:「倘若張揚出來,也不知會鬧到什麼地步,如果能夠遮掩,那是最好不過
。」趙齊賢道:「是啊,不如將這四名太監放了,大家裝作沒這回事就是。」張
康年道:「就只怕人無害虎意,虎不傷人心。」韋小寶道:「放了他們,本來極
好,不過要他們不可去稟明太后。否則的話,太后一怒之下,要殺人來滅口,這
四個太監固然活不成,咱們這裡一十七個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張趙二人同時打個寒戰。張康年舉起右掌,虛劈一掌。韋小寶向趙齊賢瞧去
,趙齊賢點點頭,問道:「他們身邊那四張銀票?」韋小寶道:「這六千兩銀子
,眾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嚇得魂飛魄散,只求這件事不惹上身來,銀子是不要
的了。」

  張趙二人聽得有六千兩銀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兩,更無遲疑,轉身入
來,在四名親信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四人點了點頭,拉起四名太監,說道:「你們既是太后身邊的人,這就回
去罷!」

  四名太監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衛跟了出去。只聽得外面「荷荷荷荷」幾
聲慘叫,跟著外面一名侍衛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喲,
不好,刺客殺死了四個太監。」四名侍衛走進屋來,向韋小寶道:「桂公公,外
邊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衛
道:「就沒見到刺客的影子。」韋小寶道:「嗯,那是誰也沒法子了。四位公公
給刺客刺殺之事,你們這就去稟明多總管罷!」眾侍衛強忍笑容,齊聲應道:「
是!」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眾侍衛也都大笑不止。韋小寶笑道:「
眾位大哥,恭喜發財,明兒見。」

  韋小寶興匆匆回到住處,將到門口,忽聽得花叢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
,你好!」

  韋小寶一聽是太后的聲音,大吃一驚,轉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覺一隻手
搭上了左肩肩頭,全身酸麻,便如有幾百斤大石壓在身上,再也難以移步。他急
忙彎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剛碰到劍柄,右手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
一聲叫了出來,只聽得太后沉聲道:「小桂子,你年紀輕輕,真好本事啊。不動
聲色,殺了我四名太監,還會插贓嫁嫁禍,連我都敢誣陷,哼,哼……」

  韋小寶心中只連珠價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對自己恨之入骨,什麼哀求
都是無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嚇她一嚇,挨得過一時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說
道:「太后,你此刻殺我,已經遲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
什麼?」韋小寶道:「你想殺我滅口,只可惜遲了一步。剛才那些侍衛們說些什
麼話,想來……想來你都聽到了。」太后陰森森的道:「你說我派這四名沒用的
太監,勾引刺客入宮。哼,我又為的是什麼?」

  韋小寶道:「我怎知道你為的是什麼,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這條性命十
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給她無賴到底。

  太后怒極,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時叫你斃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這小
賊。」韋小寶道:「是啊,你掌上使勁,就殺了小桂子,明日宮裡人人都知道了
。『小桂子怎麼死了?』『自然是太后殺的。』『太后幹麼殺他?』『因為小桂
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麼秘密啊?』『這件事說來話長。來來來,你到我
屋子裡來,我仔仔細細的說給你聽。你千萬不能跟旁人說啊,這件事委實非同…
…非同小可。』」太后氣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緩了一口氣,才道:「大
不了也只那十幾名侍衛知道,我殺了你之後,立刻命瑞棟將這十幾個傢伙都抓了
起來,立刻處死,還有什麼後患?」

  韋小寶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在臨頭,還虧你笑得出。」韋小道:「太后
,你說要瑞棟殺人?他……他……哈哈……」太后問道:「他怎麼樣?」韋小寶
道:「他早已給我……」本想說「他早已給我一刀斃了」,突然間靈機一動,又
「哈哈」了幾聲。太后又問:「早已給你怎麼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收
得貼貼服服,再也不聽你的話啦。」

  太后冷笑一聲,道:「憑你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總管不聽我的話
。」

  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他自然不怕。瑞副總管怕是卻是另一位。」太
後顫聲道:「他……他怕的是後上?」韋小寶道:「我們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
,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棟說了些什麼?」韋小寶道:
「什麼都說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麼都說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韋小寶道:「他去得遠了,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太后,你要見他,當
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麼容易。」太后驚問:「他出宮去了?」韋小寶
順水推舟,說道:「不錯。他說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只怕
有什麼性命的憂愁,又有什麼殺身的大禍,不如高走遠飛。」太后道:「高飛遠
走。」韋小寶道:「對,對!太后,你怎麼知道?你聽到他說這句話麼?他是高
飛遠走了!」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連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裡去啦?」韋小寶道:
「他……他是到……」心念一動,道:「他說到什麼台山,什麼六台、七台、八
台山去啦。」太后道:「五台山!」韋小寶道:「對,對!是五台山。太后,你
什麼都知道。」

  太后問道:「他還說什麼?」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麼。只不過……只不過
說,我托他的事,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他賭了咒,立下了重誓,什麼千刀萬剮
、絕子絕孫的。」太后道:「你托他辦什麼事?」韋小寶道:「也沒什麼。瑞副
總管本來說,他不做官也不打緊,就是出門沒盤纏,那又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我
就送了他兩萬兩銀子的銀票。」太后道:「你倒發財的緊哪,那裡來的這麼許多
銀子?」韋小寶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親王送些,索額圖大人送些,吳三桂
的兒子也送了些。」太后道:「你出手這樣豪爽,瑞棟自然要感恩圖報了,你到
底要他辦什麼事?」韋小寶道:「奴才不敢說。」太后厲聲道:「你說不說?」

  搭在他肩頭的手掌壓落。韋小寶「哎唷」一聲。太后放鬆掌力,喝道:「快
說!」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瑞副總管答應我,奴才在宮裡倘若給人害死,他
就將這中間的原因,詳詳細細稟明皇上。他說他要去寫一個奏摺,放在身邊。他
跟奴才約定,每隔兩個月,奴才……奴才就……」太后聲音發顫,問道:「怎麼
樣?」韋小寶道:「每隔兩個月,奴才到天橋去找一個賣……賣冰糖葫蘆的漢子
,問他:『有翠翡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他就說:『有啊,一百兩銀子一串。
』我說:『這樣貴啊?二百兩銀子一串賣不賣?』他說:『不賣不賣。你還沒歸
天嗎?』我說:『你去跟老頭子說罷!』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危急之際,
編不出什麼新鮮故事,只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變化。

  太后哼的一聲,說道:「這等江湖上武人聯絡的法門,料你這小賊也想不出
來,是瑞棟這膽小傢伙教你的,是不是?」韋小寶假作驚廳,說道:「咦!你怎
麼知道是瑞副總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你都聽到了。」只覺太后按
在自己肩頭的手不住顫動,過了好一會,聽得她問:「你到時候如不去找那賣冰
糖葫蘆的,那怎麼樣?」

  韋小寶道:「瑞副總管說,他會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
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那時候奴才死都死了,本來也沒什麼
好處,不過奴才對皇上一片忠心,要請皇上千萬小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別
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管忠心為主罷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好得很哪。」韋小寶道:「這些
日子來,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點口風也沒露。只要奴才好好活著,在皇上身
邊侍候,這種事情就永遠別讓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
口氣,說道:「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韋小寶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
待奴才可也不壞啊。奴才對太后忠心,說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歡,又賞賜些什麼,
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麼?」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幾聲,說道:「你還盼我賞賜你什麼,臉皮當真厚得可以
。」冷笑聲中竟有幾分歡愉之意,語氣也大為寬慰。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情勢大為緩和,忙道:「奴才有什麼貪圖?只要太
後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太后你老人家萬福金安,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找到那個漢子,叫他盡快去
通知瑞副總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帶三千兩銀子去,說是太后賞他
的。」太后哼了一聲,說道:「這種人辦事不力,棄職潛逃,我不砍他腦袋是他
運氣,還賞他銀子?」韋小寶道:「是,是!這三千兩銀子,自然是奴才出的。
太后怎能再賞他銀子?」

  太后慢慢鬆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地道:「小桂子,你當真對我忠心麼
?」

  韋小寶跪下地來,連連磕頭,說道:「奴才對太后忠心,有千萬般好處,若
不忠心,腦袋瓜子搬家。小桂子雖然糊塗,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

  太后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很好!」說一聲「很好」,在他背上後
一掌,連說三聲,連拍了三掌。韋小寶登時頭暈目眩,立時便欲嘔吐,喉間「呃
呃呃」的不住作聲。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天富那老賊說道:世間有一門叫做什麼『
化骨綿掌』的功夫,倘若練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斷。這門功夫
是很難練的。我自然也不會,不過覺得你這小孩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
試試,也挺有趣的。」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湧,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又是鮮血,大是清
水,大口吐了出來,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話,還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誰去天橋找那賣冰糖
葫蘆的呢?只不過讓你帶點兒傷,幹起事來就不怎麼伶俐了。」韋小寶道:「多
謝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幌坐倒,又嘔了幾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轉
身沒入了花叢。

  韋小寶掙扎著站起,慢慢繞到屋後窗邊,伏在窗檻上喘了一會子氣,這才爬
進窗去。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桂大哥,是你嗎?」韋小寶正沒好氣,罵道:「
去你媽的,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問你,你為什麼罵人?」韋小
寶剛爬到窗口,說道:「我……」一口氣接不上來,砰的一聲,摔進窗來,躺在
地上,再也站不起身來。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啊喲」,驚問:「怎……怎麼啦?你受了傷?」

  韋小寶這一交摔得著實不輕,但聽得兩女的語氣中大有關切之意,心情登時
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幾口氣,又想:「老婊子這幾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綿
掌』,說不定她練得不到家,老子穿著寶貝背心,骨心又硬,她化來化去,化老
子不掉……」說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傷,我如不也傷上一些,那叫什麼
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呢?」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傷在哪裡?痛不痛?」韋小寶道:「好妹子有良心
,問我痛不痛。痛本來是很痛的,可是給你問了一聲,忽然就不痛了。你說奇不
奇怪?」沐劍屏笑道:「你又來騙人了。」

  韋小寶手扶桌子,氣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這條老命現下還在,全靠瑞
副總管夠交情,肯撐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總管已死,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
過半個時辰。」從藥箱裡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海老公藥箱中藥粉、
藥丸甚多,他卻只認得這一瓶「化屍粉」。將瑞棟的屍體從床底下拉出來,取回
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劍屏道:「你一直沒回來,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
。」韋小寶道:「把你們兩個都嚇死了,這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
?」方怡道:「呸,小郡主,別跟他我說。」

  韋小寶道:「我變個戲法,你們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韋小寶道
:「不看的就閉上眼睛。」方怡當即閉上眼睛。沐劍屏跟著也閉上了眼,但隨即
又睜開了。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一隻小銀匙,拔開藥瓶木塞,用小銀匙取了少許「化屍
粉」,倒在瑞棟屍體的傷口之中,過不多時,傷口中便冒出煙霧,跟著發出一股
強烈的臭味,再過一會,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傷口越爛越大。沐劍屏「咦」的
一聲。方怡好奇心起,睜開眼睛,一見到這情景,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再也閉不
攏了。

  屍體遇到黃水,便即腐爛,黃水越多,屍體爛得越快。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說道:「你們那一個不聽我話,我將這寶粉
灑一點在你們臉上,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沐劍屏道:「你……你別嚇人。」
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驚恐之意,卻是難以自掩。韋小寶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
著藥瓶向她幌了兩下,收入懷中。

  不多時瑞棟的屍體便爛成兩截。韋小寶提起子,用腳將兩截屍身都推在黃水
之中,過不了大半時辰,盡數化為黃水。他吁了一口長氣,心想:「老婊子就是
差一百萬兵到五台山去,也捉不到瑞棟了。」他到水缸中去掏水沖地,洗去屍首
中流出來的黃水,沒沖得幾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睏倦已極,就此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但覺得胸口一陣煩惡,作了一陣嘔,卻嘔不出什麼。只聽
得沐劍屏關心的聲音問道:「桂大哥,好些了嗎?」韋小寶坐起身來,才知自己
在方沐二人腳邊睡了半夜,眼見天色不早,忙跳下床來,說道:「我趕著見皇帝
去,你們躺著別動。」想從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厲害,只得開門出去,反鎖
了門。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康熙退朝下來,笑道:「小桂子,聽說你
昨晚殺了個刺客。」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皇上聖體安康。」康熙笑道:「
你運氣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你殺的那人武功怎樣
?你用什麼招數殺的?」

  韋小寶並沒跟刺客動手過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隨口亂說,靈機一動,
想起那日在楊柳胡同白家,風際中和白寒楓動手過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
,我只跟他瞎纏爛打,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一面說,
一面手腳同時比劃。

  康熙拍手道:「對極,對極!正是這一招!」韋小寶一怔,問道:「皇上,
你知道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這一招叫作什麼?」韋小寶早知叫做「橫
掃千軍」,卻道:「奴才不知。」康熙笑道:「我來教你罷,這叫作『橫掃千軍
』!」韋小定甚是驚訝,道:「這名字倒好聽!」他驚的不是這一招的名稱,而
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這招打你,你又怎麼應付?」韋小寶道:「一時之間,我心
慌意亂,眼看對付不了,忽然間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時,使過一記極妙的招數,將
我摔得從你頭頂飛了過去,好像你說過的,是武當派的武功『仙鶴梳翎』。」康
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這招『橫掃千軍』?」韋小寶道:「正是。
我學的武功,本來不十高明,幸好咱倆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記
得大半。我記得你又這麼一打,這麼一拗……」康熙喜道:「對,對,這是『紫
雲手』與『折梅手』。」

  韋小寶心想:「我拍馬屁,可須拍個十足十!」說道:「我便學你樣,忙去
抓他的手,抓是抓了,就只力氣不夠,抓的部位又不太對頭,給他左手用力一抖
,就掙脫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應當抓住這裡『會宗』與『外關』兩穴之
間他就無論如何掙不脫。」說著伸手抓住韋小寶的手腕穴道。韋小寶使勁掙了幾
下,果然無法掙脫,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沒有後來的凶險了。」康熙放開
了他手,笑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他一掙脫,身子一轉,已轉在我的背後,雙掌擊我背心……」
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韋小寶道:「這一招叫作『高山流水』?當時我可給
他嚇得落花流水了,無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了你的招數。」

  康熙笑道:「沒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師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數
?」韋小寶道:「師父教的功夫,練起來倒也頭頭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那知
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那些招數,突然之間打心底裡冒了上來。皇上,那時候他
手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又怎能去細想用什麼招數!我身
子借勢向前一撲,從右邊轉了過去。」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風步』!」韋
小寶道:「是嗎?我躲過了他這一招,乘勢拔出匕首,反手一劍,大叫一聲:『
小桂子,投不投降?』」康熙哈哈大笑,問道:「怎麼叫起小桂子來?」

  韋小寶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數學了個十足。這反手一
劍,本來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
想的使了出來,嘴裡卻也這麼大叫。他哼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叫『投降』,就已
死了。」

  康熙笑道:「妙極,妙極!我這反手一掌,叫作『孤雲出岫』,沒想到你化
作劍法,一擊成功。」康熙練了武功之後,只與韋小寶假打,總不及真的跟敵人
性命相拚那麼過癮,此刻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裡學去的
,自是興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韋小寶更精采十倍,說道:「這些刺
客膽子不小,武功卻也稀鬆平常。」

  韋小寶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麼差勁。咱們宮裡的侍衛,就有好
幾個傷在他們手裡。總算小桂子命大,曾伺候皇上練了這麼久武功,偷得了你的
三招兩式。否則的話,皇上,你今兒可得下道聖旨,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
紋銀一千兩。」

  康熙笑道:「一千兩那裡夠?至少是一萬兩。」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道這些刺客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就是不
知道。皇上明白他們武功家數,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來還不能拿得穩
,你剛才這一比劃,又多了一層證明。」雙手一拍,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
「傳索額圖、多隆二人進來。」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一聽皇帝傳呼,便進來磕頭。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
直受鰲拜的排擠,在官場中很不得意,最近鰲拜倒了下來,才給康熙提升為御前
侍衛總管,掌管乾清門、中和殿、太和殿各處宿衛。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正
黃、正白、鑲黃三旗每旗兩人,其中真正有實權的,只有掌管宮中宿衛的御前侍
衛正副總管。多隆新任要職,宮裡突然出現刺客,已一晚沒睡,心下惴惴,不知
皇帝與皇太后是否會怪罪。

  康熙見他雙眼都是紅絲,問道:「拎到的刺客都審明了沒有?」多隆道:「
回皇上:拎到的活口叛賊共有三人,奴才分別審問,起初他們抵死不說,後來熬
刑不過,這才招認,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吳三桂的手下。」康熙點
點頭,「嗯」了一聲。多隆又道:「叛賊遺下的兵器,上面刻得有『平西王府』
的字樣。格斃了的叛賊所穿內衣,也都有平西王的標記。昨晚入宮來侵擾的叛賊
,證據確鑿,用是吳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吳三桂所派,他……他也脫不了干係
。」

  康熙問索額圖:「你也查過了?」索額圖道:「叛賊的兵器、內衣,奴才都
查核過了,多總管所錄的叛賊口供,確是如此招認。」康熙道:「那些兵器、內
衣,拿來給我瞧瞧。」

  多隆應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紀雖小,卻十分精明,這件事又干係重大
,早就將諸種證物包妥命手下親信侍衛捧著在上書房外等候,當下出去拿了進來
,解開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幾步。清朝以百戰而得天下,開國諸帝均通武
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書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畢竟是頗為忌諱
之事。多隆小心謹慎,先行退開。

  康熙走過去拿起刀劍審視,見一把單刀的柄上刻著「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
字樣,微微一笑,道:「欲蓋彌彰,固然不對,但弄巧成絀,故意弄鬼做得過了
火,卻也引人生疑。」

  向索額圖道:「吳三桂如果派人來宮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謀遠慮,籌劃周
詳,什麼刀劍不能用,幹麼要攜帶刻了字的兵器,怎會想不到這些刀劍會失落宮
中?」

  索額圖道:「是,是,對上明見,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轉頭問韋小寶:「小桂子,你所殺的那名叛賊,使了什麼招數?」韋小
寶道:「他使了一招『橫掃千軍』,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問多隆:「
那是什麼功夫?」多隆雖是滿洲貴臣,於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這「橫掃
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數,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雲
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雙手一拍,說道:「不錯,不錯。多隆,你的見聞倒也廣博。」

  多隆登感受寵若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上稱讚。」

  康熙道:「你們仔細想想,吳三桂倘若派人入宮行刺,決不會揀著他兒子正
在北京的時候。刺客什麼日子都好來,難道定要揀著他兒子來朝見的當口?這是
可疑者之一。吳三桂善於用兵,辦事周密,派這些叛賊進宮幹事,人數既少,武
功也不甚高,明知難以成功,有什麼用處?這跟吳三桂的性格不合,這是可疑者
之二。再說,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於他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他想起兵造反嗎?
他如要造反,幹麼派他兒子到北京來,豈不是存心將兒子送來給我們殺頭?這是
可疑者之三。」

  韋小寶先前聽方怡說到陷害吳三桂的計策,覺得大是妙計,此刻經康熙一加
分剖,登覺處處露著破綻,不由得佩服之極,連連點頭。

  索額圖道:「皇上聖明,所見非奴才們所及。」

  康熙道:「你們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吳三桂所派,卻攜帶了平西王府的兵
器,那有什麼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吳三桂幫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勞甚大恨他
忌他的人著實不少。到底這批叛賊是由何人指使,須得好好再加審問。」

  索額圖和多隆齊聲稱是。多隆道:「皇上聖明。若不是後上詳加指點開導,
奴才們糊里糊塗的上了當,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嗎?嘿嘿
!」

  索額圖和多隆見皇帝不再吩咐什麼,便叩頭辭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這兩招,你猜我怎麼知
道的?」韋小寶心中怦怦跳了兩下,說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麼知道?」康
熙道:「今日一早,我已傳了許多侍衛來,問他們昨晚與刺客格鬥的情形,一查
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好幾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來世鎮雲南,我
大清龍興之後,將雲南封了給吳三桂,沐家豈有不著惱的?何況沐家最後一個黔
國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吳三桂手下。我叫人將沐家最厲害的招數演將出來,其中
便有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

  韋小寶道:「皇上上當真料事如神。」不禁擔憂:「我屋裡藏著沐家的兩個
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問:「小桂子,你想不想發財?」韋小寶聽到「發財」兩字,登時精
神一振,憂心盡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發,我不敢發。皇上叫我發財,
小桂子可不敢不發。」

  康熙笑道:「好,我叫你發財!你將這些刀劍,從刺客身上剝下的內衣、刺
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給一個人,就有大大一筆財好發。」韋小寶一怔,登時省悟
,叫道:「吳應熊!」康熙笑道:「你很聰明,這就去罷。」

  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這一次運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給賞
的。」康熙道:「你跟他去說什麼?」韋小寶道:「我說:姓吳的,咱們皇上明
見萬里,你爺兒倆在雲南幹什麼事,皇上沒一件不知道。你們不造反,皇上清清
楚楚,若是,嘿嘿,有什麼三心兩意,兩面三刀,皇上一樣的明明白白。他媽的
,你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罷!」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讀書,說出話來粗裡粗氣,倒
也合我的意思。『他媽的,你爺兒倆給我乖乖的罷』,哈哈,哈哈!」

  韋小寶聽得皇帝居然學會了一句「他媽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
了刀劍等物走出書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剛要開鎖,突然間背上一陣劇痛,心頭煩惡,便欲嘔吐,勉強開鎖進房,
坐在上,不住喘氣。

  沐劍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麼?」韋小寶道:「見了你的羞花閉月之
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劍屏笑道:「我師姊才是羞花閉月之貌,我臉上有只小
烏龜,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聽她說笑,心情立時轉侍,笑道:「你臉上怎麼會有只小烏龜?啊,
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臉蛋兒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鏡子,因此會有
一隻小烏龜。」沐劍屏不解,問道:「為什麼?」韋小寶道:「你跟誰睡在一起
?你的臉蛋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臉上自然就有只小烏龜了。」方
怡道:「呸,你自己過來瞧瞧,小郡主臉上才有只小烏龜。」韋小寶道:「我如
過來瞧瞧,好妹子臉上便出現一個又漂亮、又神氣的大老爺。」方沐二人都笑了
起來。方怡笑道:「小烏龜大老爺,那是什麼大老爺?」

  三人低笑了一陣。方怡道:「喂,咱們怎麼逃出宮去,你得給想個法子。」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到處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裡,便感十分孤寂無聊,
忽然有方沐兩個年輕姑娘相陪,雖然每一刻都有給人撞見的危險,可實在不捨得
她們就此離去,說道:「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們身上有傷,只要踏出這房門一
步,立時便給人拿了。」

  方怡輕輕歎了口氣,問道:「我們昨晚進宮來的同伴,不知有幾人死了,幾
人給拿了?遭難的人叫什麼名字,你可知道麼?」韋小寶搖頭道:「不知道。你
既然關心,我可以給你去打聽打聽。」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

  韋小寶自從和她相逢以來,從示聽她說話如此客氣,心下略感詫異。

  沐劍屏道:「尤其要問問,有一個姓劉的,可平安脫險了沒有。」韋小寶問
道:「姓劉的?劉什麼名字?」沐劍屏道:「那是我們劉師哥。叫作劉一舟。他
……他是我師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聲笑,原來方怡在她
肢窩中呵癢,不話她說下去。韋小寶「啊」的一聲,道:「劉一舟,嗯,這……
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問「怎麼啦?」韋小寶道:「那是不是一個身材
高高,臉孔白白,大約二十幾歲的漂亮年輕人?這人武功可著實了得,是不是?
」他自然並不知道劉一舟是何等樣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諒必是個漂
亮的年輕人,既是她們師哥,說他武功很高也不會錯。

  果然沐劍屏道:「對了,對了,就是他。方師姊說,昨晚她受傷之時,見到
劉師哥給三名侍衛打倒了,一名侍衛按住了他,多半是給擒住了。不知現今怎樣
?」

  韋小寶歎道:「唉,這位劉師傅,原來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搖頭歎
氣。

  方怡滿臉憂色,問道:「桂大哥,那劉……劉師哥怎樣了?」

  韋小寶心想:「臭小娘,跟我說話時一直沒好聲氣,提到了你劉師哥,卻叫
我桂大哥起來。我且嚇她一嚇。」又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方怡驚問:「怎麼啦?他……他……他是受了傷,還是……還是死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什麼劉一舟、劉兩屁,老子從來沒見過。他是死
了活了,我怎麼知道?你叫我三聲『好老公』,我就給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見他搖頭歎氣,連稱「可惜」,只道劉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聽
他這麼說,心下大喜,啐道:「說話沒半點正經,到底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
是假?」

  韋小寶道:「這個劉一舟倘若落在我手裡,哼哼,我先綁住了他,狠狠拷打
他一頓,打得他屁股變成四爿,問他用什麼花言巧語,騙取了我老婆的芳心。然
後我提起刀子,一刀砍將下去,這麼擦的一聲……」沐劍屏道:「你殺了他?」
韋小寶道:「不是!我割了他的卵蛋,叫他變成個太監。」沐劍屏不懂他說些什
麼。方怡卻是明白的,滿臉飛紅,罵道:「小滑頭,就愛胡說八道!」韋小寶道
:「你那劉師哥多半已給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監,我桂公公說出話來,倒有不
少人肯聽。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囁嚅不語。沐劍屏蔽道:「桂大哥,你肯幫人,用
不到人家開言相求,那才是俠義英雄。」韋小寶搖手道:「不對,不對!我就最
愛聽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親老公』的叫得親熱,我給人家辦起來來越有精
神。」

  方怡遲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韋小寶板起了臉,道
:「要叫老公!」沐劍屏道:「你這話不對了。我師姊將來是要嫁劉師哥的,劉
師哥才是她老公,她怎麼肯叫你老公?」韋小寶道:「不行,她嫁劉一舟,老子
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劍屏道:「劉師哥人是很好的。」

  韋小寶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喲,酸死了,酸死了!喝得
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捧了那個包裹,走出屋去,反鎖了屋門,帶
了四名隨從太監,騎馬去西長安街吳應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馬背之上,不住右手虛擊,呼叫:「梆梆梆,梆梆梆!」從隨從都不明
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這次是奉聖旨去發財,自然要將雲南竹槓「梆梆梆」
的敲得直響。

  吳應熊聽說欽使到來,忙出來磕頭迎接,將韋小寶接進大廳。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拿點東西來給你瞧瞧。小王爺,你膽子大不大?
」吳應熊道:「卑職的膽子是最小的,受不起驚嚇。」韋小寶一怔,笑道:「你
受不起驚嚇?幹起事來,可大膽的很哪!」吳應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職不大
明白,還請明示。」昨晚在康親王府中,他自稱「在下」,今日韋小寶用奉旨而
來,眼見他趾高氣揚,隱隱覺得勢頭不好,連聲自稱「卑職」。韋小寶道:「昨
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進宮去?皇上叫我來問問。」

  昨晚宮裡鬧刺客,吳應熊已聽到了些消息,突然聽得韋小寶這麼問,這一驚
非同小可,立即雙膝跪倒,向著天進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
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幾天臣吳三桂、吳應熊父
子甘為皇上效死,決無貳心。」

  韋小寶笑道:「起來,起來,慢慢磕頭不遲。小王爺,我給你瞧些物事。」
說著解開包袱,攤在桌上。

  吳應熊站起身來,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雙手發抖,顫聲道:「這
……這……這……」拿起那張口供,見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吳
三桂差遣,入宮行刺,決意殺死清遷皇帝,立吳三桂為主云云。饒是吳應熊機變
多智,卻也不禁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又即跪倒,這一次是跪在韋小寶面前
,說道:「桂……公……公……公,這……這決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
…陷害,萬望公公奏明聖上,奏……奏明……」

  韋小寶道:「這些兵器,都是反賊攜入宮中的,圖謀不軌,大逆不道。兵器
上卻都刻了貴府的招牌老字號。」吳應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
奸計。」韋小寶沉吟道:「你這話,本來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
吳應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給卑職父子分剖明白。卑職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
於公公所賜。」

  韋小寶道:「小王爺,你且起來。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禮,倒像早料到有
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吳應熊本待站起,聽他這句話說得重了,忙又跪倒
,說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給卑職父子剖白幾句,皇上聖明,必定信公公的說話
。」

  韋小寶道:「這件事早鬧了開來啦,索額圖索大人,侍衛頭兒多隆多大人,
都已見過皇上,回稟了刺客的供狀。你知道啦,這等造反的大事,誰有天大的膽
子,敢按了下來?給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幾句,也不是不可以。我還想到了一個妙
計雖不是十拿九穩,卻多半可以洗脫你父子的罪名,只不過太也費事罷了。」吳
應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韋小寶道:「請起來好說話。」吳應熊站起身來,連連請安。

  韋小寶道:「這些刺客當真不是你派去的?」吳應熊道:「決計不是!卑職
怎能做這等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之事?」韋小寶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
就信了你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後查了出來,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著
你給滿門抄斬不可。」

  吳應熊道:「公公萬安,放一百個心,決無此事。」

  韋小寶道:「那麼依你看,這些反賊是誰派去的?」吳應熊沉吟道:「微臣
父子仇家甚多,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確定。」韋小寶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
白,總得找個仇家出來認頭,皇上才能信啊。」吳應熊道:「是,是!家嚴為大
清打天下,剿滅的叛逆著實不少,這些叛逆的餘黨,都是十分痛恨家嚴的。好比
李闖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餘黨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他們心中懷恨,
什麼作亂犯上的事都做得出來。」

  韋小寶點頭道:「什麼李闖余逆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這些人武功家數是
怎樣的?你教我幾招,我去演給皇上看,說道昨晚我親眼見到,刺客使的是這種
招數,貨真價實,決計錯不了。」吳應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計大妙。卑職於
武功一道,所懂的實在有限,要去問一問手下人。公公,你請坐一會兒,卑職立
刻就來。」說著請了個安,匆匆入內。

  過得片刻,他帶了一人進來,正是手下隨從的首領楊溢之,昨晚韋小寶曾幫
他贏過七百兩銀子的。楊溢之上前向韋小寶請安,臉上深有憂色,吳應熊自然已
對他說了原因。

  韋小寶道:「楊大哥,你不用擔心,昨晚你在康親王府裡練武,大出風頭,
不少文武大臣都是樣眼所見,決不能說你入宮行刺。我也可以給你作證。」楊溢
之道:「是,是!多謝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說世子帶我們去康王府中,好
叫眾位大臣作個證見,暗中卻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韋小寶點頭道:
「這話倒也不可不防。」楊溢之道:「世子說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
替我們剖白,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極多,各人的武功家數甚雜,只有
沐王府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認得出來。」

  韋小寶道:「嗯,可惜一時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則就可讓他演他幾個招式
來瞧瞧。」

  楊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劍在雲南流傳已久,小人倒也記得一些,我演幾
套請公公指點。刺客入宮,攜有刀劍,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風劍』如何?」韋小
寶喜道:「你會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沒有了。劍法我是一竅不通,一時也學不會
,還是跟你學幾招『沐家拳』罷。」

  楊溢之道:「不改。公公力擒鰲拜,四海揚名,拳腳功夫定是極度高的。小
人使得不到之處,請公公點撥。」說著站到廳中,拉開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
將出來。

  這咱沐家拳自沐英手上傳下來,到這時已逾三百年,歷代均有高手傳人,說
得上是千錘百煉之作,在雲南知者甚眾,楊溢之雖於這套拳法並不擅長,但他武
功甚高,見聞廣博,一招招演將出來,氣度凝重,招式精妙。韋小寶看到那招「
橫掃千軍」時,讚道:「這一招極好!」後來又見到他使「高山流水」,又讚:
「這招也了不起!」待他將一套沐家拳使完,說道:「很好,很好!楊大哥,你
武功當真了得康親王府中那些武師,便十個打你一個,也不是你對手。一時之間
,我也學不了許多,只能學得一兩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傳了宮中武功好
手來認,你想認不認得出這武功的來歷?」說著指手劃腳,將「橫掃千軍」與「
高山流水」兩招依樣使出。

  楊溢之喜道:「公公使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深得精要,會
家子一見,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聰敏過人,一見便會,我們吳家可有救了。


  吳應熊連連作揖,道:「吳家滿門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韋小寶心想:「吳三桂家裡有的是金山銀山,我也不用跟他講價錢。」當下
作揖還禮,說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爺,你再說什麼恩德、什麼救命的話,
可太也見外了。再說,我是盡力而為,也不知管不管用。」吳應熊連稱:「是,
是!」韋小寶將包袱包起,挾在脅下,心想:「這包東西可不忙給他。」忽然想
起一事,說道:「小王爺,皇上叫我問你一件事,你們雲南有個來京的官兒,叫
作什麼盧一峰的,可有這一號人物?」

  吳應熊一怔,心想:「盧一峰只是個芝麻綠豆般的小官,來京陛見,還沒見
著皇上,皇上怎麼已知道了?」說道:「盧一峰是新委的雲南曲靖縣知縣,現下
是在京中,等候叩見聖上。」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問你,那盧一峰前幾天在酒樓上欺壓良民,縱容惡僕
打人,不知這脾氣近來改好了些沒有?」

  那盧一峰所以能得吳三桂委為曲靖縣知縣,是使了四萬多兩銀子賄賂得來的
,吳應熊曾從中抽了三千多兩,此刻聽韋小寶這麼說,大吃一驚,忙道:「卑職
定當好好教訓他。」轉頭向楊溢之道:「即刻去叫那盧一峰來,先打他五十大板
再說。」向韋小寶請了個安,道:「公公,請你啟奏皇上,說道:微臣吳三桂知
人不明,薦人不當,請皇上降罪。這盧一峰立即革職,永不敘用,請吏部大人另
委賢能。」

  韋小寶道:「也不用罰得這麼重罷?」

  吳應熊道:「盧一峰這廝膽大妄為,上達天聽,當真罪不容誅。溢之,你給
我狠狠的揍他。」

  楊溢之應道:「是!」

  韋小寶心想:「這姓盧的官兒只怕性命不保。」說道:「兄弟這就回宮見皇
上去,這兩招『橫掃千軍』和『高山流水』,可須使得似模似樣才好。」說著告
辭出門。

  吳應熊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大封袋來,雙後呈上,說道:「桂公公,你的大恩
大德,不是輕易報答得了的。不過多總管、索大人,以及眾位御前侍衛面前,總
得稍表敬意。這裡一點小小意思,相煩桂公公代卑職分派轉交。皇上問起來,大
伙兒都幫幾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麼?這樁差事不難辦啊!」他在
宮中一年有餘,已將太監們的說話腔調學了個十足,貧嘴貧辭去的京片子中,已
沒半分揚州口音,倘若此時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發覺了


  吳應熊和楊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門。韋小寶在轎中拆開封袋一看,竟是十
萬兩銀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來個二一添作五。」將其中五萬兩銀票揣
入懷裡,餘下五萬兩仍放在大封袋中。

  韋小寶先去上書房見康熙,回稟已然辦妥,說吳應熊得悉皇上聖明,辨明了
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難以形容。康熙笑道:「這也可嚇了他一大跳。」

  韋小寶笑道:「只嚇得他屁滾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囑了他一番,說道這種事
情,多半以後還會有的,叫他轉告吳三桂,務須忠心耿耿,報效皇上。」

  康熙不住點頭。

  韋小寶道:「我等嚇得他也夠了,這才跟他說,皇上明見萬里,一查刺客的
武功,便料是雲南沐家的反賊所為。那吳應熊又驚又喜,打從屁股眼裡都笑了出
來,不住口的頌贊皇上聖明。」

  康熙微微一笑。

  韋小寶從懷中摸出封袋,說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許多銀票出來,一
共五萬兩,說送我一萬兩,另外四萬兩,要我分給宮中昨晚出力的從位侍衛,皇
上,你瞧,咱們這可發了大財哪。」那些銀票都是五百兩一張,一百張已是厚厚
的一疊。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萬兩銀子一輩子也使不完了。餘下的銀子,你
就分了給從侍衛罷。」

  韋小寶心想:「皇上雖然聖明,卻料不到我韋小寶已有數十萬銀子的身家。
」說道:「皇上,我跟著你,什麼東西沒有?要這銀子有什麼用?奴才一輩子忠
心侍候你,你自會照管我。這五萬兩銀子,都賞給侍衛們好了。我只說是皇上的
賞賜,何必讓吳應熊收買人心。」

  康熙本來不想冒名發賞,但聽到「收買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動。

  韋小寶見康熙沉吟不語,又道:「皇上,吳三桂派他兒子來京,帶來的金子
銀子可真不少,見人就送錢,未必安著什麼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銀珠寶,
本來一古腦兒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吳三桂這老小子橫得很倒像雲南是他吳家的。


  康熙點頭道:「你說得是。這些銀子,就說是我賞的好了。」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的侍衛房,向御前侍衛總管多隆說道:「多總管,皇上
吩咐,昨晚眾侍衛護駕有功,欽賜白銀五萬兩。」

  多隆大喜,忙跪下謝賞。韋小寶笑道:「皇上現下很高興,你自己進去謝賞
罷。」說著將那五萬兩銀票交了給他。

  多隆隨著韋小寶走進書房,向康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賞賜銀子,奴才
多隆和眾侍衛謝賞。」

  康熙笑著點了點頭。韋小寶道:「皇上吩咐:這五萬兩銀子嘛,你瞧著分派
,殺賊有功的,奮勇受傷的就多分一些。」

  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貪財,很是難得,他竟將這五萬兩銀子的
,真的盡數賞了侍了,自己一個錢也不要。」

  韋小寶和多隆一齊退出。多隆點出一疊一萬兩銀票,笑道:「桂公公,這算
是我們眾侍衛的一番孝心,請公公賞收,去賞給小公公們。」

  韋小寶道:「啊哈,多總管,你這麼說,可不夠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
重的,就是武功高強的朋友。這五萬兩銀子,皇上倘若賞了給文官嘛,我小桂子
不分他一萬也得分上八千。是賞給你多總管的,你便分一兩銀子給我,我也不能
收。我當你好朋友,你也得當我好朋友才是。」

  多隆笑道:「侍衛兄弟們都說,宮裡這許多有職司的公公們,桂公公年紀最
小,卻最夠朋友,果然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多總管,請你給查查,昨晚擒來的反賊之中,可有一個叫作劉
一舟的。倘若有這樣一個人,咱們便可著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賊的來龍去脈。」

  多隆應道:「是,是!反賊報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查,仔細查一查。」

  韋小寶回到下處,將到門口,見御膳屋的一名小太監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監
迎將上來,低聲道:「桂公公,那個錢老闆又送了一口豬來,這次叫作什麼『燕
窩人參豬』,說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那口『花彫茯苓豬』還沒搞妥當,又送一口『燕
窩人參豬來』,你當我們這裡皇宮是豬欄嗎?」但這人既已來了,不得不想法子
打發。

  當下來到御廚房中,見錢老闆滿臉堆歡,說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彫
茯苓豬』當真是大補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後,你瞧神清氣爽,滿臉紅光。小人感
激公公照顧,又送了一口」燕窩人參豬「來。」說著向身旁一指。

  這口豬卻是活豬,全身白毛,模樣甚是漂亮,在竹籠之中不住打圈子。韋小
寶不知他鬧什麼玄虛,點了點頭。那錢老闆挨近身來,拉著韋小寶的手,道:「
嘖,嘖,嘖!桂公公吃了『花彫茯苓豬』的豬肉,脈搏旺勱,果然大不相同。」
韋小寶覺得手中多了一張紙條,御廚房中耳目眾多,也不便多問。錢老闆道:「
這口『燕窩人參豬』吃法另有不同,請公公吩咐下屬,在這裡用上好酒糟喂上十
天。十天之後,小人再來親手整治,請公公享用。」韋小寶皺眉道:「那口『花
雕茯苓豬』已搞得我虛火上升,麻煩不堪,什麼人參豬,燕窩豬,錢老闆你自己
享用罷,我可吃不消了。」錢老闆哈哈一笑,說道:「這是小人一點孝心,以後
可再也不敢麻煩公公了。」說著請了幾個安,退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這紙條上一定寫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認不上一擔,當下吩咐
廚房中執事雜役好好飼養那口豬,自行回屋,尋思:「錢老闆這人當真聰明的緊
,第一次在一口死豬中藏了個活人進宮,第二次倘若再送死豬進宮,不免引人懷
疑,索性送一口活豬進來,讓它在御膳房中餵著,一點花樣也沒有。就算本來有
人懷疑,那也疑心盡去了。對,要使乖騙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後一有機
會,再得補補漏洞。」

  又想:「這字條只好請小郡主瞧瞧,他媽的,有話不好明講嗎?寫他媽的什
麼字條?」

  進得屋來,沐劍屏道:「桂大哥,有人來到門外,好像是送飯菜來的,定是
見到門上上了鎖,沒打門就走了。」韋小寶:「你怎知是送飯菜來的?嘿,你們
聞飯菜的香氣,可餓得很了,是不是?怎麼不吃糕餅點心?」沐劍屏吃吃而笑,
說道:「老實不客氣,早吃過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說到這裡,有些結結巴巴。

  韋小寶道:「你劉師哥的事,我還沒查到。宮裡侍衛們說,沒抓到姓劉的人
。」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卻不知是不是給他們殺了。再說,劉師哥即使給
捉到了,也不會說是姓劉,大夥兒說好的,他冒充姓夏。吳三桂的女婿姓夏。劉
師哥會招供說,那個姓夏的是他叔父。」韋小寶笑道:「那你豈不成了吳三桂的
親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歎道:「不過方姑娘想做吳三桂的
侄孫媳婦什麼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劉師哥就算逃出了宮去,他在外面想你,
你在宮裡想他,一輩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對情哥情姐兒見不到面,豈不難熬
的很?」方怡臉上又是一紅,道:「我怎會在宮裡待一輩子?」

  韋小寶道:「姑娘們一進了皇宮,自私還有出去的日子?像你這樣羞花閉月
的姐兒,我小桂子一見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給皇帝瞧見了,非封你為皇后娘娘
不可,方姑娘,我勸你還是做了皇后娘娘罷!」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說。你每一句話總是嘔我生氣,逗我著急。」

  韋小寶一笑,將手中字條交給沐劍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這字條。」

  沐劍屏接了過來,念道:「『高昇茶館說英烈傳。』那是什麼啊?」韋小寶
已明其中道理:「天地會的人有事要見我,請我去茶館相會。」笑道:「你枉為
沐家後人,連《英烈傳》也不知道。」沐劍屏道:「《英烈傳》我自然知道,那
是太祖皇帝龍興開國的故事。」

  韋小寶道:「有一回書,叫做『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
你也聽過沒有?」沐劍屏啐道:「我們黔寧王爺爺平定雲南,《英烈傳》中自然
有的。可哪有什麼桂公公雙手……雙手的?」

  韋小寶正色道:「你說桂公公雙手抱佳人,沒這回事?」沐劍屏道:「自然
沒有,是你杜撰出來的。」韋小寶道:「咱們打一個賭,如果有怎樣?沒有又怎
樣?」沐劍屏道:「《英烈傳》的故事我可聽得熟了,自然沒有,賭什麼都可以
。方師姊,沒有他說的事,是不是?」方怡還沒回答,韋小寶已一躍上床,連鞋
鑽入被窩,睡在二人之間,左手摟住了方怡的頭頸,右手抱住了沐劍屏的腰,說
道:「我說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劍屏同時「啊」的一聲驚呼,不及閃避,已給他牢牢抱住。沐劍屏
伸出右手,將他用力一推,韋小寶乘勢側過頭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贊
道:「好香!」

  方怡待要掙扎,身子微微一動,胸口肋骨斷絕處劇痛,左手翻了過來,拍的
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笑道:「謀殺親夫哪,謀殺親夫哪!」一骨碌從
被窩裡跳出來,抱住沐劍屏也親了個嘴,讚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隨手
取了衣包,奔也屋子,反鎖了門。



2006-4-16 02: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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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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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韋小寶的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御膳房側,往北繞過養心殿,折而
向西,過西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
,向北出了神武門。那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後門,一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當
下逕往高昇茶館來。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向他使個眼色。韋小寶點
了點頭,見高彥超出了茶館,於是喝了幾口茶,在桌上拋下一錢銀子,說道:「
今兒這回書,沒什麼聽頭。」慢慢踱將出去,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走得幾步,
便是兩頂轎子。

  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一頂,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見無人跟隨,坐上了
另一頂。

  轎夫健步如飛,行了一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韋小寶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
的四合院,跟著高彥超入內。一進大門,便見天地會的眾兄弟迎了上來,躬身行
禮。這時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保定等地趕到,此外樊綱
、風際中、玄貞道人,以及那錢老闆都在其內。

  韋小寶笑問:「錢老闆,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錢老闆道:「不敢,屬下真
的是姓錢,名字叫做老本,本來的本,不是老闆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給
你賺了過來啦。」錢老本微笑道:「韋香主,您誇獎啦!」

  眾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關安基心急,說道:「韋香主,你請看。」
說著遞過一張大紅泥金帖子來,上面濃濃的黑墨寫著幾行字。韋小寶不接,說道
:「這些字嘛,他們認得我,我可跟他們沒什麼交情,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不
認識。」

  錢老本道:「韋香主,是張請帖,請咱們吃飯去的。」韋小寶道:「那好得
很哪,誰這麼賞臉?」錢老本道:「帖子上寫的名字是沐劍聲。」

  韋小寶一怔,道:「沐劍聲?」錢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爺。」韋
小寶點頭道:「『花彫茯苓豬』的哥哥。」錢老本道:「正是!」韋小寶問道:
「他請咱們大夥兒都去?」錢老本道:「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請天地會青木
堂韋香主,率同天地會眾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
。」韋小寶道:「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

  錢老本道:「是啊,在京城裡幹事,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

  韋小寶道:「你想他是什麼意思?在酒飯裡下他媽的蒙汗藥?」李力世道:
「按理說,雲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麼大的名頭,沐劍聲又是小公爺的身份,是跟
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不過會無好會,宴
無好宴,韋香主所慮,卻也不可不防。」韋上寶道:「咱們去不去吃這頓飯?哼
哼,宣威火腿,過橋米線,雲南汽鍋雞,那是有得觸祭的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作聲。過了好一會,關安基道:「大夥兒要請韋香主示
下。」

  韋小寶笑道:「一頓好酒好飯,今晚大夥兒總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
,就讓我作東道,咱們吃館子去,吃過飯後,再來推牌九賭錢,叫花姑娘也可以
,都是兄弟會鈔。你們如想給我省錢呢,大夥兒就去擾那姓沐的。」這番話說得
慷慨大方,其實卻十分滑頭,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關安基道:「韋香主請眾兄弟吃喝玩樂,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不過這姓沐的
邀請咱們,要是不去,不免墮了天地會的威風。」韋小寶道:「你說該去?」眼
光轉到李力世、樊綱、祁彪清、玄貞、風際中、錢老本、高彥超等人臉上,見各
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說去,咱們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
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毒藥來呢?咱們咕嚕一聲,也他媽的吞入了肚裡。這
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一些端倪。大夥兒商量好了,有的喝
茶,有的不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
,也不能讓他們一網打盡。但如大家什麼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眾人商量定當,閒談一會。挨到申牌時分,韋小寶除下了太監服色,又打扮
成個公子哥兒的模樣。他仍坐了轎子,在眾人簇擁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韋
小寶心想:「在宮裡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只怕老婊子來殺我,那有這般做青木堂
香主的逍遙快樂?只是師父吩咐過,要我在宮裡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來,只怕
香主固然做不成,這條小命能不能保,咱們也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里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韋小寶從轎
中出來,耳邊聽得一陣嗩吶吹奏,心道:「娶媳婦兒嗎?這般熱鬧。」

  只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餘人衣冠齊楚,站在門外迎接。當先一人是個
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氣勃勃」說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
駕。」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面見得慣了。常言
道:「居移氣,養移體」,他每日裡和皇帝相伴,什麼親王、貝勒、尚書、將軍
,時時見面,也不當什麼一會子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
沐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了拱手,說道:「
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打量他相貌見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
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白寒楓說這孩子武藝
低微,油嘴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得香主
,此刻見他神氣鎮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心想:「這孩子只怕也有點兒門道
。」當下讓進門去。

  廳中上上了河諦套子,放著錦墊,各人分賓主就座。「聖手居士」蘇岡、白
寒楓和其餘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後。

  沐劍聲與李力世、關安基等人一一通問姓名,說了許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
。李力世等均想:「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架子,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

  僕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用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鼓樂
聲中,沐劍聲吩咐:「開席!」引著眾人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陳設雖
無康親王府的豪闊,卻也頗為精緻。沐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
」韋小寶看這局面,這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只好不客氣啦。
」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後,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陪了一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著相迎,說道:「師
父,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可給足了我們面子。」轉頭向韋小寶道
:「韋香主,這位柳老師傅,是在下的受業恩師。」

  韋小寶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見這老人身材高大,滿臉紅光,白鬚
稀稀落落,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一轉,笑道:「天地會近來好大的名頭……」他話
聲極響,這幾句話隨口說來,卻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著道:「……果
然是英才輩出,韋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韋小寶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錯,只不過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實
是個蠢才。那日給白師傅扭住了手,動彈不得,險些兒連『我的媽啊』也叫了出
來。在下的武功當真稀鬆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眾人一聽,都愕然失色。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韋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
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韋小寶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媽的一分半分
,不將在下當作沒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戲、小猴兒,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
大笑,道:「韋香主說笑了。」

  玄貞道人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蒼龍』的柳老英雄
嗎?」那老人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的賤名。」玄貞心中一懍:
「我還沒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
大洪成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雲南,柳大洪出全力
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
號人物。」躬身說道:「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衝殺清兵,俠名播於天下
。江湖上後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作甚?」臉色顯得十分喜
歡。

  沐劍聲道:「師父,你老人家陪韋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韋小
寶身旁坐下。這張八仙桌向外一邊空著,上首是韋小寶、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
、關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劍聲、上座虛位以待。天地會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
要請一個什麼厲害人物出來?」

  只聽沐劍聲道:「扶徐師傅出來坐坐,讓眾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蘇岡道:「是!」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這人弓腰曲背,正是
「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未癒,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
豪一齊圍了上去,紛紛問好,不勝之喜。

  沐劍聲指著自己上首的坐位,說道:「徐師傅請這邊坐。」

  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韋香主,你好。」韋小寶抱拳還
禮道:「徐三哥你好,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罷?」徐天川歎了口氣,道:「簡
直沒生意。屬下給吳三桂手下的走狗擄了去,險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爺和
柳老英雄相救脫險。」

  天地會群豪都是一怔。樊綱道:「徐三哥,原來那日的事,是吳三桂手下那
批漢奸做的手腳。」徐天川道:「正是。這批漢奸闖進回春堂來,捉了我去,那
盧……盧一峰這狗賊臭罵了我一頓,將一張膏藥貼在我嘴上,說要餓死我這隻老
猴兒。」

  眾人聽得盧一峰在內,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樊綱、玄貞等齊向蘇岡、白寒
楓道:「那日多有冒犯。眾位英雄義氣深重,我天地會感激不盡。」蘇岡道:「
不敢。我們只是奉小公爺之命辦事,不敢居功。」白寒楓哼了一聲,顯然搭救徐
天川之事大違他的意願。關安基道:「徐三哥給人擄去後,我們到處查察,尋不
到線索,心下這份焦急,那也不用說了。貴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
。」蘇岡道:「吳三桂手下的雲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對頭,我們自然釘得他們很
緊。這狗官冒犯徐三哥,給我們發覺了,也沒什麼希奇。」

  韋小寶心想:「這小公爺倒精明的很,他妹子給我扣著,他先去救了徐老兒
出來,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裝作不知,卻聽他有何話說。」向徐天川道:「徐
三哥,你給白二俠打得重傷,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嗎?不會就
此歸天罷?」

  徐天川道:「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屬下將養了這幾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卻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沒瞧見。

  眾僕斟酒上菜,菜餚甚是豐盛。天地會群豪一來見徐天川是他們所救,二來
又有「鐵背蒼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決計不致放毒,盡皆
去了疑慮之心,酒到杯乾,放懷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鬍子,說道:「眾位老弟,貴會在京城直隸,以那
一位老弟為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一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
主。」柳大洪點頭道:「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
弟,於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當麼?」

  韋小寶道:「老伯伯,你有什麼吩咐,不妨說出來聽聽。我韋小寶人小肩膀
窄,小事還能擔當這麼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壓垮了。」

  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均想:「這孩子說話流氓氣十足,一
開口就耍無賴,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擔當,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那只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
尊師,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韋小寶道:「老伯伯有什麼事要跟我師父說,
你寫一封信,我們給你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這件事嗎,是白寒
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不知如何了結,要請陳總舵主拿一句話出來。」

  徐天川霍的站起,昂然說道:「沐小公爺、柳老英雄,你們把我從漢奸手下
救了出來,免遭惡徒折辱,在下感激不盡。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在下一命抵
一命,這條老命賠了他便是,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為難?樊兄弟,借你佩
刀一用。」說著伸出右手,向著樊綱,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當場自刎,了結這
場公案。

  韋小寶道:「慢來,慢來!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這麼性急。你年紀一大
把,怎地火氣這麼大?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聽我吩咐,可也太不
給我面子了。」天地會中「不遵號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
天川知罪,敬奉韋香主號令。」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這才像話。白大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
人也活不轉啦,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經。」

  眾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麼。天地會群豪尤
其擔心,均想:「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可別給這什麼也不懂的小香主給敗壞了
。倘若他說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語來,傳到江湖之上,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

  只聽韋小寶接著道:「小公爺,你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身邊就帶了這幾位
朋友麼?好像少了一點罷?」

  沐劍聲哼了一聲,問道:「韋香主這話是什麼用意?」韋小寶道:「那也沒
什麼用意。小公爺這樣尊貴,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來到京城,不多帶一些人保
駕,一個不小心,給清廷走狗拿了去,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沐劍聲長眉一軒
,道:「清廷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沒這麼容易。」韋小寶笑道:「小公爺武藝驚
人,打遍天下……嘿嘿……這個對手很少,官府自然捉你不去了。不過……不過
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倘若給他們順手牽羊,反
手牽牛,這麼希里呼嚕的請去了幾位,似乎也不怎麼有趣了。」

  沐劍聲一直沉著臉聽他嬉皮笑臉的說話,等他說完,說道:「韋香主此言,
可是譏刺在下麼?」說到這句話時,臉上神色更加難看。

  韋小寶道:「不是,不是。我這人一生一世,只有給人家欺侮,決不會去欺
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烏青也還沒退,痛得我死去活來,這位白
二俠,嘿嘿,手勁真不含糊,那兩招『橫掃千軍』、『高山流水』,可了不起,
去搭救你們給官府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說什麼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白寒楓臉色鐵青,待要說話,終於強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一眼,說
道:「小兄弟,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你們不大明白。」韋小寶笑道:「老爺子
太客氣了。我的話低淺莫測是有的,『高深莫測』四字,那可不敢當了。低淺之
至,低淺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說道: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官府拿了去,不知這話是什
麼意思?」

  韋小寶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小王爺,柳老爺子,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
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說八道,他媽的作不得數。」

  沐劍聲哼了一聲,強抑怒氣,說道:「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著。」韋小寶
道:「小公爺,你想消遣嗎?你在北京城裡逛過沒有?」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
「怎麼樣?」韋小寶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們雲南的昆明,那是沒北京城
大的了,是不是?」沐劍聲愈益惱怒,大聲道:「那怎麼樣?」

  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越來越不成話,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
可惜給清廷佔了去,咱們稍有血性之人,無不惱恨。」

  韋小寶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小公爺,你今天請我喝酒,在下沒什麼報答
,幾時你有空,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有個熟人帶路,就不會走錯了。否則
的話,倘若亂闖亂走,一不小心,走進了清廷的皇宮,小公爺武功雖高,可也不
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當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白
些?」

  韋小寶道:「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沐王府的朋友們,武功都是極高的,什
麼『橫掃千軍』、『高山流水』,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裡人生
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裡又瞧不大清楚,糊里糊塗的,說不定就逛進了
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那又怎樣?」

  韋小寶道:「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一間間宮殿很多,胡亂走了進
去,如果沒有皇帝、皇太后帶路,很容易迷路,一輩子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在
下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沒有空,白天黑夜給人帶路。或許沐王府
小公爺面子大,你們手下眾位朋友們抬了小公爺的字號出來,把小皇帝、皇太后
這老婊子嚇倒了,也難說得很。」

  眾人聽他管皇太后叫作「老婊子」,都覺頗為新鮮。關安基、祁彪清等人忍
不住笑了出來。韋小寶在肚裡常常罵太后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廣眾之
間大聲罵了出口,心中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決計不會闖進皇宮去的。聽說吳
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宮幹些勾當,也未可知。」

  韋小寶點頭道:「柳老爺子說得不錯。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宮
裡服侍御前侍衛的。他說昨晚宮裡捉到了幾名刺客,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
手下……」

  沐劍聲失驚道:「什麼?」右手一顫,手裡的酒杯掉了下來,噹的一聲,碎
成幾片。

  韋小寶道:「我本來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清
廷皇帝,那是……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才知原來是
漢奸吳三桂的手下,那可饒他們不得了。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叫他想法子好好
整治一下這些刺客。他媽的,大漢奸的手下,有什麼好東西了?非叫他們多吃些
苦頭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清廷宮裡擔任什麼職司?」

  韋小寶搖頭道:「他是給御前侍衛掃地、沖茶、倒便壺的小廝,說出來丟臉
的很,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有什麼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給綁著,我本來叫
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好東西給他們吃。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我
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多戳上幾刀,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測之辭,作不得準。他們既然膽敢到宮中行刺,那
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一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

  韋小寶道:「這癩痢頭小三子,跟我最好不過,他賭錢輸了,我總十兩八兩
的給他,從來不要他還。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麼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幹,他可
不敢推托。」

  柳大洪吁了一口氣,說道:「如此甚好。不知宮裡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叫
什麼名字。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我們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貴
友如能代為打聽,在下很承韋香主的情。」

  韋小寶一拍胸脯,說道:「這個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否
則的話,我設法救他一個出來。交了給小公爺,一命換一命,那麼徐大哥失手傷
了白大俠之事,也就算一筆勾銷了。」

  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緩緩點頭。沐劍聲道:「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
但既去行刺清廷皇帝,總是仁人義士,是咱們反清復明的同道。韋香主,你如能
設法相救,不論成與不成,沐劍聲永感大德。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
提。」

  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說道:「小公爺不提,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下
次見面又來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這味道可差勁的很。」

  白寒楓霍地站起,朗聲說道:「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我們……能救得那
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姓白的這隻手得罪了韋香主,自當斷此一手,向韋香主陪
罪。」

  韋小寶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隻手給我,我要來幹什麼?再說,我那
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去皇宮救人,那也難說得很。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
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幾道腳鐐手銬,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說去救人,也不過
吹吹牛,大家說著消遣罷了。」

  沐劍聲道:「要到皇宮中救人,自然千難萬難,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
要韋香主肯從中盡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夥兒一般的同感大德。」頓了一
頓,又道:「還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蹤,在下著急得很。天地會眾位朋友
在京城交遊廣闊,眼線眾多,如能代為打聽,設法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韋小寶道:「這件事容易辦。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咱們酒也喝夠了
,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媽的玩他兩手,倒也快活。」一伸手
,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滾了幾滾,四粒
盡是紅色的四點朝天,韋小寶拍手道:「滿堂紅,滿堂紅,上上大吉!唉,可不
要人人殺頭,殺個滿堂紅才好。」

  眾人相顧失色,盡皆愕然。

  韋小寶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擾了,這就告辭。徐三哥跟我們回去,成不
成?」

  沐劍聲道:「韋香主太客氣了。在下恭送韋香主、徐三爺和天地會眾位朋友
的大駕。」

  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李力世、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沐劍聲、柳大洪等直
送至大門之外,眼看韋小寶上了轎,這才回進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關安基最是性急,問道:「韋香主,宮裡昨晚鬧刺客
麼?瞧他們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韋小寶笑道:「正是。宮裡昨晚來了
刺客,這事誰也不敢洩漏,外間沒一人得知,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自然是他們
干的。」玄貞道:「他們膽敢去行刺清廷皇帝,算得膽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欽
佩。韋香主,他們給擒住了的人,你說能救得出麼?只怕這件事極難。」

  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柳大洪對答之時,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
刺客,那是決無可能,但自己屋裡床上,卻好端端的躺著一個小郡主、一個方怡
。小郡主不是刺客,是天地會捉進宮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數,那方怡卻是闖進宮
去的刺客,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卻不是難事。他聽玄貞這麼問,微笑道:「多
了不行,救個把人出來,多半還辦得到。徐三哥只殺了白寒松一個,咱們弄一個
人出來還他們,一命抵一命,他們也不吃虧了。何況他們連本帶利,還有利錢,
連錢老闆弄來的那個小姑娘,一併也還了他們,還有什麼說的?錢老闆,明天一
早,你再抬兩口死豬到御膳房去,再到我屋裡裝了人,我在廚房裡大發脾氣,罵
得你狗血淋頭,說這兩口豬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宮去。」

  錢老闆拍掌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倒也罷了,另
一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

  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說道:「徐三哥,你別煩惱。盧一峰這狗賊得
罪了你,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徐天川應道:「是,是。多謝韋香主。」
心中半點不信:「這小孩子家胡言亂語,吳應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氣焰,
怎會來聽你的話?」韋小寶答允替他解開誤殺白寒松的死結,雖然好生感激,卻
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大事。

  韋小寶剛回皇宮,一進神武門,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齊聲道:「桂公公
,快去,快去,皇上傳你。」韋小寶道:「有什麼要緊事了?」一名太監道:「
皇上已催了幾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書房。」

  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他進來,臉有喜色,罵
道:「他媽的,你死到那裡去啦?」

  韋小寶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為,如不一網打盡,恐怕不大妙
,說不定還會鬧事,可叫皇上操心,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因此
剛才換了便服,到各處大街小巷走走,想探聽一下,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是不
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麼消息?」韋小寶心想:「若說一探便探到消
息,未免太巧。」說道:「走了半天,沒見到什麼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亂走瞎闖,未必有用。我倒有個主意。」

  韋小寶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適才多隆稟告,擒到的
三個刺客口風很緊,不論怎麼拷打誘騙,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看來便再拷問
,也問不出一句真話。我想不如放了他們。」韋小寶道:「放了?這……這太便
宜他們了。」

  康熙道:「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雖然叛逆犯上,殺不殺無關大局,最要緊
的是找到主謀,一網打盡,方無後患。」說到這裡,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
該去找母狼罷?」

  韋小寶大喜,拍掌笑道:「妙極,妙極!咱們放了刺客,卻暗中盯著,他們
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面。皇上神機妙算,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

  康熙笑道:「什麼勝過三個諸葛亮?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只是如何盯著
刺客,不讓他們發覺,倒不大易辦。小桂子,我給你一件差使,你假裝好人,將
他們救出宮去,那些刺客當你是同道,自然帶你去了。」韋小寶沉吟道:「這個
……」康熙道:「這件事自然頗為危險,倘若給他們察覺了,非立時要了你的小
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則的話,我真想自己去幹一下子。這滋味可妙得很
哪。」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去幹,自然遵命,再危險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聰明,又勇敢,很肯替我辦
事。你是小孩子,刺客不會起疑。我本想派兩個武功好的侍衛去幹,可是刺客不
是笨人,未必會上當。一次試了不靈,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小桂子,你去辦這
件事,就好像我親身去辦一樣。」

  康熙學武功之後,躍躍欲試。一直想幹幾件危險之事,但身為皇帝,畢竟不
便涉險,派韋小寶去幹,就拿他當作自已替身,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
,他也寧可差韋小寶去。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聰明不及我,
他辦得成,我自然也辦得成,差他去辦,和自己親手去幹,也已差不了多少,雖
然不能親歷其境,但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裝得越像越好,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面,殺死一兩名看守的
侍衛,讓這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鬆盤查,讓你帶著他們
出宮。」

  韋小寶應道:「是!不過侍衛的武功好,只怕我殺他們不了。」康熙道:「
你隨機應變好了,但可得小心,別讓侍衛先將你殺了。」韋小寶伸了舌頭,道:
「倘若給侍衛殺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為反賊的同黨。」

  康熙雙手連搓,很是興奮,說道:「小桂子,你干成了這件事,要我賞你些
什麼?」韋小寶道:「這件事倘若辦成功,皇上一定開心。只要皇上開心,那可
比什麼賞賜都強。皇上下次再想到什麼既有趣、又危險的玩意兒,仍然派我去辦
,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監
,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

  韋小寶心念一動,道:「多謝皇上。」心想:「總有一天,你會發覺我是冒
牌太監,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說道:「皇上,我求你一個恩典。」康
熙微笑道:「想做大官麼?」韋小寶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膽忠心辦事,倘若
闖出了禍,惹皇上生氣,你可得饒我性命,別殺我頭。」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對我忠心,你這顆腦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
。」說著哈哈大笑。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尋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但憑
著皇上剛才那番話,變成了奉旨放刺客,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
的真正頭兒,剛才老子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將沐劍聲小烏龜
和柳大洪老傢伙抓了起來?可是師父如知道我幹這件事,定然不饒。他媽的,我
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

  他在宮裡人人奉承,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一時之間,真想在宮裡就當他一
輩子的太監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是一寒:「這老婊子說什麼也要尋我
晦氣,老子在宮裡可耽不長久。」

  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他昨晚既分得了銀
子,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得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面前說了好話,一
見他到來,喜歡得什麼似的,一躍而起,迎了上來,笑道:「桂公公,什麼好風
兒吹得你大駕光臨?」

  韋小寶笑道:「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湊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
差我來幫著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趙齊賢點頭道:「
是。」低聲道:「三個反賊嘴緊得很,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總是一口咬定,是
吳三桂派他們來的。」韋小寶道:「讓我去問問。」

  走進西廳,見木柱上綁著三條漢子,光著上身,已給打得血肉模糊。一個是
虯髯大漢,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個皮色甚白,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
,胸口刺著個猙獰的虎頭。韋小寶尋思:「不知這二人之中,有沒那劉一舟在內
?」轉頭向趙齊賢道:「趙大哥,恐怕你們捉錯了人,你且出去一會。」趙齊賢
道:「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虯髯漢子怒目圓睜,罵道:「狗太監,憑
你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韋小寶低聲道:「我受人之托,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
的朋友……」

  他此話一出,三個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虯髯漢子問道:
「你受誰的托?」韋小寶道:「你們中間有沒劉一舟這個人,有呢,我有話說,
沒有嘛,那就算了。」

  三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遲疑之色,生怕上當。那虯髯漢子又問
:「你是誰?」

  韋小寶道:「托我那兩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鐵背蒼龍』,你們
認不認識?」

  那虯髯漢子大聲道:「『鐵背蒼龍』柳大洪在雲南四川一帶,誰人不知,那
個不曉?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說,
一面連連搖頭。

  韋小寶點頭道:「三位既然不認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那麼定然不是他
的朋友了,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說著拉開架子,使了兩招沐家拳,自然是
「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咦」了一聲。韋小寶停手問道:「怎麼?」那人
道:「沒什麼。」虯髯漢子問道:「這些招式是誰教的?」韋小寶笑道:「我老
婆教的。」虯髯漢子呸了一聲,道:「太監有什麼老婆?」說著不住搖頭。他本
來罵韋小寶為「狗太監」,後來聽他言語有異,行動奇特,免去了這個「狗」字


  韋小寶道:「太監為什麼不能有老婆?人家願嫁,你管得著麼?我老婆姓方
,單名一個怡字……」

  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喝道:「胡說!」

  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要噴出火來,情急之狀已達極點,料想這人
便是劉一舟了,見他一張長方臉,相貌頗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
可怖,當下笑道:「什麼胡說?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
。跟我做媒人的姓蘇,名叫蘇岡,有個外號叫作『聖手居士』。還有個媒人姓白
,他兄長白寒松最近給人打死了,那白寒楓窮極無聊,就給人做媒人騙錢,收殮
他死了的兄長……」

  那年輕人越聽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兄弟,且別作聲。」向韋小寶道:「沐王府中的事兒
,你倒知道得挺多。」

  韋小寶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頭家裡的事,怎麼不知道?那方怡
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
進,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進皇宮來行刺。你想……吳三桂這大漢奸……
」說到這裡,壓低了嗓子道:「勾結外敵,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竟然雙手奉
送給了清廷。吳三桂這傢伙,凡是我漢人,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劉
一舟這小子,什麼主子不好投靠,幹麼去投了吳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無光,再
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輕人急道:「我……我……我……」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人各有志,閣下在清宮裡當太監,也不是什麼光彩事
情。」

  韋小寶道:「對,對!當然沒什麼光彩。我老婆記掛著舊情人,定要我查問
清楚,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如果真的死了,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從此沒
了牽掛。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燒些紙錢。三位朋友,你們這裡沒有劉
一舟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復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說著轉身出
外。

  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那虯髯漢子大喝:「別上當!」那年輕人用力
掙了幾下,怒道:「他……他……」突然間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

  韋小寶閃身避開,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決計難以掙
脫,心想:「這人明明是劉一舟,他本就要認了,卻給這大鬍子阻住。」一沉吟
間,已有了計較,說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再去問問我老婆。」

  回到外間,向趙齊賢道:「我已問到了些端倪,別再拷打了,待會兒我再來
。」

  其時天已昏黑,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
御膳房中手下太監,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說道昨晚眾侍衛擒賊有功,今日
要設宴慶賀,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監服侍。

  他開鎖入房,輕輕推開內室房門。沐劍屏低呼一聲,坐了起來,輕聲道:「
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笑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聽到
了好消息。」

  方怡從枕上抬起頭來,問道:「什麼好消息?」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見方怡雙眼紅紅地,顯是哭泣過了,歎了口氣,說
道:「這消息在你是大好,對我卻是糟透糟透,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
唉,劉一舟這傢伙居然沒死。」

  方怡「啊」的一聲呼叫,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沐劍屏喜道:「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

  韋小寶道:「死是還沒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給宮裡侍衛擒住了,咬
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裡來行刺的,死罪固然難逃,傳了出去,江湖上英雄
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殺了頭之後,這聲名也就臭得很。」

  方怡上身抬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此節,但求扳倒了
吳三桂這奸賊,為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後聲名,早已置
之度外。」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們有
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那你就怎樣?」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雙頰微紅,說道:「你當真救得我劉師哥,你不論差我
去做什麼艱難危險之事,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十
分乾脆。

  韋小寶道:「咱們訂一個約,好不好?小郡主作個見證。如果我將你劉師哥
救了出去,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鐵背蒼龍』柳大洪柳老爺子……」沐劍屏接
口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韋小寶道:「沐家小公爺和『鐵背蒼龍』大
名鼎鼎,誰人不知,那個不曉。」

  沐劍屏道:「你是好人,如果能救得劉師哥,大夥兒都感激你的恩情。」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買賣。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乃是行
刺皇帝的欽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險,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
但我人頭落地,連我家裡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個哥哥、四個妹子,還有
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
,一古腦兒都得砍頭,是不是?這叫做滿門抄斬。我家裡的金子、銀子、屋子、
鍋子、褲子、鞋子,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是不是?」

  他問一句「是不是」,沐劍屏點了點頭。

  方怡道:「正是,這件事牽累太大,可不能請你辦。反正我……我……師哥
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大家認命罷啦。」說著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道:「不忙傷心,不忙哭。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淚珠兒一流下
來,我心腸就軟了。方姑娘,為了你,我什麼事都幹。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
出來。咱們一言為定,救不出你劉師哥,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救出了
你劉師哥,你一輩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就是這一句話。


  方怡怔怔的瞧著他,臉上紅暈漸漸退了,現出一片蒼白,說道:「桂大哥,
為了救劉師哥性命,什麼事……什麼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
一輩子……一輩子服侍你,也無不可。只不過……只不過……」

  剛說到這裡,屋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桂公公,送酒菜來啦!」方怡立
即住口。

  韋小寶道:「好!」走出房去,帶上了房門,打開屋門。四名太監挑了飯菜
碗盞,走進屋來,在堂上擺了起來,十二大碗菜餚,另有一鍋雲南汽鍋雞。四名
太監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還短了什麼沒有?」韋小寶道:
「行了,你們回去罷。」每人賞了一兩銀子,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

  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把菜餚端到房中,將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
了三碗飯,問道:「方姑娘,你剛才說『只不過,只不過』,到底只不過什麼?


  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臉上一紅,低下頭去,隔了半晌,低聲
道:「我本來想說,你是宮中的執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樣,只要你能救得我
劉師哥性命,我一輩子陪著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瑩如玉,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嬌艷不可方物。韋小寶年紀雖小,
卻也瞧得有點魂不守舍,笑道:「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
老婆,是我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只問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臉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決,道:「別說做你妻子
,就是你將我賣到窯子裡做娼妓,我也甘願。」

  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定然大不高興,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中出身,也
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就是這麼辦。好老婆,好妹子,咱三
個來喝一杯。」

  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事,待見他手刃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
用奇藥化去他屍體,而宮中眾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確是大
非尋常。劉一舟是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雖無正式婚姻之約,二人早已心心相印
,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

  昨晚二人一同入宮幹此大事,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為侍衛所擒,苦於自己受
傷,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難,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還能設法相
救,心想:「但教劉郎得能脫險,我縱然一生受苦,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這小
太監又怎能娶我為妻?他只不過喜歡油嘴滑舌,討些口頭上的便宜,我且就著他
些便了。」想明白了這節,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說道:「這杯酒就跟你喝
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難免做我劍下之鬼。」

  韋小寶見她笑靨如花,心中大樂,也端起酒杯,說道:「咱們說話可得敲釘
轉腳,不得抵賴。倘若我救了你劉師哥,你卻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
們兩個夾手夾腳,我可不是對手,他一刀橫砍,你一劍直劈,我桂公公登時分為
四塊,這種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肅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劉一舟平
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為妻,一生對丈夫忠貞不貳。就算桂公公不能當
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的服侍他一輩子。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說著
將一杯酒潑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見證。」

  韋小寶大喜,問沐劍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麼心上人,要我去救沒有?
」沐劍屏道:「沒有!我怎麼會有什麼心上人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
」沐劍屏道:「可惜什麼?」韋小寶道:「如果你也有個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
出來,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麼?」沐劍屏道:「呸!有了一個老婆還不夠
,得隴望蜀!」

  韋小寶笑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喂,好妹子,跟你劉師哥一塊兒被擒的
,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絡腮鬍子……」沐劍屏道:「那是吳師叔。」韋小寶道:
「還有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有個老虎頭的。」沐劍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
,是吳師叔的徒弟。」韋小寶問道:「那吳師叔叫什麼名字?」沐劍屏道:「吳
師叔名叫吳立身,外號叫作『搖頭獅子』。」韋小寶笑道:「這外號取得好,人
家不論說什麼,他總是搖頭。」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劉師哥,不妨順便將吳師叔和敖師哥也救了
出來。」韋小寶道:「那吳師叔和敖彪,有沒有羞花閉月的女相好?」沐劍屏道
:「不知道,你問來幹什麼?」韋小寶道:「我得先去問問他們的女相好,肯不
肯讓我佔些便宜,否則我拚命去救人,豈不是白辛苦一場?」

  驀地裡眼前黑影一晃,一樣物事劈面飛來,韋小寶急忙低頭,已然不及,拍
的一聲,正中額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卻是一隻酒杯。韋小寶和沐劍屏同聲驚呼
:「啊喲!」韋小寶躍開三步,連子也帶倒了,額上鮮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
糊,瞧出來白茫茫一片。

  只聽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劉一舟殺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
這等沒來由的欺侮!」原來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擲,幸好她重傷之餘,手上勁力
已失。韋小寶額頭給酒杯擊中,只劃損了些皮肉。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過來,我給你瞧瞧傷口,別讓碎瓷片留在肉裡。」

  韋小寶道:「我不過來,我老婆要謀殺親夫。」

  沐劍屏道:「誰叫你瞎說,又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連我聽了也生氣。」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啊,我明白啦,原來你們兩個是喝醋,聽說我要
去占別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劍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麼?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見沐劍屏佯嗔詐怒,眉梢眼角間卻微微含笑,又見方
怡神色間頗有歉意,自己額頭雖然疼痛,心中卻是甚樂,說道:「大老婆投了我
一隻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說道:「小老婆也投罷!


  沐劍屏道:「好!」手一揚,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到。韋小寶竟不閃
避,半杯酒都潑在他臉上。他伸出舌頭,將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嘖嘖稱
賞,說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啊喲,鮮
死我了,鮮死我了!」

  沐劍屏先笑了出來,方怡噗哧一聲,忍不住也笑了,罵道:「無賴!」從懷
中取出一塊手帕,交給沐劍屏,道:「你給他抹抹。」沐劍屏笑道:「你打傷了
人家,幹麼要我抹?」

  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麼?」沐劍屏啐道:「呸!你剛才親口許
了他的,我可沒許過。」方怡笑道:「誰說沒許過?他說:『小老婆也投罷!』
你就把酒潑他,那不是自己答應做他小老婆了?」

  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兩個放心,我再也
不去勾搭別的女人了。」

  方怡叫韋小寶過來,檢視他額頭傷口中並無碎瓷,給他抹乾了血。

  三人不會喝酒,肚中卻都餓了,吃了不少菜餚。說說笑笑,一室皆春。

  飯罷,韋小寶打了個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還是跟小老婆睡?


  方怡臉一沉,正色道:「你說笑可得有個譜,你再鑽上床來,我……我一劍
殺了你。」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總有一天,我這條老命要送在你手裡。」將飯菜
搬到外堂,取過一張席子舖在地下,和衣而睡。這時實在疲倦已極,片刻間便即
睡熟。

  次日一早醒來,覺得身上暖烘烘地,睜眼一看,身上已蓋了一條棉被,又覺
腦袋下有個枕頭,坐起身來,見床上紗帳低垂。隔著帳子,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
沐劍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開帳子,但見方怡嬌艷,沐劍屏秀雅,兩個小美人的俏臉相
互輝映,如明珠,如美玉,說不出的明麗動人。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
一個嘴,卻怕驚醒了她們,心道:「他媽的,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
、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緊。麗春院中那裡有這等俊俏的小娘。」

  他輕手輕腳去開門。門樞嘰的一響,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
…你早。」

  韋小寶道:「桂什麼?好老公也不叫一聲。」方怡道:「你又還沒將人救出
來。」韋小寶道:「你放心,我這就去救人。」

  沐劍屏也醒了過來,問道:「大清早你兩個在說什麼?」

  韋小寶道:「我們一直沒睡,兩個兒說了一夜情話。」打了呵欠,拍嘴說道
:「好困,好困!我這可要睡了。」又伸了個懶腰。

  方怡臉上一紅,道:「跟你有什麼話好說?怎說得上一夜?」

  韋小寶一笑,道:「好老婆,咱們說正經的。你寫一封信,我拿去給你的劉
師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宮去。否則他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沐劍屏道
:「他冒充吳三桂女婿的侄兒。」韋小寶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劉一舟只
好去做吳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別胡扯!不過要寫封信,倒也不錯。可
是……可是寫什麼好呢?」

  韋小寶道:「寫什麼都好,就說我是你的老公,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最有義
氣,受了你的囑托,前來相救,貨真價實,十足真金。」找齊了海天富的筆硯紙
張,磨起了墨,將一張白紙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方怡坐起身來,接過了筆,
忽然眼淚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哽咽道:「我寫什麼好?」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忽然軟了,說道:「你寫什麼都好,反正
我不識字。你別說嫁了我做老婆,否則你劉師哥一生氣,就不要我救了。」方怡
道:「你不識字?你騙我。」韋小寶道:「我如識字,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你
老公,是你兒子,是你灰孫子。」

  方怡提筆沉吟,只感難以落筆,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滿腔豪氣,難以抑制,大聲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劉一舟出來之
後,你嫁給他便是,我不跟他爭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後,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
與其將來戴綠帽,做烏龜,還是讓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給他媽的這劉一舟。你愛
寫什麼便寫什麼,他媽的,老子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對含著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頭來,眼光中既有歡喜之意,
亦有感激之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紙折成一個方勝,說道:「請……請你交
給他。」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聲,過河拆橋,放完
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裝出一股豪氣干雲的模樣,便不能
再逼著方怡做老婆,接過方勝,往懷中一揣,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心想:「要
做英雄,就得自己吃虧。好好一個老婆,又雙手送了給人。」

  乾清宮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他早已得了多隆的囑咐,要
相助桂公公將刺客救出宮去,卻不可露出絲毫形跡,讓刺客起疑,見韋小寶到來
,忙迎將上去,使個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側,低聲問道:「桂公公,你要
怎麼救人?」

  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心想:「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好讓劉一舟他們
不起疑心。這張老哥對我甚好,倒有些不忍殺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書信,這姓
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了。」沉吟道:「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隨機應變便
了。」

  張康年笑著請了個安,道:「多謝桂公公。」韋小寶道:「又謝什麼了?」
張康年道:「小人跟著桂公公辦事,以後公公一定不斷提拔。小人陞官發財,那
是走也走不掉的了。」

  韋小寶微笑道:「你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將來只怕一件事。」張康年一驚
,問道:「怕什麼?」韋小寶道:「就只怕你家的倉庫太小,裝不下這許多銀子
。」張康年哈哈大笑,跟著收起笑聲,低聲道:「公公,我們十幾個侍衛暗中都
商量好了,大家盡力給公公辦事,說什麼也要保公公做到宮裡的太監總首領。」

  韋小寶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幾歲再說罷。」跟著想起錢老本
送活豬補漏洞的事來,問道:「瑞副總管那裡去了?多總管跟你們大家忙得不可
開交,怎地一直不見瑞副總管?」張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宮辦事去了。
」韋小寶點點頭,道:「你見到瑞副總管時,請他到我屋裡來一趟,皇上吩咐了
,有幾句話要問他。」張康年答應了。

  韋小寶走進侍衛房,來到綁縛劉一舟等三人的廳中。一晚不見,三人的精神
又委頓了許多,雖然未再受拷打,但兩日兩晚未進飲食,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
了。廳中看守的七八名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神態十分恭敬。

  韋小寶大聲道:「皇上有旨,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立即斬首示眾。快去拿
些酒肉飯菜來,讓他們吃得飽飽地,免得死了做餓鬼。」眾侍衛齊聲答應。

  那虯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我們為平西王盡忠而死,流芳百世,勝於你們
這些給韃子做奴才的畜生萬倍。」

  一名侍衛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罵道:「吳三桂這反賊,叫他轉眼就滿
門抄斬。」

  劉一舟神情激動,雙眼向天,口唇輕輕顫動,不知在說些什麼。

  眾侍衛拿了三大碗飯、三大碗酒進來。韋小寶道:「這三個反賊聽得要殺頭
,嚇得全身發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飯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餵他們每
人喝兩口酒,可不能多喝。這一大飯嘛,就餵他們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殺起頭
來不知道頸子痛,可太便宜了他們,去到陰世,閻羅王見到三個酒鬼,大大生氣
,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那可又害苦了他們。」眾侍衛都笑了起來,喂三人喝
酒吃飯。

  吳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飯,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飯罵一句:「狗奴才!
」劉一舟臉色慘白,食不下嚥,吃不到小半碗,就搖頭不吃了。

  韋小寶道:「好啦,大夥兒出去。皇上叫我問他們幾句話,問了之後再殺頭
。」

  張康年躬身道:「是!」領著眾侍衛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聽得眾人腳步聲走遠,咳嗽一聲,側頭向吳立身等三人打量,臉上露
出詭秘的笑容。吳立身罵道:「狗太監,有什麼好笑?」韋小寶笑道:「我自笑
我的,關你什麼事?」

  劉一舟突然說道:「公公,我……我就是劉一舟!」

  韋小寶一怔,還未答話。吳立身和敖彪已同時喝了起來:「你胡說什麼?」
劉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們一救。」吳立身喝道,「貪
生怕死,算什麼英雄好漢,何必開口求人?」劉一舟道:「他……他說小公爺和
我師父,托……托他來救……救我們的。」吳立身搖頭道:「他這等騙人的言語
,也信得的?」

  韋小寶笑道:「『搖頭獅子』吳老爺子,你就瞧在我臉上,少搖幾次頭罷。
」吳立身一驚,道:「你……你……」韋小寶笑道:「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
,是你的得意弟子,是不是?名師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
變色,驚疑不定。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個方勝,打了開來,放在劉一舟面前,笑道
:「你瞧這是誰寫的字?」

  劉一舟一看,大喜過望,顫聲道:「這真是方師妹的筆跡。吳師叔,方師妹
說這……這位公公是來救我們的,叫我一切都聽他的話。」

  吳立身道:「給我瞧瞧。」韋小寶將那張紙拿到吳立身眼前,心想:「這上
面不知寫了些什麼情話。我這大老婆不要臉,一心想偷漢子,什麼肉麻的話都寫
得出。」只聽吳立身讀道:「『劉師哥:桂公公是自己人,義薄雲天,干冒奇險
,前來相救,務須聽桂公公指示,求脫虎口。妹怡手啟。』嗯,這上面畫了我們
沐王府的記認花押,倒是不假。」

  韋小寶聽方怡在信中稱讚自己「義薄雲天」,不明白「義薄雲天」是什麼意
思,心想義氣總是越厚越好,「薄」得飛上了天,還有什麼剩下的?但以前曾經
好幾次聽人說過,知道確是一句大大的好話,又聽她信中並沒對劉一舟說什麼肉
麻情話,更是歡喜,說道:「那還有假的?」

  劉一舟問道:「公公,我那方師妹在那裡?」韋小寶心道:「在我床上。」
口中說道:「她此刻躲在一個安穩的所在,我救了你們出去之後,再設法救她,
和你相會。」

  劉一舟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為報。」他
適才聽韋小寶說,吃過酒飯後便提出去殺頭,他本來膽大,可是突然間面臨生死
關頭,恐懼之情再也難以克制,忍不住聲稱自己便是劉一舟,只盼在千鈞一髮之
際留得性命,待見方怡的書信,得知活命有望,這一番歡喜當真難以形容。

  吳立身卻臨危不懼,仍要查究清楚,問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
援手?」

  韋小寶道:「索性對你們說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你們別
奇怪,我從前是癩痢,現今不癩了。我有個好朋友,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名
叫韋小寶。他說天地會中有個老頭兒,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為了爭執擁唐、擁
桂什麼的,打死了你們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爺和白寒楓不肯干休。但人死
了活不轉來,沒有法子,那韋小寶就來托我救你們三位出去,賠還給沐王府,以
便顧全雙方義氣。」

  跟天地會的糾葛,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當下更無懷疑,不住的搖頭,又點
頭,說道:「這就是了。在下適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只不過如何逃出宮去,可得想個妙法。」

  劉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們都聽從你的吩咐便了。」韋
小寶心道:「我可還沒想出什麼主意呢。」問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可有什麼計
策?」吳立身道:「皇宮裡狗侍衛極多,白天是闖不出去的。等到晚間,你來設
法割斷我們手腳上的牛筋,讓我們乘黑衝殺出去便是。」

  韋小寶道:「此計極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穩。」在廳上走來走去,籌思計策


  敖彪道:「衝得出去最好,衝不出去,至不濟也不過是個死。」劉一舟道:
「敖師哥,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視。

  韋小寶心想:「最好是有什麼迷藥,將侍衛迷倒,便可不傷人命。」走到外
室,向張康年道:「張大哥,我要用些迷藥,你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張康
年笑道:「行,行。趙二哥那裡現成有的是蒙汗藥,我馬上去拿。」韋小寶笑問
:「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作什麼用的?」張康年低聲道:「不瞞公公說,前日
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一個人,吩咐了要悄悄的幹,不能張揚。這人武功了得,我
們只怕明刀明槍的動手多傷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趙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藥來
,做了手腳。」韋小寶心道:「你們打不過人家,就攪鬼計。」問道:「結果大
功告成?」張康年笑道:「手到擒來。」

  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就得多問幾句:「捉的是什麼人?犯了
什麼事?」

  張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鑲紅旗統領和察博,聽說是得罪了太后。瑞副總管
把他捉來後,逼他繳了一部經書出來,後來在他嘴上、鼻上貼了桑皮紙,就這麼
活生生的悶死了他。」

  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原來老婊子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經》。瑞棟取
到經書後,幹麼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卻藏在自己身上?這不是想自行吞沒嗎?
」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吞沒經書:「嗯,是了,老婊子一見到瑞棟,來不及問經
書的事,立即便派他來殺我。瑞棟是想先殺老子,再繳經書,卻變成了戲文『長
板坡』中那個夏候什麼的小花臉,先送性命,再送寶劍。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
出的常山趙子龍嗎?」隨口問道:「那是什麼經書?這樣要緊。」張康年道:「
那可不知道了。我這就取蒙汗藥去。」

  韋小寶道:「煩你再帶個訊,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是我相請眾位哥兒
的。」

  張康年喜道:「公公又賞酒喝。只要跟著公公,吃的喝的,一輩子不用愁短
得了。」

  過不多時,張康年取了蒙汗藥回來,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聲笑
道:「這一大包藥,足夠迷倒幾百人。點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這麼一點
兒,和在茶裡酒裡,那就夠了。」跟著吩咐眾侍衛搬桌擺凳,說道桂公公賞酒。
眾侍衛大喜,忙著張羅。

  韋小寶道:「把酒席擺在犯人廳裡,咱們樂咱們的,讓他媽的這三個刺客瞧
得眼紅,饞涎滴滴流。」

  酒席設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按:清宮中低級雜役,
滿洲語稱為「蘇拉」),挑了食盒前來,將菜餚酒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笑道:「你們三個反賊,幹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臨頭,還在嘴硬,
現下瞧著老爺們喝酒吃菜,倘若饞得熬不過,扮一聲狗叫,老爺就賞你一塊肉吃
。」眾侍衛哈哈大笑。

  吳立身罵道:「狗侍衛、臭太監,我們平西王爺指日就從雲南起兵,一路打
到北京來,將你們這些侍衛、太監一古腦兒捉了,都丟到河裡喂王八。」

  韋小寶右手伸手入懷裡,手掌裡抓了半把蒙汗藥,左手拿起酒壺,走到吳立
身面前,提高酒壺,笑道:「反賊,你想不想喝酒?」吳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
聲道:「喝也罷,不喝也罷!平西王大兵一到,你這小太監也是性命難逃。」

  韋小寶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壺,仰起了頭,將酒從空中倒將
下來,張嘴接住了,一口吞將下去,讚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撥
開壺蓋,將右掌中的蒙汗藥都撒入壺中,跟著撥上了壺蓋,左手提高酒壺,在半
空中不住搖晃,笑道:「好反賊,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他放蒙汗藥之時
,身子遮住酒壺,除吳立身一人之外,誰也沒見,這一搖晃,將蒙汗藥與酒盡數
混和。

  吳立身瞧在眼裡,登時領悟,暗暗歡喜,大聲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
求饒,不是好漢。你這壺酒,痛痛快快的就讓老子喝了。」

  韋小寶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給你喝,哈哈,哈哈!」轉身回到席上,給
眾侍衛都滿滿斟了一杯酒。

  張康年等都一齊站起,說道:「不敢當,怎敢要公公斟酒?」

  韋小寶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氣?」舉起杯來,說道:「請,請!」

  眾侍衛正要飲酒,門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太后傳小桂子。小桂子在這兒麼
?」

  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在這兒!」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來找我
幹什麼?」

  迎將出去,見是四名太監,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來勢頗為不善,當即跪下
,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監道:「皇太后有要緊事,命你即刻去慈寧宮
。」

  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心想:「迷藥酒都已斟下了,我一離開
,眾侍衛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鏡馬上拆穿,那也罷了。慈寧宮可萬萬去不得。你
慈寧宮是麗春院嗎?你老婊子差人上門來請財主大少?」這時身旁侍衛眾多,心
中倒也並不惶恐,笑問:「公公貴姓,以前咱們怎地沒見過?」

  那太監哼了一聲,說道:「我叫董金魁,這就快去罷,太后等著呢。已到處
找了你大半天啦!」

  韋小寶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來瞧瞧一件有趣事兒。」拉著他
向內走去。

  董金魁聽說是有趣事兒,便跟著走進內廳,眼見開著兩桌酒席,便大聲道:
「好啊,你們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經管御膳房,你卻假公濟私,拿
了太后和皇上的銀子胡花。」

  韋小寶笑道:「眾位侍衛兄弟擒賊有功,皇上命我犒賞三軍。來來來,董公
公,還有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來喝一杯。」董金魁搖頭道:「我不喝!太后傳
你,還不快去?」韋小寶笑道:「眾位侍衛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也不跟人家
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韋小寶向張康年使個眼色,道:「張大哥,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
們喝酒。」

  張康年拿起一杯酒來,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湊個趣兒。
」董金魁無奈,只得乾了一杯。韋小寶帶笑道:「這才夠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
一杯。」那三名太監從侍衛手中接過酒杯,也都喝了。韋小寶道:「好!大夥兒
都奉陪一杯。」在四隻空酒杯中又斟滿了酒。眾侍衛一齊舉杯喝了。

  韋小寶舉杯時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側,將一杯藥酒都倒入了袖子
。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夠,又要替眾人斟酒。一名侍衛接過酒壺,道:「我來斟!


  董金魁皺眉道:「桂公公,咱們一聽太后宣召,誰都立刻拔腳飛奔而去,你
這麼自顧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韋小寶笑道:「這中間有個緣故,來來來,大家喝了這一杯,我就說個明白
。」張康年舉起杯來,道:「董公公請。」董金魁道:「我可沒功夫喝酒。」說
著身子微微一晃。

  韋小寶知他肚中蒙汗藥即將發作,突然彎腰,叫道:「啊喲,肚子痛。」眾
侍衛都感一陣頭暈,有人便道:「怎麼?這酒不對!」韋小寶大聲怒道:「董公
公,你奉太后之命,賜毒酒給我們喝,是不是?為什麼你在酒裡下毒?」

  董金魁大驚,顫聲道:「哪……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裡下毒?眾位兄弟,大夥兒跟他拚了
。」

  眾侍衛頭暈腦脹,茫然失措,只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太監挨不住藥力,先
行摔倒,跟著董金魁、張康年、眾侍衛和餘下一名太監先後摔倒,跌得桌翻倒,
亂成一團。韋小寶搶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腳。董金魁唔的一聲,手足微
微一動,雙眼已難睜開。

  韋小寶大喜,先奔過去掩上了廳門,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監胸口一
人一劍。劉一舟「啊」的一聲,大為驚訝。韋小寶再用匕首將吳立身、劉一舟、
敖彪手足上綁縛的牛筋盡數割斷。他這匕首削鐵如泥,割牛筋如割粉絲麥條。

  吳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頗不弱,吳立身尤其了得,三人雖受拷打,但都是皮肉
之傷,並未損到筋骨。劉一舟道:「桂公公,咱……咱們怎生逃出去?」韋小寶
道:「吳老爺子,敖師兄,你們兩位找兩個身材差不多的侍衛,跟他們換了衣衫
。劉師兄,你沒鬍子,可以假扮太監,跟這姓董的換了衣衫。」劉一舟道:「我
也扮侍衛罷?」韋小寶道:「不行!你假扮太監。」劉一舟不敢違拗,點了點頭
。三人迅即改換了裝束。

  韋小寶道:「你們跟我來,不論有誰跟你們說話,只管扮啞巴,不可答話。
」從懷中取出化屍藥粉,拉開董金魁的屍體,放在廳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
到處戳上幾個洞,每個洞中都彈上些藥粉,讓屍體消毀得加倍迅速,這才開了廳
門,領著三人出去。

  一出侍衛房,反手帶上了房門,逕向御膳房而去。

  御膳房在乾清宮之東,與侍衛房相距甚近,片刻間便到了。只見錢老闆早已
恭恭敬敬的站著等候,手下幾名漢子抬來了兩口洗剝乾淨的大光豬。

  韋小寶臉色一沉,喝道:「老錢,你這太也不成話了!我吩咐你抬幾口好豬
來,卻用這般又瘦又干、生過十七八胎的老母豬來敷衍老子,你……你……他媽
的,你這碗飯還想吃不吃哪?」他罵一句,錢老闆惶惶恐恐的躬身應一聲:「是
!」

  御膳房眾太監見錢老闆所抬來的,實在是兩口肥壯大豬,但挑剔送來的貨物
不妥,原是御膳房管事太監撈油水的不二法門,任你送來的牛羊雞鴨絕頂上等,
在管事太監口中,也變成了連施捨叫化子也沒人要的臭貨賤貨。只有送貨人銀子
一包包的遞上來,臭賤之物才搖身一變,變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眾
太監聽韋小寶這等說,心下雪亮,跟著連聲吆喝:「攆出去!這兩口發臭的爛豬
,只好丟在菜地裡當肥料。」

  韋小寶愈加惱怒,手一揮,向吳立身等三人道:「兩位侍衛大哥,還有這位
公公,你們三個押了這傢伙出去,攆到宮門外,再也不許他們進來。」

  錢老闆不知韋小寶是何用意,愁眉苦臉道:「公公原諒了這遭,小……小人
回頭去換更大更肥的肉豬來,另有薄禮……薄禮孝敬眾位公公,這一次……這一
次請公公多多包涵。」

  韋小寶道:「我要肉豬,自會差人來叫你。快去,快去!」錢老闆欠腰道:
「是,是!」

  御膳房眾太監相視而笑,均想:「你有禮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會轟走你了
。」

  吳立身、劉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錢老闆身後,又推又拉,將他攆出廚房。

  韋小寶跟在後面,來到走廊之中,四顧無人,低聲說道:「錢老兄,這三位
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搖頭獅子』吳老爺子。」錢老本「啊
」的一聲,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頭招呼,三位莫怪。」吳立身聽得他
是韋小寶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險地,理當如此。」韋小寶道:「錢
老哥,你跟貴會韋香主說,癩痢頭小三子幫他辦成了。你領這三位好朋友去見沐
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這三位朋友一走,宮裡立時便會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進
宮來了。」錢老闆道:「是,是。敝會上下,都感謝公公的大德。」吳立身問道
:「這位錢朋友是天地會的?」錢老闆道:「正是!」

  五人快步來到神武門。守衛宮門的侍衛見到韋小寶,都恭恭敬敬問好:「桂
公公好!」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好。」這些侍衛雖見吳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見韋小寶
挽著吳立身的右臂,自是誰也不敢多問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門,又走了數十步。韋小寶道:「在下要回宮去了,後會有期
,大家不必多禮。」吳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報。此後天地會如有驅策,
吳某敖某師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不敢當。」只見劉一舟大
步走在前面,回頭相望,自是怪吳立身何不快走,此處離宮門不遠,尚未脫險。

  韋小寶微微一笑,回神武門來,向守門的侍衛道:「那公公是皇太后的親信
,說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親自送這幾人出宮。他媽的,可不知是什麼路道!」
守衛的侍衛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勞動桂公公的大駕?莫非是親王貝勒不成?
」另一名侍衛道:「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親自相送啊。」韋小寶搖
頭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裡可著實犯疑,只是那太監拿了太
後的親筆慈旨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敢不辦,是不是?」

  幾名侍衛道:「是,是!那又有什麼法子?」

  韋小寶回到侍衛房中,見眾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當下掏了一盆冷水,潑
在張康年頭上。張康年悠悠醒轉,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這麼容易的醉了
?」老大不好意思的坐起,見到廳上情景,大吃一驚,顫聲道:「怎……怎……
那些刺客……已經走了?」

  韋小寶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監來,使蒙汗藥迷倒了咱們,將三名刺客
救去了。」

  那蒙汗藥分明是張康年親自拿來交給韋小寶的,聽他這麼說,心下全然不信
,但藥力初退,腦子兀自糊里糊塗的,不知如何置答。

  韋小寶道:「張大哥,多總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張康年點頭道
:「多總管說,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賊頭兒是誰。」韋
小寶笑道:「是了。可是宮裡走脫了刺客,負責看守的人有沒有罪?」

  張康年一驚,道:「那……自然有罪,不過……不過這是多總管吩咐過的,
我們做下屬的,不過奉命行事罷了。」韋小寶道:「多總管有手令給你沒有?」
張康年更加驚了,道:「沒……沒有。他親口說了,用……用不著什麼手令。多
總管說道,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辦事。」韋小寶問道:「多總管拿了皇上親筆的
聖旨給你看了?」張康年顫聲道:「沒……沒有。難道……難道多總管的話是假
的?」全身發抖,牙齒上下相擊,格格做聲。

  韋小寶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總管不認帳,事到臨頭,往你身上一推,
可有些不大妙。張大哥,皇上為什麼要放刺客出去?」張康年道:「多總管說,
要從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後主使的人來。」韋小寶道:「事情倒確是這樣。
只不過宮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連刺客也不會相信。這背後主使之人,就未必
查得出。說不定皇上會殺幾個人,張揚一下,好讓刺客不起疑心。」

  這幾句話韋小寶倒沒冤枉了皇帝,康熙確會命他殺幾名侍衛,以堅被釋的刺
客之信。

  張康年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說著連連磕頭。

  韋小寶道:「張大哥何必多禮。」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現成的朋友頂
缸,咱們往這四名太監頭上一推,說他們下蒙汗藥迷倒了眾人,放走刺客,可不
跟你沒干係了?皇上聽說這四名太監是太后派來的,自然不會追究。皇上也不是
真的要殺你,只要有人頂缸,將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過去,皇上多半還有賞賜給
你呢。」

  張康年大喜,叫道:「妙計,妙計!多謝公公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道:「這件事我雖沒救你性命,但適才你昏迷不醒之時,沒一劍將
你殺了,卻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殺幾名侍衛的。」說道:「咱們
快救醒眾兄弟,咬定是這四名太監來放了刺客。」

  張康年應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脫卻干係,兀自心慌意亂,手
足發軟,當下掏了冷水,將眾侍衛一一救醒。

  眾人聽說是太監董金魁將自己迷倒,殺了三名太監,救了三名刺客,無不破
口大罵。大家心中起疑:「太后為什麼要放走刺客?莫非這些刺客是太后招來的
?」但既牽涉到太后,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時董金魁的
屍身衣服均已化盡,都道他已帶領刺客逃出宮了。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走進內房。沐劍屏忙問:「桂大哥,有什麼消息?」
韋小寶道:「桂大哥沒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劍屏微笑道:「這消息我不著急,自有著急的人,來叫你好哥哥。」方怡
臉上一陣暈紅,低聲道:「好兄弟!你年紀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罷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好老婆變成了好兄弟,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
行了,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顫聲道:「你……你說我劉師哥已救出去了?」韋小寶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我答應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
…怎麼救的?」韋小寶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下次你見你師哥,他自會說給你
聽。」

  方怡吁了口長氣,抬頭望著屋頂,道:「謝天謝地,當真是菩薩保佑。」

  韋小寶見到方怡這般歡喜到心坎裡去的神情,心下著惱,輕輕哼了一聲,也
不說話。

  沐劍屏道:「師姊,你謝天謝地謝菩薩,怎不謝謝你那個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說一聲『謝謝』就能報答得了的。」

  韋小寶聽她這麼說,又高興起來,說道:「那也不用怎麼報答。」

  方怡道:「好兄弟,劉師哥說了些什麼話?」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麼,他
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聲,又問:「他問到我們沒有?」韋小寶側
頭想了想,說道:「沒有。我跟他說,你是在一個安穩所在,不用擔心,不久我
就會送你去和他相會。」

  方怡點頭道:「是!」突然之間,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沐劍屏問道:「師姊,你怎麼哭了?」

  方怡喉頭哽咽,說道:「我……我心中歡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為了劉一舟這小白臉,歡喜得這個樣子。這浪勁
兒老子可不愛多瞧。小皇帝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頭兒,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後
回報。」

  當下出得宮去,信步來到天橋一帶閒逛。



2006-4-16 02: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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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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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北京天橋左近,都是賣雜貨、變把戲、江湖閒雜人等聚居的所在。韋小寶還
沒走近,只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兩名捕快帶頭,手拖鐵鏈,鎖拿著五個衣衫
襤褸的小販,。差役手中舉著七八小麥桿軋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
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

  韋小寶心中一動,閃在一旁,眼見眾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只聽得人叢中
有個老者歎道:「這年頭兒,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韋小寶正待詢問,
忽聽得咳嗽一聲,有個人挨進身來,弓腰曲背,滿頭白髮,正是「八臂猿猴」徐
天川。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轉身便走。韋小寶跟在他後面。

  來到僻靜處,徐天川道:「韋香主,天大的喜事。」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
:「我將吳立身他們救出去的事,你已經知道了。」說道:「那也沒什麼。」徐
天川瞪眼道:「沒什麼?總舵主到了!」

  韋小寶一驚,道:「我……我師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到的
,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韋小寶道:「是,是!」跟
師父分別了大半年,功夫一點也沒練,師父一見到,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
只有繳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

  支吾道:「皇帝差我出來辦事,立刻就須回報。我辦完了事,再去見師父罷
。」徐天川道:「總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
他老人家。」韋小寶見無可推托,只得硬著頭皮,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
下處,心想:「早知這樣,這幾天我賴在宮裡不出來啦。師父總不能到宮裡來揪
我出去。」還沒進胡同,便見天地會兄弟們散在街邊巷口,給總舵主把風。進屋
之後,一道道門也都有人把守。

  來到後廳,只見陳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關安基、樊綱、玄貞道人、
祁彪清待人說話。韋小寶搶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啦,
可想煞弟子了。」陳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誇獎你呢。」韋小
寶站起身來,見師父臉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說道:「師父身子安好?」陳近
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練得怎樣了?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沒有?」

  韋小寶早地尋思,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麼話來推搪,師父十分精明,可不容
易騙過,只有隨機應變,說道:「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
正要請師父指點。」

  陳近南微笑道:「很好,這一次我要為你多耽幾日,好好點撥你一下。」正
說到這裡,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躬身道:「啟稟總舵主:有人拜山,說是
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陳近南大喜,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快去迎
接。」韋小寶道:「弟子沒換過裝束,不便跟他們相見。」陳近南道:「是,你
在後邊等我罷。」

  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韋小寶轉到廳後,搬了張子坐著。

  過不多時,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說道:「在下生平有個志願,要見一
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今日得如所願,當真喜歡得緊。」陳近南道:「承蒙柳
老英雄抬愛,在下愧不敢當。」眾人說著話,走進廳來,分賓主坐下。沐劍聲道
:「貴會韋香主不在這裡嗎?在下要親口向他道謝。韋香主大恩大德,敝處上下
,無不感激。」陳近南還不知原因,奇道:「韋小寶小小孩子,小公爺如此謙光
,太抬舉小孩子們了。」只聽一人大聲道:「在下師徒和這劉師侄的性命,都是
韋香主救的。韋香主義薄雲天,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貴會如有驅策,姓吳
的師徒隨時奉命。」說話的正是「搖頭獅子」吳立身。陳近南不明這裡,問道:
「錢兄弟,那是怎麼一回事?」

  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住處,當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後
沐劍聲、柳大洪親自率同眾人,請錢老本帶路,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沒料到
總舵主駕到,這時聽陳近南問起,便簡略說了經過,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
宮做太監,受了韋香主之托,不顧危險,將失陷在宮裡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
。陳近南一聽,便知什麼韋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韋小寶自己,心下甚喜,笑
道:「小公爺,柳老爺子,吳大哥,三位可太客氣了。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枝,
自己人有難,出手相援,那是理所當然,說得上什麼感恩報德?那韋小寶是在下
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於這『義氣』二字,倒還瞧得極重……」說到這裡,
心下沉吟:「小寶混在清宮之中,本來十分隱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
,以利反清復明大業。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倘若再向
沐王府隱瞞,便顯得不夠朋友了。」吳立身道:「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親口
向他道謝。」

  陳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這事雖然干係不小,卻也不能相瞞。混在宮
裡當小太監的,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小寶,你出來見過眾位前輩。」

  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是!」轉身出來,向眾人抱拳行禮。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為大驚訝。沐劍聲沒想到韋香主就是
小太監;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竟然便是天地
會的韋香主。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剛才在皇宮之中,晚輩
跟你說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別見怪。」吳立身道:「身處險地,自當如此。我先
前便曾跟敖彪說,這位小英雄辦事幹淨利落,有擔當,有氣概,實是一位了不起
的人物。韃子宮中,怎會有如此人才?我們都奇怪。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那…
…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說著翹起了大拇指,不住搖頭,滿臉讚歎欽佩之色


  「搖頭獅子」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陳近南聽他這
等稱讚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吳兄可別太誇獎了,寵壞了小孩子。」柳
大洪仰起頭來,哈哈大笑,說道:「陳總舵主,你一人可佔盡了武林中的便宜。
武功這等了得,聲名如此響亮,手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連收的徒兒,也是這麼
給你增光。」陳近南拱手道:「柳老爺子這話,可連我也寵壞了。」柳大洪道:
「陳總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沒有幾個。你的丰采為人,教我打從心底裡
佩服出來。日後趕跑了韃子,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庭,這宰相嘛,非請你來當不
可。」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無德無能,怎敢居這高位?」祁彪清插口道:「
柳老爺,將來趕跑了韃子,朱三太子登極為帝,中興大明,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
職位,大夥兒一定請你老人家來當的。」柳大洪圓睜雙眼,道:「你……你說什
麼?什麼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國,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宮眼下
設在台灣。他日還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為君。」

  柳大洪霍地站起,厲聲道:「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我們很承你們
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卻半點也錯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
太子。永歷天子乃是大明正統,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說。」

  陳近南道:「柳老爺子請勿努怒,咱們眼前大事,乃是聯絡湖湖豪傑,共反
滿清,至於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說來還早得很,不用先務
了自己人的和氣。大明帝系的正統誰屬,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
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來來來,擺上酒來,大夥兒先喝個痛快。只要大家齊心協
力,將韃子殺光了,什麼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劍聲搖頭道:「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
成。我們保朱五太子,決不是貪圖什麼榮華富貴。陳總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歸,
向朱五太子盡忠,我們沐王府上下,盡歸陳總舵主驅策,不敢有違。」陳近南微
笑搖頭,說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灣。台灣數十萬軍
民,天地會十數萬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雙眼一瞪,大聲道:「陳總舵主說什麼數十萬軍民,十數萬弟兄,難
道想倚多為勝嗎?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都知道永歷天子在緬甸殉國,是大明
最後的一位皇帝。咱們不立永歷天子的子孫,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
終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來聲若洪鐘,這一大聲說話,更是震耳欲聾,
但說到後來,心頭酸楚,話聲竟然嘶啞。

  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為了唐王、桂王正統誰屬之事,與沐
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復明大業為重,倘
若韃子尚未打跑,自己伙裡先爭鬥個為亦樂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是以他
得訊之後,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只盼能以極度忍讓,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
京後一問,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為佳,天地會在京人眾由韋小寶率領,已和沐王府
的首腦會過面,雙方並未破臉,頗有轉圜餘地,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三人,
則徐天川誤殺白寒松之事定可揭過無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情
勢又漸趨劍拔弩張。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歷帝殉國之事,老淚涔涔而下,不由得心
中一酸,說道:「永歷陛下殉國,天人共憤。古人言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何況我漢人多過韃子百倍?韃子勢力雖大,我大漢子只須萬眾一心,何愁不
能驅除胡虜,還我河山。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咱們大仇未報,豈可自己先起爭
執?今日之計,咱們須當同心合力,殺了吳三桂那廝,為永歷陛下報仇,為沐老
公爺報仇。」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齊聲道:「對極,對極!」有的人淚
流滿面,有的人全身發抖,都是激動無比。

  陳近南道:「到底正統在隆武,還是永歷,此刻也不忙細辯。沐小公爺,柳
老爺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誰殺了吳三桂,大家都奉他號令!」沐劍聲之父沐天
波為吳三桂所殺,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殺了吳三桂,聽陳近南這麼說,首
先叫了出來:「正是,哪一個殺了吳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

  陳近南道:「沐小公爺,敝會就跟貴府立這麼一個誓約,是貴府的英雄殺了
吳三桂,天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沐劍聲接著道:「是天地會的英雄
殺了吳三桂,雲南沐家自沐劍聲以次,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兩人伸
來手來,拍的一聲,擊了一掌。

  江湖之上,倘若三擊掌立誓,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擊第二掌,忽聽得屋頂有人一聲長笑,說道:「要是我殺了吳三桂
呢?」東西屋角上都有人喝問:「什麼人?」天地會守在屋上的人搶近查問。接
著拍的一聲輕響,一人從屋面躍入天井,廳上長窗無風自開,一個青影迅捷無倫
的閃將進來。

  東邊關安基,徐天川,西邊柳大洪,吳立身同時出掌張臂相攔。那人輕輕一
縱,從四人頭頂躍過,已站在陳近南和沐劍聲身前。

  關徐柳吳四人合力,居然沒能將此人攔住。此人一足剛落地,四人的手指都
已抓在他身上,關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脅,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
吳立身則是雙手齊施,抓住了他後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的擒拿手法。那人並
不反抗,笑道:「天地會和沐王府是這樣對付好朋友麼?」

  眾人見這人一身青衣長袍,約莫二十三四歲,身形高瘦,瞧模樣是個文弱書
生。

  陳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麼?」

  那書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來了。」突然間身子急縮,似乎成為一個
肉團。關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鬆了,都抓了個空。嗤嗤裂帛聲中,一團青影向上
拔起。

  陳近南一聲長笑,右手疾抓。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猛感左足踝上陡緊,猶
如鐵箍一般箍住。他右足疾出,逕踢陳近南面門。這一腳勁力奇大,陳近南順手
提起身旁茶几一擋,拍的一聲,一張紅木茶几登時粉碎。陳近南右手甩出,將他
往地下擲去。那書生臀部著地,身子卻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磚上直溜了出去,溜
出數丈,腰一挺,靠牆站起。關安基,徐天川,柳大洪,吳立身四人手中,各自
抓住一塊布片,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來。這幾下兔起鶻
落,動作迅捷無比。六人出手乾淨利落,旁觀眾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聲喝彩。
這中間喝彩聲最響,還是那「鐵背蒼龍」柳大洪。吳立身連連搖頭,臉上卻是又
慚愧,又佩服的神情。陳近南微笑道:「閣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請坐喝茶?」那
書生拱手道:「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踱著方步走近,向眾人團團一揖,在最
末的一張子上坐下。各人若不是親眼見他顯示身手,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
的書生,竟會身負如此上乘武功。

  陳近南笑道:「閣下何必太謙?請上座!」

  那書生搖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與眾位英雄並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
,又怎敢上座?陳總舵主,你剛才問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
草字西華。」陳近南,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沒聽到有李
西華這一號人物,那多半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沒聽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
武功。」陳近南道:「在下孤陋寡聞,江湖上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竟未得知
,好生慚愧。」李西華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會陳總舵主待人誠懇,果然名
不虛傳。你聽了賤名,倘若說道:『久仰,久仰』,在下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
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廬,江湖上沒半點名頭,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況別人
?哈哈哈哈!」

  陳近南微笑道:「今日一會,李兄大名播於江湖,此後任誰見到李兄,都要
說一聲『久仰,』了」這句話實是極高的稱譽,人人都聽得出來。天地會,沐王
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攔他不住,抓他不牢,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也不過略佔上風
,如此身手,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聞。李西華搖手道:「不然,在下適才所使的
,都不過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門左道。這位老爺子使招『雲中現爪』,抓得
我手臂險些斷折。這位愛搖頭的大鬍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後腰,想必是一招『搏兔
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這位白鬍子老公公這招『白猿取桃』,真把
我脅下這塊肉作蟠桃兒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這位長鬍子朋友使的這一手
……嗯,嗯。招數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關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翹,
承認他說得不錯。其實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轉來說,乃是自謙之詞
。關安基等四人同時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躍起掙脫,不過片刻之間,他竟能
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這份見況,似乎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這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華搖手道:「老爺子誇獎了。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論哪一招,
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點到即止,沒傷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輩手底留情,在下甚
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悅,這「雲中現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
板城隆」四招,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殺手,只須加上一把勁便是。李西
華指出這節,大增他四人臉光彩。陳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見教?」李
西華道:「這裡先得告一個罪。在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這次無意之中,得悉
陳總舵主來到北京,說什麼要來瞻仰丰采。只是沒人引見,只好冒昧做個不速之
客,在屋頂之上,偷聽到了幾位的說話。在下恨吳三桂這奸賊入骨,恨不得將他
碎屍萬段,忍不住多口,眾位恕罪。」說著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眾人一齊站起還禮。天地會和沐王府幾位首腦自行通了姓名。韋小寶雖是天
地會首腦,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於陳近南,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
眄,便不說話。沐劍聲道:「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咱們敵愾同仇,乃是同道,
不妨結盟攜手,其謀誅此大奸。」

  李西華道:「正是,正是。適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卻給在
下冒冒失失的打斷了。兩位三擊掌之後,在下也來拍三掌可好?」柳大洪道:「
閣下是說,倘若閣下殺了吳三桂,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都得聽奉閣下號令?」
李西華道:「那可萬萬不敢。在下是後生小子,得能追隨眾位英雄,已是心滿意
足,哪敢說號令英雄?」

  柳大洪點了點頭道:「那麼閣下心目之中,認為隆武,永歷,哪一位先帝才
是大明的正統?」當年柳大洪跟隨永歷皇帝和沐天波轉戰西南,自滇入緬,經歷
無盡艱險,結果永歷皇帝還是給吳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歷後人重登
皇位。陳近南顧全大體,不願為此而生爭執,但這位熱血滿腔的老英雄卻唸唸不
忘於斯。

  李西華說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語,眾位莫怪。」柳大洪臉上微微變
色,搶著問道:「閣下是魯王舊部?」當年明朝崇禎皇帝死後,在各地自立抗清
的,先有福王,其後有唐王,魯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馬上知道這話說錯
了,瞧這李西華的年紀,說不定還是生於清兵入關之後,決不能是魯王的舊部,
又問:「閣下祖先是是魯王舊部?」李西華不答他的詢問,說道:「將來驅除了
韃子,崇禎,福王,唐王,魯王,桂王的子孫,誰都可做皇帝。其實只要是漢人
,哪一個不可做皇帝?沐小公爺,柳老爺子何嘗不可?台灣的鄭王爺,陳總舵主
自己,也不見得不可以啊。大明太祖皇帝趕走蒙古皇帝,並沒去再請宋朝趙家的
子孫,來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寶,人人心悅誠服。」

  他這番話人人聞所未聞,無不臉上變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厲聲道:「你這幾句話當真大逆不道。咱們都是
大明遺民,孤臣孽子,只求興復明朝,豈可存這等狼子野心?」李西華並不生氣
,微微一笑,道:「柳老爺子,晚輩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那便是適才提及過
的。大宋末年,蒙古韃子佔了我漢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龍興鳳陽,趕走
韃子,為什麼不立趙氏子孫為帝?」柳大洪哼了一聲,道:「趙氏子孫氣數已盡
,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戰得來,自然不會拱手轉給趙氏?何況趙氏子孫於趕走韃
子一事無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諸將士卒也必不服。」

  李西華道:「這就是了。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此刻誰也不知。倘若功
勞大,人人推戴,這皇位旁人決計不搶不去;如果也無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龍
庭,只怕也坐不穩。柳老爺子,反清大業千頭萬緒,有的當急,有的可緩。殺吳
三桂為急,立新皇帝可緩。」柳大洪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喃喃的道:「什麼
可急可緩?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腦兒全都辦妥了才好。」

  李西華道:「殺吳三桂當急者,因吳賊年歲已高,若不早殺,給他壽終正寢
,豈不成為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至於奉立新君,那是趕走韃子之後的事,
咱們只愁打不挎韃子,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總是找得到的。」

  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說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
知如何誅殺吳三桂那奸賊,要聽李兄宏論。」李西華道:「不敢當,晚輩正要向
各位領教。」沐劍聲道:「陳總舵主有何高見?」陳近南道:「依在下之見,吳
賊作孽太大,單在殺他一人,可萬萬抵不了罪,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滿門老幼
,殺得寸草不存,連一切跟隨他為非作歹的兵將部屬,也都一網打盡,方消了我
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柳大洪拍桌大叫:「對極,對極!陳總舵主的話
,可說到我心坎兒裡去。老弟,我聽了你這話,心癢難搔,你有什麼妙計,能殺
得吳賊合府滿門,雞犬不留?」一把抓住陳近南手臂,不住搖動,道:「快說,
快說!」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大夥兒的盼望,在下哪有什麼奇謀妙策,能如此對付
吳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聲,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見於顏色。

  陳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劍聲道:「咱們還有兩記沒擊。」

  沐劍聲道:「正是!」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

  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李兄,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說著伸出了手掌


  李西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吳賊,李某自當恭
奉天地會號令,不敢有違。李某倘若僥倖,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只求陳總舵主
賞臉,與李某義結金蘭,讓在下奉你為兄,除此之外,不敢復有他求。」陳近南
笑道:「李賢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韋小
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脈賁張,恨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武
功立刻高了,也如這位李西華一般,在眾位英雄之前,大出風頭。聽得師父說到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禁喃喃自語:「駟馬難追,駟馬難追。」心
想:「他媽的,駟馬是匹什麼馬,跑得這麼快?」

  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和群雄飲宴。席間李西華談笑風生,見聞甚博,
但始終不露自己的門派家數,出身來歷。

  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居然是天地會青木
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詫異,待知他是陳近南的徒弟,心道:「原來如此。」他喝
了幾杯酒,先行告辭。

  陳近南送到門邊,在他身邊低聲道:「李賢弟,適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敵,
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這勁力兩個時辰之後便發作。你不可絲毫
動勁化解,在泥地掘出個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個時
辰,共須掩埋七天,便無後患。」

  李西華一驚,大聲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陳近南道:「賢弟勿須驚恐,依此法化解,絕無大患。愚兄魯莽得罪,賢弟
勿怪。」李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歎了口
所,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禮飄然而去。

  柳大洪道:「陳總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聽說中此神抓之,
三天後全身血液慢慢凝結,變成了漿糊一般,無藥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陳近
南道:「這功夫太過陰毒,小弟素來不敢輕施,只是見他武功厲害,又竊聽了我
們的機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說來慚愧
。」沐劍聲道:「此人若是韃子鷹犬,或是吳三桂的部屬,陳總舵主如不將他制
住,咱們的機密洩露出去,為禍不小。陳總舵主一舉手間便已制敵,令對方受損
而不自知,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陳近南又為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楓深致歉
意。白寒楓道:「陳總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復生,韋香主救了吳
師叔他們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劍聲心中掛念著妹子下落,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也不便多問,以免顯得
有懷疑對方之意。又飲了幾巡酒,沐劍聲等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小公爺,你
們最好搬一搬家,早晚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雖然你們不怕,但韃子兵越
來越多,一時之間,恐怕也殺不了這許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
說得好,多謝你關照。我們馬上搬家便是。」

  沐劍聲道:「陳總舵主,韋香主,眾位朋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
期。」

  沐王府眾人辭出後,陳近南道:「小寶,跟我來,我瞧瞧你這幾個月來,功
夫進境怎樣。」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變色,應道:「是,是。」跟著
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房,說道:「師父,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
得趕著回報。」

  陳近南道:「什麼刺客下落?」他昨晚剛到,於宮中有刺客之事,只約略聽
說。

  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意圖嫁禍於吳三桂等情說了。陳近南吁了
口氣,道:「有這等事?」他雖多歷風浪,但得悉此事也是頗為震動,說道:「
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豪,竟然大舉入宮。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
擒,原來還是為了對付吳三桂這奸賊。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再回宮去,不怕
危險嗎?」

  韋小寶要逞英雄,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回宮去絕無危險,吹
牛道:「弟子已拉了幾個替死鬼,將事情推在他們頭上,看來一時三刻,未必會
疑心到弟子身上。師父叫我在宮裡刺探消息,倘若為了救沐王府的人,從此不回
宮,豈不誤了師父大事?」

  陳近南甚喜,說道:「對,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按理說,沐王府剩
下來的人已經不多,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手。我跟他們立這個約,一來免得爭執
唐桂正統,傷了兩家和氣,韃子未滅,我們漢人的豪傑先行自相殘殺起來,大事
如何可成?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本會,也大大增強我天地會的力量。原來他們
竟敢入宮大鬧,足見為了搞倒吳賊,無所不用其極。咱們也須盡力以赴,否則給
他們搶了先,天地會須奉沐王府號令,大夥兒豈不臉上無光?」韋小寶道:「是
啊,沐小公爺有什麼本事,只不過仗著有個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裡,一
樣的是個沐小公爺。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傑,倘若不得不聽命於他,可把我氣
死了。」陳近南一生之中,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但這幾句話出於一
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覺得甚是真誠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韋小寶本
性原已十分機伶,而妓院與皇宮兩處,更是天下最虛偽最奸詐的所在,韋小寶浸
身子這兩地之中,其機巧狡獪早已遠勝於尋常大人。陳近南在天地會中,日常相
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傑漢子,哪想得到這個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話中恐怕有
五六句就靠不住。他拍拍韋小寶肩頭,微笑道:「小孩子懂什麼?你怎知沐家小
公爺沒什麼本事?」

  韋小寶道:「他派人去皇宮行刺,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性命,對吳三桂卻
絲毫無損,那便是沒本事,可說是大大的笨蛋。」陳近南道:「你怎知對吳三桂
絲毫無損?」韋小寶道:「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他叫進宮行刺的人
,所穿的內衣上縫了『平西王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
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韃子又不是笨蛋,自然會想到,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
,為什麼會用刻上了字的兵器?」陳近南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又道:「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帶了大批珠寶財物向皇帝進
貢。吳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會在這時候。再說,他行刺皇帝幹什麼?只不過是
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他一起兵,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他為什麼好端
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陳近南又點頭道:「不錯。」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畢
竟年紀尚幼,於軍國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極有限,這幾條理由,他是半條也想不
出的,恰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便在師父面前裝作是自己見到的事理。

  陳近南一聽之下,覺得這徒兒見事明白,天地會中武功好手不少,頭腦如此
清楚之人卻沒幾個。當初他讓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為了免得青木堂中兩派紛
爭,先應了眾人誓言,慢慢再選立賢能,韋小寶既是自己弟子,屆時命他退位讓
賢便是。這時聽了他這番話,暗想:「這孩子有膽有識,此刻已頗為了不起,再
磨練得幾年,便當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輸了給其餘九位香主。」問道:「
韃子已知道了沒有?」韋小寶道:「此刻還不大明白,不過皇帝像已起疑心。他
今早召集了侍衛,叫他們演習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個侍衛演了這幾招,大家
在紛紛議論。弟子在旁瞧著,記得了兩招。」當下將「高山流水」「橫掃千軍」
這兩招使了出來。

  陳近南歎道:「沐王府果然沒有人才。這明明是沐家拳,清宮侍衛中好手不
少,哪有認不出來的?」韋小寶道:「弟子曾見風際中風大哥與玄貞道長演過,
料想韃子侍衛們會認得出。只怕韃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剛才勸沐家小公爺早些出
城躲避。」陳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現下便回宮去打聽,明日再來,我再傳
你武功。」

  韋小寶聽得師父暫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禮告辭,心想:「今
晚臨急抱佛腳,請小郡主將師父那本武功秘訣上的話讀來聽聽,好歹記得一些,
明兒師父問起,多少有點兒東西交代。師父只能怪我練得不對,可不能怪我貪懶
不用功。誰要他沒時候教我呢?他要怪,只能怪自己。」

  韋小寶回到宮裡上書房,康熙正在批閱奏章,一見到他,便放下了筆,問道
:「探到了什麼消息沒有?」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半點兒不錯,造反的
主兒,果然是雲南沐家的。」康熙喜道:「當真如此?那好極了。瞧多隆的臉色
,他現下還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麼?」韋小寶道:「這三名刺客,本來一口咬
定是吳三桂的部屬,多總管將他們打得死去活來,他們說什麼也不肯改口。」康
熙道:「多隆武功不錯,卻是個莽夫。」韋小寶道:「奴才奉了皇上聖旨,用蒙
汗藥將看守的侍衛迷倒,剛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監來,說要立時動手將刺客處死
。奴才大膽,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計策,當著刺客之面,將四名太監殺了,將刺
客領出宮去。這三個反賊果然半點也沒起疑。」康熙微笑道:「剛才多隆來報,
說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監頭兒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韋小寶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說,否則奴才小命不保。太后已罵過我一頓
,說奴才只對皇上忠心,不對太后盡忠。其實太后和皇上又分什麼了?再說,天
無二日,民無二主,終究只有皇上的聖旨才算得數。太后沒問過皇上,就下旨將
刺客殺了,於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撥離間,說道:「我自不會跟太后說。那三名刺客後來怎
樣?」

  韋小寶道:「我領他們出得宮去,他們三人自行告訴了我真姓名。原來那老
的叫作『搖頭獅子』吳立身,兩名小的,一個叫敖彪,一個叫劉一舟。他們向我
千恩萬謝,終於給奴才騙倒,帶我去見他們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
的是個年輕人,這些反賊叫他作小公爺,真姓名叫做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
他手下有個武功極高的老頭兒,叫什麼『鐵背蒼龍』柳大洪,還有『聖手居士』
蘇岡哪,白氏雙俠中的白二俠白寒楓等等一干人。分別住在楊柳胡同和西坑子胡
同兩處。」

  康熙道:「你都見到了?」韋小寶道:「都見到了。他們說,天下老百姓道
,皇上年紀雖然不大,卻是聖明無比,是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他們便有大大
的膽子,也不敢害皇上。前晚所以進宮來胡鬧,完全是想陷害吳三桂,以報復他
害死沐天波的大仇。」這幾句馬屁拍得不免過了分,康熙親政未久,天下百姓不
會便已歌功頌德,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康熙聽說百姓頌揚自已是幾千年
來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悅,微笑道:「我也沒行過什麼惠民的仁政,『聖明
無比』云云,是你杜撰出來的罷?」

  韋小寶道:「不,不!是他們親口說的。大家都說鰲拜這大奸臣殘害良民,
老百姓們恨他恨到骨頭裡。皇上一上來就把他殺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們恭維
你是什麼鳥生,又是什麼魚湯。奴才也不大懂,想來總是好話,聽得可開心得緊
。」康熙一怔,隨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堯舜禹湯,他媽的,什麼鳥
生魚湯!」他想堯舜禹湯的恭維,韋小寶決計不會捏造出,自不會假。哪知道說
書先生說「英烈傳」之時,曾說群臣不斷頌揚朱元璋是堯舜禹湯,韋小寶聽得熟
了,雖不明其意,卻知「鳥生魚湯」乃是專拍皇帝馬屁的好話,朱元璋每次聽了
,都是「龍顏大悅」。

  韋小寶這時這句話用在小皇帝身,果然見康熙也是「龍顏大悅」,笑得極是
歡暢,知道這馬屁拍對了,問道:「皇上,『鳥生魚湯』到底是什麼東西?」康
熙笑道:「還在鳥生魚湯?你這傢伙可真沒半點學問。堯舜禹湯是古代的四位有
道明君,大聖大智,有仁德於天下的好皇帝。」韋小寶道:「怪不得,怪不得!
這些反賊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康熙道:「雖是如此,也不能讓他們就逃
走,快傳多隆來。」韋小寶應了,出去將御前侍衛總管多隆傳進上書房來。康熙
吩咐多隆:「反賊果然是雲南沐家的人,你帶領侍衛,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
反賊一夥有些什麼腳色,你跟多總管說說。」韋小寶當下將沐劍聲,柳大洪等人
的姓名說了。

  多隆吃了一驚,說道:「原來是『鐵背蒼龍』在暗中主持,這批賊子來頭可
是不小。那『搖頭獅子』吳立身,奴才也聽過他的名字,沒想到在宮裡關了他一
日一夜,卻查不到他的底細。奴才倘若聰明一點,見到他老是搖頭,早該就想到
了。如不是聖上明斷,我們侍衛房裡的人,都認定是吳三桂的人。」康熙微微一
笑,說道:「就怕他們這時早已走了,這一次未必拿得到。」頓了一頓,又道:
「既知道了正主兒,就算這次拿不到,也沒什麼大礙。就怕咱們蒙在鼓裡,上了
人家的當還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們糊塗,幸好主子英明,否則可
不得了。」磕頭告退,立刻點人去拿。康熙道:「小桂子,我慈寧宮請安,你跟
我來。」韋小寶應道:「是!」想到要見太后,不由得膽戰心驚。康熙道:「你
愁眉苦臉幹什麼?我帶你去見太后,正為的是要保你頭上的腦袋。」韋小寶應道
:「是,是!」

  到了慈寧宮,康熙向太后請了安,稟明刺客來歷,說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
放走了刺客,終於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又再磕頭,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
過奉皇上差遣辦事而已。奴才所幹的事,從頭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
沒拿半點主意。」太后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你頑皮胡鬧,可不是
皇上吩咐辦的罷!小孩子家出得宮去,一定到處去玩耍了,可到天橋看把戲沒有
?買了冰糖葫蘆沒有?」

  韋小寶想到在天橋上見到官差捉拿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料來定是太后所遣,
她怕那人將消息傳去五台山告知瑞棟,便不分青紅皂白,將天橋一帶所有賣冰糖
葫蘆的小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紅皂白,盡數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
打了個寒噤,說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問你哪,你買了冰糖葫蘆來吃沒有?」

  韋小寶道:「回太后的話:奴才在街上聽人說道:『這幾日天橋不大平靜,
必門提督府派人將販賣冰糖葫蘆有小販都捉去了,說道裡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
來賣冰糖葫蘆的,現下都改了行,有的賣涼糕兒,有的賣花生,還有改行賣酸棗
,賣甜餅的,這些人奴才見得多,有些臉孔很熟,他們都說不賣冰糖葫蘆啦。還
有一個真是好笑,說要到什麼五台山,六台山去,販些和尚們吃的素饅頭來賣。
」太后豎眉大怒,自然明白韋小寶這番話的用意,那是說這個傳訊之人沒給抓著
,以後也別想抓他得到,隨即微微冷笑,說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幹。皇帝
,我想要他在我身邊辦事,你瞧怎麼瞧?」

  康熙這些日來差遣韋小寶辦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這次親來慈寧
宮,便是要向太后解釋,韋小寶殺了太后所遣的四名太監,是奉自己之命,請太
後不要怪責於他,突然聽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雖不是他
親生母親,但他自細由太后撫養長大,實和親母無異,自是不敢違拗,微笑道:
「小桂子,太后抬舉你,還不趕快謝恩?」

  韋小寶聽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嚇得魂飛天外,一時心下糊塗,只想拔腿
飛奔,就此逃出皇宮,再也不回來了,聽得康熙這麼說,忙應道:「是,是!」
連連磕頭,說道:「多謝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麼啦?你只願服侍皇上,不願服侍我,是不是?」

  韋小寶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樣,奴才一樣忠心耿耿,盡力辦事。」
太后道:「那就好了。御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當了,專門在慈寧宮便是。」
韋小寶道:「是,多謝太后恩典。」康熙見太后要了韋小寶,怏怏不樂,說了幾
句閒話,便辭了出來。韋小寶跟著出去。

  太后道:「小桂子,你留著,讓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給你辦。」韋
小寶道:「是!」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寧宮,心想:「你這一去,我可
就糟了,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著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只看得他心中發毛,過了良久,問
道:「那到五台山去販賣素饅頭的,什麼時候再回北京?」韋小寶道:「奴才不
知道。」太后道:「你什麼時候再去會他?」韋小寶隨口胡謅:「奴才跟他約好
,一個月後相會,不過不地在天橋上了。」太后說:「在什麼地方?」韋小寶道
:「他說到那時候,他自然會設法通知奴才。」太后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在
慈寧宮裡,等他的消息好了。」雙掌輕輕一拍,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這宮女
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體態極肥,腳步卻甚輕盈,臉如滿月,眼小嘴大,笑嘻嘻
的向太后彎腰請安。太后道:「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又大膽又胡鬧,我倒很
喜歡他。」那宮女微笑道:「是,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
燕,你叫我姊姊好了。」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是肥豬!」笑道:「是柳燕姊姊,你這名字叫得
真好,身材好似楊柳,走路輕快,就像一隻小燕兒。」在太后跟前,旁的宮女哪
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語,但韋小寶明知無幸,這種話說了是這樣,不說也是這樣
,那麼不說也是白饒。柳燕嘻嘻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張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嘴甜,腳也也快。柳燕,你說有什麼法子,叫他不會東奔西跑,在
宮裡亂走亂闖?」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給奴才,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

  太后搖頭道:「這小猴兒滑溜得緊,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棟去傳他,他卻
花言巧語,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他串通侍衛,將
這四人殺了。我再派四人,不知他做了什麼手腳,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
了。」柳燕嘖嘖連聲,笑道:「啊喲,小兄弟,你這可也太頑皮啦,那不是難對
付得緊嗎?太后,看來只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讓他乖乖的躺著,那不是安靜太
平得多嗎?」太后歎了口氣,道:「我看也只有這法兒了。」

  韋小寶縱身而起,往門外便奔。他左腳剛跨出門口,驀覺頭皮一緊,辮子已
給人拉住,跟著腦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個觔斗,倒翻了過去,心口一痛
,一隻腳已踏有胸膛之上。只見那隻腳肥肥大大,穿著一隻紅色繡金花的緞鞋,
自是給柳燕踏住了。

  韋小寶情急之下,衝口罵道:「臭婆娘,快鬆開你的臭腳!」柳燕腳上微一
使勁,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連氣也喘不過來。只聽柳燕笑道:「小
兄弟,你一雙腳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來聞聞。」韋小寶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
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再派人抬著,去見瑞棟傳訊的人,還可暗中派遣高手,
跟著那人上五台山去,將瑞棟殺了。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人,西洋鏡終究
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這一雙腿,此刻恐嚇已然無用,只有出之於利誘,
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就算砍了腦袋,小桂子也不過矮了
截,沒有什麼,可惜那《四十二章經》,嘿嘿,嘿嘿……」

  太后一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立時站起,問道:「你說什麼?」

  韋小寶道:「我說那幾部《四十二章經》未免有點兒可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來。」柳燕左足一提,離開韋小寶的胸膛,腳板抄
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將他身子挑得彈將起來,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後頸,
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頓。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毫無抗拒之能,便如嬰兒
一般,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臭婆娘」,嚇得又吞入了肚裡。

  太后問道:「《四十二章經》的話,你是聽誰說的?」韋小寶道:「反正我
兩條腿就要給你砍了,我什麼也不說,大夥兒一拍兩散,我沒腿沒腦袋,你也沒
《四十二章經》。」柳燕道:「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韋小寶道:
「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為什麼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罰,我才不怕呢。」
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長,長得挺好看。」韋小寶
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斬斷了,又有什麼希罕……」一句話未畢,手指上劇
痛連心,「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
挾,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這肥女人笑臉迎人,和藹可親,下手卻如此狠辣,
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一挾之下,有如鐵鉗。

  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眼淚長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將我殺了
,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那叫做老貓聞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太后道
:「你將《四十二章經》的事老實說出來,我就饒你性命。」韋小寶道:「我不
用你饒命,經書的事,我也決計不說。」

  太后眉頭微蹙,對這倔強小孩,一時倒感無法可施,隔了半晌。緩緩道:「
柳燕,如他不說,你便將他的兩隻眼珠挖了出來。」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隻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靈,
又黑又圓,骨碌碌的轉動,挖了出來,可不大漂亮啊。」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
右眼皮,微微使勁。

  韋小寶只覺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別挖我眼珠子
,我說就是了。」柳燕放開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話,太后
疼你。」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將那只痛眼眨了幾眨,閉起另一隻眼睛,側過了頭
向柳燕瞧了一會,搖頭道:「不對,不對!」柳燕道:「什麼不對?別裝模作樣
了,太后問你的話,快老實回答。」韋小寶道:「我這隻眼珠子給你掀壞了,瞧
出來的東西變了樣,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

  柳燕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那也挺好玩,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掀壞
了罷。」

  韋小寶退後一步,道:「免了吧,謝謝你啦。」閉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搖了
搖頭。

  太后大怒,心想:「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
現下般瞧我,他口中不說,心裡不知在如何罵我,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什麼
畜生腦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免得他東瞧西瞧
。」

  韋小寶忙道:「沒了眼珠,怎麼去拿《四十二章經》給你?」太后問道:「
你有《四十二章經》?哪裡來的?」韋小寶道:「瑞棟交給我的,他叫我好好收
著,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他說:『小桂子兄弟啊,皇宮裡面,想害你的人很
多,倘若將來你有什麼三長兩短,短了兩隻眼珠子或兩條腿子,這部經書就從此
讓它不見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雖然不瞎,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也跟瞎
了眼珠子的人沒什麼分別,這叫自作自受。』太后,那部經書是紅綢子封皮,鑲
白邊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
,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經》,卻確的事實。當日瑞棟回報之時,她正急
於要殺韋小寶滅口,來不及詢問經書,此刻聽他這麼說,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
瑞棟竟將經書交給了這小鬼,喜的是終於探得了下落,說道:「既是如此,柳燕
,你就陪了這小鬼取那經書來給我。倘若經書不假,咱們饒了他性命,將他還皇
帝算啦。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寧宮來,免得我見了這小鬼生氣。」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笑道:「兄弟,咱們去罷!」韋小寶將手一摔,道: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麼樣子。」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哪
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如的黏力,牢牢粘住了他手掌,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柳燕
笑道:「你是太監,算什麼男人?就算男子漢,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
。」

  韋小寶道:「是嗎?你想做我娘,我覺得你我娘當真一模一樣。」

  柳燕哪知他是繞了彎子,在罵自己是婊子,呸了一聲,笑道:「姑娘是黃花
閨女,你別胡說。」一扯他手,走出門外。

  來到長廊,韋小寶心念亂轉,只盼能想個什麼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那柄鋒
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筒裡,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這女人武功
了得,就算雙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心下嘀咕:「他媽的,
哪裡忽然鑽了這樣一隻大肥豬出來?錢老闆什麼不好送,偏偏送肥豬,我早就覺
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寧宮,否則她只要
出來幫上一幫,老烏龜立時就死了。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到宮裡來的,否則的
話,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想到這裡,突然心
生一計,帶著她向東而行,逕往乾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眼前之計,只有去求康
熙救命,這肥豬進宮不久,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

  他只向東跨得一步,第二還沒跨出,後領一緊,已被柳燕一把抓住。她嘻嘻
一笑,問道:「好兄弟,你上哪裡去?」韋小寶道:「到我屋裡去取經啊。」柳
燕道:「那你怎麼去上書房?想要皇上救你嗎?」韋小寶忍不住破口大罵:「臭
豬,你倒認得宮裡的道路。」

  柳燕道:「別的地方不認得,乾清宮,慈寧宮,和你小兄弟的住處,倒還不
會認錯。」

  手勁向右一扭,將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的走路,別掉槍花。」她
話聲柔和,這一扭勁力卻是極重。韋小寶勁骨格格聲響,痛得大叫,還道頭頸已
被她扭斷。

  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轉過頭來。柳燕低聲道:「太后吩咐過的,你如想
逃,又或是出聲呼叫,要我立刻殺了你。」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驚動了皇
帝,康熙也不會違背母后之命。皇帝對自己雖好,決不致為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
親生氣。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挑拔他們殺了柳燕。突然腰裡一痛,給她用力肘
大力一撞,聽她說道:「想使什麼鬼計嗎?」

  韋小寶無奈,只得向自己住處走去。心下盤算:「到了我房中,雖有兩個幫
手,但方怡小郡主身上有傷,我們三個對一個,還是打不過大肥豬。給她發現了
兩人蹤跡,枉自多送了兩人性命。」

  到了門外,他取出鑰匙開鎖,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弄得叮叮噹噹的直響,
大聲說道:「臭婆娘,大肥豬,你這般折磨我,終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卻來多管別人的事。」韋小寶砰的
一聲,將門推開,說道:「這經書給不給太后,你都會殺了我的。你當我是傻瓜
,想僥倖活命嗎?」柳燕道:「太后既說過僥過,多半會饒你性命,最多挖了你
一對眼珠,斬了一雙腿。」韋小寶罵道:「你以為太后侍你很好嗎?你殺了我之
後,太后也必殺了你滅口。」這句話似乎說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隨即用力在
他背上一推。韋小寶立足不定,衝進屋裡。他在門外說了這許多話,料想方怡和
小郡主早已聽到,知道來了極兇惡的敵人,自是縮在被窩之中,連大氣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沒空等你,快些拿出來。」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韋小寶一
個踉蹌,幾步衝入了內房。柳燕跟了進去。韋小寶一瞥眼,見床前整整齊齊的並
排放著兩對女鞋。其時天色已晚,房中並無燈燭,柳燕進房後未立即發現。

  韋小寶暗叫:「不好!」乘勢又向前一衝,將兩雙鞋子推進了床下,跟著身
子也鑽了進去,心想再來一次,以殺瑞棟之法宰了這頭肥豬;一鑽進床底,右足
便想縮轉,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緊,已被柳燕抓住,聽她喝問
:「幹什麼?」

  韋小寶道:「我拿經書,這部書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諒他在床
底下也逃不到哪裡,便放脫了他的足踝。韋小寶身子一縮,蜷成一團,拔了匕首
在手。柳燕喝道:「拿出來!」韋小寶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喲,可不得了
,怎地把經書咬得稀爛啦?」

  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點用處也沒有!給我出來!」伸手去抓,卻
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柳燕向前爬了兩尺,上身已在床下,又
伸指抓出。

  韋小寶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剛在她手背相觸,柳燕便即
知覺,反迅捷之極,右手翻轉一探,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指力一緊,韋小寶手
上已全無勁力,只得鬆手放脫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殺我?先挖了你一顆眼珠
子。」右手叉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韋小寶大叫:「有條毒蛇!」柳燕
一驚,叫道:「什麼?」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叉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鬆
了,身子扭了幾下,伏倒在地。

  韋小寶驚又喜,忙從床底下爬出來,只聽沐劍屏道:「你……你沒沒受嗎?
」韋小寶掀開帳子,見方怡坐在床上,雙手扶住劍柄,不住喘氣,那口長劍從褥
子上插向床底,直沒至柄。原來她聽得韋小寶情勢緊急,從床上挺劍插落,長劍
穿過褥子和棕繃,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韋小寶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腳,見她一動
不動,欣喜之極,說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

  憑著柳燕的武功,方怡雖在黑暗中向她偷襲,也必難以得手,但她見韋小寶
開鎖入房,絲毫沒想到房中伏得有人,這一劍又是隔著床褥刺下,事先沒半點征
兆,待得驚覺,長劍已然穿心而過。縱是武功再強十倍之人,也無法避過。只不
過真正的高手自重身份,決不會像她這般鑽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韋小寶怕她沒死透,拔出劍來,隔著床褥又刺了兩劍。沐劍屏道:「惡女人
是誰?她好兇,說要挖你的眼珠。」韋小寶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問方
怡道:「你傷口痛嗎?」方怡皺眉道:「還好!」其實剛才這一劍使勁極大,牽
動了傷口,痛得她幾欲暈去,額頭上汗水一滴滴的滲出。

  韋小寶道:「過不多時,老婊子又會再派人來,咱們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
嗯,你們兩個女扮男裝,裝成太監模樣,咱們混出宮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嗎?
」方怡道:「勉強可以罷。」韋小寶取出自己兩套衣衫,道:「你們換上穿了。


  將柳燕的屍身從床底下拖出來,拾起匕首收好,在屍身上彈了些化屍粉,趕
忙將銀票,金銀珠寶,兩部《四十二章經》,以及武功秘訣包了個包袱,那一大
包蒙汗藥和化屍粉自然也非帶不可。

  沐劍屏換好衣衫,先下床來。韋小寶讚道:「好個俊俏的小太監,我來給你
打辮子。」

  過了一會,方怡也下床來。她身材比韋小寶略高,穿了他衣衫繃得緊緊的,
很不合身,一照鏡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沐劍屏笑道:「讓他給我打辮子,我給師姊打辮子。」韋小寶拿起沐劍屏長
長的頭髮,胡亂打了個大辮。沐劍屏照了照鏡子,說道:「啊喲,這樣難看,我
來打過。」韋小寶道:「現下不忙便打過。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宮。老婊孫見
肥豬回報,又會派人來拿我。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明兒一早混出宮去。」

  方怡問道:「老……太后不會派人在各處宮門嚴查麼?」

  韋小寶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從前跟康熙比武摔交的那間屋
子十分清靜,從沒第三人到來,當下扶著二人,出得屋來。

  沐劍屏斷了腿,拿根門閂撐了當拐仗。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韋小寶右
手攬住她腰間,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盡揀僻靜的路走,撞
到幾個不相干的太監,也沒難留意。到得屋內,三人都鬆了口氣。韋小寶轉身將
門閂上,扶著方怡在子上坐了,低聲道:「咱們在這裡別說話,外面便是走廊,
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麼僻靜。」

  夜色漸濃,初時三人尚可互相見到五官,到後來只見到朦朧的身影。沐劍屏
嫌韋小寶結的辮子不好看,自己解開了又再過。方怡拉過自己辮子在手中搓弄,
忽然輕輕「啊」的一聲。韋小寶低聲問道:「怎麼?」方怡道:「沒什麼,我掉
了根銀釵子。」沐劍屏道:「啊,是了,我解開你頭髮時,將你那根銀釵放在桌
子上,打好了辮子,卻忘記給你插回頭上。真糟糕,那是劉師哥給你的,是不是
?」方怡道:「一根釵子,又打什麼緊?」

  韋小寶聽她雖說並不打緊,語氣之中實是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
我去悄悄給她取回來。」當下也不說話,過了一會,說道:「肚子餓得很了,只
怕沒力氣走路。我去找些吃的。」沐劍屏道:「快回來啊。」

  韋小寶道:「是了。」走近門邊,傾蝗外面無人,開門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處,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繞到屋後聽了良久,確知屋子
內外無人,這才推開窗子爬了進去。其時月光斜照,見桌上果然放著一根銀釵。
這銀釵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錢銀子,心想:「劉一舟這窮小子,送這等寒蠢
的禮物給方姑娘。」在銀釵上吐了口唾沫,放入衣袋,從錫罐、竹籃、抽屜、床
上擱板等處胡亂打些糕點,放在紙盒裡,揣入懷中。

  正要從窗口爬出去,忽見床前赫然有一雙紅色金線繡鞋,鞋中竟然各有一隻
腳。

  韋小寶嚇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見一對斷腳穿著一雙鮮艷的紅鞋,甚是可
怖。隨即明白:柳燕的屍身被化屍粉化去時,床前面地下不平,屍身化成的黃水
流向床底,留下兩隻腳沒化去。他轉過身來,待要將兩隻斷腳踢入黃水入中,但
黃水已乾,化屍粉卻已包入包袱,留在方怡和沐劍屏身邊,心念一轉,童心忽起
:「他媽的,老子這次出宮,再也見不到老婊子,子把這兩隻腳丟入她屋中,嚇
她個半死。」取過一件長衫,裹住一雙連鞋的斷腳,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
向慈寧宮行去。

  離慈寧宮將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閃身花木之後,走一步,聽一聽,心想:
「倘若一個不小心,給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羅網。」又覺有趣,又是害怕
,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寢宮。手心中汗水斬多,尋思:「我把這對豬蹄放在門口的
階石上,她明逃訕會瞧見。如果投入天井,畢竟太過危險。」

  輕輕的又走前兩步,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阿燕怎麼搞的,怎地這
時候還沒回來?」韋小寶大奇:「屋中怎麼有男人?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
,莫非老婊子有了姘頭?哈哈,老子要捉姦。」他心中雖說要「捉姦」,可是再
給他十倍的膽子,卻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腳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輕輕提起,極慢極慢的放下,以
防踏到枯枝,發出聲響。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說道:「只怕事情有變。你既知
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在說你老
子。」

  只聽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機警,步步提防,哪會出事?多
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夠拿到經書,
自然很好,否則的話,哼哼!」這人語氣嚴峻,對太后如此說話,實是無禮已極
。韋小寶越來越奇怪:「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難道老皇帝從五台山回來了
?」想到順治皇帝回宮,大為興奮,心想定將有出好戲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
沒一名宮女太監,敢敢都給太后遣開了。

  聽得太后說道:「你知道我已盡力而為。我這樣的身份,總不能親自押著個
小太監,在宮裡走來走去。我踏出慈寧宮一步,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還能辦
什麼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你在這裡,什麼形跡也不
能露。」太后道:「我可不敢勞你的架。你在這裡,什麼行跡也不能露。」那男
人冷笑道:「遇到這等大事,還管什麼?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搶了你
的功勞。」太后道:「有什麼好搶的?有功勞是這樣,沒功勞也是這樣。只求太
平無事的多挨上一年罷了。」語氣中充滿怨懟。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定會當作是個老宮女在給人責怪埋
怨。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靜夜中別無其他聲音,決無聽錯
之理,聽他二人說什麼「搶了功勞」,那麼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

  他的好奇再也無法抑制,慢慢爬到窗邊,從窗縫向內張去。這般站在窗外偷
看,他在麗春院自幼練得熟了,心道:「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今晚偷看老
婊子接客。」只見太后側身坐在上,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
更無旁人,心想:「那男人卻到哪裡去了?」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說道:「不
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開口,韋小寶嚇了一跳,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剛才就是她在說話。韋
小寶在窗縫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見她臉。

  太后道:「我和你去。」那宮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
又有什麼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麼古怪,咱二人聯手,容易制她。」那宮女
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別在陰溝裡翻船。這就去罷。」太后點點頭,走到床
邊,掀開被褥,又揭起一塊木塊來,燭光下青光一閃,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將
短劍插入劍銷,放在懷中。韋小寶心想:「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麼個機關。她
是防人行刺,短劍不插在劍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劍就可殺人,用不著從鞘
中拔出。萬分緊急的當兒,可差不起這麼霎一霎眼的時刻。」

  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虛掩殿門,出了慈寧宮,房中燭火也不吹熄,
韋不寶心想:「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待會她還短劍,忽然摸
到這對豬腳,管教她嚇得死去活來。」

  只見這主意妙不可言,當即閃身進屋,掀開被褥,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伸
指一拉,一塊闊約一尺,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赫
然放著三部經書,正是他曾見過的《四十二章經》。兩部他在鰲拜府中所抄得,
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的,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
話,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部經書,太后殺了董鄂妃後據為已有,料想就是這
部了。韋小寶大喜,心想:「這些經書不知有什麼屁用,人人都這等看重。老子
這就來個順手牽羊,把老婊子氣個半死。」當即取出三部經書,塞入懷裡。將柳
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蓋上木板,放好被褥,將長袍踢入床底,正要轉身
出外,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有人推門而進。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想也想不及
,一低頭便鑽入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記了什麼東西,回來拿了又去
找自己,又盼她所忘記的東西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聽得腳步輕快,一個人竄了進來,卻是個女子,腳上穿的是又淡綠鞋子,
褲子也是淡綠的,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心想:「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她身
有武功,不會是蕊初。她如不馬上出去,可得將她殺了。最好她走到床前來。」
輕輕拔出匕首,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
妙的就此送命。

  只聽得她開抽屜,開櫃門,搬翻東西,在找尋什麼物事,卻始終不走到床前
,跟著聽得嗤嗤幾聲響,用什麼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韋小寶吃了一驚:「這人
不是尋常宮女,是到太后房中偷盜來的,莫非是來盜《四十二章經》?她手中既
有刀劍,看來武功也不差過老子,我如出去,別說殺她,只怕先給她殺了。」聽
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又劃破了西首的三口箱子找尋。韋小寶肚裡不住咒罵
:「你再不走,老婊子可要回來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緊,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
,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韋小寶就想投降:「不如將經書拋了出去給她,好讓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時,門外腳步聲響,只聽得太后低聲道:「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
經書,自行去了。」那女子聽到人聲,已不及逃走,跨進衣櫃,關上了櫃門。那
男子口間的宮女說道:「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太
後怒道:「你說什麼?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那麼要她幹什麼去?」那宮女道:
「我怎知你在搗什麼鬼?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中釘,將她害死了。」

  太后怒哼一聲,說道:「虧你做師兄的,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柳燕是
我師妹,我有這樣大的膽子?」那宮女冷冷的道:「你素來膽大,心狠手辣,什
麼事做不出來?」兩人話聲甚低,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聽太后叫
那宮女為「師兄」,而柳燕卻又是她「師妹」,越聽越奇。她二人說話之間,已
走進內室,一見到房中箱子劃破,雜物散了一地,同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太后叫道:「有人來盜經書。」奔到床邊,翻起被褥,拉開木板,見經書已
然不在叫了聲:「啊喲!」跟著便見到柳燕的那一對斷腳,驚道:「那是什麼?
」那宮女伸手拿起,說道:「是女人的腳。」太后驚道:「這是柳燕,她……她
給人害死了。」那宮女冷笑道:「我的話沒錯罷?」太后又驚又怒,道:「什麼
話沒錯?」那宮女道:「這藏書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師妹倘
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斷腳怎會放在這裡?」

  太后怒道:「這會兒還在這裡說瞎話?盜經之人該當離去不遠,咱們快追。


  那宮女道:「不錯。說不定這人還在慈寧宮中。你……你可不是自己弄鬼吧
?」太后不答,轉過身來,望著衣櫃,一步步走過去,似乎對這櫃子已然起疑。
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燭光晃動,映得劍光一閃一閃,在地下
掠過,料知太后左手拉開櫃門,右手便挺劍刺進櫃去,櫃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


  眼見太后又跨了一步,離衣櫃已不過兩尺,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那衣櫃直
倒下來,壓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後躍,櫃中飛出好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衫
,纏在她頭上。太后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只聽得她一聲慘叫
,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來。原來那團衣衫之中竟裹著人。櫃中宮女倒
櫃擲衣,令太后手足無措,一擊成功。

  那男嗓宮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聽到太后慘呼,這才發掌向那團衣服中
擊落。韋小寶見那團衣服迅即滾開,那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將出來,手提染血
短刀,向那男嗓宮女撲去。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綠衣宮女斜身閃開,立即又向
敵人撲上。

  韋小寶身在床底,只見到兩人的四隻腳。男嗓宮女穿的是灰色褲子,黑緞鞋
子。穿綠鞋孤雙腳疾進疾退,穿黑鞋子的雙腳只偶父跨前一步,退後一步。兩人
相鬥甚劇,卻不聞兵刃相交之聲,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有兵刃。韋小寶斜眼向
太后瞧去,只見她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顯已死了。

  但聽得掌聲呼呼,鬥了一會,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燭台中已有一隻蠟燭給掌
風撲熄。

  韋小寶心道:「另外兩隻蠟燭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聲掌風過去,又是一隻蠟燭熄了。兩個宮女只是悶打,誰也不發出半
點聲息,似乎都怕驚動了外人。慈寧宮本來太監宮女甚眾,鬧了這麼好一會,早
該有人過來察看,但這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后的嚴令,不得呼召,誰也不敢過來
窺探。

  只聽得察察聲響,桌的碎片四散飛濺,韋小寶暗暗心驚:「這說話好似男人
般的宮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風到處,將桌都擊得粉碎。」驀地一聲輕呼,白光閃
爍,跟著噗的一聲,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飛上去釘在屋頂。跟著兩人倒在地
下,扭成一團。

  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數尺方圓之內進攻
防禦,招招凶險之極。他別的武功所知甚為有限,於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曾
跟康熙日日拆解,見兩個宮女出招極快,出手狠辣凌厲,挖眼,搗胸,批頸,鎖
喉,打穴,截脈,勾腕,撞肘,沒一招不是攻敵要害。韋小寶暗暗咋舌:「倘若
換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韋小一顆心隨著兩人的手掌跳動,只想:「那支
蠟燭為什麼還為熄?」他明知二人鬥得正緊,他就算堂而皇之的從床底爬出來,
堂而皇之的走出門去,兩名宮女也只有驚愕的份兒,誰也緩不出手來阻攔,但就
是鼓不起勇氣。

  驀地裡燭火一暗,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燭光又亮,只見那灰衣宮女已壓
住了綠宮女,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咽喉上。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難以攻
敵,右手勾打拿戳,連連出招,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給人壓住,喘息艱難
,右手的招數漸緩,雙足向上亂踢,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

  韋小寶心想:「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後。定會探頭到床底下來打經書,韋
小寶可得變成韋死寶!」此時不容細思,立即從床底竄出,手起劍落,一匕首插
入灰衣宮女的背心,乘勢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隨即躍開。

  灰衣宮女縱聲大叫,跳了起來,一撲而前,雙手抓住韋小寶頭頸,用力收緊
。韋小寶給她扼得伸出舌頭,眼前陣陣發黑。綠衣宮女飛身躍起,右掌猛落,斬
在灰衣宮女的左頸,跟著左手抓住她頭髮向後力扯,突然手上一鬆,將她滿頭頭
發都拉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裝的是假髮。就是這時,灰衣宮女雙手鬆開
,放脫了韋小寶,頭頸扭了幾扭,倒地縮作一團,背上鮮血猶如泉湧,眼見不活
了。

  綠衣宮女喘息道:「多謝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韋小寶點了點頭,驚悸不
定,伸手撫摸自己頭頸,左手指著那灰衣宮女的光頭,道:「她……她……」綠
衣宮女道:「這人男扮女裝,混在宮裡。」

  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來人啊,有刺客!」聲音半男半女,是個太監。

  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破窗而出,左手揮出,噗的一響,跟著「啊」的
一聲慘叫,那太監身中暗器,撲倒了。

  綠衣宮衣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將他橫著提起,向北疾奔,過西三所,進了
養華門。韋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這綠衣宮女跟他
一般高矮,身子纖弱,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嬰兒,毫不費力。韋小寶讚道:
「好本事!」

  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保華殿,來到福建宮側的火場之畔,才將
他放下。

  這火場之近西鐵門,是焚燒宮中垃圾物的所在,晚間極為僻靜。

  綠衣宮女問道:「小公公,你叫什麼名字?」韋小寶道:「我是小桂子!」
她「啊」的一聲,說道:「原來是手擒鰲拜,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韋小
寶微笑道:「不敢!」

  他在太后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朝相,當時無暇細年看,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
來歲,說道:「姊姊,你又怎麼稱呼?」

  那宮微一遲疑道:「你我禍福與共,那也不用瞞你。我姓陶,宮中便叫我陶
宮娥。你在太后床下幹什麼?」

  韋小寶隨口胡謅:「我是奉皇帝聖旨,來捉太后的奸!」

  陶宮娥微微一驚,問道:「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韋小寶道:「皇上知
道一點兒因頭,不過也不太確實。」陶宮娥道:「我……我殺死了太后,這件事
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閉了宮門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宮。桂公公,咱們後會有期
。」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我在宮裡倒太平無事了。可是閉
宮大搜,方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靈機一動,說道:「陶
姊姊,我倒有個法子,我立即去稟告皇上,說道親眼看見太后是給那個假宮女殺
死的,假宮女則是太后殺的,他兩人鬥了個同歸於盡。反正太后已經死無對證,
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

  陶宮娥沉吟片刻,道:「這計策倒也使得,但那個太監卻是誰殺的?」韋小
寶道:「我說也是那假宮女殺的。」陶宮娥道:「桂公公,這件事可十分危險,
皇上雖然喜歡你,多半也要殺了你滅口。」韋小寶打個寒噤,問道:「皇上也要
殺我,那為什麼?」

  陶宮娥道:「他母親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洩漏了一點風聲出去,你叫皇上
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見到你,總不免心中有愧,遲早非殺了你
不可。」韋小寶驚道:「他……他這樣毒辣?」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這些
事可千萬不能跟皇帝說。

  便在此時,南方傳來幾聲鑼響,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鑼聲,那是宮中失火或
是有警的緊急訊號,全宮侍衛,太監立即出動。

  陶宮娥道:「咱們逃不出去了。你假裝去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覺。」
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帶著他疾奔,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將他放下,輕聲道
:「小心!」一轉身便隱在牆角之後。

  韋小寶記掛著方怡和沐劍屏,急忙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
,跟著人諠譁,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沐劍屏道:「幹麼打鑼?是來捉拿我們嗎?」
韋小寶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別別跳。還是回到我屋裡比較穩當。
」沐劍屏道:「回到你屋裡,我們……我們殺了人……」韋小寶道:「不用怕,
你們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衝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會,只見斜刺裡幾名侍衛奔來。為首侍衛高舉火把,
喝問:「什麼人?」韋小寶道:「是我,我們趕快去保護皇上。是走了水嗎?」
那人認得韋小寶,忙將火把交給旁人,雙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聽
說慈寧宮出事了。」韋小寶道:「好,你們先去,我隨後便來。」那侍衛躬身道
:「是!」帶領眾人而去。

  沐劍屏道:「他們似乎很怕你呢,剛才我還道要糟。」說道連拍胸口。

  韋小寶想說句笑話,吹幾句牛,但掛念著太后被殺之事鬧了出來,不知將有
何待後果,心慌意亂之下,什麼笑話也說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這才
回到自己住處,好在方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眾侍衛群相慌亂,誰也沒
加留意。

  韋小寶道:「你們便耽在這裡,千萬別換裝束。」將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後
,將門上了鎖,快步奔向乾清宮康熙的寢殿。



2006-4-16 02: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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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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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游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游


  康熙聽到鑼聲,披衣起身,一名侍衛來報慈寧宮中出了事,什麼事卻說不清
楚。他正自急,見韋小寶進來,忙問:「太后安好?出了什麼事?」

  韋小寶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進慈寧宮去,沒…
…沒想到宮裡出了事。不知什麼,奴才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給太后請
安,你跟著來。」韋小寶道:「是。」康熙對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
長袍便搶出門去,快步而行,一面問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麼又到我這裡?
」韋小寶道:「奴才聽得鑼聲,擔心又來了刺客,一心只掛念著皇上,忙不迭奔
來,真……真是該死。」

  康熙一出寢宮,左右太監,侍衛便跟了一大批,十幾盞燈籠在身周照著。他
見韋小寶衣衫頭髮極是紊亂,哪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鑽進鑽出,還道他忠心護主
,一心一意的只掛念著皇帝,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趕來保護,頗感喜慰。

  行出數丈,兩名侍衛奔過來稟告:「刺客擅闖慈寧宮,害死了一名太監,一
名宮女。」

  康熙忙問:「可驚動了太后聖駕?」那侍衛道:「多總管已率人將慈寧宮團
團圍住,嚴密保護太后。」康熙略感放心。

  韋小寶心道:「他便是帶領十萬兵馬來保護慈寧宮,這會兒也已遲了。」

  從乾清宮到慈寧宮相距不遠,繞過養心殿和太極殿便到。只見燈籠火把照耀
如同白晝,數百名侍衛一排排的站著,別說刺客,只怕連一隻老鼠出鑽不過去。
眾侍衛見到皇帝,一齊跪下,康熙擺了擺手,快步進宮。

  韋小寶掀起門帷。康熙走進門去,只見寢殿中箱籠雜物亂成一團,血流滿地
,橫臥著兩具屍首,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聲道:「是皇帝麼?不用擔心,我沒事。」正是太后的聲音。

  韋小寶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原來老婊子沒死。我做事當真糊塗,先前
幹麼不在她身上補上一劍?她沒死,我可得死了。」回過頭來,便想發足奔逃,
卻見門外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侍衛,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只嚇得雙足發軟,
頭腦暈眩,便欲摔倒。康熙來到床前,說道:「太后,您老人家受驚了。孩兒保
護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飯桶侍衛,一個個得好好懲辦才是。」太后喘了口
氣道:「沒……沒什麼。不一個太監和宮女爭鬧……互相毆鬥而死,不干侍衛們
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沒驚動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沒有!只
是我瞧著這些奴才生氣。皇帝,你去罷,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傳太醫來給太后把脈。」韋小寶縮在他身後,不敢答應,只怕
給太后瞧見,又怕一開口就給認了出來。太后道:「不,不用傳太醫,我睡一覺
就好。這兩人……這兩個奴才屍首……不用移動。我心裡煩得很,怕吵,皇帝,
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說話聲音微弱,上氣不接下氣,顯是受傷著實不輕。

  康熙很是擔心,卻又不敢違命,本想徹查這太監和宮女如何毆鬥,惹得太后
如此生氣,兩人雖已身死,卻犯了這樣的大罪,還得追究他們家屬,可是聽了太
後的話,顯然不願張揚,連屍首也不許移動,只得向太后請了安,退出慈寧宮。

  韋小寶死裡逃生,雙腳兀自發軟,手扶牆壁而行。

  康熙低頭沉思,覺得慈寧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間必不隱秘,但太后的
意思明明擺著叫自己不可理會。他沉思低頭,走了好長一段,這才抬起頭來,見
韋小寶跟在身後,問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著來了?」

  韋小寶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宮逃走,大可信口開河,說道:「先前太后說
道心裡煩得很,一見到太監便生氣。奴才見到太后聖體不大安適,還是別去惹太
後煩惱為妙。」

  康熙點了點頭,回到乾清宮寢殿,待服侍他的眾監都退了出去,說道:「小
桂子,你留著!」韋小寶應了。

  康熙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的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問道:「你看那太監和
宮女,為什麼鬥毆而死?」韋小寶道:「這個我可猜不出。宮裡很多宮女太監脾
氣都很壞,動不動就吵嘴,有時不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讓太后和皇上知道罷了。
」康熙點點頭道:「你去吩咐大家,你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氣。」韋小
寶道:「是!」康熙道:「你去吧!」

  韋小寶請了安,轉身出去,心想:「我這一去,永遠見你不著了。」回頭瞧
了一眼。康熙也正瞧著他,臉上露出笑容,道:「你過來。」韋小寶轉過身來。
康熙揭開床頭的一隻金盒,拿出兩塊點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裡可餓了罷!
」將點心遞給他。

  韋小寶雙手接過,想起太后為人凶險毒辣,寢宮裡暗藏男人,終有一天會加
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皇帝對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
般,若不能這事跟他說,他給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沒有義氣。想到此處,眼前
似乎出現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橫屍就地的慘狀,心中一酸,忍不住淚水奪眶而
出。

  康熙微笑道:「怎麼啦?」伸手拍拍他肩頭,道:「你願意跟我,是不是?
那也容易,過幾天等太后好了,我再跟太后說老實說,我也捨不得你。」

  韋小寶心情激動,尋思:「陶宮娥說,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殺我滅口
。英雄好漢什麼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講義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將兩塊點心
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嗎
?」

  康熙笑道:「當然可以。我早就說過了,沒人之處,咱們就跟從前一樣。你
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來來來,放馬過來。」說著雙手一翻,反握住了他雙手


  韋小寶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機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說,說是決
不能跟我主子萬歲爺說。皇上聽了之後,就要砍我腦袋。小玄子當我是朋友,或
者不要緊。」

  康熙不知事關重大,少年心情,只覺得十分有趣,忙拉了他並肩坐在床沿上
,說道:「快說,快說!」韋小寶道:「現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
笑道:「對,我現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沒個知
心朋友,也沒什麼味道。」韋小寶道:「好,我說給你聽。你要砍我腦袋,也沒
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幹麼要殺你?好朋友怎能殺好朋友?」

  韋小寶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監,真的小桂
子已給我殺了。」康熙大吃一驚,問道:「什麼?」

  韋小寶便將自己出身來歷簡略說了,接著說到如何被擄入宮,如何毒瞎海天
富雙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天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實陳說。

  康熙聽到這裡,笑道:「他媽的,你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

  韋小寶知道皇帝精明,這等大事豈可不親眼驗明,當即褪下了褲子。

  康熙見他果然並非淨了身的太監,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不是太監。殺
了個小太監小桂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你不能再在宮裡住了。要不然,我
就派你做御前侍衛的總管。多隆這廝武功雖然不錯,辦事可糊塗得很。」

  韋小寶繫上褲子,說道:「這可多謝你啦,不過只怕不成。我聽到跟太后有
關的幾件大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關?那是什麼?」問到這兩句話時,心中已隱隱覺得有
些不對。

  韋小寶咬了咬牙,便述說那晚在慈寧宮所聽到太后和海天富的對答。

  康熙聽到父皇順治竟然並未崩駕,即是在五台山清涼寺出家,這一驚固然非
同小可,這一喜尤其是如顛如狂。他全身發抖,握住了韋小寶雙手,顫聲道:「
這……這當真不假?我父皇……父皇還在人世?」韋小寶道:「我聽到太后和海
天富二人確是這麼說的。」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叫道:「那……那好極了!好極了!小桂子,天一亮,
咱們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見父皇,請他老人家回宮。」

  康熙君臨天下,事事隨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時午夜夢迴
,想到父母之時,忍不住流淚哭泣。此刻聽得韋小寶這麼說,雖仍不免將信將疑
,卻已然喜心翻倒。

  韋小寶道:「就只怕太后不願意。她一直瞞著你,這中間是有重大緣故的。
」康熙道:「不錯,那是什麼緣故?」他一聽到父親未死,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但稍一凝思,無數疑竇立即湧現。韋小寶道:「宮中大事,我什麼都不明白,只
能將太后和海天富的對答據實說給你聽。」康熙道:「是,是,快說!快說!」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來,叫道:「
你……你說孝康皇后,是……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雙眼睜得
大大的,臉上的肌肉不住牽動,不禁害怕,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只聽海
天富跟太后是這麼說的。」康熙道:「他們怎地說?你……你再說一遍。」

  韋小寶記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與海天富的對答,連二人的聲調語氣也都學
得極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親娘……我親娘竟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道:「
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母親?」康熙點了點頭,道:「你說下去,一句也
不可遺漏。」心中一酸,淚水涔涔而下。

  韋小寶接著述說兇手用「化骨綿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兒子榮親王,再害死
端敬皇后和貞妃,順治出家後,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殮葬端敬皇后和貞妃的仟
作如何奉海天富之命赴五台稟告順治,順治如何派海天富回宮徹查,卻說他眼睛
瞎了之後,敵不過太后,以致對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詳細盤問當晚情景,追查他所聽到的說話,反覆細問,料定
韋小寶決無可能捏造此事,抬起頭想了一會,問道:「你為什麼直到今天,才跟
我說?」

  韋小寶道:「這件事關涉太大,我哪敢亂說?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宮去,再也
不回來了,想到你孤身在宮在極是危險,可不能再瞞。」康熙道:「你為什麼要
出宮?怕太后害你?」

  韋小寶道:「我跟你說,今晚死在慈寧宮的那個宮女,是個男人,是太后的
師兄。」太后宮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這晚既聽到
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親又是為一向端莊慈愛的太后所暗殺,再聽到一
個宮女是男人假扮,已絲毫不以為奇,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也就是假扮的,問道
:「你又怎麼知道?」

  韋小寶道:「那晚我聽到了太后跟海天富的說話後,太后一直要殺我滅口。
」當下將太后如何派遣瑞棟,柳燕,以及眾太監先後來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說了,
又說到在慈寧宮中聽到一個男子和太后對答,兩人爭鬧起來,那男子假扮的宮女
為太后所殺,太后卻也受了傷。他這番話說話當然不盡不實,既不提起陶宮娥,
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偷了幾部《四十二章經》等事情。

  康熙沉吟道:「這人是太后的師兄?聽他口氣,似乎太后尚愛另一人的挾制
,那會是什麼人?難道……難道這人知道太后寢殿在有個假宮女,因此……」韋
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后的「奸清」,不敢接口,只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道:
「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傳多隆來。」

  韋小答應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臉,叫多隆捉拿老婊子來殺頭?我到
底是快快逃走好呢?還是留著再幫他?」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宮裡接連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就算不搬家,腦袋上
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頂子,總是大大的不穩,聽得皇帝傳呼,忙趕進乾清宮來。
康熙吩咐道:「慈寧宮沒什麼事,你立即撤去慈寧宮外所有侍衛。太后說聽到侍
衛站在屋外,心裡就煩得很。」多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為古怪,卻沒半句責備的
言語,心中大喜,忙磕了頭出去傳令。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細細詢問韋小寶,過了良久,料知眾侍衛已撤,說
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寧宮。」

  韋小寶道:「你親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來事關重大,不能單是
聽了一個假冒小太監的一面之辭,便對撫養自己長大的母后心存懷疑;二來「犯
險夜探」,是學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機會,如何可以輕易放過?自己是皇
帝,不能了宮一試身手,在宮裡做一下「夜行人」,卻也是聊勝於無。只不過下
旨先令慈寧宮守衛盡數撤走,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份
而已。

  韋小寶道:「太后已將她師兄殺了,這會兒正在安睡養傷,只怕探不到什麼
。」

  康熙道:「沒有探過,怎知探不到什麼?」當即換上便裝,腳下穿了薄底快
靴,便是當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一身裝束,從床頭取過一柄腰刀,懸在腰間,從
乾清宮側門走了出去。

  眾侍衛,太監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一見之下,慌忙跪下行禮。康熙喝令
:「大家站住,誰也不許亂動。」這是皇帝聖旨,誰敢有違?二百餘侍衛和太監
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康熙帶著韋小寶,來到慈寧宮,見靜悄悄的已無一人。時之間,心中思湧如
潮,又是悲若,又是煩躁,聽得太后的咳嗽聲音,既想衝進去摟著她痛哭一場,
又想叉住她脖子厲聲質問,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后是怎樣了?他一時盼望小桂
子所說的全是假話,又盼望他所說的絲毫不假。他不住發抖,寒毛直豎,涼意直
透骨髓。

  太后房中燭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紙。過了一會兒,聽得一個宮女的聲音
道:「太后,縫好了。」太后「嗯」了一聲,說道:「把這宮女……宮女的死屍
,裝……裝在被袋裡。」那宮女道:「是。那太監的死屍呢?」太后怒道:「我
只叫你裝那宮女,你……你又管什麼太監?」那宮女忙道:「是!」接著便聽到
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

  康熙忍耐不住,探頭去窗縫中張望,可是太后寢殿窗房的所有縫隙均用油灰
塞滿,連一條細縫也沒有。他往日曾聽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和禁
忌,那都是轉述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之時一路上所說的。此時窗戶無縫,正中
下懷,當下伸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個小孔,
卻無半點聲息。

  他就眼張去,見太后床上錦帳低垂,一名年輕宮女正在將地下一具屍首往一
只大布袋中塞去,屍首穿的是宮女裝束,可是頭頂光禿禿地一根頭髮也無。那宮
女將屍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團假髮,微一疑,也塞進了布袋,低聲道:「
太后,裝……裝好啦!」

  太后道:「外邊侍衛都撤完了?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那宮女走到門邊,
向外一張,說道:「沒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邊,在袋裡放四
塊大石頭,用……用繩子……將袋子紮住了……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裡。
」那宮女道:「是。」聲音發抖,顯得很是害怕。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後
,多扒些泥土拋在上面,別讓人瞧見。」那宮女又應道:「是。」拖著袋子,出
房走向花園。

  康熙心想:「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多半不錯。這中間若不是有天大隱
情,太后何必要沉屍入塘,滅去痕跡?」見韋小寶便站在身邊,不自禁的伸手去
,握住了他手。兩人均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

  過了一會兒,聽得撲通一聲,那裝屍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著是扒土和投
泥土入塘的聲音,又過了一會,那宮女回進寢殿。韋小寶早就認得她聲音,便是
那小宮女蕊初。

  太后問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太后道:「這裡本
來有兩具屍首,怎麼另一具不見了?明天有人問起,你怎麼說?」蕊初道:「奴
才……奴才什麼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這裡服侍我,怎會什麼也不知道?
」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麼『是,是』?」

  蕊初顫聲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只是受傷,並沒有
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時候……那時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
動太后,眼見那宮女走出了慈寧宮,不知道……不知道到哪裡去啦。」太后歎了
口氣,說道:「原來這樣,阿彌陀佛,她沒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
道:「正是,謝天謝地,原來她沒死。」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聽太后沒再說話,似已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
離開,回到乾清宮。只見一眾侍衛監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
隨便走動罷!」他雖笑著說話,笑聲和話聲甚為乾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原來
太后……太后……」韋小寶也不知說什麼話好。

  康熙想了一會,雙手一拍,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康熙低聲道:「有一件
事情,差你二人去辦,可不能洩漏出去。慈寧宮花園的荷塘中,有一隻大口袋,
你二人去抬了來。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發出半點響聲,吵醒了太后,那就
自己割了腦袋罷。」兩人躬身答應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聲,反覆思量。

  隔了好半晌,終於兩名侍衛抬了一隻濕淋淋的大布袋,來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后沒有?」兩名侍衛齊道:「奴才們不敢。」康熙點
了點頭,道:「拿進來!」兩名侍衛答應了,將布袋拿進屋來。康熙道:「出去
罷!」

  韋小寶等兩名侍衛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上了閂,便解開布袋上的繩索,將
屍首拖了出來。見屍首臉上鬍子雖剃得極光,鬚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胸口平
坦,自是個男子無疑。

  這人身上肌肉虯結,手指節骨凸起,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樣。看來此人假
扮宮女,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這副形相,連做男人也是太醜了,如
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覺?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一眼之後,惱怒之極,連揮數刀,將
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

  韋小寶道:「太后……」康熙怒道:「什麼太后?這賤人逼走我父皇,害死
我親娘,穢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滿門抄斬。」韋小寶
吁了口長氣,登時放心:「皇上不再認她是太后,這老婊子不論做什麼壞事,給
我知道了,他也不會殺我滅口。」

  康熙提刀又在屍首上剁上一陣,一時氣憤難禁,便欲傳呼侍衛,將太后看押
起來審問,轉念一想:「父皇未死,卻在五台山出家,這是何等大事?一有洩漏
,天下官民群相聳動,我可萬萬鹵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一早,我便
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

  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
悶在北京城裡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
至少也得籌備佈置好幾個月,沿途百官預備接駕保護,大費周章,決不能說走便
走;又想自己年幼,親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
奪政篡權,廢了自己,另立新君,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已死,或者雖然尚在人
世,卻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張旗鼓的上山朝見,要是未能見到,不但為天下所
笑,抑且是貽笑後世。

  他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你給我走一遭罷
。」韋小寶頗感失望,道:「我一個去?」康熙道:「你一個人去。侍得探查明
白,父皇確是在五台山上,我在京裡又佈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
同上山,以策萬全。」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訪,自是義不容辭,說道
:「好,我就去五台山。」

  康熙道:「我大清規矩,太監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去。好在你本來不是
太監。小桂子,你以後不做太監了,還是做侍衛罷。不過宮裡朝裡的人都已認得
你,忽然不做太監,大家會十分奇怪。嗯,我可對人宣稱,為了擒拿鰲拜,你奉
我之命,假扮太監,現下元兇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將來你讀
點書,我封你做個大官兒。」

  韋小寶道:「好啊!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我少讀點書,你封我的官
兒,也就小些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父皇寫信,稟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
尚在人世,心中歡喜逾恆,即日便上山來,恭迎聖駕回宮,重理萬機,而兒子亦
得重接親顏,寫得幾行字,忽想:「這封信要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
小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信就給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寫道:「敕令御前侍
衛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台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

  寫畢,蓋了御寶,交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你一個官兒,你瞧是什麼。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個字,一共六個
字,而「韋」字和「寶」字也跟「小」字上下相湊才識得,要是分開,就認不准
了,搖頭道:「不識得是什麼官。是皇上親封的,總不會是小官罷?」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是御前侍衛副總
管,厲害,厲害,還賞穿黃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雖是總管,可沒黃馬
褂穿。你這事如能辦得妥當,回宮後再升你的官。只不過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
了不像樣,咱們慢慢來。」韋小寶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
你見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說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務須萬分機密。這道敕令,
如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就去罷!」

  韋小寶向康熙告別,見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回到屋裡,輕輕開門進去。

  方怡並沒睡著,道:「你回來了。」韋小寶道:「萬事大吉,咱們這就去宮
罷。」沐劍屏迷迷糊糊的醒轉,道:「師姊很是擔心,怕你遇到危險。」韋小寶
笑問:「你呢?」沐劍屏道:「我自然也擔心。你沒事罷?」韋小寶道:「沒事
,沒事。」只聽得鐘聲嫌詔,宮門開啟,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候朝。韋小寶點
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並無破綻,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臉眄擦些泥
沙灰土罷。」沐劍屏有些不願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塵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
樣而為。韋小寶將從太后床底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銀釵,遞給
方怡,說道:「是這根釵兒吧?」

  方怡臉上一紅,慢慢伸手接過,說道:「你甘冒大險,原來……原來是去為
我取這根釵兒。」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將頭轉了過去。

  韋小寶笑道:「也沒什麼危險。」心想:「這叫做好心有好報,不去取這根
釵兒,撈不到一件黃馬褂。」

  他帶領二人從禁宮城後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大亮,守門的侍衛見是
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除了巴結討好,誰來多問一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餘丈後,回頭向宮門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
為人。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抬往西長安街,下轎另雇小轎,到天地會
落腳處兩條胡同外下轎,說道:「你們沐王府的朋友,昨逃詡出城去了。我得跟
朋友商議商議,且看送你們去哪裡。」他做了欽賜黃馬褂的御前侍衛副總管,自
覺已成了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調,
再者師父相距不遠,可也不敢放肆。方怡問道:「你……你今後要去哪裡?」韋
小寶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
,才敢回來。」方怡道:「我們在河北石家莊有個好朋友,你……你如不嫌棄,
便同……便同去暫避一時可好?」沐劍屏道:「好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大
家是自己人。三個人一起趕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
劍屏顯得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

  韋小如不是身負要務,和這兩個俏佳人結伴同行,長途遨遊,原是快活逍遙
之極,此刻卻不得不設法推托,說道:「我還答應了朋友去辦一件要緊事,這時
候不能就去石家莊。你們身上有傷,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我得拜託一兩個靠
得住的朋友,護送你們前去。咱們且歇一歇,吃飽了慢慢商量。」當下來到天地
會的住處。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見到是他,忙引了進去。馬彥超迎了出來,見他帶
了兩名小太監,甚是詫異。韋小寶在他耳邊低聲道:「是沐家小公爺的妹子,還
有一個是好師姊,我從宮裡救出來的。」

  馬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奉上茶來,將韋小寶拉在一邊,說道:「總舵主
昨晚出京去了。」韋小寶大喜,他一來實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境,二來又不知是
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聽說已然離京,心頭登時如放下一塊大石,臉上卻裝作失
望之極,頓足道:「這……這……這……唉,師父怎地這麼快就走了。」馬彥超
道:「總舵主吩咐屬下轉告韋香主,說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灣的急報,非趕回去
處理不可。總舵主要韋香主一切小心,相機行事,宮中如不便再住,可離京暫避
,又說要韋香主勤練武功,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如果身子不妥
,務須急報總舵主知道。」

  韋小寶道:「是。師父惦記我的傷勢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這兩句話
倒是不假,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還是記掛著自己身子,確是感念,又問:「台灣
出了什麼事?」馬彥超道:「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合,殺了大臣,好像生了內變。
總舵主威望極重,有甚麼變亂,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韋香主不必憂慮。李大
哥、關夫子、樊大哥、風大哥、玄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屬下
留在京,聽韋香主差遣。」韋小寶點點頭,說道:「你叫人去請徐三哥來。」心
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機警,而且是個老翁,護送二女去石家
莊最好不過。又想:「台灣也是母子不和,殺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
樣。」他回到廳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麵點。沐劍屏吃得小半碗麵,便忍不住問道
:「你當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莊嗎?」韋小寶向方怡瞧去,見她停箸不食,凝
眸相看,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熱,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台山
,但隨即心想:「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道,礙手礙腳
,受人注目,那是萬萬不可。」歎了口氣。道:「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莊來探
望。你們的朋友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

  方怡慢慢低下了頭,用筷子挾了一根麵條,卻不放入口裡,低聲道:「那位
朋友在石家莊西市開了一家騾馬行,他叫『快馬』宋三。」韋小寶道:「『快馬
』宋三,是了,我一定來探望你們。」臉上出現頑皮神色,輕聲道:「我又怎能
不來?怎捨得這一對羞花閉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劍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來貧嘴貧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當
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我們天天盼望你來。要是心存輕薄,不尊重人,那……
那也不用來了。」韋小寶碰了個釘子,微覺無趣,道:「好啦,你不愛說笑,以
後我不說就是。」

  方怡有些歉然,柔聲道:「就是說笑,也有個分寸,也得瞧時候,瞧地方。
你……你生氣啦?」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忙道:「沒有,沒有。只要你不生氣就好。」方怡笑了
笑,輕輕的道:「對你啊,誰也不會真的生氣。」

  方怡這以嫣然一笑,縱然臉上塵土未除,卻也是俏麗難掩,韋小寶登時覺得
身上一陣溫暖。他一口一口喝著麵湯,一時想不出話來說。

  忽聽得開井中腳步聲響,一個老兒走了進來,卻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韋小
寶身前,躬身行禮,滿臉堆歡,恭恭敬敬的說道:「您老好。」他為人謹細,見
有外人在座,便不稱呼「韋香主」。

  韋小寶抱拳還禮,笑道:「徐三哥,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兩位都是『鐵
背蒼龍』柳老爺子的高足,這一位方姑娘,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
」向方沐二人道:「這位徐大哥,跟柳老爺子、你家小公爺都相識。」他生怕方
沐二女懷恨記仇,加上一句:「本來有點兒小小過節,現下這梁子都已揭開了。
」待三人見過禮後,說道:「徐三哥,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徐天川聽得這兩個
女扮男裝的小太監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劍聲等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
這兩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韋香主有所差遣,屬下自當奉命。」

  方怡和沐劍屏卻其實不知道韋小寶身份,聽徐天川叫他「韋香主」,都大為
奇怪。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姑娘跟吳立身老爺子、劉一舟劉大哥他們一
般,都是失陷在皇宮之中,此刻方才出來。沐家小公爺、劉一舟師兄他們都已離
京了罷?」

  徐天川道:「沐王府眾位英雄都平安離京。沐小公爺還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
落,我請他放心,包在天地會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說著臉露微笑。

  沐劍屏道:「劉師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這話是代方怡問的。徐天川道:
「在下送他們分批出城,劉師兄是跟柳老爺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臉上一
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心想:「你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這一下
猜錯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應過他,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我便得嫁他為
妻,終身不渝。可是他是個太監,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紀,花樣百出,卻又是什
麼『韋香主』了?」韋小寶道:「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身上受了傷,現下
要到石家莊一位朋友家去養傷。我相請徐三哥護送前去。」

  徐天川歡然道:「理當效勞。韋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給我。屬下對不起沐王
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爺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兩位姑娘平安到達,也可
稍稍補報於萬一。」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見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個隨時隨刻便能一
命嗚呼的糟老頭子,說什麼護送自己和師姊,只怕一路上還要照料他呢,何況韋
小寶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出來。方怡卻道:「煩
勞徐老爺子大駕,可實不敢當,只須勞駕給雇一輛大車,我們自己上路好了。我
們的傷也沒什麼大不了,實在不用費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氣。韋香主既有命令,我說什麼要奉陪到底。
兩位姑娘武藝高強,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厭,『護送』兩字,老頭兒實在沒這個
本領。但跑腿打雜,待候兩位姑娘住店,打尖,僱車,買物,那倒是拿手好戲。
免得兩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費口舌,對付騾夫,車伕,店小二這等人物。」方怡見
再推辭,說道:「徐老爺子這番盛意,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報什麼答?不瞞兩位姑娘說,我對咱們這位韋香主
,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別瞧他年紀輕輕,實在是神通廣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
天又給老頭子出了胸中一口惡氣,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辦幾件
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給了我這一件差使。兩位姑娘就算不許我陪著,老頭兒
也只好不識相,一路之上做個先行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侍候兩位平安到達
石家莊。別說從北京到石家莊只幾天路程,韋香主倘若吩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雲
南去,那也是說去便去,送到為止。」沐劍屏見他模樣雖然猥瑣,說話倒很風趣
,問道:「他昨天給你出了什麼氣?他……他不是在皇宮裡麼?」

  徐天川笑道:「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叫做盧一峰。他將老頭兒拿了
去,拷打辱罵,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韋香主答
應我說,他定當叫人打斷這狗官的雙腿。我想吳三桂的狗兒子這次來京,手下帶
的能人極多。盧一峰這廝上次吃過我苦頭,學了乖,再也不敢獨自出來,咱們要
報仇,可不這麼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種德堂藥材舖,見到一個做跌打醫生
的朋友,說起平西王狗窩裡派人抬了一個狗官,到處找跌打醫生。可情形也真奇
怪,跌打醫生找了一個又一個,共找了二三十人,卻又不讓醫治,只是跟他們說
,這狗官名叫盧一峰,糊塗混蛋,平西王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一雙狗
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許醫治。」

  方怡和沐劍都十分奇怪,問韋小寶:「那是什麼道理?」韋小寶道:「這狗
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點兒苦頭。」沐劍屏道:「平西王狗窩裡的人
,卻幹麼又將他抬來抬去,好讓眾人得知?」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是要人
傳給我聽,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他已辦妥了。」沐劍屏更是奇怪,問道:「
他又為什麼要聽你的話?」韋小寶微笑道:「我胡說八道,騙他一番,他就信啦
。」

  徐天川道:「我本想趕去將他斃了,但想這狗官給人抬著遊街示眾,斷了兩
條腿又不許醫治,如去殺了他,反倒便宜了這廝。昨天下午這親眼見到了他,一
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褲管捲了起來,露出兩條斷腿,又腫紫,痛得只叫
媽。兩位姑娘,你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

  這時馬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在門外等候。他也是天地會中的得力人物,但
會中規矩,大家幹的是殺頭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沒給方
沐二人引見。韋小寶尋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這些書
有什麼用,我一點也不知道,但這許多人拚了命偷盜搶奪,其中一定大有緣故,
帶在身旁趕路,可別失落。」沉吟半晌,有了計較,向馬彥超悄悄的道:「馬大
哥,我在宮裡有個要好兄弟,給韃子侍衛們殺了,我帶了他骨灰出來,要好好給
他安葬。請你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

  馬彥超答應了,心想韋小寶的好友為韃子所殺,那必是反清義士,親自去選
了一口上好的柳州木棺材。他知道這位韋香主手面甚闊,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
使得只剩下三十幾兩,除了棺木這外,其他壽衣,骨灰壇,石灰,綿紙,油布,
靈牌,靈幡,紙錢等物一應俱全,盡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買了改換男裝的
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乾糧點心,還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諸物抬到,
韋小寶和二女已睡了兩個時辰。韋小寶先行換子常人裝束,心道:「我奉旨到五
台山公幹,這可有得忙了,怎麼還有時候練武功?師父這部武功秘訣,可別給人
偷去。」當下將五部經書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用油布一層一層包裹完密,到
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壇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屍首
,那麼就算有人開棺查檢,也不會起疑只不過一時三刻,也找不到個壞人來殺了
。」於是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臉上,神情悲哀,雙手捧了油布和骨灰壇,走到後
廳,將包裹和骨灰壇放入棺材,跪了下來,放聲大哭。徐天川,馬彥超,以及方
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見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確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
倒行禮。韋小寶見過死者家人向弔祭者還禮的情形,搶到棺木之側,跪下向四人
磕頭還禮。眼看仵作放好綿紙,石灰等物,釘上了棺蓋。漆匠便開始油漆。

  馬彥超問道:「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名號。」韋小寶道
:「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尋思,說道:「他叫海桂棟。」
那是將海大富、小桂子、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一字,心道:「我殺了他們三人,
現下向你們磕頭行禮,焚化紙錢給你們在陰世使用,你們三個冤鬼,總不該纏上
我了罷?」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勸慰道:「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朋友,總有
一日要將他們殺得乾乾淨淨,給好朋友報仇雪恨。」韋小寶哭道:「韃子自然要
殺,這幾位好朋友的仇,卻是萬萬報不得的。」沐劍屏睜大了一雙秀目,怔怔的
瞧著他,心想:「為什麼報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會,和馬彥超作別上道。韋小寶道:「我送你們一陣。」方沐
二人臉上均有喜色。二女坐了一輛大車,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一輛。三輛大車先
出東門,向東行了數里,這才折而向南。又行了七八里,來到一處鎮甸,徐天川
吩咐停車,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色已經不早,咱們這晚杯茶,這就
分手罷!」

  走進路旁一間茶館,店伴泡上茶來,三名車伕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三人必有體已話要說,背負著雙手,出去見看風景。

  沐劍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實姓韋,是不是?怎麼又是什麼香主?」
韋小寶笑道:「我姓韋,名叫小寶,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到這時候,可不能再
瞞你們了。」沐劍屏歎道:「唉!」韋小寶問:「為什麼歎氣?」沐劍屏道:「
你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說「可惜之極」,一來此言說來不雅,二來不願惹起韋小寶
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傑為了國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
的。」她料想韋小寶必是奉了天地會之命,自殘身體,入宮臥底,確然令人敬佩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們說不是太監?」忽聽徐天川喝道:
「好朋友,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伸手向右首一名車伕的肩頭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伕肩頭,那人身子一側,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
他左拳卻已向車伕右腰擊到,到車伕反手勾推,將這拳事到外門。徐天川右肘跟
著又向他後頸壓落。那車伕右手反揚,向徐天川頂門虛擊,徐天川手肘如和他頭
頸相觸,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雙足使勁,向後躍開。他連使
三招,掌拍,拳擊,肘壓,是都十分凌厲的手法,可是那車伕竟都輕描淡寫的一
一化開。

  徐天川又驚又怒,料想這人定是大內奸手,奉命前來拿人,當下左手連揮,
示意韋小寶等三快逃,自己與敵人糾纏,讓他們三人有脫身之機。可是他們三人
哪肯不顧義氣?方怡身上有傷,難以動手,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
前夾擊。那車伕轉過身來,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聲音頗為尖銳。四人見
他面目黃腫,衣衫污穢,形貌醜陋,一時間也瞧也不出多少年紀。徐天川聽他叫
出自己外號,心下更驚,抱拳道:「尊駕是誰?幹麼假扮車伕,戲弄在下?」

  那車伕笑道:「戲弄是萬萬不敢的。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
特地前來相送。」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我……我可不認得你啊。」那車伕笑
道:「我二人昨晚還聯手共抗強敵,你怎麼便忘了?」韋香主恍然大悟,說道:
「啊,你……你是陶……陶……」

  將匕首插入靴筒,奔過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轉夫是掏宮娥所喬裝改扮。陶宮
娥臉上塗滿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難知她喜怒,但見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說道
:「我怕韃子派人阻截,因此喬裝護送一程,不料徐老爺子好眼力,可瞞不過他
的法眼。」

  徐天川見韋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敵,又是歡喜,又感慚愧,拱手道
:「尊駕武功高強,佩服,佩服!韋香主人緣真好,到處結交高人。」陶宮娥笑
道:「不敢!請問徐大哥,我的改裝之中,什麼地方露了破綻?」徐天川道:「
破綻是沒有。只不過一路之中,我見尊駕揮揮鞭趕騾,不似尋常車伕,。尊駕手
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縮了回來。這一份高明武功,北
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只怕還沒幾位。」四人都大笑起來。徐天川笑道:「在下
倘若識相,見了尊駕這等功夫,原不該再伸手冒犯,只不過老頭子就是不知好歹
,那也沒法子。」陶宮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
「不敢,請問尊姓大名?」

  韋小寶道:「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宮娥正色道:「
不錯,正是生死之交。韋香主救過我的性命。」韋小寶忙道:「前輩說哪裡話來
,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個大壞蛋而已。」陶宮娥微微一笑,道:「韋兄弟,徐大
哥,方沐二位,咱們就此別過。」

  一拱手,便躍上大車趕車的座位。韋小寶道:「陶大哥,你去哪裡?」陶宮
娥笑道:「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韋小寶點頭道:「好,後會有期。」眼見
她趕著大車逕自去了。

  沐劍屏道:「徐老爺子,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徐天川道:「武功了得!
她是個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劍屏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躍上大
車時扭動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劍屏道:
「她說話聲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韋大哥,她……她本來的相貌好看麼?」韋
小寶道:「四十年前或許好看。但你就算再過四十年,仍比現今的她好看得多。
」沐劍屏笑道:「怎麼拿我跟她比了?原來她是個老婆婆。」韋小寶想到便要跟
她們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從揚州來到北京,是
跟茅十八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宮之中雖迭經凶險,但人地均熟,每到緊急關
頭,往往憑著一時機警而化險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這條路固然從未走過,前
途更是一人不識。他從未單身行過長路,畢竟還是個孩子,難免膽怯。一時想先
回北京,叫馬彥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卻想這件事有關小玄子的身世,如讓旁人知
道了,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說道:「韋香主,天色不
早,你這就請回罷,再遲了只怕城門關了。」韋小寶道:「是。」方怡和劍屏都
道:「盼你辦完事後,便到石家莊來相見。我們等著你。」韋小寶點點頭,心中
甜甜地,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自己坐在車伕身旁,趕車向南。韋小寶眼見方沐五女從
車中探頭出來,揮手相別。大車行出三十餘丈,轉了個彎,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
,再也不見了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命車伕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
車伕有些遲疑,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說道:「十兩銀子雇你三天,總夠了罷?
」車伕大喜,忙道:「十兩銀子雇一個月也夠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公子爺
要行便行,要停便停。」當晚停在北京西南廿餘里一處小鎮,在一家小客店歇宿
。韋小寶抹身洗腳,沒等等吃晚飯,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

  次晨醒轉,只覺頭痛欲裂,雙眼沉重,半天睜不開來,四肢更酸軟無比,難
以動彈,便如在夢魘中一般。他想張口呼叫,卻叫不出聲,一張眼,卻見地下躺
著三人,他大吃驚,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掙扎著坐起,只見炕前坐著一人
,正笑吟吟的瞧著他。韋小寶「啊」的一聲。那人笑道:「這會兒才醒嗎?」正
是陶宮娥。

  韋小寶這才寬心,說道:「陶姊姊,陶姑姑,那是怎麼回事?」陶宮娥微笑
道:「你瞧瞧這三個是誰?」韋小寶爬下炕來,腿間只一軟,便已跪倒,當即後
仰坐地,伸手支撐這才站起,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卻都不識,說道:「陶姑姑
,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宮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還是叫姑姑?可別沒上沒下的亂叫。」
韋小寶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宮娥微笑道:「你一個行路,以手飲食
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隻手的老猴兒在一起,決不能上了這當。」韋小寶道:
「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陶宮娥道:「差不多吧。」韋小寶想了想,說道:
「多半茶裡有古怪,喝上去有點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帶
著一大包蒙汗藥,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他媽的,我這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
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問道:「這是黑店?」陶宮娥道:「這客店來來是白的
,你進來之後,就變黑了。」韋小寶仍然頭痛欲裂,伸手按住額頭道:「這個我
可不懂了。」

  陶宮娥道:「你住店不久,就有人進來,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將這間
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上,在茶壺裡撒上一把藥粉,送進
來給你。我見你正在換衣衫抹身。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
。幸虧這只是蒙汗藥,不是毒藥。」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昨晚自己抹身之時,
曾想像如果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緊緊抱著她,那是怎麼一股滋味,當時情思
蕩漾,情狀不堪。陶宮娥年紀雖不小,畢竟是女子,隔窗見到如此醜態,自然不
能多看。

  陶宮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宮裡,但見內外平靜無事,並沒人太后
發喪。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裝之後,到慈寧宮外察看,見一切如常,原來太
後並沒死。這一下可不對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宮在混下去,昨晚
這一刀既然沒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還得趕來通知你,免得你撞進宮
來,自己送死。」韋小寶假作驚異,大聲道:「啊,原來老婊子沒死,那可糟糕
。」心下微感慚愧:「昨日匆忙之間,忘提起,我以為你早知道了。」陶宮娥道
:「我剛轉身,見有三名侍衛從慈寧宮出來,形跡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
他們去捉拿我的,但見他們並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當時也沒功夫理會,回到住
處收拾收拾,又改了裝,從御膳房側門溜出宮來。」

  韋小寶微笑道:「原來姑姑裝成了御膳房的蘇拉。」御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
多,劈柴,抬煤,殺雞,洗菜,燒火,洗鍋等雜務,均由蘇拉充當,這些人在御
膳房畔出入,極少有人留意。陶宮娥道:「我一出宮,便見到那三名侍衛,已然
改了裝束,背負包袱,各牽馬匹,顯然是有遠行。」韋小寶「啊」了一聲,伸左
足向一具死屍踢了一腳,道:「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陶宮娥微笑道:
「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們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誰料得到你會繞
著向西?他們出城西門,一路上打聽,可見到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身上道,果然
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時分,他們查到了這裡,我也跟到了這裡。」

  韋小寶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連閻羅五的問話也答不上
來啦。他問:『韋小寶,你怎麼死的?』我只好說說:『回大王,糊里糊塗,莫
名其妙!』」陶宮娥在深宮裡住了數十年,平時極少和人說話,聽韋小寶說話有
趣,笑道:「這孩子!閻羅王定道:『拉下去打!』」韋小寶笑道:「可不是麼
?閻羅老爺鬍子一翹,喝道:『活著糊里糊塗,莫名其妙,也就罷了,怎麼死了
也糊里糊塗?我這裡倘若都是糊塗鬼,我豈不變成糊塗閻王?』」兩人都哈哈大
笑起來。韋小寶問道:「姑姑,後來怎樣?」

  陶宮娥道:「我聽他們在灶下低聲商議,一人說:『太后聖諭,我小鬼能活
捉最好,否則就一刀殺了,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盡數得帶回去呈繳,一件也
不許短少。』另一人道:『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當真活得不耐
煩了,難怪太后生氣。太后吩咐,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小兄弟,你當真拿
了太后的佛經麼?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說著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尋的,正是這幾部《四十二章經》
。」臉上裝作迷惘一片,說道:「什麼佛經?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我從來沒見
他念過什麼經。」

  陶宮娥武功雖高,但自幼便在禁宮,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兩人雖然同在皇
宮,韋小寶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太官,侍衛,太監見面,時時刻刻在陰謀
奸詐之間打滾,練得機伶無比,週身是刀;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一年
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此外什麼人也不見。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比之
武功間的差距尤遠。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心想:「我剛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對
我感激之極,小孩子又會說什麼假話?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點了點頭
,道:「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見到許多珠寶,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
,好生眼紅,商量著如何分贓。我聽著生氣,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韋小寶罵
道:「他媽的,原來太后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又下蒙汗
藥,又開黑店,這老婊子淨干下三濫的勾當,真不是東西。」

  陶宮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經,不是珠寶銀子。那幾部佛經
事關重大,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帶到石家莊去收藏?心想
敵人已除,就讓你多休息一會。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
的大車,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這位『八臂猿猴』機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頂
,他就知道了,說不得,只好再動一次手。」

  韋小寶道:「他不是你對手。」陶宮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可
是沒法子。我將他點倒後,說了許多道歉的話,請他別生氣。小兄弟,下次你見
到他,再轉言幾句,說我實在是出於無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
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什麼也沒查到,便解開了他們穴道。趕著騎馬回來
。」韋小寶道:「原來糊里糊塗,莫名其妙之時,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陶姑姑
,你怎麼知道我是天地會的?」陶宮娥微笑道:「我給你們趕了這半天車,怎會
聽不到你們說話?你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
是不是?」

  韋小寶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宮娥沉吟半晌,問道:「你跟隨皇帝多時,可曾聽到他說起過甚麼佛經的
事?」

  韋小寶道:「說起過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其實他
媽的有甚麼用?太后做人這樣壞,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陀佛,菩薩也不會保佑…
…」陶宮娥不等他說完,忙問:「他們說些甚麼?」韋小寶道:「皇上派我跟索
額圖大人到鰲拜府裡查抄,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甚麼經,好像有個『二』字
,又有個『十』字的。」

  陶宮娥臉上露出十分興奮之情,道:「對,對!是《四十二章經》,你抄到
了沒有?」

  韋小寶道:「我瞎字不識,知道他什麼《四十二章經》,五十三章經?後來
索大人到了,我拿去交給了太后。她歡喜得很,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他媽的,
老婊子真小氣,不給金子銀子,當我小孩子哄,只給我糖果糕餅。早知她這樣壞
,那兩部經書我早丟在御膳房裡,當柴燒了……」

  陶宮娥忙道:「燒不得,燒不得!」韋小寶笑道:「我也知燒不得,皇上一
問索大人,西洋鏡就拆穿了。」陶宮娥沉吟道:「這樣說來,太后手裡至少有兩
部《四十二章經》?」

  韋小寶道:「恐怕有四部。」陶宮娥道:「有四部?你……你怎麼知道?」
韋小寶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聽她跟那個男扮子裝的宮女說起,她本
來就有一部,從鰲拜家裡抄去了兩部,她又差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在一個什麼
旗主府中去取了一部來。」陶宮娥道:「正是,是從鑲藍旗旗主府裡取來的。那
麼她手裡共有四部了,說不定有五部、六部。」站起來走了幾步,說道:「這些
經書十分要緊,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將太后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都盜了
出來。」韋小寶沉吟道:「老婊子如果傷重,終於活不成,這幾部經書,恐怕會
帶到棺材裡去。」陶宮娥道:「不會的,決計不會。我卻擔心神龍教教主棋高一
著,捷足先得,這就糟了。」「神龍教主」這五字,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問
道:「那是什麼人?」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見窗紙漸明,天色快亮,
轉過身來,道:「這裡說話不便,唯恐隔牆有耳,咱們走罷!」將三具屍首提到
客房門外,放入大車。

  暈三人都是給她用重手震死,並未流血,倒十分乾淨,說道:「店主人和你
的車伕都給他們綁著,讓他們自行掙扎罷。」和韋小寶並坐在車伕位上趕車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宮娥半三具屍首丟在一個亂墳堆裡,拿幾塊大石
蓋住了,回到車上,說道:「咱們在車上一面趕路,一面說話,不怕給誰聽了。
」韋小寶笑道:「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陶宮娥一驚,說道:「對,你
比我想得周到。」一揮鞭子,馬鞭繞個彎兒,刷的一聲,擊到車底。她連擊三記
,確知無人,笑道:「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我可一竅不通了。」韋小寶道:
「那我更是關竅不通了。你總比我行些,否則昨兒晚救不了我。」

  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上,四野寂寂。陶宮娥緩緩的道:「你救過我的性命
,我也救過你的性命,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小兄弟,按年紀說,我做得你
娘,承你不棄,叫我一聲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為姑母,算是我的侄兒。」韋
小寶心想:「做侄兒又不蝕本,反下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極了。不過
有一件事說十分倒霉,你一知道之後,恐怕不要我這個侄兒了。」陶宮娥問道:
「什麼事?」韋小寶道:「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做婊子的。」

  陶宮娥一怔,隨即滿臉堆歡,喜道:「好侄兒,英雄不怕出身低。咱們太祖
皇帝做過和尚,做過無賴流氓,也沒什麼相干。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足見你對
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是什麼都不瞞你。」

  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大哥是知道的,終究瞞不了人。要騙出
人家心裡的話,總得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當即躍下地來,跪到磕
頭,說道:「侄兒韋小寶,拜見我的親姑姑。」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從無親
人,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句,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心頭一
酸,忙下車扶起,笑道:「好侄兒,從此之後,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說
到這裡,忍不住流下淚來,一面笑,一面拭淚,道:「你瞧,這是大喜事,你姑
姑卻流起淚來。」

  兩人回到車上,陶宮娥右手握韁,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手,讓騾子慢慢一步
步走著,說道:「好侄兒,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閨名叫做紅英,打從十二歲上
入宮,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韋小寶道:「公主?」陶紅英道:「是,公主,我
大明祟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韋小寶道:「啊,原來姑姑還是大明祟禎皇帝時
候進宮的。」

  陶紅英道:「正是,祟禎皇帝出宮之時,揮劍斬斷了公主的臂膀。我聽公主
遭難的訊息,奔去想救她,心慌意亂,重重摔了一交,額頭撞在階石上,暈了過
去。等到醒轉,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見了,宮中亂成一團,誰也沒來理我。不久闖
賊進了宮,後來滿清韃子趕跑了闖賊,又佔了皇宮。唉,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韋小寶問道:「公主不是祟禎皇帝爺的親生女兒麼?為甚麼要砍死她。」陶
紅英又歎了口乞,道:「公主是祟禎的親生女兒,她是最得皇上寵愛的。這時京
城已破,賊兵已經進城,皇上決心殉難,他生怕公主為賊所辱,所以要先殺了公
主。」韋小寶道:「原來是這樣。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可還真不容易。聽說祟
禎皇帝後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紅英道:「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滿清韃子由吳三桂引進關來,打走了闖
賊,霸佔了我大明江山。宮裡的太監宮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說是怕靠不住
。那時我年紀還小,那一摔受傷又重,躺在黑房裡,也沒人來管。直到三年多之
後,才遇到我師父。」韋小寶道:「姑姑,你武功這樣高,你師父他老人家的武
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紅英道:「我師父說,天下能人甚多,咱們的武功,
也算不了甚麼。我師父是奉了我太師父之命,進宮來當宮女的。」揮鞭在空中虛
擊一鞭,劈啪作響,續道:「我師父進宮來的用意,便是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
經》。」

  韋小寶問道:「一共八部?」陶紅英道:「一共八部。滿洲八旗,黃白紅旗
,正四旗,鑲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韋小寶道:「這就是了。我見到鰲拜家裡抄出來的那兩部經書,書套子的顏
色不同,一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另一部是白套子的。」陶紅英道:「原來八
部經書的套子,跟八旗的顏色相同,我可從來沒見過。」

  韋小寶尋思:「我手裡已有五部,那麼還缺三部。這八部經書到底有什麼古
怪,姑發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問出來。」他假作癡呆,說道:「原來你太師父
他老人家出誠心拜菩薩。宮裡的佛經,那自然特別貴重,有人說是用金子水寫的
。」

  陶紅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兒,我今天給你說了,你可說什麼也不能洩漏
出去。你發一個誓來。」

  發誓賭咒,於韋小寶原是稀鬆平常之極,上午說過的,下午就忘了,下午說
過的,沒等睡覺就忘了,何況八部經書他已得其五,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
忙道:「皇天后土,韋小寶如將《四十二章經》中的秘密洩漏出去,日後糟糕之
極,死得跟老婊子那人男扮女裝的王八蛋師兄一模一樣。」心想:「要我男扮女
裝,跟老婊子去睡覺。這種事萬萬不會做。那就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一模
一樣。」發了誓日後要死,他倒是信的,因此賭咒發誓之時,總得留下後步。陶
紅英一笑,說道:「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我跟你說,滿清韃子進關之時,並沒
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滿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們只盼能長遠佔住關外之地
,便已心滿意足了,因此進關之後,八旗兵一見金銀珠寶,放手便搶。這些財寶
,他們都到了關外,收藏起來。當時執掌大權的是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但是
滿洲八旗,每一樸詡各有勢力。當時八旗旗主會議,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繪
成地圖,由八旗旗各主各執一幅……」韋小寶站起身來,大聲道:「啊,我明白
了!」喜有自勝。大車一動,他又坐倒,說道:「這八幅地圖,便藏在那八部《
四十二章經》中。」

  陶紅英道:「好像也並非就是這樣。到底真相如何,只有當時這八旗旗主才
明白,別說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連滿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極少知道。我師父
說,滿洲人藏寶的那座山,是他們龍脈的所在。韃子所以能佔我大明江山,登基
為皇,全伏這座山的龍脈。」韋小寶問道:「什麼龍脈?」

  陶紅英道:「那是一處風水極好的地方,滿洲韃子的祖先葬在那山裡,子孫
大發,來到中國做皇帝。我師父說,咱們如能找到那座寶山,將龍脈截斷,再挖
了墳,那麼滿洲韃子非但做不成皇帝,還得盡數死在關內。這座寶山如此要緊,
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要找到山脈的所在。這個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
《四十二章經》之中。」韋小寶道:「他們滿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師父又怎會
知道?」

  陶紅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給韃子擄了
去。那韃子是鑲藍的旗主。我太師父說,韃子進關之後,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
大,人這樣多,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連會議多日,在會中口角爭
吵,拿不定主意。」韋小寶問道:「爭吵什麼?」陶紅英道:「有的旗主想佔了
整個中國。有的旗主卻說,漢人這樣多,倘若造起反來,一百個漢人打一個旗人
,旗人哪裡還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搶掠一番,退回關外,穩妥得多。最後還是攝
政王拿了主意,他說,一面搶掠,將金銀珠寶運到關外收藏,一面在中國做皇帝
,如果漢人起來造反,形勢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關。」韋小寶道:「原來當時
滿清韃子,對我們漢人真害怕。」

  陶紅英道:「怎麼不怕?他們現在也怕,只不過我們不齊心而已。好侄兒,
韃子小皇帝很喜歡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經書的所在,咱們把經書盜了出來,
去破了韃子的龍脈,那些金銀財寶,便可作為義軍的軍費。咱們只要一起兵,清
兵便會嚇得逃出關去。」韋小寶對於破龍脈,起義兵,並不怎麼熱心,但想到那
座山中藏有無數金銀財寶,不由得怦然心動,問道:「姑姑,這寶山的秘密,當
真是在那八部經書之中?」陶紅英道:「我太師父對我師父說,那鑲藍旗旗主有
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晉說,他將來死後,要將一部經書傳給小福晉的兒子,不
傳給大福晉的兒子。小福晉很不高興,說一部佛經有什麼希罕。那旗主說,這是
咱們八旗的命根子,比什麼都要緊,約略說起這部佛經的來歷。太師父在窗外聽
到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後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我師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學多
年,太師父便出手盜經,卻因此給人打成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進宮來做
宮女,想法子盜經。鑲藍旗旗主府裡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裡盜經容易得手。卻
因此給人打得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時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鑲藍旗
旗主府裡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裡盜經容易得手。豈知師父進宮不久,發覺宮禁
森嚴,宮女決不能胡亂行走,要盜經書是千難萬難。她跟我挺說得來,又聽我說
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懷舊主,便收了我做弟子。」韋小寶道:「怪不得老婊子千
方百計的,要弄經書到手。她是滿洲人,不會去破龍脈,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
銀財寶。不過她既是太后,要什麼有什麼,又何必要什麼財寶?」

  又想:「那麼海老烏龜又幹麼念念不忘的,總是要我到上書房偷經書?嗯,
他不會當真想要經書的,或者是想誘我上當,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眼睛,或者是
想由此查一害死端敬皇后的兇手來。他心裡多半認定,主使者跟兇手就是同一人
。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現下我可沒這本事,閻羅王只怕也辦不了。」陶紅
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到海天富身上?說道:「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甚
麼古怪,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師父在宮裡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臨死之時
,千叮萬囑,要我設法盜經,又說,盜經之事萬艱難,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
要我在宮裡收一個可靠的弟子,將經書的秘密流傳下來。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
干,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

  韋小寶道:「是,是!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那許許多多金銀財寶,未免太
可惜了。」

  陶紅英道:「金銀財寶倒也不打緊,但如讓滿洲韃子世世代代佔住我們漢人
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韋小寶道:「姑姑說得不錯。」心中卻道:「這成千上萬的金銀財寶,倘若
不拿出來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紀幼小,滿洲兵屠殺漢人百姓的
慘事,只從大人口中聽到,並未親歷。在宮中這些時候,滿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
,海天富雖曾陰謀加害,畢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餘自皇帝以下
,個個待他甚好,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兇惡殘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
帝寵愛,那些滿洲親貴大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見到人和
藹的多,凶暴的少,是以種族之仇,國家之恨,心中卻是頗淡。陶紅英道:「在
宮中這些年來,我也沒收到弟子。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
糊塗,便是妖媚小氣,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從宮女升為嬪妃。我們這
個大秘密,又怎能跟這等我說?近幾年,來我常常擔心,這般耽誤下去,經書的
所在固是絲毫得不到線索,連好弟子也收不到一個。將來我死之後,將這大秘密
帶入了棺材,滿洲韃子坐穩江山,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更成為漢人
的大罪人。好侄兒,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說了這件大事,心裡實在好生歡
喜。」韋小寶道:「我也是好歡喜,不過經書什麼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紅英
道:「那你為什麼歡喜?」韋小寶道:「我沒親人,媽媽是這樣,師父又難得見
面,現下多了個親姑姑,好姑姑,自然歡喜得緊了。」

  他嘴頭甜,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好微笑道:「我得了個好侄兒,也是歡喜
得緊。」隔了一會,問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道:「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姓陳,名諱上近下南。」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點了點頭,道:「你師
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韋小寶道:「只不過我跟師父時候
太短,學不到什麼功夫。好姑姑,你傳我一些好不好?」陶紅英躊躇道:「你如
從來沒學過武功,我自然將我所知所學的,盡數傳你。只是你師父的武功,跟你
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學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來,你師父跟我比較,誰的武
功強些?」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倘若陶紅英當真答應
傳授,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由來推托了,一學武功,五台山一時便去不成,何況
他性好遊樂玩耍,絕無耐心學武,聽她這樣問,乘機道:「姑姑,在你面前,我
可能說謊。」陶紅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韋小寶道:「我曾見師父
跟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只是三招,便將他制住了,那人輸得服服貼貼。姑姑
,恐怕你還不及我師父。」陶紅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遠遠不及。我跟那
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我早就完了。你師父哪會
這樣不中用?」

  韋小寶道:「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眼前望,呆呆
出神。韋小寶道:「姑姑,你不舒服麼?」陶紅英不答,似乎沒聽見。韋小寶又
問了一次。陶紅英身子一顫,道:「沒……沒有!」突然啪的一聲,手中鞭子掉
在地下。韋小躍下車來,拾起鞭子,飛身又躍上大車,身法甚是乾淨利落。他正
自得意,只盼陶紅英稱讚幾句,卻見她搖了搖頭,道:「孩子,你定了下來之後
,該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功夫,在宮時當太監在太好,行走江湖卻是太差,還
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韋小寶滿臉通紅,應道:「是!」心道:「我武功雖
然不成,怎麼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

  陶紅英道:「你如不會絲毫武功,人家也不會輕易的就來殺你。你既有武功
,對方防你反擊,一出手就不容情,豈不是反而糟糕?」韋小寶道:「倘若遇上
開黑店,打悶棍的小賊呢?」陶紅英一呆,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說道:「
那也說得是,江湖上,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
面一株大樹,道:「我們去歇一歇再走,讓騾子吃些草。」趕車來到樹下,兩人
跳下車來,並肩坐在樹根上。

  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忽然問道:「有沒有說話?他有沒有說話?」韋小寶
不知她問的是誰,仰起了頭瞧著她,難以回答。兩人互相瞪視,一個待對方回答
,不個不知對方其意何指。

  過了片刻,陶紅英又問:「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
」韋小見到她這副神氣,隱隱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還是見了鬼了?」問
道:「姑姑,你見到誰了?」陶紅英道:「誰?那個……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
!」韋小寶更加怕了,顫聲問道:「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在哪裡?」

  陶紅英恍如夢中覺醒,說道:「那晚在太后房中,當我跟那假宮女打鬥之時
,你沒有沒聽到他開口說話?」

  韋小寶吁了一口氣,說道:「嗯,你問的是那晚的事。他說了話嗎?我沒聽
見。」陶紅英又沉思片刻,搖頭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他也用不到唸咒。
」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勸道:「姑姑,不用想他了,這人早給咱們殺了,活
不轉啦。」陶紅英道:「這人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這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
言,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韋小寶心想:「這假宮女是我殺的,
不是你殺的。你去殺老婊卻又殺了個半吊子,殺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終究還是
活了轉來,當真差勁。」陶紅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緊了,是不是?」韋
小寶道:「是啊,就算變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紅英道:「什麼鬼不鬼的?我但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
就……嗯,太后叫他作師兄,不會的,決計不會。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
是?你真的沒見到他出手時嘴唇在動,是嗎?」自言自語,聲音發顫,似乎企盼
韋小寶能證實她猜測無誤。韋小又怎分辨得出為假宮女的武功家數,卻大聲道:
「不用擔心,你說得對,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時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
說。姑姑,神龍教主是什麼傢伙?」

  陶紅英忙道:「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武功深不可測,你怎麼稱他甚麼家
伙?孩子,就算是在背後,言語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孫甚眾,消
息靈通之極,你只要說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話,傳入了他的耳裡,你……這一輩子
主就算完了。」一面說,一面東張西望,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
韋小寶道:「神龍教教主這麼厲害?難道他比皇帝的權力還大?」陶紅英道:「
他權力自然沒皇帝大。不過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起來,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
;得罪了神龍教教主,卻是海角天涯,再無容身之地。」韋小寶道:「這樣說來
,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眾?」陶紅英搖頭道:「不同的,不同的。你
們天地會反清復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漢人人敬重,神龍教卻大不相同。
」韋小寶道:「你是說,江湖上好漢,人人對神龍教甚是害怕?」陶紅英想了一
會,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時很少很少,只曾聽師父說起過一些。我太師父
如此武功,卻死在神龍教弟子的手下。」韋小寶破口罵道:「他媽的,這麼說來
,神龍教是咱們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紅英搖搖頭,緩緩的道:「我師父說,神龍教所傳的武功千變萬化,固然
厲害之極,更加難當的,是他們教裡有許多咒語,臨敵之時念將起來,能令對方
心驚膽戰,他們自己卻越戰越勇。太師父在鑲藍旗主府中盜經,和幾個神龍教弟
子激戰,明明已佔上風,其中一人口中唸唸有辭,太師父擊出去的拳風掌力便越
來越弱,小腹中掌,身受重傷。我師父當時在旁,親眼得見。她說她奮勇要上前
相助,但聽了咒語之後,全身酸軟,只想跪下來投降,竟然全無鬥志。太師父逃
走。她事後想起,又是羞慚,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囑我,天下最險凶險的事,
莫過於和神龍教教下的人動手。」韋小寶心想:「你師父是女流之輩,膽子小,
眼見對方了得,便嚇得只想投降。」說道:「姑姑,那人念些甚麼咒,你聽見過
麼?」

  陶紅英道:「我……我沒聽見過。我擔心那假宮女是神龍教的弟子,因此一
直問你,有沒有聽到他動手時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道:「啊
,原來如此!」回想當時在床底的所見所聞說道:「完全沒有,你可有聽見?」
陶紅英道:「這假宮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應戰,對週遭一切,全無所聞
。只是我跟他鬥了一會,心中忽然害怕起來,只想逃走,事後想起,很是奇怪。


  韋小寶問道:「姑姑,你學武以來,跟幾個人動過手,殺過多少人?」陶紅
英搖頭道:「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一個人也沒殺過。」韋小寶道:「這就是了,
以後你多殺得幾個,再跟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

  陶紅英道:「或許你說得是。不過我不想跟人動手,更加不肯殺人,只要能
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經》,破了滿清韃子的龍脈,那就心滿意足了
。唉,不過,鑲藍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十之八九落入了神龍教手中,
再要從神龍教手中奪回,可難得很了。」她臉上已加化裝,見不到她臉色如何,
但從眼神之中,仍可見到她內心的恐懼。韋小寶道:「姑姑,你入了我們的天地
會可好?」心想:「你怕得這麼厲害!我天地會人多勢眾,可不怕神龍教。」陶
紅英一怔,問道:「你為什麼要我入天地會?」韋小寶道:「天地會的宗旨是反
清復明,跟你太師父,師父是一般心思。」

  陶紅英道:「那本來也很好,這件事將來再說罷。我現下要回皇宮,你去哪
裡?」

  韋小寶奇道:「你又回皇宮去,不怕老婊子嗎?」陶紅英歎了口氣,道:「
我從小在宮里長大,想來想去,只有在宮裡過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
,我什麼也不懂。我本來怕心中這個大秘密隨著我帶進棺材,現下既已跟你說了
,就算給太后殺了,也沒什麼。再說,皇宮地方大,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太后
找不到我的。」韋小寶道:「好,你回宮去,日後我一定來看你。眼下師父有事
差我去辦。」

  陶紅英於天地會的事不便多問,說道:「將來你回宮之後,怎地和我相見?
」韋小寶道:「我回到皇宮,在火場上堆一堆亂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條,木條
上畫只雀兒,你便知道我回來了。當天晚上,我們便在火場上會面。」陶紅英點
頭道:「很好,就是這麼辦。好孩子,江湖上風波險惡,你可得一切小心。」韋
小寶點頭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萬別
上她當。」兩人驅車來到鎮上,韋小寶另雇一車,兩人分別向東西而別。韋小寶
見陶紅英趕車向東,不住回頭相望,心想:「她雖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



2006-4-16 02: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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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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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



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


  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傍晚時分,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疾
馳而來,奔到近處,聽得一個男人大聲喝道:「趕車的,車裡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的聲音,不等車伕回答,便從車中探頭出來,笑道:「劉
大哥,你是找我嗎?」只見劉一舟滿頭大汗,臉上都是塵土。他一見韋小寶,叫
道:「好,我終於趕到你啦!」縱馬繞到車前,喝道:「滾下來!」

  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吃了一驚,問道:「劉大哥,我什麼事得罪了你,惹
你生氣?」

  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騾子吃痛大叫,人立
起來,大來後仰,車伕險些摔將下來。那車伕喝道:「青天白日的,見了鬼麼?
幹麼發橫?」劉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發橫!」馬鞭再揮,捲住了那車伕的鞭
子,一拉之下,將他摔在地上,跟著揮鞭抽擊,抽一鞭,罵一聲:「老子就是要
發橫!老子就是要發橫!」那車伕掙扎著爬不起來,不住口爺爺奶奶的亂叫亂罵
。劉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子下去,鮮血就濺了開來。

  韋小寶驚得呆了,心想:「這車伕跟他無冤無仇,他這般狠打,自是衝著我
來了。老子不是他對手,待他打完車伕,多半也會這樣打我,那可大事不妙。」
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騾子屁股上。

  騾子吃痛受驚,發足狂奔,拉著大車沿著大路急奔。劉一舟捨了車伕,拍馬
趕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走!」韋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叫道:「好
小子,有種的就別追!」劉一舟出力鞭馬,急馳趕來。騾子奔得雖然甚快,畢竟
拖了一輛車,奔得一陣,劉一舟越追越近。韋小寶想將匕首向劉一舟擲去,但想
多半擲不中,反而失了防身的利器。他胡亂吆喝,急催騾子快奔。突然間耳邊勁
風過去,右臉上勢辣辣的一痛,已給打了一鞭。他急忙縮頭入車,從車帳縫裡見
到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只消再奔得幾步,劉一舟便能躍上車來,情急智生
,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用力擲出,正中那馬左眼。那馬左眼鮮血迸流,眼
珠碎裂,登時瞎了,斜刺裡向山坡上奔去。劉一舟急忙勒韁,那馬痛得厲害,幾
個虎跳,將劉一舟顛下馬背。他一個打滾,隨即站起,那馬已穿入林中,嘶叫連
聲,奔得遠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叫道:「劉大哥,你不會騎馬,我勸你去捉隻烏龜來騎騎
罷!」劉一舟大怒,提氣急奔,向大車追來。韋小寶嚇了一跳,急催騾子快奔,
回頭瞧劉一舟時,見他雖與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邁開大步,不停的追來,
要拋脫他倒也不易,當下匕首探出,在騾子臀上又是輕輕一戳。豈知這次卻不靈
了,騾子跳了幾下,忽然轉過頭來,向劉一舟奔去。韋小大叫:「不對,不對!
你這畜生吃裡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韁但騾子發了性,卻哪裡拉得住?
韋小見情勢不妙,忙從車中躍出,奔入道旁林中。劉一舟一個箭步竄上,左手前
探,已抓住他後領。韋小寶右手匕首向後刺出。劉一舟右手順著他手臂向下一勒
,一招「行雲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隨即拗轉他手臂,匕首劍頭對住他咽喉
,喝道:「小賊,你還敢倔強?」左手啪啪兩下,打了他兩個耳光。韋小寶手腕
奇痛,喉頭涼颼颼的,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鐵如泥,割喉嚨如切豆腐,忙嬉皮笑
臉的道:「劉大哥,有話好說,大家是自己人,為什麼動粗?」

  劉一舟一口唾味吐在他臉上,說道:「呸,誰認你是自己人?你……你……
你這小賊,竟敢在皇宮裡花言巧語,騙我方師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這…
…這……我……我……非殺了你不可……」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
左手握拳,對準了韋小寶面門。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如此發火,原來是為了方怡
,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鈞一髮,他火氣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勁,自己
咽喉上便多個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敢對她無禮?方姑娘心
中,就只有你一個。她從早到晚,只是想你。」劉一舟火氣立降,問道:「你怎
麼知道?」將匕首縮後數寸。韋小寶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宮,她
一得知你脫險,可不知道有多喜歡。」劉一舟忽又發怒,咬牙說道:「你這小狗
蛋,老子可不領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為什麼騙得我方師妹答應嫁
……嫁你做老婆?」匕首前挺數寸。

  韋小寶道:「咦!哪有這種事?你聽誰說的?方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美兒,
只有嫁你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這才相配哪!」

  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將匕首又縮後了數寸,說道:「你還想賴?方師妹
答應嫁你做老婆,是不是?」韋小寶哈哈大笑。劉一舟道:「有什麼好笑?」韋
小寶笑道:「劉大哥,我問你,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劉一舟憑著一股怒
氣,急趕而來,一直沒去想韋小寶是個太監,而太監決不能娶妻,這一下經韋小
寶一言提醒,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卻不放開他手腕,問道:「那
你為什麼騙我方師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句話你從哪裡聽來的?」劉一舟道:「我親耳聽到方師妹跟
小郡主說的,難道有假?」韋小寶道:「是她們二人自已說呢,還是跟你說?」
劉一舟微一遲疑,道:「是她們二人說的。」

  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莊,行出不遠,便和吳立身,敖彪,
劉一舟三人相遇。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中身受酷刑,雖未傷到筋骨,但全身給打
得皮破肉綻,坐了大車,也要到石家莊去養傷,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歡喜。

  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見面時叫一聲「劉師哥」
,此後便十分冷淡,對他再也不瞅不睬。劉一舟幾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說幾句
知心話兒,方怡總是陪著沐劍屏不肯離開。劉一舟又急又惱,逼得緊了。方怡道
:「劉師哥,從今以後,咱二人只是師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麼也不用提,
也不用想。」劉一舟一驚,問道:「那……那甚麼?」方怡冷冷的道:「不為什
麼。」劉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師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掙脫了他手,
喝道:「請尊重些!」

  劉一舟討了個老大沒趣,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來覆去的難以安枕,心情激
動,悄悄爬起,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的房的窗下,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
沐劍屏道:「你這樣對待劉師哥,豈不令他好生傷心?」方怡道:「那有什麼法
子?他早些傷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傷心了。」沐劍屏道:「你真的決意嫁
……嫁給韋小寶這小孩子?他這麼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
給小猴兒,因此勸我對師哥好,是不是?」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那麼你
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方怡歎了口氣,道:「我發過誓,賭過咒的,難道你忘
記了?那天我說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如能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
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為妻,一生對丈夫貞忠不貳,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
。』我又說過:『小郡主便是見證。』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

  沐劍屏道:「這話當然說過的,不過我看那……看他只是鬧著玩,並不當真
。」方怡道:「他當真也好,當假也好。可是咱們做女子的,既然親口將終身許
了給他,那便決無反悔,自須從一而終,何況……何況……」沐劍屏道:「何況
什麼??」方怡道:「我仔細想過了,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可是他……他曾
跟我們二人同床而臥,同被而眠……」沐劍屏咭的一聲笑,說道:「韋大哥當真
頑皮得緊,他還說《英烈傳》上有這樣一回書的,叫甚麼你哪,還香了你的臉呢
!」方怡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天旋地轉,立足不定。

  只聽得方怡又道:「其實,他年紀雖小,說話油腔滑調,待咱們二人倒也當
真不錯。這次分手之後,不知什麼時候能再相會。」沐劍屏又是咭的一聲笑,低
聲道:「師姊,你在想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麼了?」沐劍屏
道:「是啊,我也想著他。我幾次邀他,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他總是說身有
要事。師姊,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方怡道:「在飯館中打尖之時,我曾
聽得他跟車伕閒談,問起到山西的路程。看來他是要去山西。」沐劍屏道:「他
年紀這樣小,一個人去山西,路上要遇到歹人,可怎麼辦?」方怡歎了口氣,道
:「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不用護送我們,還是護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爺子一定
不會肯的。」沐劍屏道:「師姊。我……我想……」方怡道:「什麼?」沐劍屏
歎了口氣,道:「沒什麼。」方怡道:「可惜咱們二人身上都是有傷,否則的話
,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現下跟吳師叔,劉師哥他們遇上,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


  劉一舟聽到這裡,頭腦中一陣暈眩,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了窗格。

  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什麼?」

  劉一舟妒火中燒,便如發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殺了這小子,我去殺了這
小子!」搶到前院,牽了一匹馬,打開客店大門,上馬疾奔。他想韋小寶既去山
西,便向西行。奔到天明,問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將下來,每見到有單
行的大車,便問:「車裡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聽劉一舟說,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而知,料想必是偷聽
得來,所知有限,笑道:「劉大哥,你可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劉一舟道:「
上了什麼當?」韋小寶道:「方姑娘跟我說,她要好好的氣你一氣,因為她盡心
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劉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
?我怎不將她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你送過她一根銀釵,是嗎?銀釵頭上有朵梅花的。」劉一舟道
:「是,是啊!你怎麼知道?」韋小寶道:「她在宮中混戰之時,將銀釵掉了,
急得什麼似的,說道這是他心上人給的東西,說什麼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命不
要,也要去找回來。」劉一舟一呆,沉吟道:「她……她待我這麼好?」韋小寶
道:「當然啦,那難道還有假的?」劉一舟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你這樣扭住我,我痛得要命,怎能說話?」

  劉一舟道:「好罷!」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
想反正這孩子逃不掉自己掌心,鬆開了手,問道:「後來怎樣?」

  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膊又痛又麻,慢慢將匕首插入靴筒,見手腕上紅紅的
腫起了一圈手指印,說道:「沐王府的人就愛抓人手腕,你這樣,白寒楓也這樣
。沐家拳中這一招『龜抓手』,倒也了得。」他將「龜抓手」的「龜」這說得甚
是含糊,劉一舟沒聽明白,也不加理會,又問:「方師妹失了我給她的那根銀釵
,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須得歇一歇再能說話。
總而言之,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係。」

  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烏龜爪子」四字。但他惱怒的,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
答應嫁他,至於口頭上給他佔些便宜,卻也並不在乎,又聽得他說:「你娶不娶
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可有老大干係」,自是十分關心,問道:「你快說,別拖
拖拉拉的了。」韋小寶道:「總得坐了下來,慢慢歇一會,才有力氣說話。」劉
一舟無法,只得跟著他來到樹林邊的一株大樹下,見他在樹根上坐了,當即並肩
坐在他身畔。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劉一舟當即擔心,忙問:「可惜甚
麼?」韋小寶道:「可惜你師妹不在這裡,否則她如能和你並肩而坐在這裡,跟
你談情說愛,打情罵俏,她心中才真的喜歡了。」劉一舟大樂,忍不住笑了出來
,問道:「你怎麼知道?」

  韋小寶道:「我聽她親口說過的。那天她掉了銀釵,冒著性命危險,衝過了
清宮侍衛把守的三道關口,雖然身受重傷,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將這根銀釵
找了回來。我說:『方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銀釵,值得幾錢?我送一千兩
銀子給你,這種釵子,咱們一口氣去打造它三四千隻。你每天頭上插十隻,天天
不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插的還都是新釵子。』方姑娘說:『你這小孩子
家懂得什麼。這是我那親親劉師哥送給我的,你送我一千隻一萬隻,就算是黃金
釵兒,珍珠釵兒,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隻銀釵,銅釵,鐵釵?』劉
大哥,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是挺糊塗麼?」

  劉一舟聽了這番話,只笑得口也合不攏來,問道:「怎麼……怎麼她半夜裡
小郡主說話,說的又是另一套?」

  韋小寶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是不是?」劉一舟臉上
微一紅,道:「也不是偷聽,我夜裡起身小便,剛好聽見。」韋小寶道:「劉大
哥,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什麼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
不臭氣沖天,熏壞了兩位羞花閉月的姑娘?」劉一舟道:「是,是!後來我方師
妹怎麼說?」

  韋小寶道:「我肚子餓得很,沒力氣說話,你快去買些東西給我吃。我吃得
飽飽的,你方師妹那些教人聽了肉麻之極的話,我才說得出口。」他只盼把劉一
舟騙出市鎮之上,就可在人叢中溜走脫身。

  劉一舟道:「什麼教人聽了肉麻之極?方師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
。」韋小寶道:「好罷,她正經得很,從來不說肉麻的話。她說:『我那親親劉
師哥!』又說:『我那個又體貼,又漂亮的劉師哥』,他媽的,你聽了不肉麻,
我可越聽越是難為情。哼,也不害臊,說這種話。」劉一舟心花怒放,卻道:「
不會罷?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韋小寶道:「好,好!算是我錯了。劉大哥,
我要去找東西吃,失陪了。」

  劉一舟正聽得心癢難搔,如何肯讓他走,忙在他肩頭輕輕一按,道:「韋兄
弟,你別忙走!我這裡帶得有幾件作乾糧的薄餅,你先吃了,說完話後,到前面
鎮上,我再好好請你喝酒吃麵,還得跟你賠不是。」說著打開背上包裹,取了幾
張薄餅出來。

  韋小寶接了一攻薄餅,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幾下,說道:「這餅鹹不鹹,
酸不酸的,算什麼玩意兒?你倒吃給我看看。」將那缺了一秀的薄餅給他。

  劉一舟道:「這餅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們對付著充充饑再說。」說道
將餅撕下一片來吃了。

  韋小寶道:「這幾張餅不知怎樣?」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的挑選,翻了幾翻
,說道:「他媽的尿急,小便了再來吃。」走到一棵大樹邊,轉過身子,拉開褲
子撒尿。

  劉一舟目不轉睛的瞧著他,怕他突然發足逃走。

  韋小寶小便後,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又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終於挑了
一張,撕開來吃。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餓了,拿了一張薄餅也吃,一
面吃,一面說道:「難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麼說,是故意慪我來著?」

  韋小寶道:「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
的親親好師哥,怎麼你不知道,反而問我?」劉一舟道:「好啦!剛才是我魯莽
,得罪了你,你可別賣關子啦!」韋小寶既這麼說,我跟你說真心話罷。你方師
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監,原想娶她做老婆的。不算就算不娶她,只怕也輪
不到你。」劉一舟急問:「為什麼?為什麼?」韋小寶道:「不用性急,再吃一
張薄餅,我慢跟你說。」

  劉一舟道:「他媽的,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說到這裡,忽
然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怎麼?不舒服麼?這餅子只怕不大乾淨。」劉一
舟道:「什麼?」站起身來,搖搖擺擺的轉了個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咦!你的薄餅裡,怎麼會
有蒙汗藥?這可真是奇怪之極了。」劉一舟唔了一聲,已是人事不知。

  韋小寶又踢了兩腳,見他全然不動,於是解下他腰帶褲帶,將他雙足牢牢綁
住,又把他雙手反綁了。見大對旁有塊石頭,用翻開,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亂
石,將亂石一塊塊搬出,挖了個四尺來深的山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
」將他拖到洞中,豎直站著,將石塊泥土扒入洞中,用勁踏實,泥土直埋到他上
臂,只露出了頭和肩膀。

  韋小寶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長袍浸濕了,回到劉一舟身前,扭絞長
袍,將溪水淋在他頭上。

  劉一舟給冷水一激,慢慢醒轉,一時不明所以,欲待掙扎,卻是絲毫動彈不
得。只見韋小寶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自已,過了一陣,才明白著了他道
兒,又掙了幾下,直是紋風不動,說道:「好兄弟,別開玩笑啦!」

  韋小寶罵道:「直娘賊,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這臭賊開玩笑!」重重
一腳踢去,踢得他右頰登時鮮血淋漓,又罵道:「方姑娘是我老婆,憑你也配想
她?你這臭賊扭得老子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
再割你鼻子,一刀刀的炮製你。」

  說罷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鋒在他臉上撇了兩撇。

  劉一舟嚇得魂飛天外,叫道:「好兄……韋……韋兄弟,韋香主,請你瞧著
沐王府的情份,高……高抬貴手。」韋小寶道:「我從皇宮裡將你救出來,你卻
恩將仇報,居然想殺我,哼哼,憑你這點道行,也想來太歲頭上動土?你叫我瞧
著沐王府的情份,剛才你拿住我時,怎地又不瞧著天地會的情份了?」劉一舟道
:「確實是我不是,是在下錯了!請……請……請你原諒。」

  韋小寶道:「我要在你頭上割你媽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頭之恨!」提起
他辮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鋒利無比,嗤的一聲便將辮子切斷,再在他頭頂來回
推動,片刻之間,頭髮紛落,已剃成個禿頭。韋小寶罵道:「死賊禿,老子一見
和尚便生氣,非殺不可!」

  劉一舟陪笑道:「韋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韋小寶罵道:「你他媽的不是
和尚,幹麼剃光了頭,前來矇騙老爺?」劉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頭髮
,怎能怪我?」但性命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爭論,只得陪笑道:「千錯萬錯
,都是小人不是,韋香主大人大量,別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好,那麼我問你,方怡姑娘是誰的老婆?」

  劉一舟道:「這個……這個……「韋小寶大聲道:「什麼這個那個?快說!
」提起匕首,在他臉上揮來揮去。劉一舟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鬼是個太監
,讓他佔些口頭便宜便了,否則他真的一劍揮來,自己少了個鼻子或是耳朵,那
可糟糕之極,忙道:「她……她自然是韋香主……是韋香主你的夫人。」韋小寶
哈哈大笑,說道:「她,她是誰?你說得明白些。老子可聽不得和尚們含含糊糊
的說話。」劉一舟道:「方怡方師妹,是你韋香主的夫人。」

  韋小寶道:「咱們可得把話說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劉一舟聽他口氣鬆動,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來不敢高攀。韋香主倘若
肯將在下當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韋小寶道:「我把你當作
朋友。江湖上朋友講義氣,是不是?」劉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該當講義
氣。」韋小寶道:「朋友妻,不可戲。以後你如再向我老婆賊頭賊腦,不三不四
,那算什麼?你發下一個誓來!」劉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當。韋小寶
道:「你不說也不打緊,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懷好意,一心想去調戲勾搭我的
老婆。」劉一舟見他又舞動匕首,眼前白光閃閃,忙道:「沒有,沒有。對韋香
主的夫人,在下決計不敢心存歹意。」韋小寶道:「以後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一眼
,多說一句話,那便怎樣?」劉一膛道:「那……那便天誅地滅。」韋小寶道:
「那你便是烏龜王八蛋!」劉一舟苦著臉道:「對,對!」韋小寶道:「甚麼對
?對你甚麼個屁?」

  將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劉一舟道:「以後我如再向方師妹多瞧一眼,多
說一句話,我……我便是烏龜王八蛋!」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既是這樣,便饒了你。先在你頭上淋一泡尿,這才
放你。」說道將匕首插入靴筒,雙手去解褲帶。

  突然之間,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韋小寶聽得是方怡的聲音,又驚又喜,轉過頭去,只見林中走出三個人來,
當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後是沐劍屏和徐天川。隔了一會,又走出兩人,卻是吳立
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將韋劉二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眼見韋小寶要在劉
一舟頭頂撒尿,結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聲喝止。

  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們早在這裡了,瞧在吳老爺面上,這泡尿免了罷。」

  徐天川急忙過去,雙手扒開劉一舟身畔的石塊泥土,將他抱起,解開綁在他
手腳上的腰帶。劉一舟羞愧難當,低下頭,不敢和眾人目光相接。

  吳立身鐵青了臉,說道:「劉賢侄,咱們的性命是韋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將
仇報,以大欺小,對他又打又罵,又扭他手臂?你師父知道了,會怎麼說?」一
面說,一面搖頭,語氣甚是不悅,又道:「咱們江湖上混,最講究的便是『義氣
』兩字,怎麼可以爭風吃醋,對好朋友動武?忘恩負義,那是連豬狗也不如!」
說著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說越氣,又道:「昨晚你半夜裡這麼火
爆霹靂的衝了出來,大夥兒就知道不對,一路上尋來,你將韋香主打得臉頰紅腫
,又扭住他手臂,用劍尖指著他咽喉,倘若一個失手,竟然傷了他性命,那怎麼
辦?」

  劉一舟氣憤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還賠他一條性命使是。」

  吳立身怒道:「嘿,你倒說得輕鬆自在,你是什麼英雄好漢了?憑你一條命
,抵得過人家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的韋香主?再說,你這條命是哪來的?還不是
韋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圖報,人家已經要瞧你不起,居然膽敢向韋香主動手?」

  劉一舟給韋小寶逼得發誓賭咒,當時命懸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
想到這些言語都已給方怡聽了去,實是羞憤難當,吳立身雖是師叔,但聽他嘮嘮
叨叨的教訓個不休,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橫,惡狠狠的道:「吳師叔,事情
是做下來了,人家姓韋的可沒傷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著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罷!」

  吳立身跳了起來,指著他臉,叫道:「劉一舟,你對師付也這般沒上沒下。
你要跟我動手,是不是?」劉一舟道:「我又不是你的對手。」吳立身更加惱怒
,厲聲道:「倘若你武功勝得過我,那就要動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宮貪生怕死
,一聽到殺頭,忙不迭的大聲求饒,趕著自報姓名。我顧著柳師哥的臉面,這件
事才絕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運氣。」那顯然是說,你如是我弟
子,早就一刀殺了。

  劉一舟聽他揭破自己在清宮中膽怯求饒的醜態,低下了頭,臉色蒼白,默不
作聲。

  韋小寶見自己佔足了上風,笑道:「好啦,好啦,吳老爺子,劉大哥跟我鬧
著玩的,當不得真。我向你討個情,別跟柳老爺子說。」

  吳立身道:「韋香主這麼吩咐,自當照辦。」轉頭向劉一舟道:「你瞧,人
家韋香主畢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寬大?」

  韋小寶向方怡和沐劍屏笑道:「你們怎麼也到這裡來啦?」方怡道:「你過
來,我有句話跟你說。」韋小形容詞笑嘻嘻的走近。劉一舟見方怡當著眾人之前
對韋小寶如此親熱,手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聽得啦的一聲響,韋
小寶已吃了記熱辣辣的耳光。

  韋小寶吃了一驚,跳開數步,手按面頰,怒道:「你……你幹麼打人?」

  方怡柳眉豎起,漲紅了臉,怒道:「你拿我當什麼人?你跟劉師哥說什麼了
?背著人家,拿我這麼糟蹋輕賤?」韋小寶道:「我可沒說什麼不……不好的話
。」方怡道:「還說沒有呢,我一句句都聽見了。你……你……你們兩個都不是
好人。」又氣又急,流下淚來。

  徐天川心想這是小兒女們胡鬧,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別又傷了天地會和沐王
府的和氣,當下哈哈大笑,說道:「韋香主和劉師兄都吃了點小虧,就算是扯了
個直。徐老頭可餓得狠了,咱們快找飯店,吃喝個痛快。」

  突然間一陣東北風吹過,半空中飄下一陣黃豆般的雨點來。徐天川抬頭看天
,道:「十月天時,平白無端的下這陣頭雨,可真作怪。」眼見一團團烏雲角湧
將過來,又道:「這雨只怕不小,咱們得找個地方躲雨。」

  七人沿著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劍屏傷勢未癒,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
大,偏生一路上連一間家捨,一座涼亭也無,過不多時,七人都已全身濕透。韋
小寶笑道:「大夥兒慢慢走罷,走得快是落湯雞,走得慢也是落鴨,反正都差不
多。」

  七人又行了一會,聽得水聲,來到一條河邊,見溯河而上半里處有座小屋。
七人大喜,加愉了腳步,行到近處,見那小屋是座東歪西倒的破廟,但總是個避
雨處,雖然破敗,卻也聊勝於無。廟門早已爛了,到得廟中,觸鼻盡是霉氣。

  方怡行了這一會,胸口傷處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頭緊蹙,咬住了牙關。
徐天川抓了些破桌破,生起火來,讓各人烤乾衣衫。但見天上黑雲走聚越濃,雨
下得越發大了。徐天川從包裹中取出乾糧麵餅,分給眾人。

  劉一舟將辮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強拖著一條辮子。韋小寶笑吟吟的對他左瞧
右瞧。

  沐劍屏笑道:「剛才你在劉師哥的薄餅之中,做了什麼手腳?」韋小寶瞪眼
道:「沒有啊,我會做什麼手腳?」沐劍屏道:「哼,還不認呢?怎地劉師哥又
會中蒙汗藥暈倒?」韋小寶道:「他中了蒙汗藥麼?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我瞧不會罷,他這不是好端端的坐著烤火?」沐劍屏呸了一聲,佯嗔道:「就會
假癡假呆,不跟你說了。」

  方怡在一旁坐著,也是滿心疑惑。先前劉一舟抓住韋小寶等情狀,他們只遠
遠望見,看不真切,後來劉韋二人並排坐在樹下說話,他們已躡手躡腳的走近,
躲在樹林裡,眼見一張張薄餅都是劉一舟從包裹裡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轉睛地盯
著韋小寶,防他逃走,怎麼一轉眼間,就會昏迷暈倒?

  韋小寶笑道:「說不定是劉師兄有羊癲病,突然發作,人事不知。」

  劉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著他喝道:「你……你這小……」

  方怡瞪了韋小寶一眼,道:「你過來。」韋小寶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
過來呢。」

  方怡道:「你不可再說損劉師哥的話,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韋小寶
伸了伸靠舌頭,便不說話了。劉一舟見方怡兩次幫著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尋思
:「這小鬼又陰又壞,方師妹畢竟還是對我好。」

  天然漸漸黑了下來。七人圍著一團火坐地,破廟中到處漏水,極少干地。突
然韋小寶頭頂漏水,水點一滴滴落向他肩頭。他向左讓了讓,但左邊也在漏水。
方怡道:「你過來,這邊不漏水。」頓了頓,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韋
小寶一笑,坐到她身側。

  方怡湊嘴到沐劍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沐劍屏咭的一笑,點點頭,湊嘴
到韋小寶耳邊,低聲道:「方師姊說,她跟你是自己人,這才打你管你,叫你別
得罪了劉師哥,問你懂不懂她的意思?」韋小寶在她耳邊低聲道:「甚麼自己人
?我可不懂。」沐劍屏將話傳了過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劍屏道:「我發過
的誓,賭過的咒,永遠作數,叫他放心。」沐劍屏又將話傳過。

  韋小寶在沐劍屏耳邊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麼你呢?」沐劍屏紅暈
上臉,呸的一聲,伸手打他。韋小寶笑首側身避過,向方怡連連點頭。方怡似笑
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說不盡的嬌美。韋小寶聞到二女身上淡淡的香
氣,心下大樂。

  劉一舟所坐處和他三人相距頗遠,伸長了脖子,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甚麼「
劉師哥」,甚麼「自己人」,此外再也聽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態親密
,顯是將自己當做了外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劍屏耳邊低聲道:「你問他,到底使了什麼法兒,才將劉師哥迷
倒。」韋小寶見方怡一臉好奇之色,終於悄悄對沐劍屏說了:「我小便之時,背
轉了身子,左手中抓了一把蒙汗藥,回頭去翻薄餅,餅上自然塗了藥粉。我吃的
那張餅,只用左手拿,右手全然不碰。這可懂了嗎?」沐劍屏道:「原來如此。
」傳話之後,方怡又問:「你哪裡來的蒙汗藥?」韋小寶道:「宮裡侍衛給的,
救你劉師哥,用的就是這些藥粉。」這時大雨傾盆,在屋裡上打嘩啦啦急響,韋
小寶的嘴唇直碰到沐劍屏耳朵,所說的話才能聽到。

  劉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來,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幾聲
響,頭頂掉下幾片瓦來。這座破廟早已朽爛,給大雨一浸,北風一吹,已然支撐
不住,跟著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磚泥紛紛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這廟要倒,
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廟去,沒走得幾步,便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廟頂塌了一大片,跟
著又有半堵牆倒了下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十餘乘馬自東南方疾馳而來,片刻間奔到近處
,黑暗中影影綽綽,馬上都騎得有人。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啊喲,這裡本來有座小廟,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
。」另一人大聲問道:「喂,老鄉,你們在這裡幹甚麼?」徐天川道:「我們在
廟時躲雨,這廟臨時塌了下來,險些兒都給壓死了。」馬上一人罵道:「好媽的
,落這樣大雨,老天爺可不是瘋了。」另一人道:「趙老三,除了這小廟,附近
一間屋都沒有?有沒有山洞什麼的?」

  那蒼老聲音道:「有……有是有的,不過也同沒有差不多。」一名漢子罵道
:「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沒有?」那老頭道:「這裡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
,是有惡鬼的,誰也不敢去,那不是跟沒有差不多?」

  馬上眾人大聲笑罵起來:「老子才不怕鬼屋哩。不惡鬼最好,揪了出來當點
心。」又有人喝道:「快領路!又不是洗澡,在這大雨裡泡著,你道滋味好得很
麼?」趙老三道:「各位爺們,老兒沒嫌命長,可不敢去了。我勸各位也別去罷
。這裡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鎮。」馬上眾人都道:「這般大雨,哪裡再挨
得三十來里?快別囉嗦,咱們這許多人,還怕什麼鬼?」趙老三道:「好罷,大
伙兒向西北,拐個彎兒,沿山路進坳,就只一條路,不會錯的……」眾人不等他
說完,已縱馬向西北方馳去。趙老三騎的是頭驢子。微一遲疑,拉過驢頭,回頭
向東南方來路而去。

  徐天川道:「吳二哥,韋香主,咱們怎麼辦?」吳立身道:「我看……」隨
即想起,該當由韋小寶出主意才是,跟著道:「請韋香主吩咐,該當如何?」韋
小寶怕鬼,只是說不出口,道:「吳大叔說罷,我可沒什麼主意。」吳立身道:
「惡鬼什麼,都是鄉下人胡說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們也跟他拚上一拚。」韋
小寶道:「有些鬼是瞧不見的,等瞧見,已經來不及了。」言下之意,顯然是怕
鬼。

  劉一舟大聲道:「怕什麼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個時辰,人人都非生病
不可。」

  韋小寶見沐劍屏不住發顫,確是難以支持,又不願在方怡面前示弱,輸給劉
一舟,便道:「好,大夥兒這就去罷!倘若見到惡鬼,可須小心!」

  七人依著趙老三所說,向西北走進了山坳,黑暗中卻尋不到道路,但見樹林
中白茫茫地,有一條小瀑布衝下來。韋小寶道:「尋不到路,叫做『鬼打牆』,
這是惡鬼在迷人。」

  徐天川道:「這片瀑布便是路。」沿著瀑布走上坡去。餘人跟隨而上,爬上
山坡。」

  聽得左首樹木中有馬嘶之聲,知道那十幾個乘馬漢子便在那邊。徐天川心想
:「這批人不知是什麼來頭。」但想自己和吳立身聯手,尋常武師便有幾十人也
不放在心上,當下踏水尋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聽得前面敲門,果然有屋。韋小寶又驚又喜,忽覺
有人伸手過來,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軟綿綿地,跟著耳邊有人柔聲道:「別怕!
」正是方怡。

  但聽敲門之聲不絕,經終沒有開門,七人走到近處,只見黑沉沉的一大片屋
子。

  一眾乘馬人大聲叫嚷:「開門,開門!避雨來的!」叫了好一會,屋內半點
動靜也無。

  一人道:「沒人住的!」另一人道:「趙老三說是鬼屋,誰敢來住?跳進牆
去罷!」白光閃動,兩人拔出兵刃,跳進牆去,開了大門,眾人一湧而進。

  徐天川心想:「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來武功不也甚高。」七人跟著進去


  大門裡面是個好大的天井,再進去是座大廳。有人從身邊取出油包,解開來
取出火刀火石,打著了火,見廳中桌上有蠟燭,便去點燃了。眾人眼前突現光亮
,都是一陣喜慰,見廳上陳設著紫檀木的桌花幾,竟是戶人家的氣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上全無灰法,地下打掃得這等清潔,屋裡怎會沒人?


  只聽一名漢子說道:「這廳上乾乾淨淨,屋裡有人住的。」另一人大聲嚷道
:「喂,喂,屋裡有人嗎?屋裡有人麼?」大廳又高又大,他大聲叫嚷,隱隱竟
有回聲。

  回聲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聲,竟無其他聲息。眾人面面相覷,都覺頗為古
怪。

  一名白髮者問徐天川道:「你們幾位都是江湖上朋友麼?」徐天川道:「在
下姓許,這幾個有的是家人,有的是親戚,是去山西探親,不想遇上了這場大雨
。達官爺貴姓?」那老者點了點頭,見他們七人中有老頭,有小孩,又有女子,
也不起疑心,卻不答他問,說道:「這屋子可有點兒古怪。」

  又有一名漢子叫道:「屋裡有人沒有?都死光了嗎?」停了片刻,仍是無人
回答。

  那老者坐在上,指著六個人道:「你們六個到後面瞧瞧去!」六名漢子拔兵
刃在手,向後進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頗為戒懼。耳聽得踢門聲
,喝問聲不斷傳來,並無異狀,聲音越去越遠,屋子極大,一進走不到盡頭。那
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來點幾個火把,跟著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
去。

  韋小寶等七人坐在大廳長窗的門檻上,誰也不開口說話。徐天川見那群人中
有十人走向後進,廳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橫樣似是什麼幫會的幫眾,
又似是鏢局的鏢客,卻沒押鏢,一時摸不清他們路子。

  韋小寶忍不住道:「姊姊,你說這屋裡有沒有鬼?」方怡還沒回答,劉一舟
搶著說話:「當然有鬼!什麼地方沒死過人?死過人就有鬼。」韋小寶打了個寒
噤,身子一縮。

  劉一舟道:「天下惡鬼都欺善怕惡,專管迷小孩子。大人陽氣盛,吊死鬼啦
,大頭鬼啦,就不敢抬惹大人。」

  方怡從衣襟底下伸手過去,握住了韋小寶左手,說道:「人怕鬼,鬼更怕人
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只聽腳步聲響,先到後面察看的六名漢子回到廳上,臉上神氣透著十分古怪
,七嘴八舌的說道:「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到處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床上舖著
被褥,床底下有鞋子,都是娘兒們的。」「衣櫃裡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
卻一件也沒有!」

  劉一舟大聲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

  眾人一齊轉頭瞧著他,一時之間,誰都沒用聲。

  突然聽得後面四人怪聲大叫,那老者一躍而起,正要搶到後面去接應,那四
人已奔入廳,手中火把都熄滅,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臉上盡是驚惶之色


  那老者沉著臉道:「大驚小怪,我還道是遇上了敵人呢。死人有什麼可怕?
」一名漢子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那老者道:「什麼希奇古怪
?」另一名漢子道:「東邊的一間屋子裡都……都是死人靈堂,也不知共有多少
。」那老者沉吟道:「有沒有死人和棺材?」兩名漢子對望了一眼,齊道:「沒
……沒瞧清楚,好像沒有。」

  那老者道:「多點幾根火把,大夥兒瞧瞧去。說不定是座祠堂,那孔平常得
很。」他雖說得輕描淡寫,但語氣中也顯得大為猶豫,似乎明知祠堂並非如此。

  他手下眾漢子便在大廳拆桌拆,點成火把,向後院湧去。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這裡待著。」跟著眾人之後走了進去。

  敖彪問道:「師父,這些人是什麼路道?」吳立身搖頭道:「瞧不出,聽口
音似乎是魯東,關東一帶的人,不像是六扇門的鷹爪。莫非是私梟?可又沒見帶
貨。」

  劉一舟道:「那一夥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倒是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厲害著
呢!」說道向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韋小寶打了個寒噤,緊緊握住了方怡的手,自
己掌心中盡是冷汗。沐劍屏顫聲道:「劉……劉師哥,你別老是嚇人,好不好?
」劉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擔心,你是金枝玉葉,什麼惡鬼見了你都遠遠避
開,不敢侵犯。惡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監。」方怡柳眉一軒,臉有怒色,
待要說話,卻又忍住了。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腳步聲響,眾人回到大廳。韋小寶吁了口長氣,心下略
寬。徐天川低聲道:「七八間屋裡,共有三十來座靈堂,每座靈堂都供了五六個
。七八個牌位,看來每一座靈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劉一舟道:「嘿嘿,這屋
子裡豈不是有幾百個惡鬼?」徐天川搖了搖頭,他見多識廣,可從未聽見過這等
怪事,過了一會,緩緩的道:「最奇怪的是,靈堂前都點了蠟燭。」韋小寶,方
怡,沐劍屏三人同時驚叫出來。

  一名漢子道:「我們先前進去時,蠟燭明明沒點著。」那老者道:「你們沒
記錯?」四名漢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搖了搖頭。那老者道:「不是有鬼,
咱們遇上了高人。頃刻之間,將三十幾座靈堂中的蠟燭都點燃了,這身手可也真
敏捷得很。許老爺子你說是不是呢?」最後這句話是向著徐天川而說。徐天川假
作癡呆,說道:「咱們恐怕衝撞了屋主,不……不妨到靈堂前磕……磕幾個頭。


  雨聲之中,東邊屋中忽然傳來了幾下女子啼哭,聲音甚是淒切,雖然大雨漸
瀝,這幾下哭聲卻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只嚇得張口舌,臉色大變。

  眾人面面相覷,都是毛骨悚然。過了片刻,西邊屋中又傳出女子悲泣之聲。
劉一舟,敖彪以及兩名漢子齊聲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聲,突然大聲道:「咱們路經貴處,到此避雨,擅闖寶宅,特
此謝過,賢主人可肯賜見麼?」這番話中氣充沛,遠遠送了出去。過了良久後面
沒絲毫動靜。

  那老者搖了搖頭,大聲道:「這裡主人既然不願接見俗客,咱們可不能擅自
騷擾。便在廳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夥兒盡坑詔身。」說道連打手勢,
命眾人不可說話,側耳傾聽,過了良久,不再聽到啼哭之聲。

  一名漢子低聲道:「章三爺,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這鬼屋
燒成好媽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搖手道:「咱們要緊事情還沒辦,不可另生枝節
。坐下來歇歇罷!」眾人衣衫盡濕,便在廳上生起火來。有人取出個酒葫蘆,拔
開塞,遞給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幾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說道:「許老爺子,你們幾個
是一家人,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裡的,這幾位卻是雲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爺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嫁在雲南。這位是
我妹夫。」

  說道向吳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們都是雲南人。我二妹子可又
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幾年也難得見一次面。我們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去
。」他說吳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氣話,當時北方風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
便是罵人。

  那老者點點頭,喝了口酒,瞇著眼睛道:「幾位從北京來?」徐天川道:「
正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幸好那老者只注視著他,而徐天川臉上
神色不露,敖彪,沐劍屏臉上變色,旁人卻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說太監?
北京城裡,老的小的,太監可多得很啊,一出門總撞到幾個。」那老者道:「我
問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說北京城裡。」徐天川笑道:「老爺子,你這話可不
在行啦。大清的規矩,太監一出應京城,就犯死罪。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
十足了。現下哪個太監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聲,道:「說不定他改裝了。」

  徐天川連連搖頭,說道:「沒這個膽子,沒這個膽子!」頓了一頓,問道:
「老爺子,你找的是怎麼個小太監?等我從山西探了親,回到京城,幫你打聽打
聽。」

  那老者道:「哼哼,多謝你啦,就不知有沒有那麼長的命。」說著閉目不語


  徐天川心想:「他打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那不是衝著韋香主嗎?這批
人既不是天地會,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沒安著善意,可得查問個明白。
他不惹過去,我們倒要惹他一惹。」說道:「老爺子,北京城裡的小太監,只有
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兒傳遍了天下,想來你也聽到過,那便是殺了奸臣鰲拜
,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睜開眼睛,道:「嗯,你說的是小桂子公公?」
徐天川道:「不是他還有誰呢?這人有膽有勇,武藝高強,實在了不起!」那老
者道:「這人相貌怎樣?你見過他沒有?」

  徐天川道:「哈,這桂公公天天地北京城裡溜躂,北京人沒見過他的,只怕
沒幾個。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個小胖子,少說也有十八九啦,說什麼也不信他
只十五歲。」

  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輕輕一撞,都是暗
暗好笑。韋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聽那老者問起了自己,心下盤算,將怕鬼的念
頭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麼?我聽人說的,卻是不同。聽說這桂公公只是個十三四歲
的小孩童,就是狡猾機伶,只怕跟你那個外甥倒有中分相像,哈哈!」說著向韋
小寶瞧去。

  劉一舟忽道:「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最會使蒙汗藥。他殺死鰲拜,便是
先用藥迷倒的,否則這小賊又膽小又怕鬼,怎殺得了鰲拜?」向韋小寶笑吟吟的
道:「表弟,你說是不是呢?」

  吳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臉上打去。劉一舟低頭避開,右足一彈,已站
了起來。吳立身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雞展翅」,劉一舟閃避彈身,使的是
招「金馬嘶風」,都是「沐家拳」招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不知不覺間
都使出了本門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眾位喬裝改扮得好!」他這一站,手
下十幾人跟著都跳起身來。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個都不能放走。」

  吳立身從懷中抽出短刀,在頭向左一搖,砍翻了一名漢子,向右一搖,又一
名漢子咽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雙手在腰間摸出一對判官筆,雙筆互擦,發出滋滋之聲,雙筆左點吳
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的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衝,左手向
一名大漢眼中抓去。那大漢後仰急避,手中單刀已被奪去,腰間一痛,自己的刀
已斬入了自己肚子。那邊敖彪也已跟人動上手。劉一舟微一遲疑,解下軟鞭,上
前廝殺。對方雖然為多,但只那老者和吳立身鬥了個旗鼓相當,徐下眾人都武功
平平。

  韋小寶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魚,其餘那些我也可對付對付。
」握匕首在手,便欲衝上。方怡一把拉住,說道:「咱們們蠃定了,不用你幫手
。」韋小寶心道:「我知道蠃定了,我才上前哪,倘若輸定,還不快逃?」

  忽聽得滋滋連聲,那老者已跳在一旁,兩枝判官筆互相磨擦,他手下眾人齊
往他身後擠去,迅速之極的排成一個方陣。這些人只幾個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
位,十餘人既不推擁,亦無碰撞,足見平日習練有素,在這件事上著實花過了不
少功夫。

  徐天川和吳立身都吃了一驚,退開幾步。敖彪奮勇上前,突然間方陣中四刀
齊出,二斬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間二槍則架開了他砍去一刀。
敖彪「啊」的一聲叫,肩頭中刀。

  吳立身急叫:「彪兒後退!」敖彪向後躍開。戰局在一瞬之間,勝負之勢突
然逆轉。

  徐天川站在韋小寶和二女前相護,察看對方這陣法如何運用。只見那老者右
手舉起判官筆,高聲叫道:「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壽與天齊!」那十餘
漢子一齊舉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壽與天齊,壽與天齊!」聲震屋瓦,狀若顛
狂。

  徐天川心下駭然,不知他們在搗什麼鬼。韋小寶聽了「洪教主」三字,驀地
裡記起陶紅英懼怕已極的神色與言語,脫口而出:「神龍教!他們是神龍教的!


  那老者臉上變色,說道:「你也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高舉右手,又呼:「
洪教主神通廣大,我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堅不摧,無敵不破。敵人望風披
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聽得他們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凜,但覺這些人的行為希奇古怪,
從所未有,臨敵之際,居然大聲念起書來。

  韋小寶叫道:「這些人會唸咒,別上了他們當!大伙上前殺啊。」

  卻聽那老者和眾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的一句,眾人跟一句,而是
十餘人齊聲念誦:「洪教主神通護佑,眾弟子勇氣百倍,以一當百,以百當萬,
洪教主神目如電,燭照四方。我弟子殺敵護教,洪教主親加提拔,升任聖職。我
教弟子護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間縱聲大呼,疾衝而出。

  吳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這些人在這頃刻間,竟然武功大進,鋼
刀砍殺,短槍刺到,都比先前勁力加了數倍,如癡如狂,兵刃亂砍亂殺。不數合
間,敖彪和劉一舟已被砍倒,跟立夏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也都給一一打倒。方
怡傷腿,沐劍屏傷臂。韋小寶背心上給戳了一槍,幸好有寶衣護身,這一槍沒戳
入體內,但來勢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

  過不多時,吳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後受傷。那老者接連出指,點了各人身上受
穴。

  眾漢子齊呼:「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壽與天齊!」呼喊完畢,突然
一齊坐倒,各人額頭汗水有如泉湧,呼呼喘氣,顯得疲累不堪。這一戰不到一盞
茶時分便分勝敗,這些人卻如激鬥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韋小寶心中連珠價叫苦,尋思:「這些人原來都會妖法,無怪陶姑姑一提到
神龍教,便嚇得什麼似的,果然是神能廣大。」

  那老者坐在上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來,抹去了額頭汗水,在大廳
上走來走去,又過了好一會,他手下眾人紛紛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你們跟著我念!聽好了,我念一句,你們跟一句。
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徐天川罵道:「邪魔歪道,裝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搗鬼,做你娘的清秋大夢
!」那老者起判官筆,在他額頭一擊,冬的一聲,鮮血長流。徐天川罵道:「狗
賊,妖人!」

  那老者問吳立身道:「你念不念?」吳立身未答先搖頭。那老者提起判官筆
,也在他額頭一擊,再問敖彪時,敖彪罵道:「你奶奶的壽與狗齊!」那老者大
怒,判官筆擊下時用力甚重,敖彪立時暈去。吳立身喝道:「彪兒好漢子!你們
這些只會搞妖法的傢伙,他媽的,有種就把我們都殺了。」

  那老者舉起判官筆,向劉一舟道:「你念不念?」劉一舟道:「我……我…
…我……」

  那老者道:「你說: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劉一舟道:「洪教主…
…洪教主……」

  那老者將判官筆的尖端在他額頭輕輕一戳,喝道:「快念!」劉一舟道:「
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壽與天齊!」

  那老者哈哈大笑,說道:「畢竟識時務的便宜,你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
」走到韋小寶面前,喝道:「小鬼頭,你跟著我念。」韋小寶道:「用不著你念
。」那老者怒道:「什麼?」舉起了判官筆。

  韋小寶大聲念道:「韋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永享仙福。韋教主戰無不
勝,勝無不戰,韋教主攻無不克,克無不攻。韋教主提拔你們大家,大家同升天
堂……」他把韋教主這個「韋」字說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這麼一哼,那老者
卻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說的是「洪教主」,聽他這麼一連串的念了出來,哈哈大
笑,讚道:「這小孩兒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他下巴,道:「唔,小妞兒相貌不錯,乖乖跟我念
罷。」方怡將頭一扭,道:「不念!」那老者舉起判官筆欲待擊下,燭光下見到
她嬌美的面龐,心有不忍,將筆尖對準了她面頰,大聲道:「你念不念?你再說
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臉蛋上連劃三筆。」方怡倔強不念,但「不念」二字,
卻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韋小寶道:「我代她念罷,包管比她自己念得還要好聽。」

  那老者道:「誰要你代?」提起判官筆,在方怡肩頭一擊。方怡痛得啊的一
聲,叫了出來。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爺,這妞兒倘若不念,咱們便剝她衣衫。」餘人齊叫
:「妙極,妙極!這主意不錯。」

  劉一舟忽道:「你們幹麼欺侮這姑娘?你們要找的那小太監,我就知道在哪
裡。」那老者忙問:「你知道?在哪裡?快說,快說!」劉一舟道:「你答應不
再難為這姑娘,我便跟你說,否則你就殺了我,也不說。」方怡尖聲道:「師哥
,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應你不難為這姑娘。」劉一舟道:「
你說話可要算數。」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說過的話,自然算數。那小太監,就
是擒殺鰲拜,皇帝十分寵幸的小桂子,你當真知道他在哪裡?」

  劉一舟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來,指著韋小寶,道:「就……就……是他?」臉上一副驚喜
交集之色。

  方怡道:「憑他這樣個孩子,怎殺得了鰲拜,你莫聽他胡說八道。」

  劉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藥,怎殺得了滿洲第一勇士鰲拜?」

  那老者將信將疑,問韋小寶道:「鰲拜是不是你殺的?」韋小寶道:「是我
殺的,便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那老者罵道:「你奶奶的,我瞧你這小
鬼頭就是有點邪門。身上搜一搜再說。」

  當下便有兩名漢子過來,解開韋小寶背上的包袱,將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
上。

  那老者見到珠翠金玉諸種寶物,說道:「這當然是皇宮裡的物事,咦……這
是什麼?」

  拿起一疊厚厚的銀票,見每張不是五百兩,便是一千兩,總共不下數十萬兩
,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你……你便是小桂子。帶他到那邊
廂房細細查問。」

  方怡急道:「你們……你們別難為他。」沐劍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名漢子抓住韋小寶後領,兩人捧起桌上諸種物事,另一人持燭台前導,走
進後院東邊廂心。那老者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四名漢子出房,帶上房門。

  那老者喜形於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來走去,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
得來全不費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這裡相會,當真是三生有幸。」

  韋小寶笑道:「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裡相會,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
他想東西都給他搜了出來,抵賴再也無用,只好隨機應變,且看混不混過去。

  那老者一怔,說道:「什麼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駕這是去五
台山清涼寺罷?」

  韋小寶不由得一驚:「老王八什麼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對付。」笑吟吟的
道:「尊駕武功既高,唸咒的本事又勝過了茅山道士。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果
然有些道理。在下聞名已久,今日親眼目睹,佩服之至。」隨口把話頭岔開,不
去理會他的問話。那老者問道:「神龍教的名頭,你從哪裡聽來的?」

  韋小寶信口開河:「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裡聽來的。他奉了
父親之命,到北京朝貢,他手下有個好漢,名叫楊溢之。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
高手。他們商量著要去剿滅神龍教,說道神龍道有位洪教主,神通廣大,手下能
人極多。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那裡辦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經》,那可厲
害得很了。」他精通說謊的訣竅,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
,騙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聽越奇,吳應熊,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他是聽見過的。他教中一
位重要人物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作任職,那是教中的機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
個多月之前,才在無意之間得知,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四十二章經》這麼一部
經書,但其中底細,卻全然不曉,忙問:「平西王府跟我們神龍教無怨無仇,干
麼要來若事生非?說到『剿滅』二字,當真不知死活了。」

  韋小寶道:「吳應熊他們說,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無仇,說到洪教主
的本事,本家還是很佩服的。不過神龍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經》,這是至寶奇
書,卻非奪不可。貴教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大姐的,到了皇宮中嗎
?」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麼又知道了?」

  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只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係的,就都說了出來,心
中卻是飛快轉著念頭,說道:「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挺不錯。有一次她得罪
了太后,太后要殺她,幸虧我出力相救,將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宮裡到處找不
到她。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恩,勸我加入神龍教,說道洪教主喜歡我這種小
孩子,將來一事實上有大大的好處給我。」

  那老者「嗯」了一聲,益發信了,又問:「太后為什麼要殺柳燕?她們……
她們不是很好麼?」

  韋小寶道:「是啊,她們倆本來是師姊師妹。太后為什麼要殺柳大姐呢?柳
大姐說,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說了,我答應過她決不洩露的,所以這件
事不能跟你說了。總而言之,太后的慈寧宮中,最近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
,這人頭頂是禿的……」

  那老者脫口而出:「鄧炳春?鄧大哥入宮之事,你也知道了?」

  韋小寶原不知那假宮女叫做鄧炳春,但臉上神色,卻滿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
樣,微微一笑,說道:「章三爺,這件事可機密得很,你千萬不能在人前洩露了
,否則大禍臨頭,你跟我說倒不要緊,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親信的手下
人,你也萬萬說不得。要是機關敗露,洪教主一生氣,只怕連你也要擔個大大的
不是。」

  他在皇宮中住得久了,知道洩露機密乃是朝廷中宮中的大忌,重則抄家殺頭
,輕則永無進身的機會,因此人人都是神神密密,鬼鬼祟祟,顯得高深莫測,表
面上卻裝得本人甚麼都知道,不過不便跟你說而已。他將這番伎倆用在那姓章老
者身上,果然立竿見影,當場見效。江湖上幫會教派之中,上給統御部屬,所用
方法與朝廷亦無二致,所分別者只不過在精粗隱顯。

  這幾句話只聽得那老者暗暗驚懼,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將這種事也
對這小孩說了?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殺了滅口不可。」不由得神色
尷尬,勉強笑了笑,問道:「你跟我們鄧師兄說了些什麼?」

  韋小寶道:「我跟鄧師兄的說話,還有他要我去稟告洪教主的話,日後見到
教主之時,我自然詳細稟明。」

  那老者道:「是,是!」給他這麼裝腔作勢的一嚇,可真不知眼前這小孩是
什麼來頭,當下和顏悅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棟副總管
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棟的事,這個訊息,定是老婊
子那裡傳出的。老婊子叫那禿頭假宮女作師兄,這禿頭是神龍教的重要人物,原
來老婊子跟神龍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們手中,當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
。」臉上假作驚異道:「咦,章三爺,你消息倒真靈通,連瑞副總管的事也知道
。」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總管來頭大上萬倍之人,我也知道。」韋小寶心下
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麼事都說了出來,除了順治皇帝,還有哪一
個比瑞棟的來頭大上萬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麼也不用瞞我。你上五
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還是自己去的?」

  韋小寶道:「我在宮裡當太監,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離京?難道嫌命
長麼?」那老者道:「如此說來,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韋小寶神色大為驚奇,
道:「皇上?你說是皇上?哈哈,這一下你消息可不靈了。皇上怎麼知道五台山
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誰派你去的?」韋小寶道:「你倒猜猜看
。」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韋小寶笑道:「章三爺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宮中知道五台山這件事的,只
有兩個人,一個鬼。」那老者道:「兩個人,一個鬼?」韋小寶道:「正是。兩
個人,一個是太后,一個是在下。那個鬼,便是海天富老公了。他是給太后的『
化骨綿掌』殺死的。」

  那老者臉上跳了幾跳,道:「化骨綿掌,化骨綿掌。原來是太后差你去的,
太后差你去幹什麼?」韋小形容詞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
問她老人家去。」

  這句話倘若一進房便說,那老者多半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但聽了韋小寶一
番說話後,心下驚疑不定,自言自語:「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韋小寶道:「太后說道:這件事情,已經派人稟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贊
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辦,事成之後,太后固有重賞,洪教主也會給我極大的好
處。」他不住將「洪教主」三字搬出來,心想眼前這老頭對洪教主害怕之極,只
消說洪教主得對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這麼虛張聲勢,那老者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是寧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
問道:「外面那門個人,都是你的部屬隨從了?」韋小寶道:「他們都是宮裡的
,兩個姑娘是太后身邊的宮女,四個男的是御前侍衛,太后差他們出來跟我辦事
。他們可不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這等機密大事,太后也不會跟他們說……」他說
到這裡,只見那老者臉露冷笑,心知不妙,問道:「怎麼啦,你不信麼?」那老
者冷笑道:「雲南沐家的人忠於前明,怎會到宮裡做御前侍衛?你扯謊可也得有
個譜兒。」

  韋小寶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麼?」他哪知韋小寶說謊給人抓
住,難以自圓其說之時,往往大笑一場,令對方覺得是自己的說話大錯特錯,十
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虛了,那麼繼續圓謊之時對方便不敢過分追逼。韋小寶又
笑了幾聲,說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
了。」那老者道:「我怎麼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吳三桂。」

  韋小寶假作驚異說道:「了不起,章三爺,有你的,我跟你說,沐王府的人
所以跟太后當差,為的是要搞得吳三桂滿門抄斬,平西王府雞犬不留。別說皇宮
裡有沐王府的人,連平西王府中,何嘗沒有?只不過這是十分機密之事,我跟你
是自己人,說了不打緊了,你可不能洩露出去。」

  那老者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他心中畢竟還只信了三成,尋思:
「我去問問外面幾人,且看他們的口供合不合。問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說真
話。」當下轉過身來,推門出外。

  韋小寶大驚,叫道:「喂,喂,你到哪裡去?這是鬼屋哪,你……你怎麼留
著我一個人在這裡?」那老者道:「我馬上回來。」反手關上了門,快步走向大
廳。

  韋小寶滿手都是冷汗。燭火一閃一晃,白牆上的影子不住顫動,似乎每一個
影子都是個鬼怪,四下裡更無半點聲息。突然間,外面傳來一個大聲呼叫:「你
們都到哪裡去了?」正是那老者的聲音。韋小寶聽他呼聲中充滿了驚惶,自己本
已害怕之極,這一下嚇得幾欲暈去,叫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麼?」

  只聽那老者又大聲叫道:「你們在哪裡?你們去了哪裡?」兩聲呼過,便寂
然無聲。過了一會兒,聽得一人自前而後急速奔去,聽得一扇扇門被踢開之聲,
又聽得那人奔將過來,衝進房中。韋小寶尖聲呼叫,只見那老者臉無人色,雙目
睜得大大地,喘急道:「他……他們都不見了。」

  韋小寶道:「給……給惡鬼捉去了。咱們……咱們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顫動,可見他們中也中頗
為驚惶。他轉身走到門口,張口又呼:「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呼罷側耳
傾聽,靜夜之中又聽到幾下女子哭泣之聲。他一時沒了主意,在門口站立片刻,
退了幾步,將門關了,隨手提起門閂,閂上了門,但見韋小寶一對圓圓的中眼中
流露著恐情的神情。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瞧著他,見他咬牙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間,又是一陣陣急雨灑到屋頂,刷刷作響。

  那老者「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過了片刻,才道:「是……下雨。」

  忽然大廳中傳來一個女子細微的聲音:「章老三,你出來!」這女子聲音雖
不蒼老,但亦也非幼嫩,決不是方怡或沐劍屏,聲音中還帶著三分淒厲。

  韋小寶低聲道:「女鬼!」那老者大聲道:「誰在叫我?」外面無人回答,
除了淅瀝雨聲之外,更無其他聲息。那老者和韋小寶面面相覷,兩人都是週身寒
毛直豎。

  過了好一會兒,那女人聲音又叫起來:「章老三,你出來!」

  那老者鼓起勇氣,左足踢出,砰的一聲,踢得房門向外飛開,一根門閂兀自
橫在門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聲,門閂從中斷截,身子跟著竄出。韋小寶
急道:「別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廳。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無聲無息,既不聞叱罵打鬥之聲,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
。一陣陣冷風從門外捲進,帶著不少急雨,都打在韋小寶身眄。他打個冷戰,想
張口呼叫,卻又不敢。

  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給風吹得合了轉來,隨即又向外彈出。

  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韋小寶一空,當然還有不少惡鬼,隨時隨刻都能
進房來叉死他。幸他等了許久惡鬼始終沒進來。韋小寶自己安慰:「對了!惡鬼
只害大人,決不害小孩。或許他們吃了許多人,已經吃飽了。一等天亮,那就好
了!」

  突然間又是一陣冷風吹進,燭火一暗而滅。韋小寶大叫一聲,覺得房中已多
一鬼。

  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雖然暗中瞧不見,可是清清楚楚的覺得那鬼便
在那裡。

  韋小寶結結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們是自
己人!不,不咱們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害我也沒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害你。」是個女鬼的聲音。

  韋小寶聽了這十個字,精神為之一振,道:「你說過不害我,就不能害我。
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對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
夫。我問你,朝中做大官的鰲拜,真的是你殺的麼?」

  韋小寶道:「你當真不鬼?你是鰲拜的仇人,還是朋友?」

  他問了這句話後,對方一言不發。韋小寶一時拿不定主意,對方如是鰲拜的
仇人或「仇鬼」,直認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鰲拜的親人或「親鬼」,自己認了
豈不糟糕之極?突然之間,賭徒性子發作,心想:「是大是小,總得押上一寶。
押得對,她當我是大老爺。押得不對,連性命也輸光便是!」大聲說道:「他媽
的,鰲拜是老子殺的,你要怎樣?老子一刀從他背心戳了進去,他就見閻王去了
。你要報仇,儘管對手,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英雄好漢。」

  那女子冷冷的問道:「你為什麼要殺鰲拜?」

  韋小寶心想:「你如是鰲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無用,
你也決計不會饒我。我這一寶既然押了,老子輸要輸得乾淨,贏也贏個十足。」
大聲道:「鰲拜害死了天下無數好百姓,老子年紀雖小,卻也是氣在心裡。偏巧
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機把他殺了。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我跟你說,就算鰲拜
這狗賊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機會暗中下手,給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雪恨。
」這句話從天地會青木堂那些人嘴裡學來的。其實他殺鰲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
,跟「為天下百姓報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點邊兒。

  他說了這番話,面前那女人默默不語,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可不知這一寶
押對了還是錯了。過了一會兒,始覺微微風響,這女人還不知是女鬼已飄然出房


  韋小寶身子搖了幾下,但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心道:「他媽的,骰子是搖
了,卻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胃口?」

  先前他一時衝動,心想大賭一場,輸贏都不在乎,但此刻靜了下來,越想越
覺得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鰲拜是男鬼,兩個鬼多半有點
兒不三不四,他們倆才是「自己鬼」,跟我韋小寶「對頭鬼」,這可大大的不對
頭了。

  兩扇門被風吹得砰砰作響,身上衣衫未干,冷風一陣陣刮來,忍不住發抖。



2006-4-16 08: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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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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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忽然間遠處出現了一團亮光,緩緩移近,韋小寶大驚,心道:「鬼火,鬼火
!」那團亮火越移越近,卻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韋小寶忙閉
住雙目。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嚇得氣不敢透,全身直抖,卻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你為什麼閉著
眼睛?」聲音嬌柔動聽。韋小寶道:「你別嚇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頭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韋
小寶顫聲道:「我才不上你當,你披頭散髮,七孔流血,有甚麼……甚麼好看?
」那女反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上口氣。

  這口氣吹上臉來,卻微有暖氣,帶著一點淡淡幽香。韋小寶左眼微睜一線,
依稀見到一張雪白有臉龐,眉彎嘴小,笑靨如花,當即雙目都睜大些,但見眼前
是張十分清秀的少女臉孔,大約十四五歲年紀,頭挽雙鬟,笑嘻嘻的望著自己。
韋小寶心中大定,問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
吊死鬼。」

  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驚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殺惡人時這麼大膽,怎
地見到了吊死鬼,卻又這麼膽小?」韋小寶吁了口氣,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問道:「你給人點中了什麼穴道?」韋小寶道:「你
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後推拿幾下,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韋小寶
雙手登時能動。他能提起手臂,揮了兩下,笑道:「你會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學會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又在他腋下,腰
間推拿了幾下,韋小寶跳起身來,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癢。」就是這樣,
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開。他伸出雙手,笑道:「你呵我癢,我得呵還你。」
說道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無半點可怖之意。韋
小寶伸手去捏他舌頭。那少女轉頭避開,格格嬌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麼?
」韋小寶道:「你不影子,又有熱氣,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又目一睜,正色
道:「我是殭屍,不是鬼!」

  韋小寶一怔,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笑道:「殭屍的腳不會彎的,也不
會說話。」

  那少女又笑起來,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韋小寶笑道:「我不怕狐
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轉到她身後瞧了瞧。那少女笑
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沒尾巴的。」韋小寶道:「像你這樣美貌的
狐狸精,給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伸手指刮臉羞他,說道
:「也不怕羞,剛才還怕鬼怕得什麼似的,這會兒卻來說便宜話了。」

  韋小寶第一怕殭屍,第二怕鬼,至於狐狸精倒不怎麼怕,眼見這少女和可親
,比之方怡,沐劍屏,尚多了幾分令人親近之意,何況她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
比之方怡和沐劍屏的雲南話又好聽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那少
女道:「我叫雙兒,一雙的雙。」韋小寶笑道:「那很好哪,就不知是一雙香鞋
,還是一雙臭襪。」

  雙兒笑道:「臭襪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說罷。桂相公,你身上濕淋淋的,
一事實上很不舒服,請到那邊去換乾衣服。就只一件事為難,你可別見怪。」韋
小寶道:「甚麼事為難?」雙兒道:「我們這裡沒男人衣服。」韋小寶心中打一
個突,登時臉上變色,心想:「這屋中都是女鬼。」

  雙兒提起燈籠,道:「請這邊來。」韋小寶遲疑不定,雙兒已走到門口,微
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這樣罷,你睡在床上,我趕著燙干
你衣服。」

  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柔體貼,難以拒絕,只得跟著她走出房門,問道:「我
那些同伴都到哪裡去了?」

  雙兒落後兩步,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三少奶吩咐了,什麼都不能對你
多說,待會你用過點心後,三少奶自己會跟你說的。」

  韋小寶早已餓厲害,聽得有點心吃,登時精神大振。

  雙兒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沉沉的走廊,來到一間房中,點亮了桌上蠟燭。
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陳設簡單,卻十分乾淨,床上舖著被褥。雙兒將棉被揭開一
角,放下了帳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拋出來給我。」韋小寶依
言跳入床中,除下衣褲,鑽入被窩,將衣褲拋到帳外。雙兒接住了,走向門口,
說道:「我去拿點心。你愛吃甜粽,還是鹹粽?」韋小寶笑道:「肚裡餓得咕咕
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隻。」雙兒一笑出去。

  韋小寶見她一走,房裡靜悄悄的,瞧著燭火明滅,又害怕起來:「啊喲,不
好,女鬼請人吃麵吃餛飩,其實吃的都是蚯蚓毛蟲,我可不能上當。」

  過了一會,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兒雙手端了木盤,用手臂掠開帳
子。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隻剝開了粽子,心中大喜,實在餓得狠了,心想就算
是蚯蚓毛蟲,老子也吃了再說,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無與倫比。他兩口吃
了半隻,說道:「雙兒,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產粽
子米軟餡美,天下無雙。揚州有湖州粽子店,麗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韋小寶去
買。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
出來,嘗上一嘗。自到北方後,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雙兒微感驚異,道:「你真識貨,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韋小寶口中咀嚼
,一面含糊糊的道:「這真是湖州粽子?這地方怎麼買得到湖州粽子?」雙兒笑
道:「不是買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術變來的。」韋小寶讚道:
「狐狸精神通廣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們一夥人,加上一句「壽與天齊!」

  雙兒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給你燙衣服。」走了一步,問道:「你怕不怕
?」韋小寶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但畢竟還是有些怕,道:「你快點回來。」
雙兒應道:「是。」

  過不多時,韋小寶聽得嗤嗤聲響,卻是雙兒拿了一隻入著紅炭的熨斗來,將
創始的衣褲攤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隻粽子二鹹二甜,韋小寶吃了三隻,再也吃不下了,說道:「這粽子真好
吃,是你裹的麼?」雙兒道:「是三少奶調味配料的,我幫著裹。」

  韋小寶聽她說話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動,問道:「你們是湖州人嗎?」

  雙兒遲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見到三少奶時,自己問她,
好不好?」這話軟語商量,說得甚是恭敬。

  韋小寶道:「好,有什麼不好?」揭起帳子,瞧熨衣。雙兒抬起頭來,向他
微微一笑,道:「你沒穿衣服,小心著涼。」韋小寶忽然頑皮起來,身子一聳,
叫道:「我跳出來啦,不穿衣服,也不會著涼。」雙兒吃了一驚,卻見他一溜之
下,全身鑽入被底,連腦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

  過了一頓飯時分,雙兒將熨乾了的衣褲遞入帳中,韋小寶穿起了下床。雙兒
幫著他扣衣鈕,又取出一隻小木梳,替他梳了頭髮,編結辮子。韋小寶聞到她身
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樂,說道:「原來狐狸精是這樣的好人。」雙兒抿嘴笑道
:「什麼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難聽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韋小寶道:「啊,我
知道了,要說『大仙』,不能說狐狸精。」雙兒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個
小丫頭。」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你是小丫頭,咱倆都是服侍人的,倒是
一對兒。」雙兒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麼跟你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說話之間,結好了辮子。

  雙兒道:「我不會結爺兒們辮子,不知結得對不對?」韋小寶將辮子拿到胸
前一看,道:「好極了。我最不愛結辮子,你天天能幫我結辮子就好了。」雙兒
道:「我可沒這福氣。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給你結一次辮子,已經前世修到的了
。」韋小寶道:「啊喲,別客氣啦,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辮子,我才是前世
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

  雙兒臉下紅,低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卻拿人家取笑。」韋小寶道:
「沒有,沒有,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雙兒微微一笑,說道:「三少奶說,桂相
公要是願意,請你勞駕到後堂坐坐。」韋小寶道:「好,你三少爺不在家麼?」
雙兒「嗯」了一聲,輕輕的道:「故世啦!」

  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問,跟著她來到後堂一
間小小花廳之中,坐下來,雙兒送上一碗熱茶。韋小寶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說
笑。

  過了一會兒,只聽得步聲輕緩,板壁後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說道:「
桂公公一路辛苦了。」說著深深萬福,禮數甚是恭敬。韋小寶急忙還禮,道:「
不敢當。」那少婦道:「桂相公請上座。」

  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不施脂粉,臉色蒼白,雙眼紅紅地,
顯是剛哭泣過來,燈下見她赫然有影,雖然陰森森地,卻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
忑不安,應道:「是,是!」側身在上坐下,說道:「三少奶,多謝你的湖州粽
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婦道:「亡夫姓莊,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桂相公在宮裡多年了?」
韋小寶心想:「剛才黑暗之中,有個女人來問殺鰲拜之事,我認了是我殺的,他
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子給我吃。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說道:「也不過一年
多些。」莊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鰲拜的經過,能跟小女子一說嗎?」

  韋小寶聽她把鰲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
不論別的兩張是什麼牌,翻了牌來,總之是有殺無賠,最多是和過。當下便將康
熙如何下令擒拿,鰲拜如何反抗,眾小監如何一擁而上,卻給他殺死數人,自己
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這才擒住等情說了,只是康熙拔刀傷他,卻說作自己冷不
防在鰲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莊夫人不發一言,默默傾聽,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鰲拜眼睛,刀刺
其背,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不由得輕輕吁了口氣。韋小寶聽慣了說書先生
說書,何處當頓,何處當揚,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種種
細微曲折之處,說得甚是詳盡,再加些添油加醋,聽他說這故事,只怕比他當時
擒拿鰲拜,還多了幾分驚心動魄。

  莊夫人道:「原來是這樣的。外這傳聞,那也不盡不實得很,說什麼桂相公
武功了得,跟鰲拜大戰三百回合,使了絕招將他制伏。想那鰲拜號稱『滿洲第一
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終究年紀還小。」

  韋小寶笑道:「當真打架,就不一百個小桂子,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

  莊夫人道:「後來鰲拜卻又是怎樣死的?」

  韋小寶心想:「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麼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謊
之時,就不可扯謊,以免幸辛苦贏來的錢,一舖牌又輸了出去。」於是據實將如
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鰲拜,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自己如何錯認了來人
是鰲拜部屬,如何奮身鑽入囚室,殺了鰲拜等情一一說了,最後說道:「這些人
原來是鰲拜的對頭,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好漢。他們見我殺了鰲拜,居然對我
十分客氣,說替他們報了大仇。」

  莊夫人點頭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為弟子,又當了天地會青木堂
香主,原來都由於此。」

  韋小寶心想:「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麼?」說道:「我卻是糊里糊塗,
甚麼也不懂。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他不知莊夫人與天
地會是友是敵,先來個模稜兩可再說。

  莊夫人沉思半晌,說道:「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鰲拜,用的是用什麼招
數,可以使給我看看嗎?」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這女子邪門得緊,我如胡說八道,大吹
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鏡,還是老老實實的為高。」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我
又有什麼屁招數了?」

  雙手比劃,說道:「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亂七八糟,就是這麼幾下。」

  莊夫人點點頭,說道:「桂相公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又道:「雙兒,
咱們的桂花糖,怎麼不去拿些來請桂相公嘗嘗?」說著向韋小寶萬福為禮,走進
內堂。

  韋小寶心想:「她請我吃糖,自然沒有歹意了。」終究不些不放心:「這三
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也說不定她道行高,鬼氣不露。」

  雙兒走進內堂,捧了一隻青花高腳瓷盤出來,盤中裝了許多桂花糖,松子糖
,微笑道:「桂相公,請吃糖。」將瓷盤放在桌上,回進內堂。

  韋小寶坐在花廳,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過了良久,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門後,窗邊,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在
偷偷向他窺看,似乎都是女子眼睛,黑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
中發毛。

  忽聽得一個花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桂相公,你殺了奸賊鰲拜,為
我們眾家報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報答。」長窗開處,窗外數十名白
衣女子羅拜於地。

  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答禮。只聽得眾女子在地下冬冬磕頭,他也磕下頭去
,長窗忽地關了。那老婦說道:「恩公不必多禮,未亡人可不敢當。」但聽得長
窗外眾女子嗚嗚哭泣之聲大作。

  韋小寶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哭泣之聲漸漸遠去,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
夢如幻,尋思:「到底是人還是鬼?看來……看來……」

  過了一會,莊夫人從內堂出來,說道:「桂相公,請勿驚疑。這裡所聚居的
,都是鰲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大家得知桂相公手鰲拜,手為我們得報大仇,
無不感恩。」

  韋小寶道:「那麼莊三爺也……也是為鰲拜所害了?」莊夫人低頭道:「正
是。這裡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機復仇,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竟然
死在桂相公的手下。」

  韋小寶道:「我又有什麼功勞,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

  雙兒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放在桌上。莊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
德,實難報答,本當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頗有不便,大家商議
,想些薄禮,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豐足,身攜巨款,我們鄉下地方,又有什
麼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於武功什麼的,桂相公地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
弟子,遠勝於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這可委實叫人為難了。」

  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的,說道:「不用客氣了。只是我想問問,我那幾個
夥伴,都到哪裡去了?」

  莊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見問,本來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後,只怕
有損無益。這幾位是恩公的朋友,我們自當竭盡所能,不能他們有所損傷便是。
他們日後自可再和恩公相會。」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益,抬頭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還不亮?」

  莊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問道:「恩公明日要去哪裡?」韋小寶心想:「我
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她想必都聽到了,那也瞞她不過。」說道:「我要去山西
五台山。」莊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風波。我們想送
恩公一件禮物,務請勿卻是幸。」

  韋小寶笑道:「人家好意送我東西,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莊夫人道:「
那好極了。」指著雙兒道:「這小丫頭雙兒,跟隨我多年,做事也還妥當,我們
就送了給恩公,請你帶去,此後服侍恩公。」

  韋小寶又驚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然是一個人,適才服侍自
己,熨衣結辮,省了不少力氣,如有這樣一個美貌,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
確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台山,未必太平無事,須得隨機應變,帶著個小丫頭,
卻是十分不便,說道:「莊夫人送我這件重禮,那真是多謝之極。只不過……」
要推卻不要罷,一來人家送禮,豈可不收?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也真捨不得不
要。只見雙兒低了頭,正在偷看自己,他射過去,她急忙轉過了頭,臉上一陣暈
紅。

  莊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難處?」韋小寶道:「我去五台山所辦的事多半
很是……很是不容易,帶著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莊夫人道:「那倒不用擔
心,雙兒年紀雖小,身手卻也頗為靈便,不會成為恩公的累贅,儘管放心便是。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笑問
:「雙兒你原不願意跟我去?」雙兒低下了頭,細聲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
,自然……自然要聽三少奶的吩咐。」韋小寶道:「那你自己願不願呢?只怕會
遇到危險的。」雙兒道:「我不怕危險。」

  韋小寶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話,沒答第一句話。你不怕危險,只不過
夫人將你送了給我,你心中卻是不願意了。」雙兒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相
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盡力服侍公子,公子待我好,
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罷啦。」韋小寶哈哈一笑,道:「你命
很好,不會命苦的。」雙兒嘴邊露出一絲淺笑。

  莊夫人道:「雙兒,你拜過相公,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雙兒抬起頭來,忽然眼圈兒紅了,先跪向莊夫人磕頭,道:「三少奶,我…
…我……」

  說了兩「我」字,輕輕啜泣。莊夫人撫摸她頭髮,溫言道:「桂相公少年英
雄,年紀輕輕便已揚名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應了待你好的。」雙兒應道
:「是。」轉過身來,向韋小寶盈盈拜倒。

  韋小寶道:「別客氣!」扶她起來,打開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這
算是我的見面禮!」心想:「這串明珠,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用來買丫鬟
,幾十個都買到了。可是幾十個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

  雙兒雙手接過,道:「多謝相公。」掛在頸中,珠上寶光流動,映得她一張
俏臉更增麗色。

  莊夫夫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查明,還是暗訪?」韋小寶道:「
那自然是暗訪的了。」莊夫人道:「五台山各叢林廟分青黃,盡有臥虎藏龍之士
,恩公務請小心。」韋小寶道:「是,多謝吩咐。不過你叫我恩公,可不敢當了
。你叫我小寶好啦。」

  莊夫人道:「那可不敢當。」站起身來,說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遠
送了。」向雙兒道:「雙兒,你出此門後,便不是莊家的人了。此後你說什麼話
,做什麼事,一概和舊主無涉,你如在外面胡鬧,我莊家可不能庇護你。」說這
句話,神色之間甚是鄭重。雙兒應了。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走了進去。

  眼見窗紙上透光,天漸漸亮了。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連韋小寶的包
袱一起背在背上。韋小寶道:「咱們走罷!」雙兒道:「是!」低下了頭,神色
淒然,不住向後堂望去,顯是和莊夫人分別,頗為戀戀不捨。她兩眼紅紅的,適
才定是哭過了。

  韋小寶走出大門,雙兒跟在身後。其時大雨已止,但山間溪水湍急,到處都
是水聲。韋小寶走出數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見水氣瀰漫,籠罩在牆前屋
角,再走出數十步,回頭白濛濛地,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歎了口氣,說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雙兒,夫人最後跟你說
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雙兒道:「三少奶說,我以後只服侍相公,不管說什
麼,做什麼,都跟她莊家沒有干係。」韋小寶道:「那麼,我那些同伴到哪裡去
了,你可以跟我說啦!」

  雙兒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章老三跟他
那些手下人也給我逮住了,但後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卻一古腦兒的都搶了
去。三少奶說,咱們都是女流之輩,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鬥動粗,再說,也未必
鬥得過,暫且由得他們,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幾位同伴。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
也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

  韋小寶點點頭,對方怡和沐劍屏和處境頗為擔心。雙兒道:「三少奶曾對神
龍教的首領說,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的性命。那人親口答允了的。」韋小寶
歎道:「神龍教這些傢伙,只怕說話如同放屁,唉,可也沒有法子。」又問:「
三少奶會武功麼?」雙兒道:「會的,不但會,而且很了得。」

  韋小寶搖了搖頭,道:「她這麼風也吹得倒的人,怎麼武功會很了得?她要
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爺又怎會給鰲拜殺死?」雙兒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
遇害時,幾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那時男的都給鰲拜捉到北京去殺了,女的要充
軍到寧古塔去,說什麼給披甲人為奴,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殺死瞭解差,把我
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安頓在這裡,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韋小寶漸漸
明白。

  其時天已大亮,東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韋
小寶直到此刻,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問道:「你們屋子裡放了
這許多靈堂,那都是給鰲拜害死的眾位老爺、少爺?」

  雙兒道:「正是。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從來不跟外邊來往。附近鄉下人有
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我們總是裝神扮鬼,嚇走了他們。所在大家說這是間鬼屋
,近一年來,誰也不敢過來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來。三少奶說,我們大仇未報,
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少爺們的名字,要是外
人見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問起,我不敢說。不過三少奶說了,從今以後
,我只服侍相公,跟莊家沒了干係,自然是什麼都不能再瞞你了。」

  韋小寶喜道:「是啊。我跟你說,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桂公公什麼的,
卻是假名。你是我韋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雙兒甚喜,道:「相公連真名也
跟我說了,我決不會洩露。」韋小寶笑道:「我這真名也不是什麼大秘密,天地
會中的兄弟,就有許多人知道。」

  雙兒道:「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夥動手之時,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
見到他們會唸咒,嘴裡嘰哩咕嚕的唸咒……」韋小寶笑道:「『洪教主神通廣大
,壽與天齊。』這種咒語,我也會念。」雙兒道:「三少奶說,他們嘴裡這麼念
咒,暗底裡一定還在使什麼別的法術,否則不會突然一唸咒,手底的功夫就增長
了幾倍。後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三少奶在窗外聽,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的
燈火,用漁網把一夥全都拿了。」

  韋小寶一怕大腿,叫道:「妙極!用漁網來捉人麼?那好得很啊。」雙兒道
:「三少奶說,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妖法厲害,因此沒跟他正
面動手,一引他出來,就熄了燈火,漁網這樣一罩……」韋小寶道:「捉到了一
只老王八。」

  雙兒嘻嘻一笑,道:「山背後有個湖,我們夜間常去打漁。我們在湖州時,
莊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租給漁人打魚。
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網捉魚的法子。」

  韋小寶道:「你們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麼好吃。三少爺到
底怎麼給鰲拜害死的?」

  雙兒道:「三少奶說,那叫做『文字獄』。」韋小寶奇道:「墳子肉?蚊子
也有肉?」

  雙兒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寫的字哪!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學問好得
很,他瞎了眼睛之後,做了一部書,書裡有罵滿州人的話……」韋小寶道:「嘖
嘖嘖,了不起,瞎了眼睛還會做書寫文章。我眼睛不瞎,見了別人寫的字還不識
,我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雙兒道:「老太太常說,世道不對,還是不識
字的好。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每一位遭難的老爺、少爺個個都是學士才
子,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就因為做文章,這才做出禍事來啦。不過三
少奶說,滿州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我們偏偏要讀,偏偏要做,才不讓
韃子稱心如意呢。」

  韋小寶道:「那你會不會做文章?」以兒嘻的一笑道:「相公真愛說笑話,
小丫頭怎麼會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讀書,也不過讀了七八本。」韋小寶「嘩」的
一聲,說道:「你讀了七八本書!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
雙兒笑道:「相公不愛讀書,老太太一定喜歡你。她說一到清朝,敗家子才讀書
。」

  韋小寶道:「對!我瞧鰲拜那廝大字不識,定是拍馬屁的傢伙說給他聽的。
」雙兒道:「是啊。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書,叫做什麼《明史》,書裡頭有罵滿
清人的話。有個壞人名叫吳之榮,拿了書去向鰲拜告發。事情一鬧大,害死了好
幾百人,連賣書的書店老闆,買來看的人,都給捉了去殺頭。相公,你在北京城
裡,可見過這個吳之榮麼?」

  韋小寶道:「還沒見過,慢慢的找,總找得著。雙兒,我想拿你換一個人。


  雙兒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去送人?」韋小寶道:「不是送
給別人,是換一個人。」雙兒眼圈兒早已紅了,急得要哭了出來,道:「什麼…
…什麼換一個人?」

  韋小寶道:「你三少奶交替我送給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可不容易報答。我
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廝捉了來,去送你三少奶。那麼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

  雙兒破涕為笑,右手輕輕拍胸,說道:「你嚇了我一跳,我還道相公不要我
啦。」

  韋小寶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這樣。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
、銀山、珍珠山、寶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換不了你去。」

  說話之間,兩人已走到山腳下,但見晴空如洗,萬里無塵,韋小寶回想昨晚
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狽情景,當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
劍屏他們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脫險,憑著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多
想既然無用,不如不想。

  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市集,兩人找了家麵店,進去打尖。韋小寶坐下後,雙
兒站是一旁侍候。

  韋小寶笑道:「這可別客氣啦,坐下來一起吃罷。」雙兒道:「不成,我怎
麼能跟相公一桌吃飯?太沒規矩啦。」韋小寶道:「管他媽的什麼規矩不規矩。
我說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誤時候。」雙兒道:「相公一吃完,咱
們就走。我買些饅頭,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會耽擱的。」韋小寶歎道:「我
有個怪脾氣,一個人吃東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吃,待會兒肚子
子疼起來,那可有得受了。」

  雙兒嫣然一笑,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邊。

  韋小寶一碗麵還只吃得幾筷,只見三個西藏喇嘛走進店來,靠街坐了,一疊
連聲道:「拿面來!拿面來!」一名喇嘛瞥眼見到雙兒頸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
撞同伴,努嘴示意。

  另外兩人一見,登時喜容滿臉,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韋小寶心道:「不好,這三個傢伙想攔路打劫。」取出一塊碎銀子,叫麵店
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匆匆吃完麵,上了大車,吩咐車伕向西快跑。

  馳出數里,只聽得車後馬蹄聲響,韋小寶向後張去,果見那三名喇嘛騎馬追
來,向雙兒道:「那三個惡人要搶你的珠子,給了他們算了,回頭我另買一串給
你。」雙兒道:「是!也不用買過。」只聽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車,停車!」
車伕勒定騾子。

  三名喇嘛縱馬上前,攔在車前。一人說道:「兩上娃娃,下車來罷!」

  雙兒將頸中那串明珠除了下來,遞出車外,說道:「你們看中這串珠子,相
公說給了你們,那就拿去罷。」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卻不接珠子,更向前探
,抓住了雙兒手腕,向外便拉。韋小寶急道:「要錢還有,不可動粗!」動見黃
影閃動,那喇嘛飛身而起,躍入半空,向後縱了出去。

  韋小寶暗叫:「好功夫!」見他身子急落,卻是頭下腳上,波的一聲響,一
顆胖大腦袋衝向泥沼,直陷於胸,雙足亂舞。韋小寶又驚又喜,不知這喇嘛顯的
一手是什麼功夫。

  另外兩個喇嘛哇哇亂叫,搶過去抓住他身子,將他從爛泥中拔了出來。那喇
嘛滿臉都是濕泥,狼狽無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邊一片軟泥,這喇嘛才
沒受傷。

  韋小寶哈哈大笑,向車伕道:「還不快走!」

  雙兒提著手中的珠子,問道:「相公,這珠子還給不給他們?」

  韋小寶尚未回答,只見三名喇嘛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狠狠地撲將上來。雙
兒從車伕手中接過鞭子,向外甩出,捲住了一句喇嘛中手鋼刀,鞭子回縮,左手
將刀接住,右手又將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第二名喇嘛手中鋼刀也奪了過
來。第三名喇嘛叫聲:「啊喲!」

  一呆停步。雙兒手中鞭子又已甩出,這次卻捲住了他頭頸,順勢將他位到車
前,隨著接過他手中鋼刀。那喇嘛喉頭被鞭子勒住,雙眼翻白,伸出舌頭,滿臉
登時沒半點血色。餘下兩名喇嘛分從左右向雙兒攻到,意欲相救同伴。雙兒躍起
身來,左足站在轉轅,右足連踢,兩名喇嘛頭上穴道被點,暈倒在地。她揮手鬆
開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韋小寶喜歡之極,跳起身來,叫道:「雙兒,好雙兒,原來你功夫這樣了得
。」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麼,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

  韋小寶道:「早知這樣,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事了。」跳下車來,在一名喇
嘛身止踢了一腳,問道:「你們幹甚麼的?」那喇嘛兀自昏暈不醒。

  雙兒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那喇嘛一聲呻吟,醒了過來。雙兒道:「相公問你
們是幹甚麼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會……會使仙法的麼?」雙兒微
笑道:「快說!你們是幹甚麼的?」那喇嘛道:「我們……我們是五台山菩薩頂
……大文殊寺的喇嘛。」雙兒皺眉道:「甚麼喇嘛不喇嘛的,胡說八道,說這等
粗話。」韋小寶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

  雙兒道:「原來你們是和尚。」在他身上輕輕踢了一腳,道:「是和尚又不
剃光頭?」

  那喇嘛道:「我們是喇嘛,不是和尚。」雙兒道:「甚麼?你還嘴硬?相公
說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間「天豁穴」上又踢一腳,那喇嘛直痛到骨髓
裡去,忍不住大聲呼叫,疼痛越來越厲害,叫聲也越來越響。另外兩名喇嘛悠悠
轉醒,聽到他殺豬般大叫,無不駭然,齊用藏語相詢,那喇嘛說了,隨即用漢語
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說……說我是甚麼……就是甚麼,求求你…
…快快給我解了穴道。」

  雙兒笑道:「姑娘說的不算數,相公說的才算數。相公你說他是什麼?」

  韋小寶笑道:「我說他是尼姑!」

  那喇嘛實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韋小寶和雙兒一齊
大笑。雙兒左足在他頸下「氣戶穴」上輕輕一踢,那喇嘛劇痛立止,兀自不停的
叫喚:「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為甚麼來搶我們財物?」那喇嘛
道:「小人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還想下次麼?」那喇嘛道
:「我說過不敢,就是不敢,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
裡唸經,下山來幹甚麼?」那喇嘛道:「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韋小寶道:
「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嘛道:「不……不是。我們要去北
京……」剛說到這裡,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實情。韋小
寶本想這些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沒什麼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
中做法事,定是請喇嘛拜懺誦經。皇室如此,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
頗有不守清規的喇嘛在京裡橫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一番,資為笑樂,就
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情,似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傢伙
搗鬼。雙兒,你在他們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腳,讓他們三人叫苦連天,咱們這就走
罷!」

  雙兒應道:「是!」她也瞧也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
腳。那喇嘛立時大聲呼叫。雙兒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上北京,送一封信
。」韋小寶道:「信呢?」那喇嘛道:「這……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
人見到了,師……師父非殺我們不可。」韋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
你一腳。」說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痛癢,一見他提腳,忙道
:「不……不在我這裡。」韋小寶道:「你去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
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藏話。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
的大叫大嚷,再夾入斷斷續續的幾句藏語,更加難聽。韋小寶從他語氣與神情之
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即走過去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
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嘛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戰戰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兒從懷裡也懷裡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來,拿出一把小
小剪刀,剪開包衷,裡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的。」韋小寶伸
手一扯,一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寫了幾行彎彎曲
曲的藏文,下面又用硃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
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即遞給雙兒,問道:「裡面寫些什麼?」

  雙兒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裡寫些什麼,快說!如有半句假
話,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這個……」韋小寶
道:「甚麼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
那個人……」剛說到這裡,另一個喇嘛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兒盡身過去,在
他「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話聲立時變成呻吟和呼號。

  第一個喇嘛臉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打的那個人,我們找來
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

  韋小寶見他目光樂爍,說話吞吞吐吐,心想:「我雖不懂你們的雞鳴狗叫,
可是瞧你神氣,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這傢伙太笨,假話也說不像。」向雙兒
道:「這喇嘛又在撒謊騙我了。」雙兒道:「他這樣壞,那可饒他不得。」伸足
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師兄說……說的,倘若說了信中言語,
我們……我們三個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咱們走罷!」和雙兒躍上大車。那車伕見他二人小小
年紀,居然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服得五體投地,讚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
。」雙兒道:「是。我改甚麼裝?」韋小寶微笑道:「你改了男裝罷。」

  車行三十餘里後,到了一座大市鎮。韋小寶遣去車伕,赴客店投宿,取出銀
子,命雙兒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兒買了衣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一個俊俏的小
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兒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卻全然不懂,一路
上全由韋小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卻有七分胡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城嶺,便到龍家關。
那龍家關是五台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巒峻峭,入五台山後第一座寺院是湧泉
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台山極大,清涼寺在南台頂與中台頂之
間,自湧泉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兒在湧泉寺畔的盧家莊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再吃糖果
,心想日間在湧泉寺問路,廟裡的和尚見自己年紀,神情冷冷不大理睬,不答去
清涼的路徑,反問:「道路又遠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幹什麼?」一副討厭模樣
,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那些勢利的賊禿,到清涼寺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
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裡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罷。曾
聽說書先生說《水滸傳》,魯智深在廟裡亂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
不生氣。是了,我假裝要做法事,到廟裡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
慢的找尋老皇帝,老和尚總不能趕我走。」

  但入山之後,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
,只得再出龍泉關,回到阜平,總換銀兩,和雙兒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
我要做法事,可是甚麼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試演一番。」

  當下來到阜平縣城內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幾個頭。知客和和尚取出
緣簿筆硯。

  韋小寶揮手道:「佈施便佈施,寫什麼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
過去。那和尚大驚,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下連聲稱謝,迎入
齋房,奉上齋菜素面。

  韋小寶吃麵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讚小檀越仁心虔敬,定蒙菩薩
保佑,日後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
你拍我什麼馬屁都好,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面罵人嗎?說道:
「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場大法事,只是我什麼也不懂,要請你指教。」

  那方丈聽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主,天下廟宇,供奉
的佛祖,菩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是小寺裡辦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貼,
卻不用辛苦的趕上五台山上去。」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願,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
」說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你給我雇一個人,陪人上五台山去
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給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個
表弟,在廟裡經管廟產,收租買物,全由他經手,卻不是和尚,當下去叫了他來
,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于,行八,一張嘴極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小一劃」,原來「於
」字加上一劃,變成個「王」字,於八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
他十分投機。這等市井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
一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那方丈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韋
小寶心想:「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又多佈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於八回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物事。於八有銀子在手
,辦事十分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章,自己也穿著一身光鮮,說道:「韋
相公,你是大財主,我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兒,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
,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韋小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舖替自己和雙兒多買
幾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後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擔齋僧禮佛之物,沿
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數里便是一座寺廟,過湧泉寺後,經台麓寺、石佛寺、普
濟寺、古佛寺、金剛庫、白雲寺、金燈寺而至靈境寺。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
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閣寺後向西數里,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得如何宏偉,山門破
舊,顯已年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
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老皇帝並不在這裡做和尚。」

  於八進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齋僧
供佛。知客僧見一行人衣飾華貴,又帶著八挑物事,當即請進廂房奉茶,入內向
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施主要做甚麼法事
?」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一副沒精打采的模
樣,更是失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
幾們亡故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裡大廟甚多,五台山也是廟宇眾多,不知施主為甚麼路遠
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於八商量過,便道:「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
了一夢,夢見我死去的爹,向她說道他生前罪業甚大,必須到五台山清涼寺,請
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懺,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
惱。」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時,忍不住暗暗好笑
,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
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運氣。」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
夢幻大事,實在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認其無。就算我爹爹
在言語未必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
真有此言,我們卻不照他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折磨,那…
…那……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罷?再說,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台
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紛,這場法事嘛,定是要在寶剎做的。」心想:「你
跟我媽媽有緣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禪宗,這等經懺
法事,是淨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五台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
,延慶寺等都是淨土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做法事的為是。」

  韋小寶心想是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做法事,到了此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
四,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
允,跟著站起身來,向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意不允,我帶來施捨寶剎的僧衣,僧帽,
以及銀兩,總是要請寶剎諸位大和尚賞收。」

  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給寶剎每剎一位大和尚
,就算是火工道人,種菜的園子,也都有份。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
我們再去購買。」澄光道:「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
六份物品就是。」韋小寶道:「可否請方太太丈集合寺僧眾,由我親手施捨?這
是我母親的心願,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

  澄光抬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道:「好!我佛慈
悲,就如施主所願。」轉身進內。

  瞧著他竹竿一般背影走了進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彆扭,訕訕的端起茶碗
喝茶。

  於八站在他背後,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于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
見,怪不得諾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也是破破爛爛的。」

  只聽得廟裡撞起鐘來,知客僧道:「請檀越到西殿佈施。」韋小寶到得西殿
,見僧眾絡繹進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
治皇帝我沒見過,但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
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完,別說「大號小皇帝」沒見到,
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似的和尚,也沒一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會
來領我一份施捨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很。」問知客僧道:「寶剎所有的僧人
,全都來的?」知客僧道:「個個都領了,多謝檀越佈施。」韋小寶道:「第一
個都領了?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知客僧道:「檀越說笑話了,
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話,你如騙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獄。
」知客僧一聽,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我看也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說道:「師兄,外面有十幾名喇嘛要見
方丈。」跟著低聲道:「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磨拳擦掌的,來意不善。」知客
僧皺眉道:「五台山青廟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幹什麼?你去稟報方
丈,我出去瞧瞧。」說著向韋小寶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衝著我們來的。」他想雙兒武功高強,
十幾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諠譁之聲,一群人衝進了大雄
寶殿。韋小寶道:「瞧瞧熱鬧去。」拉著雙兒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亂嚷:「非搜不
可,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這是你們不對,幹麼把人藏了起來?」「
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罷,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一邊,雙手叉腰,心道:「老子就在這裡,你們放馬過來罷。
」豈不知那些喇嘛對他全然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麼事?」知客僧道:「好教
方丈得知,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
道:「你是方丈?那好極了!快把人交出來!要是不交,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
燒個乾淨。」「豈有此理,真正豈不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麼?


  澄光道:「請問眾位師兄,是哪座廟裡的?光臨敝寺,為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奉了活佛之命,到
中原公幹,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
。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裡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貴
處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
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這才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幹,來瞎鬧麼?你
識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來,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問,老衲也不能讓
他容身。」

  幾名喇嘛齊聲叫:「那麼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頭,說道:「這是佛
門清淨之地,哪能容人說搜就搜。」那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為
什麼不讓我們搜?可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定是在清涼寺中。」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大聲喝道:「你讓
不讓搜?」

  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裡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子,怕人知道?否則搜一
搜打甚麼緊?」

  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餘名和尚出來,卻給眾喇嘛攔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雙兒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了是無理取鬧,這廟裡怎會窩
藏什麼小喇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出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厲聲道:
「不讓搜就先殺了你。」澄光臉上毫無懼色,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
子,怎地就動起粗來?」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
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側,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
。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聲,各自退出數步。餘人叫了起來:「清涼寺
方丈行兇打人哪!打死人哪。」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
俗家人。一名黃袍白鬚的老喇嘛大聲叫道:「清涼寺方丈行兇殺人了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為本,豈敢妄開殺戒?眾位師兄,施主,從何而
來?」向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道:「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老的大廟,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時,歷時悠久當地人有
言:「先有佛光寺,後有五台山。」原來五台山原名清涼山,後來因發現五大高
峰,才稱五台山,其時佛光寺已經建成。五台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
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為高,方丈心溪,隱然是五台山諸青廟的
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兄,我給你引見兩
位朋友。」

  指著那老喇嘛道:「這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顏法師,是活佛座下
最得寵信、最有勢力的大喇麻。」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巴顏點了
點頭,神氣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位是川西大名士,
皇甫客皇甫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今日得見,當
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老了,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乾淨
淨。皇甫居士文武兼資,可喜可賀。」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氣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沒熱鬧
瞧,又少了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機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顏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卻給你們廟裡扣住了。你
衝著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罷,大夥兒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說道:「這
幾位師爺在敝寺吵鬧,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在通情達理之人,如何也
聽信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
那是從何說起?」巴顏雙眼一翻,大聲喝道:「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
要罰酒不吃……吃敬酒。」他漢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卻顛倒
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
內,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是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夥兒在清涼寺各處
隨喜一番,見佛拜佛,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
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
們漢人的規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
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後,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幾位大
喇嘛願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巴顏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傢伙確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才來查問,否
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著說
。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見到?」巴顏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
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夥人,如何作得見證。」忍不住問道:「那個
小喇嘛有多大年紀?」

  巴顏、心溪、皇甫閣眾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忽聽他相問,
眼光都向他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
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年紀差不多年紀
罷。」

  韋小寶轉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麼?他走進一
座大廟。這廟前寫的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
佛光寺啦。」

  他這麼一說,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巴顏大聲道:「胡
說八道!胡說九道!」他以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
十道,胡說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顏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勁風
,向巴顏肘底撲去。巴顏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
,衣袖倒捲,這一抓就沒抓到。巴顏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
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粗」字方停,廟外忽
有大群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聽這聲音,
當有數百人之眾,竟是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麼朗聲一說,
就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
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人的前輩高人,在這裡韜光養
晦,大家都是很晾景仰的。這位巴顏大喇嘛要在寶剎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
。大和尚行得下,踏得正,光風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
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氣?」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說法,並未傳授武功
,清涼寺五十多僧人,極少有人是會武功的,剛才和巴顏交手這一招,察覺他左
手這一抓的「雞爪功」著實厲害,再聽這皇甫閣適才朗說這一句話,內力深厚,
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百人幫手,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沉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幾位美貌娘子,讓大伙瞻
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極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說時嘴
巴一努。

  巴顏當先大踏步向後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顏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
那夥人,混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時間心亂如麻,長歎一聲,眼睜睜的瞧
著巴顏等數十人走向後殿,只得跟在後面。

  巴顏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
了下去。清涼寺眾僧見方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並未阻攔。韋小寶和
雙兒跟在方丈之後,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
紀,相貌清懼,說道:「你抓住他幹什麼?」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
:「得罪!」放開那名和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
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麼?」皇甫不答,見手下
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
認得順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
父親,我可得設法保護。」但對方人多勢眾,如何保護,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所,已歷七年,眾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並不是坐關的和尚熬為住而自行開關,打什麼
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幹麼不開門?多半是在這裡了!」飛腳往門上
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踢出,正中澄光小腹
,喀喇一聲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後跌出。巴顏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
撈,都成雞爪之勢,向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顏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向澄光面門刺來
,澄光向左閃開,拍的一聲,勁風撞上木門。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

  巴顏和皇甫分從左右進擊。澄光招數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
,但風隱隱,顯然勁道又頗凌歷。巴顏和皇甫閣的手下數人吶喊吆喝,為二人助
威。巴顏搶攻數次,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顏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數十莖白鬚飄落,
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鬍子,但他右肩受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
來越重,右手難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側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沖
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聲
大叫,向上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捲向
他手腕。雙見巴顏雙手一上一下,撲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襲體,暗
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中一指。這一掌雖
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倘若雙手出手將眾人趕走,
老皇帝還是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眾,有刀有槍,雙兒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
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眾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但這些和尚不會武
功,一眄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動手!」

  巴顏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眾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頃刻間有四個清
涼寺的和尚被砍的身首異處。餘下眾僧見敵人行兇殺人,都站得遠遠的叫喚,不
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中他右胸。皇甫閣笑道:「
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投降麼?」澄光道:「阿彌托佛,施主
罪業不小。」

  驀地裡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陣劇痛,
眼前發黑,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兩名
喇嘛頭頂,兩人登時昏暈過去。巴顏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
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來。皇甫閣接連數指,點了澄光的
穴道。

  巴顏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進去。巴顏笑道:「快
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麼一副模樣。」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顏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進去。



2006-4-16 08: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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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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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突然間門口金光一閃,僧房中伸出一根黃金大杵,波波兩聲,擊在兩喇嘛頭
上,黃金杵隨即縮進,兩名喇嘛一聲也不出,腦漿迸裂,死在門口。

  這一下變故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巴顏在聲斥罵,又有三名喇嘛向門中搶去。
這次三人都有有備,舞到鋼刀,護住頭頂。第一名喇嘛剛踏進門,那黃金杵擊將
下來,連刀打落,金杵和鋼刀同時打中那喇嘛頭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
可是金杵落下時似乎有千斤之力,鋼刀竟未阻得金杵絲毫,波的一聲,又打得頭
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嚇得臉色蒼白,鋼刀落地,逃了回來。巴顏破口大罵,卻也
不敢親自攻門。

  皇甫閣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當下便有四名漢子跳上屋頂,揭
了瓦片,從空洞中向屋內投去。皇甫閣又叫:「將沙石拋進屋去。」他手下漢子
信言拾起地下沙石,從木門中拋進僧房。

  從門中投進的沙石大部被屋內那人用金杵反激出來,從屋頂投落的瓦片,卻
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這麼一來,屋內之人武功再高,也已無法容身。

  忽聽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個僧人,右手搶動金杵
,大踏步走出門來。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威風凜凜,直似天
神一般,金杵晃動,黃光閃閃,大聲喝道:「都活得不耐煩了?」只紫醬似的臉
膛,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鬚,僧衣破爛,破也中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膀闊腰粗
,手大腳大。

  皇甫閣、巴顏等見到他這般威勢,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巴顏叫道:「
這賊禿只一個人,怕他什麼?大夥兒齊上。」皇甫叫道:「大家小心,別傷了他
身旁的那和尚。」

  眾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身高體瘦,丰神俊朗,雙目低垂
,對週遭情勢竟是不瞧半眼。

  韋小寶心頭突地一跳,尋思:「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只是相貌不大像,
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來他這般年輕。」

  便在此時,十餘名喇嘛齊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揮動金杵,波波波向聲不
絕,每一響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閣左手向腰間一探,解下一條軟鞭
,巴顏從手下喇嘛手中接過兵刃,乃是一對短鐵錘。兩人分從左右夾攻而上。

  皇甫閣軟鞭抖動,鞭梢橫捲,刷的一聲,在那莽和尚頸中抽了一記。那和尚
哇哇大叫,揮杵向巴顏打去巴顏舉起雙錘硬擋,錚的一聲大響,手臂酸麻,雙錘
脫手,那和尚卻又給軟鞭在肩頭擊中。眾人都看了出來,原來這和尚只是膂力奇
大,武功卻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聲,並不掙扎


  韋小寶低聲道:「保護這和尚。」雙兒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
喇嘛腰間戳去,那喇嘛應指而倒。她轉身伸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皇甫向右閃開
,她反手一指,點中了巴顏胸口。巴顏罵道:「媽……」仰天摔倒。雙兒東一轉
,西一繞,纖手揚處,巴顏與皇甫帶著的十幾人紛紛摔倒。心溪叫道:「喂,喂
,小施主……」雙兒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點中他腰間。

  皇甫閃動軟鞭,護住前後左右,鞭子呼呼風響,一丈多圓圈中,直似水潑不
進。雙兒在鞭圈外盤旋游走。皇甫閣的軟鞭越使越快,幾次便要擊到雙兒身上,
都給她迅捷避開,皇甫閣叫道:「好小子!」勁透鞭身,一條軟鞭宛似長槍,筆
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雙兒腳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點皇甫閣小腹。皇甫閣
左掌豎立,擋住她點來的一指,跟著軟鞭的鞭梢突然回頭,逕點雙兒背心。雙兒
著地滾開,情狀頗為狼狽。

  韋小寶見雙兒勢落敗,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閣眼中
,偏生地下掃得乾乾淨淨,全無泥沙可抓。雙兒尚未站起,皇甫的軟鞭已向她身
上擊落,韋小寶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揮金杵上,上前相救。

  驀地進而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皇甫閣使勁兒上甩,將她全身帶將起來
,甩向半空。韋小寶抻手入懷,也不管抓的是什麼東西,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
摔去,只見白紙飛舞,數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
右手的勁立時消了。此時莽得尚的金杵已擊向頭頂。皇甫大駭,忙坐倒相避。雙
兒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閣的太陽穴。他「啊喲」一聲
,向後摔倒。砰的一聲,火星四濺,黃金杵擊在地下,離他腦袋不過半尺。

  雙兒右足落地,跟著將軟鞭奪了過來。韋小寶大聲喝彩:「好功夫!」拔出
匕首,搶上去對住皇甫閣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誰都不許進來!」

  皇甫閣身不能動,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心下大駭,叫道:「你們都出
去,叫大夥兒誰都不許進來。」他手下數十人遲疑半晌,見韋小寶挺匕首作勢欲
殺,當即奔出廟去。

  那莽和尚圓睜環眼,向雙兒凝視半晌,嘿的一聲,讚道:「好娃兒!」左手
倒提金杵,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回進僧房。韋小寶搶上兩步,想跟那中年僧人
說幾句話,竟已不及。

  雙兒走到澄光身畔,解開他身上穴道,說道:「這些壞蛋強兇霸道,冒犯了
大和尚。」

  澄光站起身來,合十道:「小施主身懷絕技,解救本寺大難。老衲老眼昏花
,不識高人,先前多有失敬。」雙兒道:「沒有啊,你一直對我們公子客氣的很
。」

  韋小寶定下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閣臉面,蒙了他雙眼的,竟
是一大疊鈔票,哈哈大笑,說道:「見了銀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沒幾個。我用幾
萬兩銀票打過來,你非大叫投降不可。」雙兒笑嘻嘻的拾起四下裡飛散的銀票,
交回韋小寶。

  澄光問韋小寶:「韋公子,此間之事,如何是好?」

  韋小寶笑道:「這三位朋友,吩咐你們的下人都散去了罷!」

  皇甫閣當即提氣叫道:「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聽得外面數百個人齊聲答應。腳步聲沙沙而響,頃刻間走了個乾淨。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韋小寶道:「方丈,且慢,我有話跟
你商量。」

  澄光道:「是!這幾位師兄給封了穴道,時間久了,手腳麻木,我先給他們
解開了。」韋小寶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咱們到那邊廳上坐坐罷。」澄光
點頭道:「是。」向心溪道:「師兄且莫心急,回頭跟你解穴。」帶著韋小寶到
西側佛殿之中。

  韋小寶道:「方丈,這一干人當真是來找小喇嘛的?」澄光張口結舌,無法
回答。韋小寶湊嘴到到他耳邊,低聲道:「我倒知道,他們是為那位皇帝和尚而
來。」

  澄光身子一震,緩緩點頭,道:「原來小施主早知道了。」韋小寶低聲道:
「我來到寶剎,拜懺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護皇帝保尚。」澄光點頭道
:「原來如此。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趕來清涼寺做法事,樣子不大像。」

  韋小寶道:「皇甫閣、巴顏他們雖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難。
倘若放了他們,過幾天又來糾纏不清,畢竟十分麻煩!」澄光道:「殺人是殺不
得的。這寺裡已傷了好幾殺人命。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韋小寶道:「殺
了他們也沒用。這樣罷。你叫人把這干人都綁了起來。咱們再仔細問問,他們來
尋皇帝和尚,到底是什麼用意?」

  澄光有些為難,道:「這佛門清淨之地,我們出家人私自綁人審問,似乎於
理不合。」

  韋小寶道:「什麼於理不合?他們想來殺光你廟裡的和尚,難道於理就合得
很了?我們如不審問明白,想法子對付,他們又來殺人,放火燒了你清涼寺,那
怎麼辦?」

  澄光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憑施主吩咐。」拍拍手掌,召進
一名和尚,吩咐道:「請那位皇甫閣先生過來,我們有話請教。」韋小寶道:「
這皇甫閣甚是狡猾,只怕問不出什麼,咱們還是先問那個大喇嘛。」澄光道:「
對,對,我怎麼想不到?」

  兩名和尚挾持著巴顏進殿,惱他殺害寺中僧人,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
道:「唉,怎地對大喇嘛沒點禮貌?」兩名僧人應道:「是!」退了出去。

  韋小寶左手提起一隻椅子,右手用匕首將椅子子腳不住批削。那匕首鋒利無
比,椅子腳一片片的削了下來,都不過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睜大
了眼,不明他用意。韋小寶放下椅子,走到巴顏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腦袋,右手
將匕首比了比,手勢便和適才批削椅子時一模一樣。巴顏大叫:「不行!」澄光
也叫:「使不得!」

  韋小寶怒道:「什麼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練有一門鐵頭功,刀
槍不入。我在北京之時,曾親自用這把短劍削一個大喇嘛的腦袋,削了半天,也
削他不動。大喇嘛,你是貨真價實,還是冒牌貨?不試你一試,怎能知道?」

  巴顏忙道:「這鐵頭功我沒練過,你一削我就死。」韋小寶道:「不一定死
的,削去兩三寸,也不得就死。我只削你一層頭蓋,看到你的腦漿為止。一個人
說真話,腦漿就不動,如果說謊騙人,腦漿就像煮開了的水一般滾個不休。我有
話問你,不削你的腦袋,怎知你說的是真話假話?」巴顏道:「別削,別削,我
說真話就是。」韋小寶摸了摸他頭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麼知道?」巴顏道
:「我如說謊,你再削頭皮不遲。」

  韋小寶沉吟片刻,道:「好,那麼我問你,是誰叫你到清涼寺來的?」巴顏
道:「是菩薩頂真容院的大喇嘛,勝羅陀派我來的。」澄光道:「阿彌陀佛,五
台山青廟黃廟,從無仇怨,菩薩頂的大喇嘛,怎麼會叫你來搗亂?」巴顏道:「
我也不是來搗亂。勝羅陀師兄命我來找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說他盜了我們拉薩
活佛的寶經,到清涼寺中躲了起來,因此非揪他出來不可。」澄光道:「阿彌陀
佛,哪有此事?」

  韋小寶提起匕首,喝道:「你說謊,我削開你的頭皮瞧瞧。」巴顏叫道:「
沒有,沒有說謊。你不信去問勝羅陀師兄好了。他說,我們要假裝走失了一個小
喇嘛,其實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說那位皇甫先生認得這和尚,請他陪著來找人
。勝羅陀師兄說,這和尚偷的是我們密宗的秘密藏經,《大毗盧遮那佛神變加持
經》,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拉薩,活佛一定,
重重有賞。」

  韋小寶見他臉色誠懇,似非作偽,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讓他得知順
治的真相,當下從懷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書信,便是道上雙兒擒住三名喇嘛,逼
著取來的,展了開來,說道:「你念給我聽,這信中寫著些什麼。」說著將匕首
刃面平平的放在他頭頂。

  巴顏道:「是,是!」嘰哩咕嚕的讀了起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讀
得很好,一個字也沒讀錯。這位方丈大師不懂藏文,你用漢語將信裡的話說出來
。」

  巴顏道:「那那裡說,這位大……大人物,的確是在五台山清涼寺中,最近
得到消息,神……神龍教要將他請去,咱們可得先……先下手為強。」

  韋小寶聽他連「神龍教」三字也說了出來,料想不假,問道:「信裡還說些
什麼?」

  巴顏道:「信裡說,到清涼寺去請這位大人物,倒也不難,就怕神龍教得知
訊息,也來搶奪,因此勝羅陀師兄請北京的達和爾師兄急速多派高手,前來相助
。如果……如果桑結大喇嘛已經到了北京,他老人家當世無敵,親來主持,那就
……那就萬失無一……」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萬無一失,什麼『萬失無一』?」自己居然能糾正
別人說成語的錯誤,那是千載難逢,萬中無一之事,甚覺得意。

  巴顏道:「是,是,萬一無失……」韋小寶笑道:「你喇嘛奶奶的,還是說
錯了。還有呢?」巴顏道:「沒有了,下面沒有了。」韋小寶罵道:「他媽的,
什麼什麼沒有了?是我下面沒有了,還是你下面沒有了?」巴顏道:「大……大
家下面沒有了。」韋小寶道:「什麼大家下面沒有了?」巴顏道:「下面沒有字
了。」韋小寶哈哈一笑,問道:「那皇甫閣是什麼人?」巴顏道:「他是勝羅陀
師兄請來的幫手,昨晚才到的。」

  韋小寶點點頭,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審那個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
好意思,不妨在窗外聽著。」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將巴顏帶出,將
心溪帶來,自己回去禪房,也不在窗外聽審。

  心溪一進房就滿臉堆笑,說道:「兩位施主年紀輕輕,武功如此了得,老衲
固然見所未見,而且是聞所未聞,少年英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韋小寶罵道
:「操你奶奶的,誰要你拍馬屁。」向他屁股上一腳踢去。心溪雖痛,臉上笑容
不減,說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漢,那是決計不愛聽馬屁的。不過老
和尚說的是真心話,算不得拍馬屁。」

  韋小寶道:「我問你,你到清涼寺來發瘋,是誰派你來的?」心溪道:「施
主問起,老僧不敢隱瞞。菩薩頂真容大喇嘛勝羅陀,叫人送了二百兩銀子給我,
請我陪他師弟巴顏,到清涼寺來找……找一個人。老僧無功不受祿,只得陪他走
一遭。」韋小寶又一腳踢去,罵道:「胡說八道,你還想騙我?快說老實話。」
心溪道:「是,是,不瞞施主,大喇嘛送了我三百兩銀子。」韋小寶道:「明明
是一千兩。」心溪道:「實實在在是五百兩,再多一兩,老和尚不是人。」

  韋小寶道:「那皇甫閣又是什麼東西?」心溪道:「這下流胚子不是好東西
,是巴顏這鬼喇嘛帶來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山去,請知縣
大人好好治罪。清涼寺是佛門清靜之地,怎容他來胡作非為?小施主,那幾條人
命,連同死了的幾個喇嘛,咱們都推到他頭上。」韋小寶臉一沉,道:「明明都
是你殺的,怎能推在旁人頭上?」心溪道:「好少爺,你饒了我罷。」

  韋小寶叫人將他帶出,帶了皇甫閣來詢問。這人卻十分硬朗,一句話也不回
答。對韋小寶匕首的威嚇固然不加理睬,而雙兒點他「天豁穴」,他疼痛難當,
忍不住呻吟,對韋小寶的問話卻始終不答,只說:「你有種的就將爺爺一刀殺了
,折磨人的不是好漢。」韋小寶倒敬他是殺好漢,道:「好,我不折磨你。」命
雙兒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將皇甫閣帶出後,又去請澄光方丈來,道:「這件事如何了局,咱們
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搖頭道:「他是決計不見外人的。」

  韋小寶拂然道:「甚麼不見外人?剛才不是已經見過了?我們倘若拍手不管
,他還不是給人捉了去?不出幾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來,有個什麼天下無敵的
大高手,又還有甚麼神龍教、烏龜教的,就算我們肯幫忙,也抵擋不了這許多人
。」澄光道:「也說得是。」

  韋小寶道:「你去跟他說,事情緊急,非商量個辦法出來不可。」澄光搖頭
道:「老衲答應過,寺中連老衲在內,都不跟他說話的。」韋小寶道:「好,我
可不是你們寺裡的和尚,我去跟他說話。」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進
僧房,他師弟那個莽和尚行顛,就會一杵打死了你。」韋小寶道:「他打不死我
的。」

  澄光向雙兒望了一眼,說道:「你就算差尊僕將行顛和尚點倒,行癡仍然不
會和你說話的。」韋小寶道:「行癡?他法名叫做行癡?」澄光道:「是。原來
施主不知。」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無法可施了。你既沒有『萬失無
一』的好法子,可惜清涼寺好好一所古廟,卻在你方丈手裡毀了。」

  澄光愁眉苦臉,連連搓手,忽道:「我去問問玉林師兄,或者他有法子。」
韋小寶道:「這位玉林大師是誰?」澄光道:「是行癡的傳法師父。」

  韋小寶喜道:「好極,你帶我去見這位老和尚。」

  當下澄光領著韋小寶和雙兒,從清涼寺後門出去,行了里許,來到一座小小
舊廟,廟上也無匾額。澄光徑行入內,到了後面禪房,只見一位白鬚白眉的老僧
坐在蒲團上,正自閉目入定,對三人進來,似乎全然不覺。

  澄光打了個手勢,輕輕的在旁邊蒲團上坐下,低目雙垂,澄光竟也不動。韋
小寶手麻腳酸,老大不耐煩,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對那老僧的十八
代祖宗早已罵了數十遍。

  又過了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氣,緩緩睜開眼來,見到面前的有人,也有感驚
奇,只微微點了點頭。澄光道:「師兄,行癡塵緣未斷,有人打上寺來,要請師
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已。」澄光道:「外魔極重
,清涼寺有難。」便將心溪、巴顏、皇甫閣等人意欲劫持行癡,幸蒙韋小寶主僕
出手相救等情說了,又說雙方都死了數人,看來對方不肯善罷甘休。玉林默默聽
畢,一言不發,閉上雙目,又入定去了。

  韋小寶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罵:「操……」只罵得一個字,澄光連打手
勢,救他不可生氣,又救他坐下來等候。

  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個時辰。韋小寶心想:「天下強盜賊骨頭,潑婦
大混蛋,也都沒這老和尚討厭。」好容易玉林又睜開眼來,問道:「韋施主從北
京來?」

  韋小寶道:「是。」玉林又問道:「韋施主在皇上身邊辦事?」韋小寶大吃
一驚,跳起身來,道:「你……你……怎麼知道?」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邪門,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罵他了,規
規矩矩的坐了下來。

  玉林道:「皇上差韋施主來見行癡,有什麼話說?」韋小寶心想:「這老和
尚甚麼都知道,瞞他也是無用。」說道:「皇上得知老皇爺尚在人世,又喜又悲
,派人我向老皇爺磕頭請安。如果……如果老皇爺肯返駕回宮,那是再好不過了
。」康熙本說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台山來朝見父皇,這話韋小寶卻瞞住了不
說。玉林道:「皇上施主帶來甚麼信物?」韋小寶從貼肉裡衣袋中,取出康熙親
筆所寫御札,雙手呈上,道:「大師請看。」

  御札上寫的是:「敕訟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台山一帶
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玉林接過看了,還給韋小寶,道:「原來是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大人,多有失
敬了。」

  韋小寶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覷我了罷?」可是見玉林臉上神色,也沒
甚麼恭敬之意,心中得意又淡了下來。

  玉林道:「韋施主,以你之意,該當如何處置?」韋小寶道:「我要叩見老
皇爺,聽老皇爺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塵緣早已
斬斷,『老皇爺』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駭人聽聞,擾了他的清修。」韋小
寶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請回去啟奏皇上,行癡不願見你,也不願再見外人。」韋小寶
道:「皇上是他兒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麼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
子兒女都是外人了。」

  韋小寶心想:「看來都是你這老和尚在搗鬼,從中阻攔。老皇爺就算不肯回
宮,也不至於連兒子也不見。」說道:「既然如此,我去調遣人馬,上五台山來
保護守衛,不許閒雜人等進寺來羅皂滋擾。」

  玉林微微一笑,說道:「這麼一來,清涼寺寺成了皇宮內院、官府衙門;韋
大人這位御前侍衛副總管,變成在清涼寺當差了。那麼行癡還不如回北京皇宮去
直截了當。」

  韋小寶道:「原來大師另有保護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
聽。」

  玉林微笑道:「韋施主小小年紀,果然是個厲害腳色,難怪十幾歲少年,便
已做到這樣的大官。」頓了一頓,續道:「妙法是沒有,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
順受。多謝韋施主一番美意,清涼寺倘若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說著合
十行禮,閉上雙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來,打個手勢,退了出去,走到門邊,向玉林躬身行禮。韋小寶
向玉林扮個鬼臉,伸伸舌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玉林招了幾招,意思是說:
「好臭,好臭!」玉林閉著眼睛,也瞧不見。

  三人來到廟外,澄光道:「玉林大師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將心溪
方丈他們都放了,今日相見,也是有緣,這就別過。」說著雙手合十,鞠躬行禮
,竟是不讓他再進清涼寺去。

  韋小寶心頭火起,說道:「很好,你們自有萬失無一的妙計,倒是我多事了
。」命雙兒去叫了於八等一干人,逕自下山,又回到靈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靈境寺曾佈施了七十兩銀子。住持見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韋小寶一手支頤,尋思:「老皇爺是見到了,原來他一點也不
老,卻是危險得緊,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龍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賊禿裝模作樣
,沒點屁本事,澄光方丈一個人又有甚麼用?只怕幾天之後,老皇爺便會給人捉
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轉頭,見雙兒秀眉緊鎖,神色甚是不快,問道:「雙兒,什麼事不高興?
」雙兒道:「沒什麼。」韋小寶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說。」雙兒道:
「沒什麼。」韋小寶一轉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裡作官,一直沒
跟你說。」雙兒眼眶兒紅了,道:「韃子皇帝是大壞人,相公你……怎麼做他們
的官?而且還做了大官。」說著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

  韋小寶一呆,道:「傻孩子,哪又用得著哭的。」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三
少奶把我給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聽你的話。可是……可是你在朝進而做大官
,我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哥哥,都是給惡官殺死的,你……你……」說著放聲哭
了出來。

  韋小寶一時手足無措,忙道:「好啦,好啦!現下什麼都不瞞你。老實跟你
說,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天地父母,反清復明』,你懂
嗎?我師父是天地會的總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說過了。我們天地會專跟朝廷作
對。我師父派我混時皇宮裡去做官,為的是打探韃子的消息。這件事十分秘密,
倘若給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雙兒伸手按住韋小寶嘴唇,低聲道:「那你快別說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說
出來。」說著破涕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當然不會去做壞事。我……我真
是個笨丫頭。」

  韋小韋笑道:「你是個乖丫頭。」拉著她手,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邊,低
聲將順治與康熙之間的情由說了,又道:「小皇帝還只十幾歲,他爹爹出家做了
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憐不可憐?今天來捉他的那些傢伙,都是大大的壞人,
虧得你救了他。」雙兒吁了口氣,道:「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韋小寶道:「
不過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給方丈放了。他們一定不肯甘心,回頭又要去捉那
老皇帝,將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煮來吃了,豈不糟糕?」他知道雙兒心好
,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將順治的處境說得十分悲慘。

  雙兒身子一顫,道:「他們要吃他的肉,那為什麼?」韋小寶道:「唐僧和
尚到西天取經,這故事你聽過麼?」雙兒道:「聽過的,還有孫悟空,豬八戒。
」韋小寶道:「一路上有許多妖怪,都想吃唐僧肉,說他是聖僧,吃了他肉就成
佛成仙。」雙兒道:「啊,我明白啦,這些壞人以為老皇帝和尚也是聖僧。」韋
小寶道:「是啊,你真聰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壞人是妖怪,我是孫
猴兒孫行者,你就是……是……」說著雙掌入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風之
狀。雙兒笑道:「你說我是豬八戒?」韋小寶道:「你相貌像觀音菩薩,不過做
的是豬八戒的事。」

  雙兒連忙搖手,道:「別說冒犯菩薩的話。相公,你做觀音菩薩身邊的那個
善才童子紅孩兒,我就是……」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下面的話打住不說了。韋
小寶道:「不錯‾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龍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說什麼也不
分開。」雙兒臉頰更加紅了,低聲道:「我自然永遠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
要我了,將我趕走。」

  韋小寶伸掌在自己頭頸一斬,道:「就是殺了我頭,也不趕你走。除非你不
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雙兒伸手在自己頸裡一斬,道:「殺了我頭,也不
會走。」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雙兒自跟著韋小寶之後,主僕分守得甚嚴,極少跟
他說笑,這時聽韋小寶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歡暢。兩人這麼一笑,情誼又親密了
幾分。

  韋小寶道:「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說過了。可怎麼想了法兒,去救唐僧?」

  雙兒笑道:「救唐僧和尚,總是齊天大聖出主意,豬八戒只是個跟屁蟲。」
韋小寶笑道:「豬八戒真有你這樣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雙兒問道:
「那為什麼?」韋小寶道:「唐僧自然娶了豬八戒做老婆了。」雙兒噗赤一笑,
說道:「豬八戒是豬玀精,誰討他做老婆啊?」

  韋小寶聽她說到娶豬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彫茯苓豬」沐劍屏來,不
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雙兒見韋小寶呆呆出神,不敢打斷他思路。過了一會,韋小寶道:「得想個
法子,不讓壞人捉了老皇帝去。雙兒,譬如有一樣寶貝,很多賊骨頭都想去偷,
咱們使什麼法兒,好教賊骨頭偷不到?」雙兒道:「見到賊骨頭來偷寶貝,便都
捉了起來。」韋小寶搖頭道:「賊骨頭太多,捉不完的。我們自己去做賊骨頭,
。」雙兒道:「我們做賊骨頭?」韋小寶道:「對!我們先下手為強,將寶貝偷
到手,別的賊骨頭就偷不到了。」雙兒拍手笑道:「我懂啦,我們去把老皇帝和
尚捉了來。」韋小寶道:「正是。事不宜遲,立刻就走。」

  兩人來到清涼寺外,韋小寶道:「天還沒黑,偷東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
才幹。」兩人躲在樹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滿山皆暗,萬籟無雹聲。韋小寶低聲道
:「寺裡只方丈一人會武功,好在他剛才受了傷,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將那胖大
和尚行顛點倒了,我們便可將老皇帝和尚偷出來。只是那行顛力氣極大,那根黃
金杵打人可厲害得很,須當小心。」雙兒點頭稱是。

  傾聽四下無人,兩人輕輕躍進圍牆,逕到順治坐禪的僧房之外,只見板門已
然關上,但那門板日間給人踢壞了,一時未及修理,只這麼擱著擋風。雙兒貼著
牆壁走進,將門板向左一拉,只見黃光閃動,呼的一聲響,黃金杵從空隙中擊了
出來。雙兒待金杵上提,疾躍入內,伸指在行顛胸口要穴連點兩指,低聲道:「
真對不住!」提起雙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顛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軟倒。這
金杵重達百餘斤,雙兒若不抱住,落將下來,非壓碎他腳趾不可。

  韋小寶跟著閃進,拉上門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隱約見到有人坐在蒲團之上
,韋小寶料知便是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當即跪倒磕頭,就道:「奴才韋小寶,
便是日裡救駕的,請老皇爺不必驚謊,。」

  行癡默不作聲。韋小寶又道:「老皇爺在此清修,本來很好,不過外面有許
多壞人,想捉了老皇爺去,要對你不利,奴才為了保護老皇爺,想請你去另一個
安穩所在,免得給壞人捉到。」行癡仍是不答。韋小寶道:「那麼就請老皇爺和
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見他始終盤膝而坐,一動不動。這時韋小寶在黑暗中已有好一會
,看得清楚些了,見行癡坐禪的姿勢,便和日間所見的玉林一模一樣,也不知他
是真的入定,還是對自己不加理睬,說道:「老皇爺的身份已經洩漏,清涼寺中
無人能夠保護。敵人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老皇爺終究會給他們捉去。還是換一
個清靜的地方修行罷。」行癡仍是不答。

  行顛忽道:「你們兩小孩是好人,日裡幸虧你們救人。我師兄坐禪,不跟人
說話。你要他到哪裡去?」他嗓音本來極響,拚命壓低,變成十分沙啞。

  韋小寶轉起身來,說道:「隨便到哪裡都好。你師兄愛去哪裡,咱們便護送
他去。只要那些壞傢伙找他不到,你們兩們就可安安靜靜的修行念佛了。」行顛
道:「我們是不念佛的。」韋小寶道:「好罷,不念佛就不念佛,你快將這位大
師的穴道解開。」

  雙兒伸手過去,在行顛背上和脅下推拿幾下,解了穴道,說道:「真正對不
住。」

  行顛向行癡恭敬的道:「師兄,這兩個小孩請我們出去暫且躲避。」

  行癡道:「師父可沒叫我們離去清涼寺。」說話聲音甚是清朗。韋小寶直到
此刻,才聽到他的話聲。

  行顛道:「敵人如再大舉來攻,這兩個小孩抵擋不住。」

  行癡道:「境自心生。要說凶險,天下處處皆凶險;心中平安,世間事事平
安。日前你殺傷多人,大造惡業,此後無論如何不可妄動無明。」

  行顛呆了半晌,道:「師兄指點得是。」回頭向韋小寶道:「師兄不肯出去
,你們都聽見了。」韋小寶皺眉道:「倘若敵人來捉你師兄,一刀刀將他身上的
肉割下來,那便如何是好?」行顛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
也沒什麼分別。」韋小寶道:「甚麼都沒分別,那麼死人活人沒分別,男人女人
沒分別,和尚和烏龜豬玀也沒分別?」行顛道:「眾生平等,原是如此。」

  韋小寶心想:「怪不得一個叫行癡,一個叫行顛,果然是癡的顛的。要勸他
們走,那是不成功的。如將老皇帝點倒,硬架了出去,實在太過不敬,也難免給
人瞧見。」一時束手無策,心下惱怒,按捺不住,便道:「什麼都沒分別,那麼
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沒分別,又為什麼要出家?」

  行癡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韋小寶一言開口,便已後悔,當即跪倒,說道:「奴才胡說八道,老皇爺不
可動怒。」

  行癡道:「從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這等稱呼?快請起來,我有話
請問。」韋小寶道:「是。」站起身來,心想:「你給我激得開了口說話,總算
有了點眉目。」

  行癡問道:「兩位皇后之事,你從何處聽來?」韋小寶道:「是聽海天富跟
皇太后說的。」行癡道:「你認得海天富?他怎麼了?」韋小寶道:「他給皇太
後殺了。」行癡驚呼一聲,道:「他死了?」韋小寶道:「皇太后用『化骨綿掌
』功夫殺死了他。」行癡顫聲道:「皇太后怎麼會……會武功?你怎知道?」韋
小寶道:「海天富和皇太后在慈寧宮花園動手打鬥我親眼瞧見的。」行癡道:「
你是什麼人?」

  韋小寶道:「奴才是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隨即又加上一句:「當今皇
上親封的,有御札在此。」說著將康熙的御札取出來呈上。

  行癡呆了片刻,並不伸手去接,行顛道:「這裡從來沒燈火。」行癡歎了口
氣,問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韋小寶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爺健在,恨不行插翅飛上五台山來。他在宮裡
大哭大叫,又是悲傷,又是喜歡,說什麼要上山來。後來……後來恐怕誤了朝廷
大事,才派奴才先來向老皇爺請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親自來了。」

  行癡顫聲道:「他……他不用來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
我……」說到這裡,聲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聽到他眼淚一滴滴落上衣襟的
聲音。

  雙兒聽他流露父子親情,胸口一酸,淚珠兒也撲籟籟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老皇爺此刻心情激動,易下說辭,便道:「海天富一
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榮親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
的妹子貞妃,後來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媽媽。海天富什麼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
秘密已經洩漏,便親手打死了海天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來謀害老皇
爺。」

  榮親王、端敬皇后、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天富早已查明,稟告了
行癡,由此而回宮偵查兇手,但行癡說什麼也不信是皇后自己下手,歎道:「皇
後是不會武功的。」

  韋小寶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天富說的話,老皇爺聽了之後就知道了。」當
下一一轉述那晚兩人對答的言語。他伶牙利齒,說得雖快,卻是清清楚楚。

  行癡原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對董鄂妃一往情深,這才在她逝世之後,連
皇帝也不大願意做,甘棄萬乘之位,幽閉斗室之中。雖然參禪數年,但董鄂妃的
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聽韋小寶提起,什麼禪理佛法,霎時之間都拋於腦後
。海天富和皇太后的對答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悲憤交集,胸口一股氣塞住了,便
欲炸將開來。

  韋小寶說罷,又道:「皇太后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中你老皇爺之後
,要去害死小皇帝。她還要去挖端敬皇后的墳,又要下詔天下,燒毀《端敬皇后
語錄》,說《語錄》中的話都是放屁,哪一家裡藏一本,都要抄家殺頭!」

  這幾句話卻是他捏造出來的,可正好觸到行癡心中的創傷。他勃然大怒,伸
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這賤人,我……我早就該將她廢了,一時因循,
致成大禍!」順治當年一心要廢皇后,立董鄂妃為後,只因為皇太后力阻,才擱
下來。董鄂妃倘若不死,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韋小寶道:「老皇爺,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沒分別,小皇爺可死不得,
端敬皇后的墳挖不得,《端敬皇后語錄》毀不得。」行癡道:「不錯。你說得很
是。」韋小寶道:「所以咱們須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
手段是第一步殺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墳燒《語錄》。只要她第一步做
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

  順治七歲登基,廿四歲出家,此時還不過三十幾歲。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
,說到頭腦清楚,康熙雖然小小年紀,比父親已勝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禍
吳三桂,詭計立被康熙識破,韋小寶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許多言語,行癡卻盡數信
以為真。不過皇太后所要行的這三步棋子,雖是韋小寶捏造出來,但他是市井之
徒,想法和陰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癡大聲道:「幸虧得你點破,否則當真壞了大事。師弟,咱們快快出去。
」行顛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開門板。

  門板開處,只見當門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顛看不見他面貌,喝道:「誰?」
舉起金杵。

  那人道:「你們要去哪裡?」

  行顛吃了一驚,拋下金杵,雙手合十,叫道:「師父!」行癡也叫了聲:「
師父。」

  原來這人正是玉林。他緩緩的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到了。」韋小寶心
中暗叫:「他媽的,事情要糟!」

  玉林沉聲道:「世間冤業,須當化解,一味躲避,終是不了。既有此因,便
有此果,業既隨身。」行癡拜伏於地,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明白了。」玉
林道:「只怕未必便這麼明白了。你從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讓她來找。我佛慈悲
,普渡眾生,她怨你,恨你,要殺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總有令她怨,令她恨
,使得她決心殺你的因。你避開她,業因仍在,倘若派人殺了她,惡業更加深重
了。」行癡顫聲道:「是。」

  韋小寶肚裡大罵:「操你奶奶的老賊禿!我要罵你,打你,殺你,你給不給
我打罵?給不給我割你的老禿頭?」

  只聽玉林續聲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們在造惡業,竟欲以你
為質,挾制當今皇帝,橫行不法,虐害百姓。咱們卻不能任由他們胡行。眼前這
裡是不能住了,你們且隨我到後面的小廟去。」他轉身出外,行癡、行顛跟了出
去。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雖賞了黃馬褂,我可還沒在身上穿過一天。這件事沒
辦妥,回京對小皇帝沒交代,他一怒之下,說不定反悔,黃馬褂就此不賞了。我
也得跟去瞧瞧。」

  他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之中。玉林對他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
般,毫不理會,逕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癡在他身邊的蒲團坐下,行顛東張西望
了一會,也在行癡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癡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了
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於也閉上了眼睛,兩手按在膝上,過了一會,伸手去
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兒挨著他身子而坐
。韋小寶雖非孫悟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也真如猴兒一樣,要他在蒲團上安安
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見老皇爺便在身旁,就此出廟而去,
那是說什麼也不肯的。他東一扭,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她手心中搔癢。
雙兒如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癡指指。

  這麼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然心想:「老皇爺學做和尚,總不成連大小便
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
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還聽不真切,後來腳
步聲越響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幾下,伸手抓起金杵
,睜開眼來,見玉林和行癡坐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只聽得這群人衝進了清涼寺中,叫嚷諠譁,良久不絕。韋小寶心道:「他們
在寺裡找不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裡來麼?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後山,來到小廟外。有人叫道:「進
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金杵,擋在禪房門口。-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
月光下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回頭看玉林和行癡時,兩人仍是坐著不動。雙作
悄聲道:「怎麼辦?」

  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衝進來,咱們救了老皇爺,從後門出去。」頓
了一頓,又道:「倘若中途中失散,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
「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爺。」韋小寶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裡外面眾人紛紛呼喝:「甚麼人在這裡亂闖?」「抓起來!」「別讓他
們進去!」

  「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時,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盤膝坐在
地下,竟是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
側已無空隙,給這兩名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未碰到,
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面呼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卻聽得砰蓬
,砰蓬之聲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
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僧下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
來,再來幾對,禪房便無隙是可坐了。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欣慰:「這十
七個和尚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敵人諠譁叫嚷,卻誰也不敢衝門。過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
:「少林寺硬要替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視禪房內眾人不答。
隔了一會,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咱們走!
」外面呼嘯之聲此起彼伏,眾人都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
矮,或俊或丑,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似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
羅漢,那麼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了厲
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裡坐禪入定,不知要搞到幾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
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坐得變成了韋老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癡身前跪下
,說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我這就要
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沒有?」

  行癡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
台山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
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癡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一部經書,去交給你的
主子。跟他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
。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們從哪裡來,就回那裡去。」說著在小包上
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見
行癡將小包遞來,伸雙手接過。

  行癡隔了半晌,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癡道:
「不敢當,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
坐了這麼久,不小便麼?」玉林恍若不聞。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癡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了禮數,也不
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
」行癡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韋小寶:「是。」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只
不過書函是用黃綢聽制。他琢磨行癡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癡說:
「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們就從哪裡來,就回去那裡去。」滿洲人從
關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關外了,行癡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時說滿
洲人回到關外,可以靠這小包而過日子。又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
,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兩
部了。倘若交給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他說,就是小玄子
上五台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
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
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
為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於八等一干人下山。這番來五台山,見到了老皇爺,
不負康熙所托,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
是高興。

  走出十餘里,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顛
難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一半,臉
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殭屍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並成一個,才跟
行顛差不多。他長髮垂肩,頭頂一個銅箍束住了長髮,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鬆
松,便如是掛地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
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麼?」韋小寶道
:「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已搭在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
,跟他正面相對,問道:「你是皇宮裡的太監小桂子?」這隻大手在肩上一按,
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麼?我
是揚州韋公子。」雙兒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出保
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兒右肩一沉避開,食
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只
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跟著肩頭一痛,已被
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
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下,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
聲:「哎喲!」眼淚直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
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哎喲!」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
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
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裡派出來
,我得搜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麼你更是皇宮裡派出來的。」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
山上飛步便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
迅速之極。於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
。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說實話,我
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相。你到底是什
麼人?這小子是什麼人?」韋小寶道:「大師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
我的……」那頭陀道:「是你什麼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
奇道:「甚麼,甚麼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的富家公
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於後花園,她爹爹不答
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麼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
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髮,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尼姑
等出家人,都須剃去前半邊頭髮,雙兒長髮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
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
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
太監哪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
他,又問:「你們上五台山來幹甚麼?」韋小寶道:「我們上五台山來拜佛,求
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我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
什麼「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云云,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
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麼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罷!」韋小寶大喜
,道:「多謝大師。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
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點我一
指,踢我一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
什麼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漲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
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麼?」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
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陀道:「什麼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莊。」那頭陀搖頭道:「姓莊?不對,你姓莊的人中,沒
有這樣武功高手,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的人極多,
你怎能都知道?」那頭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在他肩
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只覺他順勢
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面,
右掌伏擊,居然頗有點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
出,一招「靈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那頭陀頸下,手指
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勃,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
回身相鬥。

  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那頭陀七八招後,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
過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神龍
島的擒拿功夫?」

  韋小寶道:「我是富家公子,為什麼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夫?難道定是窮家
小子,才能使麼?」口中敷衍,拖延時刻,心念電轉:「遼東神龍島功夫,那是
什麼功夫?是了,海老烏龜說過,老婊子假冒武當派,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
他們嫌『蛇』字不好聽,自稱為『神龍』。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時時
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幾下擒手法。」

  那頭陀道:「胡說八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如說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認自己是宮裡的小太監。
」當即說道:「是我叔叔的一個相好,一個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頭陀大奇
,問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
叔叔韋大寶,是北京城裡有名的風流公子,白花花的銀子一使便是一千兩,相貌
像戲台止珠小生一樣。那胖姑娘一見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裡
來,花園圍牆跳進跳出。我纏住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幾手。」那頭陀將信將疑
,問道:「你叔叔會不會武功。」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他會個屁武功!他常常給柳燕姑娘抓住了頭頸,提
來提去,半點動彈不得。我叔叔急了罵道:『兒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
就是兒子提老子!孫子提爺爺也不打緊。』」他繞著彎子罵人,那頭陀可絲毫不
覺,追問柳燕的形狀相貌,韋小寶竟說得分毫不差,說道:「這個胖姑姑最愛穿
紅繡鞋。大師父,我猜你愛上了她,是不是?幾時你見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覺,
睡了永遠不起來好了。」

  那頭陀哪知柳燕已死,這話似是風言風語,其實是毒語相咒,怒道:「小孩
子家胡說八道!」但對他的話卻是信了,伸手在他腹上輕輕一拍,解他穴道。不
料這一記正拍在他懷中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拍的穴道未解開。

  那頭陀道:「甚麼東西?」韋小寶道:「是我從家裡偷出來的一大疊銀票。
」那老陀道:「吹牛!銀票哪有那麼多?」探手到他懷裡一摸,拿了那包裹出來
,解開來赫然一部經書。他一怔之下,登時滿臉堆歡,叫道:「《四十二章經》
,《四十二章經》!」急忙包好,放入自己懷裡,抓住韋小寶胸口,將他高高舉
起,厲聲喝道:「哪裡來的?」

  這句話可不易答了,韋小寶笑道:「嘻嘻,你問這個麼?說來話長,一時之
間,哪說得完。」他拖延時間,要想一番天衣無縫的言語,騙過那頭陀。要說經
書從何而來,胡亂捏造個原由,自是容易之極,但經書已入他手,如何騙得回來
,可就難了。

  那頭陀大聲問道:「是誰給你的?」

  韋小寶身在半空,突然見山坡上有七八個灰衣僧人向上走來,看模樣便是清
涼寺後廟所見少林羅漢中的人物,轉頭一看,又見到了幾名,連同西首山坡上來
的幾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賊頭陀,你武功再強,也敵不過少
林十八羅漢。」

  那頭陀又道:「快說,快說!」眼見韋小寶東張西望,順著他日光瞧去,見
山坡上東、北、西三面緩緩上來了十餘名和尚,卻也不放在心上,問道:「那些
和尚來幹甚麼?」韋小寶道:「他們聽說大師父武功高強,十分佩服,前來拜你
為師。」

  那頭陀搖頭道:「我從來不收徒弟。」大聲喝道:「喂,你們快些給我滾蛋
,別來羅索!」這一聲呼喝,群山四應,威勢驚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聞,一齊上了山坡。一名長眉毛的老僧合十說道:「大
師是遼東胖尊者麼?」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頭陀身材之瘦,世間罕
有,這老和尚問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譏刺於他了。

  不料那頭陀大聲道:「我正是胖頭陀!你們想拜我為師嗎?我不收徒弟!你
們跟誰學過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達摩院,這裡十七位
師弟,都是少林寺達摩院的同侶。」

  胖頭陀「啊」的一聲,緩緩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原來少林寺達摩院
的十八羅漢統統到了。你們不是想拜我為師的。我一個人可打你們不過。」澄以
合十道:「大家無冤無仇,都是佛門一派,怎地說到個『打』字?『羅漢』是佛
門中聖人,我輩凡夫俗子,如何敢當此稱呼?武林中朋友胡亂以此尊稱,殊不敢
當。遼東胖瘦二尊者,神功無敵,我們素來仰慕,今日有緣拜見,實是大幸。」
說到這裡,其餘十七名僧人一齊合十行禮。

  胖頭陀躬身還禮,還沒挺直身子,便問:「你們到五台山來,有什麼事?」

  澄心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施主,跟我們少林寺頗有些淵源,求大師高抬
貴手,放了他下山。」胖頭陀略一遲疑,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又知少林十八羅漢
個個武功驚人,單打獨鬥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齊上就對付不了,便道:「好,
看在大師面上,就放了他。」說著俯身在韋小寶腹上揉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韋小寶站起,便伸出右掌,說道:「那部經書,是這十八羅漢的朋友交給我
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給住持方丈,你還給我罷?」胖頭陀怒道:「
甚麼?這經書跟少林寺有甚麼相干?」韋小寶大聲道:「你奪了我的經書,那是
老和尚叫我去交給人的,非同小可,快快還來!」

  胖頭陀道:「胡說八道!」轉身便向北邊山坡下縱去。三名少林僧飛身而起
,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頭陀不悸和眾僧相鬥,側身避開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
奇高,行動卻是輕巧無比。少林三僧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絕頂,竟然沒碰到他
衣衫。但胖頭陀這麼慢得瞬間,已有四名少林僧攔在他身後,八掌交錯,擋住了
他去路。

  胖頭陀鼓氣大喝,雙掌一招「五丁開山」推出,乘著這股威猛之極的勢道,
回頭向南,疾衝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時出掌,分擊左右。胖頭陀雙掌掌力和四僧
相接,只覺左方擊來掌力甚是剛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卻含有綿綿柔勁,不由得心
中一驚,雙掌運力,將對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時,背後又有三隻手抓將過來。

  胖頭陀一瞥之間,見到左側又有二僧揮拳擊到,當即雙足一點,向上躍起,
但見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龍爪」「虎爪」「鷹爪」三形,心下
登時怯了,大袖急轉,捲起一股旋風,左足落地,右手已將韋小寶抓起,叫道:
「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進或退,結成兩個圓圈,分兩層團團將他圍住。澄心說道:「
這位小施主那部經書,干係重大,請大師施還,結個善緣。我們感激不盡。」

  胖頭陀右手將韋小寶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靈蓋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這情勢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攔,他左掌微一用力,韋小寶立時頭蓋
破裂。擋住南方的幾名少林僧略一遲疑念聲「阿彌陀佛」,只得讓開。

  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羅漢展開輕功,緊緊跟
隨。

  這時雙兒被封閉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開,眼見韋小寶被擒,心下驚惶,提氣
急追。她拳腳功夫因得高人傳授,頗為了得,可是畢竟年幼,內力修為和十八少
林僧相差極遠,加上身矮步短,只趕出一二里,已遠遠落後,她心中一急,便哭
了出來,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

  眼見胖頭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勢絲毫不肢,少林僧竟然趕他不上。

  再奔得一會,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正南一座高峰疾馳而上。十八少林僧排
成一線,自後緊追。雙兒奔到峰腳,已是氣喘吁吁,仰頭見山峰甚高,心想這惡
頭將相公捉到山峰頂上,萬一失足,摔將下來,惡頭陀未必會摔死,相公哪裡還
有命?正惶急間,忽聽得隆隆聲響,一塊塊大石從山道上滾了下來,十八少林僧
左縱右躍,不住閃避。原來胖頭陀上峰之時,為斷踢動路邊巖石,滾下阻敵。十
八少林僧怎能讓巖石砸傷?可是跟相相距,卻更加遠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閣動手
時胸口受傷,內力有損,又落在十七僧之後。

  雙兒提氣上峰,叫道:「方丈大師,方丈大師!」澄光回過頭來,站定了等
她,見她奔得上氣不接下氣,神色驚惶,安慰她道:「別怕!他不會害你公子的
。」怕她急奔受傷,拉住她手,緩緩上山。雙兒心中稍慰,問道:「方丈,他…
…他會不會傷害相公?」澄光道:「不會的。」他話是這麼說,可是眼見胖頭陀
如此兇狠,又怎能斷定?

  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轉了幾個彎,胖頭陀踢下的石塊便
已砸不到人了。待得雙兒隨著澄光走上南台頂,只見十七名少林僧團團圍住了一
座廟宇,胖頭陀和韋小寶自然是在廟內。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頂名有一廟。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殊演教之場,
峰頂每座廟中所供文殊名號不同,以文殊菩薩神通廣大,以不同世法現身。東台
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聰明文殊;北台業斗峰,建靈應寺,供無垢文殊;中台翠
巖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掛月峰,建法雷寺,供獅子文殊;南台錦繡
峰,建普濟寺,供智慧文殊。眾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錦繡峰,那座廟便是普濟寺。

  雙兒叫了幾聲:「相公,相公!」不聞應聲,拔足便奔進寺去。

  雙兒直衝進殿,只見胖頭陀站在大雄寶殿滴水簷巖,右手仍是抓著韋小寶。
雙兒撲將過去,叫道:「相公,惡和尚沒傷了你嗎?」韋小寶道:「你別急,他
不敢傷我的。」胖頭陀怒道:「我為什麼不敢傷你?」韋小寶笑道:「你如動了
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羅漢捉住了你,將你回復原狀,再變成又矮又胖,那你可
糟了。」

  胖頭陀臉色大變,顫聲道:「什麼回復原狀?你……你……怎麼知道?」

  其實韋小寶一無所知,只見他身形奇高極瘦,名字卻叫做「胖頭陀」,隨口
亂說,不料誤打誤撞,竟似乎說中了他的心病。韋小寶鑒貌辨色,聽他語音中含
有驚懼之情,當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諒他們也沒這
本事。」

  突然之間,胖頭陀右足飛,砰的一聲巨響,將階前一個石鼓踢了起來,直撞
上照壁,石屑紛飛,問雙兒道:「你來作什麼?活得不耐煩了?」雙兒道:「我
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傷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頭陀怒道:「他媽的,這
小鬼頭有甚麼好?你這女娃倒對他有情有義?」雙兒臉上一紅,答不出來,道:
「相公是好人,你是壞人。」

  只聽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齊聲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胖尊者,
請你把小施主放了,將經書還了他罷!你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英雄好漢,為難一個
小孩子,豈不貽笑天下?」

  胖頭陀怒吼:「你們再羅索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氣了。大家一拍兩散,老子
殺了這小孩兒,毀了經書,瞧你們有什麼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樣才肯放人還經?」胖頭陀道:「放人倒也可以
,經書可無論如何不能交還。」寺外眾僧寂靜無聲。」。

  胖頭陀四顧殿中情狀,籌思脫身之計。突然間灰影閃動,十八名少林僧竄進
殿來。五名少林僧貼著左壁繞到他身後,五名少林僧沿右臂繞到他身後,頃刻之
間,又成包圍之勢。

  胖頭陀怒道:「有種的就單打獨鬥,一個個來試試老子手段,你們就是車輪
大戰,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請恕老衲無禮,我們可要一擁齊上了。」

  胖頭陀提起左足,輕輕踏在韋小寶頭上,嘿嘿冷笑。

  韋小寶聞到他鞋底的爛泥氣息,又驚又怒,他這只臭腳在自己頭上一擱,腦
子竟也似糊塗了,一進無計可施,眼珠亂轉,要在殿上找些什麼惹眼之物,胡說
八道一番,引開胖頭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機。可是他
腦袋給踏在他腳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見院子裡有只大石龜,背上豎著一
塊大石碣。

  韋小寶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裡,背上壓著幾萬斤的大石頭,
那不太辛苦嗎?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頭陀怒道:「甚麼我爹爬在院
子裡,滿嘴胡說。」韋小寶道:「那《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
,得不到其餘七部,單是一部經書,又有什麼用?」胖頭陀急問:「另外七部在
哪裡?你知不知道?」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在哪裡?快說
,你哪不說,我一腳踏碎了你的腦袋。」韋小寶道:「我本來不知,剛才方知。
」胖頭陀奇道:「剛才方知,那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伸長脖子,瞧著石碣。那石碣上刻滿彎彎曲曲的篆文,韋小寶自然不
識,他卻假裝誦讀碑文,緩緩的道:「《四十二章經》,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
河南省什麼山什麼寺之中。那幾個字我不認識。」胖頭陀問道:「什麼字?」見
他目光凝視院子中的石碣,奇道:「這塊石頭上刻明白了?」

  韋小寶不理,作凝神讀碑之狀,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麼山的什麼尼姑
庵中,胖老兄,這幾個字我不認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個明
白。」

  胖頭陀信以為真,俯身提起韋小寶,走到殿門口,細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
文,說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識,但說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聽韋小
寶繼續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麼山?這字我又不識了。」胖頭陀早就聽人說過
,《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必須八部齊得,方有莫大效用,至於藏在何處,他
更一無所知,聽韋小寶這麼說,已無半分懷疑,當即松腳,拉了他起來,問道:
「第四部藏在哪裡?」

  韋小寶瞇著眼凝望石碣,腦袋先向左側,又向右側,搖了搖頭,道:「我看
不清楚。」

  胖頭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滿臉都是詢問之色。韋小
寶道:「我頭上癢得很。」胖頭陀道:「什麼?」韋小寶道:「這廟進而有跳蚤
,在我頭髮裡咬我,胖老兄,你給我捉了出來。頭皮癢得厲害,眼睛就瞧不清楚
。」胖頭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隻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發中搔了幾下
,道:「好些了嗎?」韋小寶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邊頭皮,你卻搔右邊,
越搔越癢。」胖頭陀便去搔他左邊頭皮,韋小寶道:「啊喲,跳蚤跳到我頭頸裡
,你瞧見麼?」

  胖頭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鬆了他手腕,只左手輕輕按住他肩頭,防他
逃脫,說道:「你自己搔罷!」韋小寶道:「啊喲,這他奶奶的跳蚤好厲害,定
是三年沒吃人血了,本來矮矮胖胖的,現在餓得又瘦又癟,拚命來給老子為難。
」說著左手伸入衣領,用力搔癢。胖頭陀知他張繞彎兒,來罵自己是跳蚤,只裝
作不知,問道:「第四部經書藏在哪裡?」韋小寶道:「嗯,第四部經書藏於什
麼山少……少林寺的達……達什麼院啊?」胖頭陀吃了一驚,道:「藏在少林寺
的達摩院?」

  韋小寶見他對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憚,而這些少林僧又說是達摩院的,便故意
出個難題,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到少林寺達摩院去盜經


  韋小寶說道:「這是『摩』字麼?我可不識得。胖老兄,你連這個難字都認
得,又何必叫我讀?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說來慚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幾個
字不識。」

  胖頭陀斜眼察看少林眾僧,臉色怔忡不定,問道:「第五部藏在哪裡?」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門派,韋小寶曾聽海天富說過,又聽他說皇太后冒充武
當派,皇太后則說海天富是崆峒派,武當、崆峒,想也是兩個大門派了,於是第
五部、第六部說分藏在武當、崆峒兩山之中。胖頭陀臉色越來越難看。韋小寶說
第七部經書是雲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則是在「雲南什麼西王的王府」
之中。白寒楓曾給他吃過苦頭,這麼說可以給沐王府找些麻煩;吳三桂平西王府
中好手如雲,連師父也甚為忌憚,胖頭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會吃個大大的苦頭


  不料胖頭陀臉色大變,問道:「你說第八部經書是在平西王府中?」韋小寶
道:「這個字我不識,不知是不是平西王。」胖頭陀大怒,猛喝:「胡說八道!
這塊石碑沒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吳三桂有多大年紀?幾百年前的碑語言怎麼會
寫上吳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顏色烏黑,石釔和石碣上生滿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駁殘缺,一望而知
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韋小寶不明這個道理,信口開河,扯到了吳三桂身上。他心
中暗叫:「糟糕,糟糕!」嘴頭兀自強辯:「我說過不識得這個字,是你說平西
王的,說不定古時候雲南有個狗西王,貓西王,烏龜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說
,這些字彎彎曲曲,很是難認,你識得就識得,不識就不識,假裝識得,讀成了
平西王吳三桂,這裡眾位大和尚個個學問高深,你亂讀白字,豈不笑歪了他們的
嘴巴?」

  這番話倒也極有道理,說得胖頭陀一張瘦臉登時滿面通紅。他倒並不生氣,
點了點頭,說道:「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識,原來不是平西王。下面寫著些
什麼字?」

  韋小寶尋思:「好險!搶白了他一頓,才遮掩過去。可得說幾句好聽的話,
教他開心開心,他將『蛇島』說成是『神龍島』又認得肥豬柳燕,多半是神龍教
中的人物。」側頭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壽與天……天……天……』天
什麼啊?」胖頭陀神色登時十分緊張,道:「你仔細看看,壽與天什麼?」韋小
寶道:「好像是一個……一個……嗯……一個『齊』字,對了,是『壽與天齊』
!」胖頭陀大喜,雙手連搓,韋小寶道:「果然有這幾句話,當真難認,是了,
那是一個『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龍』二字!你瞧,那是『神通
廣大』四字。」

  胖頭陀「嘩」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說道:「當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壽
與天齊?這千年石碑上早已寫上了?」

  韋小寶道:「上面寫得有,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碑,派了秦叔寶,程咬金立
的,碑上寫的明明白白,唐朝有個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軍師,叫做徐茂功,他
算到千年之後,大清朝有個神龍教洪教主,神能廣大,壽與天齊。」

  揚州茶館中說書先生說隋唐故事,他是聽得多了,什麼程咬金,徐茂功的名
字,爛熟於胸。其實徐茂功是唐朝開國大將徐績,即與李靖齊名的英國公李績,
絕非捏指一算,便知過去未來的牛鼻子軍師,韋小寶卻哪裡知道?他只求說得活
龍活現,騙得胖頭陀暈頭轉向,十八少林僧例可乘機救他出去。至於「洪教主神
通廣大,壽與天齊」云云,那是在莊家的大宅之中,聽得章老三等神龍教教眾說
的。果然胖頭陀一聽之下,抓頭搔耳,喜悅無限,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韋小寶道:「這塊大石頭後面,不知還寫了些甚麼。」胖頭陀道:「是!」
繞到石碣後去察看。韋小寶一個箭步,向後跳出。胖頭陀一驚,忙伸手去抓。兩
邊四名少林僧同時揮掌拍出。胖頭陀只得揮拳抵擋。韋小寶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後
,頃刻間又有四名少林僧擁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未停,繞著胖頭陀急奔,手上不斷發招,也不管這一招是否
擊中對方,一擊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條手臂分從八個方位打到,正是一個習練
有素的陣法。

  胖頭陀守勢甚是嚴密,但以一敵八,立時便感不支。只聽得啪啪兩得,一名
少林僧和胖頭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補了進來。再鬥一
會,胖頭陀腿上被踢了一腳,他雙臂伸直,轉了一圈,將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
開兩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兩步。胖頭陀道:「今日寡不敵眾,經書
就此讓你們罷!」伸手入懷,摸出了經書。

  澄心左手一揮,八名少林僧踏上兩步,和胖頭陀相距不過三尺,各人提掌蓄
勢。胖頭陀並不理會,伸手將經書交過。澄心丹田中內息數轉,週身佈滿了暗勁
,左手三指捏廖,攻守俱備之後,這才伸出右手,慢慢將經書接過。

  不料胖頭全無異處,交還了經書,微微一笑,說道:「澄心大師,你們少林
寺十八羅漢名滿天下,十八人打我一個,未免不大光彩罷。」

  澄心將經書放入懷中,合十躬身,說道:「得罪了。少林僧單打獨鬥,不是
胖尊者的對手。」左手一揮,眾曾一齊退開,唯恐他又來捉韋小寶,五六名僧人
都擋在他身前。

  胖頭陀道:「韋施主,我有一事誠心奉懇,請你答允。」韋小寶道:「甚麼
事?」胖頭陀道:「我想請你上神龍島去,做幾天客人。」韋小寶大吃一驚,道
:「什麼?要我去神龍島?這種地方……」胖頭陀道:「小施主的經書已由澄心
大師收去,轉呈少林方丈。小施主來到神龍島,我們合教上下,決以上賓之禮恭
敬相待,見過洪教置瘁,定然送小施主平安離島。」他見韋小寶扁了扁嘴,顯是
決不相信自己的話,便道:「澄心大師,請你作下見證。胖頭陀說過的話,可有
不作數的?」

  澄心知這頭陀行事邪妄,但亦無重大惡行,他胖瘦二頭陀言出必踐,倒是早
有所聞,說道:「胖尊者言出有信,這是眾所周知的。只不過韋施主身有要事,
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龍島罷。」韋小寶道:「是啊,我忙死了,將來有空,再去神
龍島會見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頭陀忙道:「該說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屬的胖頭陀。第一,天下無人可排
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說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韋小寶問道:
「那麼皇帝呢?」胖頭陀道:「自然是在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後。第二在教主他
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麼『尊者』,什麼『真人』的稱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
人為尊。」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洪教主這麼厲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見他了。」

  胖頭陀道:「洪教主仁慈愛眾,恩澤被於天下,像小施主這等聰明伶俐的少
年英雄,他老人家見了一定十分喜歡。小施主神龍島之行,一定滿載而歸。教主
他老人家大有恩賜,那是不必說了,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傳你一招半式,從
此小施主縱橫天下,終身受用不盡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勢切之意,見
於顏色。本來他對韋小寶完全不瞧在眼內,曾伸腳踏在他關上,但這時滿口「小
施主」,又說甚麼「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韋小寶聽不清楚,將一條竹篙
的身子彎了下來,就著他說話。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言語,在莊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舉止,又想起皇太后
和柳燕,男扮女裝假宮女的模樣,對神龍教實是說不出的厭惡,相較之下,所識
的神龍教人物之中,倒是這個胖頭陀還有幾分英雄氣概,可是他恃強奪經,將自
己提來提去,忽然間神態大變,邀自己去神龍島作客,定然不懷好意,莫瞧他這
時說話客氣,那是因為打不過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強兇霸道
,又有誰能制得住他?當下搖頭說道:「我不去!」

  胖頭陀一張瘦臉上滿是懊喪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
了一眼,緩緩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們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
」韋小寶道:「各有所長。」胖頭陀怒道:「甚麼各有所長?如果一對一的比拚
,難道他們能勝得過我?」韋小寶道:「一對一,說不定你贏。一對十八,那一
定是你輸了,那麼你還長個屁!你不過是身材長些而已。」

  胖頭陀微微一笑,道:「像我這樣武功高強的人,你見過沒有?」韋小寶道
:「當然見過!你的武功也不過馬馬虎虎,比你高強十倍之人,我也見過不少。
」胖頭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時伸掌擋住,。胖頭陀道:
「你說誰的武功比我更高。」

  韋小寶一時之為語塞,倒想不起曾見過有誰比他武功更高,師父的武功是極
高的,也未必勝得過他。胖頭陀得意起來,道:「你瞧,你說不出來了,是不是
?」韋小寶說道:「甚麼說不出,我是不想說,只怕嚇壞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
之人,第一位,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我曾見他在北京城裡跟人打架,雙手抓
住四名頭陀,每個頭陀都有二百斤重,他雙足一點,便飛身跳過城牆,你跟他相
比,可相差太遠了。」胖頭陀哼了一聲,他也素聞陳近南之名,但決不信他能手
提四人,飛身跳過城牆,說道:「吹牛!」

  韋小寶道:「第二位武功高強之人,是江南一位嬌滴滴的小腳少奶奶。」他
說到這裡,向雙兒瞧去。雙兒連連搖手,要他莫說。韋小寶續道:「這位少奶奶
曾和三十六個武當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個道士圍住了她,使出一種甚麼……甚
麼陣法來……」胖頭陀問道:「武當派的陣法,空手還是使劍的?」韋小寶道:
「是了,你胖大師多識廣,知道是真武劍陣,那時候三十六把寶劍圍住了那位少
奶奶,劍光閃閃,水也潑不進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是空手……」
胖頭陀大奇,說道:「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當派比武?」韋小寶道:「那有什麼
希奇?她抱著的是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兒,很胖的……」他有意誇張莊家少奶
奶的武功,又將孩子的數目加上一倍,續道:「……她嘴裡哄著孩兒:『兩個乖
寶寶,別哭,你們瞧媽媽變把戲。』一面將三十六名道士手進而的寶劍都奪了下
來,又將這些道士都點中了穴道,一個個站在那裡,好似泥菩薩一般,動也不能
動。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讓他們去抓老道士的鬍子。老道士乾瞪眼看生氣,兩
個孩子卻笑得很是開心。」

  武當派跟少林派齊名,武功各有千秋,韋小寶是知道的。他見胖頭陀鬥不過
十八名少林僧,便說那少奶奶打敗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誰強誰弱,那也不用多
說。

  胖頭陀聽得如癡如狂,歎了口氣道:「天下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

  韋小寶見居然騙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瞞你說,這位少奶奶,就是我
的乾娘。」

  雙兒初時聽他說江南有一個少奶奶,還道說的是莊家的三少奶,後來聽你說
那位少奶奶有一對孿生兒子,又是他乾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頭陀卻又是一驚,道:「是你乾娘?她姓什麼?武林中有這樣厲害的人物
,我怎地沒聽見過?」韋小寶笑道:「武要可厲害的人物多著呢。像我老婆。」
說著向雙兒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瓏,嬌滴滴的模樣,怎知他一身武功?」
雙兒滿臉飛紅,道:「上公你別瞎說。」胖頭陀跟雙兒交過手,這樣小小一個姑
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親見,也真難以相信,點頭道:「說得是。小施主既然
不肯赴神龍島,那也沒法了,眾位請罷!」

  韋小寶道:「大師先行!」他似乎是客氣,其實是要胖頭陀先行,他若向東
,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頭陀搖搖頭,說道:「施主先請。我要
將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騙得他
信以為真。



2006-4-16 08: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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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皮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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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經書還給韋小寶,問
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是。」澄心道:「我受玉林大師之
囑,護送施主平安回京。」韋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心這搜竹篙般的頭
陀死心不息,又來羅索。可是眾位和我同行,行癡大師有人保護麼。」澄心道:
「施主放心,玉林大師另有安安排。」韋小寶這時對玉林大師這老尚已十分佩服
,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可是不動聲色,暗中一切已佈置得妥妥貼
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送,一路上自是沒半點凶險,那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
沒現身,連其餘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曾和韋小寶行禮作別。澄心道:「施主已抵
京城,老僧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眾位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
我到這裡,我……我實在是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伸
手扶起,說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遊山玩水
,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兒坐一輛,十八位少
林僧各坐一輛,雙命於八快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備各茶、
細點、素齋,無不極盡豐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櫃和店伙將十八位
少林僧當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
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為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人結交,倒是一番真
心。這一路和眾僧談談說說,很是相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
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請一到少林寺來
敘敘。」韋小寶哽咽道:「那是一定要來的。」澄心和眾僧作別而去。

  進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宮。韋小寶來到西直門一家大客店「如歸
客棧」,要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後,明日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書,說不定暗中還跟隨著我
。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
點兒,先將經書藏得好好的,明兒到宮裡去帶領大隊侍衛來取,呈給小皇帝,這
叫做『萬失一無』!」

  於是命於八備應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窗之前,先查明窗外並無
胖頭陀窺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包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
桌子底下的磚牆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泥自是毫不費力。半經書放入牆
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大灰,糊上磚縫。石灰干後,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
發現。

  次日一早,命於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豐盛早點,擺擺闊綽,讓這
小丫頭大開眼界,然後去買套太監衣帽,再進宮去。市上買太監衣帽,倒著實為
難,如果買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衛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
凜凜,大搖大擺的進宮,叫眾侍衛,眾太監瞧得目瞪口呆,豈不有趣?自己這御
前侍衛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麼勞什
麼的太監?老子穿黃馬褂進宮便了。」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去西單老魁星館,
那兒的炸羊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車伕恭薛敬敬的應道:「是!」於
八挺直腰板,坐在車伕之側,說道:「嘿,應京城裡連騾子也與眾不同,這麼大
眼漆黑的叫騾,我們山西省就找不出一頭來。」韋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同的
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去西單哪,怎麼出
了城?」車伕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
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個圈兒不可。」韋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於八道:「嘿
,京城裡連騾子也有官架子。」

  大車出城後徑往北行,走了一里餘,仍不回頭,韋小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
:「趕車的,你搗什麼鬼?快回去!」車伕連聲答應,大叫:「回頭,得兒,呼
,呼,得兒,轉回頭!」車伕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的往北,越奔越快。
車伕破口大罵:「他媽的臭騾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
八蛋騾子!」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裡肯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之旁。馬上乘客是兩
名身材魁梧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車伕後腰。他身
子一晃,從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車旁馬匹踹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
,坐在車伕位上。雙兒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
他面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她肩頭。兩人拆了八九招,騾子仍是發足急奔
。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麼啦?鬧什麼玩意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
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
在車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撒手鬆鞭,哇哇大
叫。

  雙兒拿起騾子韁繩,她不會趕車,交在於八手裡,說道:「你來趕車。」於
八道:「我這個……這個不會。」韋小寶躍上車伕座位,接過韁繩,他也不會趕
車,學著車伕「得兒,得兒」的叫了幾聲,左手鬆韁,右手緊韁,便如騎馬一般
,那騾子果然轉過頭來,又哪裡有什麼倔脾氣了?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幾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騾子往斜跟上衝去。
追騎撥轉馬頭,在後急跟。馬快車慢,不多時,十餘騎便將騾車團團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們想攔路搶
劫嗎?」一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使者,不是打劫的強盜。韋公子,我家主
人請你去喝杯酒!」韋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朋友,怎麼請你去
喝酒?」韋小寶見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樣請客的?
勞駕,讓道罷!」另一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
騾屍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雙兒出手如風
,只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
馬眼,便是戳中敵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時這喧馬嘶,亂成一團。幾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上前。雙兒身手靈活
之極,指東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餘下四五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自己人,別動手!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入,叫道:「啊哈!我老婆來了!」

  雙兒和眾漢子當即停手罷鬥。雙兒大為驚疑,她可全沒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
少奶奶。其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娶妻司空見慣,只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
已有妻子。

  小車馳到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堆歡,迎上去拉住她
手,說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裡?」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
怎麼你們打起架來?」

  眼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灑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兒禮數不
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是你
打倒的?你武功可大百了啊。」韋小寶道:「要長進也沒這麼快,是雙兒姑娘為
了保護我,小顯身手。」

  方怡眼見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真不相信她武
功如此高強,問道:「妹妹貴姓?」她在莊家之時,和雙兒並未朝相,是以二人
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韋小寶哈哈大笑。
方怡羞得滿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你叫我甚麼?我……我……不是的
。」雙兒站起身來,道:「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
奶了。」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信他的。
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麼?我是方姑娘。」雙兒微微一笑,道:「那
麼現下暫且不叫,日後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後再叫甚……」臉上又是一紅
,將最後一個「麼」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間,她也是滿臉飛紅
,卻是想起在五台山上,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
年紀輕的姑娘叫老婆。

  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不以為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別了這麼久,一見面也不說正經的,盡耍貧嘴
。」當即吩咐眾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解
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隻翅膀來,飛來啦。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韋小寶心中
甜甜的,道:「我怎麼會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別說喝酒,就是喝馬
尿,喝毒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片刻停留。」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道:「
別說得這麼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藥呢?」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
笑,朝日映照下艷麗難言,只覺全身暖洋洋地,道:「別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
山,下油鍋,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韋
小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在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兩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己乘馬和韋小寶並騎
而行,迎朝陽緩緩馳去,眾漢言隨後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麼
槍花,收了一個武功這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裡掉什麼槍花了?
是她心甘情願跟我的。」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劍、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屋裡,你給神龍教
那些傢伙擒住了,後來怎生脫險的?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你們的嗎?」方怡問
道:「誰是莊家三少奶?」韋小寶道:「便是那莊子的主人。」方怡搖頭,道:
「莊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你也沒惡意,那章
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就在前面,不久就會見到。」轉過頭來
,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見面只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
次。」韋小寶笑道:「幾時問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見到她,沒見到你
,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一會
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啊,一張嘴巴比十張還要厲害。」

  兩人談談說說,不多時已走了十餘里,早繞過了北京城,一直是向東而行。
韋小寶道:「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
麼性急,早知這樣,讓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腸掛肚的。」韋小寶伸了
伸舌頭,道:「以後我一句話也不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裡著急
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聽越高興,笑道:「倘若我心裡有
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臉上一紅
,下面「兒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
,眼看離北京已遠,今日無法趕回宮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
時回報,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子陀擒住不放,遲幾日回宮,卻
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干的閒話。當日在皇宮之中,兩人雖同處一室,
但多了個沐劍屏,方怡頗為妗持,此刻並騎徐行,卻是笑語殷勤。餘人甚是識趣
,遠遠落在後面。韋小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佔了六
成,輕薄討便宜佔了三成,只有一成才不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日別後重逢,
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收得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
暈,滲出細細的汗珠,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不由得癡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什麼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
。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舒適?」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方怡道:「正經的話,我不生氣,不正經的,自然生氣。你想生氣?」韋小
寶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過頭去。韋小寶急道:「好姊姊,你生氣了
麼?」方怡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氣。」韋小寶道:「這話再正經也沒
有了,我……我是真心話。」方怡道:「在宮裡時,我早發過誓,一輩子跟著你
,服侍你,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親親她嬌艷欲
滴的面龐,當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麼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
也不變心。」方怡道:「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
,除非你是烏龜……」說到這「烏」字,嗤的一笑,轉過了頭,一隻掌仍是讓他
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這樣好,我永遠
不會做小烏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這句自豪感方怡自也懂得。好俏臉
一板,道:「沒三句好話,狗嘴裡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
,嫁狗隨狗,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嘴裡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方怡伏鞍
而笑,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韋小寶命於八
雇了一輛大車,和方怡並坐車中。兩人說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面頰
,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准了。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原也
似懂非懂,至此為止,已是大樂。

  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坐擁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
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走路再走幾遍何妨?天
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怕方怡說已到了。

  身處柔鄉中,什麼皇帝的詔令,什麼《四十二章經》,什麼五台山老皇爺,
盡數置之腦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邊,輕輕的道:「好
弟弟,我和你駕船出洋,四海遨遊,過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不好?」說這話
時,拉著他手,將頭靠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覺她絲絲頭髮擦著自己面頰,腰肢細
軟,微微顫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時情
景,這一個「不」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過
來,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餘人陸續接上。於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
暈船,說什麼也不肯出海。韋小寶也不勉強,賞了他一百兩銀子。於八千恩萬謝
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入船舵,只見艙內陳設富麗,腳下舖著厚厚的地氈,桌上擺滿茶果
細點,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有會有意害
我。」船上兩名僕人拿上熱手巾,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麵來。面上舖著一
條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又是不同。只覺船身晃動,已然揚帆出海。

  舟中生涯,別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
侍他上床後,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
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監,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麼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日,這日兩人依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面金蛇萬道,奇麗莫
名。方怡歎道:「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只道定然命喪命宮中,哪知道老天爺
保佑,竟會遇著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
,你怎麼進宮,怎樣學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只怕嚇你一跳,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取好,就算是我不
愛聽的,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我也是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
姊,我就跟你說直話,我出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裡的。」方怡吃了一驚,顫聲
問道:「你媽媽在妓院裡做事?是給人洗衣,燒飯,還是……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只登時一片冰涼,知她對
「妓院」十分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
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當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時不只六七歲
,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子進關後,在揚
州殺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
道:「是啊。」韋小寶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
我外公抗敵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流落街頭,揚州妓院有個豪富嫖客,
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
女,帶回家去,又做了千金小姐,後來嫁了我爸爸,他是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
」方怡將信將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淪落在妓院之中
,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識羞恥,我盡可夫……壞女人。」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
,聽方怡這麼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他
媽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識羞恥、人盡可什麼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
可甚麼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
墜,但所說的廳堂方捨,傢具擺設,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
麼?」韋小寶她迎頭潑了盆冷水,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
,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了,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
。」方怡淡淡的道:「我歡喜的。」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座船正在直駛過去。
方怡奇道:「咦,這是什麼地方?」過了不了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
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盡是雪白細少。方怡道:「坐了這幾日船,頭
也昏了,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

  韋小寶喜道:「好啊,好像是個大海島,不知島上有甚麼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問他這島叫甚麼名字,有甚麼特產。梢公道:「回姑
娘話,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只不過有
福之人才吃得著。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乞。」

  方怡點點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這等日
子,就比做神仙還快活。」韋小形容詞大喜,道:「我和你就在我島上住一輩子
,仙果什麼的,也不打緊,只要你永遠陪著我,我就是神仙。」方怡等待靠在他
身邊,柔聲道:「我也一樣。」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
真覺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
,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帶了個小廝,到島上來啦。」方怡嫣然一笑,道:「
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廝,我是你的丫頭。」韋小寶聽到「丫頭」兩字,想起雙兒
,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
身後,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郁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得厲害,難道是仙
花麼?」向前走得幾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中間黑
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條
蛇擋路,全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擋住毒蛇!」韋小
寶哪肯如此不顧義氣,獨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
斜刺奔出,跨得兩步,頭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掛了下來,纏住他頭頸,只
嚇得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使不得!」
那蛇轉頭來,一口咬住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韋小寶揮匕首,將蛇斬為兩段,。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了毒蛇。
韋小寶揮匕首去斬,只覺左腿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拋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裡了。」韋小寶仗著
匕首鋒利,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兩人掙扎著出
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八處。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
小船正向大船駛去,相距已遠。方怡叫了幾聲,船中水手卻哪裡聽得到?

  方怡捲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道:「不……不行!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來這裡來幹甚麼?不怕死麼?」韋
小寶回過頭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一名
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拋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
:「你……你先給她治。」這時自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過藥來,自
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呼一聲,向後摔倒。

  待得醒轉,只覺唇燥舌干,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聽得有人說道:「
好啦,我醒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
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後,道:「多謝大叔救
命,我……我那姊姊可沒事嗎?」

  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只須來遲得片刻,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
大膽,怎地到這神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
這時才察覺自己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醜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他
吁了口氣,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有仙果,吃了長後不老。」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采?」韋小寶叫道
:「啊喲,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
。大叔,請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醜漢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哪裡
找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醜漢道:「你已經昏迷了三日
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兒,她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
,孤身一人,如何得脫眾惡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醜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
,至少要服藥七日,方能消毒。」他問了韋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牆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
去自方怡。

  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喜,又
是難受,不收得抱著哭了起來。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都是毛
發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我已
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韋小寶謝了。不多時進來一人,四十歲年紀,文士打扮
,神情和藹可親,問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
黃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韋小寶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不怕。」陸先生給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
「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顆。」韋小寶深深致謝,取出二百兩
銀票,道:「一點兒醫金,請先生別見笑。」

  陸先生吃了一驚,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公子給我二兩銀子,已多謝得很
了。」韋小寶執意要給,陸先生謝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公子
在這裡恐怕住得也氣悶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韋小寶大
喜,一口答應。

  傍晚時分,陸先生派了兩乘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這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子
,兩邊穿了竹槓,前後有人相抬,島居簡陋,並沒真有轎子。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頗感心曠神怡,只是韋方二人
一見大樹長草,便慄慄危懼,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轎行七八里,來到三間竹屋
前停下。那屋子的牆壁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看來甚是堅實。江南河北,
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

  陸先生迎了出來,請二人入內。到得廳上,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迎客,
是陸先生的妻子。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顯得十分親熱。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
去坐,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四壁掛滿了字畫,看來陸先生是個風雅之
士。

  陸先生道:「在下僻處荒島,孤陋寡聞之極。韋小寶來自中原勝地,華族子
弟,眼界既寬,鑒賞必精,你看這幾幅書畫,還可入方家法眼麼?」

  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言語,韋小寶半句也不懂,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抬頭看
去,見圖畫中一張是山水,另一張畫上有只白鶴,有只烏龜,笑道:「這隻老烏
龜倒很好玩。」

  陸先生微微一怔,指著一幅立軸,道:「韋公子,你瞧我幅石鼓文寫得如何
?」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像是畫符一般,點頭道:「好,很好!」陸先生
指著另一幅大字,道:「這一幅臨的是秦琅牙台刻石,韋公子以為如何?」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未免無味,搖頭道:「這一幅寫得不大好。」陸先生
肅然起敬,道:「倒要請韋公子指點,這幅字的弱點敗筆,在於何處。」韋小寶
道:「敗筆很多,勝筆甚少!」他想既有「敗筆」,自然也有「勝筆」了。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著西壁一幅
草書,道:「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為如何?」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搖頭道:「
這幾個字墨干了,也不本領醮墨。□,這些細線拖來拖去,也不擦乾淨了。」陸
先生一聽,臉色大變。草書講究墨法燥濕,筆潤為濕,筆枯為燥,燥濕相間,濃
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雲霞障天,方為妙書。至於筆畫相
連的細線,畫家稱為「游絲」,或聯數筆,或聯數字,講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
,又有飄帶,折帶種種名色。韋小寶數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文,兄弟學淺,一字不識,又請
韋公子指點。」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如五台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
刻文字,心念一動,道:「這幾字我倒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
享仙福,神通廣大,壽與天齊!』」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
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韋小寶疑心登起:「我識得幾個字
,他為甚麼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
…難道這裡便是神龍島?」衝口而出:「胖頭陀在哪裡?」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後數步,顫聲道:「你……你已經知道了?」韋小寶點
了點頭,其實他甚麼也不知道。陸先生臉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
也很好。」走到書桌邊,磨墨舖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
將出來。哪一個是『洪』字,哪一個是『教』字。」提筆醮墨,招手要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見陸先生神
色難看,不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
持筆若像吃飯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麼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
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下自己的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
,屁字都不會寫。什麼『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
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麼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的『龜』字,也不識你王八蛋的『蛋』字。
」他西洋鏡既給拆穿,不收得老羞成惱,反正身在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
用,不如先佔些便宜。

  陸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道:「這是甚麼字
?」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點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
主,你這小賊!」突然一躍而前,叉住韋小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
的道:「你害得我們矇騙了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
淨,也免得受那些無窮無盡的酷刑。」

  韋小寶給他叉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舌頭。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
勁,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干係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
雙手一推,將他摔將在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知罵了幾百聲,心
想身在這毒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出門
邊,伸手推門,那竹門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是無路可走,
轉頭看到壁眄的書畫,心道:「這些屁字屁畫,有什麼好?」拾起筆來,醮滿了
墨,在一幅幅書畫眄便畫,大烏龜,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

  畫了幾十隻烏龜,手也倦了,擲筆於地,蜷縮在上,片刻間就睡著了。睡醒
時天已全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只綠毛烏龜要
餓死老子。」

  過了好一會,忽聽門外腳聲響,門縫中透時燈光,竹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
房,側頭向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不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被他塗抹得不
成模樣,忍不住怒發如狂,叫道:「你。……你……」舉手手來,便欲擊落,但
手掌停在半空,終於忍住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
不出話來。

  韋小寶笑道:「怎麼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歎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不大出意料之外,見他臉上神色淒
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陸先生,對……對不起,我塗
壞了你的畫。」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麼。」雙手抱頭,伏在桌上,過了好一
會,說道:「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豐盛。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
出來,四人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這十向只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
就請我吃飯?」但他一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幾次開口想
問,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下飯碗,未免犯
不著。當下一言不發,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帶他進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這是你自己的
名字,你會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得我,我可認不得他,怎麼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
前,仔細打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唸唸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
疾書,伸指數了數蝌蚪文字的字數,又數紙上字數,再在紙上一陣塗改,回頭又
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又是一般,須得天
衣無縫,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紙上一陣塗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什麼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只見陸先生取過一
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後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小寶只聽到有什麼
「神龍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語句,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
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
,哪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為真,回來大加傳揚。又想:「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
來見洪教主,我說什麼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這船又會駛到了這裡,眼下西洋
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當然要大發脾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
,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當真不寒
而栗。

  陸先生轉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你識得石碣上的
蝌蚪文,委實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
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麼蝌蚪文、青蛙文了?老
子連癩哈蟆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那瘦竹篙頭陀的。」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所背誦的石碣遺文,我筆錄了下來,
請公子指點,是否有誤。」說著讀道:「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衛國公
李靖,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光祿大夫兵部尚收曹公李績,徐州都督胡國
公秦叔寶會於五台山錦繡峰,見東方紅耀天,斗大金字現於雲際,文曰:『千載
之下,愛有大清。東方有島,神龍是名。教主洪某,得蒙逃鄺。威靈下濟,丕赫
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豐登。仙福
永享,普世祟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青字,文曰:『天賜洪某
《四十二章經》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蕩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
川青城山凌霄觀,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六存川邊崆峒
迦葉寺,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八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請薛錄天文,雕於
石碣,以待來者。」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這是唐朝的石
碣,怎會知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
,無所不曉,既知後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
頭道:「那也說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搗什麼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但依
我之見,那也是聖靈感動,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日後倉卒之際,或有認錯。最
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背得滾瓜爛熟,待洪救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喜
歡,自然大有賞賜。」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
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
教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字不錯不止。『維
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
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著育讀。他生性機伶,聽過一段過幾百
字的言語,要再行複述,那是不費半點力氣,說到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
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明白,什麼「丕赫
威能」,「吐故納新」,渾然不知是甚麼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
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但也讀了三十幾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甚是歡喜
,於是取過筆紙,將一個個蝌蚪文字寫了出來,教他辨認,哪一個是「維」字,
哪一個是「貞」字。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
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出來,當真是難於登天,苦於殺頭。他片刻也
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石碣上
文字另有含義,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
去,只求字數相同,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麼。如此拚
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二年」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
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
與那「觀」字也極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生才氣再大,倉卒之間
也捏造不出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
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日後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了四個蝌蚪文,幸好蝌蚪
文本來奇形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
,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偽。

  下午學了三字,晚間又學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韋小寶不住口大
吵大嚷,幾次擲筆不學。陸先生又恐嚇,又是哄騙,囁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
陪,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學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心,只怕洪教主隨
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便給教主叫了去,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
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會,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腦子
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游動一般,實在是難以辨認。

  學得數日,韋小寶身上的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認出的蝌蚪文還只
二三十個,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生,教主召見韋公子!
」陸先生臉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笑道:「胖尊者,你
怎地今日才來見我?我等你好久了。」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
,不答韋小寶的話,喃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
心竅,要想立什麼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陸先生冷笑道:
「你不過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盡數陪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歎,
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劫數難逃。就算沒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
活得幾日。」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我們老了,該死
了,那又有什麼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胖頭陀歎道:「也是我見他年紀
小,投其所好,就這麼不顧前,不顧後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
,道:「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

  胖頭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甚麼了?我都不怕,
你們更加不用怕。」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遲
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請銷待,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陸兄,你的升天
丸,請給我一粒。」陸先生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
紅色藥丸給他,說道:「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舉妄動。」胖頭
陀接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想這麼憐惜就
即升天。」

  韋小寶在五台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風凜凜,此刻討這毒
藥,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間便即自殺,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問道:「方姑娘呢?她不去麼
?」胖頭陀道:「哼,你小小年紀,倒是多情種子,五台山上有個雙兒,這裡又
有個方姑娘。」左手一把將他抱住,喝道:「走罷!」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
放刻間疾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
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竟不落後半步,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
說道:「胖尊者,陸先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
」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這神龍島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
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給他這麼一按,氣為之窒,改道:「他媽
的,你怕洪教主怕成這樣,還自稱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上、路上,東一條,西
一條,全是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轉過了兩個山坡,抬頭遙
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落後丈許。胖頭陀將嘴湊
在韋小寶耳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經》呢?」韋小寶道:「不在我
身邊。」胖頭陀道:「那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幾遍。到哪裡去啦?」韋小寶
道:「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自然交給他們方丈。」心想這搜竹篙頭陀打不
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
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給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低聲
道:「待會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你交不
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

  韋小寶聽他語聲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低聲道:「你明明已
搶到經書,又還給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
算暫時不罰你,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

  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麼事,你照應我,我也照應你。否則
大家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接口問道:「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想此刻處境之糟,已是一塌
糊塗,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多少有點依榜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歎。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項。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每人背
上都負著一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頭陀,這小孩子幹什麼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

  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著長劍,見到三人,迎了上來
。一個少女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麼?」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
一把。胖頭陀道:「姑娘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
問他。」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貌,定是胖
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通,生了我出來。


  一群少女少年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啐道:「小
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韋小寶側頭避開。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
到,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一
踢。韋小寶大叫:「媽,你幹麼打兒子?」眾少年笑得更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噹噹噹響起,眾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
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眾致訓。」向韋小寶道:「待會見到教主之時,可千萬
不能胡說八道。」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這些年輕男女對他頗為無禮,心想他武
功甚高,幹麼怕這些十幾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了點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過了一
條長廊,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這廳碩大無比,足可容納千人之眾。韋小寶在
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
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黑、黃四色的都是
少年,穿紅的則是少女,背上名負長劍,每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
著兩張竹,舖了錦緞墊子。兩旁站著數十人,有男有女,年紀輕的三十來歲,老
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竟無半點聲息,連
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麼?」過了好一會,鐘聲
連響九下,內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教主出來了。」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衣分五色,分在兩張旁一
站,每一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鐘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百隻銀鈴齊奏。廳
上眾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胖頭陀一扯韋小寶
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出來,坐入中。鈴
聲又響,眾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醜陋已極,心想這人便是
教主了。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看模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微微一笑,媚態
橫生,艷麗無匹。韋小寶暗讚:「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
皇宮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緻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讀慈恩普照,威臨
四方洪教主寶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廳上眾人齊聲念道
:「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韋小形容詞一雙眼珠正骨碌碌的瞧著那麗人,眾人這麼齊聲念了出來,將他
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眾忠字當頭照。教主駛穩萬年
船,乘風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為教主生,人
人死為教主死,教主令旨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眾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麼洪教主訓?大吹牛皮
。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眾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那
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醜臉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
跟著念誦。

  眾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



2006-4-16 08: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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